然后洗脸,接着飞。
太阳晒的时候,
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
太阳落山之后再飞。
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
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色水晶……
阿花蕾
信风从海洋吹来,如果有颜色——比如橙色——它会像绸带旋于深蓝海面。它驱赶海浪,海浪像羊群奔跳围栏,跳得最高的羊最后落地。湿淋淋的白羊群迫近陆地。诗人写道:“嘘——轻点,大海说\嘘,别这么凶猛\这是咱们的大地。”
地球转动,使北半球的信风风向右偏。它们把海浪赶上岸,顺珊瑚礁钻进红树林。林中,它们绕树一周,绕枝一周。包好风的玻璃纸后,树的膝盖以下白雾漾然,好像趟水来的。这时,上岸的羊群偷偷溜回海里,脚印被细沙埋住。
东北信风用潮湿的手抚摸老樟树,擦掉白垩色的鸟粪,拱之如神。人说福建人迷信。闽地,大自然雄浑神秀。人会被榕树、樟树迷住,信其有神。各地取名光昌,讨天的喜欢。长乐、宁德、福鼎、云霄、锦治、南雅、集美、政和、华安、魁斗、永春、鹤塘、仙游,怎么样?而福建福州之名,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听的郡望。
阿花蕾坐在鼓山顶平坦的白石上,看风想风。她大学毕业来这里观测气象,与天空对话,揣摩信风的路线图。闲时,阿花蕾读古诗,读胡克父子的喜玛拉雅杜鹃图谱和贝特曼《墨西哥和危地马拉的兰花》,这是植物学界的圣经。
大年初一上午,阿花蕾眺望老樟树,黝黑的树干被早晨的雨水打过,如铸铁围身。下午,三到五点之间,浅黄在庞杂的老绿中冒头。此时为申时,阳气大盛。浅黄是小片新叶子,大年初一申时问世。十二生肖中,申时归于猴,猴喜蹿跳,难怪新叶子跑出来看人过年。夕照入林,阿花蕾走近樟树,俯耳于斑驳的树身听新叶生长的声音。她柔滑的长发遮住树皮一小片绿绿的团锦。人说书法家文征明在拙政园手栽一棵古藤还在开花,也是初一吗?
古樟也过春节,新叶是它送鼓山的压岁钱。阿花蕾给老樟树摆上酒和南枣核桃糕,恭贺它这么老又长一岁。
空气中掠过清香,像一排椴树蜜坛子从河心飘过。
夜来,鼓山像巧克力融化于稠黑的林丛,奇峻被夜消蚀。树的高枝包裹着群峰轮廓,匍匐在寥落的星辰脚下。
不算树,星座是阿花蕾第二批密友。星星和她天天见面,从未爽约。月明之夜,群星公休,只有几粒大星当令。她夜夜仰面观星,为星座起新名。
北方天空,飞马座形同其名。星马凌空奔跑,追赶前方的双鱼座。双子座像晾洗的方床单。御天座为什么不叫竖琴座?大熊座和武仙座像两个深海机器人围堵自来水笔尖模样的牧夫座。巨蟹座好像奔驰的车标。南天星图更艺术一些。孔雀座应叫项链座,飞鱼座如钻石座,豹狼座好似一个俄国运动员撑杆跳越半人马座。
“轩辕十四归五帝,北落师门有南鱼。”
“轩辕十四”和“北落师门”是两颗星,五帝与南鱼是它们所在的星座。阿花蕾把这两句胡诌的对联写成篆书参加书法展。一位老先生驻足良久,说:“字尚可,诗佳。”老先生辗转找到阿花蕾,问出处。
“离骚。”阿花蕾瞎编。
“难怪如此清奇,如天风过耳。姑娘,你喜爱的诗句还有哪些?请赐教。”
阿花蕾又以星座对之:“大麦哲伦毕宿五,麦穗乌鸦北河三。”
老先生颌首:“也好,也好。大麦哲伦?不是屈原的诗吧?”
“陆游。”阿花蕾又瞎编。
“难怪。”老先生闭目道来,“大麦者,禾木科。苏轼诗云:‘城西忽报故人来,急扫风轩炊麦饭。’楚昭王筑麦城,东有驴城,西有磨城……”
阿花蕾说:“大麦哲伦星云位于南天极,赤纬-69°,距地球16万光年。”
老先生颌首:“难怪,难怪……”
阿花蕾抱一本英汉辞典上山,山腰的草地,有白马徜徉。
白马是放生的,尾下端和四蹄雪青色,其余雪白。每次阿花蕾路过,白马跨越沟渠,跑过来与她对视。她怕马,说:“还是不要吧。”
马打响鼻并摇摇头,阿花蕾更害怕,说:“我没什么东西给你,马。”
马又摇头,几年未剪的鬃毛飘洒。
“好吧。”阿花蕾把手机、辞典、钥匙一样一样摆地上。
马拱开书,用粉舌头卷一页纸吃进肚子。
“呀!”阿花蕾大惊失色,头一回看到吃辞典的马。她对马微躬身,“我只好说,好,马。”
马走远了,阿花蕾想:它不是吃草的吗?吃草太单调可以吃花呀?
鼓山有许多花。远志花密茎繁,长在草丛里。有蓝色、紫色,也有粉色。山腰的篱笆里种几株郁金香。郁金香的学名为“Tulipa gesneriana”,来自古老的拉丁语。其词意又源于古老的土耳其语,鼓山上估计只有阿花蕾知道其含意为——穆斯林头巾。
鼓山的矢车菊,花瓣碎白。它在露水消失、太阳晒干大地时分才开放。米色的蜀葵,复瓣层次繁密。鼓山还有木槿,中国叫“朝开暮落花”,叙利亚叫“莎伦蔷薇”。铃兰开在阳坡的林中,花像一口乳白的小钟,口朝下。据说铃兰花开,夜莺才飞回树林,它象征着回归的幸福。小黄喇叭是马兜铃的花。莲座型贴地生长的植物是万代草,叶子厚。在中世纪的欧洲,查理曼大帝命令人民在屋顶栽种万代草,防雷击与巫术。
“可惜我的英汉辞典!”白马卷吃下的那页是devi~devo。阿花蕾想,为什么是这页?这一页有devipbie,是的,山萝卜。还有devir food cake,巧克力蛋糕,原来是这样。对,还有一个词:devour,吞食、吞没。是的,马饿了。阿花蕾转回身,向远处的马敬举手礼。
白马抬起头,鬃毛从耳侧垂下,尾巴拂扫逆光的芒叶。
凹地的青草
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冒出浅青草。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带着冰碴,也带肥黑的土。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凹处的草芽尤其多,长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
我在河坝上走,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胁下抱一个旧电视机,几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
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丢了。从大坝上远望,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开,去嗅另一片地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蜜桔的气息、母羊羊水的气息?不一样。羊羔不饿,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欢花,蜜蜂喜欢花,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纽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质地比纸柔润,比瓷芳香。花蕊是细挑的美人高举小伞。
早春的花还没有开,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开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几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鲜花你追我赶,超过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
小羊羔干净得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洁白,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
大羊走远了,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羊倌走过来。他裤脚用鞋带系着,戴一顶滑稽的绒线帽子。我问:哪个村的?他回答:呼伦胡硕村。我问:扛着电视放羊啊?他答:从亲戚家搬个旧的,安到羊圈里,让羊看看电视剧。
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
巴甘的蝴蝶
人说巴甘长得像女孩,粉红的脸蛋一层黄绒毛,一笑,眼睛像弓一样弯着。
他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绿草上,黄花先开,六个小花瓣贴在地皮上,马都踩不死。玲兰花等到矢车菊开败才绽放。每到这个时候,巴甘比大人还忙,他采一朵玲兰花,跑几步蹲下,再采红火苗似的萨日朗花。
妈妈说:“老天爷弄错了,巴甘怎么成了男孩儿呢?他是闺女。”
妈妈告诉巴甘不要揪花,“奥布德简休。”——蒙古语,疼呢。他把花带土挖出来,浇点水,栽到什么地方。这些地方包括箱子里、大舅江其布的烟荷包里、收音机后面,还有西屋的皮靴里。即便到了冬天,屋里也能发现干燥裂缝的泥蛋蛋,上面有指痕和干得像烟叶一样的小花。
巴甘的父亲敏山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乌银花一起生活,庄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帮助。大舅独身,只有一匹三岁的雪青毛骟马。妈妈死后,大舅搬过来和巴甘过。
妈妈得的不知什么病。其实巴甘不知什么叫“病”。妈妈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天天如此,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许多人陆陆续续看望她,包括从来没见过的,穿一件可笑的红风衣的80岁的老太太,穿旧铁路制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贴满白色胶布的人。这些人拿来点心和自己家种的西红柿,拿来斯琴毕力格的歌唱磁带。妈妈像看不见,平时别说点心,就是塑料的绿发夹,她也惊喜地捧在手里。
“巴甘,拿过去吃吧。”妈妈指着嫦娥图案的点心盒子,说罢阖目。不管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走,也不管他们临走时久久凝视的目光。巴甘坐在红堂柜下面的小板凳上,用草茎编辫子。耳听大人说话,却听不懂。有时妈妈和大舅说话,把巴甘撵出屋。他偷听,妈妈哭,一声盖过一声,舅舅无语。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指。
“巴甘,妈妈要走了。”
“到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有一天都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不是这样的吗?”
