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帮你除掉幽渊,让你成为红莲狱真正的万人之上。”
谢长安以采药的理由进了昆仑山深处,等他到了昆墟入口时,小铜镜已经进去了三天。
音讯全无。
昆墟的风雪要比外面大很多,简直就像是风雪的暴风口,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谢长安一向心思缜密,却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进入昆墟,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昆墟。
他只能凭着直觉和本能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雪层也越来越深,走到昆墟深处时,谢长安的小腿几乎全部没入雪里。
黑夜降临,谢长安的脚已失去知觉。风雪混着困意吹卷到他脸上,他知道自己如果在这里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开始在雪地里狂奔,想让自己醒来,想让脚热起来。
他边跑边想,为什么做出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
但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他的思绪就被另一个问题牵走了——小铜镜有没有睡着?
绝不能让她睡!
上一次她躲在雪地里,命悬一线,当时还有暖炉救她,现在可不行!
“小铜镜。”
他向雪山的深处喊着,但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了。
还有两个时辰,小铜镜进昆墟就有整整四天了,这是一个人在昆墟能存活的极限。
黑夜彻底统治了昆墟,谢长安不信小铜镜进昆墟没有一点儿准备,她让幽渊送她进昆墟,一定是留了可以让幽渊接她回去的线索。
可是,线索到底在哪里啊?小铜镜不会蠢到连线索都藏起来吧!
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
等等我!
“啊!”
因为没有光,谢长安看不清路面,猛地被一个石块绊倒。爬起来时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手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伸手一看,掌心被整齐地割了一道伤口。
伤口汩汩地流着血,但谢长安丝毫不觉得痛,他觉得开心,非常开心。因为这种伤口不是石块造成的,肯定是傀儡丝造成的,他刚刚摔在了雪中的傀儡丝上!
他怎么能忘了傀儡丝呢?小铜镜最擅长的就是傀儡丝啊。她一定是将傀儡丝作为路线的记号!只是风雪太大,将这些傀儡丝埋了起来。
只要顺着这些傀儡丝,就一定能找到小铜镜!
谢长安摸着雪层里的傀儡丝,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因为小铜镜的傀儡丝两面开刃,所以尽管谢长安十分小心,手上的口子还是被割得越来越大。
他却丝毫不在乎。
这点儿伤,跟找到小铜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等走到傀儡丝的尽头时,谢长安的手已如雪一般苍白,他看到了隐藏在雪堆后的山洞,那山洞里有着熟悉的身影。
“小铜镜!”
没有回应。
谢长安狂奔进了山洞,发现小铜镜僵躺着,似是睡着了的模样。
“小铜镜!不能睡!快醒醒!”
“啊?”小铜镜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谢长安?!”
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推了谢长安一把,只是她已近乎脱力,推在谢长安身上像是给他掸了掸落雪——“你怎么来了昆墟?这里是昆墟,是死地,你懂不懂?”
“这世上还有我谢长安去不了的地方?况且你既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谢长安,你真的有病,快点儿走去治病好吗?”
谢长安盘腿坐下,拉过小铜镜的手准备给她把脉:“唉,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上次拼死拼活地救你,要是你这次自己送死,那我不是白救了?”
谢长安的手刚搭上小铜镜的手腕,就被小铜镜反手扣住了:“你的手怎么回事?”
谢长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的傀儡丝。”
“你一路摸过来的?”
“是啊,不然呢?都被雪埋住了。你下次能不能想点儿好的法子?”
“谢长安,你是来昆墟救我的吗?”
“是啊,谁叫我是个大夫呢?我最见不得自己救回的人又往鬼门关跑。”
小铜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谢长安。”
小铜镜认真了,谢长安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扭过头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掏出一颗温血丸塞给了小铜镜,他生怕自己来不及将这药喂给她,如今见到她好好的,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谢长安知道自己已经沦陷了,只是,他仍不敢直面心中的那个问题。
他仍旧想用玩笑来掩盖他的不安,于是笑着说:“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出去?我是来拉你出鬼门关的,结果倒把自己赔上了。幽渊把你送进来,怎么不来接你?”
小铜镜没有接那颗温血丸,而是将药丸重新放回了谢长安手中,说:“我也不知道,原计划是第三天来接我的,但现在已经过去四天了。但我对幽渊有用,所以幽渊无论如何都会来救我的。倒是你,你进来谁来救你?!”
