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抗日援朝-会战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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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桃四郎惊骇的目光中,小西行长猛地抽刀抬头看着他,脸上如同戴了一层青铜面具般冷酷狰狞。他冷冷地吩咐道:“你马上传令下去:所有武士即刻守好城中的据点,再把平壤城的城门大大敞开,然后派一支队伍出去专门引诱大明骑兵,佯败而退,将他们引进城来——我们要像他们大明国有一句成语讲的那样——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我们就是为太阁大人立下了‘西征大明’第一奇功了!”

    柳成龙之谋

    “天朝大军来了!我们有救了!”“倭虏们只怕要吓得丢盔弃甲逃回日本去了吧?”“他们可要替我们朝鲜的百姓报仇啊!我家死了七个亲人……”

    ……大明万历二十年(1592)六月十七日,看着一队队铠甲鲜明、气概非凡的大明辽东骑兵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从义州城大街上昂然而过,街道两旁欢迎着的朝鲜士民们议论纷纷,一个个都欣喜若狂。

    大明辽东副总兵官祖承训乘着自己的栗红战马,目光平视前方,缓缓行在大军前头。他左边是麾下参将戴朝弁,右边是游击将军史儒。戴、史两位将军亦是神色凛然,策马随着祖承训前行。

    在大街的尽头,便是义州府的府衙了。现在,这府衙已被朝鲜君臣改成了避难的“行宫”。衙门口处,柳成龙、李镒、权栗等朝鲜文武重臣个个悲喜交加,恭恭敬敬站在那里迎接着祖承训一行人马。

    祖承训走近前来,一跃下马,却见柳成龙已是疾步迎了上来,躬身含泪谢道:

    “大明天朝神兵降临,我朝鲜君民感激不尽。臣等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祖承训一瞥之间,看到柳成龙双眼泪花闪闪,不禁生出了几分感动,便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贵国国君李昖殿下尚安好否?”柳成龙用袖角拭了拭脸上的泪,答道:“我国大王连日来屡遭惊吓,已经病倒在床。否则,今日他必会亲自前来迎接天朝神兵的。”祖承训的目光在柳成龙、李镒、权栗等朝鲜大臣们的面庞之上一一掠过,慨然言道:“我大明既已派出一万精兵前来护卫你们君臣,你们自是可以高枕无忧了。烦请柳大人转告李昖殿下,请他安心养病,于平倭之事不必过虑。”柳成龙泪流满面,躬身又道:“祖将军此言甚是。不过,倭虏焚我宗庙、毁我城邦、杀我百姓、掠我财宝,与我朝鲜有百世不解之仇!大王身为国君,痛心疾首、日夜所忧者全在驱除倭虏、还我河山……臣等冒死叩请天朝神兵速速大显天威,荡平倭虏,光复我朝鲜社稷!”“这个……”祖承训听了这话,不觉犹豫了一下,按照事前兵部交代的文书的说法,文绉绉地说道,“我天朝皇帝陛下早已决定大举东征、平倭援朝,待西疆宁夏镇之乱平定之后,雄师劲旅自会源源而来。你等朝鲜君臣不必太过急躁,还望静以俟之。”

    柳成龙听得仔细,双眉不禁微微一蹙,目光倏然一转,便换了一个话题,向祖承训道:“也罢!臣等先恭迎天朝神兵前往城东行营驻扎休息吧!”说罢,他转头吩咐权栗道:“权将军,你且带领祖将军他们先过城东去。柳某和李镒元帅在行宫安排好了犒劳天朝大军的牛羊酒食之后便马上过来。”

    权栗微微一怔,心道:这准备牛羊犒劳之事哪用柳领议政和李元帅亲自过问?这柳领议政对天朝大军实在太过礼敬了!但他一转眼看到祖承训他们大是受用的样子,只得在心底暗暗嘀咕了几句,挂起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领着祖承训和他带来的一万精兵往城东行营去了。

    柳成龙和李镒目送祖承训他们渐去渐远,慢慢地看不清踪影了。然后,柳成龙才转过身来对李镒说道:“李元帅……成龙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李镒见柳成龙今日的举止有些神神秘秘的,不禁十分疑惑。柳成龙将他拉到一边,对他附耳低声说道:“您速速派出一支人马,立刻赶往倭虏占据的离此最近的城池前去挑战,把倭虏引过来!”“嗯?”李镒听了,更是惊疑,也低声答道,“柳大人,咱们和大王逃到义州城的这段时间,倭虏从没前来骚扰过。您干吗还主动让士兵们去把他们招惹过来啊?”

    柳成龙斜着眼瞥了他一下,暗暗跺了跺脚,只得又附耳对他低声说道:“李元帅!你刚才都听到了:大明天朝神兵目前只是来保护我们大王的,似乎还没下定坚决平倭援朝的决心。您若想光复我朝鲜社稷,就必须把倭虏引来挑衅天朝神兵……只有这样,天朝神兵才会为了维护天朝圣威而被迫出击,替我们光复河山!”

    “柳大人,您……您这是在故意挑起大明和倭虏的直接冲突啊!”李镒喃喃地说道,“本帅觉得如此做法似乎有些不妥啊!……”

    柳成龙见李镒犹豫不定,只得咬了咬牙,将一些内幕消息透露了出来,告诉他道:“成龙听到柳梦鼎送来的密报:‘大明内阁首辅赵志皋曾建议大明皇帝陛下降心抑志,视朝鲜之乱为悠悠浮云,任其自生自灭——即使倭虏吞并了朝鲜,我朝仍可以宗主之国的身份,谕之以礼法,令其称藩纳贡。’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大明朝廷内部对是否坚决平倭援朝也有些摇摆不定。”

    “还有,这段时间里,成龙听到倭虏方面传来的消息亦是这样:他们中间有一部分最阴险的诡诈之徒,准备偷偷和大明议和,想让大明国承认倭国对朝鲜的占领,并且在明确要求大明国放弃我朝鲜李氏王朝的前提下,愿意向大明国称藩纳贡。这就是原本凶悍无比的倭虏,为何迟迟不对避到义州府的我们痛下杀手的原因。他们害怕稍有不慎,便会触犯大明国,从而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这对我们朝鲜才是最厉害的一记毒招啊!”

    “唉!柳大人多虑了,”李镒听了,甚是不以为然,“依李某看来,大明国乃皇皇天朝,大明皇帝陛下乃华夷共主,最是公正无私,绝不会容许倭虏恃强凌弱的。您看,他们已派出了一万精兵特来护卫我们大王。而且,您刚才也听到祖将军说了:只要大明国西疆宁夏之乱一平定,他们就会调遣更多精兵强将来助我们驱除倭虏、光复社稷的啊!……”

    “李元帅!别人的承诺,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柳成龙深深一叹,“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你我都不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谁敢断言大明国就会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地扶持我们?只有让倭虏和大明尽快交战,我们才有光复三千里河山的希望啊!这件事儿,拖不得,拖不得啊!”

    “柳大人……这件事儿您事前向大王禀明过了没有?”李镒还是不敢自行决断,沉吟着开口,“我们还是先去请示一下大王再做吧!”

    柳成龙无奈,只得又向他附耳低声说道:“李元帅不必多虑。成龙所言之事,其实全都是按大王的旨意而为。你只须一切照办,今后的所有事情由柳某一人承担。你若是还不信成龙,成龙马上给你写一张字据如何?”

    “这……这……这倒不必了……”李镒见柳成龙把话挑明到了这个地步,知道自己是只能遵从了。联想到李昖忽然托病不出退居幕后的种种情形,看来挑起大明国与倭虏的战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深深叹道:“柳大人,你让李某派兵前去挑引倭虏,李某可以去做。但是,你想没想过:大明天朝神兵此番只来了一万之众,而盘踞在平壤城和咸镜道的倭虏足足有八万人马……而且,他们又有那么多火绳枪和铁炮铳……祖将军他们只是骑兵装备,且又寡不敌众,如何能够取胜?我们这是在推他们到前边去……去送死啊!”“不要再说了!”柳成龙有些失态地大吼了一声。周围的亲兵们没料到这两位正在交头接耳低声的大人会突然大声嚷嚷起来,都不禁将惊疑的目光投了过来。

    柳成龙抑住胸中心情的激荡,向外拂了拂袍袖,让那些亲兵们退得远远的。然后。他转头静静地看向李镒,眼圈竟慢慢红了,哽咽着说道:“为了使我朝鲜能逃过这场亡国灭种之大劫,柳某和大王也只能这么做了!将来,柳某纵为此身堕十八层地狱,亦心甘情愿地俯首赎罪!而所有为拯救我朝鲜而牺牲的天朝将士亡灵,则一定会被我朝鲜君臣世世代代供奉在宗庙、祠堂中,永享我们如同对待再生父母般的敬意与谢意!”

    辽东铁骑

    这日中午,朝鲜诸位文武大臣在义州城“鸣凤楼”里设宴款待祖承训、戴朝弁、史儒等大明将领。

    筵席之上,只见觥筹交错,精美丰盛的菜肴流水般由美丽的侍女奉上,并不时地更换着花样。像白虎肉、人参汤、鹿茸丸等,全是明朝将领闻所未闻的美味佳肴。祖承训、戴朝弁、史儒等在一大群朝鲜重臣的轮番举杯劝饮间应接不暇。饶是他们三人的酒量颇大,也喝得有些头重脚轻飘飘然起来了。

    恰逢大家饮酒正酣之际,忽听义州城南门外凭空响起“砰”的一声大爆响,恍若一个晴天霹雳,震得“鸣凤楼”的门窗“嗡嗡”颤响!

    祖承训一愕,不禁放下了酒杯,问柳成龙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成龙举目望着城南方向,喟然而叹:“这是南门守城的将士们在鸣炮示警呢!大概又是倭虏来犯了吧?”

    “咦?”祖承训吃了一惊,“你们不是已经在南门城楼上悬挂起了大明旗帜吗?他们怎么还敢这么放肆前来挑衅?”

    柳成龙正欲开口答话,却听楼梯处“噔噔噔”急步跑上来一名亲兵,径自向李镒躬身禀道:“李元帅,数百名倭虏正在南门外挑战!权栗将军往南门城楼赶去坐镇指挥守城事宜了……”

    李镒点了点头,拿眼瞥了祖承训一下,问道:“这批倭虏难道没看到我们城楼顶上悬挂的天朝‘明’字大旗吗?他们怎敢还来逞凶?”

    “这……”那名亲兵抬头看了一眼祖承训,欲言又止。祖承训瞧得分明,心头酒劲一涌,一股热血“噌”地冲上了脑门儿。他右掌一拍酒桌,喝问道:“当着我们大明将领的面,你支支吾吾什么?南门是什么情形就直说吧!”

    那亲兵听祖承训这般喝问,又有些怯怯地看了李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躬身行了一礼,向祖承训禀道:“祖将军有所不知——那些倭虏在城楼下百般叫骂天朝神兵,令我等朝鲜士卒听了也义愤填膺,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出城替你们去教训他们一下!”

    “他们骂些什么话?”祖承训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戴朝弁早已是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表情,只有史儒沉吟了一下,劝了一句:“祖兄!罢了!罢了!倭虏嘛……犬豕之徒,干号几声而已,何必多加理睬……”

    “他们骂天朝神兵的话可难听了……”那朝鲜亲兵这时又道,“小的不敢在此复述。”

    “你但讲无妨。是他们骂天朝神兵,又不是你。不怪你。”祖承训忍着怒气,缓缓说道。

    “他们……他们大骂天朝神兵是‘酒囊饭袋’,只晓得整日躲在义州城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连‘缩头乌龟’都不如!”那亲兵结结巴巴地复述道,“他们还骂:朝鲜请来了这样一群饭桶,用不着他们来攻打,你们就可以把义州城‘吃光’、‘耗光’了!”

    “呀呀呀!”祖承训一听,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拍在酒桌上,震得满桌杯盏横飞!他大吼一声:“这倭虏好生猖狂!本将军要让他尝一尝我‘天朝神兵’的厉害!”

    却见史儒倏地身形一闪,挡上前来,向祖承训拱手劝道:“祖将军息怒。您莫非忘了此番起兵东征之前陛下的诏令和兵部的命令了?还有李如松将军从西北战营里写来的告诫信——‘戒急用忍,以守为上;大兵未集,则不得贸然与倭虏开战’!”

    “这……这……”祖承训一听,顿时犹豫起来,又慢慢坐回了座位,喃喃说道,“我们难道就真的只有这么忍了?只怕要损了我皇皇天朝的威名啊……”

    “唉……如今大军尚未到齐,咱们暂且忍耐一下吧!”史儒带兵入朝之前,私下里已得到李如松的信函指示:鉴于祖承训一向勇猛好胜,只恐犯躁进之失,便嘱托他随时注意,好好劝谏,不可冒险。他今日连劝了祖承训两次,早被一旁的朝鲜重臣们“白眼”视之,但他也只得遵李如松之嘱而尽力去做,倒没把别人的偏见放在心上。

    大家好不容易又坐回筵席,准备继续开怀畅饮。就在这时,楼梯处“咚咚咚”再次快步跑上来一个朝鲜亲兵,一进席间,便气喘吁吁地伏地禀道:“李大帅——南门军情十万火急,那些倭虏们号道:如果天朝神兵还不开门应战,他们就要用炮铳把城楼上悬挂着的天朝‘明’字大旗轰断了!他们还说:一炷香过后,他们就要开始攻城了!”

    “他奶奶的!”祖承训骂了一句脏话,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狗日的倭虏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戴朝弁,你马上回城东行营把弟兄们召集起来,一刻钟内到南门口开门迎敌!”

    “属下遵命!”戴朝弁早已按捺不住,急忙应声一跃而起。“祖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啊!”史儒却上前苦苦劝道,“乘怒出兵,容易为人所陷啊!忍一忍再说吧!”“忍!忍!忍!你就知道忍!”祖承训也不顾情面地对他喝道,“这倭虏竟敢当着藩邦群臣的面如此折辱我天朝神兵的威名!你让祖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去?祖某就是要让他们晓得我天朝神兵是不好惹的!”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

    义州城南门口处的沙场上,数百名倭兵腰挂火绳枪,手握战刀,一边叽叽喳喳地叫骂着,一边打着坐骑左蹦右跳地耀武扬威!

    倭虏的首领正是桃四郎。他进入朝鲜以来,因为屡立战功,已被任命为百夫长了。这时,他抬头望着义州府南门的城楼,眼里掠过一丝隐隐的忧色。

    刚才他们被朝鲜士卒且战且退地招引到义州城下,还未站定脚跟,便听得一声炮响,那南门城楼上便猝然升起一面写着大大的“明”字的旗帜!

    这让桃四郎心头顿时一震:原来大明天朝的援军已经进了义州城!同时,他也清清楚楚地忆起了小西行长大将下的一道死命令:在没有彻底占领朝鲜后方之前,所有武士不得擅自冒进,更不能主动追击已躲入义州城内的朝鲜君臣。小西行长还特别交代:万一碰上大明的军队,一定要先行退避三舍,绝对不能上前主动挑衅。

    桃四郎想到这里,心乱如麻:如今要进攻吧,大明国援兵已经云集义州城,岂能冒冒失失前去主动送死?眼下要撤退吧,他手下这数百名武士一路上早已杀得性起,岂会甘心“不战而退”?他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手下的倭兵们已经叫骂了足足三刻多钟,也该收兵回营了!

    于是,桃四郎大喝一声,抡起手中那柄长长的战刀,下令道:“收兵!收兵!改日再来!”

    众倭兵骂也骂累了,闹也闹够了,一个个便拨转了马头,准备应声而撤。正在这时,却听得南门城楼上又是“轰轰轰”几声炮响,接着那巨大的城门“吱吱嘎嘎”地开了:一队队铜盔铁甲、手持短铳长矛的大明辽东骑兵如万丈怒潮奔涌而出,一瞬间便把这数百名倭兵团团围住了!“嘭嘭嘭”一阵铳鸣枪响,倭兵当中有不少人顿时中弹落马身亡!桃四郎双眼血红,挥着战刀,嘶声叫道:“快!快!快突围!”在他的呼喊声中,倭卒们看到明朝骑兵越来越多地从义州城门杀出,一个个这才回过神来,号叫着像疯狼一般开枪的开枪、舞刀的舞刀,拼命向南方冲杀出去!