巴甘问:“那么,我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原来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了,也不睁眼睛。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
她说的真准,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邻居桑杰的奶奶带巴甘到西屋,抱着他。他们把妈妈抬出去,在外面,有人掀开她脸上的纱巾。妈妈的脸太白了。人们忙乱,雨靴踩得到处是泥,江其布舅舅蹲着,用手捏着巴甘颤抖的肩头。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旱。牧民们觉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种地的时候,撒不上种子,没雨。草长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赶了很远,还吃不饱,反把膘走丢了。草少了,沙子多起来。沙堆像开玩笑一样突然出现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杰家的房后。小孩子高兴,光着腚从上面滑下来,用胳膊掏洞。里边的沙子湿润深黄,可以攥成团。村里有好几家搬走了,到草场好的地方。
巴甘看不到那么多的花了。过去,洼地要么有深绿的草,要么在雨后长蘑菇,一定有花。现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原来,它们在夏季的早晨飘过来、飘过去,像纸屑被鼓风机吹得摇晃。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飞回赫热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许要歇一歇,在通辽或郑家屯。也许它见到河里的云彩,以为是真云彩,钻进去睡一会儿,结果被水冲走了。
那年敖包节过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老哈河泵站边上看见蝴蝶。他已经十多岁了,跳下马车,追那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巴甘!巴甘!”
喊声越来越远,蝴蝶在沙丘上飞,然后穿过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远方,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巴甘不动了,看见它往远处飞,一闪一闪,像树叶子。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给一个朝鲜人种水稻,他读小学三年级。
这里的学校全是红砖大瓦房,有升国旗的旗杆,玻璃完好,冬天也不冷。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靴,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师领他们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点着篝火讲故事。大家都喜欢她,和她包里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塑料的扛机枪的小人、指甲油、米老鼠形的圆珠笔、口香糖、闪光眼影、藏羚羊画片。每样东西文老师都有好多个,放在一个牛仔背包里。她时刻背着这个包,遇到谁表现好——比如敢大声念英语单词,她拉开包,拿一样东西奖励他。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按钉钉在黑板上。
“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说。
图上的蝴蝶铺翅,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这是什么?”
“蛆虫。”
“对。这个呢?”她指一个像栗子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我们看到的美丽的蝴蝶,其实是由蛹变的。你别看蛆虫和蛹很丑,但变成了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愤怒地指着文老师。
文老师一愣,说:“巴甘,发言请举手。快坐下。”
巴甘坐下,咬着嘴唇。
“蛹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蝴蝶呢?春天,大地复苏……”
巴甘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的胳膊。
“哎哟!”文老师大叫,教室里乱了。巴甘在区嘉布的耳光下松开嘴,文老师捧着胳膊看带血的牙痕,哭了。巴甘把挂图扯下,撕烂,在脚下踩,鼻子还在淌着血。区嘉布的衣裳扣子被扯掉,几个女生惊恐地抱在一起。
“索耶略铁米?(疯了吗?)”校长来了,他用手戳巴甘的额头,巴甘后仰坐地。他把巴甘拎起来,再戳。“索耶略铁介(疯了)!”巴甘再次坐地。
校长向文老师赔笑,用嘴吹她胳膊上的牙痕。向文老师陪笑的还有江其布舅舅,他把一只羊牵来送给了文老师。校长经过调查,巴甘并没有被疯狗咬过,告诉文老师不用害怕。巴甘被开除了。
一天晚上,文老师来到巴甘家,背着那个包。她让江其布舅舅和黄狗出去呆一会儿,想和巴甘单独谈一谈。
“孩子,你一定有心结。”文老师蹲下,伸出绑着绷带的手摸巴甘的脸。“告诉老师,蝴蝶怎么了?”
蝴蝶?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也许是锡林郭勒草原,姥姥家就在那里。蝴蝶在萨日朗的花瓣里喝水,然后洗脸,接着飞。太阳晒的时候,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太阳落山之后再飞。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色水晶……“蝴蝶让你想起了什么?孩子。”
巴甘摇头。
文老师叹口气,她从包里拿出一双白球鞋——皮的,蓝鞋带儿,给巴甘。
巴甘摇头。他的黄胶鞋已经烂了,胶皮没烂,帆布的帮露出肉来。他没鞋带儿,麻绳从脚底板系到脚背。
文老师把新鞋放在炕上,巴甘抓起来塞进她包里。
文老师走出门,见江其布纯朴可怜的笑脸,再看巴甘。她说:“蝴蝶是美丽的。巴甘,但愿我没有伤害你,上学去吧。”
巴甘回到学校。
巴甘到了初一年级的时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区学生数学竞赛中,他获得了第三名,成为邵逸夫奖学金获得者。
暑假时,盟里组织一个优秀学生夏令营去青岛,包括巴甘。青岛好,房子从山上盖到山下,屋顶红色,而沙滩白得像倒满了面粉,海水冲过来上岸,又退回去。
夏令营最后一天的活动是参观黄海大学。楼房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除了路,地上全有草,比草原的绿色还多。食堂的椅子都是固定的,用屁股蹭,椅子也不会发出声响。吃什么自己拿盘子盛,把鸡翅、烧油菜和烧大虾端到座位上吃。吃完,铁盘子扔进一个红塑料大桶。
吃完饭,他们参观生物馆。
像一艘船似的鲸鱼骨架、猛玛的牙齿、猫头鹰和狐狸的标本,巴甘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动物园,但动物不动。当然,鱼在动,像化了彩妆的鱼不知疲倦地游过来游过去,背景有灯。最后,他们来到昆虫标本室。
蝴蝶!大玻璃柜子里粘满了蝴蝶。大的像豆角叶子那样,小的像纽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长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巴甘心里咚咚跳。讲解的女老师拿一根木棍,讲西双版纳小灰蝶,墨西哥君主斑蝶,凤眼蛱蝶……巴甘走出屋,靠在墙上。
蝴蝶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是因为青岛有海么?赫热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经好多年没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们飞到海边,往前飞不过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开的花。
夏令营的人走出来,没人发现他。巴甘看见拿木棍的女老师。他走过去,鞠一躬。老师点头,看着这个戴着“哲里木盟”字样红帽的孩子。
巴甘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有纸币和用手绢包的硬币,捧给她。“老师,求您一件事,请把它们放了吧!”
“什么?你是内蒙古的孩子吧?”
“放了吧!让它们飞回草原去。”
“放什么?”
“蝴蝶。”
女老师很意外,笑了,看巴甘的脸涨得通红,脸有怒意并有泪水,又止住笑,拉起他的手进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巴甘沉默了一阵儿,一骨脑把话说了出来。妈妈被抬出去,外面下着雨,桑杰的奶奶用手捂着他的眼睛。每个人最终都要去一个地方吗?要变成一样东西吗?
女老师用手绢揩试泪水。等巴甘说完,她从柜里拿出一个木盒:“你叫什么名字?”
