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言草语-雨中穿越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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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

    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

    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

    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

    顺树干淌入地面。

    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

    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屋顶的夜

    夜是什么?首先它不是一个对时间的描述。时间是穿过夜与昼的钎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线缺席?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光指太阳光,它只是光的一种。夜里亮起一盏灯,照亮墙壁和书本上的字。但夜还在,灯光撵不走夜。

    夜像太阳和露水,每夜来到人们身旁,来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两边。夜色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体,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丝绒,像山峦,像典雅的雾。

    月亮从东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鹅卵石和树干的背后。夜没有影子。烟囱和院墙的影子是月亮的随从。无月之夜,夜把丝线缠在每一根树枝上,让黄花和蓝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让人感到狗看东西的局限——狗的视网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松树并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没在河里,夜进入不了水。夜看见无数大河在峡谷奔跑,像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没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树,它们每一夜都穿上夜送来的睡衣。

    喜欢夜的不光是小偷,还有猫和猫头鹰。猫在夜里走路舒服,毫不费力地上房和上树。夜对猫头鹰来说是巨大的游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气是池里的水。猫头鹰每夜游过十几个街道,体验有氧运动。

    有几次,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们站在玻璃幕墙的大厦的边上,趴在没竣工的楼房窗台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潜伏着夜的碎末。我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行走,谁都没走过。我大声唱歌并朗诵,没人阻止你,路灯躬身聆听。我说——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说一遍夜还像耶。在这么好的夜里人们为什么执迷不悟,钻进被窝里睡觉呢?

    昨晚,夜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装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无声息地撤离,干脆利落,没给白天留下哪怕一小片条缕。它们撤退以吸铁石的方法集结,所有的夜被吸入一个折叠的口袋。

    夜站在屋顶,像一层庄稼,风吹不散,它们认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面作上记号,第二天看一下有没有虫子爬过。

    钻入屋子里的夜安静,能忍受鼾声和难闻的酸菜味,它们在床上、桌上随便睡下,熟悉人的气息。外面的夜高大,监管着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与地面的数据。

    夜在哪里休息?绵绵不断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脸盘子上打盹。夜走过昼的日光走过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谓人生历史与时间的背面都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夜”。夜比昼更享有恒久。

    雾散了,树叶滴水

    凌晨醒来,是因为屋里进了雾。昨晚睡觉我敞着门,听雨声,让雨制造的“负氧离子”进屋来,这东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厉害。

    我住的这个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悬崖上面的下石壕村,坐车穿行凿崖公路几十里而后到达,辖属山西省平顺县。

    山村奇静,我不知这里为什么没有公鸡。村里的劳动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鸡也下山了吗?日月升降无声,白雾来去也无声,这里只有雨声。昨夜有雨,敞门入睡如同听到一场雨在太行山顶的音乐会。其实雨也无声,人听不到雨丝划过空气的声音。耳边是雨敲击柿子树叶与核桃树叶的刷刷声,前一拨雨才落脚,后一拨雨又来了,雨水从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我仔细听其它“乐器”的奏鸣——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洒在菠菜叶上混成交响,落在门口的沙子里无声。

    入睡后,一觉醒来窗棂微微泛白,我先回忆这是哪儿。每次出门睡醒时先回忆自己到了哪儿,也有回忆不起来的,起身到窗边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处,在德国就是这样。看外边,雨停了,屋里进了雾,怪不得被子泛潮。床边的雾约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头柜的衣服还叠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拥云,有成仙迹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雾气缭绕,证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这儿——但我独宿,没人给我拍,可见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雾的世界。雾横着飘,一块块有锅盖或棉被大,相互牵扯,悬地二尺半,照顾你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来人从雾里现身,如有扛刀的坏人来到,近前三五米从雾里出现,人想跑也来不及了。这里没坏人,都是好人,他们朴讷醇厚。早上吃饭,四五个老乡拿着房客丢失的手机钱包送过来,房客瞪大眼睛感谢,说你们拾金不昧啊。老乡不以为然,他们在心里说,谁的就是谁的。

    从雾中淡入的不光有人还有树,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早停了,但树叶还滴水。雾的分子在溜光的树叶上呆不住,索性化为水打滑梯落到树根下。苹果和枣在雾里现身,它们红得不一样。苹果紫绿相间,枣鲜艳。拇指盖大的枣在白雾里鲜艳,像树上挂的红宝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三个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妇在碾子旁碾谷说笑,是热闹地方。屋顶的石片白光错落,野草在石缝摇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浇黑的石墙垂下桃形的牵牛花叶子,绿得鲜嫩。带绒毛的花蔓依在石头上,如婴儿偎在祖父身边。可惜牵牛还没开花,喇叭花如开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会有多抢眼。人们说心想事成,有时会灵验。再走几步,在墙头上见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红,比喇叭花和红灯笼还明亮。南瓜像一百个桔子堆成的果篮,只是外皮有几道绿痕。南瓜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美术的需要,扫去石屋的沧桑气,让雾不显得闷。

    往前走,雾散了,或者说雾退到对面的山峰。山峰开始一点点清晰,笔陡的石壁白垩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长出苍松。苍松沉黑,成了悬崖的冠冕。雾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脚下云海仍是见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显雄峻超拔。有人说一座山是一处关,太行是万壑千关,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着一个小山村,牵牛花在石墙上悄悄伸出蔓丝,枣在雾里微红,雨水洗干净石碾沟槽的米糠,树叶缓缓往下滴水……乡 村

    “乡村里仓房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好一切收获时候的干草载上了缓缓拖曳着的大车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交相映衬的银灰色和绿色上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这是瓦尔特·惠特曼的诗(楚图南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急于披衣穿鞋,到门口去迎这样一辆大车。

    乡村的丰饶与芳草,被这样一辆大车满载着,摇摇晃晃而来。所有的譬喻,在这儿都可以成为现实,节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乡,它们都是可以“满抱满抱”的,不会使喜欢这些词语的人失望。

    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但无比喜欢乡村。我常常为别人指我为“一个在乡下长大的人”而感到宽慰,仿佛又呼吸到了干草的甜蜜的香气,头上曾经顶过无数的星星。

    我认识一些人,在乡村长大却急于批评乡村。他们为贫穷而可耻,为自己童年没有上过幼儿园而羞愧,贫穷固然可耻,但光着脚在田野里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儿园更益智更快乐吗?在乡下的河边,双脚踩在像镜子一样平滑的泥上,十趾用力,河泥像牙膏一样从趾缝清凉细腻涌出,岂不比在幼儿园背着手念“b/p/m/f”更高级吗?

