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一切只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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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时,我们常常到附近的小树林里去。然而我有时会见到玛格丽特神色哀伤,暗自流泪,我问她这种突然的伤感从何而来,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我亲爱的阿尔芒,你爱我,就像我从未属于过任何人似的,我担心以后你会悔恨你的爱情,把我的过去当做罪恶,迫使我重新投入你把我从中解救出来的生活。想想吧,我现在品尝到一种新的生活,若重新又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我会死去的。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对你起誓永不离开你!”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一天晚上,我们倚在窗口阳台的栏杆上,玛格丽特对我说:“冬天到了,你愿意我们离开这儿吗?”

    “去什么地方?”

    “去意大利。”

    “你对这里讨厌了?”

    “我害怕冬天,我尤其害怕我们回到巴黎。”

    “为什么?”

    “原因很多。”

    她突然往下说,但没有告诉我她害怕的原因。

    “您愿意离开吗?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全卖掉,我们到那里去生活,我过去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玛格丽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走吧,我们去作一次旅行。”我对她说,“但是有什么必要变卖东西呢?你回来时看到这些东西不是很高兴吗?我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接受你这种牺牲,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是不去的好,”她离开窗子继续说,一面走过去坐在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到那里去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是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

    “请原谅,朋友,”她伸手给我说,“这种暴风雨天气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

    说着她吻了我一下,随后又陷入沉思。

    我怕她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就建议她回到巴黎去,但她总是一口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比乡下使她感到更加快乐。

    普律当斯现在不常来了,但是她经常来信,虽然玛格丽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看这些信,我猜不出这些信的内容。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写信给谁?”我问她。

    “写给普律当斯,要不要我把信念给你听听?”

    一切看来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恶,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我不需要知道她写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玩。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回家时已经五点钟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走了,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这是讲好了的。”

    “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下去给我们开饭。”

    两天以后,普律当斯来了一封信,玛格丽特已经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发愁了,还不断地要求我为这件事原谅她。

    但是马车没有回来。

    “普律当斯怎么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有一天我问。

    “有一匹马病了,车子还要修理。反正这里用不着坐车子,趁我们还没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好不是很好吗?”

    几天以后,普律当斯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讲的话。

    晚上普律当斯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要求玛格丽特把开司米披肩借给她。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玛格丽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也更加爱我了。

    但是马车没再回来,披肩也没有送回来。凡此种种不由得使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玛格丽特存放普律当斯来信的抽屉,趁她在花园里的时候,我跑到这个抽屉跟前。我想打开看看,但是打不开,抽屉锁得紧紧的。

    我搜寻放首饰的那几个抽屉,它们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但是首饰盒不见了,当然盒里装的首饰也没了。我想要求玛格丽特把这些东西不翼而飞的真实原因告诉我,但是她肯定不会对我照实说的。

    “我的好玛格丽特,”我对她说,“我想去巴黎一趟,那里的人不知道我在这儿,他们可能收到了我父亲的信。他一定很不安,我应该给他回信。”

    “去吧,我的朋友,”她对我说,“但是你要早点回来。”

    我动身了。我立即跑到普律当斯家里。

    “好了,”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坦率地回答我,玛格丽特的马到哪儿去了?”

    “卖了。”

    “开司米披肩呢?”

    “卖了。”

    “钻石呢?”

    “当了。”

    “谁去当卖的?”

    “是我。”

    “为什么您不告诉我?”

    “因为玛格丽特不许我这样做。”

    “为什么您不向我要钱?”

    “因为她不愿意。”

    “这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用来还债。”

    “她欠很多债吗?”

    “还欠三万法郎,或者接近这个数。啊!我亲爱的,我早就对您说过,您不愿意相信我。这下可好了,现在您相信了。

    地毯商原来是由公爵担保的,当他到公爵那里时却被撵出门来,公爵第二天给他写信说不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情。这个人来要钱,就分期付款给他,这就是我向您要的几千法郎。

    后来,几个人告诉地毯商说他的债务人被公爵抛弃,和一个没有财产的年轻人同居。其他的债主也得知了这个情况,他们都来要债,并且查封了她的财产。玛格丽特想把全部家私都卖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我也反对这样做。必须还债,为了不向您要钱,她卖掉了她的马、她的开司米披肩,当了她的首饰。您要看买主的收据和当铺的当票吗?”

    普律当斯打开一个抽屉,把那些票据拿给我看。

    “啊!您相信了吧!”她用有权利说“我是有理的”那种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气接着说,“啊!您以为只要相亲相爱就够了吗?您以为只要一起到乡下去过那种梦一般的田园生活就行了吗?不行的,我的朋友,不行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从来不骗您,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众不同。我劝她并没有劝错,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姑娘吃尽当光。她不听我的话!她回答我说她爱您,绝不欺骗您。这真是太美了,太富有诗意了,但这些都不能当做钱来还给债主的呀。我再跟您说一遍,眼下她没有三万法郎是没法过关的。”

    “好吧,这笔钱我来付。”

    “您去借吗?”

