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中篇小说卷-半边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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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兆言

    第一节

    德医师从黑色小汽车上下来,大门口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回过头,示意司机按喇叭。喇叭有些赌气地叫了一阵,阿米喘着气奔出来,连声打招呼。德医师和阿米两家算是世交。德医师的祖父和阿米曾祖父同榜中的进士,他自己和阿米的父亲出入花丛,都曾是冶游的行家里手。时过境迁,阿米的父亲早死了,德医师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一时成了城南最有名望的中医。

    两只苍蝇空中嗡嗡飞着。德医师跟在阿米后面,进了大门,从太阳强烈的阴影下走过。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德医师忍不住皱皱眉头,食指在鼻子下揉了揉。

    “你妈怎么样?”

    “怎么样,”阿米眼睛看着别处,说,“就这样。”

    德医师点点头。

    女佣陈妈从一间房里探出头来,见了德医师,讨好地说:“德医师,又来给太太看病了?”

    德医师说:“顺便看看,外面小汽车正等着我呢。”

    阿米领着德医师继续往里走,走过一条细细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个小天井,疏疏地长了几根竹子。

    “阿米,要我说,房子宁肯空着,也不应该租给人家住,这年头,能收几个房钱。”

    阿米说:“唉,空着也是空着。”

    “租出去好办,收回来就难了,”德医师不以为然,边走边说,“想不到你们华家,当真败成这样子。按说你老子没了,少了那败家子,怎么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呀。”

    斯馨听见德医师的声音,迎出来,微微弯腰鞠了个躬,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华太太今天怎么样?”德医师大大咧咧走进客厅,手指在鼻子下又揉了揉,走进侧面的厢房。

    一张半新不旧的大铜床,严严实实罩着一条厚被子,大红的缎子被面有些耀眼,枕头边露出几缕黑发。

    德医师走到铜床的柱子前,笑眯眯地盯着那几缕黑发看。

    阿米走到枕头边,轻轻喊:“妈,德医师来了。”

    斯馨上前把被子往下拉拉,大红的缎子被面下出现张蜡黄蜡黄的面孔,眼睛眯着,嘴抿着,似睡非睡的样子。蜡黄的面孔上突然睁开一双大眼睛,大而无神,茫然地瞪着德医师。

    德医师脸上依旧笑眯眯,阿米已经十分殷勤地搬来椅子,他一屁股坐下去,举起手,拇指和中指捏了捏,示意要搭脉。

    大红的缎子被面下被斯馨拖出一条骨瘦如柴的手臂。

    阿米和斯馨疲倦不堪地站一边,互相毫无表情地对看了一眼,看德医师搭脉,看着德医师手指下那截骨瘦如柴的手臂。

    “华太太这向胃口如何?”德医师心不在焉地搭了会脉,对斯馨说:“馨姑娘更瘦了,你可得当心身体。还有你,阿米,刚三十的人,萎得像个小老头。”说着,站起来,对躺着的华太太端详了一会,要看她的舌苔。

    华太太极不情愿地闭了会眼睛,懒洋洋地让舌头一点一点戳出来,突然嘴一张。

    德医师忍不住再一次揉揉鼻子,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带笑说:“华太太,还是照老方子开点药。”

    斯馨说:“我妈的意思,还是换几味药好,德医师,你随便给她换什么吧。”

    “换药,好,换就换,”德医师用毛笔在处方上刷刷写过,“这药,价钱可不小,也好,换着试试。华太太,要我说,你这病不吃药也能好,既然是你儿女孝顺,吃些好药总是不错的。”写好的方子递给了阿米,阿米对那处方看了一会,刚想提出疑问,德医师一挥手赶紧打断,“阿米,你送我走吧,外面马市长的小车子正等着呢,唉,如今,南京的党国要人,有病没病都找我,真够我呛。”眼睛对阿米挤了挤,示意阿米陪他走,又对斯馨点点头。

    阿米和德医师又从原路退出。走到那条细细的过道,德医师放出长辈的身份教训阿米:“你妈那病,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长,我骗骗她,也是为了你们姐弟。到时候她一撒腿走了,你们自己不想过日子了?真糊涂!”

    “我妈还能活多久?”阿米问了,有些后悔,不敢看德医师。

    “她?不把你们姐弟折腾够了,她肯走?”

    阿米无话可说,默默走在前面。出了大门,一群小孩正围着小汽车在玩,德医师停住脚,十分同情地看看阿米,叹了口气说:“你那个妈,老实说,我早看透了。你死去的老子说,她小时克父,然后克夫,最后克子女,就这么回事。这罪,你们慢慢受吧。”

    玩耍的小孩子在德医师呵斥下一哄而散,阿米上前拉开车门,目送德医师钻进去。黑色的小汽车微微震动了一下,屁股后面冒出股热气,像个小蟑螂似的沿小巷爬出去。瘦瘠瘠的小巷顿时有些空落荒凉,秋风吹着路面上的一张旧报纸,一蹦一跳翻着斤斗。阿米脸上毫无表情,旧报纸不安分地乱动,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风吹,鼓起来,风歇,趴下。

    华太太已经坐起来,黄黄的脸,从面相看,并不是骨瘦如柴的寒酸样。她总是在发脾气,埋怨这,埋怨那,永远的不高兴。

    女佣陈妈端来了洗脸水。斯馨上前绞了把热毛巾,递给华太太。华太太表情麻木,眼睛望别处。斯馨说:“妈,我给你擦把脸。”说着,毛巾摊手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脸。先抹额头,最后是眼角。擦完了,华太太说:“这毛巾一点都不热,”又说,“我最讨厌用温吞水洗脸。”

    斯馨将毛巾扔进脸盆,溅了些水出来,从桌肚下面捞出一竹壳热水瓶,往脸盆里加水。秋风一起,华太太怕冷,什么东西都要求烫。胃口不好,随时随地会饿,饿了也吃不下多少,吃一次得烧一次。斯馨手指伸进脸盆,捏住了毛巾角,轻轻绞着,嘴角忍不住一咧一咧。

    华太太说:“我又没说再洗,你不情愿,尽管马马虎虎,板什么脸?”