    乡村可以改变人生。我惊异于两年的知青生活对我的颠覆性改变。这样的改变在开始并没有显示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村”像一个次第发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样,越来越使我为一个标准的文本。从照片上看,我的身态骨架,包括表情都像一个北方的农民,好像手里已经习惯拿着镰刀或赶车的鞭子。而坚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顽固的幽默,也由乡村深深地浸入我的骨子里,这使我在今天无论遭遇怎样的蹇促,还都能够忍下去,并保持明净的心境。我感谢乡村接纳了我这个孩子。

    有人认为知青怀想乡村是一种矫情,是贵族式的浅薄地歌颂田园风光以装点无聊的生活。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知青都在内心默想过乡村的土地。对知青来说,苦役无异于噩梦。我在乡村经历过的生理上的苦楚,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在夏日正午近四十度的高温下耪地,人变成了一个刚刚能呼吸、能机械移动的动物,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冬季的寒风可以把人脸冻得用手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我还是怀念乡村。当我在电视里看到农人到粮站排队卖粮的表情,我同时忆起了粮站周围庄稼发出的气息,那是叶子宽大的玉米的气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气。在夜里,在蛙鸣和蚰蚰的歌唱中,这些气味会和落日、马粪与炊烟融合在一起,变成令人难忘的甜蜜而忧伤的印象,久存心底。

    农人言语简净,一语多头,透着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宽调中的曲迂,如飨享村民的宴筵一样。你感到他们的语言中具有永远学习不尽的丰富隽永,意味深长。听他们说话,像走在乡村大道上,像一路览阅草尖上的露珠、高梁穗玛瑙般的密集、白杨树的朴素和渠水的清凉一样。

    乡村无尽,只有上帝能够创造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市。虽然蛰居城市多年,我始终没有闻到乡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里的气味,闻不到乌米、烤马铃薯、井水的味道。而我下乡那个大队米面加工厂那头小毛驴发出的亲切的喷嚏声,也是近二十年来我在人群当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乡村片断

    人跟人比,比的是名誉地位。人跟树比比啥呢?树沉默、天真、甘于卑下。树柔软、坚硬、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树把普照大地的阳光保存起来,变为绿叶还给大地。树是青草、昆虫和小鸟的家。树落叶毫不悲伤,第二年把新叶举在头顶。树是水的花园,树永远在生长。

    人如果活得像树那样,人人身上都有清香。

    幸福?好多年前,没人说这个词。它在心里悄悄藏着,在字典里白白躺着。那些年,幸福这个词软弱,比盆景长得还慢,更不用说开花结果。现在幸福跟人们招手了。可它是什么?是吃的,穿的,是不挨欺负,是高兴,是打麻将光赢不输,是车,是房子,是没完没了的欲望吗?幸福是一辈子拉不完的单子?可能幸福没那么多,可能它是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找吧,每个人的幸福可能都不一样。

    海来了。涨潮的时候,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往岸上跑,像亲友重逢。在陆地还是海水的时候,每寸土地都是海的故乡。海里有珍宝、有故事,海连着所有的地方。

    人降生的信息,母亲最先知道。人辞世的先兆,医生最先知道。人生的大事,都是自己不知道,别人先知道。

    家是啥?千里之外想家想的是什么?土坯抹泥的房子外面,有一张门板的脸。推开门进屋睡觉,敞开门下地干活。门天天迎接你、目送你,大月亮地里,门在外边给人站岗。

    门是家的灵魂,人是门的上帝。家里要是少了一口人,门知道吗?

    把身子靠在门上,听听岁月讲述的秘密。它像钟表一样滴哒作响。

    榆树是树里的爷们儿。拧着劲儿长,跟钢筋似的。树这辈子没少遭罪,雷劈电闪、虫咬火烧,那也得活呀。有的树富贵,有的树娇柔。有的树把自己长成了石头,长绿叶的石头。榆树就这样,不开花不结果,春天一把一把地往地下撒钱,叫“榆钱儿”,圆圆的,吃着甜啊!

    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哗——哗——,好比泄洪。哪是雨?这是老天爷的一场事故。人管天,白云散尽;天管人,一锤定音。

    药进了肚子,不光到病那儿去。它哪儿都去,全身遛达一遍。病维护自己,药维护主人。它俩斗起来,不知要经过多少回合。

    美丽、漂亮、好看,是仨词儿,意思一样。克服、忍受、煎熬,仨词儿,意思也一样。撤消、迁移、消灭,意思还一样。别看世界上词多,意思就那么几层。

    词儿也有让人疑惑的地方。聪明有时候和奸诈是一个意思,奸诈有时候和愚蠢是一个意思。你看,愚蠢跟聪明又拉上了手,说不明白了。

    有守国土的,有守球门的,没听说有舍命守一个村子的人。农民的眼睛里,一辈子就守望几样东西。庄稼是一样儿,村子是一样儿,再就是老婆孩子。村子没了,庄稼上哪儿种去?就像把筋抽走了。农民不是旅游者,他们脚底下有根系,在土里扎着。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尊严。

    恨是压在心上的一块铁。心要喘息,要挣扎,逐渐变硬了,像铁一样。

    怀恨的人以为报复可以带来幸福,其实幸福从来不和报复在一起。导火索引爆的是炸药,不是鲜花。

    男人把爱情想像成一只鸟儿,它是自由与飞翔;女人把爱情想像成鸟巢,它是安全、牢固和温暖。

    鸟和鸟巢想到了一块儿,就叫美满。

    一层一层的雾,粉红如烟,笼罩山野。山杏的花,手拉手给山坡披上一件嫁娘的新衣。雾散了,山杏探头窥视春天的情形。孩子们要给仙女压轿,孩子们要为鲜花鼓掌。为什么孩子的心里装的都是幸福的事情?没有丑恶,也找不到虚假。

    长大了,人所失去的不仅是快乐,更有纯真。纯真走失,虚假升堂,快乐离开了,去寻找纯真的人。

    快乐并不是成长的牺牲品。

    如果快乐来自于内心,是来自纯真。快乐不过是幸福的花朵,纯真才是果实。

    人要能重新活一遍,觉着比现在过得好。假如真的从头开始,会什么样呢?下棋的下一千盘,每盘都不重样。人生也往往如此。

    肩膀扛过二百斤麻包的人都明白,越是负重,越得直腰,要不连步都迈不开。

    直开腰板,肩上的重量就交给大地,人只是一个支柱。弯着腰抗东西,早晚得压成一张饼。碰着啥事儿,人别忘了直腰,“立木顶千斤”啊!

    以往干部管农民没什么商量,就像农民种地也没跟庄稼商量。现在商量了,两方面有点儿不得劲儿。没在一边儿高的板凳上坐过呀!商量好,比带领、管理、教育、引导这些词儿仁义。常商量就习惯了。没吃过饺子的人,刚吃饺子也不习惯,看不着肉,说烫嘴。慢慢的,过年都吃饺子了。

    雨要是不在春天下,秋天指定下。一年就这么多水,下完就完了。

    看一个村子有没有活力,莫过于早上站山顶看家家户户的烟囱。炊烟像丝棉,从各家的烟囱飘出来,把村子包裹得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炊烟里有柴草的香味儿、小米粥的香味儿,日子回到了太阳下面。城里说的人气,在这儿叫人烟。人到哪儿炊烟到哪儿,拢住这片炊烟的人,当然算得上英雄。

    人心能老不?生活了这么些年,心总年轻?人老了,胳膊腿儿,连眉毛胡子都老了。但心老不了,跟年轻人想的事一样。谁要说自己老了,记着,他心可没老。

    承诺别轻易说出口,说了就得用一辈子担当。上帝唯独让人说话,是相信人是言而有信的生灵。

    承诺落地,就好比鸟开始飞,河开始流,找寻目的地。

    大自然都是承诺者,树承诺花,花承诺果,果承诺种子,种子承诺土地,土地承诺春天,春天承诺万物。大自然诚实啊,一草一木都不失信,岁岁枯而岁岁荣。

    “克”在东北话里是顶牛的意思。不是牛跟牛顶,是牛跟老虎顶,非分出个你死我活。人跟人要是“克”上了,必有一场惨烈之战。也难怪,人的基因里都有一点儿兽性的残留物,仇恨培育这些基因壮大,一点点吞噬了人性。