    祖承训戴着虎头铜盔,手执一柄金背大砍刀,一马当先,冲到桃四郎面前,怒声喝道:“你这倭虏?竟敢辱骂我天朝神兵!也罢,祖某也不愿以众凌寡,免得你们输了不服!祖某瞧你这厮好像是这群倭虏的头领,便和你单枪匹马‘一对一’较量一番如何?”

    桃四郎看着祖承训,头脑里倏地一下闪过了许仪的影子——看来自己终究还是避免不了和许医生一类的中华人氏为敌了!他双目微闭,摒除杂念,也不多言,双手抡起倭刀,“唰”的一声划起一股寒光,就向祖承训当面直劈过来!

    祖承训劲斥一声,手中金背大砍刀一挥,“呼”的一响,隐隐挟着风雷之声,迎向了桃四郎劈来的倭刀!

    “当”的一声巨鸣,二人双刀相交,顿时火星四溅——祖承训和桃四郎连人带马竟各自被对方刀上传来的劲力弹退了八尺有余!“这倭虏好大的腕力!”祖承训心中暗暗叹道,瞥眼一看手中大砍刀刀身,上面竟被那倭刀砍缺了一个深深的裂口!他吃了一惊,抬眼却见桃四郎手中的倭刀竟分毫未损!心念一转之下,祖承训急忙从背后牛皮鞘筒中抽出一条黑铁方锏,“呼”的一下挥击过去。桃四郎毫无惧色,手中倭刀划起一道银色亮弧,“唰”的一声,硬接了上来!“当”的一响,震耳欲聋。桃四郎紧握刀柄的双手顿时一阵剧痛,几乎把握不住手中倭刀。他皱了皱眉,又见祖承训手中那条黑铁方锏仅仅被自己手中这锐利异常的倭刀劈出了一道浅浅的刀痕,自知此物坚硬难损,倘若再打下去难占上风,只得拍转马头,仓皇向南而逃。

    祖承训看到这倭虏落荒而逃,不禁意气风发,便举锏追打过去——那桃四郎却如狡鼠一般只顾拼命逃窜,一时间竟让祖承训追之不及。

    倭兵们见自己的百夫长都逃去了,便丢下近百具战友的尸身,慌慌忙忙,且战且退,随着桃四郎去了。

    祖承训将手中方锏在半空中舞得呼呼直响,高声下令道:“弟兄们!倭虏溃败而逃,正是我们奋勇追击、一举全歼的良机!弟兄们,且回城去带足干粮——‘一不做,二不休’,追到平壤城去,杀他个痛快,好为我大明天朝争光!”

    祖承训初战平壤

    “什么?大明国的士兵真的打过来了?”小西行长听到狼狈逃回的桃四郎报来的这个消息时,不禁大吃一惊,对他大发雷霆,“我多次警告过你们不要擅自挑衅他们——可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宇喜多大统领、黑田军师和石田大人都带领大军返回汉城府镇压那些朝鲜‘刁民’去了……眼下我手头只有两万人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启禀将军:依属下所见,大明国的骑兵似乎也不过才四五千人,”桃四郎思忖了一下,叩头禀道,“我们平壤城里有两万多武士,他们从这里占不了什么便宜……”

    “哦?大明国只来了五千骑兵?”小西行长一听,这才放松了脸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里又闪过一丝戾色,“他们简直是没把我们日本武士放在眼里啊!”“小西大将:大明骑兵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就要扑到平壤城下了,”桃四郎有些心焦,禁不住提醒道,“您欲战或欲守,都必须尽快拿个主意啊!”“你催什么……且让我好好想一想!”小西行长一声暴喝斥断了他的讲话,背着手在议事堂急速地踱起步来:眼下大明国只来了四五千骑兵,而自己平壤城里的日本守军就有两万多人——很明显,我们在这里占了数量上的优势。如果我下令闭门守城——那么,加藤清正他们知道了就会更加嘲笑我:以两万武士之众,居然因畏惧四五千明军而闭门不出,简直是十足的懦夫!而且加藤清正他们还会抓住这个机会向太阁大人写密函“添油加醋”地抨击自己!万一太阁大人大发雷霆,派遣使臣来训斥和惩罚我,这可怎么办啊?……小西行长转念又一想:可是黑田军师、石田大人已经再三下令不能贸然和大明开战!……如果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和他们一战之后,却引来了更多的明军攻打,又当如何呢?……小西行长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议事堂里乱转了很久。终于,在这纷纷扰扰的胡思乱想中,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护心铜镜来,仰望议事堂的房顶,在心里默默地祈道:“我恳求天照大神给予启示:待会儿我将这铜镜抛向半空——倘若它落地时镜面朝上,我就拉开阵式和大明骑兵决一死战;倘若它落地时镜背朝上,我就紧闭城门,绝不出击!”

    看到这番情形,桃四郎也懂得了小西行长是准备乞求“神谕”了,他顿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敢乱说一句话!

    祈告完毕之后,小西行长右手一扬,那铜镜牵引着他惊疑不定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翻转着,最后“当”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在这铜镜掉在地上的一刹那,小西行长心头一紧,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终于,他慢慢睁开了双眼,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那铜镜竟是镜面朝上,亮晃晃地映出了自己那张渐渐扭曲的脸!

    难道我们和大明国的交战真的不可避免吗?小西行长耳朵里“嗡”的一响,坐回了虎皮帅椅之上,怔怔地看着那护心铜镜,沉默不语。

    隔了半晌,他突然疯了似的从虎皮帅椅上一跃而起,抓起地上那块铜镜又往半空中一抛!在铜镜脱手抛出的那一瞬间,他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木然直立不动。

    “当”的一声,铜镜又落在了地上。

    这一次,小西行长没有立即睁开眼看,而是颤声问道:“龟田……龟田,你替我看一看,这一次是镜面朝上还是镜背朝上?”

    “小……小西大将,”桃四郎战战兢兢地答道,“它……它和上一次完全一样——又是镜面朝上?怎么?神的这个启示不太吉利吗?”

    “啊!——”小西行长号叫一声,双目圆睁,抽出腰间的倭刀,抡在手中,一步冲了上前,手起刀落,“嚓”的一声将那块护心铜镜一劈为二!

    在桃四郎惊骇的目光中,小西行长猛地抽刀抬头看着他,脸上如同戴了一层青铜面具般冷酷狰狞。他冷冷地吩咐道:“你马上传令下去:所有武士即刻守好城中的据点,再把平壤城的城门大大敞开,然后派一支队伍出去专门引诱大明骑兵,佯败而退,将他们引进城来——我们要像他们大明国有一句成语讲的那样——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我们就是为太阁大人立下了‘西征大明’第一奇功了!”

    看着倭兵们哭爹叫娘“嗷嗷”乱叫着争先恐后地往平壤城的北大门里逃窜而去,祖承训不禁心花怒放,觉得自征战沙场以来杀得从没像今天这么痛快淋漓过!——二十余时辰里疾驰数百里,饥时蘸着倭虏鲜血啃一啃干粮,饱时跃马横刀如砍瓜切菜一般追杀倭虏,当真是惬意至极!

    他手中方锏向前一指,对身后的数千辽东骑兵扬声下令道:“弟兄们!让我们杀进城去,一举光复平壤城,立下东征平倭第一大功!”

    “祖将军……祖将军……”乘着战马与他并肩而驰的史儒再也忍耐不住,急声劝道,“这一路杀来,弟兄们都有些疲惫了!而且天色已晚,还是休整一下再说吧!”

    祖承训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举锏在手,大声问道:“弟兄们!你们累不累?”“不累!”辽东众骑兵齐声响亮地回应。“史兄!您看——弟兄们此刻士气正旺着呢!”祖承训这时才转头对史儒说道,“气可鼓而不可泄啊!待我们杀进平壤一举扫平倭虏之后,再来好好休整一番,如何?”

    “祖将军!属下并非不想破倭立功而归……只是,依属下看来,这些倭虏一路上且战且退,余劲未尽,似有诱我入城之意,谨防其中有诈啊!”史儒急切地说道,抬头望了望平壤城楼上一片异乎寻常的死寂,又道,“况且我们大明将士对平壤城内的地形毫不知晓,万一他们设了伏兵狙击……”

    “倭虏愚钝之极,哪里懂得这般精妙的用兵之道?”祖承训哈哈一笑,“就算他们设有伏兵狙击,我辽东铁骑来去如风,纵横自如——他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史兄,你怎么也和那些没用的朝鲜君臣一样‘畏倭如虎’了?”

    “祖将军!千万不可轻敌大意啊!”史儒脸色涨得通红,仍是恳切地劝说道——只因李如松少帅曾有谆谆告诫与深深提醒,值此紧要关头他焉能不尽忠谏之责?

    “这样吧!你带两千弟兄在城门口处殿后,”祖承训很不耐烦地说道,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一溜烟冲上前去——他的声音已是远远传了回来,“我和戴朝弁带领三千弟兄先行杀进城去……”

    戴朝弁应了一声,招呼手下骑兵紧紧跟在祖承训身后追杀着那些倭兵们一路进了平壤城北大门。

    那倭兵们一进平壤城,便东一伙西一簇地四下逃散开来,纷纷钻进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祖承训见状,便让戴朝弁和自己各领一支骑兵,一左一右各自沿着一条大街追杀下去。

    往前追赶了没多久,祖承训发觉街上的倭兵似乎越来越少——四下里更是静得可怕!他心头微微一动,一闪念间忆起了史儒的劝告,急忙勒住了坐骑,正欲停下来冷静观察前面的情况。

    就在这时,斜刺里火花一闪,“砰”的一声,一颗飞弹疾射而至,正中他手里高高扬起的那柄黑铁方锏!“铮”的一响,他只觉右腕一麻,一股强大的震弹之力险些让他那柄方锏脱手飞了出去!

    “有伏兵!弟兄们小心啊!”祖承训还没喊完,他的声音就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枪弹啸声之中了!

    辽东骑兵们一个个身在明处,且又不易下马躲避——连人带马竟被埋伏在暗处的倭兵们当成了“活靶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祖承训见敌人的枪弹来得这般密集,手下的弟兄们短短一刻钟工夫被击得人仰马翻地倒了一大片!他顿时急得双眼通红如血,大声喝道:“退!快退!快退!”拨转马头,沿着来路,挥着方锏,带着大家仓皇而退。

    倭兵们此刻藏身在各个沿街的土堡和民房里,采用“筒炮狙击法”,用雨点般密集的枪弹猛烈地封锁了各个路口。祖承训他们每闯过一个路口,就要付出牺牲上百个兄弟的代价!

    终于,眼看着离北大门越来越近了——祖承训和从另一条大街拼杀过来的戴朝弁会合后,慌慌张张向前疾驰而去。

    正在这时,两边小巷里猝然杀出两支日本骑兵,从中拦腰一剪,将祖承训和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们截断开来!戴朝弁也被日本骑兵阻断在他后面!

    祖承训急忙回马欲来抢救,奈何倭卒一个个兵强马壮拦在前面,终是冲不过去!而戴朝弁在倭虏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也不得脱身——他一瞥到从巷口里涌出的倭兵越来越多,便扬声向祖承训道:“祖将军!不要管我们了——你快快去吧!我们等着你和李如松大帅今后来给弟兄报仇啊!”

    他话音方落,一阵枪响猝然而起——戴朝弁胸前顿时应声溅开了碗口大小的一朵血花!他一咬牙,用尽最后一股劲力“呼”的一下掷出手中大刀,砍在一名倭兵的头上——二人同时落马身亡!

    “戴兄——”祖承训嘶声号哭起来,两眼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正在犹豫之际,身后北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史儒带领守在城外的二千人马前来接应了!

    不料,在平壤城里的大街小巷中,无数倭兵如同从地底下冒出的幽灵一般,一下便向祖承训、史儒和辽东骑兵们飞扑包抄而来!

    “祖将军快走!”史儒一拍战马,带领手下骑士向着疯狂扑来的倭兵们迎去,“我和弟兄们掩护你!”

    祖承训望着史儒扑向敌群的背影,眼前立时被泪水模糊了——他重重地一点头,拨马转身,胯下坐骑一跃数丈,片刻间便冲近了北大门!身后,马蹄声、喊杀声、枪响声、惊呼声交织在一起,把平壤城变成了一座鲜血横溢的地狱!

    眼看着祖承训就要冲出北大门了,桃四郎端起了火绳枪,瞄准了他的背心,正欲开枪——斜刺里一柄倭刀伸过来将枪身往上一挑!

    “砰!”桃四郎这一枪顿时失去了准头,一下便打偏了——子弹贴着祖承训头盔顶上射了过去!

    “你……”桃四郎怒冲冲扭头一看,不由得呆住了——用倭刀挑起他枪身的人竟是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没有瞧他,仍是自顾自地冷冷看着祖承训飞驰而去的背影,缓缓说道:“这个人竟有那么多的手下愿意保护他——看来,他是个大人物。我们要活捉他,并把他献给太阁大人作为我们此次伏击大获全胜的证据!”

    死里逃生

    祖承训仓皇逃出平壤城时,手下只剩了几百名辽东骑兵,一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浑身鲜血。

    他们丝毫不敢停留,马不停蹄地往义州城方向奔逃。不料,倭虏却毫无罢手之意,竟也派出了一支精锐骑兵,由小西行长亲自带领,随后紧追过来!

    祖承训被倭兵们追得“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几欲挥锏自碎天灵——但一想到戴朝弁、史儒等将士临死之前的呼喊与嘱托,他又停住了举锏自绝的手:自己真不能死啊!眼下,只有自己亲眼见识到了倭虏的狡诈与阴狠,也只有自己以数千兄弟的性命为代价换来了对倭虏战术的了解——而这一切,都是不久后即将前来赴朝平倭的李如松大帅所必需的啊!自己为图一时义愤而自杀了,那么谁又来把这一切告诉朝廷和李大帅呢?一念及此,祖承训便咬紧了牙关,拼命向前逃去!

    然而,他们的马匹经过这二三十个时辰几乎没有间断的奔驰,早已是累得口吐白沫、步履艰难!日本骑兵紧跟在后,亦是越来越近了!

    正在这时,前边出现了一片树林。祖承训他们刚一奔进树林,便听得道边树丛之中也传出一片马蹄之声!

    “哎呀!想不到倭虏在这里也设了伏兵!”祖承训长叹一声,拔出鞘中宝刀,便要往脖子上抹去,“罢了!罢了!史兄!戴兄!祖某到黄泉下陪你们来了!”

    “嗖”的一声,侧面一支飞镖破空疾射而来,“当”的一声,将他抹向脖子的那柄宝刀击落在地!

    祖承训茫然转首,却见是一位英姿飒爽的朝鲜女将率领一群朝鲜义士飞马驰近,抱拳一礼说道:“天朝将军大人!小女子宋贞娥闻得天朝大军攻打平壤,与众义士驰援来迟——还望恕罪!”

    祖承训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叹道:“宋姑娘,我等攻打平壤城时中了倭虏伏兵狙击,已经输了!——倭虏眼下正在追杀我们,你们也快快逃命去吧!”

    宋贞娥先前在尚州之战被打散之后,就一直和朝鲜义士们四处游击倭寇。今日她得知有大明骑军突袭倭寇占领的平壤城,便连忙和一队朝鲜义士赶来支援,此刻见了祖承训他们,才知道明军已然败了。她当下沉吟有顷,急忙向祖承训说道:“既是如此危急,事不宜迟,古语云:‘事急从权。’天朝将军大人,你们快快和我们换了马匹和衣甲——我们掩护你们撤退……”

    “这……这可使不得……”祖承训和他手下的骑兵们顿时口吃起来。宋贞娥甚是着急,一拍坐骑,径自上前,皓腕一扬,倏地一把摘下了他的虎头铜盔,又一下扯下了他身后的大红披风,拿在自己手中。然后,她右肘往祖承训胁下一撞,将他一下摔下了战马。

    祖承训若不是因为先前战得精疲力竭,岂能这般容易被她夺盔扯衣、摔下马来?他一个踉跄站定了身形,正自惊诧之际,宋贞娥又是凌空飞跃而起,坐在了他的栗红战马之上!