    斯馨总算把毛巾绞好,捧着走过来,刚想摊开替华太太擦脸,华太太一把夺过热毛巾,气鼓鼓地在脸上抹过来抹过去。斯馨呆站在旁边,帮不上忙。

    擦完脸,华太太累得喘不过气,又说眼前发黑,又说头晕,又说胃里不舒服。斯馨赶紧替她抹些雪花膏,服侍她睡下:“妈,你看你看,何必自己来呢?”

    华太太躺在那呻吟,嘴里叽里咕噜。

    阿米从外面进来,冲躺着的华太太看了一会,用眼睛问斯馨。斯馨眼神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转身端起脸盆走出去。阿米上前掖了掖被子,华太太停止呻吟,闭着眼睛问:“你和阿馨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妈。”

    斯馨端着空脸盆回来,华太太又问,这次睁开了眼睛:“阿馨,你和阿米说什么了?”

    “说什么?阿米,我们说什么了?”斯馨摸不着头脑。阿米对她使了个眼色。

    “你们说了就说了,凭什么要赖,凭什么要赖,”华太太挣扎着要重新坐起来。斯馨说,刚睡下,怎么就又要起来了。华太太说:“你们的心思我还不懂,最好我成天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就称心了。”

    阿米和斯馨一人一边,把华太太扶坐起来。斯馨相帮着穿衣服。华太太穿齐整了衣服,阿米把她腰底下的枕头抽出来,拍拍打打,又重新塞在华太太腰背后,让她靠结实。

    华太太又说:“我这是躺在床上,又不是躺在棺材里,骨头都要睡酥了,你们还要我睡还要我躺。唉,我想死呀,死不了,有什么办法。”

    “妈。”阿米和斯馨齐声叫道。

    “要死死不了,有什么办法。”

    华太太念叨了一阵,歇下来喘气,喘了一会,说:“我知道你们姐弟俩一肚子怨气,有本事,也和阿娴一样,死出去了,不要回来。”阿米掉转身子要走,华太太叫住他。阿米说要去药店配药。华太太说:“药什么时候不能去配,你找借口躲着我,才是真的。阿馨,去给我热点稀饭来,我既然还没断气,多少还得吃一点。”

    阿米说:“让陈妈热热就是了。”

    斯馨一声不响走出去。

    华太太挪了挪身体,对阿米说:“你姐姐和你一样,只要能躲着我,就高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

    阿米轻声安慰说:“大姐怎么会呢?”

    “你今天又是请假?”华太太换了个话题,指了指床边的一把红木靠椅,让他坐下。

    “今天学校放假。”

    “放假?唉,这成天在床上,日子也搞不清。怎么样,这一向在学校里可好?”

    “嗯?噢,蛮好,”阿米因为经常请假,校方对他很有意见,“混一天,算一天吧。”他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口。

    华太太看见斯馨端了个小奶锅进来,对她说:“你放那,我先上个马子。”阿米过去扶,斯馨放下奶锅也过来帮忙。“也不知屙不屙得出。阿米,你听妈的话,反正那学校也不是什么好的差事,你随他去。”

    “妈,如今差事也不好找,阿米的工作,托了多少人,”斯馨从床上取下被子,给华太太围上,大红的缎子被面像条华丽的大裙子,全拖在了地板上。

    “哎哟,一坐上来,就不想屙。好差事那么多,就不信你弟弟找不到更好的,哎哟。别跟我烦了。没出息的人才教书呢,特别是教小学。阿米,你听妈的话没错。”

    华太太挣扎了好一会,依然没有屙出屎来,蜡黄的脸微微有了些红颜色。从马子上站起,眼前又是一阵黑,人晃晃悠悠,虚弱得迈不出步。阿米拦腰抱住她,斯馨在屁股那又加了把劲,吭吭哧哧把华太太弄上床。稀饭已经凉了,又得热,斯馨疲惫不堪地看着还在喘粗气的阿米,头一低,端起奶锅走出去。

    迺娴是华太太的二女儿。天生丽质,在华家算一个叛逆者形象。她男人八年抗战回来,从最小的军官,升成不小的军官。国共重开战,军官的太太并不好当,成天提心吊胆。

    这一天是华太太的五十九岁生日,迺娴买了几样点心,一包红枣,一包桂圆,外加一块绸料子来祝寿。她已经有半年没回娘家,足足的半年。每次来都是吵,每次吵,都是说生不来去,死不吊孝。

    一路进来,一路招呼。女佣陈妈迅速奔到后面报信。华太太正依在床上喝参汤,陈妈风风火火进来,吓了她一跳。

    “太太,二小姐回来了,回来给太太祝寿。”

    华太太一口参汤咽下去,板脸说:“谁要她来的。”

    “哎呀,大人不计小孩过,二小姐回来——”

    “祝屁的寿。当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都巴着我死,”斯馨在一旁伺候,不声不响的态度令华太太更不高兴,“什么寿不寿的,活一天讨人嫌一天,当我不晓得呀。”

    斯馨略带反抗地叫了声“妈”。

    “阿米怎么还不回来?”华太太摆摆头,表示她不想再喝参汤,“今天这日子,他根本就不该去。”

    “他去请个假就来。”

    “请假,不就是帮小孩子吗?谁代代还不行。他就稀罕做这孩子王。”