    粮食——在农村叫口粮,在城里叫主食,在酿酒厂叫淀粉,在养牛场叫饲料。这么多的叫法儿,说来说去还是粮食好听,特本份。庄稼、碾子、犁杖、水井这些词儿都本份,听着端正。过些年,这些词儿都没了,听说城里人现在不怎么吃主食。

    贼心要是长到好人身上,自己遭罪。它长到坏人身上,别人遭罪。

    好人天天防范自己的贼心,跟它斗争,怕它转移成贼胆。坏人嫌乎自己贼心小,发展培育,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

    好人坏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念是心念,防心比防毒蛇猛兽都难。

    血缘就是个血缘,里边不含政策,也不含知识。血缘不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生活给予人的智慧,比血缘给予的多得多。

    农村小孩都吃过甜杆儿。玉米杆儿、高粱杆儿,当时没听说过甘蔗。嚼啊、嚼啊,甜水哗哗往肚子里咽,嘴跟粉碎机似的吐渣滓。好甜杆儿吃着不光嘴甜,肚子都跟着甜。在庄稼地,听风吹玉米叶子,唰——啦、唰——啦,嘴里一个劲儿咽唾沫。想,甜杆儿的甜是从哪儿来的呢?玉米的根像抽水机,把土壤里的糖份抽上来了?土壤里还有糖份,没听说呀?想着想着就傻了。

    看了没,这就是群众。“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群众跟干部的关系,就像骑自行车和开汽车的关系一样,谁都觉得对方可气。车不一样,速度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

    不过,开汽车的到火车跟前,那也是群众。火车跟飞机比,更群众。飞机跟日月星辰比,算群众都占便宜了。

    以后的人,看我们也跟看群众似的,尽管可爱,仍然好笑。在自然和历史面前,大伙儿都是群众。当个好群众吧!

    磨刀的一来,猪羊害怕;刺猬一来,长虫害怕。生物链的意思是说谁都得怕点啥。有所怕才有所敬畏,敬畏之后才有珍惜。

    如今说爱情、说财富、说享受说得太多,说说友谊吧。

    友谊是用血水泡过的麻绳,悬崖上能担得起一条命。友谊是遥远的恒星,是静静的河流,是没有香气的花朵。友谊在,诚信还会不在吗?怀揣着友谊的人,值得所有的人尊敬。

    谁要觉得天特别远、地特别宽、花特别艳,那就是恋爱了。谁要觉得天特别低、地特别窄、花特别蔫,那就失恋了。谁要觉得天不过是天,地不过是地,花不过是花,那就结婚了。谁要觉得天是锅盖,地是水缸,那不是人,是青蛙。青蛙就会说一句话,说了一辈子。

    鹤要是一条腿站着,是睡觉呢,两条腿站着就出问题了。人吧,坐着站着躺着、哭着乐着想着,看不出是喜是忧,忧中有喜,或喜中有忧。人是万物之灵,碰上自己的事儿,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静水深流,心思重的人从外表看不出来。人的肩膀宽不过两尺,可啥都想担。世界上想帮忙的人比忙都多,帮上忙的真没几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啥人学啥人。历史其实是人学人的模仿史。可惜人跟自然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拿河流来说,遇平则静,遇遏则鸣;逢春开化,入冬结冰,在四季轮回之中走向大海。人也像河流那么忙,忙来忙去究竟要上哪儿去呢?人皆好学,学到的多数是别人的毛病。

    啥叫奢侈?人头马兑茅台酒、拿鱼翅拌大米饭、让熊猫推碾子、用牡丹花炒天鹅蛋,都比不了朱二这出。拿谷子苗喂羊,奢侈啊,奢侈。

    天下的好东西里边,有一样叫针。穿线缝衣,针做的是团结的事儿。在医生手里,针做治病的事儿。针在油灯捻儿上拨一拨,一亮一大片。针挺了不起。

    有人管酒叫酒水,酒哪是水?别看液态,那是流动的火焰、瓶装的粮食。酒跟水倒在碗里都像水,人跟人走在街上都是人。外表一样,其实差别挺大。

    手啊,就这么一举,代表着民意。人平常用嘴说自己的想法,关键时刻还得靠手。手比嘴权利还大。举与不举,立等裁决。比“锤子剪子布”厉害。看这些手,握镰刀的、和猪食的、烧火的、脱坯的、拔草的,举起来就是一票。现在老百姓的手值钱了,往后得好好珍惜自己的手。

    酒要是在瓶子里呆着,十年八年没事。它要进了人肚子,啥事儿都出。四大发明咋没算上酒呢?世界七大奇迹里也没提酒,怪事。

    有一个猎人跟狼搏斗,枪掉山崖下边了。狼咬他腿,他掏出酒瓶子塞狼嘴里,咕咚咕咚全进去了。狼喝上酒,浑身哆嗦,走不了道,盯着猎人哭了,意思是:灌我酒干啥?不如给我一枪呢。都说狼厉害,厉害啥?连酒都喝不了,还是人厉害。

    云彩要是树就好了,在山上栽着,一片一片望不到边,又能下雨,还能遮凉。云彩不招虫子。可惜呀,云彩不生根。在天上白白让风刮跑了。

    感情这种事儿,跟豆角秧差不多,先出叶子再出蔓儿。豆角蔓儿像蛇信子,绕着架往上缠,缠实了开花,花不大。之后结豆角儿。豆在荚里包着,好像婴儿躺在床里。不立架,不起蔓,豆角儿往哪儿结啊?感情也是,前前后后有个过程才结果。

    两口子在一起好比打篮球,往别人筐里投球,自己才得分。好比画肖像,把别人往好看了画才美。专画缺陷,还不如上医院照CT呢。两口子的事儿就像电视剧似的,剧本好还得演员好,演员好还得导演好,几好儿轧一好就拍成戏了。不过,电视剧才几十集,人这辈子胜过几万集电视剧,一点一点拍吧。

    经常出现在梦境的地方,教你一口方言的地方,赶回去过除夕的地方,每个人都叫得出乳名的地方,喝酒爱醉的地方,少年想出老年想回的地方,童年数过星星的地方,对你知根知底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的家乡。

    这个村子要是撤了,就像谷糠跟小米分离,光剩下一个名儿。头两年还有人念叨这个名儿,过几年就没人知道了。让历史学家把这个村子写进中国通史里?不可能。树杈从树上掰下来,想安也安不上。

    人能回避这个回避那个,但是回避不了血缘。拿树说,这有一棵,那有一棵,在泥土的覆盖之下,根在一块儿连着呢。

    生命立起倒计时的牌子,人的价值观就要调整、改变、颠覆,乃至升华。这时候,这个人思维敏锐,目标清晰,行为果敢。他要挑最有价值的事情来做,就像篝火在熄灭之前,蹦出耀眼的火星。

    其实,生命给每个人都立了一块倒计时牌,包括刚刚出生的婴儿。只是这块牌子有些遥远,有些模糊。牌子上的数字还没有缩到很小……有身即有病,有病才有身。病从何来?喜怒哀乐、一惊一乍都可能埋下病根。不是肉身抗不住病,是人心抗不住病。文殊菩萨问:何物是药?善财童子遍访世间,回答:世间无一物不是药。心静是药,善良是药,敬畏天地江河草木是药,谦逊卑下是药,利益大众是药。小孩敬的大礼更是甘露妙药。

    人要是掉到“爱”里边,有甜蜜,也有疑心。人恋爱疑心最重。因为爱情太珍贵了,恋爱的人像金匠一样不断测试它的纯度,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百分之百?