“巴甘。”
“这个送你。”女教师手里的水晶嵌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紫色镶金纹,“是昆山紫凤蝶。”她把水晶蝶放进木盒给巴甘,眼睛红着,鼻尖也有点红。她说:“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窗外有人喊:“巴甘,你在哪儿?车要开了……”
云沉山麓
苍翠的毯子上有两道折痕,泛白,曲曲折折,这是形容草原上的车辙。这是在很高的地方——白音乌拉山顶,或干脆是飞机上——见到的情形。蒙古原来的辎重车在草地上轧不出辙印,木轮、辐条是榆木的,环敷一圈铁钉,钉帽上有锤痕。它们叫“勒勒车”,牛轭,到湖边拉盐,出夏营地的时候装茶壶、皮褥子和蒙古包的零件。胶皮轱辘车是合作化之后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充气轮胎,轱辘上有花纹。雨后,胶皮大车把草地轧成坑,不再长草。
我去公社邮政所投一封信,在车辙边上走。边走边找绿绒绒的小地瓜,手指肚长,两头尖,一咬冒白浆。还有“努粒儿”,汉语不知叫什么,美味的浆果。其它的,随便找到什么都成。一只野蜂的肚子撂在蚂蚁洞前,头和翅膀被分拆,肚子基本干了,黑黄的道道已不新鲜。四脚蛇在窜逃,奔跑一阵,趴在地上听听。我已看见它趴在地上倾听,它想从地表的震动判断我离它多远。我跺脚,并将泥土踢到它的四面八方,把这个弱视者的声纳系统搞乱。
最热的夏天,云彩都不在人的头顶,这是奇怪的事情。如果把眼里的草原比作鱼缸的话,云像鱼一样沉到下面。它们降落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堆积山麓。降那么低,还能飘起来吗?不知道。但如果你躺在草地上,闭上眼,欲睡未睡之际,也许刚好有一朵云探手探脚掠过。不要睁眼,让它以为你睡着了,然后有很多云从这一条天路走过。
风吹过来。我不明白草原上的风是怎么吹的。比如说,我感到它们从四面吹来,风会从四个方向吹来吗?这好象不符合风学的道理。风吹在脸膛和后背上,扯起衣裳。我也许应该随之旋转,像钻头那样钻入泥土。
车辙像水里的筷子那样折弯。走过一弯,见到一只白鸭。鸭子?是的,一只鸭子孤独地走在通向远方的路上。鸭子从来都是成群结队,一只鸭子,为什么往东走而不是向西?奥妙。
我放慢脚步,和鸭子并排走,看它,鸭子不紧不慢。你如果到公社,前面的路还很长噢,鸭子不管。你也要到邮政所吗?我对它晃一晃信。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看鸭子,它还在蹒跚,路不好走。绿草里的野花在它身旁摇曳,白鸭显得很有风度。
勃隆克
雨滴钻进沙漠里就再没出来过。铅色的低云下,沙漠由耀眼的白色变为明黄,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
雨在沙漠上一个脚印也没留下,没有滴痕,没有水洼,雨水没了。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出来,空气立刻蒸发出一股潮湿气味。太阳如同开了一个玩笑,拉开铅云的门帘对人们笑,好像在沙漠下雨是个笑话。
这个地方叫勃隆克,是沙漠而不是沙地。我自己觉得,草原被耕种、被开垦、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叫沙地。草原表面由草的根须织成的保护层被撕破,土没有根须的保护被风刮跑,变成尘。地死去,流沙成了统治者。而沙漠是另一回事,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像河流、岩石、土壤一样,古今如一。它哪儿也不去,只留在原初的家园。沙漠有自己的生态系统,生长只在沙漠存活的红柳(红柳在沙地里活不成,什么植物在沙地里都活不成),有动物和昆虫,也有草。没下雨时,我的手像铲子一样嗖嗖插进沙漠,不到二十厘米,手觉出清凉,铲出来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湿块。
鸟飞过沙漠上空,最是好看,即使没读过柳宗元的诗也能体会出“千山鸟飞绝”的意境。鸟飞得太孤单,好像有人从沙漠后扔出一块抛物线的石头。站在沙峰上,风大到人站不住脚。看见鸟在下面逆风飞(顺风早被吹跑了),它抬着胸,几乎站起身子。这样的鸟留一头长发会飘得多么好看,套一件裙子更好看。鸟来这里纯粹是玩来了,像人一样。
人从沙的悬崖上如八女投江一般头朝下栽下去,结果变成了长距离的滑行。在沙漠戏耍,没有摔伤、磕伤,沙子有巨大的缓冲力,还干净。
人说,七八月份,游人戴墨镜躺在沙子上,用滚烫的沙熨腰,既舒服又治腰伤。当地人用细腻的白沙做婴儿的尿不湿,如猫砂一般。
沙漠表面有一层矩阵的花纹,像海浪凝固了,一排距另一排二十多公分。用手在沙漠里掏玩,边缘的沙子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塌下来,保留顶端均匀的圆形。
勃隆克沙漠方圆十多公里,有冰川时期漂来的巨石,石褐色,方形。有一个湖宛然泊于沙漠谷底,蓝色,不沉也不涨。湖里有野鸭子,它们从此岸往彼岸游,脚蹼分出水波的“八”字越划越大。它已游到对岸,“八”的水痕还在,见出湖水的静。我觉得在这里当野鸭子比当人强多了,尽享世间胜景;不用装,但比装拥有更大的美感。湖里的鱼没人捕,蒙古人不吃鱼,鱼在湖底比闹市的人还多。
我赞叹的不是沙漠,是胜景。给自然造成灾祸的是土地荒漠化,而不是沙漠。沙漠是大自然的儿孙之一,它一直呆在自己的故乡,有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美。
草
北地,当冻土显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湿的时候,土仍然坚硬,而草芽已经钻出来了。人实在无法想像,柔软像纸一样的草,怎么能钻透泥土的封锁;无法想像水洗过一样新鲜的草,是怎样渡过漫长的冬天的。
草在生出的时候,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好像对土地恳求:我不会占太多的地方。而它出生的土地,总是黑黑的,这是它的产床。黑色总是令人感动,好像泪水盈满了土地的眼眶。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扩展。一丛一丛的,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自杀、颓唐、孤独、清高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长。
青草出生的土地,散发着草的汗香。
惠特曼说,草“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它的意思乃是: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样生长”。面对着草,能体会出谦卑的力量、贫贱的力量、民主的力量。这些观念像草一样,在静默中,分分秒秒都在生长。
“现在,它对于我,好像是坟墓中的未曾修剪的美丽的头发。”(惠特曼)我想起齐白石在晚年也说过: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这句话同样是一句诗。他们这些洞悉人生的艺术大师,都穿越了生死之门,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坟上青草,是生与死的美丽结合。齐白石宁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墓边的绿意绵绵,而把死已然忘记了。如惠特曼说的“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生一出现,死就不复存在了”。
惠特曼的诗中无数次出现过草,而且他的“话语像草一样朴实”。在他笔下,在密西西比、棉田黑奴、巴门诺克、精神、流动、气慨这些汹涌的词汇中,有蓬勃的草叶长出来,缠绕着这些词,如同花环,散发芳香。
草言草语
对春天,阿斯汗说“草暴动了”。
我当即对他刮目相看,说:“你说得挺好。咋想起‘暴动’这个词了?”
阿斯汗显然没有批评家的诠释才华,说:“你看,这不是,哪都是草,包围咱们了。”
草包围咱们了,说得好。我对这外甥进行鼓励,说:“你呀,好好念书,长大……”
“咦?”阿斯汗从地下拣起一个瓶盖,大声说:“这是雪碧的盖。”
我的表扬连头还没开呢,不说也罢。对儿童,在许多情况下,赞扬都不如雪碧的盖更有价值。我们穿过火花路,再往前就是煤厂,顺墙根一直走,就直接上南山了。
到处都是草,草不择地而生。在人们看来是肮脏的墙角,草伸出干净的叶子。如果没有人的践踏,没有水泥和沥青路面的遮蔽,草会长满所有的土地,像练字的人不放过纸上的每一块空隙。草爱热闹,是群居的生物。它们相互拉扯着袖子与衣襟,挤满了土地。
草的突然出现,好像让人相信一个道理,什么道理?不一定能说清楚,大约是在我们看来无生气的大地上,始终流动着数不清的生命。在我看来,冰雪没有把草冻死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让人感动的事。这里面的道理不是斗争,而是和谐。大自然是最为高明的精算师,在妥协和激进中让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位置。
草暴动了,这是阿斯汗对春天的一种比较吓人的说法。看到草和树上懒洋洋的杏花,我觉得春天也暴动了。如果看到开河的江水、冰块汹涌而下,更能体会“暴动”的力量。
在春天,还有什么没暴动?昨天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蝴蝶,它像一位初愈的病人,在灌木中软弱地飞舞。
说来说去,是说人对春天不能无动于衷;面对着草——上天在一夜之间送来的如此众多的礼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想说却说不出阿斯汗那种别致的话——草暴动了。小孩真敢说。
长城之外的草香
一次聊天,朋友说:“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哭呢?你看小泽征尔,说说就哭了。”
我不知小泽何以哭,知其父与两个侵华主将是朋友: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于是“征尔”。后来想这句话,感觉东北亚民族,具体说是阿尔泰语系的人们常常会流泪。朝鲜人,日本人,还有蒙古人。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听出悲伤。
这几天读一本诗文摄影集,《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目睹许多故乡的景物。读着,泪水哗然落下,想起了朋友那句话。想,泪水跑出来看这些画面,这也是我的内蒙古,虽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罢\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席慕蓉:《祖训》)一群孩子向我们招手。
如实说,他们向摄影者招手。我看这些手,像看他们的脸。有的手羞涩,有的手大胆。有的孩子像上课发言那样举手,而他像敬礼,他在击掌,他在模仿别人伸出了手。
这些手的手心白,手背黑。它们牵马,摸土,捧石块堆敖包上,拣牛粪回家晾干。这些手长大什么样?就像我在另一张图片看到的:一群人站在土路边上迎接客人。一个女人平端葱心绿带桃红滚边的蒙古袍,她的手弯回去攥衣服,骨节突出。另一个女人用海青色的哈达包着白瓷的酒瓶和镶银边的木碗。这些手黝黑,人不过三十多岁,手已经老了,就像这一片土地老了。有沙子的土地,野菜比草还多。
迎宾的队伍很长,站在车辙边上。一个孩子怕自己探出队伍,反手抱住大人的腿,而小狗大模大样站在路中央,眼上方有神气的斑点。
这是给谁的蒙古袍?给一个游子——席慕蓉。“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既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到的旁听生”(席慕蓉:《旁听生》)我看到十五六个用手笑的孩子,那件折叠的(诺日古拉的)蒙古袍有多么贵重。
白桦林要演出了,她们在候场。
如果树会唱歌,最先唱的是白桦林。
她们合唱。唱河水呀,云彩呀,还有小松鼠蹦蹦跳跳,藏不住后边的尾巴。
在树里面,桦树像准备奔赴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我爸坐炕头晃着身子唱一支歌:“高高的山上\流下一道清泉\清泉里的水呀\明亮又清澈\啊咴 清泉的水呀\灌溉着草原\草原的人们\幸福又快乐”
我印象深的,是他唱“水呀”。我爸因为支气管粘连,“水呀”嘶哑。
“水呀”是蒙古人的命根子。而今草原沙化,到哪里去“水呀”?
白桦树想去的地方是我爸唱的那个地方。吾父唱出一个生态链条:山→水→草原→人。
我小时候想,“幸福又快乐”谓之何义?幸福不就是快乐吗?非,幸福指一个大环境,快乐乃我等心里面小小的欢愉。
白桦树把裙子拎过脚踝,准备过河了,去一个地方,好地方。
西拉沐沦河如同脱去衣服洗澡的女人,肌肤比鱼还白,露出波浪的肋骨。后来它睡着了,水鸟喊都喊不醒。
八只水鸟有红红的脚蹼,六只翅膀向下,两只向上,像拉满的、放松的弓,箭呢?