    阿米一大早去请假,没敢开口,先泄了气。同事因为他老是婆婆妈妈地请假,都笑话他。很快就打了上课铃,外面嘈杂的孩子声突然静了,只听见办公室里老师们匆匆走出去的说话声。阿米心不在焉地端起粉笔盒,进了教室,一时想不起今天的课该从哪上起。孩子们睁大着眼睛等待的神情,好像已经看透了阿米的心思,他慌得六神无主。总算熬到了下课,他面带十二分为难地找到了露露小姐,托她在下午帮着照应他班上的学生。露露小姐一家全信基督教,待人接物慈善为怀。她是同事中唯一不讥笑阿米的人,“好的,下午我班上是音乐课,我把两个班的孩子们放在一起,一起上。你妈妈今年多大了?”正说着,上课铃又响了。

    迺娴一直磨蹭到阿米回来,都没去见华太太。陈妈劝了她几次也没用。迺娴的打扮很入时,像个军官太太,身穿花缎旗袍,外面罩了件半短黑丝绒大衣,懒懒地坐在小天井里晒太阳。长长的两条腿微微屈着,肉色玻璃丝袜,黑色高跟皮鞋。背后的粉墙上映着她的侧影,偶尔吹过一阵风,天井里几支竹子跟着一起动。陈妈说:“二小姐,你既是来了,东西也买了,钱也花了,拼着给你妈说几句,不都完了。好歹是你妈。什么不能说,什么不能骂?”

    阿米从细细长长的过道那头走过来。刚三十的人,瘦得像只虾,满脸的疲倦,满眼睛的惶恐。细细长长的过道仿佛没有尽头,阿米走走停停,一路想心思。

    “二姐,”很久没见到迺娴,阿米按捺不住一种兴奋,“你来了。知道你会来。”他走进小天井,冲迺娴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姐夫可好?”

    “阿米,你更瘦了,”迺娴看着差不多有些憔悴的阿米,叹了口气,“你胡子也不刮刮。”

    “我没事我没事。”阿米连声说着。

    姐弟俩都笑。迺娴说:“走,我跟你见妈去。”

    “好。”阿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忧郁。那忧郁迅速传到了迺娴脸上,她咬了咬嘴唇。

    迺娴带来的东西早让陈妈献宝似的拿去给华太太看过,好话已经说了一大箩筐。华太太说:“没什么稀罕的,她男人现在有那么点发,到我面前来摆阔,当我不知道。她会给我祝寿,哼!”华太太这天的精神不错,一直在等迺娴进来,等等不来,等等不来,拿她也没办法。

    迺娴进屋时,故意和阿米大声说话。说完了一件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叫了华太太一声。华太太对于这第一声自然是不肯应的,只当没听见,闭目养神。迺娴又好气又好笑,盯着华太太看,嘴上继续和阿米敷衍。斯馨和陈妈在一旁看着都不免紧张。迺娴说着说着笑起来,华太太忍不住睁开眼睛,没想到迺娴的眼锋正等着她。

    “妈!”这一次华太太想闭上眼睛也来不及,迺娴紧接着说,“我回来了,妈——”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用回来!”

    “我就回来。”

    “死不吊孝,死不吊孝,我就记着这句话,告诉你,我记着呢。”

    “记着就是了。”迺娴轻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说什么?”

    斯馨和陈妈向迺娴摇摇手。

    “死不吊孝!”华太太又念叨这句话。

    “今儿来是给你祝寿的,又不是——”“吊孝”两字迺娴没敢说,带几分顽皮笑了,“妈,你真不要我了?”

    “你这样的女儿,妈要不起。我们华家门里,都怕你,就你是邪头。”

    “还有一个邪头呢。妈,你知道这邪头是谁?——就是你,华家门里就我们两个邪。”

    除了华太太,大家都笑,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

    华太太说了一会话,直喊累,众人连忙安排她躺下来。躺下来呻吟了十几分钟,声音有些异常地打起呼噜。姐弟三人互相看看,委托陈妈照应,换了间房间说话。华太太房间外面是客厅,客厅再过去,又是个大房间,大得像学堂的教室。这房间过去是姐弟三人游戏的地方。那年头,华家虽然已败得不像话,房子依然多得数不清。记得这房间的角落里有个木马,阿米常常骑在木马上,随着木马前后摆动,叭叭地扣着一扣扳机就会喷火星的玩具冲锋枪,向正玩着沙袋游戏的大姐二姐开火。多少年来,这地方只是偶尔堆放些东西,一直空在那儿。自从华太太生病,老是要煨鸡汤煨肉骨头煨药,放了个煤球炉子,因为地方空,又堆了不少煤。

    斯馨从煤球炉上拎下烧水的大铜壶,添了些煤,把一旁的药罐放上去煨。新添了煤有点冒烟,迺娴捡起地上的一把破蒲扇,蹲在那很吃力地扇。阿米说:“二姐,我来吧,你这身衣服,哪像个干活的。”周围有几张小凳子,都落满了灰。迺娴说:“这凳子脏死了,怎么坐呀?”阿米说:“我没事,反正身上就不太干净,人邋遢了就这点好。”迺娴用脚背勾了张小凳子过来,轻轻一拨,送到了阿米屁股底下,她自己站着和斯馨说话。

    那炉子的火苗很快升上来,一跳一跳,像蓝色的精灵。不一会,药罐冒起热气,哧哧响着。

    “这是什么药,味道这么好闻。”迺娴甚至想去揭药罐的盖子。姐弟三人完全可以在客厅聊天,但是不约而同地乐意待在这间又脏又闷的房子里,都想离华太太远一些。

    “阿米,别扇了。”斯馨叫道。

    阿米把扇子往地上一扔。

    “大姐,妈还是吃德医师的药?”迺娴随口问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馨看了阿米一眼,阿米也看了斯馨一眼。“怎么了,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迺娴申辩说。然而这一申辩,反落实了确有别的意思。姐弟三人都知道华太太对德医师一向有好感,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凡有什么大些的事,华太太都要请德医师来商量。