    有人说,真理是从怀疑当中产生出来的。但真爱产生于信任。

    候鸟的大脑有一个生物罗盘,即使穿越海洋、沙漠,地面没有参照物时,也不会迷失方向,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年年穿梭往来。没有方向感,当不了一只鸟。人的方向感不一样,有钱的方向感,没情的方向感;有小的方向感,没有大的方向感。有人一辈子也没有方向感。

    仁、义、礼、智、信、忠、孝,说的本是人应有的方向感。

    世上不喘气的事物里边,钱是唯一成精的东西,能填山移海,也能逼人上吊。钱也有姓氏,个、十、百、千、万、亿,越往后辈份越大。钱攒在手里,手出汗钱不出汗。钱的故乡不叫村子叫银行。钱像人参娃娃,挖地三尺,人都能把它找到。钱无味道,但走到哪儿都能被人闻出来。钱没有腿脚轮子却云游八方,后面跟一群追赶的人们。

    钱在人前成精了,在山川、动物、友谊、信仰面前啥也不是,又回到了纸的位置。

    给大伙谋事儿,光靠赤胆忠心不够用,还得有钱。就好比牵着骆驼穿过针眼,针眼是啥?钱。用钱的时候钱不吱声。用错了,钱该说话了。钱说的话,一句顶人一个跟头。

    戏演到这块儿,说了不少。乡情、亲情、爱情,可一提到钱,这地方的人立马把眼珠子瞪溜圆。咋回事儿?穷呗!

    人有对象就幸福。有对象的人再找幸福,还得上下求索,八方寻觅,像狗熊找蜂蜜窝似的。

    说幸福在自己心里,谁也不相信这个话,都上外边找去,以为幸福在一个地方等着自己。

    处感情靠咳嗽不行,靠钱也不行。婚恋之事与年龄关系很大。

    二十岁谈恋爱是一通长拳,飞拳快腿,麻利又好看。三十岁谈恋爱是八卦掌,一招一式讲究程序。四十岁谈恋爱咋的?太极,前后左右都得照顾到,用意超过用力。

    老虎三岁搞对象,丹顶鹤两岁搞对象,老鼠生下来就搞对象。它们明白,这事儿不能往后拖。

    燕子不识字,串鸡、雪雀子都不识字。它们不知道地图和文件准备抹去望海屯这个地名,它们年年还要飞回来。小鸟看到破砖烂瓦,那是个什么心情?村里没广播了,老爷们儿和老娘们儿不吵架了,静悄悄的。小鸟儿指定害怕,这一夏天的日子,不知跟谁过去。要是想望海屯的人了,上哪儿找去呢?

    村庄的历史比城市还早。建一个村庄,用得是燕口衔泥的辛苦。一根草棍一口泥,慢慢才垒起一个村庄。村庄比城市的钢筋水泥包含更多人的感情。

    在城里,高楼大厦之间没有祖先的身影,没有露水,没有鸡鸣犬吠,也捧不到一捧渗透过汗水的泥土。

    城里人爱家,农民爱的是自己的村庄。

    乡 居

    在门前拴一匹马,是何等气派。而这在乡间才会成为可能。

    白马伫立门前,阳光洒在身上,好像在揣摩一天的农事。黎明,家里人把门打开,传出许多喧哗,炊烟、吆喝、柴草在锅下的毕剥,如此正规地揭开一天的序幕。

    在胡四台九月的早晨,我堂兄拎来一桶清亮的井水,饮马。他用刷子耐心地刷着白马的脖颈和臀部。马的筋肉在皮下舒服地弹跳。我嫂子打开鸭栏,鸭子像网中的银鱼一样飞泻入塘。猫蹲在窗台,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孩子们在门前次第出现。他们龌龊、懒散、揉着眼睛,刚刚醒来就互相指责。摇着尾巴的狗,急匆匆地进屋并跑出来。

    一个乡间的家展示的活力让人羡慕。就是说,当人的身影在动物们中间交错闪映时,才觉出家的丰足。所谓人丁兴旺并非是一张挨一张的人的面孔,还有动物——也是家的成员,还有树木和天气。

    堂兄拎着钉着铜钉的鞍鞯走过来时,白马竖起耳朵,它的眼神俊美,睫毛遮映着亮晶晶的眸子。风吹过,钻天杨哗然细语,露出绿叶背面的浅灰。而窗下骤起尖叫,这是我嫂子抓住一个孩子为他洗脸。这尖叫仿佛受到了屠杀。

    孩子被洗净手脸,反变得怯生生的,茫然注视着母鸡啄食。瘫痪的大伯颤抖的低音从后屋传出——“酒啊,我要酒……”

    在这样的早晨,喧哗很快转移到餐桌上。在炒米、茶、玉米饼子、酸奶和粥之上,笼罩一片稀哩唿噜震天的吃饭声,争吵又在孩子中间发生。饭后,男人到草场去,女人收拾碗筷并打孩子,阳光已经斜着照在墙上装满合影小照片的镜框上面。

    我看到这些,看到堂兄骑在马上走远,看到嫂子扬玉米粒的手在空中松开,鸭群优美地攒集岸边的时候,感到创造一个家多么艰辛,又多么诗意,满足感从四面包围过来。难怪我大伯即使在早上也以低沉的喉音呼叫:

    “酒啊,我要酒……”

    在乡间,家的概念被融化在草木牛羊之间,丰饶无尽。

    身边的秘密

    雪不是一天化的。春节过后,雪有步骤地减少。大街的、马路牙子掖着的、树坑里的雪如按计划撤退的士兵,一块块消失,空气湿润。西墙和北墙角的雪比煤还黑,用铁锹掏一下,才见白心。环卫工把雪掏出撒在大街上,像撒盐。我忽然想起,冬天一直有雪,地面被雪覆盖了两个多月,麻雀到哪里觅食呢?

    我从不清楚城里的麻雀靠吃什么活着,草和草籽被雪覆盖了,它们吃什么呢?飞行消耗的热量比行走更大,没看到哪一只麻雀在天空像慢镜头一样飞,也没看哪只麻雀饿得一头栽下来。实话说,鸟栽下来,人也注意不到。

    麻雀一定掌握好多秘密,比如在大型超市的门前,有儿童洒落的面包屑,或者它们熟知沈阳市皇姑区有多少卖粮食的门市。鸟们了解鸟的秘密。人不妨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在外衣兜儿扎个小眼,临出门抓一把小米放兜里,边走边洒。大街上——即使是雪地——隐隐约约看得到莹黄的小米粒。商店门口,这位白发西装的男人走过,身后有一点小米;那个烫发时髦的女人走过,小米落在脚印上。

    雪化了,我看天空的麻雀越来越少,属实说连一只麻雀都没看到。我希望立刻有人纠正我,说麻雀数量并没少,它们飞到了乡村的田野。天道厚朴,给一虫一鸟留出了生路。

    都说人乃万物之灵,灵在哪儿?人会造火箭,会给心脏搭桥,会作曲,这一类机巧的事情是万物之灵的例子,可火箭与曲都不是我们造的,是别人。搭桥也是别人搭的。应当说——极少的人是万物之灵,多数人像泥土一样平凡。如果人真的那么灵,能不知道大雪遍地,麻雀是怎样活下来的吗?