谢长安无所谓地笑了一笑,他知道他没有考虑退路是多么愚蠢,但是,他找到了小铜镜,就好像完成了一切需要完成的事情。
“谢长安,以前是我小瞧了你。你既然能进得了昆墟,那绝不是一般人。既然不是一般人,就不该籍籍无名地死在昆仑。”小铜镜看着他。
“可现在幽渊没有来,我们也没有干粮了。”
谢长安的话一出口,整个山洞就陷入了寂静,第四天快要结束了,幽渊依然没有来找小铜镜。
小铜镜和谢长安携带的干粮几乎一点儿不剩。
石洞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将狭小的洞口都封住,如同一个冰雪雕琢的坟墓。
谢长安的脚本来还隐隐作痛,但过了一夜后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小铜镜虽冻得唇齿发白,但是她立刻觉察到了谢长安的不对劲。
“谢长安,你的脚怎么了?”她迅速地转过身来挡住了洞口的风雪,掀起了谢长安的靴口。
看到他的腿,她说:“谢长安,你一点儿也不厉害。”
“我能进得了昆墟,还不厉害?”
“你的小腿和脚要废了。”
谢长安一看到自己腿上的血管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原本以为只是冻僵了没有知觉,没想到几乎都要冻坏了。
小铜镜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然后掏出傀儡丝:“我的血,可以救你。”
“什么?你要干什么?”
小铜镜伸出右臂,上面的血渍还未擦干净。她将血渍用力搓掉,露出了苍白而透明的肌肤。
上面居然有一朵红莲!
那红莲不是花纹,而像是一朵真的花,随着血液的流动,花瓣也变得越来越艳丽。
在谢长安讶异的瞬间,小铜镜用傀儡丝割开了自己的手臂和谢长安的小腿。她将自己的伤口覆在了谢长安的腿上,手臂中的血仿佛是活了一样,迅速地渗进了谢长安的身体。
而就在那一瞬间,谢长安有了痛感,他的腿终于有了知觉!
他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幻觉,或者遇到了某种邪术。
“小铜镜,你这几天在昆墟遇到了什么?这是什么……”
小铜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小臂上的红莲却更红了一些:“这才是业火图心法最重要的一环。”
所谓圣女的祷告不过是个幌子,那天妙善音让小铜镜来昆墟并不是为了让她白白受一场风雪,而是为了取回业火图心法最重要的法器——“莲花骨”。
业火图心法看似是活血长生的普通心法,实际上是将血脉修炼成活药引,在红莲狱的传说中,有起死回生的作用。业火图心法的修炼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将莲花骨嵌入血脉,以血养花,花再渡血成引。但嵌入莲花骨的做法实在太过血腥,第一任圣女代亚莎经过数十年的思虑,决定将莲花骨封存,只让后代圣女修行心法修身养性。
代亚莎将莲花骨封存在昆墟,圣女因为失去莲花骨,实力远弱于教主和祭司。所以之后的圣女都曾想取回莲花骨,却都没能从昆墟活着出来。
“那这,是怎么放进去的?”谢长安问。
“割开血肉,放进去,然后再用傀儡丝缝起来。”
小铜镜语气轻巧,谢长安却听得毛骨悚然,他大叫:“你跑来昆墟送死就为了折磨自己?!”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想终结这一切。幽渊其实就是想要我修炼出有莲花骨的业火图心法,妙善音说有了莲花骨功力能提升至少八成。我想杀死幽渊,这样就能结束红莲狱和昆仑的噩梦,如果没能杀死幽渊……幽渊就能杀了我,用我的血,达成他的目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我能终结少女教主们的噩梦。”
谢长安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扎进了一根花刺。他动容不是因为小铜镜受了这么多苦难,而是因为她在见到了那么可怖的场景,在明知自己是一个被圈养的血器后,仍旧想要让他人安然地活下去。
在遇见舒朗月时,谢长安以为善良就是像舒朗月那般,见过黑暗但不相信黑暗,心中一片纯然。
到了如今,他才明白,真正极致的善是小铜镜。她见过无数黑暗并身处黑暗,她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却看清黑暗的规则,拼尽全部力气将周围的人推出黑暗。
她总说“你们快走”,其实她没有说出来的后一句是——“留我来解决”。
至此,谢长安终于有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喜欢上了她?”