    阿米说:“人家德医师现在名气大得了不得,动不动就是给当今国家的要人治病。成天小汽车接来接去。听说让他当国大代表,他没当,不肯当。”

    “国大代表有什么意思?”迺娴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陈妈从外面跑进来,说华太太已经醒了,让他们赶快去,准备吃寿面。迺娴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说:“前一阵开个什么国大,闹成那样子,你们没看那小报上怎么说的?”阿米说:“管他呢,哎,二姐,赶明儿二姐夫有病,倒是可以请德医师看看。”

    华太太房里放了张小桌子,又在太师椅上铺上被子,姐弟三人扶的扶抱的抱,安排她坐定。小桌子放了几样菜,几样点心,没有酒。华太太嘴里叽里咕噜,训斥专管烧饭的李妈。李妈虎着脸,不买账的腔调站在那儿。同是女佣,她和陈妈不一样。陈妈家世代为华太太的娘家做奴,是陪嫁过来的丫头。李妈自恃菜烧得好,屡屡有跳槽的意思。

    姐弟三人围着小桌坐下,陈妈拉着李妈一同退出,迺娴说:“妈,你何必呢,动不动就生这么大的气。”华太太怒气未消,说:“你们吃吧,我是气得一点胃口也没有。”阿米动手搛了些豆芽往嘴里放,紧接着是斯馨,筷子悬在空中,不知搛什么好。迺娴看了看闭目而坐的华太太,又看看小心翼翼似吃非吃的斯馨和阿米,说不出的一种别扭。

    “阿娴,吃呀!”斯馨招呼她。

    “妈,今儿是你的生日,”迺娴气鼓鼓地说,“总得多少吃一点,你这么坐着,我们怎么吃得下。”

    斯馨连忙阻止迺娴往下说。华太太已经睁开眼睛,她懒懒地看着姐弟三人,不说话。迺娴拎起筷子,不敢去接华太太的眼锋,搛了根黄豆芽,很认真地琢磨了一番,慢慢往嘴里塞。房间里光线极暗,阿米起身,把窗帘尽量拉开。迺娴示意阿米开灯,灯开了,大约是电不足,灯泡上又落满了灰尘,昏昏黄黄像个橘子。阿米重新坐下来。华太太又闭上了眼睛。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

    华太太说:“你们随便说些什么。别干坐着,随便说。”

    迺娴白了华太太一眼,华太太仿佛在太师椅上睡着了,黄黄的脸,放着一种生硬的光。“说呀,你们随便说些什么给妈听听。”迺娴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大声,对斯馨和阿米叫着。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话题。都怕那话题像调皮的孩子突然溜了,姐弟三人紧扣着那话题不放,迺娴一边说,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要看华太太。

    华太太突然睁开眼,要站起来。

    “妈!”

    华太太被扶上马子,黄着脸屏了会气,总算屙出点屎来。照她的老规矩,屙了屎,一定得洗屁股。阿米奔出去拿盆拿水,忙了好一会,华太太不愿意在太师椅上坐,闹着定要上床。上了床,由斯馨喂了小半碗面条,华太太觉得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他们只管吃。

    这一天,迺娴和华太太终于没有大吵。

    还没到吃晚饭时候,迺娴的丈夫派了勤务兵来接她。迺娴说:“他干吗不亲自来?”这问题勤务兵回答不了,毕恭毕敬站那儿,看女主人发火。“你回去说,就说我今晚住这了。我的妈,就是他的妈,我妈做寿,他凭什么不来。”勤务兵转身要回去报告,又被迺娴叫住,“你给我上街去叫辆黄包车来,拣干净一点的,就歇在我们家门口。”勤务兵再次转身,迺娴喝道:“你急什么?”

    “是,太太。”

    “要干净一些的车子,你叫他歇门口。”

    “太太今天到底是回不回去?”

    “你管我回去不回去!你回去说,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待,就怎么待。”迺娴已打定主意,黄包车一来,便坐着去夫子庙吃小吃看戏,没好戏则看电影。别人怎么想,她顾不上。

    第二节

    十六年前的月亮特别圆。那时候是民国年代的盛世,迺娴虚岁十八,地地道道一朵花。女学生的拘束日子终于一去不返,她待字闺中,柔情似水,只等着有个好男人来嫁给他。

    初秋的玄武湖最适合情人们幽会。树木茂盛,到处一片深绿。湖水茫茫,阴或晴,刮风或下雨,水和天的颜色都是差不多。迺娴同一天里接到两次邀请,都是去玄武湖,都说要划船,要观柳赏月。

    祖斐和李进初次见面,洋溢着一种喜剧气氛。迺娴暗暗在一旁笑,两个男人相顾无言,吃不准对方的来头。李进是迺娴学校的美术老师,长发披肩,一身咔叽布中山装,外加一件三分是大衣七分像道袍的披风,给人的感觉老是在舞台上演戏。他自称是徐悲鸿的弟子,除了奔跑着的马和裸体女人,其他一概不画。

    “迺娴,这位是——”李进以艺术家的风度打破僵局,头昂起来,振了振脑后的长发。

    迺娴掏出一块印花手绢,在嘴角擦擦,笑得十分好看,故意不作介绍。

    “我——”祖斐更有些尴尬,心头一阵不痛快。

    “李进,十八子李,进步的进。”李进显出几分潇洒,转向迺娴,“今天我们划船?”

