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中篇小说卷-栀子花开六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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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

    往太湖当中三山岛去的小轮船,三天开一次,碰着风雨就停开,所以到开船的这一日,必定是很拥挤的,码头上的人很多,上船是有限额的,不能超载,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敢违背的,从前也是有过沉船的事,所以大家就更加要小心。买到船票的人,坐在码头上的什么地方等,心里很安逸,没有买到票的人,就到处乱窜。金志豪是事先托了乡里文化站的小王买了票,临上船,又由小王带着,找着码头上的熟人,从边上的门先进去,就占了一个座位,等到那边正门开,大家拥上船来,船上就很混乱了。往三山岛去的,有的是住在三山岛的人,出来办事或者买什么东西的,也有外面的人,要到三山岛上去。现在开放了,很多人往开放的地方去,也有很多人反过来往不开放的地方去,总是有道理的。被世人称为“小蓬莱”的三山岛,处于太湖之中,孤绝而巧,离最近的半岛有十多里,岛上多有风景名胜,但游人甚少,居民主要以种植花果为业,名树名木极多,真所谓春日梅花尤盛,秋季橙橘满山。由于交通十分不便,历来是一处世外桃源,一直到前几年,考古学家在三山岛发现引日石器遗址,孤岛上才有了外人的足迹。金志豪到三山岛,是去采风,就是搜集民歌。现在对吴歌,又有点重视起来了,所以就把文化馆里有关的人员,都动员到乡下去,到角角落落的地方去。金志豪对民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原本是跳舞的,后来剧团精减,像他这样的骨干,就安排到文化馆工作。在文化馆,他工作也很好,后来就提了做副馆长,他是要带头去采风的。说起来金志豪到三山岛,也是有目标的,据下面群众文化网络上的小王反映,说三山岛有一位老人,住在东横头,大家叫她文宝娘娘。说文宝娘娘从前唱山歌是很有名气的,又说她唱山歌唱得出名,就有好多男人追求她,她就有了好多的情人,但是最后却没有一个人做她的丈夫,等等等等。金志豪赶到三山岛来,就是要找文宝娘娘的。开船的时候,金志豪看见小王在码头上朝他挥挥手,后来船走远了,就看不见小王了,金志豪叹了一口气,他到三山岛人生地不熟。本来小王讲好要陪他去的,后来又说乡里要叫他去谈项目,就不能陪金志豪去了。小王关照金志豪,到了三山岛,就到村里去找沈委员。这一日天气很好,没有风,船开得很顺利,一个钟头就到了三山岛,下了船,金志豪就找人打听村里的办公室。岛上的人很热情,他一问,就有好多人过来告诉他,指了又指,又问他到村里找谁,金志豪说找沈委员,人家想了半天,说没有沈委员。金志豪就有点着急了,就向他们解释,说是管宣传文化的干部,他们又想了半天,说:“噢,是癞狗。”金志豪差一点笑出来,但是看他们都不笑,他就忍住了,想想不放心,又问:“他是管文化的吗?”岛上的人说,癞狗管的事,就是不许人家生小孩,又说癞狗来世肯定投猪胎。大家就骂起癞狗来。金志豪说:“那是计划生育干部呀”

    岛上的人说:“就是,勿错的,就是伊。”

    金志豪同他们搞不清,心想不管这个癞狗是什么委员,找到一个干部就弄得清楚了。他又问:“他人呢,在村里吗?”

    有人说:“在。”

    另有人说:“不在,昨天看见他跟机帆船出去了。”

    金志豪又着急:“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他到哪里去,总归是医院妇产科。”

    金志豪又想笑,见他们不笑,只好又忍住。

    岛上的人把他丢在一边,互相打听,问,是谁家的。

    说是坤宝家女人,肚子很大了,有六、七个月了,说引产下来肯定活的,七活八不活,又说作孽什么的。他们议论了一会,想起来把金志豪冷落了,连忙又来问他,找癞狗做什么。金志豪也没有办法,只好说:“我其实也不晓得癞狗是什么人,我是来找文宝娘娘的。”“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了。”他们问。

    金志豪不晓得什么东横头,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是一个会唱山歌的老太太。”他们就哄地笑起来,金志豪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又说,“是不是她,是不是文宝娘娘。”他们更笑得厉害,一边笑一边又说名气响什么的,金志豪也弄不懂什么名堂,但他总算晓得确实有文宝娘娘这个人,就定心了。等他们笑好了,才告诉金志豪,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不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住在西横头,她现在不在自己屋里住,早几年到城里去嫁人了。金志豪听小王讲过文宝娘娘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怎么又去嫁人呢。后来岛上的几个人就领了金志豪到西横头去,到文宝娘娘的侄儿屋里。文宝娘娘的侄儿对金志豪说:“你听他们瞎嚼,老太婆到城里去帮人家了。”金志豪问:“这把年纪还出去帮人家呀?”

    文宝娘娘侄儿对他看看,说:“她自己活该,老太婆,不安逸的,不死活爬。”金志豪就问文宝娘娘的侄儿要文宝娘娘去城里的地头脚跟,侄儿找了抄给他,说:“不过不一定的,她这个人,做人家做不长的,三天两头要换人家的,你自己去打听吧。”金志豪临走才想起一桩顶要紧的事情,连忙问:“文宝娘娘是不是会唱好多山歌?”文宝娘娘的侄儿说:“我是不晓得,我也没有听她唱过什么山歌,不过么,听人家说,老太婆早时候倒是会唱唱的。”金志豪有点开心。

    文宝娘娘的侄儿又说:“你去寻她吧,她大概会唱的,从前我们这里的老人,都会唱山歌的,现在大多数人不在了。”金志豪从文宝娘娘侄儿屋里走出来,走出一段路,就有人告诉他,前面一间小草屋,就是文宝娘娘的房子。金志豪就顺道过去看看,门也没有锁,推进去,一股霉气,里面很破陋,他就退了出来,也没有仔细看。金志豪回到码头,当日进来的船,当日是不回去的,要到第二日才走,码头倒是有个小客栈,是岛上的农民自己办的,其实就是在自己屋里隔一两间房间,加几张铺。金志豪问了,住一夜收五角,如果搭伙吃饭,中饭三角,夜饭两角。金志豪付了一块钱,进去看看,床单倒是蛮清白的,就是地皮很潮湿。他坐不住,走出来散散心,到码头上,看见有几个人在往一只挂机的水泥船上运石头,他走过去问:“你们的船,是不是今天开?”他们说是的,反过来问金志豪要不要搭船。金志豪说他是想走。他们就叫他上船,说马上要开了。金志豪连忙跑回房东屋里,拿了自己的包出来。房东追出来说:“喂,你不住了,钥匙还我,一块钱退给你。”金志豪还了钥匙,说:“一块钱算了。不要了。”

