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在风里聚首,重新攒成一棵树,
风吹走了山顶多余的装饰之物。
石头缝里没有土,只有树,
低矮的松树抚倚巨石。被风搜索过的山顶,
野花贴着地皮,花瓣小,如山的领子的纽扣。
蝴蝶一如梦游人
会飞的生灵里,蝴蝶一如梦游人。它好像不知往哪儿飞,断断续续。鲍罗丁有一首曲子叫《我的生活》,听过,但搞不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醉醺醺,有一点混乱,甜蜜忧伤各半,如蝴蝶。
蝴蝶蹁跹,像找丢失的东西。仔细看,它啥东西都没丢,触须、肚子和翅膀是它的全部家当。它飞,一起一落,像人跺脚。也许,它视陆地为海洋,怕浪花打湿衣袂。
蝴蝶有大梦,伏落灌木的时候,其实在工作。梦里飞飞,直至被露水凉醒。诺瓦利斯说:“如果在梦中梦见自己做梦,梦就快醒了。”它梦见城市的水泥地面长满卷心菜和十字花科椰菜,楼顶冒出清泉,空气变好了。蝴蝶对空气很挑剔,它的肺太纤弱。蝴蝶梦到月亮跟太阳商量,替它值一个白班。月色昼夜相连,雾一般的蝴蝶弥漫城市上空,如玉色的落叶,却无声息。
人愿把蝴蝶想象为女性,正如可以把鸟类想象为男性。鸟儿只管高飞,一如士兵。蝴蝶一生都在草地灌木中。蝴蝶假如不怯生,从敞开的窗飞进人类的家里,那么——落在酣睡的孩子的额上,有如天使的祝福。
落在书页,好像字句开出素白的花。
落在碗边,仿佛里面装满泉水。
落在鞋上,这双鞋好像刚刚走过鲜花的草地。
落于枕旁,人梦见青草像一片流水淹没大地。
蝴蝶落在墙上的竹笛上,笛孔屏息,曲牌在一厢排起了队:平沙落雁、阳关三叠、大起板、鹧鸪飞。
蝴蝶飞过人们的房间,看人的床铺、厨房、牙刷和眼镜,缓缓飞出窗外,接着梦游。春天是做梦的季节,边飞边梦,蝴蝶就像年轻人。
花朵从露水里醒来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道“欢迎来到某某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境,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黄昏无下落
是谁在人脸上镀上一层黄金?
人在慷慨的金色里变为红铜的勇士,破旧的衣裳连皱摺都像雕塑的手笔;人的脸棱角分明,不求肃穆,肃穆自来,这是在黄昏。
小时候,我第一次感受悲伤是无意中目睹到黄昏。西方的天际在柳树之上烂成一锅粥,云彩被夕阳绞碎,在无边的火池里挣扎奔走,暮霭在滚金里面诞生俗艳的红,更离奇的是从红里变出诡异的蓝。红里怎么会生出蓝呢?它们是两个色系。玫瑰红诞生其间,桔红诞生其间,旋生旋灭。夕阳把所有的碎云熬成了汤,天际只横着一把笔直的金剑。
这是怎么啦?西方的天空发生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大人瞟一眼,只说两个字:黄昏。
自那时起,我得知世上还有这两个字——黄昏,并知道这两个字里有忧伤。我盼着观黄昏,黄昏却不常有,至少天际不老黄。多云天气或阴天,黄昏就没了下落。我站在我家屋顶看黄昏,大地罩上一层蓝色,晴天的黄昏把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的红瓦刷上金色,瓦的下檐有凸凹的黑斑。柳枝笔直垂下,如菩萨垂下眼帘。而红云有如在烈火中奔走的野兽,却逃不出西天的大火。太阳以如此大的排场谢幕,它用炽热的姿态告诉人它要落山了,人习以为常,不过瞟一眼,名之“黄昏”。而我心里隐隐有戚焉。假如太阳不再升起,全世界的人会在痛哭流涕中凝视黄昏,每日变成每夜,电不够用,煤更不够用,满街小偷。
黄昏里,屋顶一株青草在夕照里妖娆,想不到生于屋顶的草会这么漂亮,红瓦衬出草的青翠,晚霞又给高挑落下的叶子抹上一层柔情的红。草摇曳,像在瓦上跳舞。原来当一株草也挺好,如果能生在屋顶的话,是一位在夕阳里跳舞的新娘。地上的草叶金红,鹅卵金红,土里土气的酸菜缸金红,黄昏了。
我在牧区看到的黄昏惊心动魄。广大的地平线仿佛泼油烧起了火,烈火战车在天际穿行,在落日的光芒里,山峰变秃变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倾泻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脚下,黄牛红了,黑白花牛也红了,它们扭颈观看夕阳。天和地如此辽阔,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坐在草地上看黄昏,直到星星像纽扣一样别在白茫茫泛蓝的天际。
那时,我很想跟别人吹嘘我是一个看过牧区黄昏的人,但这事好像不值得吹嘘。什么事值得吹嘘?我觉得看过牧区的黄昏比有钱更值得吹嘘。那么大的场景,那么丰富的色彩,最后竟什么都没了,卸车都卸不了这么快。黄昏终于在夜晚来临之前昏了过去。
“我曾经见过最美丽的黄昏。”这么说话太像傻子了。但真正的傻子是见不到黄昏的人。在这个大城市,我已经26年没见过黄昏,西边的楼房永远是居然之家的楼房和广告牌,它代替了黄昏。城市的夜没经过黄昏的过渡直接来到街道,像一个虚假的夜,路灯先于星星亮起来,电视机代替了天上的月亮。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一些东西,原以为是缺钱、缺车,后来知道我心里缺了天空对人的抚爱,因为许多年没见到黄昏了。
金 银 花
金银花是忍冬科植物开的花。花刚开白色,过几天转成金黄,得名金银花。花入药,治肿痛瘰疬。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银花,两样好东西都在它身上。
金银花开起来,花瓣别在背后,像收拢翅膀的鸟儿在气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纷纷扬扬探出来,像一帮小瘦人跳转圈舞。金银花是藤本植物,花开一片,上下成堆。花开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晕黄,金银全来了。并不是黄花在白花里穿插,是它们在“变”。起初都是银花,尔后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开放。一朵花扮两种角色。在中药里,它又叫双花。
我在上饶看到此花,留连难舍。我喜欢它开花时的“闹”,金银花的花瓣弯到身后,像一帮人光膀子练武,衣服下摆掖在裤子里,衣袖拖到了地上。当然,金银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练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树就是一处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细长身子戴一个小小的黄帽,所有的花蕊都戴着小黄帽。她们在花座上探身、后仰,像隔着一条河往对方身上洒水。的确,金银花活泼的花蕊吸引了我,它们比别的花蕊更天真。花蕊上没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乐,乐得前仰后合。一丛忍冬,开出上百朵金银花,花蕊出来嬉戏,让人赞叹。
金银花善变,由银花变成金花,尽管金银只是人对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认识的好东西送给了忍冬的花朵。银变金不是枯萎,是蜕变,由皎洁而成灿然。万物无时不变,天道可以谓之道,即在变。昼明夜暗,阴晴互转。大地从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变。人也在变,在变中获生。不变的人犹如不流的河,慢慢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拼着命争氧气、争蛋白质,然后争着把废料踢出去。但人对此没感觉,若有感觉,显然太过打扰了。人觉着自己没变,一如旧日,其实你早已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顶着原来的名字,兜揣原来的身份证。但你真跟过去告别了,时时都在告别。人们身上没长花,如有花开,花会告诉人——荣枯不过在眼前。植物和动物有着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样,问题不在变没变,而在怎么变。如果花去美容,割双眼皮、去皱纹眉,花园就成了假货集中营。不知谁是花,谁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无意,一派自然。
银花在枝头挺立。天边的群山苍翠,山谷里装满白云。银花如一个盼望上学的孩子,眺望远处的山路。金花有一点疲倦了,侧卧在叶子上休息。它从银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过的时光。中医称黄为正色,主阳,用流行的话叫正能量。金花没见过黄金,因而只主阳不主贵,但清热。银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五月,太早了。再过两天,雪片似的银花也会变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绝,办什么事情都不拖泥带水。
井:白银的水罐
井是村庄的珠宝罐。井里不光藏着水,还藏一片锅盖大的星空和动荡的月亮。
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的帮上,像用肩膀撞一个童年的伙伴,丁——当,洋铁皮水桶上的坑凹是它们的年轮。
那些远方的人,见到炊烟像见到村庄的胡子,而叫作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井的周围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没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会塌。
井为村庄积攒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里总有这么多水,灌溉了爷爷和孙子。人饮水,水进入人的血管,在身体里上下流淌,血少了再从井里挑回来。村里的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这实为井的表情。
井用环形石头围拢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这么多,现在还这么多。村里人喝走了成千上万吨的水,水依然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多少人喝够了井水翘胡子走了,降生面貌陌生的孩子来喝井里的水。井安然,不喜不忧,在日光下只露出半个脸——井只露半个脸,另半个被井帮挡着——轻摇缓动。井里没有船,井水怎么会不断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在井里辗转。在月光下睡不着觉,井水有空就动一动。
村民每家都有财宝罐,都不大,放在隐秘的地方——箱子、墙夹层、甚至猪圈里。而全村的财宝罐只有这口井,它是白银的水罐,是传说中越吃越有的神话。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于东山梁,早霞烧烂了山顶的灌木却烧不进井里。太阳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时光,它和水相视,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筛子把星斗筛一遍,每天都筛一遍,前半夜筛大星,后半夜筛小星,天亮前筛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锅盖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马座、白羊座,都没超过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圆,是为井口而圆。最圆的月亮只是想盖在井上,金黄的圆饼刚好当井盖,但月亮一直盖不准,天太高了。倘若盖不准,白瞎了这么一个白嫩的月亮。太阳圆、月亮圆、谷粒圆、高粱米圆,大凡自然之物都圆。河床的曲线、鸟飞的弧线,自然的轨迹都圆。人做事不圆,世道用困顿迫使他圆。圆的神秘还在井口,人从这一个圆里汲水,水桶也圆。人做事倾向于方,喜欢转折顿挫,以方为正。大自然无所谓正与不正,只有迂回流畅。自然没有对错、是非、好坏。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于卑下。
大姑娘、小媳妇是井台的风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见水桶,只见她腰肢。女人的细腰随小白手摆动,扁担颤颤悠悠。井边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间烟火,有巧笑倩与美目盼,孩子们围着井奔跑。村里人没有宗教信仰,井几乎成了他们的教堂。但没人在井边忏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宽恕人的罪孽。但井里有水,水洁尘去污,与小米相逢化作米汤,井水可煎药除病。井一无所有,只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说的是井与河流,土是耕地。对树和庄稼来说,井是镶在大地的钻石。鸟不知井里有什么,但见人一桶一桶舀出水来,以为奇迹。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让幽深的水遭遇了爱情。花瓣经受了井水的凉,冰肌玉骨啊。从井里看天,天圆而蓝,云彩只有一朵。天阴也只阴一小块,下雨只下一小片。井里好,石头层层叠叠护卫这口井,井是一个城。
井是白银的水罐,井水变成人的血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庄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让庄稼变成粮食。人不离乡,是舍不得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挂马车拉不走一口井,井是乡土沉静的风景。
静默草原
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头眺望,都是一样的风景:辽远而苍茫。人难免为这种辽远而惊慌。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都习惯这样的观察: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都有新景物可观,景随步移。
然而草原没有。
蒙古人前瞻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
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这颜色无疑是绿,但在阳关与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锡白、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气中的淡蓝。
因而草原的风景具备了看不到与看不尽这两种特点。
和海一样,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草就是海水,极单纯,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
有一点与海不同,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没有边际。它的每一点都是草原的中心。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你可以接触草原,抚摸、打滚儿甚至过夜,而海上则行不通。
在草原上,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也可以说局促。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二十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在草原上,人的处境感最强烈。天,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
外来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来做。
在克什克腾,远方的小溪载着云杉的树影拥挤而来时,我愿意像母牛一样,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当我在草原上,不知站着坐着或趴着合适时,也想如长鬃披散的烈马那样用颊摩挲草尖。
草原上没有树,所以即使有风也听不到啸声,但衣襟已被扯得飘展生响。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关于克什克腾的一些旧事,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康熙大战葛尔丹等等一俱杳然无踪。
草原与我一样,也是善忘者,只在静默中观望未来。
泪水的盐
在所有的水里,唯有泪水代表情感。泪水连着心房,情动于衷,思绪化为泪水,一滴滴爬上眼眶。
像喷嚏无法阻止,笑无法阻止,谁也阻止不了泪水流淌。泪流如水流,它不管你的尊严、你的难堪,径自冲下来。泪腺应该是心血管的一部分。心里有东西破裂了,涌出泪。
流过泪,人常常沉默着,泪水和语言不兼容。人在哭泣中说不成句,谈吐异常困难。泪水里有情感,而语言真假莫辨。泪不与言词为伍。
哭过的人会茫然、会醒悟、会孤独,会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哭泣是人生大动作,你没选择它,它却选择你。被哭泣选中的人,心里有悲伤、有委屈、有失望、有软弱,但没放弃。哭泣是哭的人不愿放弃一样好东西。
人在哭泣时拭泪,颧骨被擦得红而新鲜,故有一词——以泪洗面。以泪洗过的面庞像火里的金子,有烧不化的明亮。泪水没浇过庄稼,没养过鱼,没化过墨块,它是什么水?此水发乎悲伤,止乎平静,像雨过天睛,泪的后面是静寂。
人把流泪看成是大事,但对小孩子是日常功课。小孩子为一切事情而哭泣,他们心里快乐却最多。孩子们常常“破涕为笑”,这有多么奇怪。泪水与笑中间竟然只隔一张纸,捅破了是泪水,糊上是笑声。
在好的戏剧与文学里,观众与读者含着泪水发笑,同小孩子情形相近。好作品告诉人,喜与哀原本在一起。笑发自人物的苦痛;泪缘于自己的创伤。
泪水不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它们是天风海雨,四处寻找悲伤和孤独的人。泪水见证了世上苦难从来没有停歇。
人看不到别人暗地的泪,每个人都孤独地洒过泪,自己不一定记得清。人把“哭”列进羞耻机制里,泪水被赋予软弱的定义,故而恐惧自己的泪水。科学说,泪水是非常好的药剂,清洗眼球、营养眼球,泪水中的几十种成份至今无法人工合成。
人拒绝并远离宝贵的眼泪,因为捧不起它的重量。人在流泪一瞬间会弯下腰双手捂脸,会躺在床上。泪水最重,人抗不起泪。流泪时,人常常垂首。
泪里有什么?八十多种物质的化学分子式解释不清其中的情感。
泪水里有盐。
人知道血里的盐(钠)掌管细胞膜的平衡。泪水的盐从哪里出来?盐的源头不是脂肪、肌肉和骨骼,它只能来自血液。
血里的盐被泪水抽走,清洗眼球、清洗破碎的心。泪水是透明的血水,流出体外,减轻压在心上的痛苦。
有人早已无泪,泪干了;有人终生洒泪,侧隐心重;有人不为他人洒一滴泪;有人看电视剧流泪却不为娘亲老子流泪;有人练会了假哭的本领。
泪有传染性。泪可以营造一个哭的场,让善良人跟着忧伤。泪引发鼻孔毛细血管充血并堵塞。泪无法收藏。
在所谓历史博物馆里,应该有收藏泪水的玻璃瓶,写上这是谁的泪,为什么而流。饥荒中垂死人流的泪、冤屈人的泪、演员的泪、伟人的泪,都放在瓶里。这是一个小小的透明之血的博物馆,它说不出一切,但记录了一切。泪里有盐,像海里和血里有盐一样,有盐的地方就有风暴。
两辈子一起活
每棵树身上都有两辈子,它们把两辈子放在一起活。
树的枝叶果实是它的青春。阳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叶子上,同时没忘记晒红苹果的脸。树叶有青春的好奇心,会用手掌捧一只毛虫看,看它吞吞吐吐爬向树干。树在夜风里丢弃了睡意,计算风吹落了多少颗露珠,听河流莫名其妙传来跳水声,好像苹果连夜逃逸。树最喜欢星星,以为那是天空密林上挂的灯笼。这些灯笼隐身复浮现,好像往人间传送神秘的灯语。灯笼旋转,东方出现鱼肚白时,一盏盏熄灭。
根是它的暮年。根在黑暗里呼吸,呼喊水的名字,它的邻居是昆虫。根的世界叫作土壤,正如树的世界叫空气。树根熟知土的话语,它们常说的词汇是紧密、湿润、水和干涸。土是大地的躯体,大地的臂膀、肌肤、内脏和灵魂全是这一层厚土。土做的砖,土垒的城墙,根在土里活了一辈子,就像树的枝叶果实在阳光和空气里活了一辈子。
树根比老人的手还老。树根何止于吸收水份,它要牢牢抓住土地。从树冠传来的风的力量扭动树根,根而非树干在与风角力。徐志摩说“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根也不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为什么要撼动树?树根在与风的角力中得到大力士的称号,它的手像铁匠一样骨节突出,或者像一只放大的鹰爪。悬崖的树,根比鹰爪更坚利。它们用根抓住岩石,用树枝抓住风,争夺一席阳光。
根没见过阳光,一辈子从未见过太阳的模样。树叶把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传输到根须,根感到阳光是让躯体膨大的力量。根想象阳光是一片水,淹没了大地,如金针刺破所有屏障。根看不到光的亮,却感受它在奔跑。阳光在树的脉络里跑得比水份还快。阳光像海水那样一波一波涌来,送来粮食和热量。
树活两辈子。树叶是树的孩子,根须是父母。父母在泥土里当地基、当抽水机、当风的对手。根须其实不懂树叶的快乐,也不知果实的滋味,只习惯于劳动。叶子在风里簌簌唱歌,与小鸟捉迷藏。树叶向往远方,猜想地平线发生的事情。叶子甚至盼望秋天来到,让它脱离树干,在大地奔跑。
根看不到树叶的足迹,果实被车拉到了远方。当光秃秃的枝桠落上一层冬雪时,根在寂静的土里深眠。冬天戒严了,水与昆虫都在休息,树的根须放松了筋骨。大地上的生灵在冬季休息了,冰雪让它们停止一切活动,全体护生。
树根在三个多月的睡眠后返老还童。春天的脚步先从昆虫的翻身声里发出,水醒了,打听哪一天是立春。当春风摇动树干的时候,根须知道春天到了。根须一天被春风摇醒一百次,让它准备嫩叶、准备蓓蕾、准备树叶和花朵的衣衫,树根开始为儿女准备所有好东西。
树叶和花见到春天后开始歌唱,有合唱与独唱。歌声传到树根,树根不断把水送上去,让它们润润嗓子。
流 水
流水的声音好听,从小溪穿过鹅卵石,乃至水穿过人的喉咙钻入肚子里的声音,都好听。跑步之后,口渴如弱禾,仰面饮水,我听到“咚咚”的水声,极为敬佩。这是什么声音?水砸在肠子上,还是喉咙像活塞一样收缩?
