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唐浩明钦定版-第七章 黑雨滂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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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荣光对着前面的轿子便要行礼,李臣章乐得哈哈大笑:“错了,轿里坐的是大少爷,九帅在这里哩!”

    边说边扶着曾国荃下马。瞿荣光走上前来,说:“叩见曾九帅大人!”一边就要下跪。曾国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气。”

    曾纪瑞走出轿,见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风吹着树木发出怪叫,火把下的汉子们个个面目狰狞,他又害怕起来,便瑟瑟地紧靠着父亲身边站着。众人簇拥着曾国荃父子进了聚义馆。大厅里的柱子上到处插着火把,火把底下有五六张八仙桌,桌上堆满用海碗装的鸡鸭鱼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边的酒坛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荣光请贵宾上坐。曾国荃骑了二十多里的马,肚子也饿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当年吉字营夜宴的壮观,不觉豪兴大发,竟然和这些当今的梁山好汉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得兴起,他干脆和瞿、李等人划拳赌输赢。天将放亮时,双义堂的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曾国荃也被人扶进里屋睡觉。只是大少爷曾纪瑞不习惯这种气氛,不能多饮多喝,因过于疲劳,也倒床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未初,曾国荃才醒过来,瞿荣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时了。盥洗完毕,便陪着他观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这下方才看明白,原来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势险峻。通向双义堂仅一条小路,被几道木栅石磙把守得万夫莫开。间或在林木之间可见几栋全是木头树皮盖就的房子。瞿荣光说,那是弟兄们住的地方。远远地看见几个女人在房子边晒衣服,曾国荃奇怪地问:“山上有百姓住?”

    “没有。”李臣章答。

    “那何来的女人?”

    “弟兄们的妻室。”瞿荣光答。

    “这些女人也愿意到深山里来?”

    李臣章望了瞿荣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大半部分都是掳来的。开始我们不准,后来想没有婆娘拴不住弟兄们的心,也就算了,只是叫他们不要抢有夫之妇,拆散别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着曾国荃的教训,谁知九帅笑着说:“没有婆娘,如何传宗接代?不掳,又哪来的婆娘!”

    李臣章想,过去九帅带兵只问打仗,不问其他,现在依然这样的通情达理。他觉得九帅这样的统帅实在是好。瞿荣光见曾国荃如此态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从心里喜欢起来,说:“九帅英明!”

    “砰,砰!”三人正说得高兴,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曾国荃惊问:“这是什么事?”

    瞿荣光笑着说:“不要紧,这是弟兄们在围猎,兴许是遇见了老虎、豹子什么的,一般的野羊、野兔,都射箭,不打枪。”

    话音刚落,林子里传出一片欢呼声。李臣章说:“刚才这两枪打中了。”

    三人沿着山道边走边看。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喽罗们已摆好了酒菜。瞿荣光说:“请九帅在这里小酌两杯,大少爷那里,我已安排人侍候了。”

    “好,好。”曾国荃高兴地答应。面对着崇山峻岭喝酒谈天,是他最惬意的事。

    三人进了亭子,在木凳子上坐下来。曾国荃在二人陪劝下,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瞿荣光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宫保伯爷的身上,书生气只有两分,绿林味道倒占了八分,与传说中的他的大哥相差得太远了!”瞿荣光就喜欢这样的人。他满斟一杯酒递给曾国荃,说:“我瞿荣光今天能在猛虎山与九帅相会,真是三生有幸。日后九帅若有急难之事,只要一纸书来,我绝没有二话!”

    曾国荃听了高兴,说:“你们也都是豪杰之士,九爷喜欢与你们这样的人交往。”

    大家都喝得四五分醉了。曾国荃问:“你们就在这里一辈子了?”

    李臣章红着眼睛答:“除非今后九帅要我们下山,不然,我们就在这里快活一辈子。”

    “你们两百多人有刀有枪的,啸聚山林,总不是好事,难道就不怕今后官府找你们的麻烦?”曾国荃毕竟不是绿林好汉,他从爱护的角度提出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九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光安徽一省境内,像我们猛虎山这样的人马,少说也有十起八起的,我们还只算小买卖,多的有五六百!”瞿荣光边嚼鸡腿边说。

    “官府也不要紧,有这个给他们!”李臣章笑着放下筷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成一个圆圈,“繁昌县衙门上上下下我们都打点了,光县太爷一人就给了五千两银子,他何苦得罪我这个财神菩萨。”

    瞿、李的答话使曾国荃大为吃惊:安徽的混乱一点不亚于湖南,大哥的吏治,看来也并没有收到成效。湖南、安徽如此,其他省也好不了多少。官场上下成天喊什么中兴、中兴,真是笑话!

    这时,一个喽罗走进亭子禀报:“大头领、二头领,白眼狼回来了,事情办得很顺利。”

    “知道了。过两天,老子赏他个满意!”瞿荣光挥挥手,喽罗走了。

    “你们又干了什么好事?”曾国荃笑着问。

    “小事一桩。”瞿荣光给曾国荃递来一条羚羊腿,说,“庆丰村有一个大户,为富不仁,乡民们都恨他。白眼狼带几个弟兄绑了他一票,捞了一万两银子,为百姓出了口气,又为山寨捞了一笔钱。”

    “你们也要知道收敛一下,一味干下去,闹大了,不是繁昌县令能遮掩得了的!”曾国荃啃着羚羊腿说。

    “九帅,你老不是别人,我跟你老说实话吧!”李臣章右手抓起左手衣袖往嘴巴上来回擦着,弄得袖口油晃晃的。他正正经经地说,“九帅,这满人的气数已尽了,江山坐不久了,我们不怕它了!”

    “你有什么根据?”接话的曾国荃的态度是那样的平静随和,仿佛他与血战长毛,拼死保卫皇上江山的往事毫无联系,而是那种来自飞鹰岭、蝙蝠洞、仙女峰上的好汉强人,瞿荣光颇觉意外。

    “早两个月前山上来了一个做生意折了本的小商人,他在北京做过半年生意,亲耳听人说,太后年轻,守不住寡,后宫里常可听见婴儿啼哭,那是太后的私生子。又说小皇帝人还没变全,就由太监带着,偷偷溜出宫外逛八大胡同。九帅,你老看,这样的太后皇上,还不是亡国的象征!”