    房东在后面谢了又谢。金志豪心里就有点感动。上了船,他问船家要给多少钱,船家说是搭乘,钱就算了。金志豪心里更加感动,拿小岛上的人的淳朴和城里人现在的俗气比较,金志豪叹了口气。第二日,金志豪按文宝娘娘侄儿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文宝娘娘。到那里一问,果真不在,说是早就走了。金志豪顺带问了一句,老太太怎么样,那家人家老老少少一致说这个老太婆是个寿头,说做事情倒蛮卖力,就是人太寿。金志豪也没有再问会不会唱山歌,不然人家拿他也要当寿头了。

    后来陆陆续续打听了半个月,才有了文宝娘娘的下落。金志豪又去,到了那条巷子,看见有几个老人在说闲话。金志豪就去问她们,有没有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帮人家,叫文宝娘娘。几个老人相互看看,闭眼,撤嘴,其中一个说:“你寻她做什么?”

    金志豪就晓得文宝娘娘在这里了,又问:“她是不是在7号刘家里做?”

    老人说:“7号刘家里,老早不要她了,调到前面丁家里,现在也不来事了。”金志豪不明白,就问:“她为啥,做人家怎么换得这么勤?”

    几个老人阴落落地笑,也不说明白。

    金志豪还想问几句,就看见有一个干瘪枯瘦的乡下老太婆拎了两只马桶走过来,那几个老太婆就说:“喏,文宝娘娘咯。”一边又热络络地喊文宝娘娘:“喂,文宝娘娘,有人寻你喏。”金志豪看文宝娘娘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会唱山歌的样子,更不像唱歌会唱来七八个姘头的人。文宝娘娘把马桶往地上一放,喘了一口粗气,就朝金志豪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有一只金闪闪的。她说:“捺寻我,有啥事体?”金志豪倒不好讲了,他不好说我是来请你唱歌的,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望望你的。”几个老人就起劲了,就同文宝娘娘打棚,说:“文宝娘娘,交好运了。”文宝娘娘也笑,说:“我是免讨饭呀。”

    他们就说:“免讨饭还装只金牙齿呢。”

    文宝娘娘张张嘴,指指那只金牙:“这只牙,假的呀,就是包一层呀。”她们又说:“包一层也不得了,现在东西,贵煞人的。”又问是不是老相公给的。又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清爽,像我们,有多少黄货也给小辈里刮光了,不刮光是不会歇搁的。又说了一大串。金志豪没有心思听她们的闲话,他把文宝娘娘叫到旁边,说:“听说你从前会唱山歌,想请你唱唱……”文宝娘娘说:“捺这个人,捺当真啊,哪个促狭鬼,骗人的呀。”

    金志豪想不落,也不晓得文宝娘娘讲的话是真是假,想想自己为了寻找文宝娘娘,花了不少精力,倘是到头来一场空,真是冤枉煞了。他说:“我姓金,在文化馆工作。听人家介绍你会唱,特地来寻你的,你晓得,现在重视吴歌,吴歌是宝呀。”文宝娘娘朝他看看,两只浑浊的眼珠转了两圈,突然说:“金同志,捺帮帮我的忙,帮我介绍一家人家做做吧,现在我做的这一家,又喇叭腔了,又要叫我走了。”金志豪不响。

    文宝娘娘又说:“我年纪大了,没有人要了,其实我身体蛮好的,捺看得出,我做得动的。啊,捺帮帮忙,捺城里人,朋友多,捺相帮我打听打听,啊,靠捺啦。”金志豪不想再同文宝娘娘纠缠了,吴歌本来不关他的事,在文化馆他是分管行政的,不问业务,再说这个文宝娘娘也不像个会唱山歌的人,即使她从前会唱,现在这把年纪,恐怕也唱不起来了。金志豪就一边应付她,一边脱出身来走开了,从此他再也不去想文宝娘娘的事情。金志豪照旧在文化馆上班,做自己的工作。他很忙,一坐下来,也难得起身。有一日上午出来上厕所,就看见文宝娘娘站在走廊里。金志豪心里一动,问她:“你做什么?”文宝娘娘说:“我等捺的回音啊,我托捺相帮我寻人家的,捺寻着了吧。”

    金志豪哭笑不得,不过他天生的好脾气,温吞水,随你什么不讲道理的人,碰到他,就像拳头打在棉花里。他对文宝娘娘说:“这个事情不大好办的。”文宝娘娘说:“呢哟,这有什么不好办呀,就是托捺介绍一家人家呀,捺相帮我问问,现在要找佣人的人家很多的。”现在城里人请保姆的是不少,金志豪自己屋里也有一个保姆,不过金志豪不大高兴相帮文宝娘娘去说人家,这个人换人家换得这么勤,谁晓得她什么名堂,手脚干净不干净,人牢靠不牢靠,做介绍人是要承担责任的。金志豪拿文宝娘娘没有办法,就敷衍她说:“好吧好吧,你先回去,我帮你留心。”文宝娘娘说:“捺不是要听山歌么,我唱一首给你听听。”

    金志豪就有点振奋起来,叫文宝娘娘跟了他到办公室,叫她坐,她也不坐,倒了一杯水,她也不喝,站在那里,就唱起来:栀子花开六瓣头,养媳妇并亲今夜头,日长遥遥真难过,开仔纱窗望日头。

    唱完了,文宝娘娘仍就站在那里,看着金志豪。

    文宝娘娘唱出来的这种腔调,金志豪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很闷,脑子里老是转着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调,歌词也听不太清,所以,他一时就讲不出什么话来。文宝娘娘看他不响,又说:“我过日来听回音啊。”

    金志豪说:“你等一等,刚刚你唱的,叫什么?”