夏季跑步之后,我大约要喝1000毫升的水,其中漏出来一些,化为汗。运动结束,人的皮肤如同漏斗。喝过水,你盯着自己的胸脯看,每个汗毛眼都冒出一眼泉,互相投奔,化为大滴的汗流下,还拐走了我体内的一些盐份。回头多吃一个咸鸭蛋就成了。
喝过水,我想像水在身体里面的神秘旅行,经过胃,在小肠排空,进入血液当中。我拍拍大腿、胳膊,和那些水打个招呼——到了?都到了。其中最活跃的水,已经跑入微细血管,即身体的表层,所谓皮肤。
我喝过的水,有龙井、可乐、伪装成苹果颜色味道的碳酸饮料,还有矿泉水、自来水。它们在血里流淌,如果把听诊器放在脉搏上,所听到的就是流水的声音,咚咚,跟喝水的声音差不多。
水的声音,是水的喊叫与诗歌。水流的时候,一点点的阻遏、不平、回转都要发出声音。如果在三里之外听一个瀑布的喊叫,急促的呐喊变为低缓喉音,像弦乐的大提琴声部。而滴水之音,是孩子的独语,清脆而天真,像念课文一样。屋檐的泻水是女人的絮叨,漫长而缺少确切的意义。而风中的雨水,像鞭子与泼墨写意,是男人的心声,在夜里听到尤为峻切。
在北方的冬季,河床的冰下会传出流水的声音,像笑声,不由让人想趴在冰上寻找一阵。冰下的水流黔黑,浮漾白雾,庇护着黑脊的游鱼。如果人耳的听觉范围再扩大一些,还会听到水在树里流淌的声音、在花盆的土里渗透的声音:呼啦啦、哗啦啦,像在龙宫里一样。
露水的信
“不要踏过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阿垅《无题》)这是七月诗派诗人阿垅写于1944年的诗。
白茫茫的露水,在秋季尤为苍凉。我在罕山脚下的月夜,见山坡的草尖挂一片露水,每一滴都流露着绝决的苍白。大地如同哭过,为了草木凋零。我在落叶松的针叶上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心里想,露水究竟是什么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露水从哪儿来,好像每株草身上藏有一口井,汲水捧在手心。给谁喝呢?按说,这是送给小鸟和蚂蚱的饮品,但谁也没见过小鸟趴在草上喝水,蚂蚱、螳螂、蟋蟀们好像都不喝水。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具备血液的哺乳动物才饮水,肠道吸收水份补充血液。蚂蚱有肠子吗?它们并没有血。人们惯常把含有血红细胞并在血管里运行的体液叫作血。血的第一个功能是运送氧气与排出二氧化碳,这是对有肺叶的生物而言,蚂蚱没这些东西。
人童年和老年泪水的比重都不同。泪水从儿童眼里涌出,化为一滴泪在脸蛋挂着,如露珠那样饱满。我冒昧揣想,儿童泪水的水分子结构或与成人不同,属于大分子,聚成团而不破,与露珠仿佛。而成人的泪,特别是老年人的泪流下来散在脸上,化了,见不到珠。人老了,连泪水都出水货了么?散掉的泪是小分子结构,钠含量高,流得快。成年人流泪,只见他们用手抹,见不到泪水,说话鼻腔堵塞,鼻腔无共鸣,这是真哭。电视剧演员用眼药水假哭,一听声音就听出赝品哭。而儿童是另一番情景,号啕的同时倾诉,鼻腔照样共鸣。儿童厉害呀,他们大滴的泪水多么真挚。
露珠挂在草上如同挂不住,但还在挂着。草为能抱住这么一团水而昂然,它们昂然有理由。拿人来说,没有盆,没有碗,你能抱住一团赤裸裸的水吗?不能,人抱不住水。如果哪天见到露珠满身的人,估计他已得道成仙了,可写入《本草纲目》。
水在人的细胞内也是一颗颗露水,被细胞膜包着,钾和钠承担细胞壁的水平衡,不要瘪了,也不要涨破。从比重说,把人看成是水做的没说错,水占到人体七成以上。人脸生皱纹是皮肤水代谢出了问题,皮薄了才生皱。然而多喝水并不能直接喝进皮肤里。人空腹饮水,30秒进入肠道,多余的水全被排出。人类皮肤的水份靠脂肪(油性)来平衡,油性少了,水也少了。你看不到一个老年人对着镜子挤粉刺,他的皮肤与内心已经没有多余的脂肪与情感化为粉刺,油少了。年龄控制人的一切。
我的曾祖母曾说露水是月亮给太阳写的信,夜晚挂草上,太阳早晨收走。曾祖母努恩吉雅给我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她的创作还是民间传说。
月亮给太阳写了什么?我问曾祖母。
哎呀,信里面什么事情都有。曾祖母回答我。谁家丢了羊、猫干了哪些坏事、蛤蟆干了哪些坏事,月亮都要告诉太阳。
人能看懂露水的信吗?
她说:甘旗卡地方有一个说书的人专门看这些信。这个说书人叫龙台,他把露珠拿到嘴里尝一下,就知道信的内容。
他比太阳先知道信的内容?我问。
对的。曾祖母说,但他不是太阳,知道了也没用。龙台从露水里知道了许多药方,可以治好门牙中间的缝。
这是讥讽我。我两颗门牙中间有缝,这是我特意用一分钱硬币别开的。有了缝,含一口水从牙缝中可以滋出一米远,冲跑墙上爬的蚂蚁。听曾祖母这样说,我猜露水里有信是她的即兴创作,相声术语叫“现挂”。
再说阿垅,他本名陈守梅,杭州人,黄埔军校十期毕业生,曾做中共地下工作。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下狱,1967年病死狱中。《无题》结尾写道:“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芦苇为我指路
博格达山的南边有一片芦苇,风一来,芦苇拼命摇晃,好像想从泥沼里拔出脚来逃走,然而谁都没逃走。
我从芦苇下面的小路往江沐沦河的方向走,但不知走哪一条道。芦苇站满了大地,它们细长的叶子像中锋用笔写出来的,比竹叶温和,比草叶凌利。芒穗如白鸟的羽毛飘洒。阳光的笔触在芦苇叶子上急躁地涂抹,它们的袖子上滚动水银。
我即使不碰芦苇,它已经在沙沙响,揪下一片苇叶,看深绿色蜡质的叶面藏着浅绿的脉络,它上面并没有字。秋天之后,至多到明年夏天,这些芦苇就变成纸,对着阳光看,纸里面还有芦苇的纤维。
你猜不到哪些字印哪些芦苇的叶子上,更猜不出这些芦苇原来长在哪里。何不请诗人到这里在苇叶上写诗?诗和苇叶一起生长,不必要变成纸,也不必使用高毒性的纸浆增白剂。
《诗经》的诗说:谁谓河广,一苇航之。坐一片苇叶就把河给渡了。坐(或单脚踩)苇叶渡河的人或许会轻功。他身体的重量比苇叶(约3克)还要轻。他们如何以运气的方法把重量(物理学叫质量)弄没了呢?我在没听说牛顿重力定律之前,倾心于轻功。那时年纪小,心里天天想轻功的事。见燕子飞,心想燕子会轻功。见蜘蛛在网上纺织,觉得蜘蛛也会轻功。我每天提着气走在上学的路上,前心贴后脊梁,腹部有吸气造成的凹坑。我认为提气一旦成了习惯,没准哪一会儿就腾云而起,自己想控制都控制不了。我期望学会轻功之后到屋檐的青瓦上走路,而不必走大马路。瓦片丝毫未损,连瓦上青霜都未留脚印。轻功太高级了,但我没练成,气白提了。在中学的课堂上听老师讲重力定律,说有重量的物体每每遵守重力定律从高处往下落,此为自由落体运动。我从家里的小棚往下跳十多次,每次都落到地面,证明老师没骗咱们。跳并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我还迷上了跳伞运动,手持我爸的红油纸伞与我妈的花油纸伞从小棚往下落,伞也没逃脱重力定律的惩罚,变成一堆竹签子。
一群鸟飞进芦苇。苇的白芒往东飘,鸟飞向西面,逆着风。这些鸟的翅膀从芒穗间飞过,如同穿越芦苇的翅膀。芦苇深处也许有一窝小鸟,张嘴等待哺食。大鸟嘴里含着喂食雏鸟的肉虫。大鸟不能鸣叫,也不可哈哈大笑,捉一只虫子不容易。
太阳离西山顶峰还很高,天空已有微微的橙黄,光线像波浪一遍遍滚过芦苇。芦苇的白芒渐渐化为金黄。这时候闭上眼睛,呼吸三十次,再睁眼看,摇动的芦苇金穗迷茫,比中央银行金库的黄金还多,对我大有安慰。我挥一挥手,一片金穗都不带走。让它们留在这儿天地辉煌吧。小路走到头,怎么去江沐沦河?芦苇弯腰为我指路,前边,往右一点。
路有走不完的路
比行路者更远的是远方的路。赶路的人独自跋涉,他抬头四望,看群山静立,旷野孤寂,松树在自己的影子里休息。在行路者前面继续走的,只有路。
路在山腰爬行,在平原奔跑,在山顶上瞭望,路的体能比山还好。赶路的车进城市里休息,旅人在路上回家;路仍然在路上,它的尽头是穿行不尽的尽头。
路像人的心念,像一卷铺不完的地毯,一直往前铺。让念头碾过荒凉和沙砾,自己催自己走。
路载的并不是自己,是行人车马。路只想变成更远的路,如同行走只是行走。路看过更多的荒凉。
一川乱石大如斗,寂寞野花战场开,这是路边风景。路看到孤松把石崖撑开裂纹,飞鸟从峡谷流过。高处的白云从路上撤退,去追赶山的转弯。
路在路旁休息,靠着石壁,因为江水咆哮而失眠。路在夜里睁大眼睛,却辨不清江对岸的山峰。
路看到的景物不光山水,还有四季。春天,野花从低处渐渐爬上山坡,摊开自己的毯子。鸟儿的声音很小,口里仿佛含着草籽。春天的风在峡谷里冲撞,拍醒冬眠的树木。夏天的野草挤满了除了路以外的一切地方,草是夏天的传染病,让土地充满生的欲望。路所看到的秋季不光金黄,还有天的明亮,秋江如琉璃一般省略了波浪。冬天不是一个季节,是季节撤退之后的空寂,风雪前来驻扎。当草木的起伏和平坦消失之后,保留生机的只有路。
路没有雄伟、没有花开、没有庄稼的河流。路只有漫长,路有走不完的路。路常常疲惫,路被无休止的延伸所困扰,为弯曲而晕眩,路是自己对自己的束缚。
从天空俯视大地,最生动的是那些路。数不清的路平直、消隐、又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山巅。它们没有门,只是一条路。路会分身法,把自己撒开,看庄稼、看河水、看青蛙和树叶里藏着的小鸟,而后收拢,变成一个箭,穿越隧洞。
路纯朴,路没办法不纯朴,它们每天都风尘仆仆。风暴露了它们身上的骨头。鲜花开不到路上,路与娇柔无关,路每天都锻炼筋骨。
路在奔走中增加体力。路不是青年,也不是老年。它只比农民工年轻一点。路身体好,它暗地欣慰自己好就好在身体。多好的身体遭多大的罪,遭吧。路把奇里古怪的坏心情扔进了山谷,路是情绪的主人。与快乐相比,它更愿意选择平静。平静而后担当,才遭得起罪,也享得住福。路说,路不过是朴素、是遥远、是强壮,路有永远走不完的路。
麻 雀
鸟儿是给人类带来自由幻想的动物。飞翔、羽毛、鸣唱,都是人类想据有的优胜。除了鸣唱外,哺乳类动物永远也不可能飞翔和长出羽毛。而鸟类一定不喜欢人类,人类所有的,没一样为鸟类羡慕。鸟儿会想学习猎枪的射击方法吗?对打麻将和成为比尔·盖茨它们同样无兴趣。从动物形态学与行为学上说,人类除了劳动与思考外,恶习实在太多,而思考所产生的恶习更多。除了猴子——这种不正经的动物偶尔模仿人类的动作外,所有的动物都没有模仿过人类,它们不想做人。而人类在艺术和体育里不知深浅地模仿奔马、鹰、虎甚至孔雀的动作。动物对此从未感激,它们对人类的举止感到恐惧。
彩色的鸟儿在城市里几乎灭绝。对鸟类这种视觉发达的昼行性动物来说,羽毛敷彩,是它们生存与繁殖的标识。但人类的视觉同样发达,因此彩色的鸟儿消失,只剩下麻雀。麻雀、老鼠是人类在城市里数量最多的动物伴侣,昆虫伴侣则有蟑螂蚊蝇,至少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如此。
我喜欢麻雀,把它看作是鸟类派驻这里的代表,像两国交恶留在使馆的工作人员一样。它们傻,无论环境多么完蛋都飞来飞去。它们具备鸟儿的一切所有:强健的胸肌,身上交错的骨梁,骨骼中空质轻。麻雀像其它鸟儿一样,听力良好,可以分辨百分之一秒内两个不同的频率,这对人类则不可能。第比尔根和罗依那的鸟类学著作表明,鸟类有可能听到比人类音频能力低的频率,这让发烧友嫉妒,人们对音箱的奢求就是低些,再低些。但你耳朵不行,怨谁?我在操场跑完步,常观察麻雀飞翔、行走、啄食。麻雀走路是可笑的,不能用左右爪交替前进,像被地面电击,双爪一并弹向前方。鸟类中仿佛水禽才会左右爪开步走。瞩目麻雀窜蹦时间长了,忽见操场外有人双腿交错走,反觉可笑。鸟类的阶级无论怎样划分,麻雀都是贱民。它们自己也知道。瓦砾上、废井里、草丛中,哪儿都有麻雀的踪影。它们简直就像天上的老鼠。有一次,我见一只麻雀嗖地钻进学生废弃的破足球鞋里,然后扑棱,半天才退出来,吓坏了。它觉得又遇到了1958年人人敲锣消灭麻雀的那个运动。在一国范围内,人人动手剿灭某一种鸟类,在历史上仅此一回。
麻雀在小树上俯冲落地,再飞跃而上。我觉得这和觅食并无关系,而在炫技,像庄子写的那只鸟儿,它鄙夷鲲鹏,起飞太过隆重。如果看到麻雀炫技,感到鲲鹏升空是麻烦。而麻雀,如某电梯广告词所夸赞过的,是“上上下下的享受”。而麻雀的空中一掠,也给城里人的视觉带来悦意。我们的天空毕竟还有飞翔的生物,这也得感谢麻雀。
多年前,我随父母入五七干校,在当地读书。老师中有一姓姚的,教英语,南方人。他右腿因为踢足球受伤把髌骨摘掉了,走路像木头一样直。姚老师是清华毕业,被其他工人出身的老师冷落,而他对我们也很冷落。冬日晚上,姚老师直挺挺地走到一口石砌的井旁,罩上捕鱼的网。第二天早上,无数麻雀在网里挣扎冲突,冲着天光。它们的小爪子攥在网线上摆头伸翅,绝望极了。姚老师收网时,井边已有同学围观,他们称奇。姚老师冷峻地把网绳一拉,甩肩后,背一团乱麻雀回屋。别人说,他用盐花椒水和的稀泥糊住活麻雀,一个个扔到火盆里,烤了吃。我不太信,姚老师一个人能吃那么多麻雀?在他屋后,我看到了细洁的骨头;很远的渠里,也见到了小细骨头,泛黄了,夏天被雨水冲过来的。
麻雀街
白雪落在高耸的煤堆上,像山坡挤满了喜鹊。
每天路过煤堆,没想到雪后它这么好看。
雪花毛绒绒地趴在煤身上,不让它们再黑了;而黑色还会露出来,在雪落不到的角度,证明自己是煤,不能骗过别人的眼睛。
雪下大了,煤堆消失,白茫茫的,谁也猜不出里边是煤。雪停后,麻雀在上面翩跹起舞,举行冬奥会。
麻雀爱结队,它们的飞不悠然,也飞不高,像受到惊吓的老鼠,忽左忽右。而雪后最显麻雀的快乐,空气清冽,它们伸张翅膀,把藏在羽毛中的沉闷散净。屋檐下的冰凌闪闪发亮,使它们以为好东西比往常多了。
麻雀虽然邋遢,也不喜欢地上有太多的脏东西。雪降临,麻雀以为雪把一切打扫干净,比社区的保洁工还勤快。
麻雀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机械局后院的煤堆没了,代之以雪堆。想不到,煤堆才一夜就被搬走了,往哪儿瞧都瞧见清洁。同时,露天市场不卖鱼虾、水果和熏肉大饼,也没有散市的垃圾。麻雀觉得市场宜卖两样东西:米和金鱼。金鱼在落冰的铝盆里鲜艳夺目。过一会儿,人们以为它被冻死时,金鱼甩了甩尾巴。
暖日中,麻雀一天比一天失望:市场人多起来,鱼虾和大饼像平时一样多;雪在阳光的追问下,一点点交出了它藏匿的东西——幼儿园的彩色地砖、后院紫荆花牌空油漆桶、旧汽车轮胎和边上的死耗子。麻雀没想到它们还在这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是谁把它们搬了回来?