像向日葵那样黄,像梵高饮苦艾酒、吸雪茄烟造成神经错乱之后想像出的黄,像蜜蜂从花蕊里刚拔出的马裤般的大腿那样黄,像月亮喝过菊花酒于黄昏时分的黄——这便是大兴安岭的落叶松林。
有一句歌词叫“金色的兴安岭”。小时候,我想:兴安岭怎么会是金色的呢?今天算是见到了。
是说秋天,说雨后,说灰蓝的群山像父亲一般照看这片落叶松林。香奈尔一支香水叫“五号”,不是第五款,她的幸运数字是“五”。香奈尔给自己起个名儿叫“可可”。可可说五号香水代表着北欧白夜的气味。我情愿告诉可可,去金色的兴安岭采集落叶松的香气吧,创造一款新香水。可惜她死了。临死前,香奈尔对佣人说:“你见过人死亡吗?我今天就让你见到。”然后谢世。
“兴安”是蒙古语,再往前也许是突厥语,我不懂。这是一个好词。
兴安,芳香的、泥土的、松针腐烂的、小鸟作窝的、宽展的、吉祥的名字。兴安!
一杯酒,洒在草原上。照片里的酒浆如同几十枚银币叠加滑落,小小的酒盅怎么能盛下这么多酒呢?
内蒙古的土地经常会遇到酒,因为祖先、森林、河流和亲人的缘故。
他们戴着解放帽。
这是解放军当年戴的制式军帽,后来老百姓也戴。在那个年代,一切人都戴这种帽子。
后来,越南战士、高棉的波尔布特的战士、尼泊尔毛主义战士、墨西哥的“副司令马科斯”的持木头枪的战士都戴这种帽子。
察哈尔牧人戴解放帽,穿蒙古袍,站在敖包前祭拜。女人戴护士的帽子或头巾。
那是1989年。
通戈拉格唱歌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比身高长一倍,这应该是上午九点多钟;春天,草刚长出来。远处的砖房还没有开窗。
通戈拉格用尖细的童声唱察哈尔民歌。在牧区,如果两个蒙古孩子在一起唱歌,会唱出和声,我对此不理解。和声需要专业培训,需要有人写配器,小孩怎么会无由地唱出和声呢?但确实听到过。
就《乌尤黛》这首歌而言,次序的乐句几乎是上一句的和声。结实而单纯的旋律,像一个花梨木的架子,可以放上去很多东西。但这个事不太容易说得清楚。
蝴蝶落在没有开放的桔梗花上。蝴蝶好像对花说:“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比你鲜艳。”
我忍不住想批评这只蝴蝶,太骄傲。
桔梗花有蓝色和白色的花朵,五角对称旋转。
在英文里,桔梗叫“balloon flower”,直译为气球花。桔梗花瓣有鲜明的纹路,比杨树叶子的脉络还清晰。而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的纹路更清晰。它们俩可能正在比对纹路。
《桔梗谣》是高丽民歌,原产地江原道,后来传遍世界。桔梗的根粗壮淡黄,是东北人爱吃的朝鲜小菜的原料。桔梗的中药药性为宣肺祛痰,而蝴蝶没什么药性。
我小时候听说,如果用捉蝴蝶的手捉东西吃,翅膀上的粉会让人哑巴。哇!
马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水流过,围绕碎银子的水花。
马喝水,而小马吮吸它的奶。
小马像刚生出来,尾巴带着波浪,鬃毛也卷曲。
锡白色母马的鬃毛,黑黑地披散下,遮住了眼睛。其他的马在看小马吃奶,这是庄严的仪式。
动物的母亲没有糖果,没有玩具和新衣裳,只有奶水,而母爱比人质朴。
元上都是一座大城市,马克·波罗说它是中华帝国最美丽的都市,宫殿巍峨华丽,而今已荡然无存。
这地方的“羊群庙石雕像”,纯朴华美。
一个石人坐在交椅上,肩膀上刻着回环的缠枝花纹。这些枝条的绕转方向有两种手性,右手性与左手性。
植物学所说的手性(chirality)指植物生长的旋转方向。贝壳、人和动物的毛发和人的指纹都有手性。
“任何一个非对称生长因子都会导致螺旋的产生,如果螺旋达到一定程度,植物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旋转,其原因永远是某种不等量生长。”(库克:《生命的曲线》)藤缠树一般是右手性,啤酒花是左手性,DNA的双螺旋也是右手性。
石人的脑袋没了,手里捧的东西也被凿掉,最奇怪的是他从肥硕的袍子里探出两只小而尖的脚。
哈——扎布,你看他的手掌,软而厚,平日藏在蒙古袍的袖子里,唱歌时才拿出来。
“拿”是拿出歌声和一切好东西。
他说:“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佩戴银鞍子的骏马,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哪。”
大师的话。
从中世纪以来,好像来自民间的艺术大师已经没有了,哈扎布却是一位。他的歌声,哪里是歌声?承载着蒙古人的所有。
席慕蓉诗:“我折叠着我的爱\我的爱也折叠着我\我的折叠着的爱\像草原上的长河那样宛转曲折\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我折叠着我的爱》)说尽了哈扎布的歌声。
想,水晶在指尖光芒晕眩,而蝴蝶也盯着指尖。我只好举着这只手指,走了很远的路。
想,羚羊站在山冈,灌木角拆散流云。
想,野花对谁仰起了脸庞?白的、蓝的脸,也有红脸,它们目不转睛。
接下来想,从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冲桃花,岸坍漂过整株桃树。坐轿子的桃树戴着花朵,左顾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雾止息了野百合与田鼠的对决,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树上,深邃千里。
这像我对故乡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后。
越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曼德拉山,会看到史前岩画。
人们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颜料。
什么颜料几万年不褪色?画的内容,我认为很容易理解。你看,这个丰满的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说明她是母亲。她胸前一边点一个点儿,乳房,当然是母亲。骆驼双峰之间有一个太阳,是什么?有诗为证:大漠落日圆。
它们如儿童的画作。人类的儿童时期的画,稚拙、快乐。在镀银一般的宝蓝的岩石上,刻画橙黄的线条。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蓝的对比色,两者搭配舒服。
所谓树桩,是被斩首的树,是树的遗骨或开裂的冢。
树桩都很粗,年轮湮灭,长满苔藓。而它身边尚细的白桦树,像拉着手的儿童,惊恐地看树桩,不肯离去。
或说,树桩是祖母干瘪下垂的乳房,是悬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骆驼。
我见过老死、完整的树,在四川海螺沟。巨大的、活了几千年的树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许多生物,小虫呀、蜘蛛啊,老寿星多么幸福。
在我老家,过去有挺多林场——树林的屠宰场。现在没了,因为没树了。人们抗着电锯、唱着歌儿,杀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树。伐树的“伐”字其实挺可怕,比军阀的“阀”吓人。树没了,沙子来了;人搬走,大地荒芜。
旧小说写豪强,常用“动了杀机”。机是机心,而杀是人之恶念中最恶的一种,不止杀人,还杀动物,植物也不放过。
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
回到马场。马在马群奔跑,嗅马的汗味,还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这匹马披着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马去参加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区的马天天玩耍,玩耍半径每天好几百里。草滩去过了,淌一淌河水。后来,枣红的、花白的、炭黑的马站在了山冈上。
三马之中,一个是母亲,另两个是马童。
包井兰是谁?我媳妇的奶奶。我从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这个蒙古老太太爱唱民歌,她爱黄昏时分拄杖于沈阳大街上,迎我岳父。为什么?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岳父快60岁了,会找不到家吗?会,怎么不会?奶奶天天担心着,守望着,让儿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闲回家,发现奶奶和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梳高髻(在沈阳,这样装束很特别)的老太太在南屋小声唱《诺恩吉雅》。我侧听,奶奶出来,看到我,白晰的脸上满是笑容羞怯,她说:“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个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从多么远的地方来到的啊?)这一对老姐俩偷着(怕打扰别人)唱《诺恩吉雅》、《达古拉》,还有《天上的风》。
风当鞭子,跨喜马拉雅之马。高原暮云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来牧歌,这边是草,那边是花。
鹰当毫翎,“长生天”写上苍天。天空云追风转,龙蛇翩跹。先人庇佑草原,这边是马,那边是家。
一捧一捧的奶子花开在了巴尔虎草原,花朵挤在一起,像看戏的儿童的脸。
二战时的日军把这些花叫“诺门罕樱”。
奶子花浅粉,花蕊金黄,好像每朵花里钻进了一只蜜蜂。
成吉思可汗训辞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对我来说,不可渡之河,乃由泪水汇聚,于心头桴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远只存在脑海里的家乡。
初 秋
初秋看不到卷成一根针一样的青草心,看不到树叶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新绿。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转变一件事,它让草叶由深绿变得微黄,叶子的水份流失了,最后薄得如一张纸。天的动作让天的色泽都变了,深蓝褪为浅蓝,宁静辽远,好像后退了108公里。老天所做的这件事叫“秋”,或者叫自夏而秋,这是何等盛大的典礼,让所有的植物加入秋的合唱。
看不到从水泥地的缝隙长出新草,云彩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变薄了,仿佛不够絮一床新被子。那些娇嫩、浅颜色的花朵已经敛迹藏形,只剩下成片的花朵鲜艳开放,如菊花、鸡冠花和串红。土地不再松软,不似春雨之后的酥透。当土地进入初秋,有如一个男人行进中年,他们从容了,也放慢了步伐。所谓争先恐后说的是春天,每一个时辰都冒出一个花骨朵,河水急匆匆流过,浪花四溅。春天怎么能不争?每一朵花都报春信,以为是自己招来了春天。夏天的茂盛,用“争”已经不确切,是无边的生长,每一个有生命的植物在夏天都有了一席之地。花草比房地产商对地的态度更贪婪,长满了天涯海角。
秋天,还有什么大事要忙吗?没有了。你看一眼枝上的果实,就知道“忙”已经不是秋天的语言。不必说水果,连卑微的小草都结满了草籽。鼓鼓囊囊的草籽穗头像八路军的干粮袋一般朴实,它是明年几十株青草的娘胎。
秋天慢下来,地球转到秋天也应慢一些。秋天沉重,大地多出来无数沉重的粮食,地球的辎重车行走当然要慢。地球舍不得把藤上晶莹的葡萄甩下来,宁愿转得更稳些。
初秋并不是丰收的时候,丰收是说晚秋。初秋所做的事情是定型,让一切可以称为果实的东西由不确定变得确定,由浆变成粉,由稚嫩变得坚硬。那些还没在初秋定型的东西已经定不了型了。人也如此,一个叫作“青春”的东西已经逝去了多年,双脚正往晚秋行走,此时还没沉淀、没雏形、没味道、没形态,有什么收获可言呢?