    文宝娘娘说:“咦,就是山歌呀,捺不是叫我唱山歌么。”

    金志豪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我记下来。”

    文宝娘娘说:“我来不及了,要去烧饭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过日我来听回音啊。”金志豪只好凭记忆,把那首吴歌记录下来,念了几遍,也念不出什么味道,他想起来应该把它交给老马,老马是行家。他到群艺科去看,老马不在,只有新分来的中专生小丁在,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找了点资料看看,看到一些报道,说近几年新发现的一些吴歌,都是从民间一些老人口中传出来的。所以,金志豪想,这个文宝娘娘,也可能会唱出一些很宝贵的吴歌来。第二天上班,金志豪又到老马办公室去看。老马在,他就把记录下来的吴歌交给老马看。老马看了一下,说:“噢,这是栀子花开六瓣头,不过,不全,缺了好几段。”金志豪点点头,说:“噢。”

    老马又说:“这是明代的一首吴歌,从前流传很广的,但是后来失传了,我在1956年下去就搜集到了。我们馆里去年编的那本《吴歌新集》里也选了这一首。”金志豪就有点难为情,面孔也红了。老马看看他,就说:“金馆长,那个文宝娘娘,我们想请她来,现在民间会唱栀子花开六瓣头的人不多。”金志豪想也许她还有很多的歌在肚皮里呢。他对老马说:“过几日她还会来的,她来了,我告诉你。”可是文宝娘娘一直没有来。一天馆里开会,老马问起来,金志豪就把文宝娘娘的地头脚跟告诉了老马,后来老马去找过一次,说已经走了,又换了人家,也不晓得到了哪里。文宝娘娘再来,就不是做佣人的文宝娘娘了。她挑一副箩筐,走街串巷收旧货,收到金家里门上来。金志豪看见她走过来,有点奇怪,文宝娘娘就朝他笑,说:“捺住在这里啊。”金志豪以为她一定是打听了才过来找他的,要不然苏州城这么大,小巷弄堂无数,怎么就这么巧,走到这里来收旧货。金志豪朝文宝娘娘望望,他有点怕她来纠缠不清。文宝娘娘在巷子里喊“卖旧货哦”,又念出一大串旧货的名称,又对金志豪说:“你们文化人,屋里有旧报纸的,你们又不在乎三铀二锢,五筋扛六筋,扛到收购站犯不着的,拿出来,我帮你们送过去,讨点脚路细。”金志豪想想也是的,屋里旧货是有不少,平常日脚也没有功夫整理,他叫小保姆去清理出来。小保姆就很兴奋。她平常是不大笑的,但是来了收旧货卖鸡蛋的什么人,她就活络起来。金志豪屋里请的这个小保姆,是苏北乡下出来的,金家里事情也不多,叫她照管照管老先生,做一些日常家务事,烧饭洗衣服。他们又没有小毛头,不烦人,小姑娘十六岁,土头土脑,听不懂苏州话,有时候老先生支派她做什么,叫她这样那样,她说听不懂,不做,老先生很生气,批评她,她也听不懂。小保姆去抱了旧报纸出来,还有酒瓶可乐瓶什么东西,还有大大小小的硬纸板盒子,站在文宝娘娘身边,看她挡秤,又说秤打得太鲜了,说文宝娘娘太精刮了,文宝娘娘说:“捺个小姑娘,才精刮呢。”巷子里的人家都是会看样的,看金家里卖旧货,别人家也来卖,小保姆就对文宝娘娘说:“你看看,全是我们家挑的你。”文宝娘娘把收的旧货堆在地上,她要先算好了帐,再收作,地上堆满了东西,过往的人就有意见,因为东西在金家门前,话说给金家里听,金志豪催文宝娘娘快点,文宝娘娘噢噢应。大家看她收了好多,说她装不下一担,文宝娘娘就笑,说:“你再来这点,我照样一担子走。”这一日是礼拜,忙的人忙,闲的人闲,巷子里就有好多人来看,互相问候,又一边议论文宝娘娘,说这把年纪还出来做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一般是男人家做的,又说小辈里肯定怎样怎样,金志豪站在一边也不多嘴。后来顾虹也出来了,她拄一根拐棍,倚在门口,听大家说话,听到好笑的话,大家笑,她也笑。大家看看她,就有点作孽她。他们说:“小顾,你瘦得来,白僚僚的。”

    又说:“没有血色啊。”

    顾虹摸摸自己的面颊,笑笑。她是同从前不好比了。从前顾虹,在这里是很有点名气的,她是歌舞团的演员,头挑的角色,会唱会跳,这城市喜欢文娱的小青年,说到顾虹,没有不晓得她的。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唱唱跳跳,出点名,帮单位争点面子,到了年纪,单位总不会亏待,安排个清闲惬意的工作,多少实惠。顾红偏偏不安逸,丢了主角不做,和几个演员一起,跟了文化掬客,跑到深圳那边一个叫平湖的地方,到酒吧里去做伴舞,让那些冲额头厚嘴唇的矮佬搂搂抱抱。那边生相难看的广东乡下男人,见了白嫩鲜活的苏州姑娘,就天天来跳舞。反正有钞票,把酒吧的门也要轧破了。顾虹她们到了那边,工锢倒是不少,可是日脚难过,东西贵得吓煞人,她们住不舍得住好,吃不舍得吃好,几个未婚的姑娘,本是想来赚点票子回去,将来结婚要讲派头摆排场的。顾虹是结过婚的人,因为年纪轻,又是搞艺术的,所以没有要小人。她的男人,原来是她剧团里的同事,家里也比较富裕,所以顾虹到这边来,赚钱是一条,学点新潮的东西,在艺术上有所长进的思想也是有的。开头二段日脚,老板还是客气的,虽然做伴舞难免被男人家搂搂抱抱,不过顾虹她们跳舞跳惯了,封建思想比较淡,也不怎么在乎。过了一段时间,老板开始要求她们暴露,说要按“出肉率”付工铀,有的姑娘愿意,就大红大紫了,顾虹不愿意,同老板怄气,自然没有好处,弄得灰溜溜的。后来跳舞的时候,滑了一跤,脚骨跌断了,只好回家来。团里已把她除名了。金志豪见她回来,对她说:“先养着吧。”别的也不同她讲什么。顾虹就在家里养伤,医生说这只脚再养也养不成原来的样子了,拐杖恐怕是要撑一世人生了。顾虹哭了几回,后来就哭不出来了,但是她年纪轻轻的,养在家里,不做什么事情,总是很闷的。顾虹待在屋里闷气,就出来散散心。别人看她瘦刮刮的样子,就说:“唉,作孽。”背地里说她是自作自受,又说金家里的人,量位大的,意思里就是看不起金志豪,以为他是做了“十三块六角”。大家又混了一阵,看文宝娘娘把两只箩筐装得很满,说她挑不动,文宝娘娘去挑起来,扁担吱呀吱呀响,文宝娘娘腰却是笔直的,大家就啧嘴,说这个老太婆,做不煞,也有说要做煞,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就去试,有人挑起来,有人挑不起来,别人就更加要说文宝娘娘怎样怎样。金志豪看文宝娘娘要走的样子,他本来不想再同她讲什么,可是想了一想他还是对她说:“你要是有什么山歌,就到文化馆来找我,假使我不在,就找一个姓马的。”文宝娘娘看看他,又朝顾虹看看,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城里人,总归是女人比男人生得好。”大家听了,先是有点莫名其妙,后来就一起大笑起来,有人笑得捂着肚皮,说:“这个老太婆,笑煞了。”屋门口吵吵闹闹,金老先生在里面听见,心里不快活,他走出来,看见大家笑,又拿一个乡下老太婆做中心,就愈加不快活,乡下人,他是顶不入眼的。乡下人出来做生意,他看见了顶戮气。老先生叫金志豪回去,又叫小保姆回去,又叫顾虹回去。顾虹说:“我出来散散心,他们说话,我听听,一个人在屋里,闷也闷煞了。”金老先生不满意地说:“在屋里弄本书看看。”