    “不要乱说。”这些话,曾国荃早就听说过,但由李臣章的口中说出,他仍感惊讶:这样偏僻山坳里都传说这种新闻,可见全国会有多少人知道!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需要在一般人的面前维护朝廷的尊严。

    “不是乱说,九帅。”瞿荣光嘻嘻地笑着,“那个兄弟讲,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娘偷人,儿嫖娼,这样的皇家还有什么脸面,他的江山还能坐得久长吗?弟兄们都说,更大的内乱马上就要到来,天下大乱,我们就好过!”

    “暂且不讲京师的事。”李臣章说,“眼下明摆着的两件事,就足可证明满人混不长久。一是繁昌县太爷,我们用五千两银子就买通了,这样的贪官稳坐衙门。二是九帅这样劳苦功高的大臣,却受人排挤,开缺回籍。世界如此不公平,这难道不是亡国的预兆!”

    这后一句正说到曾国荃的心坎上,他愤愤地骂起来:“这天底下尽是他娘的坏人当道,好人受气!”

    “正是这话!”李臣章忙点头,“卑职想天下大乱后,一定是九帅和老中堂出来收拾残局,到那时我们猛虎山全体弟兄都听九帅和老中堂的。”

    “我们都听九帅的调遣。”瞿荣光立即接着说。

    这时,曾国荃才明白李臣章深夜请他上山的真正目的。他毕竟不是想与朝廷作对的绿林响马,心中隐隐担心起来。他漫声应道:“行呀,一旦有事,我一定派人来猛虎山找你们。”

    “弟兄们都仰仗九帅大人的提携!”瞿荣光、李臣章一齐说。

    三人又一起喝了一阵子酒,便起身离开亭子,又到一些关卡之地看了看。瞿荣光请曾国荃赐教,曾国荃也随时指点一二。待到天黑时,曾国荃告辞,瞿、李苦苦相留。曾国荃说:“我有要事去江宁见大哥,二位情谊已领了,以后再相会。”

    见实在留不住,瞿荣光捧出百两黄金相赠,曾国荃谢绝了。于是李臣章捧出一个大布包来,说:“九帅不收黄金也罢,这包土产,请你老一定收下。”

    “什么土产?”

    “布包里有两张虎皮,连头到尾没有损坏一点,是这几年打得的两只老虎身上剥下的。原是留着我和瞿大哥用,现送给九帅一张,另一张请转送给老中堂。还有一张灰狐皮送给大少爷,做一件坎肩。”

    曾国荃打开布包,只见烛光下两张金毛虎皮闪闪发光,心里十分喜爱,笑着说:“谢谢你们的重礼,我和老中堂收下了!”

    双义堂大坪中停着两乘轿子,前前后后簇拥着百多个手执火把的大汉,跟昨天夜晚一个样。曾纪瑞见此情景,又胆怯起来,忙钻进后面的轿子。曾国荃走到轿边,对瞿荣光说:“只留四个弟兄举火把照明,另请李老二陪同,其余的人全部不要下山。”

    “这怎么行,太冷清了。”瞿荣光不同意。

    “瞿大哥,你是要把我上猛虎山的事,让繁昌县官场都知道吗?”曾国荃沉下脸来。

    “不是这个意思,九帅!”瞿荣光急着分辩。

    “既然如此,那么请李老二带路,我们下山吧。”曾国荃说着,掀帘进了轿子。

    李臣章和四个小喽罗把曾国荃父子送到江边,天尚未亮。正要抱拳告别时,李臣章突然对他的老上司说:“九帅,我告诉你老一件意外事。”

    “什么事?”看着前吉字营哨长那副神秘的样子,曾国荃兴趣顿生。

    “九帅,你老绝对想不到,康福没有死,他还活在世上。”

    “你说什么?”曾国荃惊讶起来,“康福没有死?你听谁说的?”

    “前不久,他还和你老一样,在我们猛虎山做了几天客。”

    李臣章十分得意,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曾国荃夜上猛虎山的事,令这个九帅大不快,好在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听不见。他沉下脸来训道:“你这个龟孙子,九爷到你府上的事,以后若再对人提起,当心你的舌头!”

    李臣章下意识地伸伸舌头,忙说:“一时忘记了,回去后就用线把这个鸟嘴巴锁起来。”说着又做了个鬼脸。

    “不要油腔滑调了,康福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就住在东梁山脚下。”

    “东梁山就在江边,我去找他。”说完转身上了跳板。

    曾国荃与康福的关系,虽不能和曾国藩与康福的关系相比,但也是很密切的。他感激康福几次救大哥的性命,也看重康福的才干,在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甚得力于康福的帮助,何况他知大哥对康福之死惋惜不已,现在得知康福没有死,且就住在长江边,他怎能不去寻找!

    “康福现已改名叫康伏,就住在玉溪桥,好找!”当曾国荃踏上甲板时,李臣章又大声作了补充。

    康福隐居东梁山

    康福的确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近乎传奇般的故事,还得从他中弹倒下时说起。

    原来,李臣典的枪法并不好,又加之心怀鬼胎,开枪的瞬间手抖了一下,从胸部移到了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断,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李臣典指挥湘军如虎似狼般地冲向金龙殿。在他们的眼里,金龙殿里堆满了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甚至宫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还有那些镂花窗棂和刻龙楹柱……他们的心中涌出一股疯狂的亢奋,毫无顾忌地将所有拿得动的、值钱的东西劫为己有。殿外的烈火仍在冲天燃烧,殿里则混乱得昏天黑地:无价之玉被魔掌打碎,艺术珍品遭铁蹄践踏,为了争夺一颗珍珠、一个元宝,刚才还是弟兄,此刻却刀刃相见,砍断的手臂、戳死的尸体遍地皆是,狼藉相枕。这些年来,以战功震慑天下的湘军,在这里演出了它组建以来最丑恶的一幕,同时也将他们的可耻追求暴露无遗!看看抢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里扔一个火把,他要把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龙殿干脆烧掉,不给他们的罪恶留下痕迹。

    从金龙殿里涌出的巨大热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座壮丽非凡的宫殿毁于烈火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抢夺战利品的丑态,脑子里又浮起李臣典手拿短枪脸露狞笑的凶相,他的心如刀绞剑剁般的痛苦。正在这时,一个扛了只鎏金马桶的湘勇,喜气洋洋地从他的面前走来,一只脚恰好踩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锥心的剧痛又使他晕死过去。

    康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间世界,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场景:金龙殿的大火仍未熄灭,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刀矛,被大火烧焦的尸骨发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喧闹声已经过去,活着的人都困乏得睡觉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静。康福觉得伤口的血已经凝固,痛楚减轻了些,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刚一动,右腿便出现一阵剧痛。原来,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时候,后面的湘勇不但无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几个人踩着他的身躯冲向金龙殿,右腿便是这时被人踩断的。康福气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阵后,他平静下来,心想:等天亮后再说吧!他艰难地转动着身子,将俯卧换成侧躺,觉得舒服点。他的脸朝着月亮,微微地闭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触着他的鼻孔。他睁开眼睛,发现身旁蹲着一个人。那人问:“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兴,他猜想这一定是一位湘军弟兄。

    “你叫康福吗?”

