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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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以为父亲不过是暂时昏死过去了,可他再没有醒过来,等我们把他送到县医院,人早没了气。

    艳阳急着查问父亲的死因。

    大夫冷冷地说,病人是心性猝死。艳阳嗓门一下拔高了,我问你他为啥会死?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医生皱了皱眉头,这种病死因比较复杂,可能是情绪激动所致。当然,也不排除身体过度疲劳,还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医生的回话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艳阳更着急了,粗声大嗓地说,你这医生好罗嗦,我只问你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咋你说了一大堆废话?医生有点害怕了,说你不懂医学,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再说病人半路上就死了,我们也没有观察过,具体原因谁知道?说完就忙不迭地走了。

    艳阳还要追上去问,却让我给拉住了。我怕他再惹出什么事来。我知道他为啥要问得这么细,他肯定以为是周大气死的父亲。

    “咱爹去了,再说啥也没用了,我们送他回家吧。”

    我跑到医院门口叫了辆三轮车。

    艳阳有点不甘心,可也没办法,只得和我一起将父亲抬进了车斗里。父亲本来就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又伸不开腿,蜷曲得就像个老树根了。那张脸看上去越发瘦小,皱而泛黄,隔了年的桃核似的。车开到半路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司机骂了一句,一踏油门加快了速度,车颠簸得更厉害了。我和艳阳不得不护住了父亲的身体,看到雨没个遮拦地往下浇,谁都没多想就脱了上衣,盖在了他身上。

    寒凉的秋雨鞭子似的抽得我们瑟瑟发抖。

    “回去得找周大那王八蛋算账,”艳阳两眼瞪得血红,“是他气死的咱爹。”

    “可是医生不是说了吗,也可能是劳累过度造成的。”

    “就是他,他要不逼着咱爹还他的狗,能死了吗?”

    “千万别再冲动了,你忘了自己咋给关起来的?你想让咱爹到了那边还不放心你吗?”

    等我们进了村,雨却停了。

    我想,父亲真是个苦命人,连老天爷都跟他作对。

    我们把父亲抬进院子,抬上炕,又摘了门板,停在了上面。他老人家躺上去能还阳吗?我希望这样,又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刚把父亲停好,艳阳就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周大了,赶紧跟着跑了出去,出了巷子,他早没了影子。到了周大家门口,我看见艳阳正立在那里吼叫,我跑过去一看,门挂了个锁疙瘩,不由松了口气。邻居说,老周出村了,刚刚给一辆车接走的,说不准是回城去了。

    “你个王八蛋,等你回来再算账。”艳阳狠狠地踢了一下门,说。

    回到院子里,我们正商量着怎么办丧事,二叔匆匆赶来了。二叔显得失魂落魄的,问了我们几句话,便趴在我父亲身上嚎哭起来。看得出,他对我父亲的死内疚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哭得这样撕肝裂肺,声泪俱下。人大概都这样,活着时我们麻木得看不到他的好,等他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你才觉得他是这样的让我们牵肠挂肚。二叔此时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吧,他好像完全忘了我们在身边,自顾自地发泄着他的悲伤。

    “我的亲哥呀,你咋就早早离开了?要知道你会这么早走,我咋敢对你没个好声气?”二叔拖长声调哭诉着,“亲哥呀,弟弟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让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啊。”

    二叔越哭越凶,哭得我们都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到后来,我不得不把他搀扶起来。

    “两个好侄儿啊,”二叔止住哭,红肿着眼睛对我和艳阳说,“你爹拉扯你们一回也不容易,得给他好好办一回丧事。”

    “咋好好办?家里没一个活钱了,还塌下一屁股饥荒。”艳阳重重地叹了口气。

    二叔好像给问住了,在狭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也不知说什么。这些天经历了多少事呢,先是瞎折腾给艳阳办丧事,接着又是跟牛家打官司,再后来艳阳也给关进去了。没一件事不花钱,还没缓过气来,父亲又一撒手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办一场丧事那得多少钱,就凭我家现在这个景况,还不知又要塌下多少饥荒呢。

    二叔老半天停下来,冲着我和艳阳开了腔。“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咱想想办法不是就啥都有了吗?先说棺材,我记着那口棺材还没退,抬出来就能用,这笔钱自然不用花了。纸扎呢,你爹心细,也没舍得扔,都小心地藏起来了,眼下就在柴房搁着,是吧?按说也挺讲究挺上档次的,不屈你们兄弟的脸了。”

    “也只能这样了。”艳阳点了点头。

    我们把棺材从柴房移进了堂屋。又请来了脸板得猪头一样的张半仙,择了出殡的日子。

    艳阳几乎一夜没睡,守在父亲灵前烧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乱的日子。父亲守在灵前,给他的儿子烧纸,这多像一场梦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死了。

    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蹲在我父亲棺材前烧了纸,感叹了一回,对我们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就都走了。

    按照张半仙择的日子,第五天头上,我们就把父亲送走了。

    送走父亲,艳阳就该到矿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湿的雨声好像灌进了我的身体,渗进了骨缝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得艳阳也没睡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后半夜,我沉入了睡乡,梦见艳阳在矿井下出了事,脸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断了,两手撑着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过来,连喊“救命”。我惊叫了一声,从梦里弹了起来,出了一身虚汗。艳阳也醒了过来,问我咋了。我说没事,做了个梦。他问做啥梦了。我没吭声。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种孝布的白。

    一早起来,我送艳阳去牛家洼村,那村有跑矿上的车。雪不厚,却也掩住了脚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将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不由停了下来。艳阳见我不走了,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

    “艳阳,听哥的,要不就不去矿上了吧。”我忍不住出了声。

    “为啥?”

    “你那活儿,危险。”

    “危险?咱乡下人命贱,还怕个危险?再说,村子都快空了,你让我回来干啥?种那几亩旱坡地?”

    “可是……”

    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别说了哥,我知道该咋做。”艳阳打断了我的话。

    到了牛家洼村,车已经在站牌下停着了,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艳阳看了我一眼,说逢七时别忘了给咱爹烧把纸,然后就拎着包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就启动了,我看着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没了影子。我知道车最终要驶向矿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那是艳阳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个恶梦,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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