    顾虹是动惯的人,怎么坐得下来看书,不过她也不同老先生辩。

    后来文宝娘娘挑了担子走了,大家也散了,金家里的人回去,就听老先生说话。老先生谈兴起来,是收不拢的,不过屋里人对老先生的话,大部分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顾虹和老先生说话,金志豪也不去听。他们说说就没有趣了,小保姆烧了中饭,大家一起吃,也没有人再说什么。吃过中饭,老先生要歇一会,他要休息,别人就不再大声说话。金志豪是很孝顺的。老先生刚刚进了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金志豪去开门,是单位里传达室的老吴,后边还跟了一个男人,两眼呆顿顿,看着金志豪,一点笑意也没有。老吴说:“金馆长,打扰了,这就是陈纪德,我同你说过的,我女人的阿哥。”金志豪应了一声,朝陈纪德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心里埋怨老吴来得不是时候。老吴是聪明人,晓得金志豪的心思,连忙说:“我同他讲,人家都打中觉的,他急煞了,等不及了,唉唉,打扰了。“金志豪说:“来就来了,我进去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老吴在一边连声道谢。

    老吴的老丈人,从前是金家一月米行的伙计,金家祥老先生年纪轻的时候,做少东家,倒没有什么架子,空闲下来,也同小伙计着着棋,所以同老吴的老丈人也是比较熟的。“文革”抄家的时候,金先生把一包黄金首饰藏到老吴的老丈人屋里,后来走漏了风声,仍旧被抄了去,幸亏留下了一张查抄清单,不然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不久老吴的老丈人就去世了,临终,把这张清单交给儿子陈纪德,关照他日后无论如何要寻到金先生,讲清这桩事情。以后陈纪德就打听金先生,老吴说他们文化馆副馆长屋里,从前是开米行的,不晓得是不是,一问,果真是的,回来告诉陈纪德,陈纪德开心煞了,就要叫老吴带他来见金先生,老吴嫌陈纪德不识相,不肯,说金先生是老法规矩人,不同别人搭三搭四的。老吴女人就凶老吴说,阿哥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虽说他们是东家,我们是伙计,现在全平等了,有什么不好见的。老吴仍旧不肯,就是一张清单的事情,他叫陈纪德把清单给他,由他去交给金馆长。过几日,老吴就同金志豪说了这桩事,金志豪也不大在意,只是“噢”了一声,又说抄家物资前两年已经作价偿还了。后来老吴说,过几日把那张清单拿来交给金志豪,金志豪也弄不清什么清单,就说用不着了。可是陈纪德是个犟头,不见着金老先生的面,他是不肯罢休的。老吴给他盯得没有办法,只好去向金志豪摊牌,金志豪烦不过,说:“要来就来么。”所以老吴就领了陈纪德来了。

    金志豪走进阿爹的房间,老先生正等着他,见他进来,急吼吼地说:“啥人来了,这么轻手轻脚,什么话怕我偷听呀。”金志豪说:“是来望你的,是从前金家米行的老人,来望望你。”

    老先生开心了,笑起来,说:“叫他进来,叫他进来。”

    老吴和陈纪德进来,金老先生说:“坐。”

    老吴不坐,就把陈纪德拉过来,说:“金先生,这是我的阿舅,就是我女人的阿哥。”金老先生不明白,朝老吴看看,又朝陈纪德看看。

    老吴说:“就是上次,我同你们讲的,我的老丈人,那桩事情。”

    金老先生说:“你的老丈人?是谁?做什么?”

    陈纪德就跨前一步,说:“从前在你们万和米行做的,陈子仁,金先生你不记得啦。”金老先生说:“记得的,记得的。”

    老吴晓得金先生不记得,就白了陈纪德一眼,说:“你同他讲吧,我是要走了。”一边同金老先生打过招呼,就走了。金老先生盯牢陈纪德看,陈纪德就把事情讲了一遍,末了又说:“金先生,我阿爸说的,这桩事情对不起金先生,不过那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说是不是金先生,这桩事情。”金老先生说:“什么事情?”

    陈纪德拿出那张清单,毕恭毕敬地交给金老先生,说:“就是这张纸头,我阿爸关照的,一定要交给金先生的,金先生,你收好吧,啊。”

    金老先生拿那张发黄的纸头看看,也看不出写的什么,随手就放在台子上,打了一个呵欠,眼睛又搭闭下来。

    陈纪德总算一桩心事落地,对金老先生说:“金先生,你歇吧,我走了。”金老先生用劲睁开眼睛,看看他,说:“瞰,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陈纪德就要退出去,金老先生又说:“你的老丈人,是不是叫王大麻子,王大麻子,嘿嘿,我晓得的,着棋总是输给我的,嘿嘿嘿嘿,王大麻子,臭棋,讨个女人倒蛮漂亮的,赵家里的小女儿,破过身的,破瓜。”陈纪德皱皱眉头,说:“不是我的老丈人,是我的爷,叫陈子仁,金先生,你忘记了。”金老先生就有点不开心,说:“我哪里忘记,我全记得的,陈子仁我怎么不记得,陈子仁我是顶顶记得的。”金志豪看他们这样,心里好笑,又觉得他们无聊,他拿了菜篮,上小菜场去买菜。后来陈纪德去了好长时间,小保姆看老先生坐在藤椅里不动,也不去喊他,怕他醒了,又烦人。她扫地的时候,看见墙角落里有一张发了黄的纸头,她稍许认识几个字,拿过来看看,写的什么嵌宝二只,龙凤三只,还小黄主根什么的,也看不明白,就随手丢在簸箕里,倒垃圾倒掉了。到金志豪买菜回来,看见老先生张开嘴巴,斜在藤椅里睡觉,喊他也不应,去推推他,也不动。金志豪慌了,出去叫几个人来,大家看了,都说像是中风,连忙叫了车子送到医院。医生查了,果真是中风,虽不算很严重,但右手右脚已经不灵活了,医生关照家属要小心,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老先生手脚不能动,心里火冒,就骂人,大家说,照这样,最好叫个懂一点的人来,专门服侍老先生。小保姆太小,会误事的。金志豪就想起了文宝娘娘和她唱的“栀子花开六瓣头”。夜里顾虹回来很晚,金志豪说了老先生的事,问她要不要换那个文宝娘娘。顾虹开始不作声,后来说:“那个老太婆,十三点。”