    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据说月亮圆的时候释放了许多能量,人却察觉不到。惊蛰这一天,小虫身体像被引爆了一样,腾地翻过身,人也没察觉。冬至与夏至这两天,是天地的大事情,人跟没事一样。人觉得股市楼市才是大事。

    巴赫的音乐里藏有多少秘密?我们感觉得到却说不出。耳听旋律与织体环环相扣如流水一般流走了,啥也没听出来。我读巴赫的乐谱,想找一些蛛丝马迹,找不出来。听,它们是铜墙铁壁,听不出头绪。巴赫的音乐像DNA的图谱一样严密。我甚至怀疑世上是否有过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个人。如果没这个人,这些音乐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的帕蒂塔(德国组曲)、他的小提琴与人声的奏鸣曲是从哪儿来的?巴赫的后人今天在哪里?能跟他们合影留念吗?这里面的秘密比麻雀在雪天觅食还复杂。

    早春的雪化了,水淌进树坑,夜里又结冰。树坑里的冰片不透明,像宣纸一样白。结着气泡的圆,一踩就破了。冰比煎饼还薄,在早春。

    春天伊始,土地暴露了不知多少秘密,每株草冒芽都泄露了一个秘密。老榆树像炭那么黑,身上结碗大的疙瘩。它们头顶飘着轻软的细枝,像秃子显摆刚长出的头发,这是柳树的秘密。人坐在墙边晒太阳,突然见到一只甲虫往树上爬,真吓人一跳。在花没开、树没绿的早春,它是从哪里来的?冬天里没这个甲虫,春天还没到。会不会有人从海南捉来这只虫,装进口袋,坐飞机飞回东北,偷偷放在这棵树上呢?

    雪地篝火

    我想起以前在雪地燃起一堆篝火,离林子不远。

    那时节,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已经忘记了。燃篝火是在事情的开始,也许是结束之后或中间,但这与雪和火无关。

    天空郁郁地降雪,开始是小星雪,东西不定,像密探,像飞蛾,像悲凉的二胡曲过门前扬琴的细碎点拂。散雪试探着落在河岸的鹅卵石上,落在荒地如弃尸般倒伏的衰草的茎叶上,落在我脸上甚至凝不成一滴露水。

    我坐在杨树的树桩上,看天空越发阴沉的脸色。雪成片儿了,急急而降,像幕侧有梆子骤催。鹅毛雪应该是这样,使人看不出十米外的景物,邮票大的雪片一片追着一片,飞钻入地,像抢什么东西。不知一片雪由天而落需要多少时间。地面白了,因而不荒凉。树枝分叉的角度间也垛着雪。秋天翻过的耕地,如半尺高的白浪头。

    我到林里拣干柴,找一处开阔地拢火。我把皮袄脱下来当扫帚清理一块地,掏出兜里的废纸引火。起初,火胆小,不敢燃烧,经我煽动鼓吹,慢慢烧起来。干柴剥剥响几声,火苗袅娜扭捏,似乎与雪天有什么不妥。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声下蛇一样妙曼低徊,我不断扔干柴,火像集体合唱一样坦荡地烧起来,庄严典雅。

    在篝火的上空,仿佛有一个拱形的金钟罩,把雪隔开了,急箭似的雪片仿佛落不到这座火宫殿上。我默默看着火,透过火的舞蹈竟看不到雪的身影了,如同透过雪的身影看不到树林的背景。

    想起一位法国人说的话:“火苗总是背对着我。”当你在野外观察篝火时,的确觉得火苗是背对着你。它们手拉手跳呼拉圈舞,最得意那束火苗扭着颈子。

    篝火不时坍下来,炭红的树枝挂一层薄灰。火堆边缘的泥土融化了,黑黑的如感动的面孔。土地也许认为春天来了,因而苏醒,用潮湿的眼睛看我。

    黑湿的土地和雪形成圆的边缘,彼此不进不退。我的篝火仍然不知深浅的高扬,它们也许幻想可以把雪止住吧。

    在火周围,雪片仍然肃穆降落,仿佛问题很严重了。虽然惹不起火,但该下的还是要下。那些不幸跳入火里的雪花,是惊是喜呢?但雪们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大地上竟有一堆火。那时,我穿着白茬羊皮坎肩,腰扎草绳,坎肩里是志愿军式的绗竖线军棉袄。我坐在树桩上,用木棍扒拉着篝火,也许在想家,也许在揣测爱情。总之,我现在已经忘了,那是知青时候的事。

    火势弱了,火苗一跳一跳。雪片压下来,落在炭上遂成黑点,伴着微小的声音。我懒得再去弄柴火。雪最后把灰烬覆盖,一切归于平静。

    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雪已掩没了大头鞋。抬眼,身后不冻的茫古木郭勒河在夹雪的两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缓涌流,间或浮溢白雾,仍有广大的悲凉。

    许多年之后,在办公桌前填什么表时,面对“业绩、贡献”一栏,我真想填上:“在雪地里点起一堆篝火”。

    下雪时,我仍有这样一种梦想。

    雪地上的羽毛

    去年冬天,我起早遇上一场大雪。街上没人,雪已经停了。我像狗一样在无痕的雪地留下脚印,还真舍不得踩这么细腻、柔情的雪。很想雇个人背着我走,但背我的人也要留下脚印。就这么趟吧,暴殄天物了。

    我小心走着,准备上大道跑步,见天上打旋落下一样东西,似落非落,像不太愿意落。啥东西?雪后无风,所以此物才慢悠悠落下来。我希望是钱,100元、50元都行,10元也行,5元就不要落了。但颜色不对,不红不绿不灰,怎么会是钱呢?这件东西在我的仰视下几乎贴着我的鼻尖落下,躺在雪地上。我定睛看,是一根白色的鸽子羽毛。羽毛没有雪白的,算乳白吧。

    早上,一根鸽子的羽毛拦住你,静卧雪上,这简直是最好的礼物,比钱好。我拣起羽毛,看上面有无玄机,比如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原野快要发财了,但没有,鸽子不会写字。我突然想起羽毛的主人,它应是一只白鸽,现在何处?天上空空如也。泰戈尔说得真对,飞过天空的鸟不会留下痕迹,留一泡粪也会落在地上,而不能留在空中。鸽子飞走了,那么,鸽子送我这根羽毛干什么?我头发越发少了,但不宜贴鸽子毛充数。即使我把这根羽毛黏在胳膊上,也没人相信我是鸽子。

    我拿着这根羽毛走路,既然拣到了一样东西,我希望继续拣到其它东西,比如一封待寄的信。把羽毛黏在信上,表示十万火急,但大清早拣不到信。事实上,我在中午和晚上也从来没拣到过信,信在邮电局的信筒里。我突然想到,羽毛不是来找我,它找的是白雪。

    我把羽毛放在雪上,白的羽毛白的雪,很圣洁。如果带照相机就好了,拍下来挺美。雪地的阴影微微有一点蓝,羽毛的竖纹衬托在雪的颗粒中,显出优雅。如果这是灰鸽子的羽毛,跟雪就不怎么默契了。白鸽子很懂事,而且懂美术,啄一根羽毛降落之,装点美景。我觉得这个鸽子挺讲义气。

    我正看——新浪微博把我归纳到“吃饱没事”的作家行列,而其他作家是怀疑型、半怀疑型和诗意型。归纳得真对,只有吃饱没事的人才盯着雪地的鸽子毛出神。身旁一人问我:看啥呢?