后来,麻雀在雪堆底下见到煤块。煤块被雪水洗得闪闪发亮,弄脏了麻雀的爪子。麻雀认为煤成心这样做,飞到树上。
在树上,麻雀看到满街稀里哗啦的泥浆和残雪,不禁忧愁。这条街以后怎么办呢?而人在泥水上匆匆来去。他们真是太能忍受了,麻雀想。
马如白莲花
起雾的时候,红嘎鲁湖像被棉花包裹起来了。草地边缘出现鹅卵石时,前面就是湖水。湖水藏在雾里,好像还没到露脸的时候。雾气消散,从湖心开始,那里露出凫水的白鸟,涟漪层层荡过来,在雾里清路。雾散尽,我见到湖边有一匹白马。
白马从雾里出现,近乎神话,它悠闲地用鼻子嗅湖边的石子,蹄子踏进水里。我觉得,刚才散去的白雾聚成了这匹马,它是雾变的神灵。马最让人赞许的是安静,它似乎没有惊讶的事情。低头的一刻,它颈上的长鬃几乎要垂到地面。
它是牧民散放的马,会自己走回家。我走近马,它抬起头看我。马的眼神仿佛让我先说话,我不知说什么,说“马,你好”,显得不着边际,说“多好的马呀”,有些虚伪。马见我不说话,继续低头嗅水浸过的石子。马默默,我也只好默默。人对真正想说话的对象,比如山、比如树、比如马,都说不上话来。等我走到高坡的时候,马已经徜徉在白桦树林的边上。它用嘴在草尖上划过,像吹口琴,我估计是吸吮草尖上的露水。马的身影消失在白桦树林,一个眼睁睁的童话蒸发了。那些带黑斑的白桦树如同马的亲戚,是马群,一起走了。
牧民香加台的孩子盎嘎(盎嘎,蒙古语的意思是孩子)十二三岁,他给马编小辫。香加台有一匹白马、一匹带亚麻色鬃毛的枣红马。盎嘎给枣红马编六个小辫,垂在颈上如同欧洲古代的英雄。盎嘎把枣红马头顶的鬃发编成一个粗榔头,像一锭金顶在头上。我管这匹马叫“秦始皇”,盎嘎说“始”字不好听,像大粪,他管这匹马叫“火盆”。
火盆走起路来筋肉在皮里窜动,面颊爬满粗隆的血管。一天傍晚,才下过雨,草尖反射夕阳的光,盎嘎骑这匹枣红马奔向西边草场,与白马并排跑。
两匹马奔向落日,让我看了感动。落日的边缘如融化一般蠕动,把地平线的云彩烧没了,只剩下玫瑰色的澄空。马匹和盎嘎成了落日前面的剪影,他们好像要跑进夕阳之中。最终,马站下来,风吹起它的鬃发,像孩子挥动衣衫。
盎嘎牵着两匹马回来时,天空出现稀稀落落的星斗,夜色还没有完全包拢草原,天空一派纯净的深蓝。马儿走近了,白马走在黑糊糊的榛柴垛边上站住脚,如同一朵白莲花。马竟然会像白莲花?我奇怪于这样的景像。大自然的秘密时时刻刻在暴露,露出旋即收回。我走近他们——火盆、白马和盎嘎,他们变得平凡,各是各,只有盎嘎手上多了一朵白野菊花。
蜜色黄昏
从东村回来的路上,我突然看到夕阳中的胡四台村像油画一般典雅。
那些破烂的房屋全都穿上了镀金的衣服,静悄悄地站在白杨树边,温柔或许还可以说成羞怯。村边的湖泊热烈地盛满西天的堂皇,连鸭子也不敢下去嬉戏了。这条在绿草中露出难看的白色公路,也变成暖色,像爬满橙色的小甲虫。色·拉西平时遭人讥笑的土屋也显出了艺术情调,屋檐探出的椽木如镀上一层铜色,屋顶的青草左右摇晃,像为羊圈里仅有的两只羊表演土风舞。此时正宜有一支四重奏乐队,比如“塔卡斯”,坐在村口演奏一支雅致深婉的曲子,鲍罗丁或斯美唐纳。
在余晖下面,白杨树不再是那个朴素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牧羊人,而变成深情脉脉的少妇,丰盛的枝叶如眼波烁烁,树身如滚烫的面庞。在黄昏中,村里的屋舍草木都成了准备外出约会的盛妆情人。湖泊要和蓝紫色的晚霞约会,杨树和被鬃发遮住眼睛的白马约会,色·拉西家里那头白肚皮的小毛驴要和谁约会呢?它总站在栅栏里向公路那边遥望,每当开过一台拖拉机,它的耳朵就像劈叉一样变成平的。
岗根·哈日阿像雕塑一样站在门口,这是我堂兄为了比赛而买的一匹洋马。它的高脚丰臀和微翘的尾巴,使它的动作像舞蹈一样轻佻。岗根·哈日阿从不套车干活儿,尽最大的力量高昂着头,削尖的血管密布的耳朵精巧警觉。它的眼睛如纯黑的水晶,雅净而无尘。我觉得,马比其它动物都更像雕塑,好像保持着从汉朝时的姿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凸现分明,使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它宽厚的脖颈。在晚风里,马转过头来的身态,最让人心动,未剪的鬃发在风中披纷,它的聪慧的眼里似有无限心事。
如果马会开口说话,吐露的必是诗一般的柔情,关于河流、草地和郭日郭山那面的马们的爱情。我曾经看过两匹马在夕阳的草场上漫游、吃草,然后交颈伫立,蜜汁一样的暮色流淌在它们饱满的肢体上。
绵羊似的走马
“我的走马步伐像绵羊一样柔和。”
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词,第二句是什么?结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内蒙广播艺术团的排练室听扎格达苏荣演唱这首歌,层叠委婉,犹如皓月破云。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鸣箱,是我倾毕身之力帮他唱完。或者说,我和扎格达苏荣骑马走了一遭,见证了这匹好马。
我试着在心里续上第二句词,比如“它(走马)……”,找不到第二句,怎么安也安不上。才知,这首歌在世上并无第二句词,所有的话都被说完了。
续来续去,我把续词的事忘了,想那匹马。走马的前后蹄左右交错行进,是艺术之步伐,训练得来。每一匹走马的步态都不一样。越稳越让主人自豪。徐悲鸿、尹瘦石所画都不是走马。我在皇姑田径场跑步时,看几个小孩练竞走,大幅度送髋,膝带动脚腕。我看这些小崽子走,扎着肩,脸红扑扑的,想到了走马。可惜他们没看过走马,也没听过这首歌。
走马走起来多么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颈上。那是经过节制的力量之美,干净利索,像一位朴素的艺术家,如钢琴家霍洛维茨。
把马说成羊,并非贬低了马。绵羊多小心,像贤妻良母一样生活。它从草地走过,怕踩坏了草。马是唯一参加作战的动物,勇猛无双。而驯为走马,从此一生只按一种步伐行走,顺迎主人,是谓仁。如果谁有绵羊般的走马,就有了一匹百里挑一的坐骑,心旷神怡。
我想起作词家,想起伊金霍洛一个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游者骑的黄马慢慢低下头,嘴碰到草的时候停下,闻了闻,又抬起头。
只有一句词的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就像恋爱的人赴千万里相见,期间百句话在肚子里折个儿打架,一句挨一句倾诉,见面就剩一句话,或无语。有一首女声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马》,无词。不是乐曲无词,是歌曲无词,但有标题。这才叫神韵。我儿时读过叶夫图申科的剧本,叫《红莓》,男主人公从监狱出来,和恋爱的女人见面(没见过面)。
他说(第一句话):这是我。
她回答:而这是我。
多好。“我”前面还有“这”。女人说得更妙,重复了他的话,又加一个“而”字。真好。但不是无义重复。他在说他,她在说她。
这首歌的标题叫《绵羊似的走马》。词比标题多了三个词:我的、步伐、柔和。这是蒙古人从千万句话里选出的一句话,献给马。马听了会多么高兴。
面包的天堂
麦子,像海涛一样翻滚的麦浪凝固在面包里,被凝固的还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所有面包都像哈哈大笑的胖子,如果面包不胖,谁都别想胖了。仅仅在三十年前,胖仍然是一个好词,胖子可以对向他谄媚的瘦子微笑并用鼻子出气。由此上溯三千年,历史上的胖子超不过三千个,胖比娶小老婆更让人羡慕,那时没有全球化。
面包的笑容,如同农民坐地上盘腿喝酒的表情。对麦子来说,成了面包就上了天堂。天堂并不远,需要炉子而不是梯子,谁进了天堂谁香。人的天堂有可能遥不可及。告诉一个人:你的天堂在你的善心里,在有鸟的树林和有蜜蜂折腾的花蕊里。他不信,说你是个骗子。事实上,如果在雪地迎面撞见一轮红日、月夜听到小鸟的梦呓,都算天堂的一个小片断,但人们不信。
麦子相信天堂不远。它们成为面条算是参加工作,当面片是当自由职业者,变成馅饼皮和包子皮是在黑白两道上混,当面包就进了天堂。
每个面包里都有一个天堂,类似教堂更类似于蜂巢,香味灌满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圆形屋子里有面粉砌的光滑的墙壁。如果小虫钻进面包,一天啃三遍墙就饱了。
面包的香气从麦子、从炉火里来,但这只是表相。往深里说,面包的香气包含着大地的沉静,弥漫阳光所赐予的格调。这么说好像牵强点儿,其实不牵强。说阳光有气味、有味道,不如说它有格调。晒过的被子有香气,细究它不是香气,是味,它是用嗅觉来品鉴的格调,来自太阳和棉花之间,主体是阳光。面包里也有阳光的格调,源于太阳对麦子的赞许。麦子护生,天地之大德谓之生。人类对香的理解很窄,对香的表述几乎是文盲。香奈尔说她手创的5号香水灵感来自北欧的白夜,这种说法乃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个人说不出东西的本质,就把它支得更远。北欧、卡萨布兰卡、丽江,均适合描述狂乱的想象。说香奈尔5号具有泰山的味道就不浪漫,不浪漫就没人买。泰山属于松柏加褐色大酱的香型。
面包的香味来自大地和光,来自炉火。而火的前身或者是树和煤。燃烧的煤里有光,而煤不过是树的化石。煤在地下藏了亿万年仍然储存着阳光,否则它起不了火。玉就不燃烧,玉乃石髓,不挨着太阳。
这就说清了面包为什么笑和大笑、为什么胖。面包看见了钻进麦子里的光和来自炉火的光,这些同学在自己身体里相遇,面包哈哈大笑。阳光遇见了阳光,真巧了。但天堂里没有巧合,巧合只发生于电视剧。天堂不遵从戏剧三一律而恪守因果律。因果的意思是因即果、果即因,循环回转、生生不息。我们在这个叫作面包的天堂里看到了阳光、雨水、土壤、夜色和火的笑容,神让它们互相转换,变成粮食,变成人的身体。实话说,每一粒粮食都是天堂。
鸟的话题
接 吻
这两只一雌一雄的白玉鸟在简朴地“饭疏食、饮水”之外,常常直面接吻,即互触对方鲜红角质的喙。鸟类学家可能会说此举非吻,但我宁愿以人心度鸟腹,作情爱观瞻。它们挺着饱满的胸,气势赳赳地啄伴侣的喙,透着体贴。我的惋惜在于,鸟喙不如柔润的唇,难得深意。但我非鸟,安知鸟之乐呢?鸟喙固坚,如封闭的葵花子或锐角的钻石,在白玉鸟玲珑的脑瓜上鲜红美观,左右衬着点漆黑眸。它们用美喙吻来吻去,或许比人类的口唇迎接更有滋味吧。
唐人丰仪
鸟的体形和现代美人的标准不同,胖些好看,如盛唐的宫娥鸟披一袭羽衣,胖起来后,灵动跳跃不减,锐眼与瘦劲的橙色双爪愈显伶俐。它们并卧假寐时,则像故宫博物院里的一对白玉苦瓜。
鸟是小女鲍尔金娜所养,起名叫罗曼罗兰。夏至移笼窗外,它们栉风沐雨,饮食心情却好于从前,渐胖了,胖了好看。鸟胖人瘦,乃盛世景观。
嘤 鸣
白玉鸟歌喉并不圆润,但它也像唱卡拉OK的那些食客一样,只管唱,不屑别人的耳朵。大约好看的鸟儿鸣唱都不悦人,最美者孔雀的歌声不过伸着脖子叫“莱昂”两音而已,而神界的凤凰是什么唱法,谁也没听过。
白玉鸟操通俗唱法,音域窄,旋律平庸雷同,有趣的是它们的二重唱。倘雄鸟毫无才华地大吼“唧——”时,雌鸟埋首低和咀咀恰恰”,合乎配器与和声的道理。某次,我仿此腔调加入,二鸟大惶恐,高居杆上噤声。看来一样(实际乃异样)的话,从不同的嘴说出,效果绝不同。另有一次,我把它们的叫声录下来,对笼播放,彼等漠然,若无其事地啄沙吃米,像没听见一样。看来假唱在哪儿都不受欢迎。
鸟儿都是体育家尤其是体操家,其闪展腾挪会让人类俯面惭愧。如鹰在千米高空准确俯冲稳擒野兔,且无降落伞与罗盘,人行吗?蜘蛛结网、候鸟远翔、猎豹疾驰,都非人所能练习或模仿。当然,人比动物的高超处也很多,如主持电视节目等,还有在鼻烟壶里画画。
白玉鸟在小笼子里展翅飞旋一周,复归原位,从无冲撞颠扑;在笼中横置的高低二棍上,跃上翻下多次仍不失矫健,更无我所固有的头晕迹象。另有一景可观,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在此抄下:“雌雄双鸟栖于木棍上时,雄鸟小爪右移几步,徐展左翅,翎毛历历可见,复横移归位,依于雌鸟,展右翅。”这大约是伸懒腰吧,但并不妨碍对方。而劲爪横握木棍细碎蹿移的动作,无法不让人佩服。
絮 窝
妻子在安装鸟笼的横担木棍时,两端系了麻绳,近日这两口子不断以喙撕扯麻绳,使之条缕成絮,垫窝,因为雌鸟开始下蛋了。
当鸟儿以爪撑着地面,扭动有力的脖子怒扯麻绳时,我不禁怜悯。人们已经为它们置好专门的草窝,供孵蛋用,又放进棉花和树叶。但白玉鸟无视于此,仍用自己的努力给未来的儿女手制温床以孵蛋,这也是无望的事情。去年,它们孵了几个月,均未果。鸟最惧惊,但谁能为小鸟的抱窝而制止窗外汽车的轰鸣呢?幼鸟终于没孵出来,但作为生物,鸟们还是充满生机地产卵与絮窝。
我家的鸟没福分生活在森林中,没福分于大自然的天赐中寻找树枝落羽来构制家园。我们几次想将其放生,但它们已失去了谋生的能力,怕会饿死。现在,它们每日撕扯着麻绳,从不懈怠。
我真想劝它们停下来,因为不通鸟语,甚至想写信告诉它们别弄了。我想说,鸟啊,无论你们或我,都生活在早被别人构置好了的处境里。这种构置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无法拒绝。
鸟不语,仍然劳动。它按照遗传基因的指令做事,即做该做的事。这种事不仅是需要,而且属于“生存的原始冲动”。人类虽然可以通过许多科技手段节劳,但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并无实际益处的来自本能的冲动。比如体育、说话,包括无休止的战争。真正的智慧也许就是像雄鸟扯麻一样安之若素地做别人觉得没用但属于自己的事情。
鸟 群
鸟群飞在天空,特别是秋空的时候,像头顶突然出现的一层落叶,旋转着、摇晃着,然后齐齐转弯,隐没在楼群之后。
鸟群,譬如说鸽群,纷纷把头低下,翅膀扇动频率加快,倾斜着身子,再高高地升起来。我以为它们都喜欢这样的飞行,像失去平衡,栽下去,之后骄傲地升起来,这时让地面的观者长出一口气。
它们转弯再升起,宛如航行在海上,仿佛躲避一个打过来的浪头。可是天空没有汹涌的潮水,明净地连一丝云都没有,就不禁为它们的嬉戏而惊喜。鸟儿如国画家,在无尽的虚空里拟出背景,如云,如雾,如夜,如水。而它们把翅膀倾斜并急速扑拍时,使人们感觉如站在海底仰望。
城市的天空早被烟尘蔽翳,所谓“夏云峥嵘,秋云闲散”不复现焉。这里的天空像一个纸盒上面永不开启的盖子。而鸟儿群飞,让我们想起这是天空,儿时老师曾用手指着告诉过的。是的,那儿是天空。鸟儿在空中转折,成为仰面看到的唯一的美丽,我恍然想起了乡村。那里时时有鸟儿飞过,让人感到乡村的天空是活的,不仅有星星、月牙儿,还有鸟。鸟用飞翔告诉你四季与晨昏。城里,就是常常有乌鸦飞过也令人愉快。乌鸦除了出声粗俗以及伫立枝头的姿态令人诧异之外,飞起来也有一些鹰的苍劲。也许它一直是模仿鹰的,但人类不知为什么并不认同。于是乌鸦比任何鸟儿沉思的时间都长,在无人迹的野山的秃枝上。
鸟群在空中盘旋,使人们看清了解翅的全部。每一根翎像扇骨一样排列着,精美健劲。它们一遍一遍抚摸着城市的天空,仿佛这样可以把天擦干净,把梦想还给期待者。
鸟群飞过峡谷
从山顶往下看,峡谷飞过的鸟像一群鱼游过白雾的河流。
鸟脊背黝黑,张开翅,伸出尖尖的喙。
高山顶上草叶凛立。所有的草都趟过云的河流,被云抱过又松开。山顶的草瞭望三十里外的风景。
鸟群飞过峡谷,像钻进山的口袋。悬崖的野花数不胜数,孤松的松叶是一把梳过流云的木梳。
鸟逆风而飞,气流裹着水的湿意,天空的蓝色只剩下最后一层。蓝的后面,清白无尽。
鸟群像从山顶撒下的一簸箕树叶,树叶在风里聚首,重新攒成一棵树,风吹走了山顶多余的装饰之物。石头缝里没有土,只有树,低矮的松树抚倚巨石。被风搜索过的山顶,野花贴着地皮,花瓣小,如山的领子的纽扣。
山顶见不到鸟栖,如同见不到野果和草籽,岩石在风中眯起眼睛,鸟粪早已风干。我在山顶发现一只踉跄的野蜂,它老了,或醉在蜜里,翅膀零落如船浆,仿佛想用这只浆支起不中用的带黑道的身躯。劲风的山顶竟飞来一只野蜂,鸟飞低于峡谷,野蜂是怎样飘上来的呢?
鸟在峡谷里飞,像在隧道里赛跑。风把隧道挤出裂缝,逆风的鸟,翅膀集合着满舵的力量。从生物生理学说,胸大肌在鸟的身上占了最大的比例。鸟的胸肌牵拉翅膀,一升一拍,力量比人做单杠的引体向上大百倍。
小小的鸟们都是力量家。啄木鸟用喙敲击树的力量有几十公斤,鸟的双足从树枝弹跳起飞,力量有十几公斤。没有弹起的高速,鸟飞不起来。鸟身上没有赘肉,它们不贮存脂肪。最可喜的是鸟的羽毛,那是一片压着一片的花瓣,如绣上去的清朝官服的补子,是仿生学家至今没研究清爽的防水防寒的系统工程。
山顶的野草只有短短的叶,趴在石头上。在风里,它们习惯于匍匐的姿态,人间叫低调。自然界的事物没有一件不合理。没有哪种动植物违背环境伦理而高调,它们不会无理由地高大、绚丽、尖锐、臃肿或苗条;它们不做不近情理、不知好歹的事,它们不是人。山顶的石头如桌如凳,宛如待客之地,常来坐的只有白云。
白云携二三子,来这里歇息,或晤谈。人想象不出云彩在一起谈一些什么话,如古人云的云。去白云坐过的石凳上坐一坐,有成仙的意味。凡此类可以成仙之地,风都大,裤子忽拉忽拉灌成两个面口袋,头发如水草朝一个方向漂,耳朵里灌满风声。那么,成仙之后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成,风太大。站着趴着都不适宜,看书唱歌也不适宜。成仙需要一般人不具备的坚强。小鸟们都不想成仙,从峡谷飞过去,像一群鱼。
鸟天下