    金志豪想想也是的,总觉得文宝娘娘是很怪的。金志豪看看顾虹,她已经上床,他就问她:“这么晚了,末班车停了吧,你怎么回来的?”顾虹说:“有人送我。”

    过了一会,金志豪才问是谁送她回来的。

    顾虹说:“是季小虎。”

    金志豪叹口气说:“季小虎,季家两只虎,你又不是不知道,跟这种人搭牵,不好的。”顾虹停了停,说:“他们在帮我筹办艺术中心。”

    金志豪不响了。想睡,又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又说:“季小虎搞多少女人,你不晓得?”顾虹说:“我晓得,全城的人都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

    金志豪不再说什么,顾虹也不说什么,他们就睡了。

    干部健康普查的时候,老马查出来有病,是肝,又说已经是晚期。大家见了老马,掩不住诀别的脸色。老马是过来人,他比较想得开,在进医院之前,就把后事都交代了。他们群艺科,有三个人,除了老吴和小丁,还有一位是首长媳妇,以工代干的,水平是不大来事的,所以,工作上的事,老马就同小丁多讲几句。群艺科的事务很多,老马拣重要的讲,他几次提到吴歌。小丁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姑娘,她想老马几十年辛辛苦苦,结果这么惨,她很伤感,就眼泪汪汪。老马看看她,说:“还没有到时候。”小丁就不好眼泪汪汪了。

    后来老马就进了医院,再后来老马就去世了,开过追悼会,老马的事就结束了。老马原先是科长,现在科长没有了,另外的两个人,都不适合做科长,过几日,局里就调了剧目科的老张来做科长。小丁一直记住老马的话。老张来了以后,小丁就向老张汇报,说了关于搜集民歌的设想,老张是搞创作的,虽然有五十岁了,创作的兴致还是很高,所以他做了科长就等于没有做科长,一个礼拜只到班上转一两次,就回去写。小丁说要搜集民歌研究什么,他就不大赞成,照他想起来,创作从无到有,是发明,搜集从有到有,是发现,发明和发现,是不能比的。他就不大支持小丁的工作,小丁对老张的态度有意见,老张对工作的态度,对吴歌的态度,对老马的态度,都是不对的,小丁就跑到馆长那里去。那天馆长要到局里去开会,就对小丁说:“你有事,同金馆长说,一样的。”小丁就同金志豪说了。

    金志豪听了小丁的话,想想老张是不大应该,其实不光是小丁,馆里好多人也对老张有看法,他又想与其让老张做个不管事的科长,不如让小丁来做,说不定倒能做点什么事情。金志豪后来对小丁说:“好吧,我们研究研究。”

    小丁就去等研究,等了好多天,也没有等到什么。小丁也晓得,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她也就作罢。她又不是老马,对吴歌入痴入迷,她只不过想替老马做一点事,做不成也罢。以后金志豪遇见小丁,就有点不好交代的样子,总是小丁先去招呼他,小丁明白他有难处。金志豪很感激小丁,他想小丁年纪虽然小,却晓得处处体谅别人。他心里就有点喜欢小丁。金志豪有一天经过群艺科,看只有小丁一个人在,他就走进去,小丁朝他笑笑。小丁桌上摊着一本书,金志豪从桌子对面反着望过去,是一本《吴歌简论》。小丁把书翻了几翻,说:“随便看看。”金志豪把文宝娘娘的事告诉小丁,小丁也晓得有文宝娘娘,是老马告诉她的。金志豪建议小丁去找文宝娘娘,小丁点点头。金志豪又站了一会,和小丁说了几句别的话,小丁看他站着,叫他坐,他说不坐,就走了。过了几天,金志豪碰见小丁,问起她有没有去找文宝娘娘,小丁说去找了,说文宝娘娘又换了人家,在医院里服侍病人,浑身药水气味。小丁同她说起唱山歌的事,文宝娘娘说她唱的山歌已经编成了一本书,小丁问她是什么书,她不晓得什么书,只是说编书的人拿了好多钱,一分也不给她。金志豪想了想,说:“不会是老马编的《吴歌新集》吧?”

    小丁说:“不晓得。”

    金志豪叹口气,说:“都挖光了。”

    小丁说:“想想是不公平,老太婆作孽兮兮的。”

    金志豪就不好再说话,他晓得馆里对一些经常有联系的老民歌手,是有一些补助的,不定期,也不一定多少,不过每次补助总要弄点事情出来,你多我少,有的要求常年补助,有的住到文化馆来,赖皮样子拿出来,弄得喇叭腔,索性一分不给,倒没有什么事情来烦。小丁看金志豪不说话,就笑起来,说:“这种人,也是呒弄头的。”

    金志豪也笑了,他看小丁笑的样子,天真无邪,心里一动,说:“小丁,你还没有谈朋友吧?”小丁先是面孔一红,后来她把长头发甩一甩,就大笑起来,调皮地说:“没有呀,你帮我介绍一个。”金志豪说:“真的。”

    小丁说:“当然真的。”

    金志豪就当真了。他平时不大愿意管别人的闲事,别人的事他是不大上心的,现在他就想起来,前些时候,他的一个老同学黄三托过他,要他帮他弟弟黄四物色对象,当时金志豪是嗯嗯哦哦地应付了一下,事后就忘记了。现在想起来,黄四的条件还是蛮好的。金志豪就对小丁说了,看小丁笑咪咪的。最后他说:“长相身体什么,比他哥哥还好,你到我办公室来,我有他哥哥的照片。你看看。”小丁就跟了金志豪到他的办公室,看见一张同学会的集体照,金志豪指着其中一个说:“嗒,这个就是黄三,黄四的哥哥。”小丁看看那个黄三。

    金志豪激动起来,下了班就到黄三家里去,黄三夫妻俩见了他,有点奇怪。金志豪就说了帮黄四找对象的事。黄三的妻子全英当时也是他们一个班的同学,听金志豪这么说,就对他暗示什么,可是金志豪看不懂。黄三说:“呀,这事情我托了你有半年多了,黄四已经谈了。”

    全英说:“谈了几个了。”

    金志豪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

    黄三说:“不过么,现在谈的这一个,黄四好像不大满意。”

    金志豪连忙说:“那不好的。”

    黄三说:“这样吧,我去问问黄四,过几日,你听我的回音,噢,你有没有那个姑娘的照片。”金志豪把小丁的照片给黄三,心里不踏实。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他遇见了全英。全英的单位,他是晓得的,她上班,走不到这条路上来。全英迎面过来说:“小金,我是特地来候你的。”