——“是的。”
从一开始对小铜镜见死不救,到现在宁死也要救小铜镜,这一段计划之外的相遇如同一个致命的错误,但又像是甘之如饴的宿命。
一旦心里有了答案,谢长安便笃定起来,他问:“小铜镜,我帮你杀掉幽渊,我们合作。”
小铜镜熟知谢长安的狂傲,所以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低着头说:“你应该早点儿下山,远离昆仑。”
谢长安望向远处,说:“我救了红莲狱的上任教主,拿自由与红莲狱的圣女做交易,为的就是杀死红莲狱的祭司。”
“什么?!”小铜镜震惊得微微张开了口。
谢长安直接抬手将温血丸塞进了她的口中。
“是。这昆仑所有的异动都与我有关,包括血刀门之变。你猜我是谁?”
温血丸在小铜镜喉头哽住,她想起谢长安突然的出现,她想起谢长安步步为营将烛龙目带上昆仑,她问出了那个最不想问的问题:“你是修罗组织的人?”
“不,我不仅仅是修罗组织的人,我是——修罗组织的主人。”谢长安目光坚定。
什么?!
那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修罗主人?那个眨眼间颠覆江湖数个门派的修罗主人?
小铜镜看着眼前的谢长安,发间藏雪,眉若流云,目含春波,真真当得上“放浪形骸”四个字。这样的谢长安让她很难与修罗组织联系起来。
若是在以前,她会把谢长安的这句话当成无聊的笑话,但到了现在,她忽然相信了这一句最像玩笑的话。
“我帮你除掉幽渊,让你成为红莲狱真正的万人之上。”
修罗无踪,地狱有门。
那个爱耍无赖的谢长安,说出如此冷静残忍的话,像是花丛中的刀,诗句中的杀意。
“为什么?”
小铜镜想问为什么谢长安要这么做,想问谢长安为什么要骗她,她想问的太多太多,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长安干脆得很:“我要《傀儡戏》。”
《傀儡戏》?又是《傀儡戏》。小铜镜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与这本秘籍有关,她已经接近崩溃。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本秘籍掌控下的傀儡。
原本一切都有意义,但听到谢长安是修罗主人时,小铜镜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原来,她一直信任的朋友,也是带着伪装的。所以,她轻轻地摇了头:“我不想跟你做交易,我有点儿累了。我不想知道修罗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拿到《傀儡戏》。”
她望着谢长安,忽然觉得陌生了起来,喃喃地说:“谢长安,我有点儿想念舒朗月,他非常纯粹,他只是舒朗月,他在舒朗月这个身份后面没有别的身份。”
人这一生会有多少身份呢?
他谢长安,是个突然出现的大夫,是修罗组织的主人。
戴这么多面具实在是太累了,她想念舒朗月,想念自己埋在雪里被舒朗月救起的那天,她忽然就想永远睡在这昆墟里。
这里只有纯粹的天与地,风与雪。
她将自己的手从谢长安的伤口上挪开,仰面倒在了地上:“谢长安,你去找别人吧。只要幽渊不在了,谁都可以给你《傀儡戏》。我不想出去了,我想睡觉。”
谢长安似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我想念舒朗月”。
他觉得脑海里都是混沌的空白,他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却从未体验过这种叫嫉妒的情绪。
他冲动地扶起小铜镜,低吼道:“别人不行!不行!”
小铜镜的眼神十分空洞,她望着灰突突的洞顶说:“有什么不行呢?这世上谁都可以被替代,连身份名姓都可以轻易抹去交换,还有什么不行呢?我不过是个被人唾弃的傀儡教主,很多人会比我名正言顺。”
谢长安望着小铜镜,直要把眼里的春波望进她的眼睛里,他一字一句地说:“小铜镜,不管别人怎么唾弃你嫌弃你,但我知道你绝不止于此,你应该去更高的地方。”
他人弃你如尘土,我必奉你上九霄。
小铜镜的眼里闪过片刻动容,但很快又变成一潭死水。因为她知道,他们走不出去了。
谢长安没有再说话,他撕下了一截衣服,将小铜镜手臂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他活动活动自己的脚,然后走出洞口,放出一束耀目的蓝色烟火,那烟火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哨声,回荡在昆墟上空。
“没有用的,即使有人看到了信号,他们也走不到这里。昆墟风雪极大,无数雪丘消减诞生。人行走在其中,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我谢长安,不是一般人。”
二 “你们连连阳剑魄都敢偷,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在谢长安的信号烟火被燃起时,幽渊终于从繁杂的教务中醒来。他派去寻小铜镜的两拨人马,都音信全无。
当初小铜镜告诉幽渊,只有去昆墟寻得莲花骨才能练成真正的业火图心法时,他其实是犹豫的。但后来小铜镜提出了以傀儡丝为记号,他才放心地将小铜镜送进了昆墟。
而如今幽渊才意识到,昆墟风雪那么大,傀儡丝做的记号很快就会被掩埋。小铜镜极有可能命丧昆墟!他处心积虑培养的血器,怎么可以折在昆墟?!