    “是啊,老天。”

    “您可要干出好事来了,您要跟您的父亲闹翻,他会断绝您的生活来源,再说三万法郎也不是一两天内筹划得到的。相信我吧,亲爱的阿尔芒,我对女人可比您了解得多。别干这种傻事,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您要理智一些,我不是叫您跟玛格丽特分手,不过您要像夏天开始时那样跟她生活,让她自己去设法摆脱困境。公爵慢慢地会来找她的。N伯爵昨天还在对我说,如果玛格丽特肯接待他的话,他要替她还清所有的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他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一个依靠,而您呢,您迟早要离开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了产再这样做。何况这位N伯爵是个笨蛋,您完全可以继续做玛格丽特的情人。开始时她会伤心一阵子的,但最后还是会习惯的。您这样做了,她总有一天会感谢您的。您就把玛格丽特当做是有夫之妇,您欺骗的是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这些话我已经跟您讲过一遍了,那时候还不过是一个忠告,而现在已几乎非这样做不行了。”

    普律当斯讲的话虽然难听,但非常有道理。

    “就是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刚才给我看的票据,一面继续对我说,“做妓女的专等人家来爱她们,而她们永远也不会去爱人;要不然,她们就要攒钱,以便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情人这么个奢侈品而自己掏腰包。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总之,您什么也别跟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来。您和她已经一起过了四五个月了,这已经够好的了;一眼开一眼闭,这就是对您的要求。

    半个月以后她就会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节约一些,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再过这种生活。事情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爱的。”“别开玩笑了,”我对普律当斯说,“玛格丽特到底需要多少钱?”“我跟您讲过了,三万法郎。”

    “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呢?”

    “两个月以内。”

    “她会有的。”

    普律当斯耸了耸肩膀。

    “我会交给您的,”我继续说,“但是您要发誓不告诉玛格丽特是我给您的。”

    “放心好了。”

    “如果她再托您卖掉或者当掉什么东西,您就来告诉我。”“不用操心,她已什么也没有了。”

    憧憬我把我在乡间的地址告诉了我的仆人,随后我立即返回布吉瓦尔。

    玛格丽特在花园门口等着我,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她扑上来抱住我,急不可待地问我。

    “你见到普律当斯了啦?”

    “没有。”

    “你在巴黎呆了这么久?”

    “我收到了我父亲的几封信,我不得不给他回信。”

    过了片刻,纳尼娜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玛格丽特站起身,上前对她低声说话。纳尼娜走出去后,玛格丽特重新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你为什么骗我?你去了普律当斯家。”

    “谁对你说的?”

    “纳尼娜。”

    “她怎么知道的?”

    “她刚才跟着你去的。”

    “是你叫她跟着我的吗?”

    “是的。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离开我了,我想你到巴黎去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我怕你发生了什么不幸,或是会不会去看别的女人。”

    “孩子气!”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但是我还不知道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把父亲的来信给玛格丽特看。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到普律当斯家里去。”

    “去看看她。”

    “你撒谎,我的朋友。”

    “那么我是去问她你的马好了没有,你的披肩,你的首饰她还用不用。”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回答。

    “因此,”我继续说,“我也就知道了你把你的马匹、披肩和钻石派了什么用场。”

    “那么你怪我了吗?”

    “我怪你怎么没有想到向我要你需要的东西。”

    “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做女人的还有一点点自尊心的话,她就应该忍受所有可能的牺牲,也决不向她的情人要钱,否则她的爱情就跟卖淫无异。你爱我,这我完全相信。但是你不知道那种爱我这样女人的爱情有多么脆弱。谁能料到呢?也许在某一个困难或者烦恼的日子里,你会把我们的爱情想像成一件精心策划的买卖。普律当斯喜欢多嘴。这些马我还有什么用?把它们卖了还可以省些开销,没有马我日子一样过。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你始终不渝的爱情。即使我没有马,没有披肩,没有钻石,你也一定会同样爱我的。”

    这些话讲得泰然自若,我听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是,我的好玛格丽特,”我深情地紧握着我情妇的手回答说,“你很清楚,你这种牺牲,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那时我怎么受得了。”

    “为什么受不了呢?”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不愿意你因为爱我而牺牲你的首饰,哪怕牺牲一件也不行。我同样也不愿意在你感到为难或者厌烦的时候会想到。如果你跟别人同居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我不愿意你因为跟了我而感到有一分钟的遗憾。几天以后,你的马匹、你的钻石和你的披肩都会归还给你,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就像空气对生命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这也许是很可笑的,但是你生活得奢华比生活得朴素更使我心爱。”“这么说你不再爱我啦。”

    “傻姑娘!”

    “如果你爱我,就让我以我的方式爱你。相反,你继续把我看成一个离不开这种奢华生活的姑娘,你总认为自己必须给我付钱,否则你会耻于接受我的爱情。你很自然地想到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你力图做得巧妙以免引起我的任何怀疑。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但是我原来抱有更大的希望。”

    玛格丽特动了一下身子要站起来,我拦住她,对她说: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对我无可指责,就是这样。”

    “而我们就要分开!”