    “急什么,我还没跟你介绍呢。人家这位可是抗日英雄,中央军校的高才生。”

    李进扭过脑袋,对祖斐打量了一番。

    祖斐个子不高,身穿青布长衫,头上一顶礼帽,看上去更像是个商人。

    “久仰久仰,”李进突然一笑,“早听迺娴说起过你。”

    祖斐点点头算是还礼。

    迺娴说:“李老师,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和你提起过他的?”李进有些语塞。迺娴转向祖斐,“他尽瞎说。祖斐,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画画的,成天追女孩子,就这种人,真的。我们归我们玩,不理他。”

    租了条中间有小桌子的船。那船新漆成大红色,陪衬着已经有些龌龊的白帆布篷,是一种俗气的热闹。迺娴坚持要单独一个人待在船头。船舷从成片的残荷边擦过,她伸手去捞那枯萎的采剩下来的莲蓬。

    船尾的两个男人免不了要打架,李进手上是一根撑竿,轻轻一点,船可以窜出去很远。相比之下,祖斐手里的桨有那么点多余。

    “祖斐,你和李老师换一换,他老是瞎撑,真笨死了。”

    桨到了李进手里,因为不派用场,他伸出桨去勾莲蓬,眼看着就要到手,船突然一下跳出去一大截,李进差点跌到水里。

    迺娴大笑,祖斐显然正听命于她的指挥。

    李进苦笑笑。小船还在那片残荷之中。李进把桨往船上一扔,抱着手,眯了一会眼睛,用典型的画家派头打量迺娴:“就现在这样,迺娴,给你来一张画,绝对,绝对。”掏出笔和小本子来,打算画速写。

    “算了吧,我不要你画,”迺娴举起手中的枯萎莲蓬,作扔过去状,“你还是去画你的马,把小本子收起来。”

    船靠岸边,远远地看见一贩子挑着甘蔗在卖,围着好几个人。迺娴想吃,让李进上岸去买。李进对祖斐看看,祖斐自告奋勇站起来,乐意效命。迺娴执著着说:“不嘛,李老师,我就要你去买。”李进无可奈何,大声叫那贩子过来。贩子一边做生意,一边大声应着:“就来,就来。”

    迺娴说:“还要削皮呢,谁要他拿过来,脏死了。你去嘛。”她偷偷对祖斐使了个眼色,抿嘴直笑。

    “还要削皮,怎么拿呀,”李进自言自语,一脸抱怨,“凭什么这么偏心,事都叫我做。喂,对不起,把你的帽子借一借,那么多甘蔗,我怎么拿?”

    祖斐犹豫了一下,缓缓将头朝李进那边戳过去。李进一把抢过礼帽。礼帽下面露出个大光头,圆圆的,铁青的头皮有些发亮。李进和迺娴见了,都忍不住要笑。

    “你快去快回。”迺娴的笑中藏了几分诡谲,又暗暗向祖斐使了个眼色。李进捧了礼帽屁颠颠去了,迺娴急忙说:“祖斐,快把撑竿给我。”

    祖斐吃不透她的意思,长长的撑竿举起来,一连串亮晶晶的水珠排着队往下滴。岸上的李进一个劲催贩子,一边回过头来,对小船十分不放心地张望。

    迺娴说:“我们一拿到甘蔗就走。”

    李进兴高采烈过来,捧着的礼帽中盛了不少削了皮的一截截的甘蔗,刚想往船上跨,迺娴叫道:“慢慢的,当心。祖斐,你接一下。”

    祖斐站稳了去接,刚抓住礼帽,迺娴的撑竿在岸边用力一撑,岸上的李进和船中的祖斐都差点跌水里。迺娴笑得人发软,又轻轻一点,船离岸已有好大的一截。

    “哎哟,这不是坑了我吗,我怎么上来?”

    “祖斐,你来撑船,”迺娴将撑竿在空中划过,递给祖斐,眼睛根本不看李进,只是笑,“我可得吃甘蔗了,早就想吃这玩意。撑呀,我们走。”

    李进急得在岸上跳脚。迺娴有滋有味地嚼甘蔗,把残渣吐在湖面上。“我们去五洲公园,看猴子,在那会面。你自己走着去吧!”她挥了挥手里正啃着的甘蔗,十分甜蜜地笑,笑得像朵花,像朵向祖斐盛开的花,“他要想坐船,让他自己再去租一条,我们走。”

    “我们去哪,去五洲公园?”

    “随你。”

    迺娴和祖斐认识,完全是由于她的同学芳莠。芳莠有个表哥在中央军校读书。那年头表哥的称呼有多种含义,女学生中的标准答案就是情人。这答案把姑表亲姨表亲意义上的表哥排除在外。当时的风气依稀还有几缕古风,情人们幽会,恋爱自由的旗帜下,习惯上都要拉个把朋友在一旁作证。芳莠的表哥姓朱名章,和祖斐是湖南同乡。迺娴与祖斐在陪绑中初次相见,芳莠和朱章老是偷偷地拉手说悄悄话,害得他们不敷衍也得敷衍,硬着头皮找话说。

    渐渐地就熟了。祖斐给人最初的印象有点内向,仿佛总是不太好意思表达他对迺娴的爱慕之心。

    芳莠金坛人,是当地的大族,早订了未婚夫,消息传到了金坛,顿时草木皆兵,一道道金牌飞抵南京,不是催芳莠回金坛完婚,便是以断绝经济来源为威胁,三令五申,没任何商量余地。芳莠哭成了泪人儿,除了哭,还是哭。有那么一阵,四个人聚一起,都是在劝芳莠不哭。

    正赶上淞沪“一·二八”抗战,十九路军浴血奋战,伤亡惨重。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奉命率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奔赴上海参战。此时离“九·一八”事变仅一百多天,国内的抗日情绪高涨,军校的学生无不群情激奋,纷纷报名请战,朱章和祖斐双双被选中。刚过了春节,匆匆准备了一番,部队定于正月初十出发。芳莠拉着迺娴去送别,依旧哭成了一团。朱章说,好男儿志在疆场,御侮图存,有这么个好机会,能壮壮烈烈为国捐躯,真是再好不过。芳莠只是哭。朱章把写好的遗书交给她,她哭得喘不过气来,遗书也没办法看。祖斐和迺娴眉来眼去,想说的话,一句不敢说。

