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婉约词女李清照传-生如博弈,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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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春,我生平第一次到杭州。

    是时,牡丹盛放,海棠纷飞,灵隐寺的树木苍翠,佛光普照,西子湖的波光胜过昔日情人的明眸,满城雕梁燕语,绮槛莺啼,人们卖花载酒,对景行乐,处处都是不染战火的悠然。

    还记得儿时曾读欧阳公的《有美堂记》,我也曾对江南的湖光山色心生所向:“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只是儿时不识世味,不懂兵戈,就像畅游年岁之河的小鱼,偶尔探出水面感知皓月清风的切切欣喜,对日光之下结网以待的命运毫不知情。

    山河破碎风飘絮,如今江南于我,依旧可忆可恋,只是唯独不可做故乡。

    然而是年,皇上已设杭州为“行在”,并下令在城中扩建宫殿,增修礼制坛庙,疏浚河湖,新辟道路……似有定都之意。

    我来杭州,则是因为迒弟在此为官,我也正好可以与母亲团聚。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夬+鸟】。

    ——《好事近》

    迒弟知我性情喜静,特意在距离灵隐寺不远处为我寻了一处清幽小院,每日可听暮鼓晨钟,佛音绕梁,可看采桑陌上,花开花落。

    这一年,海棠花期已近尾声。

    凉风一过,满树花瓣纷然,一半堆积在帘外,一半落进我的词里。

    夜深时雨疏风骤,灯火青荧,酒阑人静,一声一声的【是+鸟】【夬+鸟】又仿佛可以把异乡人的魂梦衔走。

    那个时候,我总疑心自己还是睡在有竹堂内,待晨曦初绽时,青葱年纪的伶儿就会卷帘相看,院内是绿肥红瘦,还是海棠依旧。

    那个时候,在东京的大相国寺的桐树下遇到一个光芒熠熠的人,一见倾心,恨不能以身相许。

    那个时候,母亲尚且年轻,尚能为父亲烹茶煮酒。

    伤春时节,我去迒弟那边看母亲,相隔江宁一别,转眼又是数年离散,然经历生离死别的魂梦不堪,世事人心的载沉载浮,再见到母亲时,似乎已经过去了小半生,不由心中徒生悲凉。

    这些年母亲饱受漂泊与思乡之苦,身体每况日下,常感风烛残年,神思幽恍,记不得小辈的名字,昨日之事也是闭目即忘。

    但她分明记得有竹堂内的一草一木,微尘琐事。彼时记忆如柴薪,母亲又何尝不是“情”字大过天的女子,何尝不是以往事取暖的人。

    如果说,世间真有“感同身受”一词,我想应该可以用在我和母亲之间。

    那一天,母亲拉住我的手,眼神苍凉,声音黯然:“清照,我近来总是梦见你的父亲,夜间亦辗转不宁,心神尽失,恐是时日无多……”

    我鼻尖一阵酸楚:“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母亲,您只是想念父亲了。”

    母亲叹息道:“是的,清照,南渡这些年,只觉心如断梗飘萍,常念明水东京。我此生想要葬在你父亲身边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我宽慰母亲:“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母亲,您慈悲一世,定会受佛缘庇护,我也相信每一个人都生而有心,亡而有灵,待肉身入土之后,四肢百骸即会化作河山星辰,与故土故人,相依相照。”

    尽管我心知肚明,宽慰并非治愈母亲的良方,就像母亲剧烈咳嗽时,我轻抚她后背的那只手,温柔,伤感,却无力又无用。

    母亲通透半生,怎会不懂。

    所以,她不再说话,似已疲惫至极,只是用掌心覆盖住我的手背,阖目于榻上,须臾即沉沉睡去。

    数日后,母亲病情加重,且每夜咳血,药石无医,我内心惶恐,日日诵经斋戒,去灵隐寺进香为其祈福。

    但母亲似已去意坚决,不思水米三日后,即与世长辞。

    我和迒弟抱头而哭,将母亲安葬在西子湖畔,与那里的十里风荷、澄澈碧波相伴,愿她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心如莲花,在泥不被泥染,在世不为世污。

    母亲过世不久,我亦大病卧床不起。可怜迒弟为我四处求医,伶儿寸步不离地悉心照料,但直到初夏时节,我依旧不见好转,且渐渐病至膏肓,心神俱损,最后竟到了牛蚁不分的地步。