    “为什么,玛格丽特?谁能把我们分开?”我叫道。

    “你,你不想让我了解你的处境,你希望我保持原来好满足你的虚荣心。你想通过让我继续过着以住的奢侈生活,来保持可把我们分开的精神距离。你,你不相信我的爱情是无私的,它和我在共同享受你的财产,用这笔财产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然而你宁可倾家荡产,你成了偏见的奴隶。我以为我会用一辆车子和几件首饰来同我的爱情比较吗?你认为我的幸福就在于那些虚荣,但是当他们怀有爱心的时候,这种虚荣就变得毫无价值!你要还我的债,你要预先支用你的财产,你要供养我!这能延续多长时间?两三个月,到那时再过我向你提议的那种生活就太晚了,因为在那时你要接受我的一切,这是一个重视荣誉的男人不可能做的。而现在你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用这些钱我们可以生活。我卖掉我多余的东西,光靠卖东西我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法郎。我们去买一套漂亮的小套间,我们俩住在里面。夏天我们来到乡间,不是住在像现在这样的房子,而是住进一所够住两人的小屋。这样经济上你不靠任何人,我也自由自在。我们都年轻,看在上天的分上,阿尔芒,不要把我抛回到原先我被迫所过的生活中去。”

    我无法回答,感激和深情的泪水模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扑在玛格丽特的怀中。

    “我原来想,”她接着说,“瞒着你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债还清,叫人把我的新居布置好。到十月份,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切都已就绪;不过既然普律当斯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那你就得事前同意而不是事后承认……你能爱我到这般地步吗?”

    对如此真挚的爱情是不可能拒绝的,我狂热地吻着玛格丽特的手对她说:

    “我一切都听你的。”

    她所决定的计划就这样讲定了。

    于是她快乐得像发了疯似的,她跳啊、唱啊,为她简朴的新居而庆祝。她已经和我商量在哪个街区寻找房子,里面又如何布置等等。

    我看她对这个主意既高兴又骄傲,似乎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似的。

    我不愿意白受她的恩情。我决定把我的财产作了安排,把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年金赠给玛格丽特,为了报答我所接受的牺牲,这笔年金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我留下了父亲给我的每年五千法郎津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靠它来过日子也足够了。

    我瞒着玛格丽特作了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深信她一定会拒绝这笔赠与的。

    这笔年金来自一座价值六万法郎的房子的抵押费,这座房子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每一季度我父亲的公证人——我家的一位世交——都要凭我一张收据交给我七百五十法郎。

    在玛格丽特和我回巴黎去找房子的那天,我找了公证人,问他我要把这笔年金转让给另外一个人我应该办些什么手续。这位好心人以为我破产了,就询问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为我迟早得告诉他我这次转让的受益人是谁,我想最好还是立即如实告诉他。

    作为一个公证人或者一个朋友,他完全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他毫无异议,他向我保证他一定尽量把事情办好。

    我当然叮嘱他在我父亲面前要严守秘密。随后我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她在朱利·迪普拉家里等我。她宁愿到朱利家去而不愿意去听普律当斯的说教。

    我们开始找房子。我们所看过的房子,玛格丽特全都认为太贵,而我却觉得太简陋。不过我们最后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在巴黎最清静的一个街区租一幢小房子。这幢小房子是一座大房子的附属部分,但是独立的。在这幢小房子后面还附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花园四周的围墙高低适宜,既能把我们跟邻居隔开,又不妨碍视线。

    这比我们原来希望的要好。

    我回家去把我原来那套房子退掉,在这期间,玛格丽特到一个经纪人那儿去了。据她说,这个人曾经为她的一个朋友办过一些她现在去请他办的事。

    她非常高兴地又回到普罗旺斯街来找我。这个经纪人同意替她了清一切债务,把结清的帐单交给她,再给她两万法郎,作为她放弃所有家具的代价。

    您看得出来,根据出售的价格,这位正直的商人在他的女主顾身上赚了三万多法郎。

    我们欢天喜地回到布吉瓦尔,继续谈论着我们未来的计划。我们无忧无虑,相亲相爱。我们看到了我们美好的未来。一周后,我们正在吃午饭时,纳尼娜来告诉我说,我的什么人要见我。

    我叫他进来。

    “先生,”他对我说,“您父亲到巴黎了,他要您立刻回家去,他在那儿等您。”

    这个消息本来是很简单的事,然而,在得知它时,玛格丽特和我却面面相觑。

    这件事使我们预感到要发生不幸。

    尽管玛格丽特没有对我说,但我感觉到她在担心。我向她伸出手,对她说:

    “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尽早回来,”玛格丽特吻着我低语道,“我在窗口等你。”我让约瑟夫先去告诉我父亲说我就到。

    两小时之后,我来到普罗旺斯街。

    父亲父亲穿着睡衣,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写信。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爸爸?”

    “昨天晚上。”

    “您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下车就到我这里来的吗?”