    金志豪说:“怪不得。”

    全英说:“黄四那个人,你不晓得,不好的,花花公子。”

    金志豪张了张嘴。

    全英又说:“昨天我不好说,给你甩令子,你又拎不清,当了他的面,我不好说他弟弟的,黄四这个人,见好爱好,心思活得不得了,你那边的小姑娘,假使太老实,要吃亏的。”金志豪噢了一声。

    全英说:“昨天,你走的时候,我想追下来,又怕他疑心,你晓得他这个人疑心病重得不得了。”金志豪看看全英,不晓得说什么好。

    全英却笑起来,说:“我就是来提醒你的,不过你也不要太上心,现在的小姑娘,也都是厉害煞的。”全英说过,就急急忙忙走了。

    金志豪疑心疑惑地去上班,刚刚进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去接,是黄三,说黄四想同小丁谈,叫他约小丁什么时间见面。金志豪就为难了,又怨自己多事,现在弄出麻烦来,也只好走下去再看了。然后就是安排约会。金志豪和黄三只做了一次中间人,第二次他们就自己去谈了。以后小丁常常到金志豪办公室坐坐,金志豪问她黄四人怎么样,小丁说:“看他样子,蛮忠心的,老实人。”金志豪说不出话来。

    一日小丁又到金志豪这边来坐,告诉他,过几日就去领结婚证了,金志豪呆了一会,说:“这么快。”小丁说:“什么快不快呀。”

    金志豪觉得小丁的话说得奇怪,看看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见窗外对面马路上放炮仗,他回头朝外面看看,说:“这时候,放什么炮仗。”小丁说:“是艺术中心开张。”

    金志豪心里一跳,问:“什么艺术中心?”

    小丁说:“咦,艺术中心呀,你怎么不晓得,不是我们馆里搞的么,叫人家承包的。”金志豪说:“是叫人家承包的,是谁,我忘记了。”

    小丁看看他,说:“咦,不是刘国庆么,我是不认识,听他们说,判了五年的,出来了没有工作,说本事很大。”金志豪点点头,又去看马路对面。小丁说:“现在外面,什么艺术中心,多得很,挂羊头卖狗肉的。”

    金志豪说:“是挂羊头卖狗肉。”

    小丁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想走,金志豪却叫住她,告诉她,顾虹也在搞艺术中心,是季小虎帮忙的。小丁想了,叹口气说:“真是的,人人都烦。”

    金志豪说:“你叹什么气,你烦什么了?”

    小丁也朝外面看了一会,回头说:“黄四这个人。”

    金志豪就有点紧张,问:“黄四怎么样?”

    小丁说:“不怎么样。”

    金志豪连忙说:“你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好,就早点讲,现在又不是来不及。”小丁说:“什么好不好呀,黄四不好,换个李四就好呀。”

    金志豪说:“话不能这么讲,一个人总归不好跟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小丁说:“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金志豪就和小丁谈不拢了,他想到全英说,现在的小姑娘是很厉害的,这句话是有道理。后来馆长进来了,看他们两个都呆顿顿的,就说了一句什么话,小丁说:“我走了。”小丁走后,馆长把一份报告放在桌子上,对金志豪说:“这是小丁上次打的报告,她想搞一个活动,是民歌方面的,要三千块钱,我想么,民歌的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说,馆里也没有钱。”金志豪说:“钱是多要了一点。”

    馆长说:“这事是不是以后再说吧。”

    金志豪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话。

    小保姆要走,不是说了一天两天了,想不到这一次说说就真的了,包裹也打好了,等金志豪下班回来。金志豪是不想小保姆走的,可是小保姆坚决要走,说是吃不消老先生,天天骂人,乡下小姑娘,在城里住了几年,也晓得要精神自由了。金志豪想拖拖再说,他对小保姆说:“你说走就走,一时叫我到哪里去寻人,这个屋里,你是晓得的,一日也离不开人的。”小保姆说:“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我帮你寻好了。”

    金志豪问:“啥人?”

    小保姆笑了,说:“你认得的。”

    金志豪就猜到了:“是文宝娘娘?”

    小保姆又笑。

    金志豪皱皱眉头:“这个人,不晓得怎么样。”

    小保姆很内行地说:“老人服侍老人,最好了,你可以试试么,不称心,再重新寻人,让她先做做。”金志豪说:“她什么时候来过了,是不是,她说什么?”

    小保姆说:“她要调人家,我说正好我要走了。”

    金志豪这时候再看小保姆,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有点洋里洋腔了。金志豪说:“你要走,肯定不是因为老先生啰嗦,对不对。”小保姆又笑,坦白出来:“我要到那边阿六头的饭店里去做,人家开工锢一个月二百块。”比做保姆的工铀翻三四番,她自然是要走了,金志豪晓得留不住她,就问:“文宝娘娘什么时候来?”小保姆说:“今朝就来,说好的,她不来我不走,你放心,总归不会叫你屋里断人。”到吃夜饭的时候,文宝娘娘来了,背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还是穿一件打补丁的兰士林布的大襟衣裳,见了金志豪,笑一笑,露出那只金牙,她把包裹往地上一放,说:“来晚了,路上碰到从前的东家刘家里,又要叫我去做了,我是不去的,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边约好的,我不可以拆烂污的,是不是,金同志。”金志豪勉强地点点头。小保姆性急,见文宝娘娘来了,等不及吃夜饭,就走了。文宝娘娘熟门熟路,去拿了碗筷,盛了老先生吃的粥,又端了菜,对金志豪说:“捺先吃。”一边说一边走进老先生房间。金志豪没有说话,一个人在外间吃饭,就听见老先生在里边大声说:“你是啥人,小死娘呢,我要她来弄。”金志豪连忙追进去,说:“你不是天天讲不要小姑娘弄么,你嫌避她,现在换个人来服侍你。”老先生气哼哼地说:“弄这样一个邋遢相的老太婆来,你们想阴损我啊。”文宝娘娘笑起来说:“什么邋遢相不邋遢相,老古话讲,吃得邋遢,成得菩萨,你们城里人,细皮嫩肉,手里没有三两力气,就是太清爽了,我来服侍捺,不过几日,保你活蹦鲜跳。”老先生“啐”她一口,说:“你说得出,我七八十岁的人,还活蹦鲜跳呢。”嘴上这么说,面孔上倒是有了点笑意。文宝娘娘趁机说:“吃吧,吃吧。”

    老先生朝她看看,嫌饭菜冷了,要叫她重新热过,文宝娘娘说:“不冷的,捺摸摸碗底,烫手呢,热乎乎的,正好,我告诉捺,年纪大的人,不可以太烫的,要烫坏喉咙的。”老先生很生气,说:“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我讲冷,就是冷,你不肯帮我热一热。”文宝娘娘说:“怎么不肯热呢,我是为捺好,捺要热,我就去热,等下不要嫌太烫啊。”说着就去端碗。老先生说:“算了算了,马马虎虎将就吃吧,这把年纪了,苟活。”