    医者皆言,回天乏术。

    然而,就在迒弟为我置办棺木、准备后事的时候,张汝舟来了。

    张汝舟乃江南归安人氏,早年为池阳军中小吏,徽宗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及进士第,绍兴元年官至右承务郎、监诸军审计司官吏。

    张汝舟声称倾慕“大宋词女”多年,此番从一位郎中处辗转得知我来杭州又重病在床,于是特携家中珍藏人参前来探望,又称定将竭尽全力为我寻访妙方,字字恳切,句句赤忱,令人动容。

    迒弟自是感激不尽,当场便与张汝舟以兄弟相称。

    此后,张汝舟果然百般殷勤,对我体贴备至,细腻入微。迒弟平时公务繁忙,便也渐渐放心将我交由张汝舟照顾。

    是年端阳,张汝舟又送来几副中药和一剂偏方,说是费尽周折才获得。

    “此方乃是在下从一位游方道士手中所购,如今李姐姐既已行将就木,不如搏命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迒弟再三拜谢,不敢怠慢半分,赶紧唤伶儿去熬药,又伺我服下。

    说来也奇,半个月过后,我的病还真的好了二三成,若得伶儿搀扶,倒是可以勉强下床。

    我向张汝舟道谢:“张相公再生之恩,清照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定当日日斋戒,祈求张相公平安祥瑞。”

    张汝舟柔声道:“李姐姐见外了,这是汝舟的福分。姐姐或许不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让汝舟魂牵梦萦十余年,姐姐漱玉之才,至此念念不忘……李太白有言‘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然为姐姐,莫说是几日殷勤,一剂偏方,让汝舟以天下相护,性命相酬又何妨?”

    必须承认,那一刻,我被张汝舟感动了。

    想我桑榆晚景,竟得如此真心坦承,可是上天怜我哉?

    不料到了五月下旬,我复又病倒,气息奄奄。

    却听见张汝舟对迒弟欲言又止:“还请李兄恕我欺瞒之罪,只因那游方道士当日曾提及一味奇怪药引,令汝舟惶之恐之,虽说汝舟对李姐姐之心天地可鉴,然从不敢做此非分之想而亵渎姐姐,便只当是那老道胡言乱语,故不曾将实情相告李兄……”

    “什么药引,张兄但说无妨。”

    “冲喜。”

    二十六

    枕上诗书好,闲看木樨花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仓促成婚,新郎是张汝舟。

    只为救我一命。

    我并不觉得委屈,更嫁救命恩人,况对方还有一片真心,世人讥我又如何?我这一辈子,怕亲人受苦,忧爱人负心,痛河山易主,唯独不惧闲言碎语,耳食之论。

    可惜未出一个月,我即悔断肝肠。

    一日,张汝舟醉酒夜归,言行举止与平时判若两人,我正错愕,他又厉声问我,其余的金石文物藏在何处。

    我心里陡然一惊,但隔着纸帐,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面上流露出的神色,是一种之前未曾见过的轻浮市侩。

    我以为他或许只是酒后失态:“汝舟,我不曾瞒你,全部金石,已在房中。”

    他轻笑一声,并不信我:“我诚心待你,你却始终当我是外人。”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倘若另有藏处,你当如何?”

    他面露喜色:“我们既已成婚,又有官府文书为证,我作为你的丈夫,自然可以保管你的财物。”

    我闭上眼睛,只觉头昏目眩,如沉入无边深渊:“那恐怕要让夫君你失望了。”

    如此,家中再无宁日。

    张汝舟不仅隔三差五向我探询金石下落,还对伶儿威逼利诱,并声称若将此事外扬,定不轻饶。

    “姐姐,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信,他是绵里藏针,另有所图,还有,他的眼神好可怕,让我想到了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狼。”

    果然,是夜张汝舟再次向我逼问金石之事,我讥讽几句,他便对我拳脚相加。

    至此豺狼之心,贼子之相,原形毕露。

    不久,伶儿又听到张汝舟与一名贴身小厮对话,方知昔日我病情反复,正是他在药方里动了手脚,他趁我病重,巧舌如簧,虚情假意,成功瞒过所有人,只为图谋我的财物,至于“冲喜”一说,更是子虚乌有。