    “是的。”

    “我很抱歉没有去接您。”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站起来,靠在壁炉上对我说:“亲爱的阿尔芒,我有些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谈谈。”

    “我听着,爸爸。”

    “你答应我说老实话吗?”

    “我从来不说假话。”

    “你在跟一个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同居,这是真的吗?”

    “真的。”

    “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一个妓女。”

    “就是为了她,你今年才忘了来看你妹妹和我吗?”

    “是的,爸爸,我承认。”

    “那么你很爱这个女人?”

    “这您看得很清楚,爸爸,正是由于她才使我没有尽到一个神圣的义务,所以我今天来向您请罪。”

    父亲无疑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爽快地回答他,因为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

    “你难道真不知道你是不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吗?”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爸爸,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你应该知道,”父亲用一种比较生硬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想只要我不败坏门风,玷辱家誉,我就可以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正是这些想法才使我稍许安心了些。”

    “那么,现在是你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候了。”

    “为什么?父亲。”

    “因为你现在做的一些事情正在伤害你家庭的尊严。”

    “我不理解您这话的意思。”

    “我要对你讲清楚。你有一个情妇,这是件好事,你像一个文明高尚的男人那样养着一个对你有情的妓女,这更让人羡慕。但是你若为了她忘记了最神圣的事情,让你糜烂的生活丑闻一直传到我的家乡,在我给你的让人尊敬的姓氏上投下污点,那是办不到的,现在、将来都办不到。”

    “父亲,请允许我对您说,那些向您这样介绍我情况的人自己都没弄清楚。我是戈蒂埃小姐的情人,我和她一起生活,这是最简单的事。我并没有把我从您那承袭的姓氏给戈蒂埃小姐,我为她花费的钱,是我的收入允许我花费的,我没有借过一笔债,总之我没有走到允许一位父亲对他的儿子说您刚才对我说的话的地步。”

    “父亲总是有权要他的儿子离开他看见他走上的邪路。

    “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你将来会做的。”

    “父亲!”

    “先生,我比你更了解人生。只有在完全贞洁的女人那里才有完全纯洁的情感。每一个曼侬都可以找到一个泰戈里厄,而时代和习俗已经改变了。世界如果不改正自己的恶习那就是枉长岁月。你得离开你的情妇。”

    “很遗憾我不能听从您的命令,这是办不到的事。”

    “我要强迫你听从。”

    “可惜,父亲,不再有放逐妓女的圣·玛格丽特岛了,即使还有的话,如果您叫人把戈蒂埃小姐放逐到那儿,我也会追随她去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也许错了,但我只有继续做这个女人的情人才能幸福。”

    “好了,阿尔芒,睁开你的眼睛,看清你的父亲,他一直爱你,只希望你幸福。对你来说,和一个被众人占有过的女人姘居,这难道是体面的事吗?”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再没有人占有她!只要这个姑娘爱我,只要因为她对我的爱和我对她的爱获得了新生那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只要她转变了行为,就没有任何关系!”

    “啊,先生,你以为一个正派男人的使命就是促使妓女转变吗?你以为上帝给予人生就是这个荒唐的目的而不该有其他热心的事业吗?这种不可思议的关心能有什么结果呢?当你四十岁的时候,你对你今天说的话会怎么想呢?你会笑你对她的爱情,如果你那时还可以笑得起来,如果这场情爱没有在你的过去中留下太深的痕迹。要是你的父亲过去也有你这样的想法,听凭他的生活受这种爱情的冲动左右,而不是把它牢牢地建立在荣誉与崇高的思想上,那你现在会成什么样呢?好好想想吧,阿尔芒,不要再讲这样的蠢话了。好了,离开这个女人,你的父亲求你了。”

    我什么也不说。

    “阿尔芒,看在您圣洁的母亲分上,相信我,放弃这种生活,您马上会把它丢到脑后的,比您现在想像的还要快些。

    您对待这种生活的理论是行不通的。您已经二十四岁,想想您的前途吧。您不可能永远爱这个女人,她也不会永远爱您的。你们两个都把你们的爱情夸大了。您断送了一生的事业。再走一步您就会陷入泥坑不能自拔,一辈子都会为青年时期的失足而后悔。走吧,到您妹妹那里去,过上一两个月。

    休息和家庭的温暖很快就会把您这种狂热医好,因为这只不过是一种狂热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您的情妇会想通的,她会另外找一个情人,而当您看到您差一点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跟您父亲闹翻,失去他的慈爱,您就会对我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很有道理的,您就会感谢我的。

    “好吧,阿尔芒,你会离开她的,是吗?”