    我没法回答看啥,便胡乱指指羽毛。

    这人说:你把鸽子埋雪里啦?

    我说没有。

    那你看羽毛干啥?他又问。

    我反问他:不看羽毛我看啥?看你呀?我直视他,他上下看我,我俩对视。他叹口气走了。

    我们俩这么说话都不讲理,因为这个事里面没理,只有一根鸽子羽毛。我撤退,拜拜羽毛。街口拐弯时,无意回头看。你猜怎么了?那个人正撅着屁股刨雪,他相信羽毛下面的雪里一定有一只等他红烧的鸽子。

    嗨——,我一喊,他撒腿跑了,骂我:你是个大骗子!

    是,我在心里说,我是骗子。如今你不能在大街盯着一件近乎虚无的东西看,你看了而别人没看出其中的利益,你就骗了他。

    我开始跑步,希望天上再落下一根鸽子的羽毛,或落下两根、三根羽毛,我把这事看得比吃饭喝粥都重要。

    雪里的火

    我上小学就赶上文革,学校没课上,和家属院的孩子一起闲逛。我和一个外号叫大果子的关系好,他长我五六岁,是中学生。大果子怀抱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当海员和地质队员,并为此准备。夜晚,他慢慢伸出大拇指,眯一只眼测量星辰离他眼睛的距离,“三光年”,说完撇撇嘴。

    四月的一天傍晚,大果子领我到水文站院里一条旧船上。船置红松垛上,不知什么人抬上去的。大果子摘下棉帽子,头发升腾汗雾,一看即知将要披露高妙计划。

    “想抓特务不?”

    抓特务是我们最为憧憬之事。电影里的美蒋特务爱说蠢话,体格差,太好抓了。抓一个特务能成英雄,能让人抬着进北京见毛主席,能入伍,能站高台子上对人讲话。

    “想啊!”

    “好!”大果子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麻绳(绑特务用),一个木头手榴弹,一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册子,抹布(塞特务嘴用),火柴,拟与特务肉搏的两只折叠铅笔刀。

    可是特务呢?

    “北河套。”他说。北河套在英金河北岸。我一想,树林沙地,空旷无人,正是特务喜欢的地方,行,我们开拔了。

    前边说过,已到了四月,远望柳树,团团鹅黄,野菜比青草先绿,河冰黑而暗,酥了。我们顾不上看景,集中精力找特务。大果子说:“别往远看,注意地面的脚印。”地上有兔子屎和乌鸦尸体,没有我们盼望的特务吸剩的烟头和带“USA”的罐头盒。这时起风,风在林里打了几个旋,带来雪。雪从树梢“唰唰”落下,越来越密,扑在脸上,睁不开眼。

    开头,我们觉得遇雪是意外收获,在雪地踩脚印、打滚儿。后来,雪在风的挟裹下横扫而来,让人站不住脚。可怕的是风声,似鬼合唱,多声部悲怆不绝。大果子抱住一棵粗树,我抱住他的腰,这样可以稍避风,亦防被吹走。

    雪埋住了脚脖子,渐至膝盖。大果子虽读过许多做海员与地质队员的书,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磕着牙说:“这不是办、办法。走!”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用绑特务的绳子系两人腰上,扑通扑通逃离树林,见一片开阔地,风雪更大了。我一脚踏空,掉进河里。冰碎了,水没过鞋。大果子拽绳使我爬上岸,又回林里。

    大果子愤然把绳子解掉扔下,说:“好在、在,河不深、深。”我想附和几句,已说不出话。大果子——要说他真挺了不起——这时筑了一米高的雪墙,背北朝南,避风。当时手冻得从袖子里都抽不出来,他竟筑了一面墙。坐下,他先给我脱鞋。鞋袜与脚冻上了,一扯如撕皮肉,钻心疼。“疼也要脱、脱……”大果子帮我脱鞋袜,用雪搓脚,然后搓手。其痛苦如心尖疼,想哭又使不上劲儿。

    之后,大果子给自己搓手脚,然后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头顶枯枝“咔咔”断折落下。

    我渐无思想意识,觉得很安逸。眼前时不时冒出一堆篝火,火苗袅娜,冉冉飘扬。现在知道,这是人冻死前的幻觉。冻死和其它死之不同是伴有精神错乱。

    “灯!那有房子!”大果子嘶哑喊叫,拽我走,但我如此安逸,根本不想动,被他拽起扛在背上。

    夜色里,不远处有孤屋轮廓,窗透微光。怎么会冒出一间房呢?刚才好像还没有。大果子背着我,从雪地抽出一条腿,踏入一条腿,五十米的路程走了很长时间。进屋后,他淌一脖子汗。

    屋里有一面炕,炕上坐个叼烟袋的老头儿。我们一人吃了两个烤马铃薯,在热炕头上昏昏噩噩入睡。半夜醒一次,我看老头儿在火盆前给我们烤衣服。

    过了几年,我想起这事儿,问大果子:“那老头儿是干嘛的?”大果子想了半天,说:“他会不会是特务呢?”一个老头儿孤零零地在河边住,什么意思?大果子心里老想着特务。抓获特务,可入红卫兵。他家庭成份是地主,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我也同样。

    到今天,我有雪浴的习惯。用雪在身上搓一搓,活血灭菌长精神。雪浴时穿厚袜子,戴手套,回屋再用冷水冲一遍,直至身暖。

    燕 子

    燕子在雨前飞得比篱还低。我坐在桑园里,看到柳树在闷热中摆动枝条,像玩累的小女孩扇动自己的裙子。草们交头接耳,传播关于雨水的各种猜测,它们甚至竖起尖尖的耳朵,听远方有没有雷声。没有,“吱吱”的声音是从对面街上传来的加工铝合金门窗的电锯声。

    雨燕在草丛中掠来掠去,像寻找丢失的东西,如钥匙。看不出燕子也会粗心大意。但飞这么快,它能看清地面的东西吗?草丛里藏着许多毛桃,那是碧桃树在昨夜的风里遗落的。手拎防雨绸兜子的老太太,弯腰拣这些毛桃,去皮之后串成念珠,在手里摩挲。燕子还在找,藉此做出各式优美的舞蹈。它双翅微张,尾羽微张闪着墨绿的亮彩,像一把空气中的剪子,或许它已经剪断了许多蜘蛛刚刚拉出的亮晶晶的丝,使蚊虫逃生。燕子挺着饱满的胸和小小的喙,似乎为此自豪。

