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胚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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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了个呵欠,睁开眼。

    四周很黑,很冷,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赵小树,你醒了?”

    薛晴雪的声音离我很近,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我挣扎着将上身靠住墙壁,坐起身。舌头麻痒得厉害,我哼了一声。

    达哈苏有种特产,叫杀猪酒,和杀猪菜不同,这种酒纯粹是给猪喝的。虽说名字中有个酒字,但和水一样清澈无味。年关将至时,先让猪喝下杀猪酒,很快它便睡得死心塌地,任由人们捆绑待宰。这么一来谁都可以亲自杀猪,连屠夫都不用请。

    偶尔有人因为疏忽误饮杀猪酒,不须就医,睡上几个小时会自己苏醒。小时我见过,未曾想今天也亲历一遭。

    “这不公平。”薛晴雪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她对你用迷药,对我使棍子?”

    我没有回答,因为鼻子嗅到了一股极微弱的腥臭。我扭头闻了闻墙壁,腥臭味果然是从泥土中渗出的。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旅馆的地下室?”

    “胚。”

    “你干吗呸我?”

    “是胚胎的胚。”我含含糊糊地说,“把猪头扔进这个坑里,灌水结冰,等到春暖花开时再挖出来。”

    “冷藏?”

    “整容。”我伸直双腿,“尤其是猪头,不管它死的时候表情多么狰狞,冻上一冬,取出来时全是笑眯眯的,卖相好极了。你吃没吃过这样的猪头?”

    她咳嗽了几声,随即开始呕吐。

    我感到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浓,干坐不动,天没亮就得冻死,于是青虫般地蠕动身体,权当活动血脉。薛晴雪总算止住了呕吐,气喘吁吁地说:“只能……只能指望方才了。”

    她的话刚出口,头顶传来石板挪动的摩擦声,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黑影坠入坑中,重重地摔到地上。随即,石板被重新盖严。

    新加入的盟友半晌没有动静,大概是摔得不轻。我正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爬过去蹬他一脚,他忽然扯着嗓子发出号叫:“救命!救命!杀人了!”

    薛晴雪不耐烦地喊到:“闭嘴!我喊了半天也没人来!”

    “小雪?”方才慌张地问,“窸窸窣窣”地向这边爬来,“对不起,我……”

    我咳嗽了一声。

    方才的态度顿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恐慌中多了两分警惕、三分惊惧:“某先生,是你?”

    “嗯。”

    “……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什么?”我冷笑道,“现在生死难料,就算你叫我爸爸,我也不介意。”

    他屁股下的碎石子沙沙作响:“你怎么在这里?”

    “托你们的福,惹得老板娘发飙,顺便捎上了我。”我说。

    “没指望了。”薛晴雪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想把我们怎么样?”

    “我估计她会先倒进热水,促进血液流通均匀,同时刺激汗毛孔张开,加快体内热量流失。待热水冷却,再分三到四次倒进凉水,前两次是为了冻僵咱们,后两次则会把我们冻成冰棍。等到方便的时候弄出来,煎炒烹炸,焚烧碎尸,全看她的心情了。”我慢吞吞地说。

    “你真够经验丰富的。”方才色厉内荏,“没想到今天会自食其果吧?”

    “他故意吓你的。”薛晴雪叹了口气,“既然没人能听到呼救,老板娘用不着这么费事,她只需要让咱们在这里慢慢冻死就行。”

    “分析得好。”我鼓起了掌,“这种可能性的确要大得多。”

    “别说没用的!”方才有点恼羞成怒,“想办法出去最重要!”

    “你知不知道一个故事?”我悠然道,“古代有个将军在冬天攻城,云梯被奸细焚毁,他灵机一动,令士兵砍下马腿,趁着鲜血淋漓,冻在城墙上,以此为阶梯夜登城楼,奇袭得手。”

    我听到方才咽唾沫的声音。

    “你有两条胳膊两条腿。”我笑了笑,“应该够用了,万一不够,还有你的朋友。只要我能爬上去,推开石板不成问题。”

    “我倒想问,你用什么砍我?”他的笑声很勉强,“你有刀?”

    我缓缓站起身,绳子从身上脱落:“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给自己松绑的呢?”

    “你不会杀我的,赵小树。”薛晴雪大声说。

    “那要看这位仁兄的手脚够不够结实。”我活动了一下筋骨,“要是他的运气足够好,手脚全无依然可以活下来,以后可以通过口述,边创作侦探小说边当身残志坚的典范。”

    “你……你不是人!”方才声嘶力竭地吼叫,“你想杀人灭口!”

    “只有人才会杀人灭口。”我杀气腾腾,“老虎咬死人那叫用餐,请问我哪里不是人?”

    “等等……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薛晴雪喊道。

    头顶再次传来石板“沙沙”的摩擦声,我警觉地靠在墙上,张望着。

    坑口出现了刺眼的灯光,我惊讶地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的脸,他站在上边,笑容异常灿烂:“您好,请进。住店?稍等。妈妈……妈妈?”