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去找小铜镜。
“我离教几日,如果镜花水月有异动,立刻飞鹰传书给我。”幽渊对下属说。
雪鹰是唯一能在昆仑避开雪丘,辨别方向的动物。
让幽渊暂时放下妙法音的祭祀典礼,暂时忘却小铜镜生死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镜花水月造出了惊世之兵——终极傀儡司命龙枢。它由归庐少主舒朗月锻造,甫一出世,就连克四大神兵,超越归庐传家之剑春秋,红袖楼镇楼之琴清影歌绝,甚至斩断了百年魔刀七杀,一跃成为江湖兵器谱榜首。云清欢也因此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江湖人只道是云清欢武艺高强,舒朗月锻造技术精绝。但幽渊知道,司命龙枢是傀儡戏中最为上品的武器,那是传说中一器抵三军的神兵。云家造出司命龙枢,绝不是为了扬名这么简单,他们是要向红莲狱示威,是要拿回被夺走的那部分《傀儡戏》。
他的大业还没有完成,他的妙法音还没有如愿活过来,他绝不允许云家对红莲狱有任何破坏!
其实,幽渊并不需要格外担心,因为云家和舒家在司命龙枢铸成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是同一条船上的同伴了。
“这司命龙枢,绝对是用了大量的连阳剑魄,根本不是那几把剑里的剑魄能够造出来的!”
舒临川连夜赶到了镜花水月,把自己和舒朗月在小房子里关了两天。
看过了司命龙枢的成色,舒临川敢肯定那司命龙枢里的连阳剑魄绝对比自己的春秋多出许多,甚至千倍都有可能。
舒朗月自从锻造了司命龙枢,整个人如同被吸去了生气。下巴上起了一层胡楂儿,眼里都是细细密密的血丝,连接起来如同赤色的蜘蛛网。
他看着颓丧的舒临川,仿佛看到了当初第一眼见到司命龙枢的自己。
舒朗月只负责司命龙枢前期的铸模和锻铁,最后的成型步骤是云家把控。一开始,舒朗月因为没有熔铸蒹葭而有些愧疚,所以在锻铸时费尽心血,废寝忘食。
但最后看到司命龙枢时,他才发现自己,乃至整个归庐都是一个笑话。
现在的司命龙枢比当初舒朗月锻造的雏形要大上一倍,那是因为云家在最后成型的阶段,加了大量的连阳剑魄。
“归庐丢失的连阳剑魄……应该是被云家偷走了吧。”
舒朗月十分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结论,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口口声声说要帮助失去连阳剑魄的归庐走出难关的云家,竟然是偷走连阳剑魄的罪魁祸首。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门正派?
怎么会有这样的肮脏手段?
他几乎不敢相信,可事实又确实在眼前。来到镜花水月才两个月,舒朗月心中某种信仰却已经悄然崩塌。
门外响起敲门声,听到门外熟悉的一声“舒兄”,舒临川只想提起春秋一剑刺过去。但这毕竟是在镜花水月,他还是黑着脸打开了门。
门外的云怀刃夫妻笑容满面,提着食盒,招呼着舒临川坐下来尝一尝,好像偷取连阳剑魄之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舒临川一剑将食盒劈成了两半,冷笑道:“你们云家的东西,老朽可不敢吃。”
殷绮罗拿帕子掩了掩口,说:“舒兄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嫌镜花水月的吃食不好?”
“你们连连阳剑魄都敢偷,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听到舒临川的质问,云怀刃与殷绮罗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们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但是司命龙枢已铸成,一切已成定局,他们根本不在乎舒临川怎么想,就算舒临川告诉江湖中人,是云家偷了连阳剑魄又有几个人能信呢?没有连阳剑魄的归庐根本无法与拥有绝世神兵司命龙枢的镜花水月对抗。
但归庐在江湖上毕竟还是有名望的名门大派,能不撕破脸当然还是不要撕破脸。
云怀刃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舒兄,你想想归庐多少年才造一把好剑,连阳剑魄被分而用之,虽然能用百年而不尽,但剑魄真正的威力却被一点点稀释了。如今江湖风起云涌,若没有一个像司命龙枢这样的神兵,中原武林该如何自处?连阳剑魄是你们归庐的,这保卫正道武林的功劳自然很大一部分是你们归庐的。”
舒临川的笑意越来越嘲讽,他没有想到云怀刃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你们也知道连阳剑魄是归庐的?什么江湖风起云涌?你们不就是想报红莲狱当年血月之夜的仇吗?慷他人之慨,你云怀刃的心可真是藏得深啊!”