    就在宋贞娥飞身跃上祖承训战马的这一瞬间,她已以极快的速度戴上了他的虎头铜盔,披上了他的大红披风。而后,她脚下一磕马镫,向着祖承训深抱一礼,道:“天朝将军大人!珍重!”说罢,胯下战马已向着来路疾驰而去!泪水顿时再一次模糊了祖承训的眼帘——他突然对手下那数百名辽东骑兵喊道:“我们走!我们今后一定要重振旗鼓奋勇杀回,狠狠地替朝鲜百姓们打跑这些倭狗!”他的声音喊到后来,竟哽咽得有些嘶哑了。

    树林外,小西行长等人飞马追至,陡然见眼前红影一闪,那个“祖承训”伏在栗红战马上从林中直冲而出,扬手之间“嗖嗖”数声,几支飞镖迎面射了过来!

    小西行长急忙挥起倭刀,一下便砍落了向自己面门射来的那支飞镖!然而,他身后的几个日本骑兵身手却没有他这般灵敏,“啊啊”几声惨呼过后,已是中镖落马了!

    “大明国的‘大人物’也是狡猾狡猾的!”小西行长低低地怒吼了一声,看到“祖承训”拨马往右边一条小道疾驰而去,便用手中倭刀一指,率着日本骑兵们追了过去,“一定要将他活捉!”

    追着追着,到了林间一片空地之上,“祖承训”胯下的战马终于不胜劳累,蓦地仰天长嘶一声,两只前腿便似折断了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下马失前蹄,将那个“祖承训”甩得从马鞍上飞了起来!却见“他”犹如灵燕掠空般飘然而起,借着那一甩之力飞出四丈开外,方才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

    然而,“他”身手再是敏捷,也比不过倭兵的追风骏马来得快——片刻间,小西行长和手下的日本骑兵已追上来将“他”团团围在了当中。

    小西行长看了一眼和他一同追来的日本忍兵首领服部正全。在这群人马当中,只有他是懂得汉语的。

    服部正全会意,向着垂头不语的那个“祖承训”用汉语讲道:“大明天朝大将阁下,我们小西行长大将希望您能停止无谓的逃跑与厮杀,和我们一道返回平壤城吧!在那里,您将会受到我们日本武士隆重的礼遇!”

    那个“祖承训”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沉默着。服部正全仔细地观察着“他”,忽然在心底冒起了一缕不祥的预感——果然,只见“祖承训”身形一动,身后披着的大红披风便如一片赤云般旋舞开来,几乎使在场日本骑兵的双眼眩晕!

    在他们感到眩晕之时,那片赤云之中猝然有束束寒光迸射而出——一阵惨呼之声随即响起,又有七八个日本骑兵中镖跌下马来。

    “破月一刀斩!”服部正全大喝一声,手中倭刀凌空一举——连人带刀从马背上冲天而起,化作一道寒电“唰”的一下朝着那片赤云直劈而下!

    “服部君不可伤他性命!”小西行长急忙大喝。却听“嗤”一声裂帛破竹似的声响,那片赤云被一劈而开——服部正全的倭刀刀锋紧紧贴在了“祖承训”的头盔之上定住,一动不动。而服部正全双手执刀,也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胁下却有一缕鲜血沁出——一支钢镖深深插了进去!

    少顷,那顶虎头铜盔突然“咔”的一响,自上而下裂成了两半,往两边落了开去!

    随着两半头盔分坠而下,里边乌云般的秀发飘然而下,一张琼雕玉琢般清丽脱俗而又英气盎然的面庞赫然而现!

    “是你?”小西行长一眼便认出了她是那位“朝鲜第一秀女”,不禁兴奋得有些失态地叫了起来!他打马上前,用火绳枪逼住宋贞娥,嘻嘻笑道:“虽然没能抓住那个大明国的大将给太阁大人当礼物——但是,我想:倘若把你送给太阁大人,他会更加喜欢的。”

    听到这段话时,宋贞娥的双眸忽地闪了一闪,紧握在掌心那最后一支准备用来刺喉自尽的钢镖“叮”的一声松手落在了地上。她自幼生活在与日本国对马岛一水相隔的东莱府,见惯了倭商出入来往,多多少少还是听得懂一些倭语的。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镇定和超脱,轻轻抬手拢起遮挡在颊边的几绺长发,那白玉无瑕的脸庞隐隐掠过了一丝莫名的坚毅。

    倭寇屠城

    “哦?小西行长在平壤城伏击消灭了三千五百余名大明国的骑兵?”站在朝鲜晋州城下指挥日军攻城作战的加藤清正听到自己布置在小西行长身边的“眼线”送来这个消息时,表情有些复杂地往平壤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嫉妒之色。

    他慢慢转身看着福岛正则,冷冷说道:“福岛君,小西行长那家伙现在一定十分得意吧?他让宇喜多秀家把我俩调遣到晋州这样偏远的城池来作战,却拼命将立功扬名的机会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对你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福岛正则深深叹了一长口气,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加藤君……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现在很受太阁大人的宠信,我们还是不要和他们再争执什么了!……正则很担心他们会到太阁大人那里偷偷说我们的坏话呢!……”“哼!一群只知道围着太阁大人拍马吹牛的小人!”加藤清正不屑地撇了撇嘴,“太阁大人也真是的——难道他不懂得要想真正征服大明,非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不可吗?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懦夫——他们不想去惹大明国,结果大明国还是派了骑兵过来‘不宣而战’了嘛!”

    福岛正则望了望屹立在前方的晋州城,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加藤清正说道:“哎呀!加藤君!小弟忽然想起来了——这晋州城南临渤海,和大明国的登州府、莱州府隔海相望……如果我们和大明国开战的话,他们的战船从渤海对面的登州、莱州驶过来,路程太近,‘朝发而夕至’,会让我们措手不及啊!……”

    “嗯……福岛君说得很对啊!”加藤清正目光一闪,朝着西南面的海滩远远望去,深深地点了点头,“是啊!现在看来这小小的晋州城也并不是地图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偏远城池了!”

    说到这里,他的鼻音重重地一顿,一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冷冷道:“哼!小西行长不过是击毙了三千五百名大明骑兵——而我加藤清正却能‘防患于未然’,一举拔掉晋州城这个令大明国垂涎不已的水师战舰登陆要地——让太阁大人来亲自评判一下,究竟我们两个谁的功劳更大?”

    “是啊!加藤君——咱俩也要在晋州城里一举打响咱俩的名头!”福岛正则听得有些兴奋起来,不禁脸放红光,跃跃欲试,向加藤清正说道,“你吩咐吧!我们该怎样拔掉这座晋州城?”

    “集中我们全部的兵力,以泰山压顶之势,昼夜不停地猛攻,”加藤清正捏紧了腰间的刀柄,阴森森地说道,“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地猛攻……架火云梯、射火舌箭、挖地道灌‘五毒水’……什么招数都给我用上!我加藤清正不相信这样做了之后还攻不下来……”

    “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福岛正则看了加藤清正一眼,感慨地说道,“加藤君真是一个可敬可畏的‘拼命三郎’啊!”

    “你不要学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那样油嘴滑舌地来讨好我——本人‘可敬’根本谈不上,‘可畏’倒是有那么一点点儿。”加藤清正手腕一抖,“铮”的一声,那窄长的倭刀刀身有大半脱鞘而出——在半空中一弯弦月清冷光华的衬照之下,那倭刀刀身反射起一片森森寒芒,映在他花岗岩一般的冷峻面庞上,显出一种可怖的铁青之色!他的口吻仍是那么阴沉:“当然,这可能会让我们的武士承受非常艰辛的代价。不过,我们今天付出的代价,将来要让他们朝鲜人百倍、千倍、万倍地偿还!——等我们打下晋州城之后,就立刻毫不留情、毫不手软、毫不拖延地把城里所有的朝鲜人统统杀光,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听到这些话,福岛正则只觉得浑身一寒,不禁汗毛直竖——这个加藤清正的杀气真是太浓烈了!

    他隔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嗫嚅道:“加藤君,你真的要把晋州城里的朝鲜人都杀光?那里面可有八万多个朝鲜人啊……还有,加藤君难道连那些老人、妇女和儿童都不愿放过吗?”

    “当然。清正我就是要血洗晋州城——倘若这样做了,一定会让其他地方企图负隅顽抗的朝鲜人不寒而栗,他们一想到这件事就会魂飞魄散,就会向我们日本武士望风臣服的!”加藤清正用狼一样残忍的目光盯着晋州城,缓缓地开口了,“而且,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明国知道了,也一定会对我们日本国望而生畏的——也许,他们就不敢再来援助朝鲜了吧?”

    “这当然是咱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啦!”福岛正则也抬眼遥望着西南方的海滩,喃喃说道,“可是……加藤君,你想过没有?咱们一定会被大家唾骂成刽子手和杀人狂的……背着这样的恶名,你……你承受得了吗?……”

    “哼!这有什么承受不了的?被骂成刽子手和杀人狂又怎么啦?我们这是在为大日本国‘天下布武、总齐八荒’的万世伟业扫清一切障碍啊!所有的日本同胞都会永远感激我们的!”加藤清正有些诧异地横了福岛正则一眼,非常平静、非常自然地说道,“福岛君!我的一切行为动机都十分清晰明了!”

    “首先,说实话,我从不相信那些被我们征服了的朝鲜人会真正彻底地臣服在我们脚下……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了的朝鲜人才会让我真正放心,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再反抗了。这是我喜欢‘屠城’的一个根本理由。”

    “还有,既然晋州城是大明国水师战船登陆的必需之地,那么它反过来也正是我们日本国水军停驻的最佳要塞!我们的水师今后倘若要进攻大明——它可是大大的有用啊!所以,晋州城只能牢牢掌握在我们日本将士手里,绝不能出任何意外。但是,福岛君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把城里所有的朝鲜人杀光,他们万一和前来进攻我们的大明国士卒内外勾结怎么办?那时候,我们腹背受敌,实在是太危险了!所以,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个隐患,我们就只有毫不手软地杀尽这些朝鲜人了!”

    世间已无张居正

    在白色的天空之下,朱翊钧茫然地行走在莽莽荒原之中,无数的明军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汩汩”地流成了一条条小溪——把一面面“明”字军旗浸得通红通红……朱翊钧呼喊着,奔跑着,却无人回应。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无助。突然,他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在地——天空冒出一条巨大的乌蟒,瞪着火球般灼亮的眼睛,吐着长矛般锐利的毒芯,劈头向他一口咬来……“啊——”一声大喊在乾清宫内的寝室里猝然响起。朱翊钧睁开双眼,一下掀开御榻上的金色缎被猛地坐了起来——原来刚才那一幕可怕的情景是一场噩梦啊!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全身上下冷汗淋漓。和他同榻而眠的郑贵妃也被惊醒了,急忙拿过枕边的雪绒毛巾为他擦拭着脸庞上的汗珠。

    “陛下……别怕,别怕……”郑贵妃虽然自己的心脏也是惊得怦怦乱跳,却不形之于色,柔声宽慰着朱翊钧,“您是真龙天子,自有百灵佑护,那些妖邪鬼魅近不了您的……”

    “不是妖邪鬼魅!”朱翊钧一把握住了郑贵妃的玉手,他那胖圆的面庞在纱帘外幽幽烛光映照之下显得煞白,“朕梦见有好多的大明将士战死在荒野里……”

    他正向郑贵妃说着,寝宫门口处传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怯怯而又慌张的声音:“陛下!奴才该死!奴才叨扰您了——蓟辽总督顾养谦有两道八百里加急快骑军情讯报刚刚送到!奴才等不敢怠滞,连夜便呈来请您阅示。”

    “军情讯报?”朱翊钧一把掀开黄帐,便欲起身出去。郑贵妃急忙将他拉住,披了一件九星曜日银色衣袍在他身上。

    朱翊钧三下两下穿好了银色衣袍,迈步来到寝宫外殿,扬声吩咐道:“你且将那军情讯报呈送进来!”

    只见陈矩将两份打了火漆粘了雉羽的文书高举过顶,双膝跪地,垂着头,以膝代步,急急挪了进来。

    朱翊钧快步上前,伸手拿过了那两份军情讯报,正欲打开来看,忽又停住了手,向陈矩命道:“你且到宫门外等着去!”

    陈矩应了一声,躬着腰、垂着手、低着头急忙退了出去。朱翊钧这才匆匆将那两份军情讯报翻开,傍着外殿中的粗大银烛细细看了起来。

    看完了第一份军情讯报,他面色忽地一青。看完了第二份军情讯报,他面色又是一红。然后他静立有顷,蓦然“啊”的一声大叫,将手中两份军情讯报一齐抛在了地板之上!

    “陛下……”已经穿戴整齐的郑贵妃此刻正巧出了内殿,看到这一幕情形,不禁失声惊问,“您千万不可因怒伤身啊……”

    朱翊钧垂头坐在外殿的御座上,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着郑贵妃,深深一叹,目光里溢出了无限的悲凉:“看来,朕今晚做的这个噩梦成了真了。——顾养谦送来了紧急讯报,说辽东副总兵祖承训贪功冒进,在平壤城遭到倭虏伏兵狙击,参将戴朝弁、游击史儒遇难,一共折损了三千五百余名辽东精锐骑兵。”

    “还有,倭虏于近日攻陷了朝鲜晋州城,犹如疯狗恶狼一般,竟将城里八万多名朝鲜百姓杀光,做到了‘妇孺不留,死无噍类’!……”

    “啊?”饶是郑贵妃一向沉静自恃,她听到这里亦禁不住玉容失色、惊呼失声!

    “这倭虏在平壤杀害了我大明三千五百多名健儿之后,随即又大肆屠杀了朝鲜晋州全城八万无辜百姓——他们这是在向朕示威!是在向我大明天朝示威啊!”朱翊钧在御座上仰起头来望向寝宫外殿那高高的藻井穹顶,两行清泪从腮边无声地缓缓流下,“看来,无论朕多么奋起振作、无论朕多么砺志有为——朕毕竟不是汉武帝、唐玄宗那样的中兴明君啊!朕始终不过是中人之材罢了!依靠朕的赫赫天威,终究弹压不住那如狼似虎、残暴阴毒的倭虏啊!……朕……朕真是无能啊!……”

    “陛下……”郑贵妃噙着热泪,上前款款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切切不可妄自菲薄、自责自卑啊!……”

    朱翊钧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深深思索里,久久沉默不语。蓦地,他一拍御座的扶手,挺直了身,向寝宫门口处大呼道:“陈矩!你们立刻给朕备驾!朕要到御书房去!”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朱翊钧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步履显得沉缓而艰难。身后,郑贵妃和陈矩也心事重重亦步亦趋地跟着。

    朱翊钧突然停住了脚步,却不回头,沉声吩咐道:“陈矩,你退出去吧……同时给朕交代下去:朕要在御书房里筹思军国大事,任何人不得近前打扰。”“奴才遵旨。”陈矩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在退出房门的时候,他轻轻地为朱翊钧闩上了门。郑贵妃虽然觉得朱翊钧今夜的反应有些异常,但她也懂得这是朱翊钧得知朝鲜那边两大凶讯所致,便很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举动,丝毫不敢去贸然触动朱翊钧那绷紧的心弦。她看到,自从朱翊钧进了御书房后,他的目光就一直盯在房中里间那个紧紧关闭的小门上。她的心头不禁浮起了一丝惊疑,却又不敢问话出口。

    朱翊钧也没顾她,缓缓迈步上前,一直走到了那扇小门前,他一步一步向它走近,每向前走近一步,他脸上的表情波动就更加强烈一分。

    终于,朱翊钧走到那扇小门前不足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缓缓伸出了手,像推开一座千斤巨闸一般缓缓推开了这扇小门。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进去。隔了片刻,他的声音才从里间内低低地传了出来:“爱妃——你且进来……”

    郑贵妃连忙轻轻应了一声,微低着头,莲步轻移,走了进去。只见里间的房顶上悬挂着一颗碗口大小的夜明珠,光芒四射,照得房内亮堂堂的。朱翊钧却跪坐在东面墙壁上的一幅图像之下,恭敬至极地叩着头。待他叩首完毕后抬起脸来,已是满面泪光。他哽咽着说道:“爱妃,你过来,也给朕的师傅叩头行礼。”郑贵妃依言走近跪下,仰面一看,却见那图上画着一位颀面秀目、须长及腹、不怒自威的紫袍长者。那长者画得是面目如生,双眸中流溢出一股跃然纸上的勃勃英气,让人不敢正视。

    郑贵妃没有多问,伏地便给那图中长者连叩了九个头。看到郑贵妃做得如此自然、毫不勉强,朱翊钧很满意地向她投来了一缕深深赞许的目光。然后,他慢慢地开口道:“爱妃,你知道朕适才所拜的这位师傅是谁吗?”