    文宝娘娘笑咪咪地说:“呢哟,老先生捺不可以这样讲的,你们这种人,有福之人,人上人呀,怎么是苟活呀,我们嗒,像我这样嗒,人下人,才是苟活呢。”啰哩啰嗦,不像小保姆,老先生问她十句,也不肯回一句。金志豪看两个老的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他心里烦,没有心思听他们讲,只要老太爷不发脾气,他是得过且过,回到客堂里吃饭。等他吃好,文宝娘娘端了空碗出来,金志豪叫她吃饭,她说:“吃饭我不会客气的。”就去盛了过来吃,一边对金志豪说:“呢哟,你们屋里老太爷,疙瘩人,难弄的。”金志豪没有接她的嘴,他心里想总归要托人重新介绍一个保姆,文宝娘娘看上去,又是不会长的。文宝娘娘很快地吃了一碗粥,又去盛了满满一碗,稀里呼噜地吃,金志豪不敢看她,怕看了引起她多心,以为他嫌她吃得多,他们家粮食倒不缺,可是金志豪有点不习惯文宝娘娘的腔调,他想,顾虹肯定是要讨厌这个老太婆的。文宝娘娘又去盛了第三碗,这一次稍许浅了一点,她看看金志豪,说:“我饭量大,吃煞不壮。”金志豪勉强笑笑。

    后来顾虹回来了,金志豪说:“今天早。”

    顾虹说:“早一点。”

    金志豪正要把文宝娘娘介绍给顾虹,不料顾虹先对文宝娘娘点点头,笑一笑,说:“你来啦。”

    文宝娘娘也熟人熟事地点点头,笑笑,去帮顾虹热饭热菜。

    金志豪问顾虹:“你们碰过头了。”

    顾虹点点头,说:“那天她来,你不在,要来寻人家,大概是同小姑娘串好档的,小姑娘要走,我就叫她来的。”金志豪不明白:“你不是嫌避她的么。”

    顾虹说:“反正要请一个人的,张三李四都一样的,她送上门来,也省得再出去寻了。”金志豪想不落,他被排除在外。顾虹看看他,说:“本来是要同你讲的,我回来晚,你先困了,有几日我早回来,要跟你讲,看你的样子,不大愿意和我讲话。”金志豪不说话。

    顾虹说:“你要是嫌不好,重新再换好了。”

    金志豪说:“有什么好不好。”

    文宝娘娘把饭端过来,叫顾虹吃,他们夫妻里就不再说话了。

    金志豪到里屋去看电视新闻,看了一歇,没有什么看头,就关了电视,听见顾虹和文宝娘娘在外间谈笑风生,听口气好像是一对老朋友,金志豪叹了一口气。文宝娘娘留下来了,每日金志豪下班回来,总要听老先生抱怨文宝娘娘,金志豪问他文宝娘娘哪一点不好,他也不说什么不好,只是说要气煞他,要叫金志豪立时立刻去换人。

    金志豪问文宝娘娘出什么事体,文宝娘娘说什么事也没有,蛮好的,叫他不要听老先生。到休息日脚,金志豪在屋里,听出来两个老人拌嘴舌,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体,他就说文宝娘娘:“你少说几句,阿爹年纪大了。”文宝娘娘就不响了。

    顾虹却说:“文宝娘娘年纪也蛮大的。”

    金志豪说:“阿爹是有毛病的人。”

    顾虹说:“文宝娘娘也有毛病,她有胃气痛。”

    金志豪就不好再多说了,再说,就显得他把保姆佣人当下等人看了。金志豪是不愿意把人分等的,他希望人人平等。以后,日脚就这样过,大家也习惯了,有时候老先生烦得过分,金志豪就说已经找到了新人,文宝娘娘马上就走。老先生又要骂人,要动气,说金志豪要气煞他。文宝娘娘做事体手脚快,金家里一点家务事不经她做的,每日下昼,老先生打中觉,文宝娘娘就出去转转,看见路上垃圾箱边上有纸头盒子,旧塑料什么的,就拣了塞在蛇皮口袋里带回家,往床底下一放,过三五日,积得多一点,就到收购站去算,卖个三角五角,也很开心。金志豪看文宝娘娘这样,十分讨厌,有一日熬不牢对她说:“你倘是缺零用铜铀,我再贴你一点也是好商量的,这样弄,像什么腔调。”文宝娘娘说:“我是顺带的,不碍事的。”

    金志豪说:“怎么不碍事,龌龌龊龊的垃圾,放在床底下。”

    文宝娘娘说:“不龌龊的,不龌龊的,我在外面拍干净带回来,捺放心,放我的床底下,又不放在你们房里。”金志豪讲了几次,她不听,他也不高兴再讲了。

    金志豪每日上班,天天老样子,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丁了,小丁结婚,先是外出度蜜月,回来以后又是怀孕反映请病假,再后来又是流产休息,前前后后有两三个月没有正常上班。这一日小丁来上班,金志豪一见,倒有点认不出了,小丁胖了,添了几分福相,面孔上甜咪咪的,很快活的样子。小丁到金志豪办公室来坐,坐了一歇,东南西北瞎吹了一会,后来小丁说:“看见你们顾虹得奖了,恭喜啊。”金志豪笑了一笑,说:“也不晓得怎么样,我还没有看过呢。”

    顾虹编的一个现代舞,由艺术中心的演员排演的,在全国性的舞蹈大赛中得了奖,回来作汇报演出时,金志豪正好出差,没有看到。小丁说:“正巧,我看电视节目报,这个礼拜有录像,礼拜几,忘记了,好像是礼拜三。”金志豪去找了电视报来看,果真是礼拜三。

    到礼拜三,吃了夜饭,他就开了电视机,文宝娘娘和老先生也过来看。

    到跳舞的时候,老先生说:“什么名堂。”

    文宝娘娘说:“这是你们家孙媳妇弄的,嘿嘿。”

    对舞蹈金志豪应该说是行家,他从前是吃这碗饭的,但对顾虹编的这个名为《桑娘》的现代舞,一连串奇异独特的舞蹈语言,他都有点不得要领,时而若有所悟,时而又如入迷宫,还有音乐,在强烈奔放的快节奏中,有一种荒凉悲怆、古朴幽怨的味道,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老先生坐在一边闭着眼睛问:“跳的什么?”他对跳舞,本来没有什么好感的,当初孙子去跳舞,他就反对过,没有用,后来又找了个跳舞的媳妇,他一直憋着气,后来孙子总算不跳舞了,而顾虹跌断了脚骨,倒给她跌出脸面来了,还上电视,拿什么奖,他想不明白。金志豪不好回答老先生的问题,舞蹈本来就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艺术。