云怀刃的江湖道义不起作用,殷绮罗便又换了一副面孔上场:“舒门主,连阳剑魄这件事是我们不道义,但我们的确有苦衷。若您实在不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也不吝用点儿手段。您是冲动了一点儿,独子在云家,您还跑来兴师问罪,这不是把整个舒家的命脉都压在了这里吗?”
舒临川一惊,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父子同处一地的危险,但他没有想到云家竟然真的有杀人灭口的念头。
舒朗月一直站在旁边,眉头紧锁,眼中的血丝又密了一层,厚重得如同浸染了一汪血。
这真的是名门正派吗?
这真的是平日里温和的云伯伯吗?
他们是怎么做到将这些龌龊的念头肮脏的手段赤裸裸地说出来的?这毫不掩饰的野心与阴谋,让舒朗月直犯恶心,但他有个疑惑——“你们到底是怎么偷走连阳剑魄的?”
殷绮罗笑得更加艳丽了,她翘起豆蔻色的指尖,摆了摆手说:“偷?这可不是我们偷的。是你娘啊,给我们的。”
“什么?我娘?”
“落眉?”
舒家父子听到这个消息,比听到连阳剑魄被偷了更加吃惊万分。
舒临川的妻子,舒朗月的母亲——苗落眉,分明死在了当年那场大火里。虽然舒临川一直骗舒朗月,苗落眉是离开家行走江湖去了,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当年从火里抬出的枯尸就是苗落眉。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将连阳剑魄交给镜花水月呢?
殷绮罗看着舒家父子的表情,像是听了一个极滑稽的笑话。她放肆地笑了起来,甚至弯腰捂起了肚子:“你们一直没查出来,归庐那场大火是落眉自己放的吗?那场大火就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好让我们运走连阳剑魄的啊。”
“我娘……她……”舒朗月不知道该问他娘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该问他娘是什么人。他张了张口,忽然觉得任何问题都不足以解答这江湖之中诡谲的设计与阴谋。
“你娘啊,还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舒临川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落眉她还活着?”
虽然江湖之中,名门大派掌门多是利益婚姻,但舒临川是真的爱苗落眉。他年少时遇到了苗落眉,便将身心都给了她。他为了将正妻之位留给苗落眉,不惜与自己的父亲决战三场,击败当时如日中天的父亲,登上归庐门主之位。
苗落眉死后很多年,他都不敢看与她有关的东西,只要一看到,胸膛中那一颗苍老的心便会碎成渣滓,不留一点儿完整的形骸。
他知道情爱的美妙,也深知情爱的痛楚,所以他宁愿儿子娶一个不那么爱的妻子,避免以后受这心伤之苦。
听到苗落眉还活着,他胸膛里的那堆渣滓灰烬,在一瞬间就复燃了。
但殷绮罗下面的话,立刻给了舒临川当头一盆冷水——
“不过,她现在不叫苗落眉。或者说,只有在嫁给你那几年她才叫苗落眉。”
“你什么意思?”舒临川问。
“如果你爹当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会那么阻拦你们了,毕竟她的身份要比那些与你结亲的所谓闺秀高得多。哦,不对,你们名门正派最爱沽名钓誉,应该会对离舟避而远之才对。”
“离舟?”
“是啊,苗离舟。这个名字,你应该不会陌生吧?”