    “对,我就是康福!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这下好了!

    “你伤在哪里?”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我背你。”

    那汉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门时,正好遇见一匹嚼草料的骠壮战马,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汉子暗喜,解开缰绳,先把康福扶上马背,然后自己再跳上去,使劲在马屁股后面一拍,战马奋起四蹄,向前飞奔,一眨眼便穿过旱西门。那人策马向西,沿着长江边的古道,扬起一路黄尘。

    “兄弟,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康福在前面惊问。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人在后面回答。

    眼看离江宁城越来越远,康福并不留恋。就在第一次苏醒时,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压抑着他的胸膛,脑子里响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嘱:“哥哥,打完仗后你就解甲归田吧!”他断然作出了决定:一旦伤好后便立即离开湘军。现在正好借这位兄弟的力量去达到目的。

    这真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它驮着两条汉子,并不感到沉重。将到黄昏时,眼前出现一座层峦叠嶂的大山。康福认出,这是安徽当涂县内的东梁山。他对那汉子说:“兄弟,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停下来吧,我曾经在此地住过一段时期,山里有许多好草药,我要在这里养伤。”

    “行。”

    那汉子跳下马,牵着缰绳,向山中慢慢走去。山风吹来,被热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们感到通体舒服。一路访查,最后看中了一户封姓人家。封老汉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五岁,无儿无女。老头一世行医,慈面佛心,悲天悯人。一圈竹篱笆围住五间茅草房,后园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草药。那汉子对老汉说,他们是表兄弟俩,外出做生意,不幸遇着歹人,打伤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请求老大爷收留住下来,并帮表兄治骨养伤。说完又从黄包袱里拿出一锭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来。封老汉没有收银子,却满口答应他们的要求。当夜,老两口治蔬具酒,像对老友一样的款待他们。吃完饭后,用草药给康福洗净伤口,又给他的左肩和右腿敷上两个厚厚的药包。康福躺在床上,伤痛似觉消失殆尽。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营哪哨的?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江宁?”康福问那汉子。这一天来,他一直想问,只是一则坐在马背上奔跑,谈话不便,二来自己气力不济,不能多说话。现在,他不能不问了。

    “康大哥,我是什么人,你是绝对想不到的。”那汉子坐在他的床边,笑笑地说,“我不是你的湘军弟兄,我是你的对手,一名太平军军官。”

    “这是真的?”康福大惊,若不是腿已断,他会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备,对康福的惊讶一点不介意,“康大哥,你听我慢慢讲。”

    原来,救出康福的这个汉子,正是当年在宁乡小饭铺看曾国藩写字的那群太平军中的一个,后来奉韦卒长之命送狗肉给曾国藩、荆七吃,又拿纸笔来要曾国藩誊抄告示的那个细脚仔。他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是太平军中数千名童子军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错过了与他见面的机会,但他的弟弟康禄投靠太平军时,恰恰投的便是韦卒长的部队,编在细脚仔一个伍里。细脚仔从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谁,他是在乞丐堆里长大的。太平军埋锅做饭,他到大铁锅前讨锅巴吃。韦卒长见了可怜,收他当了名童子军,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答不出。大家见他两只脚长得比别人的手臂还细,都叫他细脚仔。

    细脚仔投军三个月后,遇到了康禄。小家伙最是单纯热情,对康禄很关照。一路行军过程中,又将三个月来在太平军中所学到的关于拜上帝会、均贫富等理论,以及民族大义等等讲给康禄听。虽然细脚仔的知识肤浅,但他对太平军的感情深厚,那些肤浅的道理出自于他的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给刚投太平军的康禄以深刻的印象。康禄比细脚仔大几岁,又武艺高强,细脚仔对他很尊敬。后来,康禄不断迁升,细脚仔一直跟在他身边。直到康禄当了楚王,细脚仔还是以总制的官衔充当他的亲兵。关于康福的一切,细脚仔都知道。天京失落的前夕,康福进楚王府劝弟弟,隔壁窗外,细脚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俩的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心里对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后,细脚仔没有重伤,本可以逃出城,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和楚王一起,与受伤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国,用一死表达他对信仰对友谊的忠诚。但康禄想得更远。就在康福带领湘军冲进太阳城的前一刻,康禄把细脚仔叫到跟前,交给他一个黄缎子包袱,沉重地说:“兄弟,你年纪轻轻,又没有重伤,不要走这条路,往后还有更重的担子要你承担。”

    “王爷有何吩咐?”望着已瘦成骷髅似的楚王,细脚仔心情异常沉痛。

    “你带上这个包袱,趁着清妖抢金龙殿财物的混乱时刻,冲出天王宫,逃出天京城,然后设法回到广西去。”

    “王爷,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们一起殉国。”细脚仔嘶哑着喉咙说。

    “兄弟,你听我说。”康禄把手搭在细脚仔的肩上,饥饿和劳累已把这条铁汉子折磨得有气无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说,“天王宫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里,天京城即将全部陷落。忠王保护幼天王出城,看来凶多吉少。各地虽说还有二十万弟兄,但依我看,凭他们来复兴天国,指望不大。我冷静地想过,天国的失败,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已失。为何会失去人心,我曾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细说了。天国后来的发展虽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义之初,对兄弟姐妹们讲的道理却是对的;正因为对,才会有我天国初期的人心归向,红红火火。天国暂时是失败了,天国的理想在两广仍然深入人心。古人说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时机成熟,天国的大旗又会在两广树起。莫看清妖现在得手,它的气数已尽,撑持不了多久。你还只有二十几岁,人生还刚刚起步,又在军中十多年,太平军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后办大事的丰富历练。包袱里有老天王早期传道的几本书,还有《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政新篇》,这些都是我天国最重要的文献。另外还有我给老天王写的一个条陈,里面讲了十多年来天国的一些重大失误,不料刚抄好,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广西后,要认真读通这些文献,以老天王当年传道的精神,宣传天国的崇高理想,吸取这次失败的教训,重新把父老乡亲团结起来,把清妖推翻掉,实现老天王的愿望。”