初秋明净,光线照在树枝和马路上,一样的澄澈。秋天的水比夏天更透明。早晨,秋天弥漫着来自远方的气味。这味道不知有多远,是庄稼、果树、河水和草地的混合气味,在城里也能闻得到。此味对于人,可叫作深刻或沉潜,离肤浅已经很远。如果秋天和中年还肤浅,就太那个了。好在四季一直懂这个道理。如果大地不知好歹地装嫩,会把人全吓死。初秋只是短暂的过渡色,叫作立秋和白露,而后中秋登场,所有的喜庆锣鼓都会敲响,丰厚盛大。
春天喊我·绿袖子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贵,雨点像铜钱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赌徒出牌。
下班的人谁也不抱怨,这是在漫长的冬天之后的第一场天水;人们不慌张,任雨滴清脆地弹着脑门。在漫长的冬天,谁都盼着探头一望,黄土湿润了,雨丝随风贴在脸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泼在街上,也洒不湿世界,请不来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着,浮泛腥气,仿佛埋怨雨水来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总认为对方迟到于约会的时间。在犹豫的雨中,土地扭脸赌着气,挣脱雨水的臂膀。那么,在眼前已经清新的时刻,凹地小镜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时刻,天地融为一体。如同夫妻吵架不须别人苦劝,天地亦如此。
在下雨之前,树枝把汁水提到了身边,就像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它们扬着脖颈等待与雨水遭逢。我想,它们遭逢时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叶苞何以密密鼓胀。
路灯下,一位孕妇安然穿越马路。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椅上,周围是恋爱的人。雨后的春花,花园中恋爱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过的黑黝黝的树枝包围了,似乎正准备一场关于春天的谈话。树习惯于默不作声,但我怎能比树和草更有资格谈论春天呢?大家在心里说着话。起身时,我被合欢树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着合欢的枝,握着龙爪槐的枝,趴在它们耳边说:“唔,春天喊我!”
屋檐下的簇簇青草,是一个家族。最高的草,是草妈妈,草芽——她的孩子们围着母亲探头探脑,如同家属院里小兰、二刚和小丽这些滴里嘟噜的兄弟姊妹。草妈妈腰身挺拔,像跳舞的维吾尔女人那样举臂,草孩子一看,心想,哎呀,快长吧!阳光真好。
对春天的到来,草们兴奋了一个多月。它们听远处含糊不清的广播,也挤在一起阅读人们扔在地上的旧报纸。草家族感到人们对春天没有特别的看法。报上是中东和北美的选举,还有广告。
“我们尊重春天。”草妈妈在说话的时候,手臂也不肯放下,怕错过每一道阳光,“也尊重人们,他们看到草会高兴的。就是说,咱们全家都要穿上绿绸子衣裳,不穿就不许出门,然后,伸开双臂,像献哈达一样,表达对太阳和人群的好意。”
“可我们没哈达。”草孩子说。
“那不要紧,”草妈妈安慰它们,“太阳已从我们的姿势上看出来了,用喜悦感恩。尽管我们卑下。”
它们准备着,每天都在练习迎接春天的礼节。草没有钱,它们原本想买一些贵重的礼物给太阳、春天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草家族的孩子对自己的绿袖子特别自信,练习的时候,它们并拢手指,尖尖地伸出去,不断伸出……葱白·豆芽
北方秋季晾葱,供一冬食用。葱茎高而粗的较好,当然要实成。人们晾葱,蒸发水气,三五个聚成一束,将叶子挽成一个结。结也如髻,吾乡叫抓髻,是老妇人脑后的疙瘩鬏。葱们一束一束列于檐下。
我想起刚洗完澡的女人。她们在腋间端着塑料脸盆,里面有拖鞋、洗发膏等,脸面红润光洁,头发在额上挽一个髻,如秋天的葱。
葱与女人还有某些联系,这种联系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葱,是夸赞女人的一双美手。葱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洁与凝脂感,水分盎然。
桑园的草被机器芟过,如剪平头的士兵列队坐在广场上,等待一位大人物演说。最明显的是,它们竟长得一模一样,失去各式的发式与姿态,看着安静。
在靠近回廊的草地上,几棵豆芽长出来,真是可喜。豆芽长在绵密偃伏的杂草间,伸出两瓣叶子,只两瓣,像婴童举起的两只手掌。豆芽的叶,厚而长圆,像裂开的豆瓣。黄豆在潮而黑的地下呆得太闷,钻出来把身子晾干。然而,它们打开身体后就合不上了,只好生长。
不知是谁把豆子遗落在桑园,总之他是可敬的。而豆芽出土的姿态比草感人,胳膊拢在一起,手掌伸出,对阳光和明亮的世界祈祷。它不像草那样漫不经心、像树那样世故。当然,这种生长姿势在草坪上有些矫情,如表演,用港台话说是“秀一下”。但为什么不秀呢?这是诞生,虽然是无人理会的诞生,也该是隆重的。豆芽儿们还很幼稚,当太阳升起来,把昨天露水的寒气都驱走时,它们身上暖洋洋的,便以为太阳特地为自己散发光芒。于是,豆芽张开手掌,互相勉励:别浪费阳光,难道你不知道它是为我们发出的吗?
就这样,它们捧着阳光,怕这些明亮的东西洒出来。除阳光外,豆芽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什么,是月光吗?我很想把兜里的什物掏出来,送给它们。喔,这是你的,给你,还有你。但我只有钥匙或月卡之类的东西,它们不需要。我在桑园找到了几粒浆果,像枸杞大小,有红的和黄的。把它们一粒一粒放在豆芽的手掌里,浆果成了它们的脸。捧着这么鲜艳的面庞沉思,不也很好吗?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瞅,豆芽好看极了。我觉得它们也满意极了,就是这样。
大地的秩序
我到南方,四月的青草已经从沟里漫到沟外。不是暖和,是南方勤劳,油菜花并没想成为摄影人的道具也只好开放,它是锦绣大地明亮的笔触,每一笔都是明黄。梵高如果到中国南方来,也会喜欢油菜花,挖个地窖住进去,边画油菜花边喝苦艾酒。他去藏南会更惬意,不光有油菜花,还有空气稀薄形成的气泡似的蓝天,梵高不必到法国寻找阿尔夜空的蓝了,阿尔的蓝,调子太深。
勤劳的南方,土地比人间更有秩序。南方的人民都是服装设计大师,他们把作品从门口铺到天边,每一块土地比布裁的还经济,横竖摆满山川,只留下细细的田梗给自己走。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在天上种点什么,比如悬挂的吊兰。这块大地上种满了秩序,第一季庄稼收了还有第二季。一个人生在南方农家,从小看惯满川的庄稼,心里长出两个字:劳动。
群鸡边点头边啄的是米,缸里装的是米,锅里和碗里是米,比鱼卵还密的米从地里一层一层挤出来。寺院庄重的称赞文开头有两个字叫“恭维”,意思说开始恭敬讲述下面的人和事。我见了南方的绵绣大地,起意,曰:恭维……庄稼、菜地、泥脚杆子、犁和农妇的毛巾帕和南方土地上的一切。在这样的土地上,你怎么舍得建工厂?南方人民几十辈子耕过的地,流过的汗水可以攒成一条河,你们怎么能在上面建工厂?地下有农人的祖先整整齐齐躺着,他们想听到蛙鸣,油菜花像花毯子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灵魂不愿被工厂的水泥地基压得翻不了身。被征地的农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故土,给钱也不愿离开?他们嗫嚅说不出理由。我替他们说出来罢,他们祖先的灵魂暗中拉着他们的手,害怕孤单。农民们从来没听过如此粗暴的话语:城镇化、工业化,翻译过来是让他们离开锦绣河山。工业的毒水让石头都得病了,黑朽剥落,这些事跟谁去说呢?