    我咬牙切齿,悔不当初。

    昔日若不信谗言便是清白而故,却也好过受凶人蒙骗欺辱,生不如死。

    痛定思痛之后,我决定让伶儿趁张汝舟外出时溜出张家,去向迒弟求助。

    翌日,迒弟匆匆带人去接我,张汝舟又换上温和之貌,且抵死不认。

    于是,我只能袒露臂上伤痕,向迒弟控诉张汝舟暴行,并声称要上讼官府,与其离婚。

    既已反目,张汝舟索性卸下伪装,挑眉冷笑道:“我张汝舟不写休书,你李清照永远都只能是我的妻子。再者,依照大宋《刑统》,妻子诉讼丈夫,无论虚实,不管对错,皆须入狱两年,是以,还望娘子三思。”

    何须三思?这些日子以来,我受尽欺凌,身心几遭炼狱,又还有什么会比与豺狼共处一室更可怕。纵然入狱两年,但一能严惩贼子,二可换此后清白安宁,有何不可?

    期间幸得迒弟鼎力相助,继而查找到了张汝舟的另一罪证。

    公堂之上,我带着脚镣手铐与凶人当面对质,字字含泪,一告张汝舟居心叵测,乘人之危,骗婚殴打,欺凌弱妻,二告张汝舟早年妄增举数,弄虚入官,欺君罔上。

    结果,张汝舟被削官流放,我则与他解除婚姻关系,保全了仅存的金石文物,而我付出的代价便是,身陷囹圄,受万世之讥。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九月,我在狱中,病体如煎,只能深自省察,默坐诵经,期望物我两忘,一念清净。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如是我闻,人之肉身本是一场幻觉,一切皆由意念而生,因缘而聚,如此,置身天堂,或堕入地狱,皆在一念之间。一念起,则肉身万象,一念灭,则表里澄澈。

    然而我到底是六根未净,诵经之时,又总是想起旧事。

    前尘如网,记忆成饵,我甘愿为鱼。

    如此,我便也相信每一个人来到世间,都是为了渡劫而来,身陷这一场红尘大梦,我至今尚未真正清醒。

    我想起德甫,也曾这般身陷牢狱,孤独无望地挨过一个个痛苦凄寒的日子,想起他出狱后对我说的话,“若不是念及世间尚有你等着我,我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想起彼时,我曾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光源——仅此一句,我这一世,便不算潦草地活过。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在我入狱之后,依旧是迒弟为我四处奔波打点,于是,仅九日,我即被无罪释放。

    出狱那一日,伶儿笑着来接我,待见到我时,却伏在我肩上哭得没心没肺。

    当时,路边有稚子嬉玩,老叟秋钓,丽人漫游,处处弥漫着生活的香气,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白云宛然,碧空如洗,每一缕清风都像是新的一样。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今日如重游。

    迒弟告诉我,这次我能提前出狱,还要感激一位贵人施以援手,在皇上面前多有澄清,才免我继续遭受无根之谤,牢狱之苦。

    他便是赵家的表亲,当朝翰林学士綦崈礼。

    我给綦公写了一封答谢信,洋洋千言,只为感戴搭救鸿恩。

    清照启:

    素习义方,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

    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高鹏尺【晏+鸟】,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是年秋,我又搬进了灵隐寺边的小院里。

    杭州多木樨,灵隐寺更是遍地桂子,梵音飞香,每逢秋来,满城芳馥,甜腻软糯,恰如江南民风。

    而我经历重病,骗婚,入狱,如今重归山寺之下,也终于可以在两鬓飞霜的年岁里平静下来,布衣蔬食,卧看月影,闲读诗书,对着院子里的一瓶一钵,一花一木,惺惺相看,蕴藉浮生。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摊破浣溪沙》

    如迒弟所言,病后调养,需“静”。

    我知道,药炉烟里日月长,心静则安。

    豆蔻,味辛凉,气清冽,性温和,正好可以连梢煎成熟水服用,以化湿温中,祛除体内寒气。

    门前秋雨绵绵,木樨的香气也被打湿了,沉甸甸的,像被装进了一个春瓮里,可保存经年。

    我看着伶儿在屋檐下煎水,炉火正旺,泉水沸腾,如松风过耳,簌簌有声,又如潮水皱涨,骇浪击岸。而月白色的豆蔻在伊人的指间跳跃,则是一派笃定从容,她侧身跟我说话:“姐姐,据说煎豆蔻熟水,每次用七个足矣,不可多用,多则香浊。”