人生有好多神秘,比如千里迢迢去一个地方旅游,抵达后却觉得来过。那年我到九寨沟,怎么看都像来过。我在心里批评自己不谦虚,但还觉得熟悉,连公路也熟悉,不好办。有时见人,见一个第一次见的人,像见过。互相寒喧推敲来历。才见就像见过,这使人想到一个词:前生。
人如有前生,大可玩味。我不止一次地揣摩前生,然而记忆被覆盖了。人的前生不一定是人,鸟、树、庄稼?都可能。最愉快是鸟。飞翔着,村庄、井、麦田、地头成排的杨树,从眼下滑过,一切全部俯瞰。在天空上,看人走路像侏儒移动。人出家门,往东看一眼,然后往西走。人挑水、蹲着吃饭、赶车,在天空看到都有意思。小鸟累了之后,挑干净地方歇着,树杈和屋檐是它们常呆的地方。但别站高粱穗上,不稳。
小鸟是生物中最爱说话的,喜欢词语和言说。天蒙蒙亮的时候,它们谈兴大发。有一次,我住在西安八丈沟,那里密密多树。在树下走,小鸟争着往你肩膀上拉屎。天刚亮,窗外大哗,约有一百多只鸟激烈辩论。小鸟在说,而不是唱——是一些短促、争夺、急切的声音。它们相互抢过对方的话头,使你也想加入。我到院子里,仰面却见不到发语者。哗然里间或有唱,音长而流滑,像嘲笑什么,隔一会儿嘲笑一次。它们彼此一定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但咱们加入不进去。想到了公冶长,这位孔子的女婿通晓鸟语,而我们只知花香。听过了鸟啁鸟啾,再听人说话感到别扭。我住八丈沟是为开会。会上发言远无鸟之流畅。一是声母韵母往一起拼,听着费劲;再者,许多话比鸟语还难懂,如“后现代主义之后的文学走向”。还有一些话听是听懂了,但不知说它干啥,如“我出了六本长篇,他们非给我开研讨会,我不同意”。听听,这人心多狠,不让人家开研讨会。我估计,后来那些想开研讨会的人都急哭了,住院再不就上吊了。
公冶先生通晓鸟语,偏得大享受。但他未将听到的鸟意与鸟义写下来,供我们学习,是可惋惜的事,或者天机和鸟机均不可外传。估计当年他也是不太愿意听人说话——话里的谎言巧诈太多,转习鸟语。
在八丈沟,我交替听鸟语和西安语,相得益彰。我喜欢西安话,执拗、直捷又婉曲。我跟朋友说,这些秦始皇的话真好听。
鸟投林
暮色起时,飞鸟像空中的落叶,大片掠过头顶。归巢的飞鸟不再徘徊,笔直地飞过去,飞回自己的家。
鸟的家在林中。鸟这一生不知有过多少个家,尤其是候鸟,它们的家全都在林中。落在岩石土坡上过夜的小鸟,是鸟中的迷路者。无枝可栖,鸟才站在地上睡觉。
鸟看树和人看树不一样。树不光是鸟的家,树简直就像鸟的村庄。村里住着数不清的同类,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就是一只鸟。它的家被包裹在树叶里,谁都看不到,只有小鸟自己知道。鸟相信,枝杈是树身伸出的手臂,邀请它们在臂弯做一个窝。可是,树林有密密匝匝的树杈,哪一个作窝最好,鸟心里有数。
鸟具有生物当中最好的眼力,能从一千米高空看清楚小虫爬动。科学家说,它的视觉分辨力可以看到鸟们一下一下扇动翅膀。人只觉得鸟嗖地飞出,别说看翅膀扇动,连翅膀都看不出。但小鸟的眼睛有夜盲症,天一黑就要回家。人的夜视力勉勉强强,虎、狼、猫在夜里看东西就像咱们看电视新闻联播一样清楚。
站在白马寺旁边新建的印度寺院的门外,我看到一片飞鸟低低地钻进远处的柳林。不是降落,而像插进林中,树杈间,不知它们怎样减速。
头一次见鸟这么着急,天黑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吗?或者别的鸟占了自己的家?人看来,夜里的鸟不妨到哪儿栖居,道旁孤零零的树,屋檐上,随便住一夜算了。人其实没想过小鸟晚上在哪里入眠。鸟,却比人想象得尊贵,它们一定回到家里睡觉,和伙伴们,在一个大家庭。让它们这么迫急地赶回去,比人赶火车更急。
鸟比人更想家。一个鸟巢里面不过是横七竖八的细树枝,没有金银财宝。鸟不稀罕财宝,泰戈尔说,鸟的翅膀系上一块黄金就飞不起来了。鸟觉得这个细树枝的小窝里不能没有主人,回巢才有香甜的梦。科学家观察到,鸟甚至说梦话。我目送黄昏中归林的鸟儿,盼望它们个个找到自己的家。
鸟像神一样生活
一只鸟落在树上,树成为鸟的家。
在人看来,家要有床,有门窗,乃至水缸、锄头、放鞋的柜子、写字台与电视机。东西多,称之为富有温馨。因而,人看鸟的家简陋零乱。
鸟不这样看。鸟眼里,纵横枝条即为沙发长椅,即为单双杠,即为体育场的看台及台阶。鸟以为,人类的财富是他们由于自身笨拙无能而准备的垃圾。
人不会飞行,又不能光脚在大地上行走,更不敢在冬天走,于是穿鞋。所有的鞋都比不上鸟爪那样耐寒耐热耐磨轻灵绝缘。所有的鞋——鸟认为——无论它叫阿迪达斯、老人头、鳄鱼,都是人类不得已而后使用的道具。美?不可能美。未经上帝之手怎么能谈得上美。至于说到价格的高下,鸟知道这是人类自己骗自己,他们不骗同类骗谁呢?众所周知,在熊、鱼类和昆虫面前,人连一双鞋也推销不出去。鞋如此,人类的衣服、围巾、袜子,所谓被子、枕头以及更可笑的裤衩、背心莫不如此。人类爱说“变态”这个词,其实他们早变态了,戴乳罩、割双眼皮难道不变态吗?变。如果一只鸟趿一双鞋飞上天空——用我妈的话说——简直笑死人了。当鸟看人钻进铁皮盒子前行、拐弯、鸣笛并闪耀两个大灯的时候,觉得这是不会飞行的生物对飞行生物可怜的模仿。他们蠢到开一个橡胶轮子的铁盒子到处跑,吾靠。不会飞就不飞嘛,安静坐一个地方多好。其它,譬如人的家里备一口水缸或自来水是因为他们家缺少一口泉眼,而且,人不知道江河湖泊的方位,知道了也不可能跑到那里伏倒喝水再跑回来。人有写字台是人靠写字(材料、账目、作品)苟活。人有锄头是靠种田谋生。鸟认为,具有先天性缺陷的生物才靠技能而不是本能谋生。如果你是一只会飞的鸟,已具备了一切。衣食住行样样都被上帝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如果人类不砍伐森林,不污染水源,鸟子鸟孙都能活下去而且幸福指数老高了。
人类呢?人类靠大量资源活着,用漫长的时间接受教育并采用八选一、八十选一、八百与八十万选一的方式决定一小部分人活得好。而鸟,它们活得都好。
鸟吃小虫或草籽果腹,今天吃过了睡觉,不考虑明天,也不琢磨吃其它众多生命体,比如燕窝羊蝎子牛尾、鸡轸鸭脖子鱼翅。人吃了今天的食物要思念明天明年乃至晚年的食物,吃一切能吃之物。除了食物,人还惦记明天的位置、荣誉和股市。人是这样的多、这样的坏,不谋划不行。
当人类用生物矿物资源保障不了自己的生存安全的时候,发明科技手段让自己生活得——姑且叫——好一些。然而,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同时也是军事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如美国。军火业发达除了发动战争即杀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此,鸟决不会羡慕小鹰号航母和卡拉尼什科夫冲锋枪。鸟不羡慕科技,它们认为,科技对人而言,是弥补他们的短处和贪心所准备的技巧系统。譬如可以走得远,看得远,听得远,以及占有更多的资源,包括月亮之上的氦三。鸟不需要。如果说到看电视,鸟认为这是人类最能暴露自己愚蠢的事儿。他们不了解自己的生活,于是看电视剧里别人怎么生活。至于一些明星与名流的光焰,鸟以为这是人类的僭越——上帝没给予他荣誉却被他冒领。名流不蠢,蠢的是他们的景仰者,后者自称粉丝。当粉丝们把那些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以及淋巴腺、扁桃腺、肾上腺和性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视若神明的时候,鸟看不下去,拍拍翅膀飞了。鸟想问人类:你们见过神吗?尔等把笑都给搞哭咧。
鸟儿飞飞,大地像一幅永无尽头的长卷。油菜地镶着渠水颤动的银边。房屋如果不冒炊烟,如同新发掘的考古遗址。鸟钻进风如鱼钻进水,风用双手紧紧裹住鸟儿,怕它们摔下去。河水有的分岔,有的汇合。老鼠从广阔的田野上跑过,被砍掉的白菜把根留在土里。山多高啊,鸟悠然飞过,在山顶抛一泡带草籽的粪便,岩石如开小白花。鸟看到火车傻头傻脑地奔跑,不知去干什么了。而太阳升起来之后,这是在秋天,被山遮住阳光的草地涂一层白霜,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鸟飞过来飞过去,没什么事务,这辈子就这么过,舒服,真舒服。
鸟感觉鸟类可能比人更接近神的生活。天下有一棵树是它的家,天下无数之树都是它们的家。住哪一个家都无需花费、置办、申领与动迁。而人只有一个家,大城市新结婚的人恐怕连一个家都安不下。正如人居有门窗是怕偷怕冷怕热,鸟在透明的没有门窗的树家上生活,不冷不热不脏不盗。鸟想问上帝,您为什么把人设计得那么无奈?冷热不宜,坐卧不宜,喜怒不宜,饥饱不宜,不宜不宜。他们竟能吃出糖尿病和痛风,这是为什么呢?神不语且安祥,鸟也安祥。如果不被囚进笼中,鸟不急躁。鸟不晓得嫉妒、怨恨,不会狂笑讥笑冷笑嘻嘻嘿嘿哈哈与翘二郎腿。鸟宁静,鸟一跃上天,鸟喝干净的水,鸟擅长所有艺术中最伟大的艺术——歌唱。
神什么样?神至少自由,像鸟那样在天空活动。神应该是干净的,包括饮食。神当然会歌唱。
当我写下“鸟像神一样生活”的时候,还想写下另外一句:如果人像鸟一样生活,该有多好。
牛比草原更远
看草原的辽阔,不是看地平线,也不是看飞鹰融化在蓝天里,连个黑点都没剩下。看到远方的牛群,才觉出辽阔是无法用脚丈量的远。一群牛在天际如甲虫般蠕动,觉得牛比草原更远。
傍晚,这群牛摇着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样子。难以置信,它们就是天边那群牛。
到牧区,城里人的空间与时间观念都被改变。牧区的一切都缓慢,像太阳上升那么缓慢,然而什么都没耽误。
回家的牛一脸憨态。所有情况下,牛的表情都显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锦锻更有光泽。吃饱的牛,两肋撑得比骆驼肚子还圆。一回,我跟公社干部从堤坝边的小路走过,对面来了一头牛,两肋更宽。牛倌喊:让路了,让路……公社干部闪到树后,我学他也闪树后。宽肋牛气定神闲走过,没理我们行的注目礼。我问公社干部为啥给牛让路,他说这头牛怀孕了。
蒙古人对人畜草木给予同等关怀。到夏营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时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实。按蒙古人的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洞里会钻出魔鬼。现实中,这种传说保护了草原。牧场的土层是草根编织的网状保护层,扎一个洞,在理论上说会导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规模开矿,其后果说也别说了。
放牛比放马更艰辛。牛倌常年无人说话,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说话,他惜话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无论问什么,他点头或摇头,表情却生动。我想问牛倌,你从早上到晚上,在漫长的一天里想什么呢?我没问,这样的问话说不出口。牛倌洪扎布对我笑,好像知道我想问的话。他坐地上,揪一片草叶在嘴里嚼,默默看着远方。胶鞋露出比煤还黑的脚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扎布上衣、裤子的双肩和膝盖的布磨薄了,露出经纶线,城里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头。他说回家挑水浇树,跪地下弄树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盖,感到羞惭,胳膊肘还有两个洞。
夏季的晚风吹过,草地像打了一个激灵,又像一只无形的手从草叶抚过,如抚猫的毛。西天热烈的云阵伸臂迎接夕阳,洪扎布的脸镀上一层金。我想,我的脸也有金色,终于跟金子挂上钩了。草色转为金碧,空气更透明。嬉戏的鸟儿一头栽进草里,挑头又飞起来。牛群回家了。
我和牛倌洪扎布放了一天的牛,相互笑了无数次,没说几句话。洪扎布像草原上的树、石头和河流一样,安于沉默,像听古典音乐应保持的沉默一样。牛犊子步小,在母牛后面跑。它不情愿回家,时不时回头看这片金碧的牧场。
葡萄园
栽种葡萄的人双手伸向葡萄,像给产妇接生。他踩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上的静脉隆曲,像通向葡萄身上的细小的河流。
这双手被阳光晒得褐红。手伸向葡萄时,人觉得他的手的内部不再是骨头,而有葡萄嫩绿的肉和汁液。手把汁液输给了葡萄,或者葡萄把肉和汁水输进了他手掌。
每一串葡萄都是倒悬、甜蜜的金字塔,我喜欢看小孩把葡萄摘下丢入(不是送进)嘴里。他们一定嫌自己的嘴小,不然可以一下丢入二十粒。甜在孩子们的舌面上泛滥成灾。
是谁让葡萄长成倒悬的金字塔?葡萄粒的排列好像包含着深奥的数学道理,这个道理只能来自阳光。我们仅感到阳光的温暖与酷热——这是就它辐射的红与紫外线而言,人类还没从皮肤上领悟阳光所包含的甜(糖)的道理、让青草变绿以及让花变红的道理,更不了解阳光里面代数与几何学的道理。人类没有阳光的解码器。
我不止一次想到,葡萄就是精灵,它比山楂和枣都像水果王国的精灵。它们水晶般的紫,如绿玉蒙一层白霜。它们一粒又一粒挤在一起,如看戏的黔东南妇女。它们没有枝,只有藤。透露它的精灵底细的是酿酒,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说,一瓶才华横溢的白兰地。
葡萄酒何止才华横溢,它像丝绸一般流淌,像栗子一样暴躁、像诗歌那样彼岸,像密探一样难以捉摸。红酒,是葡萄的转世灵童。葡萄里的阳光在酒里变成月光,完成了中医师常说的阴阳转化。葡萄的须如蛇吐出绿色的信子。葡萄,谁说你不是精灵。《西游记》里为什么没写一个葡萄精呢?这是吴承恩的失误。
人说,葡萄不仅吸纳了天空泻下的阳光,还吸纳了更神秘的从海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后者把葡萄粒的底部催熟。如眼珠一般的葡萄肉透过紫色的胞衣看太阳,看它从东方升起,变为傍晚的夕阳。葡萄觉得太阳是一粒起火的葡萄,它的上升、降落不过是为了与葡萄对视。
雨后出现月亮的夜晚,葡萄在宽大的叶子下偷偷发光,那是雨水流过时葡萄粒在眨眼。秋天,葡萄的白霜上留下人的指纹。在安塔卢西亚收获葡萄的季节,酿酒厂的工人在大池子里赤脚踩踏葡萄,稀烂的紫色汁液沉没他们的双脚。他们的脚多快乐、多罪恶,脚因为没有舌头而遗憾。最高兴的是那些儿童,他们光着身子在葡萄汁肉里奔跑、打闹、尖叫,被别的孩子推到在紫色汁的海洋里。人间的享受数不完。
种葡萄的人只知道世上一样东西——葡萄。他们看葡萄、拎着葡萄、用手托着葡萄,葡萄里藏着他们的口水。他们把葡萄皮像小帽子那样包在手指上,他们的脸最后像葡萄干那样起皱,还是没明白葡萄到底是什么。它们为什么甜?为什么一粒挨着一粒?为什么是倒悬的金字塔?为什么酿成才华横溢的酒?……第三章 沙漠里的流水
行走在沙漠的峰峦,
像走在鲤鱼的脊背上。
沙漠顶峰有一道曲折鲜明的分界线,
如同阴阳面。
风把沙曲折地堆在顶端,
沙子显出金黄的着光面和阴影。
站在沙峰上看,左右峰峦线条柔和,
没有树,一只鸟飞过,
在沙漠下拖下鸡蛋大的阴影。
荞麦花与月光花
前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就一个人。看机井,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防止地主富农破坏。“文革”中的地富分子,当年也许是最驯良和健壮的人了,他们见人则把路让开,低着头。由于劳动强度远超过贫下中农,因而更健壮。譬如我们队里老刘家的坏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农。
我早知道,他们再健壮,也万万不敢破坏机井,甚至连一棵庄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后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冲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脚和撒尿的机关外都睡着,即古人所谓“寤”之状态,摇摇晃晃地缓释负担。尿时,睁开眼,一惊;闭上再大睁,竟害怕了。我发现机井房周围落满大雪,白茫茫无限制。我收尿遂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这时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现在是几月,这不才九月吗?中秋节还没过呢,再说也不冷啊?窗户开着,屋里也没有火盆。不行,我蹑足下地,趴窗户一看……大雪,毛茸茸的,约莫一尺厚吧,随着地势起伏。渐渐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来到当院的土坪上。