    我见过燕子们的照片。白腰雨燕的羽毛是深棕色的,飞翔时才露出白腰,像穿露脐装的少女。非洲的塞内戈燕,白喉红胸,像饮酒串皮的渔民。线尾燕的翅膀也是墨绿的,红冠,如守卫欧洲古堡的士兵。美洲的楼燕形体近隼,在燕的羞怯中多一些威严。毛脚燕背黑腹白,小而胖,短短翘起的尾羽十分好笑。

    我喜欢汉字中的“燕”、比“雁”字灵透亲昵。燕子像猫、企鹅一样,得到人类的接纳与喜爱。在乡村,檐前或打谷场上,常看到燕子的身影,寓意丰足。它也和云朵、小鸭子及大红花一起,进入呀呀学语的孩子们的歌谣中。孩子喜欢拍着手唱“小燕子,穿花衣……”虽然燕子并不知道这是唱它,匆匆飞去,否则要驻足檐下听听这些歌词,而“雁”字在人眼里,与远行有关,与怀乡和思念有关,辽远,并带一丝凉意。

    女性的名字中,有许多“燕”字。起名的父母认为它代表着美丽和灵巧。口里念着,有几分溺爱。当然这些名字,如“丽燕、秀燕”,在鸟类辞典中是找不到的。

    而桑园中的燕子,仍在来往寻找,越飞越低了。

    银河的手臂

    从小到大,看周围,没改变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们没少也没多,这是我的猜想。我小时候不只一次数星星,但没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满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蓝海滩晾晒的珍珠,风干后发出贝壳的石灰质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记录着地球的转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时候少了两颗——也没人发现,更没人痛心、追查或在网上搜索。所以我无须什么证据就可以说星星没变化,星星一颗都没有少,没被拆迁以及列入GDP中。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无数野猫的眼睛窥视人间。

    我看到星星会想到童年。我觉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离人间比较近,我甚至想说出那时的星星也处于童年。为了不让人笑话,这话还是不说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两山、一河,三层的楼房有三座,最繁华的莫过于满天星斗。那时有人逗我,说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铁锅一般沉闷。这人还说那些下火车、下汽车的人,就是从外地来看星星的人。我听了真是自豪,以为星星是赤峰夜空结出的果实,像杏树结香白杏、桃树结水蜜桃一样。我从赤峰七小放学经过长途汽车站,见下站的人——他们东张西望,灵魂像被售票员收走了;牧区的人们冬天穿着沉重的皮袄,脚蹬毡靴;有人拄着拐棍。我见到他们心领神会:唔,又是来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时候,我在心里分享外地人特别是牧区人看星星的喜悦。

    小时候,我家络绎不绝地经过各路亲戚,他们到我家,然后去北京或呼和浩特,还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宁;或者从北京、呼和浩特、集宁到我家休息一段儿,回他们自个家。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一位亲戚:你上这儿来是看星星的吗?他竟想了很长时间,说是的。我又问,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么呢?他说看病。

    天没亮,我和我爸我妈乘火车去甘旗卡,马路上所有的路灯都照着我们三个人。我爸的咳嗽像是问候路灯——它们在寒冷的夜里没结霜花,空气中带着冬天才有的铁锈味。星星挤在南山的背后,说它们潜伏在山后也没什么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沟壑如马的肋条。在新立屯我们吃了马肉饺子,我爸知道后很生气,我觉得味酸。

    星星从克什克腾、巴林左旗和右旗那边飘进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从草叶的缝隙往河里看——星星在洗澡、在悠游、在串门,而一颗空中落下的鸟粪吓跑了河里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时候,关于星辰的知识一点儿没增加,而星星既没多也没少。观星使人感觉自己是近视眼,看不清它们,而它们又确凿地存在着。星星没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没被氧化,它们身上没有自由基,不会脱发与肾亏,更不会得结肠炎或酒精肝。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约略听说它们是发光的飘浮在太空的石头,这只是听说。人到老,对星星的了解也就是这些。印裔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说星星也会变瘦、变矮。当我们听说我们眼里的星光是千万年前射过来的之后,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沮丧,能看到千万年的星星算一种幸运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万年后的人类——假如还有人类的话——蝾螈、银杏、三叶草或蕨类才会看到。如此说,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长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们身后的银河如一只宽长的手臂,保护它们免于坠入无尽的虚空。

    樱桃花在枝头想念樱桃

    说“樱桃花”像说一个消失的人,过去见过、后来却见不到的人。樱桃花是被大地幽禁的纺织姑娘,每年春天才能来到。而第二年见到的樱桃花,已经不是去年那些花。

    所以,跟“那一个”樱桃花相见,一生只见一次。落在玻璃上的雪花、蹲在绿色送报箱上的雨水、从天空飞过永远不知其下落的鸟,我们都只见过一次。

    这一生,无论见什么东西,我们只见过一次,除了身边的人。流过的河水、余晖在岩石铺的金黄毯子、车窗外站着的树,我们只见过一次。用一生的时间也回忆不完我们只见过一次的东西。

    樱桃花见过樱桃吗?

    樱桃花一生最想见的就是樱桃,而不是杜梨,更不是古怪的香蕉。樱桃花每天都在枝头上想念樱桃,这么稠密的想象被蜜蜂偷走变成了蜜。每朵樱桃花手里举着五片扇,对着阳光显影扇子上面的字。在没有一片绿叶的果树枝上,樱桃花如同一排蝴蝶穿过独木桥。花的蝴蝶丈量树枝,给叶子预留地方。叶子长出来之后,花像树的耳朵,听鸟在早晨独白。

    鸟的话语跟樱桃有关,它想到樱桃就想到了酸和甜。血浆一样的果泥,这让小鸟喊叫起来。

    樱桃花所想象的樱桃是一只小灯笼,里面的籽像神秘的宝葫芦。灯笼在黑夜微微发光,给往树上爬的小虫照亮。

    樱桃花认为樱桃不是吃的食品,它另有奇特的用处。吃是从枝头钻进人的肚子里,对不住漫长的生长。樱桃花询问串门的蝴蝶:你见过樱桃吗?

    蝴蝶摆手,蝴蝶只会摆手,表示自己耳聋。

    樱桃花想象樱桃身上有美丽的羽毛,肩膀是宝石蓝,胸膛雪白。樱桃用红色的爪子抓紧树枝。到了秋天,樱桃飞到南方气温更暖的地方。

    樱桃也许是一只木质的小盒子,樱桃花想。盒子里装着蔫巴变黄的樱桃花的花瓣。樱桃收藏这些花瓣,把每年的花瓣收起来,洒到溪水里,和小鱼成为朋友。

    樱桃花开到最繁密的时候,花瓣挡住花瓣的脸。它们向四面八方看,找樱桃的踪影。樱桃并没有从树下面爬上来,也没藏在雨水里。樱桃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风吹走了一层又一层樱桃花瓣。它听说当最后的花瓣落地之后,樱桃才出来。花朵挺高兴,兴高采烈地往树下跳。躺在地上的樱桃花快要枯萎了,问地上的蚂蚁:你见过盛开的樱桃花吗?