    郑贵妃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就是朕一生之中最为敬佩的张居正师傅,”朱翊钧的眸中闪出了莹莹的泪光,“你也许不知道:每当朕软弱、彷徨、无助的时候,朕都会来到这里向他倾诉、向他请教——让他陪朕安然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张居正?”郑贵妃大吃一惊。她听到宫中年长的内侍和宫女谈起过:张居正是一代“奸雄”,窃操国柄近十年,当年对皇宫大内的管制也极为严厉,竟逼着皇帝省尽一切无益之费,把所有的钱财银两统统收缴进了国库,说什么要“导君从俭而致国富”,十分“抠门”。所以,皇帝在他患病身殁之后,立刻便以“专权乱政、罔上负恩”的罪名削了他先前的官秩、抄了他的家。从那以后,陛下再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张居正。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朱翊钧当着别人的面把张居正贬斥到“万人之下”,在暗地里却将他毕恭毕敬地供奉在自己御书房的密室里顶礼膜拜,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朱翊钧侧过头来瞥了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心底的疑问一般,悠然说道:“爱妃,你莫不是在心里惊讶朕为何对张师傅‘明贬暗褒’吧?”

    郑贵妃一言不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朱翊钧抬起了头,深切地望向那画像上仿佛正静静地看着他的张居正,慢慢说道:“如果朕告诉你,朕的这一切做法,其实都是张师傅自己生前的意思——你相信吗?”

    郑贵妃一听,不禁惊得秀目圆睁,愕然地看着朱翊钧。“说实话:外面的人说朕自二十年前登基以来一直遭到张师傅的压抑、一直对张师傅心怀忌恨、一直在暗中敌视张师傅——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朱翊钧深情地望着张居正的画像,仿佛沉浸到了对悠悠往事的追忆之中,不知不觉中泪水竟慢慢湿了眼眶,“朕怎么会恨张师傅?……朕刚满十岁的时候,先皇就驾崩了,他临终前为朕指定了张师傅任‘顾命大臣’,希望他像蜀相诸葛亮辅佐幼帝刘禅那样诚心辅佐朕……而张师傅不负先皇所托,的的确确做到了诸葛亮那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抬起金黄色的袍袖,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珠,又慢慢说道:“张师傅可是朕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师傅。朕记得四五岁时有一次读书读乏了,他便让朕骑在他脖子上到御花园里观看白玉片儿似的槐花,朕一不小心竟被槐树的树枝碰坏了头皮,他慌着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轻吮……还有一次,他手把手地教朕写字儿——朕的书法能够写得差强人意,那都是张师傅一笔一画地严格教出来的。教朕练字的时候,他长长的胡须常常垂拂在朕的手肤上。朕觉得有些痒痒的,一调皮,便伸手拿笔抹了他那胡子一团湿沥沥的墨汁。他也不恼,就托那一胡子的墨汁子笑着看朕,还说‘陛下这是不想看到老臣的白胡须啊!’逗得朕心头那个乐啊!……想到这些,朕这心底就暖暖的……张师傅对待朕,可真是比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好啊……”

    他若喜若悲地自语了一阵儿,又似乎有点儿自嘲地向郑贵妃莞尔一笑,转瞬间又恢复了身为帝王之尊的庄重:“前边说的,都是朕与张师傅之间的私情。单从大明朝的社稷永固来看,朕也不会憎恨张师傅的:在他辅政治国的这十年间,他力挽狂澜,不恤人言,不避艰险,不畏豪强,勇于任事,肃清纲纪,浚通政令,整顿史治,裁撤冗员,广行新政,为国积财,为朕留下了上千万两白银积蓄和可支十余年的太仓之粟……且说这近期讨剿哱拜、东征平倭两件大事,若无张师傅为朕夯实的牢固基础,朕哪有底气敢力排众议、迎难而上?所以,朕对他没有丝毫恨意,只有无穷的敬意……”

    郑贵妃听到这里,却是秀眉微蹙,心底暗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张居正无比敬仰,为何却在他逝世之后便将他削爵抄家?这样回报自己最敬佩的师傅,倒是闻所未闻!

    朱翊钧又自顾自缓缓说道:“十年之前,张师傅身患沉疴,自知大限已到,便拖着病体,让人用乘舆抬着,深夜进宫,欲见朕最后一面。朕当时已拟好了晋升他为‘安国公’的诏书,准备以此略表心意。”“不承想,他在乘舆之上见到朕亲手书写的这道诏书之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陛下,老臣已为自己身后之事代您拟写了一道诏书的草稿。您就用它作为今天在老臣病中送来的一份心意吧!……’——朕以为张师傅是嫌朕给他的这个‘安国公’爵号太低微了,心中便想:以张师傅安邦治国的赫赫功勋,无论他今日向朕提出什么愿望和要求,朕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于是,便接过了他拟写的那道诏书草稿仔细阅看……”

    他说到这里,语气蓦地一顿,站起身来,走到那幅图像下的一张紫檀木几前,打开几上放着的一方锦匣,从中拿起了一卷诏书手稿,轻轻递给郑贵妃道:“爱妃!你且看一看张师傅自己临终前为朕拟写的最后一道诏书草稿是何内容……”

    郑贵妃急忙接过,见这诏书稿纸已然有些微微发黄,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只见里边这样写着:“老臣张居正卧病为陛下草拟诏书如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太师、内阁首辅张居正,专权乱政,罔上负恩,挟君作威,虽无丞相之名而已行丞相之实,违背太祖高皇帝‘永不设相’之圣训,罪大恶极。现削去其封爵、抄家充公,以儆效尤。钦此。”

    看罢,郑贵妃顿时恍然大悟。以她的聪明才智,已豁然明了张居正的良苦用心。她抬头凝望着悬挂在墙上张居正画像左右两侧的那副对联:“愿以深心奉社稷,不为自身谋得失”,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看到郑贵妃的反应,朱翊钧也失声抽泣了起来。隔了许久,他才哽咽着说:“当时朕就吓坏了,问他:‘张师傅您为什么要为朕拟写这样一道诏书草稿啊?’”

    “张师傅却慈祥地看着朕,淡淡地问道:‘陛下……老臣此病难愈,大概不久便要舍你而去了……你可知道:老臣这一生所做的一切事情当中最为骄傲的是什么?’”

    “朕那时便傻乎乎地含泪答道:‘大概是您十年之间填补了朕登基之时国库里八百万两白银的亏空,同时为朕留下了近千万两白银的积储和可以预支十年有余的太仓之粟,从而开创了足以与唐朝‘开元盛世’相媲美的‘万历之治’……”

    “他听了之后,却摇了摇头,深情地笑了:‘陛下,你说错了。老臣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儿是:精心培育出了你这样一位英明睿智、从善如流的贤君啊!老臣坚信:你今后一定会成为我大明朝中兴之主的!’”

    “朕听了,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他撑起身来,从乘舆上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替朕轻轻拭去了腮边的泪,笑着说道:‘你身为天子,应当‘庄敬自持,凝重如山’,哭什么啊?老臣写这道诏书草稿,是为了扫清你将来乾纲独断、君临天下、安内攘外的障碍啊!老臣在这十年之间,为了推行新政,不得不‘在非常之时,行非事之事’,在朝中培植了不少羽翼。他们素来只服老臣的驾驭而不甚了解陛下的天纵之才。老臣担心自己撒手一去之后,这些门生故吏会打着老臣的‘幌子’来阻挠干扰陛下乾纲独断。同时,老臣也知道:你又最是敬重老臣的,自然不便与他们公开辩驳。唉……为了我大明朝蒸蒸日上,为了陛下你的脱颖而出、大显天威,老臣愿以自贬来助你一臂之力。这大概也是老臣最后一次为陛下尽忠了。只要时机一到,你将老臣草拟的这道诏书宣示天下,此后就没有人再敢以老臣的名义来掣肘了。你就可以放手去施展自己的雄图大略了……”

    “听到这里,朕当时已是泣不成声。张师傅赶忙又用袍袖为朕拭去了满面泪痕,宽慰朕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臣生前所行,无一不是为了大明社稷;老臣身后之贬,亦是为了大明社稷。只要大明社稷能够长治久安,老臣一己之荣辱又何足道哉!陛下,你一定要记着:老臣在九泉之下,亦将始终注视着你继往开来、恩泽华夷,成为我大明朝中兴明君啊!”

    讲至此处,朱翊钧突然掩面失声痛哭:“张师傅!可是朕终究是辜负了您的殷殷期望,也没有照顾好您的家人:您身前为大明立法改制而得罪的豪强、清流太多了!辽王妃、张四维、吴中行、羊可立等人,蜂拥而上,攻讦不已,最后连朕也压制不住,害得您的孩子被流放边荒!朕有负于您啊!”

    “到了今日,想那区区倭虏,竟敢横生逆志,侵进我朝属国朝鲜不说,居然使得我大明天朝援军损兵折将,而且他们还大肆屠杀无辜百姓,向朕公开示威……朕之才德,恐不足以镇服倭虏逞凶作乱之心,难以担当大明中兴之重任,更是愧对您生前的殷切期望啊!……”

    “陛下!”郑贵妃听他越讲越哀切,担忧他从此一蹶不振,不禁暗暗着急,心念一转,便扬声而谏道,“您此刻在这里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只怕更不会是张师傅心中所愿的了!想那汉高祖刘邦当年与西楚霸王项羽争雄天下,屡败屡战,九死一生,历尽坎坷,终于反败为胜,一举歼灭大敌,成就帝业;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以皇觉寺游僧之身,投袂奋起,内平诸寇,外驱胡虏,身经百战,不屈不挠,终于肃清四海,总齐八荒!这些史实,您亦是熟记在心的——相比之下,您现在据有四海之众,坐拥万乘之威,若能广求英杰、择贤而任、用人得宜,自有韩信、白起一流的良臣名将脱颖而出,区区倭虏何足惧哉?”

    她这一番话讲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之气溢然而来——朱翊钧听了,便似有一串惊雷在他心头滚过,禁不住悚然动容,抬起头来深切地看着她:“爱妃……”

    “张居正师傅对陛下的期望是一定能成为现实的。依臣妾观之:陛下自从接到倭虏欲犯我大明的消息以来,始终当仁不让、勇于担当,内修军备,外求良将,并无朝鲜李昖那样的荒淫废弛之举。由此可断定,陛下不愧为我大明中兴明君!天下有心有目者谁不心服?”郑贵妃讲得甚是豪放大气,“此番平壤失利,不过是偶一战败耳!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陛下若能以此为戒,拾遗补阙,与申太傅、宁远伯、李总兵、赵阁老、石尚书、宋侍郎等文武大臣齐心协力,重整旗鼓,再兴义师——倭虏之败,指日可待也!”

    “谢谢爱妃这一番‘醍醐灌顶’之言!”朱翊钧脸上顿时放出了异彩,精神焕发,中气十足——他抬头仰望着张居正的画像,高兴地说道,“张师傅,上天夺走了您这样一位辅国良臣,令朕遗憾不已;幸运的是,上天又给朕送来了郑妃这样一位‘巾帼英雄’,朕实在是不胜感激。您于冥冥之中亦在为朕扼手欢庆吧?……”

    郑贵妃也凝望着画像中张居正那仿佛微微含笑的面容,在心底暗暗言道:“张师傅!您在九泉之下放心吧!我会牢牢记住您‘愿以深心奉社稷,不为自身谋得失’的铭训,尽心竭力辅弼陛下成为一代英主明君的……”

    枭雄出阵

    义州城下,小西行长、服部正全率领数千日本骑兵又来挑战了。然而,这一次义州城却是城门紧闭,始终无人出来应战。城楼上的“明”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小西行长得意扬扬地乘马立在阵前,叫手下几名倭兵用矛尖挑着祖承训那被劈成两半的虎头铜盔和大红披风,分别用朝鲜话和汉语叫骂着:“兀那明朝大将,打仗输得一塌糊涂,逃起命来却是鞋底抹油、溜得飞快,结果还是被我大日本武士夺了头盔、扒了衣服,灰溜溜的无脸见人……你们明朝将士算什么英雄好汉?一个个全是脓包、饭桶,还不乖乖出来受死?……”城楼上的明军们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捏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嘣嘣”直响,几乎便要冲下城去。祖承训站在那里也是怒发冲冠,满脸涨得通红如血,却也只能忍着不敢下去再与倭虏交战。

    下边的倭卒们一连骂了两个多时辰,骂得有些累了,声音都有气无力了。小西行长抬头瞧了瞧天空,一大片淡淡的乌云正从一洗如镜的蔚蓝天际直掠过来,转瞬间便盖到了他们的头顶上。

    “夏季里的天气,真像孩子的脸,变化得真快啊!”他身旁驻马立着的一个百夫长松下犬一不禁咕哝了一句。

    “看来,这天上真是要下雨了!”小西行长望着天空上的乌云愈来愈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在朝鲜已经多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了——天一下雨,朝鲜的道路立时便是一片泥泞,战马前行甚是艰难。而今天他带来的恰恰是骑兵居多,没奈何,只得先行撤了吧!于是,他对松下犬一吩咐道:“罢了!罢了!你传令下去,天要降雨,鸣金收兵吧!咱们改日再来!”

    松下犬一应了一声,正欲拍马上前传令,突然间却闻得东北角上一片喊杀之声喧天动地而来!

    小西行长等人愕然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一大群头上结辫、身披貂皮、面目精悍的骑兵犹如风卷残云般奔袭而至!这些骑兵们个个手上还端着一把奇怪的弓弩——他们手指一扣那机簧,登时万箭齐飞!

    “嗒嗒嗒”几声闷响过后,小西行长扭头一看,身边几个日本武士各各惨叫一声,用手捂着胸口,纷纷跌下了马!他们均是胸口中箭,几乎被射穿了心!“哪来的蛮贼?”小西行长正自惊疑之际,那领头的一个青年已是乘马飞驰到他面前,“呼”的一声,抡起一柄厚刃重剑向他当头劈下!小西行长蓦地觉得脸颊上一凉——原来是天空中下了黄豆般大的雨点来!

    在他惊得猝然睁圆的双眸中,分明看到那青年劈来的这一剑宛若一道挟风带雨的黑色闪电,迅猛至极!

    “铮”的一声,服部正全一刀横架过来,死命接下了青年这一剑!只见他俩刀剑碰撞之下,火星四迸——那一声响震得小西行长耳鼓里一阵隐隐作痛!他急忙拨转马头,仓皇后撤了一丈二尺,这才从服部正全与那青年的战团之中抽身逃脱出来!“你是何人?”服部正全用汉语喝问道。

    “本将军乃是大明天朝建州卫都督佥事爱新觉罗·努尔哈赤!”那青年一勒马缰,英气勃发,持剑护在胸前,目光紧紧地盯着服部正全,扬声答道,“尔等倭虏,竟敢辱我天朝、犯我天威,本将军誓必诛之!”

    “哼!那就放马过来在手底下见真章吧!”服部正全也不示弱,挥刀如电,便又迎了上去!

    小西行长在一旁听得清楚,心里暗暗一惊:莫非大明的后续援军到了?这千余名骑兵是他们的先锋部队?他正思忖之际,突又听得身旁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只见拍马杀出的松下犬一竟被对方的三支弩箭一齐射在胸膛之上,那一股巨大的劲道竟将他偌大的身躯射得离鞍飞起,像断线风筝一般悬空直跌出去!