    我莞尔,微微颔首,不由心生慰藉,只觉那一刻的温情与安然,已胜过分茶的清寂与风雅。

    二十七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夏,朝廷意欲委派两位重臣出使金国,前去慰问被囚禁的徽、钦二帝,同时探听金人战策之虚实。

    当时金国正持和战离合之策,且金寇凶悍狡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约早已形同虚设……朝堂之上,人人危之。

    独有尚书吏部侍郎、端明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韩肖胄入奏曰:“大臣各循己见,是和是战皆未有所定论,然而,纵和谈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他日我大宋国家安强,军声大振,誓当雪此仇耻。如今臣等一去,若半年不返命,必是对方有侵犯之意,还望陛下速速进兵,万不可因臣等在彼地而有任何顾忌。”

    如此,韩肖胄得令,与工部尚书胡松年同使金国。

    临行前,韩肖胄的母亲文老夫人更是气概不让须眉:“我们韩家世受国恩,当受命即行,切勿以我老为念。”文老夫人遂被皇上称为“贤母”,又加封“荣国夫人”。

    是日,迒弟来看我,他告诉我朝中所闻,言语之中,尽是青云意。

    韩肖胄的曾祖父韩琦、祖父韩忠彦皆是我大宋名相,果然一门忠骨,令人感佩。想那昔日祖父和父亲皆是出自韩相公门下,也曾辉煌一时,只是如今我李氏一族家世沦替,子姓寒微,我又贫病交加,不敢再望公之车尘。

    然见此大号令,我亦不能忘言,所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不如就作此古、律诗各一章,以寄拳拳之心,区区之意,还望韩公、胡公北行平安,我大宋河山早日收复: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虁。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上枢密韩肖胄诗·其一》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圣君大信明知日,长乱何须在屡盟。——《上枢密韩肖胄诗·其二》

    是年冬,韩公历经重重艰难,终于安然归来,遂连夜进宫面圣。方知六年前我大宋被掳的数以万计的皇亲国戚,妃嫔宫娥,技艺工匠,平民百姓,已尽数在非人的折磨中葬身异乡,如今幸存者仅剩百余名……徽、钦二帝在五国城受尽欺辱,徽宗已是风烛之身,钦宗亦时刻盼望我朝忠臣壮士北上救援,并以一腔悔恨哀戚,泣血写下《西江月》:

    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奸臣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

    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在另一阙《西江月》里,钦宗更是表明自己没有争权夺位之心,只盼可以回归故土,辅佐新君,安度余生:

    塞雁嗈嗈南去,高飞难寄音书。祇应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为主。岭外云藏晓日,眼前路忆平芜。

    寒沙风紧泪盈裾。难望燕山归路。

    除此之外,韩公带回的第二个消息就是,金人狼子野心从未泯灭,如今虽未南侵,但势必会在他日卷土重来。

    于是,我开始为《金石录》撰写后序,期望在太平之时可促成此书版行于世,以飨天下好古博雅者,亦了却德甫生前宏愿: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笔尖循着岁月,一路细细探访记忆的根须,就像亲历一朵花从含苞,到盛放,再到凋零,最后萎落于尘泥的过程。

    彼时,我尚青春,他且年少,花光月影皆为爱的陪衬。

    彼时,我们还喜欢说永远,以为世事与人心皆不会改变。

    只因彼时,我们轻狂无知,又勇烈无畏,相信命是自己的,运是可控的,却不知生于乱世,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一条被命运网罗的鱼,身不由己,遍体鳞伤,散发阵阵腥气而无能为力……

    所以,我想我们思念往事,感怀故人,不是为了重返如花的容颜,如玉的肉身,而是为了祭奠那一段悄然远逝又不可重来的光阴。

    人生在世,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记忆的未亡人。

    二十八

    人生,是一场落子无悔的博弈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秋,金寇集合伪齐再次南侵。

    十月,淮河之上传来警报,江浙一带方寸大乱。有人从东边逃向西边,有人自南边跑到北边,之前居住在山林的人打算进入城市,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又躲进了深山,到处杂乱无章,惶恐流徙,却没有人知道哪里才是安全之地。