    我觉得父亲的话对所有其他的女人来说是对的,但是我深信他的话对玛格丽特来说却是错的。

    “怎么样?”他用一种激动的声音问我。

    “怎么样,爸爸,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终于说道,“您要求我做的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请相信我,”我看见他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我继续说道,“您把这种关系的后果看得过于严重了。玛格丽特并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种姑娘。这种爱情非但不会把我引向邪路,相反能在我身上发展成最最崇高的感情。真正的爱情始终是使人上进的,不管激起这种爱情的女人是什么人。如果您认识玛格丽特,您就会明白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像最高贵的女人一样高贵。别的女人身上有多少贪婪,她身上就有多少无私。”

    “这倒并不妨碍她接受您全部财产,因为您把从母亲那儿得到的六万法郎全都给了她。这六万法郎是您仅有的财产,您要好好记住我对您讲的话。”

    “谁对您说我要把这笔钱送给玛格丽特的?”我问。

    “我的公证人。一个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能不通知我就办这样一件事吗?好吧,我就是为了不让您因一个姑娘而做败家子才到巴黎来的。您母亲在临死的时候给您留下的这笔钱是让您规规矩矩地过日子,而不是让您在情妇面前摆阔气的。”“我向您发誓,爸爸,玛格丽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玛格丽特,这个受到您污蔑的女人,这个您要我抛弃的女人,为了和我同居牺牲了她所有的一切。”

    “而您接受了这种牺牲?那么您算是什么人呢?先生,您竟同意玛格丽特小姐为您牺牲吗?好了,够了。您必须抛弃这个女人。刚才我是请求您,现在我是命令您。我不愿意在我家里发生这样的丑事。把您的箱子收拾好,准备跟我一起走。”

    “请原谅我,爸爸,”我说,“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到了不再屈从命令的年龄了。”

    听到这话,父亲变得脸色苍白。

    “好吧,先生,”他又说,“我知道我还有什么事要做。”

    他拉响了铃。约瑟夫走了进来。

    “叫人把我的行李送到巴黎旅馆。”他对我的仆人说。

    同时他走进他的房间,穿好了衣服。

    当他走出来时,我迎到他面前。

    “父亲,您答应我,”我对他说,“不做任何伤害玛格丽特的事,好吗?”

    父亲停下来,蔑视地看着我,只回答说:

    “我想你是疯了。”

    然后,他走了出去,把门猛地关上。

    我也走了出去,雇了一辆小马车,回布吉瓦尔去。玛格丽特正在等我。

    无奈她向我扑来说:“你来了,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

    我把我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啊!天哪!我也想到了,”她说,“约瑟夫来通知我们说你父亲来了的时候,我像大祸临头一样浑身哆嗦。可怜的朋友!都是我让你这么痛苦的。也许你离开我要比跟你父亲闹翻好一些。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惹着他呀。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将来的日子还要安静。他完全知道你需要一个情妇,我做你的情妇,他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爱你,了解你的景况,也不会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有没有对他说过我们将来的计划?”

    “讲过了,最惹他生气的正是这件事,因为他在我们这个主意里面看到了我们相爱的证据。”

    “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依然在一起,我的好玛格丽特,让这场暴风雨过去吧。”“它会过去吗?”

    “准会过去的。”

    “但是你父亲不会就此罢休吧?”

    “你想他会怎么做呢?”

    “我能知道什么呢?一个父亲为了使他的儿子服从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会使你回忆起我往日的生活,也许他会编造出我的什么新闻,好让你抛弃我。”

    “你很清楚我爱你。”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你迟早要服从你父亲的意志,最终被他说服。”

    “不,玛格丽特,是我说服他。他是因为听了朋友们的一些闲话才大为恼火的,但是他心地善良、公正,他会改变他最初的印象。再说,不管怎样,也丝毫不能影响我!”

    “不要说这样的话,阿尔芒,我什么事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以为是我引起你和你家庭的不和,让今天过去吧,明天你回巴黎去。你父亲会从他那方面考虑这件事的,就像你会从你这方面考虑一样,也许你们将更好地相互理解。不要触犯他的原则,表现出对他的意愿做某些让步。不要显得对我太依恋,他会让事情顺其自然。应该有信心,我的朋友,你要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的玛格丽特永远属于你。”

    “你对我发誓吗?”

    “我需要对你发誓吗?”

    第二天,十点钟我就出发,中午到了旅馆。父亲已经出去了。我回到了自己家里,希望他可能也上那里去了。没有人来过。我又到公证人家里,也没有人。

    我重新回到旅馆,一直等到六点钟,父亲没有回来。

    我又回布吉瓦尔去了。

    我看到了玛格丽特,她并没有像前一天那样在等我,而是坐在炉火旁边,那时的天气已经需要生炉子了。

    她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我走近她的扶手椅她都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当我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时,她哆嗦了一下,就好像是被这下亲吻惊醒了似的。

    “你吓了我一跳。”她对我说,“你父亲呢?”

    “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论在旅馆里,还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

    “好吧,明天再去。”

    “我想等他派人来叫我。我想应该做的我都做了。”

    “不,我的朋友,这样做远远不够,一定要回到你父亲那儿去,尤其是明天。”

    “为什么非要是明天而不是别的日子呢?”