农民走了,土地别离的不光是种庄稼的人,小鸟在夕阳里找不到炊烟,蜜蜂失去了明年的油菜花。农民和他们的土地是一个巨大的生物聚合体,农民养活的不止是一家人,还有禽畜、昆虫、鱼虾甚至农业时代的月亮。它们离开了他们,不知投奔谁。
有一个命题叫“工业反哺农业”,农民离开土地、土地酸化、沙漠化……国家用劳动密集型代工企业出口换汇买进粮食,工业反哺的农业在哪里?工业有乳汁吗?而农民已经进城,在城乡结合部的杂乱地带租房住,打零工为主,谁反哺了谁?
说农村大地锦绣是没心肠的话,农活太累,锦绣只是城里人眼中的风景。农民永远告别了土地,只能从梦里辨析鸡鸣犬吠,他们的祖先夜夜喊他们的名字。失地农民想看油菜花要掏钱参加农家乐春游团,他们见到祖先的大地,会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雁幸福
草
草原的绿是人所看到的面积最大的绿色,像天那么广阔的绿色在大地上延伸。仔细看,草色并不一致,不同科属的草、老草和嫩草都有不同的绿。而远眺,如无缝隙的绿毡,高矮如一,绿色如一。
用天罗地网的“网”形容草原很贴切,草丛编结的织物裹住黄土的肌肤。在草原,无草的土地贫瘠,像没有故乡的乞丐。对土地来说,家在草的下面,它的财产、秘密和青春在草身上发芽。
柳条笆
牧区到处都有柳条笆。柳条像阳光下的大枣一样金红,也像枣骝马的毛色,却无汗珠。在草原上,房子孤零零的,边上有了狗、拴马桩子和羊圈,才饰衬。看到柳条笆的羊圈、盛积干牛粪燃料的柳条笆,想起所说的“人烟”。
就像黑与红与白的马让草地显出生气,花朵、柳条笆也让门前鲜艳。孩子们围在笆边玩兽骨游戏,笆上突然飞落一只傻傻的蚂蚱。
云的河流
夏天,天空成了云的河床,滔滔不绝的云流淌而过。云们拥挤、躲避,开着带帆的船,漂到远方。
如果躺在地上仰面看云,心想:“这是一川云水啊!”想着想着吓一跳,怕它们迸泄,把土地淹没。
在没有那么多云的时候,牧区的天蓝得太寂寞。天空,空了,有一根羽毛飞着也好。这么干净的地方没有东西,可惜。
后来,大雁飞过,替它们感到幸福。
小马趟水
草原上多数河流都浅,卵石、草和水蛇在水里很清楚。河水慢慢地流,近乎不流。摘一片树叶扔上去,才看出水的移动。河也许在午睡,做梦或回忆往事。
马群跑过来,水花像银子泼向空中。一匹小马驹在岸边犹豫,不敢下水。它不知水是什么,害怕。小马往河东边跑,转回来往西边跑,望着对岸的马群焦急。它的母亲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在对岸伫望,没有。马群中看不出哪一匹是它的母亲。
小马慢慢下水,腿抖,侧身横行,有几次差点滑倒。接着,它跑起来,抵岸,追远去的马群。
不期然,想起彭子岗说过的话:“我们有困难,但我们有理想。”困难和理想在人的左手和右手上,只是理想无形,使人们以为它不存在。
对岸的云彩
我写作不怎么使用“美丽”这个词,觉得它是给偷懒者或儿童用的。可是,看到从克孜勒城北面流过的安加拉河的时候,我心里浮出的词就是“美丽”。
对河水而言,“美丽”说河面的温柔丰腴,水鸟追着河水飞翔。杨树倒映在水面,看得清叶子背面的灰。河怕扰乱杨树映象,似乎停流。水面浮走的水泡证明它还在行进。野花十几朵挤在一起摇摆,开成圆筒粉花的风信子,细碎微紫的马钱花,黄而疲倦的月见草花,在岸边伸长颈子观察河水。河水保持着荒凉中的洁净。
九十九条河流注入贝加尔湖,只有安加拉一条流出。它汇合叶尼塞河投奔北冰洋。当地传说,安加拉是贝加尔湖宠坏的女儿,与小伙子叶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边跑步,脚下是石板、草地或沙滩。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这叫什么地方的河边,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墙垒到河边停工。对岸有一处铁道线,偶过蒸汽机车,烟气纠结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遗弃的私生子云。
仰卧起坐中发现,崖上坐一个姑娘,俄罗斯人,而不是常见的图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长裙从膝头垂盖草丛,身边蹲一只黄狗。在旷野里见到一位姑娘,思绪被她牵制,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做一组这个看一眼她,做一组那个再看,后来索性不活动,看她。因为是早晨,河面的风吹得她的金发微微颤动,她不时把裙子拎起来掖在腿中间。这时,对面一列火车开过来,黑色的货车。姑娘猛地举起一束花(她手里竟有花束),举得高高的,左右摇摆。火车传来汽笛声。
姑娘花束,火车汽笛,中间隔着温柔的安加拉河。我几乎要赞颂,这是意大利电影才有的浪漫。
火车驶远,变小,姑娘举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黄狗冲火车叫个没完,嫉妒。
我回到宾馆,其实整整一天,脑子里在还原这个场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边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换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远。高崖是凸凹的页岩,像中国人说的龙,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龙头上。我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车挥动花束,汽笛回应。花束每天都不一样,紫穗的苋草,橙色的秋萝,菊花般的铁线莲。西伯利亚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边走边回头看姑娘,竟走进羊群里,吓了一跳。一个图瓦人赶着羊群来到河边,他头上包裹着义和团式的红头巾。我对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
“她不是每天向火车挥手吗?”
“噢,”他瞥一眼,对我说,“开火车的是她相好,当兵的。我见过他们在一起。军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顺着这条小道从崖下绕过去,在桥边,就见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经之路。”
我来到桥边,不知为什么,心“砰砰”跳起来。想到她是盲人,安稳点儿。说着,姑娘走过来,手牵黄狗,手臂伸挡眼前的树枝。她走得那么骄傲,双眼在眼窝里闭着,脸上有笑意。我屏息,像仪仗队员一样挺直身子,怕她发现。姑娘走远,红底儿白花的裙子从草丛一路扫过。盲人向火车挥动花束,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边,姑娘已经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时间到了,该死的车还没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火车从地平线出现,是一列绿色的客车,不是黑皮货车。车声渐大,姑娘站起来挥动花束,这捧花比昨天更鲜艳。她挥动,不停地挥动,火车一声不吭地跑远。
姑娘站着,花束贴胸前,看不到她的脸。黄狗朝绿色的客车怒吠,像骂它忘恩负义。
西伯利亚的火车,不一定按时刻行驶,车次也不固定。那个当兵的如果不走,应该让姑娘知道才好,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两天,绿客车天天开过来,不向花束鸣笛,姑娘在火车开走后站立很久。
离开克孜勒那天,别人午睡,我来到高崖上。这一块青石姑娘坐过,下面的青草依偎在她裙边。地上,躺几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迟疑地向空旷的对岸摇一摇,没回应,云彩若无其事地堆积在对岸。摇动中,干枯的花瓣洒落在青石上。
风
如果世上有一双抚爱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风。
风是草原自由的子孙,它追随着马群、草场、炊烟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风的强劲会让初来的人惊讶。倘若你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会看到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闪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拥向一处渴饮的岸。这是风,然而蓝天明净无尘,阳光仍然直射下来,所有的云都在天边午睡。这是一场感受不到的哗变。在风中,草叶笔直地向前冲去,你感到它们会像暴躁的油画家的笔触,一笔一笔,毫不犹疑,绿的边缘带着刺眼的白光。
风就是这样抚爱着草叶。蒙古人的一切都在这些柔软的草叶的推举下变成久远的生活。没有草,就没有蒙古包、勒勒车和木碗里的粮食。因此“嘎达梅林”所回环祷唱的歌词,其实只有一句话:土地。每天,土地被风无数次地丈量过,然后传到牧马人的耳边。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风里,才会看到马的俊美。马群像飞矢一样从眼前穿过时,尾鬃飘散如帜,好像系在马身的白绸黑绸。而这样的风中,竟看不到花朵摇摆,也许它们太矮了,只是微微颤着,使劲张开五片或六片的花瓣。在风里,姑娘的蒙古袍飘飘翻飞,仿佛有一只手拽她去山那边的草场。这时,会看出蒙古袍的美丽,由于风,它在苍茫的草地上抖搂亮丽。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里一般鲜明。
背手的老汉前倾着身子勉力行进,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气,他走得何以如风中跋涉。风,透明的风吹在老汉脸上,似乎要把皱纹散开,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鸟的翅膀。
在这样的风里,河流仍然徐徐而流,只是水面碎了,反映不出对岸的柳树。百灵鸟像子弹一样“嗖”地射向天空,然后直上直下与风嬉戏,接着落在草丛里歌唱。它们从来都是逆风而翔,歌声传得很远。
干 草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像小米一样浅黄的干草,露出金子般闪亮褪去的黄色,如高级丝绸的质地。它发出的芳香,比青草隐逸。
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体下面发出响动,比纸好听。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飒飒起舞,开过上百朵的花儿。
可是在夏季,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道——河水、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之中,青草的气味成了细小的呼喊。而这里,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淡黄色富有光泽的和声,还有弦乐。一丝丝不绝如缕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
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现在是初冬,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庄稼被收走了,谷茬划出长长的垅线;天变得浅蓝,像被晒了一个夏天,有些脱色;狗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追逐落在树上的乌鸦;白雾只有脚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仓房很暖,虽然以后就会冷了。放上一个床,加上煤油灯、猎枪和一本辞典,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仓门半开,看日影一点点拉长,门口的猫望着远处犹疑不决。慢慢地,干草的气味钻进衣服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响亮;肺里的废气都被干草撵跑,脸色因此红润。
我想象,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本日记,记着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烟被土匪抢走,村里的某某人实为某某人的私生子。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克虏伯所造,已经锈了,还有湖绉手帕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以及地图、鼻烟壶和掏耳勺;把仓房的门用力一关,上面掉下一函王爷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图舅舅和我芟割的,还有朝鲁。我们在西洼地芟草的时候,马车一侧的轱辘陷进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鲁的脑袋缝了六针。在放干草之前,仓房堆着铁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
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了一个秋天。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着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气中滑翔,离地面越来越低。艳阳天,它们不知在哪里。
燕子,骄傲又轻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乌兰乌德(布里亚特共和国首都),我见到一只通灵的燕子。虽然有人说燕子全都通灵性,但这只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乌兰乌德郊区,寺旁密生黄皮的樟子松,夕阳从树缝射入,它们披挂黄金的流苏,倚靠黄绿两色的庙宇琉璃瓦,真是脱俗。
“如果你秋天到这里来,”住持强丹巴说,“树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后,白雪盖在上面更好看。”
第二次进庙是录一首梵呗。布里亚特蒙古语的喇嘛唱诵,述说人行善得到的从第一到第八十一种好处,生动甚至风趣;多声部,石磬伴奏,和声跟樟子松的香气好像有神秘联系。
大殿上,高大的佛菩萨像从西藏和印度运来,无数铜碗燃亮酥油灯。
强丹巴看一眼手表,“一会儿诵大悲咒,燕子就来了。”
“燕子听经?”