    “王爷,我听从你的命令!”细脚仔意识到这个使命的伟大,他决心挑起这副异乎寻常的重担。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禄将脚下砖缝里的一根细草扯出,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又说,“包袱里有十个大元宝,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还有我剩下的三枚飞镖,你替我收藏,今后若有机会,你把它交给我的哥哥。”

    “王爷的哥哥就在清妖军营里,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暂时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会在清妖军营里待得很久,他总有一天会觉醒回家。过了七八年后,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现在重要的是赶快离开天京,离得越远越好。”康禄又拔起一根细草嚼着,振作精神说,“我无妻无儿,哥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哥哥说,待侄儿长大后,把这三枚飞镖送给他,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曾经有一个叔叔。”

    康禄说到这里,不觉眼圈红了,他赶紧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说了,你赶快去剃头换衣。”

    细脚仔剃去满头长发,只留一条辫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长褂。当他背起包袱,再次来到楚王身边时,湘军已冲进太阳城内,将金龙殿团团包围了。正在这时,康禄惊奇地发现带兵的将领,正是他的胞兄!他远远地指着康福对细脚仔说:“我的哥哥就在那里。”

    细脚仔顺着手势看去,不错,正是那夜潜入楚王府的汉子。柴堆点火后,细脚仔含着眼泪,偷偷地钻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弹倒下了。出于对楚王的敬仰和对楚王嘱托的忠诚,细脚仔决定:只要康福没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远远地带出天京城!太平军的忠贞总制,不愿自己上司的哥哥长久充当清妖的走狗!

    “你把飞镖给我看看。”当细脚仔说完这段经历后,康福感动地说。

    细脚仔打开黄缎包袱,将康禄留下的三枚飞镖郑重交出。康福看着这三枚刻有“禄”字的精钢飞镖,不觉泪眼模糊了。

    飞镖是康门绝技。一般飞镖都是一枚枚地发,康家的飞镖是三枚一组,可以三枚同时发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单发。康福兄弟俩自五岁起,识字之余,父亲就教他们练拳脚,八岁开始练刀棍,十岁开始练飞镖、下围棋。康福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弟弟那年刚好十岁,因此弟弟的飞镖和围棋全是哥哥传授的。那一年,下河桥来了个手艺精巧的铁匠,康福请他为兄弟俩各打五组飞镖:柳叶镖、梅花镖、蒜条镖、铜钱镖、三角镖,每枚飞镖上都分别刻上“福”“禄”二字,兄弟相约,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使出飞镖。十多年过去了,康福仅用去两组,康禄就只剩下这一组了。这是一组梅花镖。当年打造飞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弟弟却永远见不到了。

    从那以后,康福和细脚仔就在封老汉家住下来。老汉三头两日进东梁山为康福采药,老太太则常常炖鸡熬鱼汤给他补养身子。平时,细脚仔时常谈他的天国理想,封老汉则时常骂朝廷和官府。康福对自己十多年来的经历,暗自作过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了。

    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论,真使他有振聋发聩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后来,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他康福的份,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具偶像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向封家老两口道谢辞别,并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两口住一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两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两口的养老送终。老两口欢喜无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工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搭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一支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

    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

    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

    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佑下升官发财,合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了两个夜晚。曾国荃将在猛虎山上做客的一节暂时不提,先告诉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惊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那年打扫战场,一直不见他的尸身,我便存着一线希望:莫非康福没有死?果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佑善人!”

    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着实夸奖了一番。

    “你怎么会知道康福隐居在东梁山呢?”康福还活着,给重病中的曾国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码头上偶遇吉字营一旧部,听他说起的。”

    “哦!”曾国藩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两眼望着烛光出神,好似在回忆与康福相处的岁月,好长时间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时候从武当山回来,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见他一面,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个容易。”曾国荃说,“过段时间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来就行了。”

    也许是兴奋过度的缘故,曾国藩的旧病又犯了:头昏眼花,右脚麻木,耳鸣不止,一连几天不能开口说话。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国藩在仆人搀扶下,勉强出面,接受江宁文武的祝贺,并率领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仪式刚一结束,便又卧倒床上。江宁官场新年互拜的闲聊中,都免不了一个重要话题:宫保曾侯病情严重。大家叹息着,说过去的军营太艰苦了,这些年的公务又如此繁重,任是铁人都难以支撑。也有人悄悄议论:老中堂的病主要来源于前年的津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种心灵深处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劳累给人的伤害强过百倍。

    两江总督衙门更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欧阳夫人夜夜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告,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夫子早日康复。欧阳兆熊带着几个名医天天进府诊视。前年曾国藩在天津时写信要儿子做棺材,纪泽兄弟不忍心做。眼见这次情形严重,纪泽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寿器先做好,并说有现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国荃想了一下,说:“迟早要做的,现在就做吧。”于是督署东侧几间杂房里,三个木匠开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后,曾国藩病势渐有好转,头不晕了,能吃点稀饭了,便挣扎着起来,把前几天的日记一一补上。刚写了几页字,又觉得累了,只好闭着眼休息。略歇一会,感觉到好了一点,便又拿出一本《理学宗传》来阅读。

    “大哥,我给你一样好东西!”曾国荃走了进来,一只手放在背后,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光彩。这一瞬间,使曾国藩想起三十年前,跟着他在京师读书的那个十七八岁九弟的神情。“有人给你寄来一封信,你猜猜是谁?”

    “给我写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猜得出!”看着九弟这副高兴的模样,做大哥的也受到了感染,干枯多皱的脸上略露一丝浅笑。

    “你绝对想不到,是左老三从西北寄来的。”曾国荃藏在背后的手高扬起来,两个手指夹住一个长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间似乎顿生力量,曾国藩竟然站了起来,“快给我看!”