    全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淞沪战场,报纸上盛赞前方战士如何英勇,谈论抗日英雄是最时髦的话题。芳莠手捧着朱章的遗书,泪眼婆娑,一遍遍读,迺娴见了免不了妒忌。天天都有伤员从前线下来,街上老是游行,老是集会,有演说的,有募捐的,男女老少,同仇敌忾。京沪线上的各大医院住满了受伤的前方将士,战斗愈来愈激烈。芳莠天天为朱章祷告,求上帝也求菩萨,言谈中没别的主题,只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平安。迺娴时时有一种失落感。也许是受了芳莠的感染和影响,她没办法使自己不想到祖斐。迺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祖斐祷告,尽管事实上她已经这么做了。

    迺娴终于收到祖斐从南翔寄来的一封信,也是遗书,既悲壮又凄惨。

    华小姐迺娴绣次:

    此信到京,祖斐已死矣。人难免一死,值此版图变色,国族存亡之际,凡有血气男儿,宁可再忍。殉国成仁,有此殊荣,死而无惧。祖斐无亲人,伶仃孤苦,肺腑之言,从此不再说。人之将死,亦无禁言。今日枕戈待命,明朝血洒疆场。何悔不能一吐衷肠。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祖斐去矣。保重保重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祖斐绝笔

    这封信迺娴看了几十遍,反反复复看,看着看着,激动地流下眼泪。她很想把信拿去给芳莠看,又更觉得应该保留着这个秘密才好。原有的那种失落感像春天的冰雪很快就消融。祖斐的短信藏在迺娴怀中,痒痒的,仿佛有株小草在她心头搔来搔去。到了五月五日,上海休战协定签字,淞沪抗日战役至此告一段落,迺娴发现她再也保留不住自己的秘密。

    朱章的灵榇安葬在灵谷寺前的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中央。这次战役牺牲的官兵很多,于是以师为单位,从阵亡的每一军阶将士中,选取一名当代表,共选出一百二十八人,象征着永远不忘“一·二八”淞沪抗战。朱章曾有两首诗留下来,不知怎么落到了记者手里,在报纸上发表了,轰动一时。

    月愈浓,星愈稀,四周妇哭娇儿啼。男儿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人生上寿只百年,无须流连,听其自然。

    为自由,争生存,沪上麾兵抗强权。踏尽河边草,洒遍英雄泪。又何必气短情长,宁碎头颅,还我河山。

    芳莠悲伤过度,矢志要到鸡鸣寺出家当尼姑。迺娴和祖斐只能好言相劝。眼见着就要到毕业的日子,芳莠的父母恐怕再生意外,索性派了个仆人来监视女儿,跟出跟进,准备等芳莠一毕业,片纸文凭到手,立即押回金坛完婚。因为隔着个密探一般的仆人,许多话不便说,那芳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拿不定主意,迺娴想帮忙也帮不上。

    祖斐继续回军校读书,一切都恢复原样。朱章已经不在了,他不好意思像过去那样经常地和迺娴碰头。芳莠哭哭啼啼的样子他见了实在心头有些乱。国难当头,纠缠于儿女情长之中,多少有那么点不应该。于是改成了通信。鸿雁传书省去了面对面的难堪,祖斐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胆子越大。

    芳莠临了还是被押回金坛。迺娴毕业在家,闲极无聊,只等着祖斐上门向她正式求婚。她并不是个守得住秘密的女人,姐姐斯馨弟弟阿米都吵着要见见祖斐这个人。祖斐的信源源不断,小抽屉里厚厚一大叠。

    来信都是寄到附近的一所小学堂里。迺娴的祖父出钱创建了这所女子学堂。时过境迁,小学堂几易其主,早就面目全非。迺娴天天去取信,就便也在学校转转,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这期间认识美术教师李进。李进这人见着了漂亮女孩眼睛就亮,遇上迺娴,当然不肯放过,一味地献殷勤。

    祖斐迟迟没有正式求婚。和迺娴偷偷约会了好几次,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老在边缘地带打游击,小心翼翼避着求婚这个正题。现实中的祖斐和情书里的祖斐完全两人,迺娴有时甚至怀疑,她收到的大叠情书,可能根本就不是祖斐写的。想想真滑稽,祖斐的胆子仿佛已经在写信时用光,难道还要迺娴在现实生活中倒过来求他不成?

    迺娴故意在她和祖斐之间拉进一个李进。李进疯癫癫的样子对祖斐一定是个刺激。这一招不仅厉害而且有效,祖斐中了计,脸色刷地就变,那种话当面说不出口,回去写信,满满三大张,字里行间淌着酸溜溜的醋。

    “我的心,华小姐,难道你还不都知道?”再次见面,祖斐捞着机会,垂头丧气对迺娴说。那天正好是中央军校和国立体专赛球,这两校的篮球队一向在南京争霸,每次比赛都引了不少人看,迺娴因为有祖斐做内线,带了斯馨和阿米一起去。比赛时,姐弟三个坐一起。斯馨和阿米知道祖斐就在附近,也闹不清是谁,问迺娴,笑着不肯说。球赛结束,迺娴让姐姐和弟弟先走,说好了在什么地方等着她一起回家。人群蜂拥着向外挤,嘴里议论着的球还没赛完。迺娴找了个显眼的地方站定,明知道祖斐正向她走来,故意不看他。

    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祖斐一身戎装,满脸心事。迺娴说:“你说下去呀,干吗不说?”祖斐问她要他说什么。“那我怎么知道,你有话就说出来,别摆在脸上,我可猜不着。”

    已接近黄昏,路边歇了副馄饨担子,一位驼背的中年人正往炉子里添木柴,火星直往上蹿。迺娴情不自禁往祖斐身上靠。

    “先生太太吃馄饨?”