    一见此状,小西行长不敢大意,急忙喝令道:“各位武士快快开枪还击!”他话犹未了,瓢泼似的暴雨已兜头兜脑淋了下来!这样一来,日本武士们用火石哪里还能点燃自己手中的火绳枪?刚一点燃,那火花便被雨点打熄了!众倭兵无可奈何,只得改用矛刀迎战。不料,那些骑兵个个英勇异常,在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的指挥之下,以一敌十,愈战愈勇——竟把日本骑兵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义州城墙上的大明将士和朝鲜士卒看到这里,一个个不觉士气高涨,又见日本武士使不得火绳枪而改为近身肉搏战了,便纷纷在祖承训和李镒率领之下冲出城来,加入战团之中!

    小西行长见对方士卒愈涌愈多,而己方若单凭近身肉搏根本占不了便宜,便急忙收兵,丢下六七百具日本武士的尸体,仓皇南逃而去!

    “追啊!”努尔哈赤手中重剑往前一挥,向众勇士高声呼道,“弟兄们——杀尽倭虏便在今日!”

    祖承训听了,亦是豪情大发,提着黑铁方锏,带着手下辽东铁骑,和努尔哈赤等将士们并肩追杀上前!

    服部正全和他手下的日本忍兵们团团护持着小西行长且战且退,正在担心如何摆脱追击、突出重围,忽听得后方一阵浑厚而悠长的锣声远远传来——他们听后,一个个面露喜色,但见各色家纹旗在远处迎着风雨高高招展着,竟是黑田如水、石田三成他们带着大队倭兵驰援而来!

    祖承训抬头向前一看,见到日军猝然间涌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急忙停住厮杀,乘马奔到努尔哈赤身旁,疾声道:“建州都督,眼下敌众我寡,咱们还是暂且退回义州城再作打算!”

    努尔哈赤也往前遥望了片刻,看到倭寇确是人多势众,只得沉沉一叹:“唉!本都督本欲乘这天赐良机将这股倭虏一网打尽……唉!可惜!退兵吧!”说罢,他撮起嘴唇,打了一个悠长清越的呼哨,刹那间他手下的女真勇士立刻变换阵形,分为前中后三队,以“神弩营”的射手们断后,掩护着祖承训、李镒和他们的中朝联军依次退回。服部正全和日本忍兵们正欲策马追击,却被他们一阵密集的凌厉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安然退去了。“这些弩箭好厉害!”小西行长把这一切瞧在眼里,暗暗惊惧,“比起咱们日本国枪手的‘火绳枪’来也毫不逊色!”他正自惊疑之际,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已双双跃马奔到了他的身边。望着努尔哈赤和他手下骑士们远去的背影,黑田如水抚着胡须,自言自语道:“这些一身蛮夷打扮的明兵好彪悍啊!他们实在是我日本武士的劲敌!……”

    而石田三成看着泥泞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的本国武士尸体面色骤变,咬了咬牙才忍住了胸中怒焰,向小西行长说道:“小西君,接到你平壤大捷的消息之后,黑田军师和本奉行起先甚是高兴,但又担心你会遭到明军的猛烈回击,便带了三万大军前来支援,帮助你守好平壤城……”

    他讲到这里,到底还是发作了,话锋一转,板起了脸训斥小西行长道:“没想到你却因好胜心切,违反了当初黑田军师和本奉行‘不可妄自挑衅大明’的指令,被一时的侥幸胜利冲昏了头,竟不顾自己守好平壤城的分内之事,反而主动跑到义州城下向明兵挑战……今日若非我们大队人马赶到,你和你手下这数千骑兵能否全身而退都有些难说……”

    “在下……在下觉得现在咱们既然大军云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应该杀到义州城下反击一番……”小西行长涨红了脸,咕哝了几句,忍不住嗫嚅道。

    听到小西行长还不甘心就此认输撤退,黑田如水皱了皱眉,冷冷说道:“小西君,你也看到明军的真正实力了,我们和他们硬碰硬地交手,是占不了多大的优势的。本军师还是坚持原定的策略:暂时不要主动挑衅大明,退回平壤城,静观其变。我们必须先在朝鲜站稳脚跟,之后再图进击大明!”

    石田三成的脸上亦露出了深深忧色:“是啊!小西君……你不知道,眼下咱们在朝鲜后方的形势严峻得很啊!——自六月初二到七月初八,那个朝鲜全罗道的水师节度使李舜臣,已经在泗川洋、巨济岛等地击毁了我们二百多艘战船……龟井兹矩、来岛通久等大名都已经先后壮烈殉国了……”

    说到这里,石田三成的眼眶里顿时闪起了点点泪光。“什么?龟井君和来岛君都是我日本国第一流的海将啊!……”小西行长大吃一惊,“朝鲜水军这么厉害?连他俩都遭了毒手?”“不错,”石田三成一谈到这些事,脸上的愁云便愈来愈浓,“我日本水师损失这么惨重,最直接的危害便是影响了粮草补给!原来可以动用四百艘战船运送粮食,现在一下被他们击毁了二百多艘,只剩下一百八十多艘运输……还要时时提防李舜臣的水军偷袭……唉!我们各路大军想从日本本土得到后勤补给,今后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既然不能从日本本土顺利获得粮草补给,我们可以‘以战养战’嘛!”小西行长不以为然地说道,“石田君、黑田军师,我们可以派军队到朝鲜各郡县征粮征饷嘛……”

    “不劳你费心提醒,石田三成仍是双眉紧锁,愁云难消,你又不是不晓得——从杀进朝鲜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抽调了不少武士深入朝鲜农庄‘征粮征饷’。可是朝鲜各地暴民也多,武士们进庄入村挨打、遇害总是不可避免!最可恨的是很多朝鲜百姓宁可把自己家中积储的粮食烧光,宁可饿死自己,也不愿留给我们……”

    “他们怎么会对我们这么残酷?”小西行长深深叹了一口气,“行长我是信奉天主教的,从来不愿残杀无辜之人。他们这么做是在逼着我们成为‘刽子手’啊!”

    “已经有人不用逼就主动跳出来抢着当‘刽子手’了!”石田三成咬了咬牙,狠狠地说道,“朝鲜百姓拼命和我们作对,说起来还有加藤君的‘功劳’啊——他一下就屠尽了晋州全城八万朝鲜人……对此,哪一个朝鲜人不感到彻骨穿心之痛?他们心想:顺从我们是死路一条,反抗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算了……正是存有这样的念头,朝鲜各地的暴民才越杀越多啊……”

    黑田如水亦深深叹道:“加藤君屠尽晋州八万百姓之事,确实给我们造成了大麻烦!他自己现在日子也有些难过嘛……前几天他在晋州还发函给本军师,要求我们给他送一批朝鲜奴隶过去。现在晋州成了一座空城,他在那里连个伙夫和仆人都找不到了……”

    “加藤君也真是太冲动了……”小西行长素来不喜加藤清正冒冒失失的德行,便有些不屑地说道,“他好像已经杀红了眼,完全不顾大局,还叫嚷着要直扑大明、立下头功呢!”“哼!他给我们惹的麻烦还少吗?”石田三成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狂人’,只顾自己杀人痛快,却坏了太阁大人夺朝入明的大事!本奉行自会禀明太阁大人,让太阁大人来责罚他!”

    义州城的“鸣凤楼”上,柳成龙和李镒设宴致谢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并邀请了祖承训及其他大明将领作陪。

    众人刚刚落席坐定,柳成龙便双手擎起青铜酒爵向努尔哈赤谢道:“我朝鲜与建州仅有一江之隔,乃是至亲近邻。先前我们朝鲜咸镜道百姓与建州女真族人有过一些不快,不承想都督兄弟二人胸襟宽阔、大器大量,舍小怨而重大义,疾驰数百里前来援我朝鲜——柳某受本国大王委托,在此向都督兄弟和列位建州好汉致谢了!”

    柳成龙说罢,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努尔哈赤兄弟谦谢了几句,齐齐饮酒答谢。

    祖承训也起身举杯致谢道:“都督兄弟二人义薄云天、千里驰援,替我大明狠狠挫了一下倭虏的凶焰,杀敌近千人,立下援朝平倭第一功,祖某很是感激!今晚祖某便要与柳大人他们联名为都督兄弟二人拟写请功奏章,让皇帝陛下知晓!”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区区倭虏,自恃火铳厉害,便敢挑衅我皇皇天朝——本都督身为辽东边臣,自然是守土有责,绝不会让倭虏在此逞凶作恶的。朝鲜与我建州同为大明藩屏,唇齿相依、骨肉相连——目睹你们陷于危境,惨遭倭虏屠戮之灾,本都督若是坐视不救,岂非禽兽不如?”

    他这番话说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柳成龙和李镒都不禁微微颔首,心道:“这女真酋长努尔哈赤年纪轻轻,却是豪气逼人,实在是难能可贵啊!”一念及此,他俩都顿时敛起了先前对女真人的小觑之心,和努尔哈赤交谈之际愈是谦恭起来。

    努尔哈赤瞧了一眼祖承训道:“祖将军,依本都督之见,不如自明日起,由你发函给兵部石尚书和蓟辽总督顾大人,请他们再派三万精兵前来,我建州女真部再出一万人马,联手出击,直取平壤府、开城府和朝鲜王京汉城府,将倭虏统统赶下海去!”

    “这……这……”祖承训却将酒杯捏在手中默默地转了几转,沉沉一叹,有些无奈地说道,“自上次平壤失利之后,祖某已是败军之将、待罪之身,岂敢再次自作主张妄行征伐?顾养谦大人来了训令,更是把祖某骂得狗血淋头,严词告曰:‘坚守义州,一兵莫出,静待朝廷发落。’祖某现在哪还胆敢妄自逞强?”

    “哎呀!祖将军,眼下倭虏在朝鲜立足未稳、根基未牢,我天朝大军若不抓住绝佳良机而大加挞伐,”努尔哈赤有些焦急地说道,“日后必有纵虎占山之悔啊!等到倭虏稳住了阵脚,夯实了根基,咱们再和他们硬碰硬打,可就有些难了!您还是得把这其中的利害得失及时告知内阁和皇帝陛下啊!……”

    祖承训听得连连点头,却只是唉声叹气地不敢答应。努尔哈赤沉吟了片刻,忽然“砰”的一下放下杯盏,扭头对舒尔哈齐说道:

    “舒尔哈齐!待会儿我们吃完了酒宴,就连夜赶回建州去,和龚师傅商量一下,及时准备好贡礼——”

    说到这里,他转脸向祖承训、柳成龙、李镒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要速速赴京朝贡,面见陛下,请求及时发兵荡平倭虏!”

    祖承训和柳成龙、李镒听得努尔哈赤谈吐行事竟是这般雷厉风行、果断有力,不禁面面相觑!

    “对了,本都督刚才一时心急说错了——倘若本都督和舒尔哈齐都回了建州,单单留下这数千女真健儿,你们也不好管束!”努尔哈赤心念一转,伸手拍了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对舒尔哈齐说道,“你就留下来协助祖将军他们防守义州……本都督独自返回建州去办那些事儿……”

    “都督兄弟如此深明大义,我等真是感激不尽!”祖承训、柳成龙、李镒等三人急忙谢道。

    玉碎太阁府

    名护屋的太阁府黄金室里,丰臣秀吉召来了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丰臣秀次、蒲生氏乡等要臣和大名一道陪他欣赏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等人从朝鲜前线送回的捷报和战利品。

    如今的太阁府内,在石田三成被派往朝鲜担任西征大军总奉行之后,丰臣秀吉便让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局之子——大野治长担任了府中总管。而今天的战利品观赏会,就是由他一手主持操办的。

    大野治长看到丰臣秀吉于榻榻米上招手示意开会之后,他便向黄金室门外高声宣道:“送进第一件战利品供太阁大人和诸位大人欣赏。”

    宣毕,八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口巨大的红木箱,迈着沉滞的步伐走了进来。他们“呼呼”地喘着粗气,短短二十余丈的距离,竟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将这口红木大箱抬到黄金室当中放在了地板上。

    “这是什么战利品啊?怎么这么重?”德川家康在一侧看得仔细,他在心头暗暗估算了一下:这八个彪形大汉每人应该能够抬得起两三百斤的东西,那么算起来这口红木巨箱里装的战利品就应该有两三千斤之重!他心念一动:“莫非宇喜多秀家和石田三成把朝鲜王室里的所有金银财宝都搬回来给丰臣秀吉当战利品啦?”

    一想到这里,德川家康看着丰臣秀吉那副嘻嘻哈哈、得意忘形的模样,心底便泛起了一丝莫名的嫉妒!为什么这个“猴子”的运气始终这么好?拥有三千里疆域的“小中华”朝鲜国,在他的手下便如纸屋一样不堪一击?他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侵吞了朝鲜全国十之八九的国土——这简直不可思议!看来,丰臣秀吉这个疯狂的“赌徒”,这一次在朝鲜又赌赢了!唉!自己的深谋远虑、严谨周密,终究是胜不过他的幸运啊!念及此处,德川家康不禁微微闭上了眼:冥冥苍天就是这般待我德川家不公——难道一直要压抑着让我德川家永无出头之日吗?

    当然,丰臣秀吉此刻从德川家康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他心底这些想法的,而且他也无暇理会坐在下席的所有人的想法——自顾自忙着向大野治长兴高采烈地吩咐道:“快把这红木箱打开!让本太阁和在座诸位瞧一瞧他们给咱们日本国送回了什么样的战利品?”

    大野治长极为恭敬地躬身应了一声,挥手向那八个彪形大汉示意。那八个彪形大汉各自伸手抓住红木箱四面的木板一拉,“咔咔”数声,便将木箱拆了开来!刹那间,室内诸人眼前不禁一亮:在一片炫目的灿灿金光中,一张盘龙金椅赫然而现——那龙须、那龙爪、那龙鳞,雕镂得精致绝伦,当真是栩栩如生,腾舞盘卷之际显得矫健灵动,令人叹为观止。

    丰臣秀吉看了一眼大野治长。大野治长弯着腰,“嗨”地应了一声,上前指着那盘龙金椅向他介绍道:“石田大人说:这张龙椅乃是朝鲜国王李昖的宝座。它完全是由纯金铸造而成,是朝鲜李氏王朝至高权威的象征。它也是日本国西征大军为太阁大人献的第一份战利品,恳请太阁大人笑纳!”“嗯……很好!很好!”丰臣秀吉得意地笑了,慢慢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在两名侍婢的搀扶下,径直走到龙椅之前,静静地欣赏起来。他伸出了手缓缓地抚摩着那金椅上的龙雕,自言自语道:“朝鲜国素有‘小中华’之称,它的一切典章、制度、器物都是照着大明国的仿造的。本太阁也听人讲过,大明国皇帝的龙椅和朝鲜李昖的这张金椅一模一样,只是大明国的龙椅更高大、更气派罢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慢慢坐了上去。在坐到这张盘龙金椅上的一刹那,丰臣秀吉的腰板蓦地一挺,干瘦的脸颊上顿时大放异彩!他的心头随之涌起了一股君临天下、俯瞰四海的威严之感——这一切,让丰臣秀吉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受用!