荞麦呀,这是荞麦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吓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荞麦,开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如此。我站着,然后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说,即月亮的灵魂常在静谧之夜出窍。这时候,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似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窍,倘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荞麦花无疑。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无风,蓝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东。白花花的荞麦地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可以由于内急而得以窥之。我知道老天爷会下雪,但不知道它还会造设烘托一种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称“梨花似雪”,颇觉勉强。梨花在疏枝上攀举,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觉得这么高的雪不易。荞麦花却雪白无疑,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荞麦的神秘交往还没有结束,他们跟人不一样,在静美中传递更广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也不碍什么事。突然,我后悔了,当一个人厌倦白天的种种单调景物时,谁知道造化在夜里制出许多奇境呢?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下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雾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跫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白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听此虫声乃是“滋儿滋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的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我的愿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青草和星辰
青草离星辰仿佛太遥远,仿佛没关系,而我觉得它们是天生的伴侣,就像藏在岩石里的黄金跟太阳是伴侣,风跟水波纹是伴侣,钟声和融化的积雪是伴侣。青草和它身边的草只是邻居,它的目光在远方。每天夜里,青草举起双手仰望,看见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蓝的帏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青草以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月亮是天上有树的圆窗。天与地相隔一层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楼舫。
青草在夜里发出芳香。所谓芳香只是对人类的嗅觉而言,用更高级的解码器解码,草香还是一种声音,或者叫语言。这些话语如同多轨混录的唱片,记录了草的歌声。青草的歌声节奏明快,伴奏乐队是弦乐而非弹拨乐,衬托草叶的童声。在天空的乐队里,星辰也发出童声。星辰的声音像河水冲击水晶铃铛,像花瓣被冻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遥远,遥远和永远在夜空相遇。遥远能让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遥远相关的歌声都潜伏着美,也有忧伤。忧伤像花朵,一边零落一边开放,伤感却不绝望。岁月不许美占有太多的时光,也不许一人一物、一花一叶、一晨一夕独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轮流坐庄。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会,它们不觉得彼此有多远。在牧区,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会儿就觉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来越大,甚至会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贞,它们以玩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来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们讲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听得懂的笑话。一株草拿两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给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变成了两碗水,因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试夜视力,看谁先发现睡觉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贴在树枝上。天际泛白,星星一跃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来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拢之前钻进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钻石,随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没有大氅。青草无眠,夜里凝视星辰。白昼遥望云朵,唱各种歌。青草那充沛的精力来自阳光的能量,人吃粮食吃的也是贮存在植物种子里的阳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称为小草,实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虫害,草遭碾压不死,草无须播种年年复生。草的歌声广阔,可惜人类的耳朵没有闻听草之歌声的解码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亲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有很多。
青草寂静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刚刚醒来,张着晶莹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弯流过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条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时候,如果在路边发现一个坑,大喜,一定从坑上纵身跨越才称心如意,小河跟儿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白云在河心庄重地移动。河岸的青草纷纷探过头来观看云影。
在微风没有吹来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们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鸟儿飞过来,像抢什么东西,不到一秒钟又飞走。鸟儿落下时,翅膀向前兜拢。如放出降落伞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样打开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队,又像散开;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个词是寂静。没有河水流动,没有树叶喧哗,草的一生处于寂静中。或者说,没有哪一种生物像青草这样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缄默中保管着青草的秘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青草。在一个开窗又不住人的房间,地板的缝隙都会长出青草。楼顶上,隆隆驶开火车的铁轨的中间,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会串门的人。只可惜书页里长不出青草,我最喜欢的三部诗集——惠特曼《草叶集》、杜甫诗选、希梅内斯《小银和我》也没长出青草,这些诗集的每一页,实说都应长出青草,开放戒指大小的鲜花。像豆芽那样从书页里钻出。
说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样朴素。把小黄花送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苦味。牵牛花不分瓣,它们的花不仅像喇叭,还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说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灵一头栽进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见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风掀起胡子。那时候,我觉得青草是它脚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领着无数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务是领它们渡湖。山羊表情静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长时间思考呢?机关造公文的人爱说一个词叫“观点”,它在考虑什么观点呢?
青草让山坡的线条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得如在眼前。从山顶背后露出的云团像是从青草里冒出来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记忆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欢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劲。野花的花瓣在风中俯仰摇摆,像笑得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样静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热的中午,蚂蚱如触电一般蹦远。我研究过蚂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长十多倍,中间折叠。谁长这样的腿都没法走路,只能蹦。蚂蚱动作的突兀给人感觉它没脑子,细看它脑袋挺大,方型。这种脸型适合戴黑框眼镜。
葡萄牙诗人Ramos Rosa,我译之为罗萨。他有诗云“我所认识的天使伫立在青草和寂静之中”。这个诗好,更有趣的是他所说的“我所认识的天使”,可见每个人认识的天使都不一样。
有钱人认识的天使在银行,官员认识的天使是大官。实话说,我没见过长翅膀从天空飞下的天使,以后也许会见到。但如果把天使这个词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颜六色的托儿所。九点钟,刚会走路的幼儿出来做操,他们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齐步走、向左转、神态宛然。我视为天使下凡。这些天使会跌跌撞撞,会摔倒哭鼻子马上又笑了,会太兴奋太胆怯,会向栅栏外围观的人群投来哀怜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们会青春永驻,会长生不老。单是摸摸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鸟儿也是天使,从这个树杈飞到另一个树杈,距离虽不远,也并非人类所能企及。
齐白石画的小鸡雏怒气冲冲地抢蚯蚓,也是天使所为。齐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满了天使。天使说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爱美。他说“坏东西不能在我笔下活着”。他觉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寿。他说:“故夺鬼神之工”,喜欢被人称为夺山翁,又自称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齐白石坚决相信:“丹青胜天工”。他说“画荷,雨气从十指出”。又说“大家作画,胸中先有所见之物,下笔有神。匠家作画,专事前人纸本,所画非所见”。如今的画家,有几个见过自己所画的东西?对照片画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在对别人的画作摹写,画虎啊、山啊、松之类,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齐白石曾说,他观察鸡的时间比画鸡多百倍。
罗萨所认识的天使在青草与寂静之中。寂静中的大自然千变万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重复。日本的临终关怀护士大津秀一记录了1000例患者的临终遗憾,述说自己一生没做并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没去过想去的地方旅行,没看到孩子结婚,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却没忏悔等等。大津秀一归纳总结的事情一共25项,都在自己与人际关系范围,而没涉及大自然。我以为,没和大自然亲近是人生至为遗憾的事,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虚度了。大自然有美、有爱,有和谐的秩序,还有罗曼斯·罗萨所说的天使。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一句话,在这里再引用一下——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
青海的云
青海的草原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毡子,太阳升起后,开满鲜花。白色的道路和毡房兜在上面,像刚刚打开的一幅地图。小鸟儿翻飞,挑选地面上哪一朵花开得更好。河流四肢袒露,是大地脱去衣衫露出的银白色肌肤。
大地洗浴时,身体在阳光下闪光,它波浪的肋骨里藏着鱼的秘密,沙蓬和旱柳走到岸边看石子底下的金屑。
我开车去扎陵湖,路边草滩站着两个小女孩,手里拿野花。她们用腼腆节制笑的热烈,原来是鲜艳的衣裤被太阳晒褪色了,而腮边如胭脂那么红。这里没有人烟,两个孩子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这里的土地生长异乎寻常的生物,包括胭脂红的孩子。她们如同欢迎我,虽然不知我之到来。看到这样的孩子,为之情怯,仿佛配不上她们的清澈。
所谓“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句歌词在青海极为写真。大城市的人不会对外来者生出这样的邀约。纯朴的牧民,特别是孩子们笑对远方的来客,敬意写在脸上。茫茫草地上,不需要问谁是远来的人,一望即知。
说起来,想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尊敬与爱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呢?