    祖斐连忙看迺娴脸色,他怕小贩的话引起她的不快。迺娴嗔怪说:“你看我干什么,请我吃馄饨呀!”

    两人果真吃了馄饨,都站在那,端着碗,迺娴一边用调羹舀馄饨,一边咯咯笑。

    驼背小贩仰着脸陪迺娴笑。祖斐说:“你看,别笑了。”他向她暗示驼背小贩的滑稽相,迺娴笑得更厉害,直不起腰来,馄饨汤差点泼身上。

    “我妈要知道我这么在外面吃馄饨,还跟着个男的,非骂死我不可。真的,我妈凶着呢。”

    “太太,要不要加点汤?你吃辣,多放些多放些。哎呀,太太真是好福气,好福气。”驼背小贩一旁讨好敷衍。

    迺娴脸有些红,问:“你说什么?”

    天说黑就黑下来。迺娴的馄饨大部分都由祖斐代劳,她惦记着斯馨和阿米,脸上流露出一些焦急来。路灯亮了,黄黄的,一盏接一盏。离开馄饨担,迺娴说:“真是岂有此理,他把我当你太太了。”

    祖斐说:“那是他的事,你可怨不到我。”

    迺娴说:“别指望我会做你的太太,我才不干呢。”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说了便悔,脸上火辣辣,心乱跳,幸好是晚上,看不出。迺娴觉得自己的话有失身份,倒像是她在挑逗祖斐似的。

    又走出去一大截。不能老是这么走下去。迺娴有些发急,说:“你有话就说,我不愿意总是看你的信。你的信,老实说,我不懂!”

    “我的心,我的心难道你也不懂?”

    “我不懂!”迺娴的回答很无力。

    这句话说出来很难,祖斐豁出去了,心一横,先喊了声“娴妹”,迺娴一怔,身不由己停下步。从华小姐过渡到娴妹是很关键的一步,虽然这称呼在信上早就用了,从祖斐嘴里出来,从迺娴耳朵里进去,这是头一回。祖斐仿佛从热被窝里跳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屏了一会儿气说:“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

    迺娴浑身上下又酥又软。脚似乎陷在沼泽地里,悠悠地往下沉,又好像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上,整个身心都得到充分舒展。她站在那动弹不得。林荫道上偶尔有人走过。远远地一辆军车开过来,车灯忽然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开近了,看得清驾驶室里当兵的正抽香烟。祖斐站一旁窘得发急。这一天这种时刻这般情景,迺娴觉得自己等得已经太久太久,就像一种幻觉重复出现,又更像一场老掉牙的梦。

    “娴妹。”

    这一天这种时刻这般情景等得太久了,迺娴感到若有所失,说不出的委屈。

    “娴妹!”祖斐近乎绝望地叫着。

    迺娴将手偷偷地放出去。祖斐像捞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既轻又重地捏着,一道道电流直往迺娴身上涌。她又感到一阵阵酥软,拼命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争来抢去,她终于放弃了抵抗,把手完全交给祖斐,由他全权处理。祖斐将迺娴纤细柔软的手合在自己手心上,另一只手像抚摩小猫一样轻轻来回动。

    “娴妹,我要亲亲你的手。”祖斐用商量的口吻说,将手试探地举起来。

    迺娴猛地用力,手抽了回去,她怕祖斐会尴尬,笑着说:“不,现在不。”

    “我喜欢你,娴妹。”祖斐说。

    “从一开始,我就喜欢。”祖斐又说。

    迺娴觉得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她想到姐姐斯馨弟弟阿米正等着她一起回家。

    “娴妹,你给个话。”祖斐拦住了她,不让她走。

    “给什么话?”

    “你知道。”

    “我不知道。”

    祖斐像小孩子一样固执。

    迺娴暗暗地在笑。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祖斐带着些赌气问,人拎了拎气,站得笔直。

    “我不喜欢。”迺娴也带三分赌气,嘴角一翘,声音已经有点变调,七分委屈地说,“你在上海打仗,前方天天有伤员下来,我,我天天为谁担心啦?我真白担了心。”

    湖南这地方自民国以来,就没太平过,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洋军所谓讨逆,民军高呼北伐,都从这走。南北军事集团不是在这征战,便是在这策反。晚清后有无湘不成军的说法。湖南的军队向来是墙上草,今天帮北洋,明日助民军,没一个准。祖斐的爷爷是老湘军,有点功名,置了些地产在乡下当财主。兵荒马乱见腻了,只想早些抱重孙。祖斐是长房长孙,还在省城念着中学,他家里已经替他做主把媳妇娶了回去。

    新媳妇细腻得像个小瓷人,极矮的个,孩子一般的表情。进门当了媳妇,依然像小孩子那样贪玩。有时一上午就伏在窗台上看外面树上的鸟打架。勉强识几个字,祖斐写信回来,认一半猜一半,意思都懂。就是怕回信,嫌自己字难看,也实在没什么话要说。祖斐学校放假,小两口关在房间里,和她说些省城的新鲜事,她老是咯咯笑,似信非信,总觉得祖斐在哄她。想让她去读书,家里不同意,她自己也没兴趣。

    正是新旧交替的时代,仗打多了就跟不打一样,时髦的话题还是婚姻问题。老派的讨妾,新派的离婚。祖斐在省城跟着高年级的学生搞运动,耳濡目染,对旧的一套从不满意到恨之入骨。省城的女学生越来越多,婚姻自由的词儿常常听别人挂嘴上。

    祖斐也给家里写信要求离婚。这一写信,经济来源从此断绝。同学中有侠义心肠的,资助他继续读书,直到拿了毕业文凭。毕业犹如失业,祖斐在省城混了一年多,只得硬着头皮回家,回了家,家里也不敢难为他,既讨厌他那一脑子新思想,又怕惹恼了他再跑出去不回来。