    德川家康、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等大名看到他这般神态,一个个都不禁微微低下头去,目光里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敬畏。

    丰臣秀吉其实就像一个抓到了一大把糖果的小孩,憋着一肚子的高兴,伸手拍一拍龙椅的扶手,又摸一摸椅背上雕刻的云纹,啧啧称赞了半晌,故作庄严的口吻里透出深深的满意之情来:“从今天起,本太阁暂时就坐在这椅上处置事务了。等到攻下大明国皇宫之后,本太阁获得大明国的龙椅时便将它换下去……”

    大野治长谄媚地一笑:“属下相信太阁大人坐不了它多久的——您很快就可以换上大明国的龙椅来坐了……”

    丰臣秀吉很得意地哈哈一笑,就那么安坐在朝鲜龙椅上吩咐道:“把他们送来的第二件战利品给本太阁和诸位大名瞧一瞧……”

    大野治长听了,脸上浮起了一片深深的笑意,缓缓说道:“属下相信太阁大人您会对这第二件战利品更满意的。”

    “哦?是吗?”丰臣秀吉不由得兴致大发,“何以见得?”大野治长并不直接答话,而是向外又高呼道:“送进第二件战利品供太阁大人与诸位大名欣赏。”这一次奉呈战利品的却是两个侍婢。一个侍婢手上端着一张香木托盘,盘上放着一顶用铁丝箍着的被劈破了的虎头铜盔,在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映照之下显得锃亮锃亮的;另一个侍婢手上也端着一张香木托盘,盘上放着一件折叠得十分整齐的大红披风。她俩迈着轻盈的碎步,像微风中的柳枝一般婷婷袅袅地来到丰臣秀吉面前停下。大野治长拿起石田三成写来的说明书念道:“七月十七日,大明国号称‘万人敌’的名将祖承训率领一万精兵,无故进入朝鲜境内,对我们日本国武士猝然不宣而战,卑鄙至极。我日本武士在小西行长大人的指挥下,临危不乱,奋起自卫,刀锋所指,敌军披靡。历时一日一夜,一万明兵皆被我日本武士歼灭,敌将祖承训亦为小西君斩首而亡。现谨将祖承训所戴之虎头铜盔和所披之大红披风呈给太阁大人过目,以彰显我日本武士的无敌神威!”

    听完了石田三成写来的说明书,丰臣秀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挥手让侍婢将那虎头铜盔、大红披风送到近前细细观看了一番,然后向丰臣秀次吩咐道:“秀次,你明天将这两件东西送入皇宫给天皇陛下观赏,让他也瞧一瞧咱们日本武士‘天下布武’的赫赫功勋——看来,大明国也不过如此!我们大日本国迁都到大明国内是指日可待了!”

    “孩儿谨遵父亲大人的旨意。”丰臣秀次急忙跪伏答应,同时恭恭敬敬地接下了那两个侍婢呈送过来的虎头铜盔和大红披风。

    “还有第三件战利品呢?”丰臣秀吉又问。大野治长脸上忽露为难之色,走近前去,向丰臣秀吉附身低语了几句话。丰臣秀吉听罢,微一沉吟,也不回视他,目光盯向别处,开口说道:“这样吧!等本太阁办完了正事之后,再来观赏这第三件战利品吧!”说完,他脸色一正,双眼朝堂上诸人环视了一圈,缓缓说道:“诸君,如今我日本国已经吞并了朝鲜,下一步便是向大明国长驱直入。不知诸君此刻有何良策可以献给本太阁呀?”

    黄金室内顿时一片沉寂,无人答话。丰臣秀吉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目光似刀锋般一闪,投向了坐在自己右侧首席的德川家康。德川家康见状,只得开口说道:“太阁大人神机妙算、谋无不成,我等智力驽钝、无策可献——一切谨遵太阁大人指示便是。”丰臣秀吉目光盯在他脸庞上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淡淡答道:“此番西征,德川公未能顺利成行,实在是一大遗憾啊!凭着德川公的智勇双全,倘若此番能够领兵进入朝鲜,这‘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头功又岂会让小西行长侥幸夺得?本太阁实在是为德川公感到惋惜啊!”

    德川家康听着丰臣秀吉如此尖刻的嘲讽和挖苦,只是暗暗捏紧了袖中的拳头,脸上却如古井无波、平静至极。他俯下身恭敬地答道:“属下何尝不想领兵西征,为太阁大人立下‘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第一功?只因关东暴乱实是我日本国心腹之患,属下若不前往镇压,西征大军后方必然不得安宁——小西君他们自然也难以立功于外。所以,属下虽然认为自己领兵西征未能顺利成行确是平生一大遗憾,但却并不感到丝毫后悔!”

    丰臣秀吉见德川家康此时仍是这般沉毅不屈、不卑不亢,倒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便也不再拿话刺激他。于是,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举手向坐在德川家康下方的丰臣秀次示意道:“近日本太阁对西征大业的下一步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周全的谋划,你且执笔记录下来,转呈给天皇陛下以诏书的形式发布出去。”

    “是!”丰臣秀次拿出了书简和毛笔准备记录起来。丰臣秀吉往朝鲜龙椅椅背上一靠,半仰着身子,两眼看着明晃晃的黄金天花板,缓缓言道:“你开始记吧!老臣丰臣秀吉敬禀天皇陛下——如今朝鲜已成我日本之属国,大明国亦非我日本之敌手,西征大业指日可成。”

    “鉴于此,朝鲜、大明两国之人事部署必须尽早展开。依老臣之见,陛下应当预为筹备,随时便会迁都于大明国之北京,立定我日本天朝之万年基业。同时,老臣建议:请陛下任命丰臣秀次为大明国之首位关白。”

    “另,日本关白一职,老臣建议由西征大军总统领宇喜多秀家担任。朝鲜关白一职,设为正副两位:老臣建议由石田三成任朝鲜正关白,小西行长为朝鲜副关白。”

    “老臣愚以为,陛下应当及时颁下诏书,号召日本万众一心,再接再厉,为‘肃清四海、总齐八荒’之大业而奉献一切!”

    他的话一讲完,丰臣秀次笔下的记录也几乎同时做完。大野治长拿起了丰臣秀次所做的记录,递给了丰臣秀吉审阅。

    丰臣秀吉细细看了一遍,见无甚错漏之处,便提笔在记录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让大野治长把书简拿去还给了丰臣秀次。

    做完了这一切,丰臣秀吉便向大野治长做了个手势。大野治长会意,高声宣道:“此次西征战利品观赏大会到此结束,请诸位大人各自回府!”听大野治长这么一说,诸位大名明白丰臣秀吉是想独自观赏那第三件战利品了,一个个抱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纷纷告辞。待他们全部离开之后,丰臣秀吉向大野治长斜睨了一眼,见他仍有些傻傻地站着没动,便开口吩咐道:“大野君,你现在就下去从石田三成送的金银珠翠、绫罗绸缎中挑选一些极品,给淀姬送过去,让她也高兴高兴。”

    “是,”大野治长也知道这是丰臣秀吉在故意支开自己,便垂头应了一声,抬脚欲走之际,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醒丰臣秀吉道,“对了,石田君送来的说明书里称:这第三件战利品有些危险,希望太阁大人在‘笑纳’时要千万小心……”

    丰臣秀吉凌厉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刮,慢慢道:“倘若这太阁府中现在还是石田君担任总管,他便没你这么多的废话。”

    大野治长脸上一片通红,急忙垂手退出了黄金室。丰臣秀吉看了看那两个婢女,又望了望黄金室门外,沉声说道:“去把本太阁放在榻榻米上的‘寒月弯刀’拿来!”两个婢女立刻应声去了他先前坐着的那张榻榻米,抬着一柄长达五尺左右的带鞘倭刀送到了丰臣秀吉手上。他随手将“寒月弯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在朝鲜龙椅上坐得笔直,静静地等待着第三件“战利品”被送进来。

    黄金室门外,传来了一阵有轻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沙”的一声,银丝纱门被推了开去,两个日本忍兵一左一右挟持着一位朝鲜少女走了进来。从看到这位朝鲜少女的第一眼起,丰臣秀吉双眸中便燃起了烈烈欲焰——这少女很美,而且在她清丽绝俗的美貌之中,还隐隐散发着一股始终无法磨灭的勃勃英气,仿佛圣女一般完美无瑕。这让淫糜成性的丰臣秀吉立刻便色心大动。

    那少女看起来身上似乎没有着什么衣裤,浑身上下只是被一匹金亮耀眼的绸缎裹着,十余条小拇指般粗细的红绳束缚着她的四肢,像渔网一样将她绑得紧紧的。红绳深深地勒入了她的肌肤,勒得她全身曲线隐隐浮现——丰臣秀吉一瞧之下,便辨认出这是日本忍者在她身上施的极难挣脱的“渔网缚”。

    两个日本忍者将朝鲜少女携到丰臣秀吉面前,禀道:“太阁大人,她是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大人送给您的第三件战利品——朝鲜第一秀女宋贞娥。恳请太阁大人笑纳!”

    “很好!很好!”丰臣秀吉在盘龙金椅上呵呵笑了起来,“难得石田君和小西君为本太阁想得如此悉心周到——本太阁会重重赏赐你们的……把她带近一些瞧一瞧……”

    “谢谢太阁大人!”两个忍者喜形于色地应了一声,又挟着宋贞娥走到丰臣秀吉面前一尺之处。丰臣秀吉定睛一看,却见此时的宋贞娥玉颊绯红、呼吸急促,一双星目半睁半闭,眸光荡来漾去,便如水波一般迷离。尤其是她那樱桃般的小嘴里,竟是禁不住流溢出一声声莺啼般婉转的浅浅呻吟。

    “她哪里像什么‘第一秀女’?”丰臣秀吉将阴冷的目光射向了两个忍兵,“这分明是一个‘荡妇’嘛!……”

    “荡妇”二字传入宋贞娥耳中时,她的目光跳了几跳,绯红如霞的脸颊肌肉顿时不易让人察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口中的浅唱低吟却变得更妩媚动人了。

    “不……不是……”那两个忍兵急忙解释道,“太阁大人有所不知:这宋贞娥身怀武艺,非寻常女子可比,且又性情刚烈,甚是棘手……石田大人为了使太阁大人顺利‘笑纳’她,这段时间来每天都让我们给她灌服我们日本国的极品媚药‘樱花散’——太阁大人,这‘樱花散’的厉害,您自然是知道的……虽然她现在的神态举止看起来像个‘荡妇’,但她其实还是一个处女呢!……”

    “那好!你们就给本太阁解开她身上的‘渔网缚’。”丰臣秀吉慢慢伸出手来托起了宋贞娥那被熊熊欲火烧得一片绯红的玉颊——宋贞娥迷离而莹亮的眸光向他抛来了一缕深深的诱惑。他感到自己的欲望也蓦地勃然而起,便微微笑道:“本太阁就在这里‘笑纳’她!……”

    “太阁大人!石田大人临行之前特意吩咐过我们,为了太阁大人的安全,”那两个忍兵嗫嚅了片刻,忍不住又道,“您千万不能解开她身上的‘渔网缚’——您只要将遮住她下体的绸缎撩上来就可以……可以‘笑纳’她了……”

    说着,两个忍者抓住遮掩在宋贞娥下体的绸缎,轻轻往上一撩,她那两条羊脂美玉般白润光滑的大腿便赫然跃入了丰臣秀吉的眼帘!

    丰臣秀吉见状,呼吸骤然为之一紧,口中却冷冷说道:“你俩退下!”两个忍兵不敢违令,只得将宋贞娥放倒在地板上,暗自吞了吞口水,垂手退了出去。

    丰臣秀吉看了看被捆得像粽子一样放在地板上的宋贞娥,心底暗暗好笑:石田三成也太小看本太阁了!一个年龄不过二十岁的小女子,身无兵刃,而且又因为服食了“樱花散”而神志迷乱——本太阁就是解开了她身上的“渔网缚”,她又能拿本太阁如何?难道本太阁身为“日本战国第一奇男子”,还会怕她吗?

    想到这里,丰臣秀吉抓起了“寒月弯刀”,“铮”然一响,抽刀出鞘,凌空划起了一弧钢蓝色的寒芒,直向正在地板上像脱水的鱼儿般扭动着胴体的宋贞娥挥下!

    “嗤嗤”数声轻响,宋贞娥身上的红绳和绸缎顿时寸寸断裂——她浑身一松,除了反绑背后的双手之外,其余所有的束缚已被解开!

    就在这一瞬间,宋贞娥猛地一咬舌尖,用锥心的刺痛使自己的理智从一片迷情之中急速恢复——这个机会她已等得太久了!面前这个干瘦老头儿就是企图侵吞朝鲜的最大贼酋!——绝对不能放过他!

    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尖,继续用剧痛克制着自己心头泛滥的情欲,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同时又在脸上绽放着情动若火的媚笑,扭摆着娇躯迎向丰臣秀吉,尽量展露自己身上每一处诱人的地方……果然,丰臣秀吉慢慢蹲下身来,鼻息变得越来越粗重——他“当”一声放下了那柄“寒月弯刀”,双手缓缓地摸向了她的胸脯……猝然之间,只听得宋贞娥“嘤咛”一声娇呼,她猛一甩头,那一束长长的乌亮的秀发应声飞舞而起,“唰”的一声,如同一条粗粗的黑色绞索一下便勒住了丰臣秀吉的脖子——他全身一僵、喉头骤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你……”丰臣秀吉满脸顿时涨成了一片酱紫,从喉管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来。他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着,两眼一阵翻白。

    “再乱动我就勒死你!”宋贞娥一边继续收紧勒在丰臣秀吉脖子上的那束长发,一边冷冷斥道。她冰冷而刚硬的声音,让丰臣秀吉感到了一股沁入肌骨的寒意。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用双手紧紧抓着颈下那条“发绳”,丝毫再不敢乱动。宋贞娥就用那束长发继续紧紧绞住了丰臣秀吉的脖子,拉着他和自己一起慢慢站起了身,对站在一旁吓得呆若木鸡的那两个日本侍婢用倭语说道:“这老倭狗现在在我手里——你们马上去喊他手下所有的使臣过来……我要他当着他们的面下一道命令……”

    那两个侍婢全身都如筛糠般乱颤着,只是怯怯地瞧向了丰臣秀吉,谁也没敢挪步。

    宋贞娥见状,心下一急,玉颈一扭,将勒在丰臣秀吉脖子上的那束长发蓦地一下拉紧,厉声斥道:“你们还不快去——”

    就在她分心开口说话的这一瞬间,被勒得直翻白眼的丰臣秀吉乱挣乱踢之际,左脚蓦地踏到了地板上一个硬硬的物事上——那是他刚才放在地板之上的那柄“寒月弯刀”!

    丰臣秀吉心头一阵狂喜,强忍住自己颈部刀割似的疼痛,屏住呼吸,一边假装被勒得半死不活的,一边却暗暗用右脚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一挑——“嚓”的一声,一道寒电平地飞升而起,一下便将宋贞娥绞在丰臣秀吉脖子上的那束长发削断!

    宋贞娥不禁一个趔趄,“扑通”一声,仰面跌倒在了地板上!她的反应也甚是灵敏,急忙就地一滚,身形如同一条银鲤般飞蹿而起,一个箭步跨上窗台便欲逃去!丰臣秀吉的力道刚才她已经见识过了,自己硬拼下去绝对是凶多吉少——目前,自己身在虎穴,而且还双手反缚,也只能是先避后战了。

    正在这一刹那,一股沉猛至极的劲风“呼”地从窗户一侧卷扫而来——宋贞娥暗叫一声“不好”,只觉胸腹之际如遭重锤狠狠一击,顿时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过来!她“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身躯就似断了线的风筝倒飞而回,“嗒”的一声,摔落在黄金室内的地板上,只是挣扎着爬不起来。

    她抬眼向窗口一望,那里赫然铁塔般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日本武士,满腮都是钢针似的胡须——他正是丰臣秀吉手下的侍卫长鬼目幸雄,也是日本国内数一数二的技击高手!正是他刚才伏在窗外之下伺机而发的猝然一击将宋贞娥打成重伤、退了回来!

    丰臣秀吉这边已是飞快地斜闪开去站住了身形,他乘势一把抓住那柄被用足尖挑飞起来的“寒月弯刀”,向着宋贞娥身上一压!

    一声闷哼破空而起,丰臣秀吉已是收刀而立,却见宋贞娥整个娇躯呈“人”字形,似折断了双翼的白天鹅般无力地摊开在地上,她的双膝、双踝处沁出了丝丝鲜血……显然,她的脚筋已被丰臣秀吉一刀挑断了!