    如此,经过商议,决计由我携伶儿及迒弟家眷乘船沿富春江逆流而上,前往金华躲避战乱。

    一路上,风烟俱净,水天共色,碧波如洗,苍木夹岸,白云如飞絮挂在山峦之巅,夜间则有秋月扑面,清辉勾勒出高远幽旷的山水轮廓。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东汉高士严子陵就曾隐居于此富春江畔,躬耕山林,渔樵以终。

    据史书记载,严子陵少有高名,与刘秀同游学,又助刘秀起兵。刘秀即帝位后,征召严子陵为谏议大臣,却屡遭拒绝。后严子陵埋名隐居,刘秀思贤念旧,遣人三顾富春江,终是将其接至洛阳叙旧。在刘秀宫中,两人又同榻而卧,抵足而眠。一日,严子陵睡熟后把脚压在刘秀腹部,第二天便有太史奏告,称客星冲犯帝座。刘秀笑道:“客星乃严子陵是也。”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钓台》

    是夜,我们船过严子陵钓台,只见前有巨舰,后有扁舟,在江面上往来穿梭,承载着无数疲于奔亡的肉身,以及名利所向的心,不禁一时感触,写下一首《钓台》,慕先生高节,也慕那个清宁开明的朝代。

    而庸碌如我,置身乱离,到底是不能免俗。在喧嚣纷芜的人世里,我不慕浮名,不贪虚利,却如此眷恋这烟火红尘中的温情与旖旎。

    在金华,我们择居于城南的一户人家,那里临双溪不远,未染角声狼烟,风景清丽,民风亦淳朴天然,若不是战火步步紧逼,倒算得上是一处绝佳的遁世之地。

    待我们一行人安顿完毕,转瞬已至十一月,是时寒风乍起,草木凋敝,又到了围炉烫酒,囤积冬粮的季节。

    于是想起东京旧事,也是这般节序,大雁南飞,万物纳藏,人们相约着备办饮食,更易新衣,祭祀先祖,围炉夜话,暖意融融地迎接年节。

    而儿时读书之余,我最喜欢的便是与家人一起博戏。

    据我所知,博戏有长行、叶子、博塞、弹棋之类,也有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还有藏酒、摴蒲、双蹙融之类,以及选仙、加减、插关火之类,或是大小象戏、奕棋之类,但这些博戏要么日久失传,要么太过鄙俚,近渐废绝,要么太过直白,无法施展智慧,要么就是有人数的限制,只能两个人一起。

    独有打马,谓之博弈上流,可饭后余兴,可闺中雅戏。

    打马乃争先之戏,各家以棋子为“马”,依照图经规则,于棋盘之内布阵设局,进攻防守,闯关过堑,纵横捭阖……每局又以袭敌之绩定赏罚输赢。

    打马本流传有二:一种一将十马,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四马,谓之依经。这两种打马流传的时间都很长,各有图经可供参考,其中的规则与赏罚也各不相同。但到了宣和年间,又有人将这两种打马规则参杂加减,称之为宣和马,但输赢多凭运气,古意已荡然无存。

    我独爱依经马,于是在闲暇之时重新研究了一下它的赏罚规则,然后给每条规则备注上心得与例论,集合成《打马图经》十三项例论:

    一、“铺盆例”论

    既先设席,岂惮攫金。便请着鞭,谨令编埒。罪而必罚,已从约法之三章;赏必有功,勿效绕床之大叫。

    二、“本采例”论

    公车射策之初,记其甲乙;神武挂冠之日,定彼去留。汝其有始有终,我则无偏无党。

    三、“下马例”论

    夫劳多者,赏必厚;施重者,报必深。或再见而取十官,或一门而列三戟。又昔人君每有赐,臣下必先乘马焉。秦穆公悔赦孟明,解左骖而赠之是也。丰功重锡,尔自取之,予何厚薄焉?