    不能怪曾国藩太激动。这个在西北战场上建立赫赫战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后,已整整八年没有来信了。尽管曾国藩曾主动给他写信表示友好,尽管有关西北的粮饷,曾国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地准时发出,尽管应他之请,将湘军的后起之秀刘松山派出支持,左宗棠始终没有一纸亲笔信给曾国藩,寄来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这些年来,每当想起湘军创建之初,左宗棠所给予的大力支助,尤其是靖港败后欲再度自杀的那个夜晚,左宗棠一席与众不同的责骂所起的巨大作用,曾国藩就觉得对左宗棠有所亏欠,甚至连左宗棠骂他虚伪——这对一向以诚自命的曾国藩来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也能予以体谅宽容。不过,左宗棠的倔脾气,曾国藩是知道的,实在要犟到一头去,自己也无能耐拉回来。现在,这个英雄盖世的今亮居然万里迢迢地寄来了私函,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曾涤生仁兄亲启”,跟道光、咸丰年间一个样,曾国藩不觉油然而生亲切感。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套,里面跳出左宗棠劲秀兼备的字迹。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抖开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曾国荃站在一旁,只见大哥脸在微微抽搐,手里的纸在轻轻地颤动。曾国藩看着看着,终于双眼一闭,身子向椅背一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左季高毕竟是我辈中人!他是个真君子!”

    说话间,信纸从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曾国荃拾起一看,信上写着:

    涤翁尊兄大人阁下:

    寿卿壮烈殉国,其侄锦堂求弟为之写墓志铭。弟于寿卿,只有役使之往事,而无识拔之旧恩,不堪为之铭墓。可安寿卿忠魂者,唯尊兄心声也。

    八年不通音问,世上议论者何止千百!然皆以己度人,漫不着边际。君子之所争者国事,与私情之厚薄无关也;而弟素喜意气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测。寿卿先去,弟泫然自惭。弟与兄均年过花甲,垂垂老矣,今生来日有几何,尚仍以小儿意气用事,后辈当哂之。前事如烟,何须问孰是孰非;余日苦短,惟互勉自珍自爱。戏作一联相赠,三十余年交情,尽在此中: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大哥,季高向你赔罪了。”曾国荃也很激动。

    “不是赔罪,这正是季高的心地光明之处。”曾国藩缓缓站起,握着扶手立着,然后离开靠椅,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两步。“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想起了处理天津教案期间,总理衙门转来的左宗棠的信。那封信以激烈的态度、尖锐的言辞,指责津案办理的错误,赞扬津民的爱国热情,就差没有明骂他是卖国贼了。以左宗棠的名望地位,当时这封信给曾国藩的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而今这“谋国之忠,自愧不如”的话,岂不是委婉地表明了左宗棠对曾国藩处置津案的肯定?因津案而身心受到巨大刺激的前湘军统帅,是多么需要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对他的理解,尤其是像左宗棠这样的人的理解!曾国藩不仅因此而化除了与左宗棠的多年嫌猜,甚至于对老友生发出感激之情来。他突然停下脚步,重新坐在靠椅上,右手习惯性地摸着胡须,笑着对弟弟说:“沅甫,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季高的最新故事。”

    “左季高的故事最多,今后可以编一部书。不知大哥又听到了什么好故事。”

    “左季高在兰州当陕甘总督,当年他隐居的东山白水洞几个邻居想去看看他,当然也想借此出去观光观光,于是写封信寄到兰州。左季高回信邀请他们去,并且寄来三个人的盘缠,白水洞三个老农夫结伴同行,跋山涉水到了西北。左季高见到这三个老乡,比见到朝廷派去慰劳的钦差大臣还高兴。一连三天跟他们在一起吃饭,与他们共一个铜水烟壶吸烟,畅谈在东山耕作的往事。左季高待微时乡邻的真情实意,令部属们感慨不已。”

    “这天晚饭后,季高又与三个乡邻随便聊天。天气热,他干脆脱去衣褂,露出一个大腹便便的肚子,躺在靠椅上。他摇着大蒲扇,问乡邻,‘你们看,今日左三爹爹与昔日左三爹爹有什么不同没有?’一个说,‘你老跟二十年前一个样,还是那样随和没架子。’另一个说,‘也没有老,跟先前一样健健壮壮的。’第三个说,‘就是一点不同,先前的肚子没有现在这样大。’季高很得意,拿蒲扇拍了拍大肚子,问,‘你们可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一个说,‘装的是鱼肉鸡鸭。’另一个说,‘左三爹爹在西北吃不到猪肉鲜鱼,我看里面装的是牛肉羊肉。’第三个说,‘不对,是海参、燕窝。’季高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都猜错了,这里面装的是绝大经纶。’三个乡邻都惊呆了。一个说,‘左三爹爹,你把金子做的轮子吞到肚子里不可惜了吗?’另一个说,‘而且是绝大的,怎么吞得进呢?’左季高听了,笑得手中的蒲扇都掉到地上去了。”

    曾国荃也大笑起来,问:“这是谁说出来的?”

    “还有谁?白水洞的三个乡邻一回到湘阴,逢人便说,怪不得左三爹爹本事大,原来他肚子里有一只会转的金轮子!”曾国藩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大哥,你大安了?”曾国荃见他笑得开心,欢喜地问。

    “大安了!”曾国藩快活地回答。

    最后一局围棋

    左宗棠这封短信的确远胜欧阳夫人的祈祷和名医的诊治,曾国藩仿佛痊愈,精神又重新兴旺起来。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广总督李瀚章送来的淮盐运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要回复,两江境内知府以上的官员同治十年政绩密考要向朝廷呈报,狼山镇总兵关于加强外洋船舰装备的呈文要批复,岳州镇总兵报来的几处兵民斗殴的事件要处理,每年春秋两季巡视一遍长江水师的军容军纪,此事亦需专折奏请,还有不少琐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诸如这些重要的奏折批文,以及给老朋友的信函,他都亲笔书写,不假手幕僚,这几年不行了。一会儿,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奉命进来。曾国藩分别对他们口述大意,叫他们拟好草稿后再念给他听。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后,巡捕送来一大沓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谁寄来的后,便随手扔在一边。最后一封是容闳寄的,他特为拆开。信的开头竟是一串长长的头衔:“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兼两淮盐政总办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督办夫子大人勋鉴”。曾国藩不觉失声笑了起来,略为思忖,他提笔在旁边写了四句打油诗:“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减除几行重写过,留教他日作铭旌。”接下来又批一句:“由莼斋拟一信,问出洋留学幼童选派事进展如何。”

    因为曾国藩的康复,两江总督衙门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曾纪鸿带着纪瑞、纪芬等弟妹子侄们,兴高采烈地到桃叶渡看花灯。欧阳夫人指挥仆役们宰鸡杀鸭,丈夫不请客摆酒,她还是要办几桌,将江宁城里几个大衙门的夫人太太们请来热闹一天。一年到头,不知接过别人多少请柬,虽大部分没有应请,但到底别人的礼数在,得趁着新年期间回回礼。来江宁十多天了,曾国荃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时也开始外出拜访应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两江督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灯,西花园、湘妃竹林和晚间无人住的艺篁馆,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紧腿裤的中年男子,以矫健的身手跃上督署高大的围墙,四处张望一眼后,再轻轻跳下,然后穿过斑竹林,踏过九曲桥,躲过侍卫的眼睛,径直向总督的书房走来。

    门吱的一声开了,正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谁进来了?”