    “因为,”玛格丽特听到我这样问,脸色微微发红,说道,“因为越是你要求得迫切,我们将越快得到宽恕。”

    这一天里,玛格丽特总是茫然若失,心不在焉,忧心忡忡。为了得到好的回答,我对她说话,总得重复两遍。她把这种心事重重的原因归诸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和对前途的担忧。整个晚上我都在安慰她。第二天她带着我无法理解的焦躁不安催我动身。

    像头天一样,父亲不在,但是他出去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父亲还没有回来。我走了。

    前一天,我发现玛格丽特愁容满面,这一天我感到她焦躁不安,情绪激动。看见我走进来,她紧紧地抱着我,在我的怀里哭了很长时间。

    我问她为什么突然这样伤心,她却哭得更厉害。我惊慌起来,她没有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提出的借口都是一个女人在不愿意回答真实情况时所讲的话。

    等她稍许平静后,我向她讲述了我这次旅行的结果。我给她看我父亲的信,提醒她注意我们可以对这封信作乐观的推测。看到这封信,听到我所说的话,玛格丽特泪如雨下,她哭得更伤心了。我喊来纳尼娜,我们担心玛格丽特精神受到了刺激,便让这个可怜的姑娘躺在床上。她哭泣不止,一个字也不说,但她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吻着。

    我问纳尼娜在我出门的时候,她的女主人有没有收到信件,或者有没有接待过谁的来访,不然她怎会到现在这般状态。但是纳尼娜回答我说没有任何人来过,也没有人送来任何东西。

    然而,从昨天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玛格丽特越对我隐瞒,就越令我不安。

    晚上,她显得稍稍平静了一点,并且叫我坐在她的床前,她再一次长时间地向我肯定她对我的爱情。然后她对我微笑,但很费力,因为不管她怎样努力克制,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想方设法让她告诉我她这样悲伤的真正原因,但是她总是固执地对我讲一些含糊其词的理由,就是刚才我讲给您听的那些。她终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但是这样的睡眠不但没让她得到休息,反而使她疲惫不堪。她不时地发出一声喊叫,突然惊醒,在确信我呆在她身边时,就要我对她发誓永远爱她。这种断断续续的痛苦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上午,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这般痛苦。后来玛格丽特陷入一种昏昏入睡的状态,她已经有两夜没有合眼了。

    十一点左右,玛格丽特醒了,看见我已经起床,便环视一下四周,一边大声嚷嚷:“你就要走了吗?”

    “不,”我抓住她的手,“但是我想让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呢。”

    “你几点钟去巴黎?”

    “四点钟。”

    “这么早?你一直要陪我到你走,是吗?”

    “当然,这不是我的习惯吗?”

    “我多么幸福啊!”

    “我们吃午饭,好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随后一直到你离开,你都搂着我好吗?”

    “好的,而且我尽量早些回来。”

    “你还回来吗?”她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着我说。

    “当然啦。”

    “是的,今天晚上你要回来的,我像平时一样等着你,你仍然爱我,我们还是像我们认识以来一样地幸福啊。”

    这些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她似乎心里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致我一直在担心玛格丽特会不会发疯。

    “听我说,”我对她说,“你病了,我不能这样丢下你,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别等我了。”

    “不,不”她突然嚷了起来,“不要这样,你父亲要怪我的,在要去见他的时候,我不让你到他那儿去;不,不,你一定得去,必须去。再说我也没有病,我身体很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我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

    从这时起,玛格丽特强颜欢笑,她不再哭了。

    时间到了,我一定得走了,我吻了她,问她是不是愿意陪我到车站去。我希望散散步可以使她心里宽慰一些,换换空气会使她舒服一些。

    我特别想跟她一起多待一会儿。

    她同意了,披上一件大衣,和纳尼娜一起陪伴我,免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回来。

    好多次我都不想动身了。但是很快就回来的期望和担心再次惹恼我父亲情绪使我坚持动身,列车把我载走了。

    “晚上见。”离开玛格丽特时我对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

    曾经有一次,我对她说这句话时她也没有回答我,你还记得吗?就是G件爵在她那里过夜的那次,但时间已过去很久,这件事似乎已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如果我担心什么事,那也绝不是玛格丽特欺骗我。

    到达巴黎后,我匆忙赶到普律当斯家,请她去看望玛格丽特,我希望她的热情和快乐能使玛格丽特开开心。

    我没有让人通报就直走进去,我在梳妆室里找到了普律当斯。“啊!”她神情不安地对我说,“玛格丽特和你一起来了吗?”“没有。”

    “她好吗?”

    “她有点不舒服。”

    “她不来了吗?”

    “她必须来吗?”

    迪韦尔诺瓦夫人脸红了,她有点尴尬地回答我:“我想说的是:既然你到巴黎来了,难道她不来这里和你见面?”