    四、“行马例”论之一

    九阳数也,故数九而立窝;窝险涂也,故入窝而必赏。既能据险,以一当千;便可成功,寡能敌众。请回后骑,以避先登。

    五、“行马例”论之二

    行百里者半九十,汝其知乎?方兹万勒争先,千羁竞辏。得其中道,止于半途。如能叠骑先驰,方许后来继进。既施薄效,须稍旌甄。

    六、“行马例”论之三

    万马无声,恐是衔枚之后;千蹄不动,疑乎立仗之时。如能翠幕张油,黄扉启印;雁归沙漠,花发武陵。歌筵之小板初齐,天发之流星暂聚。或受彼罚,或旌己劳。或当谢事之时,复过出身之数。语曰:邻之薄,家之厚也。以此始者,以此终乎。皆得成功,俱无后悔。

    七、“打马例”论之一

    众寡不敌,其谁可当;成败有时,夫复何恨。若往而旋返,有同虞国之留;或去亦无伤,有类塞翁之失。欲刷孟明五败之耻,好求曹刿一旦之功。其勉后图,我不弃汝。

    八、“打马例”论之二

    赵帜皆张,楚歌尽起。取功定霸,一举而成。方西邻责言,岂可蚁封共处;既南风不竞,固难金埒同居。便请回鞭,不须恋厩。

    九、“打马例”论之三

    亏于一篑,败此垂成。久伏盐车,方登峻坂;岂期一蹶,遂失长途。恨群马之皆空,忿前功之尽弃。素蒙剪拂,不弃驽骀;愿守门阑,再从驱策。溯风骧首,已伤今日之障泥:恋主衔恩,更蜀待明年之春草。

    十、“倒行例”论

    唯敌是求,唯险是据。后骑欲来,前马反顾。既将有为,退亦何害?语不云乎: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也。

    十一、“入夹例”论

    昔晋襄公以二陵而胜者,李亚子以夹寨而兴者,祸福依伏,其何可知。汝其勉之,当取大捷。

    十二、“落堑例”论

    凛凛临危,正欲腾骧而去;骎骎遇伏,忽惊阱堑之投。项羽之骓,方悲不逝;玄德之骑,已出如飞。既胜以奇,当旌其异,请同凡例,亦倒全盆。

    十三、“倒盆例”论

    瑶池宴罢,骐骥皆归。大宛凯旋,龙媒并入。已穷长路,安用挥鞭?未赐弊帷,尤宜报主。骥虽伏枥,万里之志常存;国正求贤,千金之骨不弃。定收老马,欲取奇驹。既以解骖,请拜三年之赐;如图再战,愿成他日之功。

    如此,我又让子侄们依照例论绘制了一幅《打马图经》。这不仅在博戏时大有用处,而且对于喜欢打马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若得流传百世,后人溯本求源,也当知晓,命辞打马,乃是始自易安居士。

    秋冬时节,夜长烛明,不如打马。

    通常,我与侄儿相对而坐,弟媳与侄女相对而坐,伶儿有时也会参与其中,所谓漂泊中求安然,苦难中求欢乐,乱离之世中求千金之骨,求万里之志,求他日之功,尽在此方寸棋局之间。

    而纵观一生,我自学习博戏以来,还从未输过,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求败而不得的寂寞。

    一如此刻,棋局散尽,夜深入髓,对着案上清冷的烛花,总感觉到蚀骨的孤独。

    或许,除却家国之恨,流离之忧,应该还有一份属于爱情的怅憾吧。

    人生如博弈,讲究的便是一个落子无悔,不惧输赢,荣枯随心,尽情尽兴。

    这也是博戏教给我的道理。

    不过,遗憾的是,世人称我大宋词女,赞我惊才绝艳,却不见我孤身入红尘,空有飞蛾扑火的铿锵,细水长流的温柔,却在爱情的世界里,从未棋逢对手。

    二十九

    风住尘香花已尽

    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的春天,我在金华小院外经常遇见一只白鹤。

    它有时在溪边停驻,有时在花树下小憩,有时则在清晨的薄雾中翩翩起舞。

    一次,暮色如轻纱一般覆盖在大地上,山边浮现出一轮朦胧的新月,溪边的桃花一瓣一瓣亲吻着水面,我在檐下刚好坐尽了一个漫长的黄昏,它又出现了。

    它站在我的门外,像是一位故人,风神洒然,白衣胜雪,洞悉我全部的孤独,清凉的翅羽划过我的眼神,试图用往事相度。

    而这个春天,空有回忆如酒,诗词如画,我鬓上花已残,五尺肉身被疲倦裹挟,拆掉一身痴骨酿成的酒,也无法了却一生的忧。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只有少年的眼泪才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如今迟暮如我,却是一个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内心被愁绪绊倒的人。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菩萨蛮》