    灯光下,躺椅上的前湘军统帅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汉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搭腔,曾国藩睁开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然七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价人!”刚喊了一声,又连忙补一句,“真的是你来了吗?”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来了。”康福也激动起来。

    “价人,你走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康福走过去,在曾国藩躺椅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曾国藩将康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价人,自从沅甫来江宁,告诉我,说你在东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儿子聪慧,镖艺惊人,我心里喜慰极了。价人啦,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放心了,可以闭着眼睛去了。”

    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康福望着动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十天前,康福从武当山回来,儿子把曾国荃留下的字条给他看,又说那人还送了一条很暖和的毛围巾。看了字条,摸着围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来,康福虽然有心远离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个子民。周围的一切,他不能闭目不视,外出访友问道,他不能不接触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气愤至极、灰心至极。咸丰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国藩的门下,一方面固然出自于对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携下出人头地,光大康氏门第;另一方面,在康氏传统家风的熏陶下,他也巴望着跟随曾国藩做一些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后来,曾国藩在创办湘军,与太平军转战东西的过程中,多次跟他谈到打败长毛后,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业,使国家中兴,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康福相信曾国藩的这番抱负是真诚的,也是可以实现的。以后,目睹湘军从将官到兵士的日益腐败,他开始产生失望的情绪:这样一批人能真心实意为国家和百姓办事吗?现在,长毛被镇压下去六七年了,捻军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两江的总督都应当把整饬吏治、谋利民生,作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来办,官场应当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应当好转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还要糟糕。

    “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卫它呢?”出身经历与曾国藩有很大差异的康福,这些年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历代史家也并没有说哪个朝代是绝对不能推翻的,哪个朝代又是绝对不能建立的。康福记得小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对商汤、周武的革命行动赞扬备至。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的满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这一层后,由对弟弟人格的尊敬进而到对其所献身的事业的理解了。在玉溪桥康宅里,康福为从康慎开始的历代先祖都树了一个牌位,最后也为弟弟康禄立了一个木主。逢年过节,他要儿子康重对着这个木主磕头,并把由细脚仔转来的三枚梅花镖,郑重其事地交给儿子。并告诉儿子,叔叔是个大英雄,这三枚镖是叔叔临终前送给你的,不要辜负叔叔的期望,练好这门康家绝技。康福甚至还决定,当儿子长到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这些认识都讲给儿子听,自己不愿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儿子则完全可以继承叔叔的未竟大业。

    追随曾国藩十二年,对其人品的认识,康福也逐渐地深透了。曾国藩并不是他先前头脑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权术、巧诈诡变,都与其自我标榜的诚信大相径庭。如果说,那是因为在斗智斗勇的战争环境,不得不如此的话,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后,却要杀韦俊叔侄,这一点康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韦俊叔侄也是与湘军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赏已是背信弃义了,还要强加罪名,杀头示众,以此来恫吓别人,强行裁撤湘军,这种狠毒的心肠,与历史上那些遭后人唾骂的奸臣屠夫有何区别?何况,韦俊是康福劝降的。九泉之下的韦氏叔侄对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说的了,就是整个正字营的人也莫不会仇恨他。他也要为此事顶一个骂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弃。康福本拟就这样悄没声息地与曾国藩和湘军脱离关系,他永远不想再见曾国藩。但曾国荃的一纸字条改变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国藩死之前去见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传围棋在曾的手里,他要把它收回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价人啦,你曾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不曾报答你的大恩;你为湘军立过不少奇功,又是第一个冲进伪天王宫的功臣,朝廷也没有给你相应的酬庸。这些年来,我一直为此内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儿子,也找不到他们。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见到你,我满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么,我要尽我的力量补救我的过失。”

    曾国藩的诚恳态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亲兵营营官为难起来,沉吟良久后说:“曾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过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么都不需要。”

    “不,价人。”曾国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气,说话的声音洪亮干脆起来,“你隐居在东梁山这多年,一直不来见我,这说明你对我有隔阂。你心里有不满之处,我完全能体谅。你既然还健在,我就有义务向朝廷禀报,向太后、皇上为你讨赏。李臣典、萧孚泗都能有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这份殊荣。”

    康福冷笑道:“我不稀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着再为我请赏。”

    康福的冷淡令曾国藩气沮,稍停片刻,他又说:“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赏,我可以荐你去做一镇总兵。”

    “我无此才干,也无此心情。”康福的态度依旧是冷冷的。

    “那么,我给你一万两银票。”

    “我吃穿不愁,要这银子做什么?”

    “价人,这不是我送你的银子。”曾国藩的声音又变得低缓起来,“这是你分内应得的,是补给你的欠饷。”

    “曾大人,请你不要误会了。我今夜来,绝不是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么。实话说,现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给我,我都不要。”

    康福的话里带着几分恼怒,也充满了几分气概,使得曾国藩点头不已:“这我知道,我刚才也不过是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心意罢了。既然官爵禄利你都不要,过会儿我送你一件我个人的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想必你不会太不顾我的面子。”

    曾国藩平生不喜奇珍异宝。做翰林时,只偶尔到琉璃厂去买点前贤字画。古董他最喜爱,但太贵,买不起。后来做军事统帅,为杜绝别人行苞苴,他连这点兴趣都抛弃了。因而除皇上所赐外,他几乎无一件珍稀。四个月前,一位从京师来的旧友带来一件礼物。去年初,周寿昌为头联络一批湘籍京官,为祝贺曾国藩六十一岁大寿,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宝店里买下一块二十斤重的昆冈玉,请一名为宫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师来鉴定,并由他视这块玉的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师对这块玉仔细鉴别了三天,证明是一块真正的蓝田玉,即古书上所称的昆冈玉。这块昆冈玉最大的特点是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胭脂红。老匠师有心要恰当地利用它,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雕一个南极老寿星,那块胭脂红就雕作寿星手中所捧的寿桃。三个月过后,一个形神兼备的老寿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颗鲜红欲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无缝,赢得所有观者的一致喝彩,当下便有人愿出三千两银子买下这尊玉雕。老匠师含笑谢绝了。玉寿星送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国藩喜得开怀大笑,十分痛快地收下了。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别人所赠的唯一一份重礼。现在,他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礼物转送给康福。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曾国藩吩咐他做几个精致的菜,提一壶好酒来。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么东西给我做纪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东西,你把那副围棋子还给我吧!”