    丰臣秀吉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扯下了绞在他脖子上的那一段乌发,丢在了宋贞娥身上,拄着“寒月弯刀”,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说道:“没想到本太阁贵为太阳之子,居然差一点儿死在你这小女子手里!其实你刚才是有机会勒死本太阁的……可惜,你却让它白白浪费了……”

    宋贞娥躺在地板上,忍着双膝、双踝处传来的钻心剧痛,反绑在背后的双拳捏得骨节发响,紧咬着红唇,激烈地喘息着,将头扭到一边去,毫不理睬他的那副扬扬得意之态。

    丰臣秀吉俯下了身,用“寒月弯刀”的刀身慢慢拨转了她的面庞,让她正对着自己的脸,充满淫欲的目光在她雪塑玉雕般白润的娇躯上游走着,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轻薄:“怎么?你不甘心?呵呵……本太阁把你伤成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啊……本太阁也是怕你再乱跑嘛……”宋贞娥双目凛然正视着他,冷哼一声,用倭语说道:“本姑娘原本想擒住你这老倭狗之后,逼着你给那些鹰犬下令从朝鲜撤军,最后再杀了你……没想到你这老倭狗竟如此阴险狡猾……”

    丰臣秀吉皱着眉头静静听罢,深沉地看着她,缓缓说道:“唉……你也算是一个巾帼英雄了!能忍世间常人之不能忍,一路忍辱负重地来到这里暗算本太阁……朝鲜国倘若能多出几个你这样的人物,我日本武士又岂能在你国中畅行无阻,所向无敌?这样吧!你若自此断了复国报仇的念头,跟了本太阁为妾,本太阁便不计前嫌,让你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考虑一下如何?”

    “呸!”宋贞娥将一口带血的痰猛地啐在了丰臣秀吉脸上,冷声斥道,“我宋贞娥若贪图荣华富贵,也不必前来日本行刺你这老倭狗了!今日本姑娘谋事不成,反遭你的毒手,亦是无话可说。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求你杀死本姑娘之后,能将我的双眼挖出来,悬在你日本国国门之上:让本姑娘死后可以看到你们这些倭狗有朝一日从我朝鲜溃退而回的情景……”

    盯着宋贞娥义形于色、坚贞不屈的神情,丰臣秀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铁青僵硬,他倏地又换上了一副阴阴的诡笑:“你真是太刚烈了——本太阁怎会舍得让你死哪?本太阁要让你好好活着,好好侍奉着本太阁高高兴兴地一起到你们朝鲜王宫巡幸啊……”

    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却瞥见宋贞娥突然面色一寒——他心念一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暗暗用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在地板上一撑,上身陡然一挺,雪白的玉颈猛地撞在了他那柄“寒月弯刀”足可吹毛断发的锋刃之上……一股滚烫的热血激喷而起,溅得他满脸都是。他呆呆地看着宋贞娥,怎么也没料到她竟是这等刚烈——只见她雪白的面颊飞出了一片灿烂的微笑,和着那纷飞的血花,一齐美得令人心碎!同时,她最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硬硬地敲在了他的耳膜里,久久地震响着:“你什么也抢不到……你永远也抢不到……”

    惊天之谋

    太阁府的后院里,大野治长带着两个侍婢,抬着一箱从朝鲜王宫搜掠来的上等金银珠翠和绫罗绸缎,刚刚走到淀姬所居的“樱香阁”檐下,便听得她深含嗔意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上一次本夫人看中的那套皇后娘娘所穿的大明国‘蝶恋花’纹锦,还有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送进皇宫里的珐琅珍珠宝壶和西洋香水……本夫人已吩咐让他给‘樱香阁’选购一批进来!这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把这些东西呈进府里来吗?”

    “奴婢奉夫人的旨意已去关白府催好几次了……”却听淀姬的贴身侍婢小林鹿子有些怯怯地轻声答道,“可是秀次大人声称眼下国库财源紧缩,举国官民都应积蓄财物向西洋各国购买火绳枪和炸药等西征械物……所以,他希望夫人能够再缓些提出这些要求……秀次大人还说:这也是为了太阁大人的西征大业着想,希望夫人您要带头做起,一切须得从简才行……”

    “哗啦”一阵声响打断了小林鹿子的话,阁室里仿佛有什么杯具之物被摔碎了——淀姬的声音一下变得高亢了许多,也尖锐了许多:“什么?丰臣秀次真的把他自己当成丰臣家族的继承人了吗?他是不是想把太阁大人辛辛苦苦为国库积储下来的一切财宝都死死捏在手里,等到太阁大人归天之后再由他一个独享?他居然连本夫人的脂粉钱、香料钱、衣料钱和首饰钱都不拨!……”

    听到这里,大野治长在阁门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樱香阁”里一下静了下来。过了半刻,才听得淀姬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平静,徐徐传了出来:“是大野君吗?”“在下叨扰夫人了,”大野治长在阁门外躬身应道,“夫人,太阁大人让属下送一箱上等的朝鲜宝物来给夫人享用。”“哦?那就有劳大野君将东西送进来吧……”淀姬的声音里倏地又透出了几分意外的喜悦来。大野治长向后招了招手,便带领那两个抬着宝箱的侍婢走了进来。进了“樱香阁”,大野治长目不旁视,趋到阁中淀姬所坐的那一方榻榻米前跪坐下来,也不多言,直接就让那两名侍婢把宝箱送到淀姬面前打开。刹那间,淀姬只觉得眼前一花,满箱的珠宝炫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来。“好漂亮啊!”淀姬脸上笑容尽绽,抓起一串流光溢彩的玛瑙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时对小林鹿子吩咐道,“去把铜镜拿来——让本夫人看一看戴上这串项链之后是什么样?……”

    小鹿林子急忙从一旁的梳妆台上取来一面明亮异常的黄铜镜,端到淀姬的面前照映。淀姬瞧着镜中那个光彩照人的自己,很满意地摸了一下颈上戴着的那串七色玛瑙项链,又从宝箱里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玉镯,细细把玩起来。大野治长用眼角余光瞥了淀姬一眼,惊艳之情一掠而隐。他沉吟着挥了挥手,让那两名抬箱的婢女退了出去。然后,看着这位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义妹和太阁夫人——淀姬,他深深地叹道:“夫人!您刚才和鹿子的话,在下在阁门外都听到了。今后夫人若是喜欢什么东西,不必去找秀次大人了,就直接告诉在下一声——在下就是肝脑涂地,也一定为夫人寻觅到手。”

    听到大野治长这么说,淀姬正拿着翡翠玉镯把玩的右手不禁微微一颤。她慢慢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大野治长一眼,却并不立刻答话。

    沉吟了片刻之后,她才吩咐小林鹿子道:“你且出去,替本夫人将院门看好了,不许任何外人前来打扰——本夫人要和大野君商议一些重要事情。”

    “奴婢知道了。”小林鹿子听罢,双眸中的眼波暗暗一闪,俯下身去应了一声,缓缓退了出去。她一退出“樱香阁”,阁子里便静了下来。

    淀姬伸手慢慢地抚摩着宝箱里的金银珠翠和绫罗绸缎,神色里徐徐沁出一丝凄然来,仿佛带着无限感慨悠悠说道:“大野哥……还是你和太阁大人对小妹好啊!如果太阁大人能够永远不死,那就太好了……”

    她这一声“大野哥”,让大野治长听得心头一跳。多少年了,淀姬自从成为丰臣秀吉大人的夫人之后,就没再在他面前叫过儿时所喊的“大野哥”。今天,淀姬却似乎回到了童年,又用先前那个“义妹”的身份和他交往起来——一时间,小时候他俩在一起游玩嬉戏的一幕幕情景顿时纷纷涌现在大野治长的脑际!

    他的眼眶禁不住渐渐湿润了,哽咽着说道:“夫……夫人,您对在下的情谊当真是深如大海。在下若无夫人的提携与关照,今日在这太阁府中岂有一席之地?‘大野哥’三个字,还请夫人快快收回,在下实不敢当。”

    “大野哥太多礼了。佛经里常讲:‘世事无常,诸行无常。’以前小妹侥幸得势,承蒙太阁大人宠爱,所以还算有几分余力助人。大野哥自幼与小妹相伴,待小妹最是诚挚——小妹焉有不提携你上进之理?”淀姬闻言,缓缓摇了摇头,摆手止住了他,淡淡地说道,“唉……今日是小妹帮助了大野哥,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小妹还需要大野哥帮助呢!……”

    “夫人……您……您何出此言啊?”大野治长听着,额上立时惊出了密密的冷汗。

    淀姬目光一转,颇有深意地看着大野治长,说道:“大野哥,你以为小妹三番五次去找丰臣秀次讨来什么衣料钱、首饰钱和香料钱,真的只是为了一己之虚荣吗?”

    “这……”大野治长不禁语塞了起来。淀姬瞥了瞥他,深深一笑,道:“小妹若真是想要什么绫罗绸缎、金银财宝,还用得着去找他丰臣秀次吗?小妹找他讨要什么首饰钱、香料钱、衣料钱,其实只是想借此试探一下他对我这个‘义母’的感情罢了……”说至此处,她悠悠叹了一口气,目光斜斜地投向了窗外的天空,“看来,别人的孩子,终究是不如自己亲生的亲切啊!倘若我那鹤松孩儿没有夭折该多好啊……”

    她口中所说的“鹤松”,便是她和丰臣秀吉所生的儿子——丰臣鹤松。但这孩子还未满三岁便身患暴病死去了。大野治长此刻听到淀姬乍然提起了丰臣鹤松,不禁也用袖角擦了擦眼泪,人人都说淀姬集太阁大人所有恩宠于一身,在太阁府里风光无限——又有谁知晓她在夜夜笙歌散尽之后的寂寞与忧郁呢?念至此处,大野治长更是一阵鼻酸。他咬了咬牙,忍住悲伤,劝淀姬道:“夫人,来日方长,您和太阁大人一定还会拥有自己的孩子的……”

    淀姬听了他的安慰,只是苦苦一笑,并不作答。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在这三四年里,她和丰臣秀吉想尽了千方百计,自己却一直都未能再度怀孕。经历了多次失望之后,他俩都已对这事儿死心了。不然,丰臣秀吉也不必交出关白之职,让丰臣秀次这个义子来担任丰臣家族的继承人了。

    然而,一旦太阁大人撒手而去,自己还能始终保持眼下这一份豪华与奢丽吗?对这一点,淀姬是丝毫自信也没有。

    她心情郁闷,也不顾大野治长在场,从一侧的银柜中取出了一壶从西洋购进的葡萄酒,用一只琥珀杯斟满了,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她又斟满了一杯,再往口中一倒……直到将自己灌得沉醉不醒、昏昏睡去而止,也便麻痹了自己,不去再多想这茫茫难测的未来。

    “茶茶妹妹……不要太过忧虑了……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的……”这是淀姬今天醉倒在榻榻米上之时,听到大野治长含着泪花凑在她耳旁所说的最后一段话……“天照大神对我德川家真是不公啊!”德川家康独自坐在德川府中的地下密室里,望着墙壁上悬挂的“三叶葵”家纹旗,两行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流了下来——他仿佛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倾诉着自己心曲,“我德川家隐忍潜伏、锋芒暗敛,忍常人不能忍之苦,行常人不能行之事,整整耗去了我三十年的时间,为何到目前仍毫无起色?他丰臣氏为何能如此幸运——占领朝鲜、威慑大明而毫未遇挫?天照大神啊!你待丰臣氏如此之厚,却又为何待我德川家如此之薄?家康我恨不能遗世而去,不愿再见到丰臣秀吉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正喃喃自语之际,身后的室门被人从外面“笃笃笃”轻轻叩了六下。这六声叩响是德川府地下密室叩门的暗号——它标志着有极紧急、极机密的要事来报!

    一瞬间,德川家康便如同变成了另一个人,立刻从刚才的郁闷消沉转为铜浇铁铸般的冷峻沉着。他慢慢拭净了脸上的泪痕,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进来!”

    密室的铁门被徐徐推开,德川家康的侍妾西乡局、小督局、阿茶局、西郡局和德川秀忠一道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罩青纱的少女,身着黑衫,垂眉低腰,小心翼翼地趋步而入。

    德川家康身板挺得笔直,面无表情。西乡局、小督局、阿茶局、西郡局等引着那少女在门角边的地板上俯身行礼。德川家康仿佛没看到她们似的,目光一闪,径自投向了德川秀忠:“你这么急迫地求见我,有何要事汇报?”

    德川秀忠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大人,根据孩儿安排在西征大军中的‘眼线’来报,虽然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在外面吹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他们在朝鲜并没有取得多么骄人的战绩……”

    “哦?”德川家康心底里其实也隐隐有些怀疑,但表面上仍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紧紧地盯着德川秀忠。

    “父亲大人,孩儿说的都是秀康兄送来的真实情报——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他们夸大了战果、捏造了战绩!”德川秀忠正视着他的父亲,细细地说道,“在平壤一战中,明军损失了不少骑兵不假,可他们只损失了三千五百多人,而绝不像石田三成他们报上来的请功文中所讲的那样消灭了一万明兵!那个明军将领祖承训也没有死!”

    “还有,隔了几日之后,大明国派来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女真援兵,一下便消灭了我日本近千名武士——而这个失利的消息,却被石田三成他们瞒着没有上报!”

    “原来如此……”德川家康深深地点了点头,双眸里倏地掠过一丝隐隐兴奋之色,“这么说来,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他们并没有从大明国那里占多少便宜?”

    “是的,”德川秀忠一脸认真地说道,“而且,根据前方‘眼线’来报:大明国的西疆宁夏之乱已渐趋平定,他们最迟在八九月份就会腾出手来直插朝鲜了……”

    “哦……”德川家康伸手抚了抚短髭,这才放松了心情,心底暗想:如此看来,这丰臣秀吉也得意不了多久啦!

    “父亲大人!孩儿瞧见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他们这般自吹自擂、冒功自大就忍不住是一肚子闷气!”德川秀忠有些恨恨地说道,“您看,咱们有没有必要在丰臣秀吉面前公开戳穿这帮‘小人’的谎言?让他们在天下诸位大名面前丢尽脸皮……”

    “不!不!不要这么做!”德川家康仿佛被无形的钢针刺了一下般满颊肌肉一阵轻跳,他一摆手止住了德川秀忠。然后,他身子一探,凑到德川秀忠耳旁低低地说道:“不要戳穿这些谎言,也不要告诉丰臣秀吉任何真情实况。就让他们一直麻痹在盲目自大的狂想之中吧!……未来的现实会给他当头一棒的……”

    “父……父亲大人!”德川秀忠侧过头来,看着自己父亲那一对深不见底而又不容置疑的凌厉眼神,不禁怔住了。

    德川家康向他吩咐完毕之后,方才转过身来,正了正衣襟,直视向西乡局、小督局、阿茶局她们,肃然问道:“你们也有什么重要事情来向家康我禀告吗?”

    西乡局是德川秀忠的母亲,自然便是德川家康身边的侍妾之首。她听得德川家康如此问,便赔着一脸樱花般灿烂的笑容向他说道:“大人,您还记得我们的义女小林鹿子吗?她十二岁时便是我们德川家最出色的女死士,您还手把手地教过她刀法的……后来,您将她送进了丰臣秀吉府中潜伏下来……”

    “就是她吧!”德川家康目光一转,射在了那个蒙面少女的脸上,“鹿子姑娘,相隔十二年后的今天,你潜回我德川家,一定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惊人的绝密消息吧?”

    那少女跪伏在地板上的身子缓缓抬了起来。她慢慢揭去脸上罩着的青纱,现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果然是淀姬最亲近的侍婢小林鹿子。

    她仰视着德川家康,面色显得冷峻异常,透着一股刀锋般慑人的森森寒气,全无先前身为侍婢奴仆那种柔顺媚迎之态。

    德川家康脸色一正,迎着她深深一礼:“小林姑娘——真是辛苦你了!多谢你为我德川家十数年如一日的默默贡献,家康我对此没齿不忘!”小林鹿子脸上分明现出几分深深的感动来——她眼圈微微一红,但马上又紧紧凝住了神情,不显丝毫的波动,只是用平缓的口吻说道:“主君大人,就在昨日的西征大军战利品观赏会结束后没多久,丰臣秀吉府中便发生了两件大事!”