    避难金华之前,听闻皇上正御驾亲征,加之岳家军已为我大宋收复了襄阳六郡,我本以为收复中原有望,而不久前迒弟却在家书中告知我,皇上议和之意已定,那一刻,我便知道,我这一生,应是再也看不到北归之日。

    是年暮春,徽宗不堪折磨在五国城驾崩,闭眼时仅草席裹身。

    皇上跪北痛哭,悲哀之余,则愈发忧心其生母宣和皇后的处境。“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无及矣。今立信誓,明言归我太后,朕不耻和。”数年后,这句话又成了他向金国屈己求和的堂皇理由,继而为以“莫须有”之罪杀害岳飞埋下了隐因。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春晚》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朝廷下令定都杭州,并改临安,自此山水百里皆皇城。

    是时,我正借居在临安余杭门外的西马塍,静下心来,便可卧听西子湖的棹歌与风声。

    相传吴越王钱镠曾令人在此养马,盛况达三万余匹,故称马海,又名“马塍”。只是相隔数百年之后,此地早已看不到万马奔腾的景象,便成了皇城内外独一无二的花柳繁华之地,春有芍药,夏有莲荷,秋有木樨,冬有水仙,一年四季,芳馥不败。每逢晴好之日,则有稚子传唱一支温情馨香的《陌上花》童谣,其声清脆,其思旖旎,字字触动人心。

    钱镠出身清寒,半生戎马定河山,功成名就之后却依旧不忘旧恩,待发妻庄穆夫人如少年初心。庄穆夫人每年春天都会回临安省亲,钱缪则每年春思宛转。又一年春天,庄穆夫人久去未归,一直到春色迟暮,陌上花似锦。钱镠候妻不至,便派人去探询,得知夫人一切平安,只因心念故地之后,他又差人送去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上却只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这般的铁骨柔情百媚生。

    而风住尘香花已尽,柔情于我,亦是曾经沧海,但在阳光照耀众生之时,童谣飞入院墙划过耳际之时,我还是会忍不住神思缱绻——昔有一人,如美景良辰,曾赠与我最好的爱情与梦境。

    可惜彼时的我尚不能参透,所谓最好的爱情,不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是拱手河山讨卿欢,不是花光月影宜相照,而是无论富贵贫穷,坦途逆境,始终有一个人对你温柔相待,并甘愿用尽一生。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

    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正月,一场风寒带走了伶儿,也带走了我半条命。

    从此,我便孤身一人活在世上,风鬟雾鬓,憔悴余生。

    只是免不了会常念京洛旧事。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伶儿,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父亲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我的身边,她仰脸望着我,一双眸子干净又怯懦,声音弱弱地喊“姐姐”。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元宵佳节,我们拉着手在御街上奔跑,如两条畅游在人海中的鱼,而两廊下则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花灯乐声十余里,延绵如浪涛。

    还记得那年早春,我的大婚之日,有竹堂窗外的梅花一夜绽放,伶儿在晨曦中折下最新鲜的一朵为我簪戴在发髻上,并附耳相告:“姐姐,你一定是东京城内最美的新娘。”

    还记得彼时我从狱中出来,门前秋雨绵绵,伶儿在屋檐下为我用豆蔻煎水,十指纤纤,面容沉静,那一刻我心底生出的笃定与安然……

    便免不了在雨打芭蕉,夜梦阑珊之时,轻唤一声“伶儿”,只疑心身处有竹堂中,夜听雨点砸落在树梢的清凉与酣畅,然后又陡然清醒,兀自伤心,需要面对环顾周遭,空无一人的岑寂,以及北归无望的凄冷。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添字丑奴儿》

    思念故人,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在这样的凄冷中,我亦常感时日无多。

    德甫《金石录》一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于是,我先后两次拜谒米芾之子米友仁先生,请他为德甫之前收藏的两幅字帖题跋,这也曾是德甫生前未偿的夙愿。

