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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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做笔交易如何?”我拍了拍方才的后脑勺。

    “我不和你这种人做交易。”他企图挣扎一下,“快把小雪还给我!”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能放弃那些无聊的原则,务实一些呢?”我温言相劝,“你看这地方,多么理想,咱们尽可以互相说些出我口入你耳的话。”

    他愣了愣:“互相?”

    “是的,你说一件,我说一件,大家互惠互利。离开达哈苏后彼此概不认账,很公道。”

    方才沉思着,眼珠转来转去,考虑其中的利害关系,最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做了明智的选择。”我满意地点点头,“你先问,以示我的诚意。”

    “你把小雪藏到哪里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问题除外。”我讥讽道,“就算我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你有本事制伏我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活得好好的。杀了她对我没好处,信不信由你。”

    我没有骗他,假如那个护林员要杀薛晴雪,趁黑给她一刀即可。尽管我不清楚挟持的目的,但抓牌是为了打出去,而不是撕掉。至于对方何时出牌,只能静观其变。

    他满脸沮丧地垂下头,过了半晌,低声道:“我和你见面时提到的那起车祸,是不是你策划的?”

    “策划这个词并不准确,我从来不给客户提供详细的计划,我只是给他们一个灵感,具体怎么办得靠自己去领悟。如果连基本的领悟力都没有,那种蠢货最好远离为妙。”

    “能说得具体些吗?”

    “该我问了。这个女人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你带走小雪时,我听你提到净水湖。来达哈苏之前我研究过地图,知道它的位置,等你走后,我跟了过去。在静水湖边遇到了她。她自称是赵小树的母亲,听我说了前因后果,愿意帮我找到你,救出小雪。我想不出她有骗人的理由,便跟她来了。”

    “你怎么没报警?”我似笑非笑地问。

    “派出所没人,手机没信号,城里的人像是都死了,不管我怎么敲门也没人搭理!”

    的确,达哈苏的夜晚一直是这般模样。

    “那起车祸的灵感很简单。人在长时间不沾油腥后,一下摄入油水很大的食物,必然引起腹泻,即便检验出来也算不得证据。”

    “我明白了。”方才恍然大悟,“买通那个老妇人的私人医生,找点理由让她戒口,然后安排宴席邀她参加,那地方比较偏僻,回来的路上设下圈套,利用她腹痛难忍不及辨认……出事的地点是盘山路的急转弯……你们在那里布置了什么?”

    “你和那个女人走的哪条路?”

    “是乘车而来。净水湖北面的山中有个隐蔽的隧道,隧道口有辆破旧的客车。车无法发动,都睡了一觉,她才修好。那条隧道很长,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这里。”他闭了嘴,紧紧地盯着我。

    我无奈地耸耸肩:“一个女孩事先打扮成老妇人外甥女的模样,站在那里。她魂飞魄散,为了躲避,车翻下了山。”

    “……她的外甥女五年前死于意外,照你这么说……是她杀的?……原来如此,她做贼心虚,杀害外甥女后处处小心事事留意,连别人家的厕所都不用。那是场自助餐,她放心地参加了,感到肚子不适后提前退场……原来这不是谋财,而是复仇。”方才两眼发光,喃喃自语。

    我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心里思量另一个问题:隐蔽的隧道、破旧的客车、死去的那个女孩留下的客车票,三件东西逐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只是一条线,不是一个环,还缺少某种关键性的连接物。

    我蹲在女人的尸体前,她两眼翻白,满脸惊愕。撩开她的头发,额头上有一片烧红的疤痕。

    没错,是她,达哈苏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她是那座城市对我最温柔的一个人,但她自己的日子并不顺心。作为被上级指派来的外乡人,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换来的始终是冷漠和提防。风华正茂的女孩,在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中身负重伤,从此销声匿迹,待到我再次与她重逢,尚未谋面便死于非命。

    可惜,不知是泪腺先干涸,还是心肠变得冷硬,百感交集,仅化作一声叹息。

    “你是怎么向她介绍我的?”我问方才,“称我为某先生?”

    “……我告诉她,你是个流亡的歹徒。”

    “流亡?这个词挺好。”我摇摇铁锹,它被头骨卡得很紧,看上去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才捡了一条命。

    “带我去看客车和隧道。”我转身走到方才面前。

    “我还有问题。”他抗议道。

    “交易时间结束了。”我踢了他一脚,“快起来,带路!”