这与他们的价值观有关。牧人们在草场支蒙古包,地上钉楔子系绳。搬走的时候,拔出楔子,垫土踩实,不然它不长草。不长草的泥土如同有一处伤口,用蒙古人的话说——可怜,于是要照顾土地。他们拣石头架锅煮饭,临走,把石头扔向四面八方,免得后来的牧民继续用它们架锅。它们被火烧过,累了,要休息。这就是蒙古人的价值观,珍惜万物,尊重人,更尊重远方的来客。
在湖边,我下车走向拿花的女孩。她们犹豫一下,互相对视一下,扭捏一下,突然唱起歌来,是两个声部,蒙古长调。
如此古老的牧歌,不像两个孩子唱的,或者说不像唱出来的。歌声如鸟,孩子被迫张嘴让它们飞出来。鸟儿盘旋、低飞,冲入云端。在这样的旋律里,环望草原和湖水,才知一切皆有因果,如歌声唱的一般无二。歌声止,跟孩子摆摆手上路,这时说“你们唱得真好”显得可耻。
脚上的土地绿草连天,没一处伤口。在内蒙古,由于外来人垦荒、开矿以及各种名目的开发,使草原大面积沙化。沙化的泥土不知去向,被剥掉绿衫的草原如同一个丰腴的人露出了白骨。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不知怎样生存。八百年来,他们没来得及思考放牧之外其它的生活方式。
青海的云,是游牧的云。云在傍晚回家,余晖收走最后的金黄,云堆在天边,像跪着睡觉的骆驼,一朵挨着一朵,把草原遮盖严密。不睡的骆驼昂首望远,是哨兵。到了清晨,水鸟在湖面喧哗,云伸腰身,集结排队。云的骆驼换上白衣,要出发了,去天庭的牧场。
秋叶漫游世界
秋叶在树头俯观大地,风劲吹,使它摇摇欲飞,叶子早就想下地走一走。
所谓秋风吹过来,怀里揣着一把接生婆的剪刀,去掉叶子的羁绊,让它们在大地打滚奔跑。人看秋叶飘落,心境生凉。错了,人心哪懂天意。落叶高兴,在地上与众多兄弟姐妹相逢,千千万万的叶子抱着、携着,牵拉彼此的手腕臂膀团团起舞。
它们原来看不清彼此的长相。人说,叶子和叶子长得一样嘛,又错了。叶子在叶面上的面庞,或润洁或活泼、或多情或静思,脉络不一,绿的深浅不一,表情也不一,这在枝头上看不清。叶子在枝头做团体操,每叶位置固定,跟奥运会开幕式差不多。
在地面,叶子看清了伙伴的面孔和它们的表情,表情写着:走啊,咱们浪迹天下吧。
脚下的大地松软、坚硬、平坦、起伏,释放迷醉的香气。青草的外衣在秋天换成浅黄的披风,围在膝下。说土地只生草木是短见,它还是蚂蚁、蛐蛐儿的大本营,是石子、碎玻璃、废弃的烟盒、雪糕纸的家。大地有多大?落叶以为在风中奔跑三天三夜就到了尽头,不可能。三天三夜才到法库,法库前面是四平,然后是长春、洮南、科尔沁左翼中旗、满归。诸落叶,尔等明白啥叫天涯海角不?不明白就慢慢跑吧!
城里的落叶在避风的墙角入眠,半夜醒来,见光秃秃的树枝挡不住月亮的脸,吓了一跳。落叶看枝杈歪斜,更吓一跳。它们一直以为枝直通天。树是千手千眼佛,向四面八方伸臂,一层层接引,收拢成为枝尖。
风不光是接生婆,还是导游。它带着无边的落叶参观躺在小区里的白菜和大葱,参观马路上的斑马线,看大楼身上的玻璃幕墙飘过白云。
奔跑的落叶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枝头。天晓得天下有多少棵树,谁知道谁的位置几排几号?无风的早晨,鹅黄的落叶覆盖人行道,个别地方没盖好,露出一点点水泥的缝隙。即便这样,爱美的人也不忍心在上面踩。其实踩没啥事,落叶在脚下“沙沙”响,暗发秋声。
秋天,落叶尽享游荡的快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成群结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它们劝枝上的留守者,下来吧,大地宽阔。
群星的呼喊
听虫鸣可以练听力。夏夜的合唱里,虫的种类会超过一百种,越是细辨,越觉出大自然的丰富无可比拟,虫世界比人世界还要热闹。
作为音乐术语,听力,指倾听人对音准和音高的辨别力。唱歌跑调的人不是声带出了问题,是听力有偏差。而更深入的听力,可以同时听到乐曲中不同乐器的演奏,比如听出铜管乐里面小号和长号的音色,听到小提琴和竖琴的声音。莫扎特的晚期作品,喜欢以长笛和竖琴对位演奏,小提琴齐奏上下迎接,与歌剧的咏叹调相仿。长笛是女高音,竖琴是次女高音,小提琴是合唱队。当所有的乐器共同演奏时,同时听出不同旋律的不同乐器的演奏,就有相当好的听力,自然也是好的享受。
以这种态度听取虫鸣,感到大自然的音乐更神秘、渺茫与出人意料。把虫鸣当乐曲听,相当于看赵无极的画。他的画乍看像骗子画的,但越看越见出精妙,没有五十年的苦攻,当不了这样的骗子。他的画不具象,就像虫鸣没有旋律性。而他画里的一与多、线与面、构图(他好像用不上构图这个词,没构过)合乎星空一般的萧散自如,做是做不出来的,画也画不出来。赵无极的画接近于音乐,音乐里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假如这个“什么”是主题、是高潮、是究竟的话,好的音乐一律什么也没有。听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似乎连铺垫也没有。我常想说巴赫的音乐没开头,劈面就是剥开的桔子瓣的脉络。但巴赫每首乐曲的开头,不是开头又是什么呢?这么一问,又把我问住了。但这种开头不是起承转合的起,是太极拳一般、云朵般连绵的意的截面。高级的艺术品首尾相连,像匈奴人崇拜的头尾相连的团形豹。
虫鸣也没有开头,谁也不知道夜里是哪只小虫发出的第一声鸣唱。它们的鸣唱织体晶莹,比星星散落得更远,好像流星们相互呼喊。我觉得流星那么突然地栽到一个地方,一定会传来呼救声,只是声音要经过亿万光年才传到我们N辈孙子们的耳边。那我们为什么听不到亿万光年之前流星的尖叫呢?可能人的生命太短,连一声流星声还没听到就过去了。这样,刚好可以把虫鸣当作群星(含流星)的呼喊。
箕坐山野,闭上眼睛听虫的鸣唱,感觉虫鸣如电脉冲在示波仪里长短窜动,如同大地的心电图,又像草芽从土里钻出,还像一张大网把夜罩住,虫子从网里往外钻。睁开眼,四野空旷,平安无事,而山野则是华纵的别称。夜晚,天像玻璃碗一样空灵盈余,大地的绚烂全被黑暗收藏,唯一收不走的是这些晶莹的虫鸣。它们让大地铺满了钻石,天亮时跟露水一起消失。
燃灯人
那些铜碗亮了,从里面亮,像菩萨手拢一朵莲花。莲花扑扑跳,涌出红的花、桔黄的花。铜碗对着灯芯笑,转圈儿看火苗的头顶和火苗的腰。一念长于千古,佛灯融化了时光。
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比苦更短暂,短暂就不要执着了,执也着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皱纹比脸上更多,手心从小就有皱纹。它抓东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摊开手,是让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没有,天给你一些宁静。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头的香,钻进鼻孔里还往里钻,一直趴到骨头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烧中混合了空气,似昙花开放在木鱼的敲击中。雪白的大昙花开在夜里,密集的花瓣挤出一张张脸看世界。世界不结实,转瞬变幻。昙花比时间走得更早,刚绽放就招回了花瓣,它们对周遭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万物越看越虚幻,第一眼最真实,后来所见,早已不是它了。所谓六根,眼最欺人。
燃灯的人早晚各走几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盏灯亮。他的脸被佛灯照亮一万遍,如同过了生生世世。海潮声传过来,那是螺号伴随诵经之音。你感觉声音真是一道波,没见到风,波却扑到脸上,从汗毛眼钻进心里,到心里又去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经文像听过,记不住多少年前听过,也许是在一千年前。经所说非意,而为义。而“义”也不可详解,顶算从耳朵往心里放一块玉,让热辣的心凉快一下。喇嘛闭目诵经,他们诵一模一样的经文,为什么呢?盏盏酥油灯在佛前开成一个花池,夜色是无边的海,露出灯盏的岛。灯的岛把花开出来,照亮一张张宁静的脸。脸们本来追求物质,可是物质不坚固乃至不存在,转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对来世的铺垫。此世之人谁都没见过来世,证明不了来世,来世未必比此世好。盼来世没有农药和谎言,没有Pm2.5和隐瞒,没有户口和拆迁,有没有钱都算好世道。油灯照不干脸上的泪痕,油灯让心驻在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上。火苗像开口说话,欲言又止,像不说了。众所周知,佛灯跟谁都没说过话。
灯慢慢跳着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灯影。灯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个消息。佛灯开的花,蒙古语叫“卓拉”,多好的词语。走到灯前,跟卓拉相见是幸运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灯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张合影。
桑园的事情
樱桃是弯弯的手指
夜雨之后,红砖通道在桑园格外触目。砖是老砖,被光阴蚀出孔眼,制成砚一定发墨。几株青草,沿砖缝蓬张,把红砖间隔成一个个小网球场。那些草在风里招展腰肢,俯首赞叹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砖道的清洁。
我蹲在砖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脸。过一会儿,瓢虫、蚂蚁要来这里散步,这是一条假日皇冠大道。
小时候,我也砌过一条青砖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来有地藏王燕萨庙,文革时拆了,砖积如山,为通道材料。从红松的障子到屋门口只有几步。我把障子让改了,使之距门远,可砌通道。虽然当时我只有十岁,竟懂得两大美学道理,一是看出青砖宜于发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两个漫弯,制造曲径。但我爸爸不按“曲径”走,几步直抵家门。
这条通道花了半个月时间弄成,路面并非平铺,有各种错落的形状。它与院里的樱桃树以及屋檐下的燕子巢构成与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调。樱桃树削长的叶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风,又簌簌如镖。燕子每日从巢里飞去来兮,雨天尤勤。它那优雅的俯冲,常令人感到燕子径直冲向我家红箱子顶上的镜框上。砖道浑穆,尤其在古铜的夕阳斜罩于我家的烟囱和窗户时,灰砖上酒满被树枝筛碎的金光,宁静从我家向四外扩散。樱桃从树上探出头,像一根根弯曲的手指。
这些使我得意,以为距艺术不远。但我父亲对此无动于衷。他上班时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后来他被关押在单位,开始由我妈送饭,后来我送。那时,常常传来消息,说有人从大烟囱跳下、上吊或触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静的通道旁等母亲下班。从她进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亲是否还活着。
闻 香
我从桑园里偷来一枝刺玫,它新绿的叶子带着嫩黄,仿佛可以蘸酱吃下。花色偏紫,不正规,像扎头巾养奶牛的再婚农妇。
把花放在清水瓶内,置案头,非但不幽雅,反添俗艳气氛,也好玩。
读书半晌,对这半开的刺玫引颈一嗅。嚯,芬芳直入脑髓,也非常俗艳扎实,像农妇甩开胳膊挑水。
嗅过此花,如打三个喷嚏,心明眼亮,开了窍。如同闻了鼻烟。
我八岁时,去别人家串门仍能见到鼻烟壶,玛瑙水晶的都有,以及古月轩的瓷壶。其中好看的是水晶壶的内画,山水人马,匪夷所思。据说此画是闻烟人用牙签剔壶壁而启发了艺人创作。相传最好的画手是马绍轩。搜集鼻烟壶是雅事,谭鑫培竭力收罗过官窑的“一百单八将”,但未如愿。
掌故家说,鼻烟于明万历时,由意大利人利马窦带入中土,让吾人提神。我们念念不忘向世界贡献了四大发明,但洋人也没断了向咱们献上小打小闹的发明,多数是享乐的玩意儿。然而意大利的历史课本估计不写向中国输入鼻烟的事。不光烟,连鼻烟壶据说也由郎世宁由外邦传入。这些东西一旦输入东土,立刻变得高度中国化,它与清朝人带有腐朽气的享乐癖一拍即合。因此,鼻烟壶在由清一代演化为精微复杂的文玩物件。它与顶戴花翎的王爷贝勒已很洽合,同它故乡黄鬃其腮、燕尾其臀的洋人反成隔膜。
鼻烟已经闻不到了,卖此物负名的天蕙斋亦于大栅栏消失近百年。若想得到由鼻而脑的醒豁,猛吃芥末是一道,闻花亦是一道。听说国外有嗅花疗法,闭目探鼻于花前,深嗅不止,如我们的气功,是什么花及治什么病则未可知。最羡慕蜜蜂,在花蕊里伸手踢脚打滚,亦不曾打过喷嚏。
拉 拉 蔓
桑园里没什么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叶粗细如一,颜色如一,把灌木衬得像一个个傻子。
也有人在这里挖野菜。
老大妈手拎防雨绸兜子,走走,猫腰挖菜,目光飞掠前后左右。有一次,我吃鱼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这种眼神寻找。
挖半天,大妈把野菜放花坛上晾。婆婆丁、蓟菜,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细长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撸上去,排队等着打预防针。
我小时候也喜欢挖拉拉蔓,尤喜欢用茶晶色的黄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来之后,像一个单腿的人没穿裤子,上身穿绿小褂。没穿裤子是因为它没成想被挖出来。而且,在土里埋着,穿裤子也是浪费。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这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为咽下去了,一拽缨子,又出来了,骗过喉咙。为让根看着更白,在渠水里洗。第七小学门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缓缓流,像不想流。渠水里的草周身聚集水泡,砖头在水里也红润。拉拉蔓洗净之后,放在水面上。像一小孩坐着,绿短裙漂起来,下露一单腿直立。它们假装会游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我心里特高兴,在岸上追随,盯着它们。嘴里出声“呜——”。
后来,它们真到了一个地方,我现在也不知那是哪里,七小的西边,有菜地、油库和日本人的旧碉堡,还有一座铁路桥。过火车的时候,整座桥都在哆嗦。拉拉蔓要遇上,单腿一定会吓得更白了。
沙漠里的流水
勃隆克沙漠如山丘一般有峰有谷、有沙坡和悬崖,全是沙。站在沙的悬崖上,人可以往下跳,甚至头朝下鱼跃冲下,身体毫发无伤。沙子比人的身体还软,用它的软接住你,缓冲力量,人跳了悬崖之后还是人。人摔在比身体坚硬的物体上,身体迸而物体不迸,人落沙子上是沙迸,人还是完人。仔细看,砂粒实为坚硬的半透明的晶石,不规则的晶石之间的空气与间隙,缓解了力。
行走在沙漠的峰峦,像走在鲤鱼的脊背上。沙漠顶峰有一道曲折鲜明的分界线,如同阴阳面。风把沙曲折地堆在顶端,沙子显出金黄的着光面和阴影。站在沙峰上看,左右峰峦线条柔和,没有树,一只鸟飞过,在沙漠下拖下鸡蛋大的阴影。在沙漠待着,耳朵有点闷,如飞机落地前那种闷,耳朵不适应太静。在有泉鸟的山里,人感寂静,耳底实有泉流和鸟鸣的低回,只是人注意不到。沙漠真是空寂,什么声音都没有,耳朵反而嗡嗡响。静,原本以喧闹为根基。不喧闹耳朵自己闹,它变成自鸣钟。
沙峰的谷底有一条溪流,边上一溜金红色的柳条,流水在柳条的生长路线断断续续露出身影。
沙漠里有流水?这好像是大自然撒的一个谎。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水,清凉,凉,才知道水的真实。沙漠里怎么会存水呢?所有的水不都会在沙漠上迅速漏下去吗,这里怎么会有流水呢?河床用坚硬的淤泥和石头兜住了流水,沙子能吗?我用手掏溪流的底部,仍然是沙子,但坚硬。我觉得不能再掏了,再掏就漏了。
水在沙漠上比金子还贵重。柳条用枝条隐蔽水的身影,如果不遮挡,会有人上这儿偷水吗?这些水以微微颤动代替流淌,一尺多宽,有的地方只剩两指宽。水的底部铺着大沙粒,还有躺直的草。
我顺着河走,踩坍的沙子堵住一些水流,如破坏者。再走,这道水钻进地下没了。怎么会没了呢?我以掌做挖掘机,掏出一堆湿润的沙子,却不见水流。或者说,水流着,一头栽进了地心。它到地心去干什么?好像不符合流水的常态。水惯于地表流淌,并不会突然失踪。
在谷底走,约走50米,水抬头冒出地面。地面又长出零零星星的柳条。宋代有歌谣:凡有井水处皆咏柳词,柳乃柳永柳三变。此话在这里可改为:凡有柳条处皆涌流水,水乃沙漠流水地下水。
我觉得它们不是一般的水。对,它们肯定不是平凡的水。庸常之水在这里早漏下去了,怎么可能往前流呢?我捧水尝尝,还是水味,没尝出河味;再尝,有一点柳树的苦味。喝过此水,也必延年矣。可是,刚才断流入地的水,为何会挑头冒上来呢?似乎不合重力定律的约束。对大自然,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我跟着流水走,又见到惊喜。在一巴掌宽的溪流中,游着两条小鱼,火柴那么长。小鱼像沙子那样黄,半透明,露着骨骼,但没刺。鱼甩一下尾巴动一下,眼睛是两个黑点。除了飞过的那只鸟,小鱼是沙漠里唯一的生物。当然我也是生物,眼睛比鱼眼大,不会飞。我把小鱼团到手心,像个坏人那样想:它长到餐桌上的红烧鱼那么大要多长时间?把鱼放回水里,另一条急忙趋近它,像询问它受伤没有。
沙漠有水流过,像大自然的谎言。大自然偶现诡异,但不撒谎。它让沙漠里有水,有鱼和柳树,这是一个生态系统。再往前走,我见到了壁虎似的蜥蜴。再往前,水面宽了,游着不一样的鱼,水边出现几朵野花,有一只野蜂飞过,一条蜥蜴跳进水里……山菊花
沿着浩瀚的海面,风从千里万里跑来。
磊落的石壁被它所看不清的风撞晕了,身上却没有伤痕。山回头看风,风的身体透明。云是什么?那是风奔跑时的呼吸。
山扎根海边,比内陆的峰岭更简约、结实也更黑,跟渔民差不多。它身上没有一点浮夸的饰物,啰嗦零碎都被风吹走。山眼前,海浪像卷心菜层层叠叠地开放。山的背后是山的背篓,里面的草木大棵如罗汉松,小片是山花野草。
如果把这座山看成一条鱼,脊背这一侧草木葱茏,另一侧裸岩光洁。光洁的石壁上开着花,一片又一片的野菊花。
这不是做梦。假如去福州的东京山顶峰一游,此景顷接眼底。在被海风劲吹的疏阔的山坡上,野菊花片片开放。
平地的野菊花,每株可以长几十个、上百个花苞。东京山的野菊每株只开一朵花,叶子也精简到两片。
野菊花紧紧贴在山坡上。它用了多大力量才在这里生长?如果是人,早跑到了避风的地方。东京山的菊花对海风说:“不!”