    曾国藩怔怔地望着康福,好半天,才凄然地说:“那副围棋是你们康家的传家之宝,我把它从韦俊那里要来,其目的也是不能让这个宝贝长久地失落在贼人之手,今后访到你的儿子时,再归还给你们康家。现在你自己来了,那正好当面给你。”

    说完,曾国藩颤巍巍地站起,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黑色哈拉呢包包来。打开包包,眼前现出了那个离别多年的紫檀香木云龙盒子。康福的心一阵跳动。曾国藩双手捧起盒子,郑重地说:“价人,这盒围棋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手里,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康福接过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曾国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绪苍凉地说:“自从听李臣典说你阵亡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少下围棋。偶尔下一两局,也从不用你的这一副。每当下棋时,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几局棋,记忆最深,就好比发生在昨天一样。围棋应当还给你,但今天一旦还给你,我心里又感到丢失什么似的。价人,我害怕你今夜亲来督署索回棋子,其实是从此断掉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价人,你说是不是呀!”

    面前的这位衰朽老头,竟完全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副婆婆心肠!昔日那个杀金松龄、参陈启迈、劾李元度、斗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军统帅的威凛之气到哪里去了?康福想着想着,不觉生发出一种怜悯之情来:这个老头子真的怕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想就韦俊一事与曾国藩辩个是非,听了这番话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言不由衷地说:“曾大人,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对我的情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这样,太令我安慰了!”曾国藩竟然大为感动起来。恰好衙役将酒菜端了进来,他忙说,“价人,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饭后,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往日间喝一两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脑子里便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随便吃了几口菜,便把杯盘推到一边。

    “吃饱了?”曾国藩问,纯是一个普通老头子的口气。

    康福点点头。衙役进来收拾碗筷,曾国藩吩咐点起两盏洋油灯。这是史蒂文森去年回国探亲特为曾国藩带来的礼物。为了爱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灯点燃后,总督的书房明亮多了,康福浏览了一下:靠窗边是一张特大的案桌,桌上一头堆着两叠尺多高的文件,另一头放着几本书,当年汤鹏送的那个荷叶古砚摆在其间;右边墙站着几个高脚木柜,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柜门上都有一把三寸长的大铜锁;柜子边码着几排木箱。康福认得,这些简陋的箱子,还是在祁门时做的。

    曾国藩刚任两江总督,文书信报大量增加,祁门县令包人杰为讨好总督,送来十个崭新的梓木大红柜子。康福见正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请示曾国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国藩发现了,责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监制十二只大木箱。曾国藩说:“祁门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装书装报最好,不生虫。战争时期,经常迁徙,比起柜子来,箱子也便于搬动。”又亲自画了一个样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监造了十二个大木箱。当时没有油漆,至今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显得很寒酸粗糙。左边墙摆着一张简易木床,床上蓝底印花被依旧是当年陈春燕缝的。除开一张躺椅,一个茶几,几条木凳外,宽大的书房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和装饰。康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两江总督书房的简朴,与总督衙门的奢华极不协调,而与总督整个一生的立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对曾国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满,被眼前的这些熟悉的旧物冲去了不少。

    “价人,把棋子拿出来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枰,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两边。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十余年间,康福与曾国藩也不知下过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点下,曾国藩的棋艺虽有提高,但始终没有跳出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实,很少有意外之着出现,但他很沉稳,从不心粗气浮,不管处于怎样的劣势,他都不慌不忙,冷静应付,康福为数不多的败局,又恰恰几乎全部是败在这种时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的棋德很好,从不悔子,败后也从不发脾气。有时一边下棋,一边谈古论今,康福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他记得,曾国藩在棋枰前曾两次对他说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谢安是这个湘军统帅心中极为钦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个个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脑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终记得,在前往池州劝说韦俊投降的头天晚上,面对着棋枰,曾国藩和他的一番对话。

    “价人,你这副祖传围棋就要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当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进盒子里时,曾国藩问。

    “传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给别人,我当然心里不安。不过,假使真的能为朝廷招降一批悍贼,换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你真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曾国藩赞扬,“不过,这副棋子我今后还得设法把它要回来的。”

    “怎么个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吗?”

    “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执子的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摆布的黑白之子。”

    “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

    “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间一定会有些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

    韦俊投降后,曾国藩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康福也从中看出了湘军统帅灵府深处的另一面——怯弱!

    “价人,该你走了。”曾国藩轻轻地提醒。康福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赶紧投下一子。这个子投得不是地方,本来有利的局面变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实在没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几个子,逐渐地把局面挽回来了。刚刚松一口气,曾国藩又开口了:“价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局棋是我今生最后一局棋。虽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边,实际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价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围棋相识,二十年后又以最后一局围棋结束,说起来,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棋子的话吗?”

    “记得。”康福沉重地应了一声。

    “我这一生,尤其是这二十年来,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来,仿佛如梦境一般;还有许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这里或放到那里,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当年去池州的前夜,亲兵营营官康福对湘军统帅的“我们都是棋子”的话,有着一听究竟的兴趣。今夜,东梁山的隐士康伏对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的这句话,却顿生反感。康福想:为什么他要提起这话呢?是不是要推卸杀害韦俊叔侄的责任呢?康福终于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说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难道说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吗?”

    康福的严厉责问,使曾国藩颇为难堪,他无力地回答:“你说得对,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刺激,因为你对他们许过诺言。但价人,你想过没有,此事对我自己就没有刺激了吗?我不但对他们许过诺言,我还为他们亲笔题过诗,答应凌烟阁上为他们绘像铭功。为保全整个湘军的名声,为大清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样做呀!”

    曾国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说他虚伪。”康福在心里说,他实在不愿意再下了,遂有意将袖口套在纹枰一角上,然后猛地站起。袖口带动纹枰,哗啦一声,一局棋全乱了。康福满以为曾国藩会感到遗憾,谁知他竟然高兴起来,说:“棋局糊了,最好。最好,分不出输赢,就等于和了。我一生下了几千局棋,最后以和局终止,真是大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着康福,稍停片刻,又说,“价人,这人世间还是应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呀!”