    “你说——家康我在认真听。”德川家康说话非常简洁。“第一件大事是:丰臣秀吉遭到了一个朝鲜少女的行刺,”小林鹿子点了点头,开口讲道,“但她最后还是失手了,已被丰臣秀吉当场格杀。”“怎么会有朝鲜女子潜入太阁府中行刺?”德川家康一愕。“这个朝鲜少女就是西征大军送给丰臣秀吉的第三个‘战利品’,”小林鹿子继续说道,“她行刺丰臣秀吉的具体情形,贼婢还未曾打探清楚。只是听说丰臣秀吉似乎十分贪恋她的美貌,还曾经劝她降服,许诺纳她为妾——可是那少女硬是宁死不屈,就被丰臣秀吉杀掉了。听说他还要将她挖眼暴尸示众呢!……”

    “唉……”德川家康深深叹了一长口气,悠悠说道,“这朝鲜女子必是弄得丰臣秀吉颜面尽失,所以才会遭到‘挖眼暴尸示众’的酷刑!她亦堪称一位难得的‘巾帼英雄’了!可惜,她义勇有余而智谋不足,终究未能复国报仇……”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西乡局她们问道:“倘若你们将来在她那样的境地,你们认为应该怎样做才算是最好的出路?”

    西乡局等人嗫嚅着:“妾等誓为大人尽忠!”德川家康听罢,脸上掠过一抹阴冷的笑意,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是从齿缝间迸击而出:“这样不行。你们都死了,谁来为咱们德川家报仇雪耻呢?倘若是我德川家的女人,万一有一天落到那个朝鲜义女那样的境地,最好的做法是要先忍辱负重活下来,无论遭到怎样的折磨、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摧残、怎样的蹂躏,都要咬紧牙关活下来!……即使是被当作娼妓一样奴隶群中‘卖春’,也要忍着!一定要忍着!忍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我们再猝然出手让我们的敌人为之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你们可记住了?”

    “是!”西乡局等人战战兢兢地应道。

    德川家康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抬起了脸望向高高的室顶:“他们朝鲜人氏一向深受中华文化之浸润,‘重气节而轻生死’,所以那个朝鲜女刺客宁可求死,也不愿屈辱地苟活下来和丰臣秀吉周旋到底——这,既是他们值得敬佩的优点,但也是他们太过执著的弱点。其实,‘一死了之’是最容易的,‘百忍图成’才是最艰难的。若是像她那样‘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我德川家康早已自杀过一百多次了!可是,家康我都选择了坚忍到底——只因为家康我‘独揽天下,一统日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啊……”

    “父亲大人……”德川秀忠双眸噙着泪光深深俯首而道,“孩儿坚信我们德川家族总有一天会‘独揽天下,一统日本’的……”

    “嘿……你有这样一份信心,为父很高兴啊!”德川家康收回目光,异常欣慰地看着德川秀忠,高兴地说道,“谁说为父没有丰臣秀吉的运气好?有了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嗣子,我德川家族总有一天会压倒他丰臣家族的……”

    德川秀忠以头触地,只是重重地磕着,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沉响。德川家康喝止了他,然后心神一敛,又向小林鹿子问道:“你探听到的关于丰臣府中第二件大事是什么?”小林鹿子再次缓缓仰起头来,直视着德川家康,慢慢讲道:“就在昨天下午,丰臣秀吉府中的总管大野治长和淀姬夫人在‘樱香阁’内发生了苟合之事。”“苟合?淀姬夫人竟敢背着丰臣秀吉做这样的事?”德川家康大吃一惊,随即蹙起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同时自言自语起来,“淀姬夫人不是犯了‘失心疯’的傻子,她应该懂得这件事儿的后果有多严重……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去做?除非……除非她认为这件事儿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大人,妾身和淀姬夫人都是女人,”西乡局忽然开口了,“只有女人才会了解女人的心思……处于淀姬夫人那种地位和身份的女人,她和外人苟合的目的,决不会是为了淫乐——妾身怀疑她是想借着和外人私通苟合之机而怀孕生子……”

    德川家康沉吟起来,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小林鹿子,小林鹿子如同一头乖巧的小鹿般身形一伏,无比谦恭地点了点头。

    “西乡局真不愧是西乡局!你一语中的,实在让家康我刮目相看,”德川家康情不自禁地仰天大笑着,“让我设想一下:假如淀姬怀上了丰臣秀吉的‘孩子’,那么丰臣秀吉一定会把这个‘孩子’立为自己的嗣子。如果立了这个‘孩子’为嗣子,丰臣秀次的一切权力和地位都将被丰臣秀吉剥夺净尽——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丰臣秀吉自然也不会例外:说到底,丰臣秀次这个义子,终究也不如他自己的‘孩子’来得亲。但是,丰臣秀次会甘心白白放弃眼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吗?于是,激烈的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丰臣家族的内乱,可以说是在昨天‘樱香阁’里埋下了种子……”他越说越兴奋,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只要丰臣家族发生内乱,我德川家族就可以‘渔翁得利’了!小林姑娘,你今天送来的这个绝密消息真是天大的喜讯!”说着,他神情一定,突然便冷峻下来,向小林鹿子吩咐道:“从现在起,你要巧妙地不露痕迹地促进淀姬和大野治长私通成功。还有,你要暗中保护他们,绝对不能让这个秘密被其他任何人知道。同时,你要认真记录下他俩每次私通苟合的时间、地点和有关情形,及时给我送来……”

    讲到这里,德川家康的目光一下便似鹰隼般锐利起来:“如果大野治长和淀姬真为丰臣秀吉生出了一个太阁府的‘嗣子’,那么他必将成为我德川家彻底摧毁丰臣家族的一柄‘杀手锏’!”

    一诺必承

    名护屋南面城墙外的寒川河河面一平如镜,波澜不生。在蓝蓝的夜幕下,河水正缓慢地无声地流动着,宛若一块莹莹的冻绿水晶,显得无比澄净而静谧。

    许仪坐在江畔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望着河面,似乎有些忧郁。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漂亮的青花大瓷瓶。许久许久,他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盯在那只青花大瓷瓶上,脸上忧色变得愈来愈浓。

    这几日从朝鲜传回来的消息令他十分难受:大明一万骑兵竟在平壤城被倭虏尽行歼灭!那是一万同胞啊!整整一万同胞丧生在倭虏的刀枪之下!一想到这里,许仪便觉得心口一阵绞痛——自己不是早在去年就让朱均旺把倭虏企图侵朝入明的消息送回中原了吗?为什么大明还会因准备不足而遭此惨败呢?难道大明的军力不如当年戚将军在世时那般“威猛无敌,所向披靡”了吗?这一切,都很让人揪心啊!

    然而,现在自己一个人潜伏在日本国内又能做什么呢?许仪看着那静水深流的寒川河,眉头禁不住紧紧蹙了起来:难道自己也要像昨天晒台上公示的被挖眼暴尸的那个朝鲜女刺客一样去刺杀丰臣秀吉那老贼吗?那个朝鲜女孩的惨状深深地印在了许仪脑海里——倭虏真是禽兽不如啊!人死了也不肯放过——还要对她的尸身百般凌辱!他们真的是禽兽不如!

    一瞬间,许仪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一下都冲到了头顶的发梢!他把满口钢牙咬得“咯咯”直响,心头暗想:一定要给倭虏一个狠狠的教训!一念及此,许仪抬起脸来,又把充满愤怒的目光深沉地投向了那条寒川河。

    日本人把这条“寒川河”称为“河”,实际上对它是太过抬举了!与大明国的“江河”比起来,它几乎就像一条溪流——才二三丈宽!

    虽然这条寒川河绕着名护屋城墙而流,看起来像是一条护城河,实质上只能算是城内百姓和驻城大军的生活用水之源。百姓和军营的士兵们都是从这河里取水回去淘米、煮饭、烧茶、饮用的。

    许仪心念一定,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这只青花大瓷瓶,脸上涌起一种莫名的、复杂的表情来!原来,这瓶里边装着“鹤顶红”、“蛤蟆绿”、“孔雀蓝”等七种最厉害的毒药熬成的“万毒汁”。他只要往水中滴一滴这“万毒汁”,就能毒死四十头壮牛和马匹——而且寒川河水流速度极为缓慢,他若是将这整整一瓶“万毒汁”倾倒在那河水中,三天三夜也不会将水中的毒素稀释淡尽。那么,凡是饮服或沾染了这投有“万毒汁”的河水的日本人,都会患上一种近似于瘟疫的“怪病”而死——这也算是对“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倭虏们一种“天谴”式的报复了吧?

    想到这里,许仪的鼻息变得粗重起来,面庞就像被仇恨之火燃着了一样,红彤彤的。他一咬牙,一手提起了那只青花瓷瓶,“腾”地站起了身,便欲往河边走去。

    就在他到了河边准备往河水里倾倒“万毒汁”时,他眼前倏然一亮:从那河流的上游方向,徐徐漂下来一只只纸扎的小小灯船,火光闪闪、忽明忽暗——那是日本百姓为他们丧生在西征战场上的亲友们点燃投放的“招魂灯”……习习的夜风里,悠悠飘来了一缕缕悲切至极的抽泣呼唤之声,像游丝一般绕在星空之间,历久不散……刹那间,许仪的脑际里突然掠过了平时来他诊局看病求医的那些日本百姓们一个个熟悉的面影……他们已经饱受了战国纷争的种种痛苦,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现在却要替丰臣秀吉等一小撮“狂徒贼酋”来承受这“万毒腐身”的代价吗?不错,如果名护屋的百姓和士兵当中爆发了这场“大瘟疫”,确实会让丰臣秀吉等人面临天怒人怨的巨大压力。但根本就不顾日本百姓死活的丰臣秀吉照样会像疯狼一样顽固到底地继续推进他的西征大业的!——而这些遭难的日本百姓却是无辜的啊!

    许仪一想到这儿,整个心都刺痛了——他那颤抖着的右手终于从青花瓷瓶瓶口处收了回来。他暗暗地在心底里嘲笑自己:看来我许仪当医生真是当得太久了,连自己当年身为“戚家军”锐士的那股悍性煞气都淡弱了不少……今儿个真是怪得很!莫非自己碰上“慈星照命”了?……他就这么坐在河边,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紧紧地抱着那青花瓷瓶,生怕它一失手掉进了河中。

    远处,东方升起了鱼肚白。温暖的朝霞像金鳞一般一片一片贴上了天空——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河畔的人声渐渐喧闹起来,前来打水的日本百姓越来越多——只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由于一名大明国人的一念之仁,他们已经躲过一场巨大的劫难!

    许仪慢慢走回了诊所,刚一打开房门,便隐隐觉得室内的气氛有些异样。“哧”的一声,堂上一支蜡烛突然亮了,宛若黑夜中绽放了一朵灿烂的火花。

    那明亮的烛光旁边,静静地坐着一位相貌儒雅的锦服中年文士。“你是谁?”许仪心头一震。他的右手不禁飞快地摸向佩在腰间的匕首。“莫要惊慌,”那中年文士莞尔而笑,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许将军——在下乃是大明天朝琉球藩国驻倭使臣尚明哲。”“什么‘许将军’?什么‘尚大人’?”许仪装出一脸的茫然,“许某不懂您在说什么。”尚明哲仍是淡淡地笑着,慢慢从袍袖中拿出一块“虎头铜牌”,向许仪远远地一亮:“对了,这是你的弟子朱均旺给在下的信物——他说,你见了它,就会接洽在下了。”

    许仪一见,心头一阵狂跳,上前接过一看,确是自己当日交给朱均旺的那块“虎头铜牌”。他有些愕然地看向尚明哲。

    尚明哲又从衣襟内摸出一封信函,正视着他:“这是吴惟忠将军写给你的信——他的字迹,你应该认得的。”

    许仪打开那封信一看,果然是战友吴惟忠的笔迹。虽然他已经和吴惟忠远隔大海足足有二十余年未曾通信来往了,但吴惟忠那一笔一画恰似钢锋铁钩一般峭厉的字迹却让他一见之下便再无疑虑。那信上写着:

    福建游击将军吴惟忠再拜许兄左右:一别二十余年,甚为思念,幸得兄徒朱均旺见面报知兄行踪,甚慰弟心。

    忆我等当年福建抗倭之激烈岁月,雄姿英发,何其壮也!不知兄孤身潜入倭国境内二十余年,一切安好否?朱均旺现在小弟之处,即日便将与小弟一道直赴朝鲜歼击倭虏。持我此信者乃我大明藩属琉球国之使臣,渠可在倭国境内暗助兄一臂之力,从而顺利刺探倭情而为我军所知,以免遭不测之变。

    兄在倭国之耿耿孤忠,多历巨险,虎口存身,气节实与汉朝苏武相仿,而智勇远胜于彼矣!待到平定倭乱、肃清海疆之后,小弟再邀兄荣归故国把酒言欢!

    弟吴惟忠敬上。

    读了这封信,许仪眸中已是泪光闪闪。隔了半晌,他才渐渐平静下来,向尚明哲恭敬地说道:“尚大人,许某刚才有些失礼,还望见谅。”

    尚明哲丝毫不以为意,微微笑道:“许将军身处龙潭虎穴,时时警醒、处处小心也是应当的。尚某从本国大王之处听说了您‘隐身敌国,忠心不二’的事迹,亦是对您钦佩得很啊!”

    许仪长叹一声,眼睛充满了忧郁:“如今许某身处倭国民间,难以打探到倭国侵朝入朝的重要情报,实在是有负朝廷的重托、愧对大人的谬赞啊!”

    “原来许将军是在为此事忧虑啊?”尚明哲双眸深处似烛焰般亮了一下,“说来巧了——尚某眼下恰有一个机缘可以帮助许将军潜入丰臣秀吉的太阁府。”

    “哦?”许仪一怔,“尚大人有何机缘可以暗助许某?”尚明哲沉吟片刻,徐徐而道:“许将军有所不知:丰臣秀吉府中的现任总管大野治长先前曾在我们琉球国做过生意,与尚某有过‘贸易合作’,唉……反正是尚某奉大王之令给了他不少好处、对他加以笼络,所以我俩的关系一直倒也不差。”

    “这几日他却忽然找到尚某,要求尚某给他找琉球国的医师,须得能治妇女不孕之症,好给他夫人抓几服草药服食……尚某听闻许将军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医术精湛,心底灵机一动,便想将您易容改装之后推荐给他,借机进入太阁府去……”

    “咦?日本医师遍地皆是,他为何不去找自己国内的医师诊治,却偏要来找你们琉球国的医师?”许仪惊诧莫名,“这个大野治长,行事颇有几分蹊跷啊!”

    “是啊!尚某也曾这样问他,”尚明哲也是面有疑惑之色,“可他似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依尚某之见,他大概是在外边背着妻子养了小妾,不敢招用本地医师,便想到琉球国来找个陌生医师好做得隐蔽一些……”

    “应该是这样吧?”许仪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尚大人,那就有劳您在此事上助许某一臂之力……”

    “这个自然,”尚明哲眸光亮亮的,“倭寇自恃强梁,欺侮我琉球国久矣!我等远在海隅,常盼天朝能够施以援手——而今天朝上国毅然对倭寇痛加挞伐,我等藩国小民焉有不肯尽心相助之理?许将军,您在倭国潜伏刺探期间,无论有何需要,尚某都会义不容辞地为您周旋奔走的!”

    许仪听得甚是感动,紧紧握住尚明哲的双手,久久无语。忽然,他似又想起了什么,脸色显得有些腼腆:“对了!尚大人,您能否借许某一些银钱?”“尚某现在只带了一袋银珠过来,你暂且拿去……”

    许仪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那一袋银珠,在尚明哲微微惊疑的目光之中悠悠一叹:“说起来这事儿要让尚大人笑话了:许某先前曾受别人之托,要替那人照顾他母亲……如今他母亲因忧思成疾,病得很重,许某当下又要潜进太阁府去……也只得借您这一袋银珠请人代为照顾了……”

    尚明哲目光蓦地一沉:“许将军,您莫非是接受了一个日本人的嘱托?”

    许仪缓缓地、深深地点了点头,面容凝重如铁。良久良久,一声轻轻的长叹飘过,尚明哲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感慨、诧异、敬佩:“天朝士民当真是气度恢宏,不愧为仁人君子之邦……居然对倭国之人也如此宽仁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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