说“不”的花有钢铁般的力量。什么叫搏斗?什么叫坚持?它们都知道。
野菊放射炫目的黄,像大桶的颜料洒在褐石板上。也如梵高的向日葵,葵花聚合强烈的日光……看到这片花,我本想说“心疼”,而后收回了这个词。它们一定不允许我使用这个貌似温情的词。大自然不需要温情也没有温情,生命体把美和力量裹在了一起。
在野花的种属里,只有它们见过海浪,仰面接受赤裸的太阳的照耀,它们悉知悬崖孤松的心境,有一副松树的情怀。
山顶上,我不忍采集如此顽强生长的花。曾想采一束送给那些吃苦如饴、面朝大海的人们。他们虽然吃苦,虽然卑微,却长在临风的山梁。
伸手可得的苍茫
我有一个或许怪诞的观念,认为霞光只出现在傍晚的西山,而且是我老家的西山。我没见过朝霞,而在沈阳的十几年,亦未见过晚霞,或许这里没有西山、污染重以及我住的楼层过矮。
晚霞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傍晚,我和伙伴们在炊烟以及母亲们此起彼伏的唤儿声中不挪屁股,坐在水文站于“文革”中颓圯的办公室的屋顶上观看西天。彩霞如山峦,如兵马之阵,如花地,如万匹绸缎晾晒处,如熔金之炉,气象千变万化,瑰丽澄明。我们默然无语,把晚霞看至灰蓝湮灭。有人说,晚霞并不湮灭,在美国仍然亮丽。在“文革”中,此语已经反动。美国那么坏,怎会有晚霞呢?说这话的大绺子脸已白了,我们发誓谁也不告发,算他没说。而他以后弹玻璃球时,必然不敢玩赖。
观霞最好是在山项,像我当年在乌兰托克大队拉羊粪时那样。登上众山之巅,左右金黄,落日如禅让的老人,罩着满身的辉煌慢慢隐退。我抱膝面对西天而观。太阳的每一次落山,云霞都以无比繁复的礼节挽送,场面铺排,如在沧海之上。在山项观霞,胸次渐开,在伸手可得的苍茫中,一切都是你的,乃至点滴。
此时才知,最妙的景色在天上,天下并无可看之物。山川草木终因静默而无法企及光与云的变幻。此境又有禅意,佛法说“空”并不是“无”,恰似天庭图画。天上原本一无所有,但我们却见气象万千。因此,空中之有乃妙有,非无。然而这话扯远了。
昨天我见到了晚霞,在市府广场的草地上方,那里的楼群退让躲闪,露出一块旷远的天空,让行人看到了霞舞。当时我陪女儿从二经街补课回来。我对孩子说,你看。她眺望一眼,复埋头骑车,大概还想着课程。
石头上漂桃花
走着走着,树林被一段河岸截开了,冻土的下面是一条河流。不知道结冻的河是否还可以叫河流,它至少不流了。
于是我在河上走,好像是一个神仙。河上是起伏的冰,乳白色,像里面充进了气。河水在奔流中被冻在当下。
这些微微起伏的冻结的河水,如雕塑、如中了魔法、好像等待过路人拯救。
我摸这些冰,心想我救不了你,比我厉害的人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春天。我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因为我从未在河的浪尖上打过滚,聊复尔尔,表示曾在水尖浪过一回。
摸这些冰的波涛,摸不出波涛来自哪里,却在这儿冻住了。想这些水在夏日的情形,我心里真的流过一片柔情,像想一些朋友。那些水,夏日和秋天从水草的木梳齿里钻过,身体的前前后后有小鱼小虾。泥色脊背的小鱼像枯叶,又会扭动跳舞。水鸟在密密的芦苇里鸣啼,像拈一片叶子吹奏。
冻在这儿的水从哪儿来?它们心里一定急着呢。这比火车晚点更晚,一冻就是四五个月。冰眼睁睁看岸上的泥土结霜之后飘雪,鸿雁结队唱着歌去了南方,而它们被冻在这里。冻又是什么呢?物理学家摄尔西斯说,假设在一个大气压的条件下,零度为水的结冰点,沸点就是一百度,此为摄氏度的由来。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结冰是老天爷让河水歇歇,歇半年也不算多,河水从春到秋唱歌、灌溉、发脾气。河水比任何东西都具有多动症的倾向,对重力定律超常敏感。水有平衡癖,稍微不平都要动一下。当年毛泽东、林彪把外出旅行也叫“动一下”。他们不用水,用专列和三叉戟飞机。水动一下,波澜无尽,宛如人的念头,一念带起一念,无休止。
河结了冰之后,把两岸撑宽了。这么多水存在这里,种地的人心里踏实。一个河北人对我说,河北省的河都断流了。
我说河北省需要改一下省名,叫北省就可以了,不必带河字。北省人民政府,北省水利局。河南如果还有河,继续叫河南。
这些冰是从西边来的赶集的人,夏天还是河,是密不可分的水。它们来自山里的泉,来自林间的溪流,来自屋檐的雨水。这些水从偏僻的角落流进河道跟唐僧从西天取来佛经差不多。有无数闲散的水梦想变成河,进而流入大海。
海是每一滴水的梦想,如果允许水有梦想的话。
水的经历比人所知道的更复杂。人从河边掬一捧水饮下,水从肠道进入血液。从主动脉流入到微细毛管,走过的路比迷宫更复杂,之后进入静脉。大部分水从肾脏离开人体,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阳光下蒸发到云彩上,再化为雨,后来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有可能落在铁匠炉的火炭上重新被蒸发,有可能落入河水里,河带着水走。如果水的启程太晚,就被冻在这里,像石头。春天,这些石头化了,上边漂桃花。
石屋是山峰的羊群
山巅的夜色比平地薄,也许离星星近,夜被银河的光稀释了。脚下的石板仍清晰,缝隙像墨勾的线。树上的柿子深灰色,灌木如国画堆起来的焦墨,石板路留白,斜着通往上面的屋舍。太行山白天黑夜都像水墨。阳光下,危崖千丈是皴法,大笔皴出石壁和悬松。入夜,山村如晕染,纸上留了更多的水分。石屋石墙的棱角显出柔和轮廓,这是淡墨一遍一遍染的,树用焦墨拉一下就可以了。我在下石壕村转悠时脑子想这些话,好像我是个画家。然而我不懂绘画,借国画技法状眼前所见,说个意思。
夜空上,星星大又亮,一部分星星被山峰挡住。走几步路,星星从山后冒出来,它们好像在旋转。这么大的星星如白锡做的铃铛,本该挂在天马脖子上,如今藏在了太行山的身后。我暗想,即使最小的一个星星掉下来,落在山上,也会叮叮当当响一晚上。
坐在木墩远望,天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山峦刚才在红和蓝的天幕下凸现轮廓,眼下色彩尽了,山退隐。仅存一点光线时,雾(实为云海)从山谷汹涌地挤过来,挤进村显得薄了,赶不上蒸馒头大锅的白气密集。雾呆一会跑了,可能嫌村里太静。村里的石屋构造朴拙,一排房子在山的衬托下显得小,只是人手堆起的一处居所,山是老人。石屋如同山峰放牧的一群白羊。
村民从我身边走过去,去村口的大石亭。石亭能装十桌人吃饭,四面见山,亮着红灯笼。山村静久了,多亮一盏灯、多一个人大声说话,就添了热闹,何况石亭亮起十几盏灯笼,红纱官灯。从身边走过的是妇女和老人,这个村和中国所有村庄一样失去了年轻人,他们离开土地去了水泥地,遭长途颠簸和出租房的罪,赚现金。中国没那么多耕地让他们耕种。灯光下,妇女和老人站在家门口向外张望,越显出房屋院落的寥落。村里大部分儿童去山下学校读书。东奔西跑的精灵不在家,村里更静了。石亭的红灯笼一亮,村民的心活了,来看热闹。
夜色浓重,看山不是山,是深浅不同的墨色。头上一条小路是石片垒起的,七八米高,石片中间钻出树,直径超过半米,拐弯向上长。有的人家窗下横挂着木梯,这里家家离不开梯子,不是上山是上房,晒柿子、花椒和玉米。木梯子被风吹雨打变成白色。墙上标语隐约可辨,有一条是“生女也是接班人”,另外一条“女儿也传种”。这两条标语说得都对,尤其后一条。人种都从女人那里传过来的,没别的途径。
“呜哇哇——”,音乐响起来,自石亭那边。这个音乐是CD放的,类似大型文艺晚会的开始曲。我想下面该出主持人了。果然,一个女声用央视春晚的声调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客、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我一边往那边赶,一边在心里给她续下边的词:“中央电视台平顺分台下石壕支台春节晚会现在开始!首先宣读海外华人和驻外使领馆的贺电……”,但大喇叭里的女孩子说的是另一番话:“九月太行,是丰收的季节,苍山披翠,大地金黄……”很有文采嘛。我趋近石亭,见亭里坐几桌游客,服务员化舞台妆,穿性感纱裙往上端煮鸡蛋、烤马铃薯、炖鸡和柚子大的白面馒头。端烤马铃薯还用化戏妆吗?服务员眼角画进鬓里,如花旦一般。后来知道,她们是演员,兼服务员。
主持晚会的姑娘个子不高,没化妆,像城里人。她流畅地把太行山的人文地理介绍了一遍,宣布演出开始。服务员如仙女般手转扇子跳起舞来,伴奏带是央视经常放的大歌。仙女跳完,主持人又把吃的东西介绍一遍,是一些在其它地方吃不到的山货,诸如鹅卵石炒鸡蛋,清蒸南瓜苗,酱伴花椒嫩芽。仙女们换了另一身衣服,再跳舞。刚才是水红色短衣短褂跳扇子舞;现在是白裙搭青罗条,跳贵妃舞。主持人再上来,说:“哪位嘉宾唱歌?”一位游客大咧咧上来,用闽南话唱“敢拼才会赢”和普通话的“天路”。仙女们换短打扮,唱上党梆子。
这家伙,小山村热闹啦,音响师用最大音量放音,唯恐群山听不到。村民们都来了,安静地站在石亭下面观看。他们全神贯注,表情十分满意。这时候你就知道文艺的重要,它是心灵上的银铃铛,有人摇一摇,心里才满意。演出很快结束了(节目少),音箱发出深情的“难忘今宵”。主持人用央视的口风说:“难忘今宵,难忘太行,星光为我们指路,友谊是最美的琼浆。”音箱转放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村民对主持人的文雅词语很满意,有人说话他们就满意,都是吉利话。苏格兰乐曲在太行山巅回荡,我问主持人是哪里人、演员来自何方?主持人告诉我,她是大学生村官,担任村主任,服务员和演员都是这里的大学生村官。这些女孩子来自长治、潞城、太原,她们在这里服务几年,可以留下,也可以考公务员,给加分。她们有警校生、矿院生和师范生。问年龄都是二十岁上下,刚刚来这里。我才来,已觉得雄浑的大山需要她们的漂亮衣服和容貌,这些活泼的小村官让太行山感受到了青春的感染力。
树的尽头
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树离开大地之后,叫作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当年在树们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劈啪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处锯木厂,每一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锯透后电锯发出的袅袅余音。我从三四岁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个厂。锯出白茬的方型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现在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五百到一千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再没见过这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滋——”,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香气愈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有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从兹前往各地。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它叫门,古语称之为户,替这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到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安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表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作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
树静夜阑
夜里的一切都美丽,我是说大地与植物。
假如搞不清中国画“墨分五色”的道理,要到黑夜的植物园揣摩。太阳收走白昼的七色,夜里还有光。从软弱的月亮上飘来的微光,把植物变成线描与版画的黑白插图。红花委屈得变成黑花与深灰的花,于是花也不怎么娇矜,转为娴雅。在夜里,植物们成为安静高贵的种族,用黑白灰穿插映衬,白天的喧闹与色彩争夺就此隐退。而我们,退化为缺乏色彩识别能力(锥状视觉细胞)的动物,如狗、鹿和老鼠。这样看东西更好,宁静柔和。而白日它们自然恢复色彩视力。
走在黑夜的植物园如看黑白电视,月光所照之处皆不真切,像涂一层毛绒绒的薄霜。它把水泥路照得太白,让人不忍行走,怕弄脏。在高大的植物中间,如皇太极陵树龄200多年的松林间,月光照不进来,却仍然看到许多东西,它们变了样。灌木像铁丝网,青苔像雨浇过的毡片,废砖如石,只有树还像树——它们像英雄,松树更像。杨树是没文化的功臣,连级;榆树是离休老英雄,抗战前的;松树是按剑待决的将军。只有柳树像女人,春天的柳树更像女人——撒魅力大网罩住天下男人。
植物园的夜里,周围深处似有歌声,听不清旋律和伴奏,如教友弥撒。是风穿过树叶蜡光的绿手掌吗?风吹过松树身上斑驳的盔甲,发出声音。风和月光梳理草的乱发。风在水面小步奔跑,留下鱼鳞般的脚印。我看不到松林的顶端,项端是一朵朵肃静的冠冕,它们仰望月亮,怀想清朝的旧情,想孝庄文皇后,一个善良的科尔沁女人,辅佐满清中兴。
在植物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啪哒、啪哒,不算好听。只有人或熊才这么走路。狗与猫均轻捷无声。我带着我的脚步声走过落叶,走到有灯光的地方。这么晚了,四处奔走的只有人类,鸟类树类早已安歇。
树木有梦
树在冬天惊讶着人的美丽,他们彩色的衣装使树显得粗伧。这是在北方。
树在冬季变成了身穿统一制服的士兵,青或褐都罩在乌蒙蒙的灰里。它们不知人类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仍然像夏天那么鲜艳。
树是冬天的穷人,叶子被秋天收走了,不知存到了什么地方,以后能不能送回来。夏季的泥土抢走了树的花朵,雨水把花瓣冲到远处,连鸟儿都找不到。
小鸟怀念绿荫,那里有许多秘密。鸟儿仔细观察叶子的手掌,为它们算命。许多叶子哗哗伸出手,让小鸟看自己的爱情线。
冬天只有人类美丽。他们在皮衣和羽绒服上佩以彩色的围巾和手袋,集中了好多花的颜色。他们在街上停下来,说话,然后笑。如果哪一株树这么鲜艳,也要笑,用树叶弄出声响。
街上,绚丽的小孩毛衣挂在两株树当中的绳子上,袖子在风里摆动,像跳舞。这是下岗女工卖的,批发价。树们不懂,这么好看的毛衣,为什么没有人买?它们已经挂了很多天,而且行人并不看这些毛衣,连小孩也不看。树惊讶,就像它们不懂什么是下岗一样。
然而,冬天的太阳很暖,树们抵御睡意是很难的事情——梦像天边的云彩一样悄悄走近。当鸟儿飞下来的时候,常被尖尖的树杈吓着,怕扎了自己的脚。再说,鸟儿也不喜欢挂在树梢上的哗哗响的塑料袋,比麦田的稻草人还吓人。鸟儿觉得还是在屋顶栖居比较好,包括大烟囱的铁梯和没有学生上课的教室的窗台上。树在暖日熏陶之下入梦,虽然它们不承认自己睡,说听到了卖菜人吵架的声音,但它还是睡着了。天太蓝,睁眼看一会儿就睡了。在梦里,它发现蚯蚓鼓鼓捣捣准备铲子和水桶,蚂蚁开会布置春季防汛。有两个小鸟在谈话:“我要用明年的桃花做一个最好的巢。”
桃花?哪里有桃花?树想睁眼看一下,但睁不开。
另一个鸟儿说:“我要用树上的露水嗽口,这样,有助于练习美声。”
树懵懵懂懂地想:这些鸟儿在做梦吧。当然,露水和鲜花都是好的东西,仅次于人类那些美丽的衣服。
水的身影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里。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懒得飞了;玉米的个头长不足,叶子枯垂,像撕开的牛皮纸信封。
丹璧斯仁让我把靠西墙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条小水渠。我挪开缸,地露湿润的一块圆,潮虫和蚰蜒四处逃窜。这么干旱的院子,这个圆却湿得发黑,像是十年前的旧景象。
我问缸在这里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闭上眼睛算……分树那年之后……黑花牛生六个牛犊之后……南面房子盖完……十五年了。
十五年,潮虫一族在此居住超过一百多代,这是我的猜测,也可能只有七十代。总之,缸下有一小块江南。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县国土局更不知道,只有潮虫、蚰蜒和我知道。它们在幽暗湿润的30㎝×30㎝的江南产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别的地方旱成了什么样子。丹璧斯仁的西红柿根本没红,像青枣那么大,垂在秧上思考继续生长还是缩回去明年再说。虫子们看罢钻进湿土,说还是咱们这个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虫的命脉。
可是,缸下湿土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些愚蠢的问题,包括思考鹰为什么能在十分之一秒时间内分辨两种不同的声源。人们说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墙的地方放一个腌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细管道群把水接到了这里,估计是这么一回事。总之,丹璧斯仁家缸底下是湿润的。
我把缸旋转着运回原处,准备把潮虫蚰蜒捉回塞进去,但虫子已经没影了。
丹璧斯仁问我干什么?