    “是的,应该以和为贵。”康福出自内心赞同这句话,“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国藩点头,“价人,你今夜就睡在我这里。沅甫去藩司衙门去了,明天会回来,你和他叙谈叙谈。前次他听说你还活着,专程去东梁山找你哩!”

    康福面无表情。他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曾国荃送的那条狐腋围巾,放到棋枰上,说:“往事如烟,早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见九爷了。这条围巾是他上次在东梁山留下来的,山野逸人,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明天九爷回来时,请大人代我送还给他。”

    康福将檀香木盒放进包袱中,一旁的那块黑色哈拉呢包布,他连看都没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后,向曾国藩一抱拳:“棋子我带回去了,就此告辞,大人珍重!”

    曾国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着被送回的狐腋围巾,再也没有勇气提出送玉雕的话来。康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曾国藩的心绪更加悲凉了。事情明白地告诉他,康福此次来督署,正是以收回围棋的方式表示断绝他们过去十多年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价人,你多多保重。”而这时,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离开江宁后,康福又回到东梁山隐居。十多年后,他不幸得急病辞世。那时,封家老两口早已先后逝去,康重带着老母妻儿回到沅江下河桥老家。清王朝的腐败,全国人民的反抗,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的康重,彻底与康氏先辈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传统道德决裂,以叔叔为榜样,走上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伟大革命道路。他成为湖南有名的武术教师,弟子遍及三湘四水。这些弟子中有不少热血志士,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兴。辛亥革命时,黄兴在武昌登台拜将,成为革命军总司令,年过半百的康重充当他的作战参谋。辛亥革命成功后,康重郑重地将那三枚梅花镖供在康禄的牌位下,激动万分地说:“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们的大愿终于实现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不信书,信运气

    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宾天的日子,曾国藩为感谢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这一天都要在道光帝的神主面前插上几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礼。今天,他勉强行完大礼后,觉得十分疲倦,刚一坐下,脑子里便浮现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来。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三十九岁的礼部右侍郎曾国藩正在修须刮面,准备出席明晚穆相的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都要将自己门生中的显宦们邀来府中聚会一次,借以联络感情,而被邀请者亦备感荣幸。他们都早早地准备了奇珍异宝,好在这一天孝敬座师。曾国藩与众不同。他在这一天送给恩师的总是一幅字。这幅字选的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一篇古文或几首诗,用大内珍藏、其厚如钱的淳化笺书就。他关起门来,凝神敛气、一笔不苟地写上三四天。写好后,再送到大栅栏一家专为王府裱糊字画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装裱铺,由海麻子的五世孙海老板亲自装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帖了,曾国藩便在大年初二这天,给穆彰阿拜年的时候,亲手送给恩师。穆彰阿每年接到这份礼物后,照例都是乐呵呵地夸奖他的字又进步了,诗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这一天,这幅字被悬挂在客厅的显眼处,于是大家都来观摩,交口称赞。这时,穆彰阿则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手中滚动着两颗墨绿色和阗玉球,笑微微地望着他。而此刻的曾国藩,也是他一年中最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胡须修好了,剃头匠拿来一面玻璃镜。镜中的二品大员年轻儒雅,气色旺盛,是一副前途无量的气象。剃头匠在一旁恭维不止,曾国藩给他双倍的工钱,忽然荆七进来,神色慌忙地说:“大人,刚才部里匡老爷派人来,请大人速去园子里,说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国藩大吃一惊,吩咐备车,一面赶紧穿靴戴帽,上车直奔圆明园。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岁,患病两年多了。半个月前,宫中就传出病危的消息。大变的心理准备早已有了,但出于对皇上的情感,曾国藩仍不愿意这件事发生。清代自雍正之后,鉴于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诸皇子争夺帝位的弊病,改为秘密建储。皇帝一旦在心里定下继位者后,便将他的名字写两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储匣内,此匣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皇上病危之时,由亲贵王大臣共同打开身边密藏的一份,并将建储匣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启封,会同廷臣一同验看,无误后再公之于世。

    道光帝的皇位继承人,两年前便定下来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猎,皇四子奕詝一矢未发,道光帝问他为何不射猎,他说不忍伤生而干天和。道光帝一时高兴,竟忘了祖制,当着臣下之面亲口说要立奕詝为太子,而且从那以后对奕詝也另眼相看。但毕竟没有履行过祖宗传下来的正式手续,也可能发生万一。谁来继大统,这可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大事。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命运,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国藩催马夫快马加鞭,生怕迟到了,赶不上见最后一面。

    马夫使劲抽打着鞭子,两匹蒙古大青马像疯了似的向西奔跑,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被严寒化作一团白雾。还是晚了!马车刚到园门口,便听到一片山摇地动似的哭喊声。道光帝驾崩了!曾国藩一听,立刻晕倒在马车里,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道光帝对他的圣恩太重了。他的尊荣,他的富贵,以及他的家族的荣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荡皇恩。年轻的礼部侍郎擦干泪水,立即投入耗资巨大、礼仪繁琐的大丧筹备之中。他奉献的不仅仅是尽责尽力、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对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丧结束,他捧着颁发的遗念衣物,悲从中来。

    随之而来的是咸丰帝罢黜穆彰阿,清除穆党,意料不到的变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亲身领略到了官场荣耀后面的险恶。从那以后,曾国藩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同时,也更加深化了对道光帝的思念。后来,每当事机不顺,与咸丰帝、慈禧不协的时候,这种思念便愈显得强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曾国藩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进入了现实,一眼看见穿衣镜中那个佝偻衰朽的老头,顿时凉到背脊,万念俱灰!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才蒙蒙胧胧睡去。刚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见他来,便以手相招。他走过去,跪着。道光帝一反平时的不测天威,竟然和颜悦色地与他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道光帝头一偏,碰到龙案上,曾国藩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时,才发现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了。

    “道光爷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国藩心里想,头又晕起来,伴随着肝部一阵阵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识到在世之日不会太久了,他要趁着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将自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诉九弟和儿子。

    听说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国荃已知不妙,为了给大哥添几分喜悦,他终于决定将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转送给大哥。

    “你哪来这种东西?”当曾国荃把这张虎皮展开时,曾国藩甚为惊喜。他抚摸着又长又软的金黄色起黑条花纹的江南虎皮,爱不释手,对九弟的这份厚礼十分满意。只颇为遗憾的是,十多年前没有得到它,那时衬托湘军统帅威风的,只是一张仿制的假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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