怎么会陌生呢?苗离舟,曾经的合欢宗圣使,如今的合欢宗教主。开启教中秘术,以活人炼蛊,使得西南广受其害。
很早就听说苗离舟是个满身烧伤的丑妇,苗离舟,苗落眉,都姓苗,怎么没有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呢?明明各种线索都非常明显。
大概是因为舒临川爱着的那个落眉,是温婉而明媚的侠女,而不是草菅人命的魔女。
“不!不可能!你不要妖言惑众了!”舒临川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子“啪”的一声碎了。
这边,舒朗月完全没有想好怎么面对现在的局面,云家,连阳剑魄,他的娘,合欢宗教主。
所有信仰,相信人性本善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了。
就在云、舒两方人僵持之中,云清欢推开了门,她的身后是玄色的司命龙枢。司命龙枢是个穿铠甲的傀儡,因为用了大量的连阳剑魄,所以通身闪着幽暗的红光。
“舒伯伯,朗月哥哥。”
云清欢比任何人都头脑清楚,她不像她爹那样在意声名,也不像殷绮罗那样咄咄逼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最好的结果是将舒家拉入计划中。
“舒伯伯,连阳剑魄之事的确是我们的错,但我们绝不是为了红莲狱那一个小目标。”
云清欢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之气,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成为领导者的。舒临川听不进云怀刃和殷绮罗的话,却独独能听进云清欢的。
云清欢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其实,归庐这十几年的声望已远不如从前,江湖新秀又不断涌出,要想保住归庐的地位实在是难上加难。但如果跟镜花水月合作,那就十分容易了。我们当然想向红莲狱报仇,但绝不仅仅是报仇这么简单。我们要拿回被红莲狱夺走的那一部分《傀儡戏》,同时与西南合欢宗合作,借助他们的蛊人,能制造出无数力量骇人的傀儡,称霸武林。”
“称霸武林”,这个想法曾多次出现在舒临川的脑海里,但从未能实现。
如今从云清欢的嘴里说出来,像是一个绮丽而触手可及的梦,闪着诱人的迷幻色彩。
云清欢看出了舒临川的松动,遂继续说道:“其实连阳剑魄早就在镜花水月手里,提出两家联姻也是想着可以合作。我会与朗月哥哥成亲,这是最牢靠的合作关系了。我们一定能把镜花水月和归庐送上武林的巅峰。”
舒朗月没有说话,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小指动了动。
归庐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使跟云家撕破脸也拿不回连阳剑魄了。而云家开出的条件的确足够诱人,他知道他的父亲为了保全归庐的地位,一定会答应。
但他觉得格外不舒服,因为自己成了这场交易的筹码,像一个物品一样被放上了天平。
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走出了门。
漫无目的地就走到了后山,他看到了梦中的那棵树,和梦里一样,那棵树上有一个鸟窝,但鸟窝里早已什么都没有。
云清欢跟舒临川又说了几句,便往舒朗月离开的方向追了过来。
“朗月哥哥!”她拉住舒朗月,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雀鸟形状的小傀儡,递到了舒朗月手中。
“朗月哥哥,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江湖上这些纷争,这只鸟送给你,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儿。”云清欢在面对舒朗月时,便褪去了所有的精明与世故,单纯得如同一个小孩子。她用小孩子挽回友情的方式去哄舒朗月。
舒朗月经此一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纯真的少年。他紧紧地攥着雀鸟,说:“这个江湖原来是这么丑恶的吗?”
舒朗月本无意问得答案,云清欢却爽快地回答了:“是,这个江湖就是这么丑恶。只有互相杀戮、互相争夺,才能站到最高点。”
“那为什么要站在最高点呢?”
“因为……”云清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一直知道要赢,要最好的,要站到最高点,但是,她从未想过为什么。
“因为……站到最高得到的就能最好。”
“是吗?可是那些被舍弃掉的善良、情义、信念不是最好的吗?”
舒朗月扭动了手中傀儡的机关,那只木头做的鸟挥动着翅膀扑棱棱地往前飞。非常笨拙,又非常努力地往最高点飞,然后机关失效,“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云清欢没有说话,小跑着过去捡起了小鸟傀儡。
看到这个场景,舒朗月脑袋一痛,感觉这一切似曾相识。他遥遥地问云清欢:“你还记得云拂露吗?我记得当年我们好像一起在这里玩,她很聪明,也做了一只小的木鸢说要放进树上的鸟窝里,但那时候还太小,根本不会做会飞的木鸢。”
云清欢的肩膀猛然一颤,没有回头,以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回答说:“拂露很聪明,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她似乎极其不愿意提到云拂露,也不愿意提起当年。她拾起傀儡后,转头朝舒朗月一笑:“这只鸟我再回去改进一下,它一定能飞得更高的。”
舒朗月相信云清欢肯定做得到,只是傀儡飞得那么高,还是会掉下来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舒朗月回到住所时,舒临川已去跟云怀刃商讨合作事宜,主楼里很快传来杯盏碰撞声和谈笑声。
原来江湖之事,只要有利益,只一壶酒的时间仇人便可变兄弟。
舒朗月忽然很想念小铜镜,小铜镜那样用力地活着,没有这么多家族声望、江湖道义,就只是纯粹为了活。
前些日子,他探得了谢长安在红莲狱。他想,既然暂时找不到小铜镜,与谢长安叙叙旧也是好的。
在荧荧烛火下,提笔写道:见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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