“对。”强丹巴说,“这个燕子不是每天来,初一、十五肯定来,有时住在殿里。村民把家里的酥油灯送进庙里,燕子给他们点灯。”
“点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这是灯,灯芯在这儿,对吧?村里人把灯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点着,对吧?”
“对。”
“这时候燕子从梁上飞下来,喙在这个灯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灯上,火上有油。特别快,不快就烧着燕子了。酥油灯就点着了,可好了。”
身披绛红大氅的喇嘛陆陆续续进殿,落座。
他说:“燕子该来了。我给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灯开的花。你听过大悲咒吗?知道词吗?”
“听过,”我扭捏一下,“记不住词。”
“噢,没关系。其中有一句词燕子随诵,一会儿你听。”
螺号声起,强丹巴领诵,众喇嘛齐诵大悲咒。深浑的低音伴随高低错落的梵语经文,声音吐露无畏纯真。每次听闻,我悉有泪涌。经诵到第二句的时候,一只燕子悄然飞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随诵一事,看,燕子中间好像张一下嘴,我分不清是那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诵经中都张一下嘴。
诵经结束后,强丹巴问:“听到燕子念经了吧?”
我老实说:“没听到,它好像张一下嘴。”
“对的。大悲咒开始:南无,哈辣达奈,多辣亚耶,南无,窝力耶,婆卢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安。”
强丹巴停下来,认真地说:“这是第十二句,安。这时候,燕子张嘴叫:安。”
“它懂经文?”
“懂。能说的就这一句。这只燕子还救过我的命呢。”强丹巴说。
甘丹寺早先没这么好,只有几间旧僧舍。强丹巴自个儿在这儿修行。
他每诵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飞来,他们从那个时候开始认识的。一天,强丹巴病了,躺了几天几夜。他要睡,枕边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让睡。后来,强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条,写上字,对燕子说:“卓拉,你可怜我,就把这个红布条送到莲花寺住持僧格的那里。”燕子衔着布条飞走了。不久,莲花寺的僧格骑马来到,吃了僧格的药,强丹巴病好了。
强丹巴说:“动物啊、草木啊,都有灵性。你用好念头对它,它就对你好,这是常识。”
他说这是“常识”,我却惊讶。我们说话的时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着小脑袋听。强丹巴看它,说:“我诵大悲咒,你注意听第十二句。”
“南无,哈辣达奈……安。”
燕子张嘴出声,像“啊”。真乃如此。诵毕,我问大悲咒经文是什么含义?
“除去一句,都是菩萨的名字啊。”
燕子点头,飞出殿外。
和梨花一起白头
四月,春草如在显影剂里刚刚露出一点轮廓,还没形成势力,梨花已经开放。
梨花以花瓣试探天气,摊开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红花在六月之后才露头,红在炎热里不容易凋谢。
梨花瓣单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围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细的花蕊戴着小黄帽,像杂技演员躺在地上用脚蹬坛子。
春草埋伏在旧年的枯叶里,弄不清是转世还是新生。春草在边边角角偷着绿,枯叶掩护它们朝山坡潜行。草芽走在树下抬头看梨花,盼花瓣落下来,闻闻香味。
梨花为山川安神,它的白晰似乎只为曲水流觞调琴。梨花的情操不归于西洋乐,也不是维瓦尔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复余音,抚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贴上去的云母片,与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还在萧索,旷野见不到闹意。最闹的虫子还没来,明晃晃的野花也没开始闹,更见不到青蛙。梨花在静寂时分出场,如演员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态淡然,不像演出,像给自己排练。水袖略略挥一下,唱词只在心里默默念过。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远望,等消息。它引来了春天,却还在等春。鸟儿斜飞过来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实。没有飞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张信笺,字迹还模糊。土地手里还没有青草的墨水、红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画国画正相反。古人称“墨分五色”,这是对松烟的黑而言。天地最推重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远比台静农的白梅更悠长,不枯、不涩、不焦,笔笔都是润。天地的浓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闭着眼睛用笔扫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细点染而来,连工带写。画杏花的时候,稍带一点胭脂,一点点就够了,让它留一些雨水浇过的淡粉。
我来到树下,伸手想摸一下却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树干比我还老。站在树下,略微可与梨花相比的是两鬓的白发。发白不及梨花美,但我们俩都白在了上边。我发觉第一根白发时,认为珍贵,拔下夹在一本书里。如今头上的白发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发抚我。
头发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脱发好得多。我不染发,听凭上帝的意思。哪个人的白发不与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从混浊的虹膜、松驰的背肌、手的皮肤、耳朵形状、嗓音、指甲、吃完饭剔牙的动作、颈皱纹、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态和眼神里流露无遗,染什么头?染发师只管染黑这些头发,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与梨花共白头。
河对岸的星群
阿荣旗境内河流多,眼前这条是阿伦河。夜色下,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蓬的巨人睡着了,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来到河边的时候,草地被野花占领了。天刚亮,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没合眼,等一个盛典。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新鲜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陈鲁豫那么大的脑袋,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转。花的表情只有一种:笑。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其余的时光都在笑,笑弯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
晨光射入草地,被雾阻挡,景象朦胧。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仿佛去梳洗。蓝的花、白的花、黄的花高出青草,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延流远,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如波涛里的礁石。大地苏醒了,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
眼下是夜里十点钟,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似咕咕噜噜滚东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满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
这时,对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它必定是榆树,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老榆通灵。不一会儿,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头几天,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鄂温克人单纯,无论老幼,都如纯洁的儿童,他们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铁神和奥卓尔神。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萨满法师敲鼓,舍沃克神也高兴。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几抖,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
歌声越来越大,夹杂鼓声。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我沿着河往那边走。走了几百步,被柳树挡住路。鄂温克人脸庞清晰,被火照成红铜色,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也许水深无澜。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来自对岸。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们说:凉快、太凉快了!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鄂温克人敬畏熊,他们管公熊叫爷爷,管母熊叫奶奶。现在,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河水一动不动,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
河流的腰
我路过的地方是这条河流的腰。水流优美地向河心拐过去,剩下一大片开阔地,是腰闪出的地方。
河比天空和大地更有人间的气味。
河流束腰的地方,岸更高,长在上面的高粱仿佛举着石榴的籽,高粱的叶子在风中暗斗,“刷刷”的响,谁也不服谁。
河有一百种表情,皱眉是急流,沉思则缓涌。最静的时候,河面落一根羽毛都会起纹,像镜子一样亮,但比镜子柔软。这时的河如早上刚刚醒来的儿童。儿童看世界,无分别心,世上没有他们不接纳的事物。儿童眼里的事物没有好坏,只有已知与未知。儿童进入世界唯一的路叫作好奇,像这条河,不停地流,只为探索,去没到过的地方,去知。
河一辈子都在水里。河生于雨,生于泉,生于玻璃窗上的哈气,生于草叶的露珠,生于牛马屙的尿,晚年流入海里。
河流归海,是惯常的说法。但如果河水分成滴,有多少滴流不进海?进海的水滴是少数,就像得道的人是少数。大部分水被骄阳蒸发了,被泥土绊住了后腿。好在水滴不死,结为冰雪也没冻死。水好就好在死不了,它们比谁都擅长转世,蒸发、下降、流动,循环在天空和大地的血管里。谁能想到,水永生,它们淹死别人,却淹不死自己。谁也别想把水烧死,水反过来浇灭火。这是老子赞美过的水,淹不死冻不死的水。虽然从医学说,人体90%是水,但人仍然不是水。人身除水份之外,10%的肉决定了人的弱处,既烧得坏(脂肪可燃)又淹得死(肺不应),还怕冻。
水有许多名字,河、海、江、洋,多了,翻字典带三滴水旁的字众多,都跟水有关,证明水的势力大。