    文宝娘娘却在一边拍手笑起来:“啊哈哈,这个小娘,聪明得极,啊哈哈,这个小娘,是个人精。”金志豪没有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文宝娘娘说:“这个跳的什么舞呀,就是我上次唱给伊听的山歌呀,湖州地上白浪浪,姐姐妹妹去采桑,桑篮挂勒桑树上,一把眼泪一把桑,小麦青青大麦黄,姐姐妹妹去采桑……”老先生在一边“呸”了一声,说:“老妖怪。”

    文宝娘娘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对金志豪说:“她倒好,拿我的山歌去赚票子,又捞一把票子,哎,得的什么奖,是不是一等奖,哎,金同志,她拿多少奖金。”金志豪说:“我不晓得。”

    文宝娘娘说:“还是我们唱山歌的顶吃亏,歌是我们唱出来的,好处给你们城里人捞得去,城里人真是精刮。”金志豪看了文宝娘娘一眼,说:“你唱来唱去这几首歌,不稀奇了,你有没有其他的,别人没有听过的。”文宝娘娘笑起来,说:“哎呀,捺这个人,还不晓得我的臭脾气呀,我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肚皮里藏不牢货色,活狲不赅宝,老早给你们挖光了。”金志豪说:“就是呀。”

    文宝娘娘不响了,好像有点伤心,过了一歇,她突然神秘地一笑,对金志豪说:“哎,我告诉捺一桩事体,捺不要告诉别人啊,捺勿晓得,捺寻我,寻错人了,我们那里有两个文宝娘娘,其实东横头的文宝娘娘,才真是会唱山歌的。”金志豪笑笑,不相信。

    文宝娘娘说:“我勿骗捺的,这桩事体别人全不晓得的,只有我晓得,我是看捺人老实,才告诉捺的,我看捺,还弄不过家主婆呢,嘿嘿嘿嘿。”金志豪又朝文宝娘娘看看,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问:“真的?”

    文宝娘娘说:“伊这个人,古怪煞的,山歌一肚皮,从来不肯开口的,捺去寻伊,也没有用场的,伊不肯唱的。”金志豪问:“为啥?”

    文宝娘娘说:“不为啥,伊就是这种腔调,就是古怪的,不肯开口的,我同伊的脾气,扯扯匀就好了,我也不会这样吃亏了,不过,捺假使去寻伊,捺就对伊说,是我叫捺去的,是我叫伊唱的,伊就肯唱了,我同伊,从前是有交情的,别人不晓得的,我们的交情,勿一般的。”文宝娘娘又神秘地笑笑,弄得金志豪半信半疑。

    第二日上班,他去看小丁,想同她说说这个东横头文宝娘娘的事,到那边办公室,一看,说是小丁病假,金志豪有点泄气,回过来,馆长看他不忙,就叫他到小丁屋里去望望她,一方面是看看她的病,一方面也要做点工作。这一腔,小丁的工作精神不大好,要了解了解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做领导的,要关心人。金志豪就到小丁屋里去,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唏哩哗啦的洗牌声音,门开了,金志豪看见小丁也坐在麻将桌上,见了他,小丁也不惊慌,也不意外,朝他笑笑,回头对几个牌友说:“你们等一等,我马上来。”一边说,一边让金志豪进里屋。金志豪说:“你怎么?”

    小丁笑笑,说:“心里闷,开了病假,不白相白相,做啥呢。”口气里一点也没有检讨的意思。金志豪就皱了皱眉头。

    小丁问他有什么事,金志豪看她这样子,本来不想讲文宝娘娘的事了,但他想也许提一提吴歌的事,还能引起小丁一点兴趣,他就说了。小丁听了,笑一笑,说:“你已经晚了,那次我到县里去,他们在东横头找到一个老太太也叫文宝娘娘,也会唱吴歌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李。开始那老太太不肯唱,老李就把文宝娘娘请到自己屋里,天天鱼肉招待,待老祖宗一样呢。啧啧,人家这种工作精神,现在是少见。”外面的牌友性急了,催小丁,小丁只是朝金志豪看,金志豪说:“我走了。”小丁自然不留,就把他送出来。

    金志豪走出小丁家门,一时不知朝哪里走,他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就没有再回馆里,直接回家去了。年底时候,市里宣传文化系统开大会,总结工作。在总结报告里,有很长的一段提到了吴歌,说是某县文化馆的某同志,经过多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在三山岛挖掘搜集出长达三千多行的民歌《九姑娘》,打破了吴歌历史上没有长篇叙事民歌的看法。报告里表扬了这位同志,做了多少工作也就可想而知,最后是说给这位同志发奖金加工资的事。金志豪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有点懊悔,不过他的后悔也不深,因为他对吴歌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兴趣,他也不晓得栀子花开是不是六瓣头。

    原载《上海文学》1989年第11期

    点评

    范小青的大部分小说写实性都比较强,这篇也不例外,大量的日常生活和琐碎故事进入了文本,但这却不是一篇普通的写实小说,因为当我们读完故事寻找现实意义的时候却发现了意义的消失和缺席,而这种消失是从小说的开始逐步进行的,一步一步,目的越来越近,意义却渐次被消解。小说从金志豪寻找吴歌民间歌手文宝娘娘开始,这样的寻找本身被赋予了巨大的价值意义,使命感跃然纸上,但金志豪的寻找并不是被自我的热情和兴趣驱使,而是因为自己是文化馆的副馆长,要带头示范,属于不得已而为之,这样来自于外力的驱动力从一开始就有了消解意味,于是金志豪在三山岛与真正的文宝娘娘擦身而过,只是拿到了一个“假”文宝娘娘的信息就匆匆返程,这一结果与他的寻找缺乏自身动力有着莫大的关系。回城之后,金志豪几经周折找到了文宝娘娘,但这也仅仅是例行公事,他很容易就知晓这个文宝娘娘根本就不是他要找的人,线索到此中断,但是中断对于金志豪来讲并不是什么要命事情,因为是否找到这个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已经去找过了,这时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虽然后来又阴差阳错地与这个“假”的文宝娘娘打了几次交道,到最后还聘请她做了自己家的佣人,但很显然,最初对文宝娘娘寻找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眼前的文宝娘娘不具备民间吴歌歌手所蕴藏的巨大价值,目的实现了,意义却消解了。就像小说结尾所说,栀子花开是不是六瓣头不是他所关心的,也与他没有任何的关联和意义。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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