    “不来。”

    我望着普律当斯,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神情中我看出她担心我的来访会拖延很久。

    “我来请求您,亲爱的普律当斯,如果您没有什么事的话,请您晚上去看望玛格丽特。您去和她做个伴,您可以睡在那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我担心她病倒了。”

    “今天晚上我要在城里吃晚饭,”普律当斯回答我说,“不能去看玛格丽特了,不过我明天可以去看她。”

    我向迪韦尔诺瓦夫人告辞,她仿佛跟玛格丽特一样心事重重。我到了父亲那儿,他第一眼就把我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向我伸出手来。

    “您两次来看我使我很高兴,阿尔芒,”他对我说,“这就使我有了希望,您大概像我为您一样也为我考虑过了。”

    “我可不可以冒昧地请问您,您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我的孩子,我夸大了传闻的严重性,我答应对你稍许宽容一些。”

    “您说什么?爸爸!”我快乐地嚷着。

    “我说,亲爱的孩子,每个年轻人都得有个情妇,而且根据我新近知道的情况,我宁愿知道你的情妇是戈蒂埃小姐而不是别人。”

    “我多好的父亲!您使我多么快乐!”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儿,随后一起吃了饭。整个晚餐期间我父亲都显得很亲切。

    我急于要回布吉瓦尔去把这个可喜的转变告诉玛格丽特。我一直在望着墙上的时钟。

    “你在看时间,”父亲对我说,“你急于离开。年轻人啊!你们总是这样,牺牲真诚的感情去换取靠不住的爱情。”

    “别这样说,爸爸!玛格丽特爱我,这是我坚信不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看上去既不怀疑,也不相信。

    他一直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度过那个夜晚,让我第二天再走。但是玛格丽特在生病,我把这个对他说了,接着我请求他同意我早些回去看她,并答应他第二天再来。

    在我就要动身的时候,他又一次要我留下来,我拒绝了。“那么你很爱她吗?”他问我。

    “爱得发疯!”

    “那么去吧!”

    打击十一点钟我到了布吉瓦尔。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拉响门铃,但没有人回答我。

    终于,园丁来开门。我走了进去。

    纳尼娜举着灯火迎着我走来。我走到玛格丽特的卧室。

    “小姐在哪里?”

    “到巴黎去了。”纳尼娜回答我说。

    “去巴黎了!”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走的?”

    “您走后一个小时。”

    “她没有留下什么要您转交我吗?”

    “没有。”

    纳尼娜走开了。

    “她可能有些担心,”我想,“她到巴黎去是为了证实我告诉她我去看望我父亲是不是个借口,目的是求得一天的自由。”“或者是普律当斯有什么重要事情写信给她了,”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心里想,“但是在我去巴黎的时候已经见到过普律当斯,在她跟我的谈话里面我一点也听不出她曾给玛格丽特写过信。”

    突然我想起了当我对迪韦尔诺瓦夫人说玛格丽特不舒服时,她问了我一句话:“那么她今天不来了吗?”这句话似乎泄露了她们有约会,同时我又想起了在她讲完这句话我望她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尴尬。我又回忆起玛格丽特整天眼泪汪汪,后来因为我父亲接待我很殷勤,我就把这些事给忘了。想到这里,这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围绕着我的第一个怀疑打转,使我的疑心越来越重。所有一切,一直到父亲对我的慈祥态度都证实了我的怀疑。

    玛格丽特几乎是逼着我到巴黎去的,我一提出要留在她身边,她就假装平静下来。我是不是落入了圈套?玛格丽特是在欺骗我吗?她是不是本来打算要及时回来,不让我发现她曾经离开过,但由于发生了意外的事把她拖住了呢?为什么她什么也没对纳尼娜说,又不给我写几个字呢?这些眼泪,她的出走,这些神秘莫测的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我疑惑不安地想着以上这些问题。我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时针已指着半夜,似乎在告诉我,要想再见到我的情妇回来,时间已经太晚了。

    也许这个可怜的姑娘为她的家具找到了一个买主,她到巴黎接洽去了。这件事她不想让我事前知道,因为她知道,尺管这次拍卖对于我们今后的幸福十分必要,而且我也同意了,但这对我来说总是很难堪的。她怕在向我谈这件事时会伤了我的自尊心,损害我的感情。她宁愿等一切都办妥了再跟我见面。显而易见,普律当斯就是为了这件事在等她,而且在我面前泄漏了真相。玛格丽特今天大概还不能办完这次交易,她睡在普律当斯家里。也许也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因为她应该想到我在担忧,肯定不会把我就这样丢在这里的。

    夜越来越深,玛格丽特还没有回来。

    我的不安渐渐加剧,紧紧揪住我的心。

    开始我还认为,她的出走使我惶惑不安地等待着她,她却欺骗了我,现在头脑里的这种想法已不复存在。肯定是一个不由她意志决定的原因留住了她,使她远离我。我越这样想,就越相信这个原因只能是某种不幸。啊,人的虚荣心!你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自己。

    一点钟刚刚敲过。我想我再等一个钟头,要是到了两点钟,玛格丽特还不回来,我就动身去巴黎。

    我一边等一边在找书看,因为我不敢再往下想。

    《曼侬·莱斯科》正好开着放在桌上。我觉得书页上许多地方好像被泪水沾湿了,我又把书合上。我疑窦丛生,书中的文字对我来说已变得毫无意义。

    时间在慢慢地过去。

    我找开门。我静听着,然而除了树丛中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教堂的大钟凄然地敲响半点钟。

    我甚至害怕有人进来。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阴沉里,只有不幸才会来找我。

    两点钟敲响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只有挂钟以它单调而有节奏地声音打破屋内的寂静。

    终于我离开了这间房子。在这里,连最小的东西也都罩上了内心的孤独和不安,给周围的一切带来了忧伤的面容。

    在隔壁房间里,我见到纳尼娜伏在她做的活计上睡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醒了,问我她的女主人是否回来了。

    “没有,不过,如果她回来了,你告诉她我无法忍受不安的折磨,到巴黎去了。”

    “在这个时候去?”