我说让潮虫们继续过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说,那我绕道吧,从东墙掏个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国,每天进山上的树林里逛。一天,我见一个红面人——德国乡下人红面居多——用铁锹在林地掏了个洗脸盆大的坑。我并没问他干什么,他却声情并茂地对我讲了一通德语。见我茫然,他又用英语把刚才的德语翻译了一遍。我用蒙古语告诉他:祝你健康长寿。他耸耸肩,抗锹走了。下午路过这里,见小土坑涨满了水。刚好红面人牵一只牧羊犬走过,他让犬在坑边饮水,并满意地对我笑。这人把肩上的铁锹递给我,怂恿我也掏个坑。我刷刷刷掏了个坑,想:这会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里满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个水库。水从地下慢慢涨满小坑,跟坑沿齐平,并不漫出来。在斯图加特这个名叫索力图的山林底下,不知蓄着多少水,它们是暗地里的汪洋。水住地下,并不因为它们是水就暴发流淌。水们安静地呆着,像在候车室等车。
在索力图,六月的天气,每天下十几场雨,每场几分钟。森林的叶片把水份蒸发到天上,而水哪儿也不去,像从云彩兜不住的衣襟里泼下来,回到老地方。索力图的风透明,土被树根藏在脚下,地面没灰尘。斯图加特城里,参天的树木四处可见。我在德国的土地上没见过庄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场。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树下面、草下面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时,我应该用铁锹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面挖下去,日夜不息挖到地下那条暗河。
水滴没有残缺
每一滴水都是圆的,水比所有的东西都看重圆满并保持圆满。水珠将滴未滴之际,是瞬间的椭圆,坠下马上修复成为标准的圆。水滴在空中坠落,水分子拉紧了手,绷紧了身上的衣衫。每一滴水都抱着如此大的力量和信念——保持一个圆。圆不会分散,圆没有残缺,圆可以保持自己的力量又借助别人的力量。水在空中被打碎,化为新的水珠,新的圆。把水称为兄弟何等准确,它们用看不见的手抱在一起,不分离。
水透明,人看不清水的容貌和水的个体。所谓“水分子”只是科学的一种说法。每个水一定有小到人眼看不见的身体,它们彼此相识相亲,不分你我。
把一碗水、一壶水、一桶水倒入江河湖海里,它们瞬间融合,找不到过去的“我”。水有神奇的融合能力,不固执、不拘泥、不自我,最在意和合。把瓶里的水倒入杯里的水,分不出先后,它们如同自古以来就在一起,没区别。
相比较,人的融合最难。与其说性格难合,不如说文化难合,文化所包含的真实与虚伪、虔诚与诡诈、信仰与傲慢,让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文化和利益绝不妥协,宽容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一句空话。有的夫妻过了一辈子还在争吵,文化或价值观把每一件事都变成导火索。人看到水的融合会不会自省?只要是水,一杯脏水倒进干净水里,也会被均匀地淡化与净化,干净水慷慨地接纳了“脏水”,使它们比原来清澈一些,尽管水的整体浊了一些。
天下没有比水更加包容的物体。水无差别,无分别,水尽最大力量维持着平衡。水比钢铁坚硬又懂得温柔,水动驰万里,静守千年。人不知水的衣服在哪里,波浪是水奔跑的身姿却不是它的衣服。有一天,冬天洋井的铸铁包了一层透明的膜,是冰,这就是水的外衣。水最巧,这一层冰多么薄、多么均匀。水可以分成多少层呢?它可以分成无数层却不分层。“浑然一体”这个词最适合于水。
水不挡光。生物的生长离不开阳光。阳光对植物而言,不止是温度,还是能量,像粮食一样。水的透光性保证了水中生物的生长。水无私,生育万物。
我们抓不住一滴水,更没办法用手捧着水走过千万里。水爱自由,它不想成为人的装饰或附庸。但人们身上有水。血液中99%的成分是水。这些水里携带着人赖以生存的氧气,含着把水变红的血红细胞。血水运送人体的养料和废料。而人体细胞内有更多的水。水做的女人是红楼梦的说法,水做的人是上帝的说法。我们生活在身体的水中。但我们还是不像水,像我们自己。
苏 醒
沈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经是11月末了。人们换上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面上滑行,一如狐步。这时,草们——包括散草和草坪里优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里。再见到你们,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对草说。
有时候,阳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后的第三天,阳光大力而出,何止于暖意融融,它们鼓足了马力倾泄在雪上。仿佛太阳不想过冬天了,冬天没意思。雪只好大忙,一层层塌陷着,安排小沟小渠把水流出去。屋檐滴滴哒哒。大街变为醒目的黑色,人们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肮脏的冰激凌式的雪泥里,上班或干其他什么。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们苏醒过来。它们刚要被冻死,就被阳光大佬抢救过来。或者说,它们在雪被窝里才做了一个梦,被刺眼的阳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还挺拔,叶片湿漉漉的,好像孩子们破啼为笑时睫毛挂的泪花。
大雪刚来,土地原本没有冻透,还在呼吸,为草暖脚,往它们脸上吹气。那么雪一融化,就像在游戏中你把一个藏着许多孩子的被单突然掀开,它们笑着喧哗而出。大摇大摆地走在屋檐下面,砖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来,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谦卑。草在此刻却傲慢而美丽,像身上挂着许多珠宝跳舞的康巴汉子。
最主要的——我觉得草们,至少是我家屋檐下的草——像我一样愚蠢,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它们仪态的娇羞与庸倦,和春天时分一模一样。我指着手上的日历表告诉它们,有没有搞错,还没到12月,怎么会是春天?草,要不怎么说它们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为春天到了。
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吗?
我还是很感动。我觉得我对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没有像草那样珍惜与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说每个小时都旺盛着。死根本不会是生的敌人。那几天,沈阳真是美丽极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间,一丛丛草叶像水洼一样捧着鲜绿。而我,骑自行车吹着口哨检阅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们的梦境里面。
太阳在冰上取暖
雪后的寂寞无可言说。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顶的雪依然安然如故。远看,错落着一张张信笺,这是冬天给小城的第一份白皮书。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在冬日的阳光上,最上层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冻成冰壳,罩在马路上。这时的行人双腿直视举步之处,许多人因此改掉了喜于马路遍览女人的习惯。如果哪个人脚底一滑,手臂总要在空中挥舞几下,决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后摔倒,胳膊向后划如仰泳者。向前倒属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脚一滑,双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里热呼呼的,这不是舞蹈“敬爱的毛主席”吗?君不见,当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深沉有力地)要对您讲(昂—昂)”之时,双手攥拳向右上方松开前送,头亦微摆,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属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传染性。比如离你不远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势摔在地上。预防导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阳光,是桔红色的,在南国看不到。
乌鸦站在秋天的大地上
从格日僧往东,一直到新苏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雾八九点钟才散尽,牛毛黄的荒草被雨浇过,贴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线的雾岚里,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变得静悄悄,像在帮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里?雨水去了哪里?野鸭子和像踩一双滑雪板飞翔的蓑羽鹤都无影踪。大地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势必要闭上眼睛想一想。
乌鸦第一个闯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没有人,它们也“呱呱”叫着,听取从远处传过来的回声。仔细辨析,乌鸦们叫得短促,是半句话,等待别的乌鸦来接续,咕——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们的音长,刚好跟扇动翅膀的频率符合,也像借力。过一会儿,乌鸦站在了泥褐色、带着白霜的大地上。
乌鸦赤着双脚,结霜的泥土上留下它们的足迹,像国画所谓皴,钉头皴、拖泥带水皴。动物都赤脚,而在秋天看到赤脚的乌鸦,让人感到它们一年当中一无所获,甚至没得到一双短靴子。草原上没有粮食,乌鸦们三三两两站着,抬颈看,似乎对不长庄稼的土地感到气愤。
我一步步朝乌鸦那里走,不知哪一步让它们起飞。走到很近的地方,瞧见乌鸦翅膀有几根大羽闪出蓝光,像高级的漆,黑里暗藏着深蓝。如果不是乌鸦,连宝石都放射不出这么神秘的色泽。人说乌鸦聪明,像水里的海豚。我觉得海豚更友善一些,乌鸦显得傲慢。它一定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和嗓音,也高估了黑色的高贵含义,因此跟其它的鸟类格格不入。看不到乌鸦有什么朋友,譬如乌鸦在枝头跟黄鹂对唱,没有的事。
乌鸦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像一只大筐空了,里面的好东西都被拿走。乌鸦其实很善良,知道大地的疲惫,来到这里散步,是为了与大地作伴。大地在秋天没有伴儿了,喜鹊到村里杀羊的人家报喜,麻雀飞到收割粮食的地方,草已经休眠,只有乌鸦来这里散步,想引发大地的对话。乌鸦赤着脚,一抬一放,在大地身边走来走去。
乌 云
大朵的白云何时换上了檀香木的黑衣?
乌云轮廓鲜明,比白云沉重,从天空降落到大地。雨水让乌云沉积在天空最低一层。
谁见过云彩装满了雨水飞行?这是乌云。
乌云动作快,它们在天空排兵布阵,争夺山头。乌云把一切扯平之后,渐渐稀薄。云的峰峦消失了,滚动的云轮停驻,雨水滂沱而下。
乌云仿佛是最委屈的人。雨前,乌云的翻滚让时间停滞,地上弥散腥味,院里的鸡、树上的鸟和草里的虫子集体焦虑。被乌云遮住阳光的大地笼罩黄而灰的色调,柳枝一动不动,空气不再流通,乌云的烦恼到达了顶点。时间、空气、母鸡和虫都要借助雷电的力量而获解脱,咔——,雷炸响,雨水终于挣脱乌云的怀抱,飞向大地,哗、哗、哗,地界立马清凉。
最热的时候,雨水落在人脸上如温汤,雨藏在乌云里更热。乌云是雨的产房,产房里铅灰的洪炉,把雨炼成滴、熬成串、编成丝藏在云层。不这样,雨水如像湖水一样掉下来,就很不像样子。
不是每一朵云都能变成乌云。乌云是云里的矿工,是云里的马帮和船队,它们穿着海带色的雨衣在天的江岸旅行,把暴雨和冰雹送到闪电的点火处。
闪电是雷的导火索,是下雨降雹的发令官。乌云禁受不起雷电的暴喝,一哆嗦,兜在襟上的雨全都洒在了地上。雷并不知大地何处干旱何处缺水,乌云更不知道。它们只是把雨水运到自己驮不动的地方,随意卸车。
白云悠闲,它身穿里外三新的白绸衫,绸衫上下没接头,在清风里徜徉。白云轻,禁不起风吹,一吹就飘。它们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在天空聚成岛,划分云屿和云礁,让天空有一些家当。
白云被乌云的阵列吓跑。白云有洁癖,一朵比另一朵更白,它们拖着用不完的被褥,在阳光下晾晒。白云只记得“富贵”二字,只爱穿戴只爱飘。
乌云不是穿黑衣的白云,乌云是在天海里沉没的轮船,它拼命往上浮,但一点点向下沉,甚至触到大地的山峰。乌云装载着雨水,没等运到即定的港口,船已经漏了。乌云的黑檀木船板被闪电击穿,雨水集体弃船。
草原上,乌云飘过来,让大地变窄。草原辽阔,是八份天空两份大地的立体图景在人视野里的映像,天的高远衬出大地的宽长。乌云低垂,包住博格达山顶的巨石,大地窄成一条,像一张兽皮铺向远方。乌云先坠,雨后坠。哗哗哗哗,不知雨和什么东西撞击而喧哗。雨滴在空中砸在另外的雨滴上,出声响。雨在草地一瞬成河,招来更多的雨声。草原的雨幕比玻璃还乌涂,看不清十米以外的景物。栓马的桩子露出半面的白茬,干牛粪在暴雨中膨松、漂走,积水变成绿褐色。就在暴雨狂倾的时候,往远看,山峰已显出翠色,背后是浅浅的蓝天。雨不知何时停歇,不知为什么停歇,也不知哪一部分雨先停。嘈杂的雨声稀疏之后,雨滴说没就没了。大地睁开眼睛,屋檐假装在下雨,越下越少。
不降水的乌云痛苦,翻滚却不降雨,像辗转产床的孕妇生不出孩子。肚子里没孩子,只有肠梗阻。乌云为下雨而高兴,那么不安、那样翻滚,终于洒雨成兵。最奇妙的是雨把乌云下没了,乌云在雨水里变浅变薄变白,没了。天空竟无一丝云。原来,雨是乌云的脚,它已经走在大地上,钻进泥土里仰面休息。生完蛋的母鸡还在,雨水降落,乌云却没了,正所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不下雨的乌云已被天空阉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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