    “小弟弟,把我们弄上去,哥哥给你买好吃的。”方才的语气甜得像蜜。

    男孩向坑里张望,没有找到妈妈,神色颇为失望,听到方才提到好吃的三个字,顿时阴转晴:“好吃的?给我!”

    “先让哥哥上去,好不好?”方才笑眯眯地说,“我有很多好吃的,都给你。”

    男孩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从洞口消失了,没多久,一根绳子垂了下来。我伸手拉了拉,很结实。我替薛晴雪松了绑,然后顺着绳子爬了上去。

    “你把他解开,让他爬上来,我和他一起拉你。”我说。

    上来后我才发现,这个坑居然在旅馆的地下室里,难怪没人听得到呼救声。小学的同学都知道这里有间很深的地下室,把它描述得既神秘又恐怖。事实上这里不过是储藏蔬菜与肉类的地方,因为旅店老板除了开店,还得兼顾学生们的饮食生意。

    救命的那根绳子另一端是个死扣,拴在墙角的钩子上。扣子很紧,沾染了些许铁锈,看来颇有时日,想必老板娘就是靠这根绳子出入胚坑的。

    我仔细地查看四周:男孩不见了,煤油灯放在墙边的橡木桶上。墙壁旁摆着木架子,架子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地下室的空气比户外还要阴寒。它本身处在冻土层中,兴建时花了很大力气,是个天然的冷库。

    与十几年前我来的时候相比,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捆成垛的蔬菜肉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垃圾。顶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电缆,像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多看几眼便觉得头皮发麻。

    我来到木架旁,拿起一个酒瓶看了看,瓶子里装的不是葡萄酒,而是一种冻了的酱色液体。我打开瓶盖小心地嗅了嗅,被腥臊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瓶底一行凸起的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借着光线看去,脸色顿时变了。

    薛晴雪在坑里的表现算是镇定,上来后却像是松了气般地崩溃,瘫坐在地上嘤嘤哭泣。方才蹲在她身边连声安慰,待她止住眼泪,方才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气活现。

    “你的刀呢?”他问,“和你说话呢,刀呢?”

    我从来没有随身带刀的习惯,就算有,老板娘在捆绑我时也会搜走。

    见我默然无言,他愈发来劲:“你和老板娘是不是一伙的?说!”

    我的手指在瓶颈上转了转,用力一掰,瓶颈断开,切口处整整齐齐:“有些东西比刀好用。我有几个问题,你最好如实回答,否则你就得死在这里。”

    他的脸色发了白,嘴上依然很硬:“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你们两个人来达哈苏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我说过,一个读者邀请我来做客。”

    我把瓶子扔到地上,双手展开,一条乌黑的金属丝在胸前绷直。它缝在我的毛衣后襟,遇到危险时可以抽出来救急,切割绳索或者皮肉轻而易举。

    “不要冲动!”他退后几步,“我说的是实话!那个读者告诉我,有人要来达哈苏杀害旅馆的老板娘,我便前来看个究竟。在火车上,我发现和你交谈的那个中年人的相貌,和那个读者描述的行凶者很像,但他在火车行驶进隧道时忽然消失了,我以为是你在幕后指示杀人……”

    我皱了皱眉,按照他的说法,薛晴雪对老板娘的试探也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既然那个中年人要杀害老板娘,她为什么反对我们下手?

    “你以前来过达哈苏?”

    “我和小雪都是第一次来,旅馆里的构造环境是那个读者告诉我的。”

    “你倒挺相信他。”我冷哼道。

    “我要是能阻止犯罪,事迹刊登上报纸,对我的新书是个免费的宣传……再说,我区区一个大学生,他骗我也没任何好处。”方才吞吞吐吐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你有他的住址吗?”

    “他住在西院胡同七号,叫赵小树。不过他特地嘱咐我,这个名字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赵小树?我的眼角跳了一下。

    我盯着薛晴雪,她神色木然,低头不语。这女孩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这个赵小树是假的,但依然口口声声地叫这个名字,是单纯为了讽刺,还是另有更深的含义?

    我沉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逼问她。

    正在这时,烟雾从地下室的入口飘进,越来越浓,很快席卷了整个地下室。方才拉着薛晴雪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不管不顾地拉开了门,火舌伴随黑烟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脱下毛衣,砸碎几个酒瓶,将里边用敲碎的冰块铺匀,热浪很快融化了它们,我用毛衣裹住头,弯腰跑了出去。

    整座旅馆都在熊熊燃烧,肯定是有人泼洒了汽油之类的东西纵火。我躲开坠落的房梁,直奔大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孩子的笑声!

    我循声跑进后院,四周火墙的照耀下,一个小小的火球站在井边跳来跳去,是那个小男孩!他见我到来,笑得愈发欢畅,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苦。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取水救他,他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电鬼!电鬼!来了--”伴随着惨叫,他坠入井中,顿时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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