    蚂蚁指手划脚一通,什么也没说出来。樱桃花向树上看,嫩叶已经站满了树枝,张着完整的边齿,阳光晃眼。

    雨滴的闹钟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嘀哒。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见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而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雨中穿越森林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雷声不那么响亮,树叶吸收了它的咳嗽声,闪电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树的身影遮挡。我想起一个警告,说树招引雷击,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树,而不是整个森林。对森林里的树来说,雷太少了。

    雨下得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雾,雨打树叶的声音却变小,大片的水从树干流下来,水在黑色的树干上闪光。

    我站在林地,听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脱下衣服,在树叶滤过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拧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湿了。雨更大的时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知道这样,往兜里放一条小金鱼都好。

    后来,树叶们兜不住水,树木间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雾。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

    小鸟此时在哪儿呢?每天早晨,我在离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听到鸟儿们发出喧嚣的鸣唱,每只鸟都想用高音压倒其它鸟的鸣唱。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雨让虫子们钻回洞里。

    雨一点点小了,树冠间透出光亮,雷声在更远处滚动,地面出现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时候,我感觉森林里树比原来看上去多了,树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们站在水里,水渐渐发亮,映散越发清晰的天光。鸟啼在空气中滑落。过一会儿,有鸟应和,包括粗伧的嘎嘎声。鸟互相传话,说雨停了。

    这时候,树的上空是清新的蓝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脱掉了几件衣服。我本来从铁桥那边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旧王宫已经很近。我改变了主意,穿着这身湿衣服继续往熊湖的方向走,这个湖在森林的深处。

    空气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间纵跳,腿长得像一把折叠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满橙色的肥虫子,我在国内没见过这么肥的虫子。回头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满了虫子,好像我领着它们去朝圣。

    路上陆续出现在林中散步的德国人,他们像我一样,被雨挡在森林里。被雨淋过,他们似乎很高兴,脸上带着幸运的笑容。但他们不管路上的虫子,啪啪走过去,踩死许多虫子。他们从不看脚下,只抬着头朝前走。鸟的鸣唱声越来越大,像歌颂雨下得好或停得好。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大约十分之一彩虹,像它的小腿。整个森林变得湿漉漉,我觉得仅仅留在树叶上的水,就有几百吨。

    月光手帕

    很多年以前,我在医院为父亲陪床。病人睡熟之后,陪床的人并没有床可睡。时间已在后半夜,我散步在一楼和三楼的楼梯间。这时的医院没什么走动了,几个乡下人披着棉袄蹲在楼梯口吸烟。偶尔,有系着口罩的护士手执葡萄糖瓶轻盈往来。

    我下到一楼,又拾阶上楼。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姑娘,约莫是个中学生,行走间蹲下,拣一样东西,旋又走开了,回头瞅我一眼。她走开后,地上一个薄白之物仍放着,像一个手帕。

    我走近看,这不是手帕,而是一小片月光摊在楼梯上。为什么是一小片呢?原来是从被钉死的落地长窗斜照进来的,只有一方手帕大的小窗未钉死。子夜之时,下弦月已踱到西天。这一片月光射入,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弥足可贵。

    小姑娘误以为这是奶白色的手帕,她弯腰时,手指触到冰凉的水泥地上便缩回了。她瞅了我一眼,也许是怕笑话。

    我不会笑她,这一举动里充满生机。小姑娘也是一个病人的家属,我不知她的病人在床上忍受着怎样的煎熬。但她是这么敏感,心里盛着美,不然不会把月光误作手帕。

    在她发现这块“月光手帕”前,我已将楼梯走了几遍,对周遭懵然,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她弯腰,才诱使我把这一片月色看成手帕,或者像手帕。但我感伤于自己没有她那样的空灵,走过来也不会弯下腰去。因为一双磨练得很俗的眼睛极易发现月光的破绽,也就失去了一次美的愉悦。

    许多年过去了,我对此事有了新的想法。多么喜欢她把这块“手帕”拣起来,抖一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月光遗憾,它辜负了小姑娘轻巧的半蹲着拣手帕的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的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籽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腰。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

    在水上写字

    傍晚,群山在白雾的包拢下退到了远方。刚才下雨,雨不知停还是没停。我的意思是说雨丝和雾汇合了,见不到成串的雨点,但树叶在滴水,雾气越发浓。

    这里是山西省平顺县境内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庄建在峰峦之上,我们坐车经过九曲二十八弯的凿岩山路才来到这座三十八户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几年前,有急于上位的领导把下石壕改为岳家寨。领导怕听到“下”这个词,越(岳)胜于下,更胜过下石和下壕。这是官员的迷信,虚妄之心没有不依赖迷信的。山村不大,往四面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于山巅,此处乃太行之巅。

    雾气徐徐侵来,缓缓消散,好像被吸进了地里。梨树、枣树从迷茫中渐然清晰,露出肥硕的绿梨和青枣,好像是雾让树孕育了梨枣。有只梨从枝头落在石板上,“啪叽”一声。我第一次听到熟梨落地竟然会“啪叽”,它躺在地上,绽开白果肉。让梨开绽的不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儿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外风景。枣倔,藏在高枝等着竹杆敲打。村里没人打枣,青壮劳力下山打工去了。

    雾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驴一样在山村转。村里没有一瓦一砖,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条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盖了多少年,斑驳的石头搬来垒屋,依旧斑驳,说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后如砚台般细腻,含蕴花纹。一棵榔树直立云霄,树龄越千载,大人无法合抱,树身红铜色,遍布铜钱大的凹痕。村人视此树为守护神,他们的祖先已于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这棵树。此树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对树露出虔诚的笑容。这个村的街道有如迷宫,在巷里穿来走去,不知谁家挨着谁家。刚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妇女在东边晾花椒,转一下又见她在西侧晾花椒,浑似双胞胎一齐晾花椒。

    说话间,雾又来了,房子被童话一般的雾收走,只露出脚下的石板路。不出五分钟,雾又赶路了。一位老汉双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没表情。他身后的房子用红油漆写着“八路军藏金银处”。八路军不光有作战处、政治处,原来还有藏金银处,在山巅。雾又来,再散,我已经走到一个大石亭边上。亭长方形,立八根石柱,似会议室,四壁皆空,可观八面山色。亭子下面有厨房,这里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宾馆,开会与开招待会用。在这上面吃饭,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环绕的山色。谁想吃太行山、吃云海、吃星辰月亮就上这来吧——平顺县下石壕村。还有什么吃的我不清楚,还没开饭呢。

    再走,过小石桥,见七八岁儿童趴桥上,用树枝点水。我问:“干啥呢?孩子。”他不抬头回答:“练字呢。”啊?这排场太大了,在一条河上练字。我蹲下,看他用树枝在水面划横、划竖、划撇捺。人说划沙无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说:“你写个太行。”小孩站起来,伸臂写“太行”。我只能说他写了好几层涟漪,看不到字。这时水面金红,这肯定不是小孩写的。抬头看,雾里涌出夕照,红光从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洒在河上的只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树枝一笔笔划破了金痕,我抢过小孩手里的树枝,在水上写个“人”又写个“大”。字没留下,树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夕照里,村里的屋顶鲜艳夺目,白石房变成玫瑰红,黑石房有乌龙茶的金绿。一恍惚,觉得这里是仙境吧,我还没修炼已经成仙了?“开戏了!”孩子说。石台上那座方亭子亮起了灯笼,长而圆的宫灯,有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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