    不久后,我又将整理勘校的《金石录》全册完好无缺地交付给远在泉州的思诚大哥,请其代为保管,并期盼有朝一日可刊行于世,流传千古。若德甫泉下有知,也不枉我流离多年,以命相护的一腔情思。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春,我七十一岁,一个人,白发三千。

    每逢晴日,我便会到西子湖畔,或看梅花,或赏桂子,或观十里风荷,然后就着一碗粗茶,听上几段前世今生的故事。

    有时,会听到苏东坡先生与名妓琴操的风月旧事。

    昔日苏先生任杭州太守,为琴操赎身后,琴操以琴传情,百年难得一闻。一日,两人泛舟湖上,苏先生以诗劝琴操从良,怎知一语惊醒梦中人。琴操云:“谢学士,醒黄梁,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自此削发为尼,前往玲珑山修行,再不问红尘事。数年后,苏先生被贬儋州,生死未卜,琴操闻之竟心神俱碎,几日后便香消玉殒。

    每次听到此处,路人皆扼腕。

    我亦叹息,或许只有青灯古佛知晓,琴操自始至终都从未参禅,更无顿悟,所谓修行,也不过是她梦碎之后为保全颜面的一条退路而已。而最后,她连念想那一条退路都断了。真是可惜了那一曲西湖绝响,苏先生聪明一世,竟不愿听明白……

    有时,也会听到林和靖先生“梅妻鹤子”的隐逸往事。

    林逋先生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却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趋荣利。成年后,林先生漫游江淮间,尽览湖光山色之美,后来便隐居西子湖畔,拒不出仕,结庐孤山,植梅养鹤,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童子便纵鹤为信,林先生见鹤必棹舟归来。

    天圣六年(公元1028年),林先生卒于孤山,仁宗赐谥号“和靖先生”,而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隐逸往事,也自此在世间口耳相传。

    相传林先生作诗喜好随就随弃,从不留存,但我依旧记得,那一首《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此一句,便可引为知己。

    有时,还会听到“大宋词女”的情花光阴。

    而我坐在那里,却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其中许多的情节,都已真伪难辩。

    我亦无力辩驳。

    我老了,已经活了七十一年,但我相信,只要有《漱玉集》传世,那些落纸无悔的诗词便是最好的说书人,可将我那为爱成痴的岁月,无怨无悔的年华,昭告天下。

    我知道,爱情不是画在心底的痣,而是刻在骨头里的词,即便有一天,肉身腐烂,灵魂化羽,那一把孤瘦的骨头也会记得,当初相遇相守的甜蜜与璀璨,后来相离相伤的绝望与疼痛。

    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之轮即将停止转动。它曾赐予我花光照人、良辰美景的筵席,也曾让我堕入相思的地狱,爱情的深渊,国仇家恨的泥淖。幸而有文字,可供记忆结绳,可供我落魄受伤之时,攥紧这柔韧的线索,从最深的苦寒中把自己打捞上来,然后提着一口气,清冷又孤独地走到此刻。

    而此刻,相隔二十年之后,我又见到了那只白鹤,它站在一方青石之上,依旧羽翼如皓月。

    一切犹如某种神秘的召唤。

    我来孤山访梅,在林和靖先生种下的那株老梅树下,我与白鹤对视,抖尽记忆里的尘埃,以及世间纷纷扬扬的情爱,复归于婴孩。

    七十一年前,我便是在这样的潋滟春阳中降落尘世。

    想那年少之时未经世事,我只愿得父亲一个“真”字,母亲一个“静”字。后来在爱中几经沉浮,我又以为,这一生都绕不过一个“情”字。

    如今,躺在孤山的梅花树下,我又想起新婚之前,汴河边的青衫小道曾赠送给我一支命签,乃是一个“孤”字。

    通常,我喜欢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去揣摩对方的内心,彼时,我更不甘心自己的一生被人一语道破,便一时顽劣,伸手去揭他的面具,却发现他的脸上,是一双枯眼。

    而这一刻,我透过白鹤的眼神,也终于明白,对于孤山,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或许,此处便是我肉身的长眠之地。

    易安心事几人知?

    但问孤山一朵梅。

    于是,在梅花树下,白鹤身边,我手持一本《漱玉集》,缓缓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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