    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你走前边,我怕你背后暗算。”

    我哑然失笑:“有区别吗?我要真想动手,你骑在我脖子上也没用。只要你不耍花招,我保证不伤你性命。”

    我和他各怀心思,闷头行走在浓雾中。

    达哈苏广播电台的频率是83.1,虽然它仅维持了两个月,但我依然记得每天傍晚五点半那个天使般的女声:“欢迎大家收听今晚的节目,首先播放评书联播……”

    有限的半个小时,是我儿时最快乐的时光。我贪婪地趴在训导处的桌子上,不愿遗漏评书的每个字,每晚躺在床上细细回味。直到有一天,收音机里响起一段美妙的音乐。

    小号悠扬,旋律如梦似幻,我听得陶醉不已,忽然音乐中断了,一只手粗暴地关掉了收音机。我想要打开,结果被毒打一顿,整整躺了三天。

    很久之后我知道了那段音乐的名字:月亮河。

    从此我被剥夺了收听广播的权利,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趁着他们带我去达哈苏购买食物的机会独自逃走,找到广播电台。在台阶上遇到了那个女播音员。当她知道是那段音乐促使我不由自主地来此守候时,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滚落。

    我和她聊了很久,似懂非懂地听她诉说自己的苦恼。回想起来,那时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而已。

    离别时她摸了摸我的脸,凑到我耳边低声道:“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很快我被他们抓住,塞进装满货物的货车后厢。途经广播电台时,那里冒起了熊熊大火,我挣扎,手脚被绑住;叫嚷,嘴被堵住;流泪,眼睛被遮住。我眼睁睁地目睹凶猛的火焰在门窗狂舞,无能为力。

    从那以后,我再没流过泪。

    “到了。”方才瓮声瓮气地说。

    山脚的树木枯黄,叶片上凝结的黑色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一辆白色的老式客车停在隧道口,门上印着“达哈苏热电厂”的字样。

    “为什么停在这里?”我掀开车盖,检查了一下发动机。

    “那女人告诉我没油了。”

    我走进车厢,两排座椅长满了厚厚的绿毛,地面滑溜溜的尽是苔藓。我扭动一下方向盘,扳了扳挡杆,看来这辆车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我下了车走进隧道。它很狭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行,丝毫看不到对面出口的亮光。抬头打量隧道顶部,灰色的石板稀稀拉拉,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黑色的山石,给人留下半成品的感觉。

    两侧的墙壁倒算完整,只是石板有点凹凸不平,粗劣得很。我沉思着,抓住一块凸起的石板向外一掰,它脱落了。

    它的里边居然还有一层石板,岁月的磨砺使它灰里透黑,摸上去阴冷潮湿。

    这并不是一条未完工的隧道,相反,它的年龄比达哈苏小不了多少。外边的石板是伪装……为何要这么做?

    脚下一滑,我险些摔倒。低头看去,路面正中有一条深深的凹槽。这条凹槽很可能贯穿了整条隧道,从入口继续向前推进,最终隐没在柏油路面下。

    伪装……

    我心中一动,快步跑出隧道,招呼站在车头发呆的方才:“走,回去!”

    我大步流星地走在前边,他小跑着跟随,抱怨道:“你能不能慢点走?”

    我放缓了脚步。依照现在的体力,这种速度根本维持不了多久。这家伙心里必然在盘算如何脱身,说实话,他要撒腿便跑我只能干瞪眼,这样一来足以断了他的念想。

    来到自来水管入地的那段铁轨前,我指了指它:“给我掀开它。”

    方才张大嘴盯着我看了半天,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叫了起来:“你疯了?”

    “抠、撬、拉、扛,随便你。”我冷冷地说,“总之,搬开它。”

    他不敢违抗,摇头叹息,弯腰吭哧吭哧地使劲,折腾了半天,铁轨纹丝不动。

    我转了几圈,拂去铁轨上的灰尘,两道异常细微的斜纹令我心中一喜:“你向左使劲推。”

    方才先是半蹲,后来索性趴了下去,拼命地推动铁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五米长的一段铁轨被他推得横了过来。

    “天啊……”方才惊喜道,“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尸体埋在铁轨下边!”

    不等我指挥,他疯狂地扒开碎石,掀翻枕木,尘土飞扬间,地面出现了一个一米宽、半米深的坑。

    方才怔住了:坑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根水管。

    按照方向推断,这个坑是隧道里那条凹槽的延伸,但既然已经用沥青盖住,为什么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建一条铁轨?

    我跳进凹槽里,它的三面和隧道一样,用灰色的石板砌成。凹槽的底部有五块奇怪的污渍,像是人体蜷缩的形状。我小心翼翼地拿指甲挑了一下,黏稠如沥青。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铃声,我的身体为之一震,是警报!我拉着方才躲进旁边的小屋,等了很久不见有人赶来,电铃兀自响个不停。

    “隧道的出口在净水湖的什么方向?”我问方才。

    他想了想:“西北方。”

    “那里有一个非常陡的山坡,正对拉哈苏,是不是?”

    “对。”

    “你走吧。”我推了他一把,“回拉哈苏去。”

    “你先把小雪交出来。”他执拗地说,“否则我哪儿也不去,有本事你杀了我。”

    我扬了扬眉毛:“我带你找她去?”

    “走!”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莫要后悔。”

    调匀呼吸,我朝电铃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四周的雾越来越浓,翻滚盘旋,酸味扑鼻,刺得人几欲落泪。

    一座铁桥立在前方,桥下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面积可以与万人足球场媲美。

    穿过铁桥,三面环山的一块空地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它的外形恰似一口棺材,用材想必正是取自于面前的这个大坑。

    恐怕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口石棺,比普通的体育馆还要大一圈。

    “这……这玩意是什么?”方才胆战心惊地问。

    “达哈苏的名字起源于此,它就是死屋。”我一字一顿地说。

    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旅程的终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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