水在河里的时候,名字叫河。天下的河太多了,名字也多,好名破名都有。我听过裤裆河、狗咬河、狼不来河的河名,这名差不多在骂河。河也有好名,桑干河与汾河,听上去都好听。人们认为,河的名字永远代表这条河,然而“这个河”早没了,一眨眼就流出十几米。桑干河怎么会永远是桑干河呢?人所说的桑干河早流走了,汾河、淮河、剪子河、灯笼河也早流走了。但是,原来的河水流没了再起新名也不方便。叫什么好呢?谁来起名,谁传播这个名呢?最可叹,河刚起新名,水又流跑了。我觉得,天下河流不必起这么多的名,起一个不妨全国通用,叫“流河”或“淌河”,或“水的河”,朴实准确。
河的腰是这样的细,让减肥的女子羡慕。河的颈子、河的脸庞、河的胸都在河里。小鸟们知道河的容颜四肢在哪里,从天空上看到的。河水日夜流淌,而我坐火车、飞机看到许多处于盛水期的河套,种满了庄稼,早没水了。河的腰没了,变成蠢汉的肚子。
荷花骑马坐轿
早上,山麓的凉意近秋。石头砌的池子里温泉的汤水蒸发白雾;蝉声织出一片比雾气更密的网,尾音拉得很长,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边上跑步,迎着空气中温泉的硫磺味,绕过桥,面临一大片荷花。
荷花长于绿琉璃似的瓷花盆里,沉在一尺多深的水里。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人们说成是出污泥而不染了,这一片水塘没污泥。花盆小,荷花开得也小,一朵朵只有拳头大;比洗脸盆大的荷花更玲珑可心。
我坐在鹅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几与花瓣齐。未经意间,觉得荷花像欲开又拢的婴儿的手。花比婴儿的手大些,但其红肥圆拢都像婴儿的手掌。怪不得佛菩萨喜欢安坐在荷花里,花瓣如一个个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无外喻示美,或开示美。其美红白相间,美而圆满。这么大一朵荷花竟被细茎孤零零地举着,高出水面很多,显出卓然不群。这枝细茎举得也好,不偏不倚刚好举在荷花的中间。因此,说荷花如一个灯盏也算贴切。花心是一截莲蓬,可作灯盏里的蜡烛,只是没火苗而已。现在是早上,不必有火苗。
我起身接着跑,沉迷花草消磨意志。顺一条汽车路往山上跑,过玉米地,见松鼠上树、鸭子下河,绕过一片苹果树林下山。从高处再看这片荷花,如见一队迎亲的队伍:荷花骑马坐轿,在一片绿叶的拥簇下,涉江而来。我觉得红花、圆叶、绿叶都是民间故事的题材,仿佛荷花比别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么会骑马坐轿?它高高在上,左顾右盼都是涟漪。老百姓发明了荷花仙子之说,月季比它更艳丽,也未佩仙名。
陆地上的花长在泥土里,花边上还有青草、树木,还有爬来爬去的蚂蚁。而荷花的背景干净,只有水。水如一面镜子,映衬荷花娴静。风把水面吹起皱纹,荷花因而多情。它在风中微微俯仰,似颌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罢。
其实荷花颜色很艳,算是桃红。我猜这种颜色并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颜色。其它的花佩上这种颜色会显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会极俗,而荷花却不俗。一来它的艳红有白色在下面托衬,二来水面实为暗调子,显出它新鲜,甚至童稚。它如婴儿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画荷花是文人画的主要题材,源头是八大山人朱耷。数不清的画家仰慕朱耷,心摹手追,但画出来就俗。荷这种东西容易画出败意,不鲜灵。从技法说,中国画的看家本领——皴法在画荷中基本用不上。传递荷花精神,关键看画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笔法笔笔是中锋,苍润鲜明,这是功夫,也是境界。用晕染一类手段画荷只算刚入门。
黑河白水
北地,当白雪覆盖河岸的时候,黑色的河流探缓流过。这么冷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结冻,袅袅升腾白雾。这的确是一条黑河,凝重而坚定地前进,虽然并不宽也不激壮。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动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动,况且是一条河流。
这样一条黑水流淌着,在白雪的夹裹下充满苍郁,让观看的人心软了,坐下来叹息。
而所谓“白水”,也难见。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水白不易见,水清与水混则常见。对“水白”之景,我曾困惑过,后来在回忆中想起来了。的确是在“两岸昏黑”之时,天几乎黑透了,穹窿却还透散澄明的天光,无月之夜,星斗密密甫出,河岸的树林与草丛织入昏瞑里,罩着虫鸣。这时,河水漂白如练,柔漾而来。在远处看,倘站在山头,眼里分明是一条曲折的白水。
雪中的黑河像一群带镣的囚徒,水流迟滞,对天对地均含悲愤。像弦乐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记》。雪花穿梭而落,却降不进河里。人不禁要皱着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这条黑河要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数九之后,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冻了。
观白水,如静听中国的古琴,曲目如“广陵散”。在星夜密树间,白水空濛机灵,如同私奔的快乐的女人。白水上难见波纹,因为光暗的缘故。这时,倘掷石入水,波纹扩充,似乎很合适。在此夜,宜思乡,宜检旧事,宜揣测种种放浪经历。如同站在缓重的黑河前,应有报仇雪恨之想。
黑河与白水,我是在故乡赤峰见到的。他乡非无,而在我却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际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几次黑河与白水呢,虽然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上的景色。
红绿蚂蚁
雨后,碧桃树枣红色,像缎子一样发亮的树皮分泌亮晶晶的胶。它们一簇一簇地粘在树皮上,像玻璃闪亮。风吹过,树顶有拇指大的碧桃掉下来,像一个找不到路的旅行者。在刚才的暴雨中,已有许多碧桃纷纷而下,被老太太们拣走,晒干去皮,作念珠。
雨后的桑园,最先出现的是鸟儿。看不见它们,叽喳声从树顶的密叶传出。然后是孩子。孩子们的眼睛牢牢盯着地面,仿佛雨后的大地应该呈现一些奇迹。地上零散的碧桃、蚯蚓在地表拱起的沙痕,都算奇迹,平时看不到。
一个孩子捉蚂蚁放进透明的盒里。他只捉小蚂蚁,黑黑的;手指想捏住,又怕捏死。他把捉来的蚂蚁分别放进两个盒子。
“捉蚂蚁做什么?”我问。他一愣。当感觉出我并不阻止他捉,反瞪了我一眼,仿佛说:“问这个做什么?”
小孩儿不愿回答的干脆不答。
“为什么不捉大蚂蚁呢?”我觉得大黄蚂蚁更好捉。
他不理。
蚂蚁们纷纷出来晒太阳,它们也许听到了小鸟儿的召唤。在一个伐掉的桃树的树桩上,小蚂蚁在疾走,年轮好像是跑道。树桩边上蹿出几枝新枝。
我借雨后的清新空气练罢一套太极拳,看那孩子俯在树墙后的窗台上鼓捣。我悄悄走过去。
窗台上放着水彩盒子,他调好之后,用笔给一个盒子的蚂蚁涂红色,另一个盒子的涂绿色。蚂蚁在粘乎乎的颜料里蠕动。
“你会把它们弄死。”我说。孩子瞥我一眼,意思是说“你别管。”
我离开的时候,看到桑园里走来一队队孩子,他们用手捏着蜻蜓的翅膀,兴致勃勃。这些蜻蜓即使丢开,也不会飞了。孩子们的眼睛仍然在树间滴溜溜转,企图捕捉到新的生物。
现在是暑假。城里的孩子除了蜻蜓和蚂蚁,也接触不到更多的生物了。
我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些蚂蚁。如果它们还活着,会给那孩子带来多么大的惊喜——阳光照进塑料盒子,红蚂蚁亮晶晶地跑过来,绿蚂蚁亮晶晶地跑过去。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红绿交织奔走,像团体操也像卡通表演。
以后,这孩子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观看这些红绿蚂蚁,久久的。
胡杨之地
人类为自己所赋予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人用灵魂这个词跟动物划分了距离。唯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导引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动物——无论多可爱的动物,会翻跟头、会算术——在人看来都不具备灵魂而只有本能。人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草木由于没有灵魂,因而不会学习,无知卑贱地活着并死去。然而,这只是人对动植物的看法,人其实证明不了它们没有灵魂。
如果你见到胡杨林,这种看法也许会发生转变。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的不仅是胡杨林,干脆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叹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那幅雕塑《拉奥孔》里面,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人见到松柏、垂柳,手抚其枝,并不会问“为什么”。松柏青青,垂柳依依,没什么可问“为什么”的,一切如常。可见了胡杨,真想问它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
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并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在六十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和公社干部每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要扣工资。速亥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老人说:你们不要认为只有西藏、青海才有藏羚羊,乌兰察布草原当年有很多藏羚羊。蒙古语管藏羚羊叫“奥仁嘎”。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的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死的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二十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灰羽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挖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全都是挖发菜的人。我觉得全国的人都到这里挖发菜来了,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挖,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挖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
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籍籍无名,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
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有灵魂、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它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苦痛控诉的姿态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差可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