    “是的。”

    “但是怎么去呢?您找不到马车。”

    “我走去。”

    “可是在下雨。”

    “这有什么关系?”

    “小姐马上就会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等天亮再去看看是什么事也来得及。你在路上会被人害死的。”

    “没有危险,我亲爱的纳尼娜,明天见。”

    这位忠厚的姑娘把我的大衣找来,披在我肩上,对我说想去叫醒阿尔努大娘,向她打听能不能找到一辆车子。但是我不让她去叫,因为我深信这是白费力气,而且这样一折腾所费的时间比我赶一半路的时间还要长。

    我拿了昂坦街上那所房子的钥匙,纳尼娜一直陪我到铁栅栏门口,我向她告别后就走了。

    起初我是在跑步,因为地上刚被雨淋湿,泥泞难行,我觉得分外疲劳。这样跑了半个小时后,我浑身都湿透了,不得不停了下来。我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每时每刻都怕撞到路旁的树,这些树突然之间呈现在我面前,活像一些向我直奔而来的高大的魔鬼。

    我碰到一二辆货车,很快我就把它们甩到后面去了。

    一辆四轮马车向布吉瓦尔方向疾驰而来,在它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心头突然出现一个希望:玛格丽特就在这辆马车上。停下来叫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马车继续赶它的路,望着它渐渐远去,我又接着往前走。

    我用了两个小时到达星形广场的栅栏前。

    当我到达昂坦街的时候,这座大城市已在完全醒来之前,开始有点动弹起来。

    我走进玛格丽特家时,圣罗克教堂的钟正敲响了五点。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看门人。这个人曾经从我这里接过不少于二十法郎的钱币,知道我有权在清晨五点钟来到戈蒂埃小姐家。

    我本可以问他玛格丽特是否在家,但他可能回答我说不在,我宁愿多怀疑两分钟,因为在怀疑的时候还能产生希望。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儿,尽力想听到一个声音,一点动静。什么也没有。乡间的寂静仿佛一直延伸到这里。

    我打开门,走进去。

    所有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的。

    我拉开餐厅的窗帘,向卧室走去,推开房门。

    我跳到窗帘的拉绳前,猛地扯动它。

    窗帘分开了,一缕微弱的光线照进屋里,我向床铺跑去。

    床是空的!我把门一扇一扇地打开,察看了所有的房间。

    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进梳妆间,推开窗户连声呼唤普律当斯。

    迪韦尔诺瓦太太的窗户一直关闭着。

    于是我下楼去问看门人,我问他戈蒂埃小姐白天是不是来过。“来过的,”这个人回答我说,“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来的。”“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您知道她们后来干什么去了?”

    “她们又乘马车走了。”

    “什么样子的马车。”

    “一辆私人四轮轿式马车。”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拉了拉隔壁房子的门铃。

    “您找哪一家,先生?”看门人把门打开后问我。

    “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里去。”

    “她还没有回来。”

    “您能肯定吗?”

    “能,先生,这里还有她一封信,是昨天晚上送来的,我还没有交给她呢。”

    看门人把一封信拿给我看,我机械地向那封信瞥了一眼。我认出了这是玛格丽特的笔迹。

    我拿过信来。

    信封上写着:

    烦请迪韦尔诺瓦夫人转交杜瓦尔先生。

    “这封信是给我的。”我对看门人说,我把信封上的字指给他看。

    “您就是杜瓦尔先生吗?”这个人问我。

    “是的。”

    “啊!我认识您,您经常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来的。”

    一到街上,我就打开了这封信。

    即使在我脚下响起了一个霹雷也不会比读到这封信更使我觉得惊恐的了。

    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尔芒,我已经是别人的情妇了,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

    回到您父亲跟前去,我的朋友,再去看看您的妹妹,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她不懂得我们这些人的苦难。在您妹妹的身旁,您很快就会忘记那个被人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堕落的姑娘让您受到的痛苦。她曾经一度享受过您的爱情,这个姑娘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刻就是您给她的,她现在希望她的生命早点结束。

    当我念到最后一句话时,我觉得我快要神经错乱了。

    一时间我真害怕自己跌倒在街道的路面上。我眼前浮动着一层层云雾,热血在太阳穴里翻滚。

    我没有足够的力量独自承受玛格丽特给我的打击。

    这时我想起我的父亲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十分钟后我就能回到他的身边。我像疯子一样直跑到巴黎旅馆。我看到父亲房间的钥匙还在门上,我走了进去。从他见到我进来时并不怎么惊讶来看,他似乎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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