    他媳妇已经为他生了个女儿,人还是先前那样,只是不太见得到笑。祖斐将仇结在媳妇身上,平时也不理她。附近有一个小学堂,祖斐因为是省城下来的,便请他去教书。他对教书毫无兴趣,将就着哄孩子,一有空就全心全意研究报纸。北伐军已到湖南,大革命轰轰烈烈,到处都在喊打倒土豪劣绅。祖斐又一次去省城找他的老同学。

    等到祖斐报名考上黄埔军校的时候,他媳妇已病入膏肓。起先只是肚子胀痛,以为又怀了孕,后来滴滴答答身上老不能干净,也不好意思请医生看。祖斐在武汉念书,念了没几天,正式去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中央军校是国民政府培养高级军官的摇篮。祖斐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不成功便成仁,把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媳妇病歪歪的样子,他不能不感到内疚。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用医生说,谁都看得出他媳妇将不久于人世。黄黄的脸,人憔悴得像个鸦片鬼。与其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干脆。在结识迺娴之前,祖斐一直真心盼望自己媳妇早些结束受罪的日子。他反正对不起她了,她何必要为了他再吃苦。自从有了迺娴,祖斐反断了要媳妇快死的念头,否则这念头也太歹毒。他毕竟还不是那种人。人非草木,他实在不喜欢他媳妇,从来也没认真喜欢过。他只是问心有愧,一个人常暗暗祈祷她的病能好,虽然这事实上绝对不可能。他喜欢迺娴,他爱她,这样的钟情于一个女子在他是头一回。爱能使人变得更善良。他真诚地希望媳妇的身体能像才嫁给他时那样。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离婚,她好好地再嫁一个人。

    祖斐由媒人领着,进了大门,心头不由怦怦跳,就好像是在战场上。一切事先都说好了。媒人一边走,一边说:“华家当年那派头,哎哟,祖先生,说给你听,都不信。”对里面忽然大叫一声:“喂,来了,来了。”一路都是媒人的声音。

    已经有仆人出来迎接,那是陈妈,手在围裙上擦擦,笑容可掬。迺娴自然是躲起来了,祖斐忍不住四下看,猜不出她正藏在哪扇窗子背后。这是他第一次上门,说好了大家见见面,实际上则是未来的丈母娘审察女婿。斯馨早在客厅恭候。祖斐穿过一进又一进房子,穿过细细的走廊,穿过一小花园,终于见到站那等他的斯馨。他们私下里已见过面,只当着不认识,由着媒人介绍。

    大家坐下,上茶,尴尬,没话可说。斯馨脸有些红,她也是没嫁过的姑娘,这事本来不该她接待。她爸爸早就死了,弟弟还小,华太太对别人总不放心,什么事都把她推到前面。“祖先生,你用茶。”除了这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迺娴住在哪?”祖斐随口问道。

    “她,”斯馨语塞,对媒人笑了笑,轻声说,“当然应该让阿娴出来,我妈也是——非要我顶着,祖先生,你别见怪。”她示意陈妈去请华太太,“我妈一会就来。”

    客厅收拾得还算干净,大而敞亮。挂了些字画,几样古董作为摆设,生硬的红木椅子相对而放。侧面的一扇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得见墙上挂着华家先人相片的镜框。迺娴的父亲正从相片上往客厅望,灰灰的色调,感光不足。一只猫从外面跑进来,竖起尾巴,表示疑问地叫了一声。媒人连声夸奖那猫的神态,又问了公母,好像这猫的婚姻大事她也得亲自过问似的。

    “祖先生,随便吃些什么,”斯馨指了指茶几上用来招待客人的瓜子花生糖果,十分歉意地一笑。

    陈妈过来说,华太太马上就到。

    客厅里顿时一静,大家都掉过脸来,对门口看。好长时间没动静,那猫也竖了耳朵在听。媒人说:“这华太太也是,祖先生,哎哟,你别见怪,不是我存心说你那未来的老丈母娘,她那脾气——”一串大笑,客厅里重新热闹起来,“大小姐,你说是不是?别不好意思。真是的,如今世道也怪,二小姐吧,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今儿个是过过场,我一辈子就好管这事,现成的媒人当仁不让。跟你说,看着人成双结对,我这心里,这心里就和自己娶媳妇一样快活。不说了不说了。大小姐,你别着急,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大学生,找个教书的,和你妹妹一文一武。”

    斯馨如坐针毡,想摆脸又摆不下来,她的性格不像她妹妹。她只是在心里求媒人不要再说了。

    陈妈一直站在门口张望,斯馨走到她身边,小声埋怨。陈妈突然叫起来:“哎哟,太太,你总算来了!”

    祖斐看见了一位从戏台上走下来的老太太。说老,也不算太老,衣着华丽富贵,由一位年轻的女仆领着,款款而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华太太走到祖斐面前,停步注视,说:“噢,这位就是?”祖斐深深鞠了一躬。

    媒人哈哈大笑。华太太带几分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坐在事先为她准备好的太师椅上,说了一句:“没你们的事,走吧。”年轻女仆和陈妈退下。斯馨也想走,用眼睛问了问华太太,华太太说:“你怕什么难为情,又不是替你做媒。”斯馨脸红得发紫,眼睛有些酸,硬着头皮坐一边不吭声。华太太说:“你要去就去吧,大姑娘一个的,这种事少掺和也好。”斯馨酸溜溜地往外走,到了门口,昂了昂头,不让眼泪滚下来。

    华太太阴阳怪气地问媒人,是不是要把迺娴叫出来,“老规矩我们反正是不谈了,这新的规矩,该怎么行,我又不懂。”

    媒人尴尬地笑:“华太太,怎么都行,怎么都行。”

    客厅里就三个人过于冷清。虽然媒人极力敷衍,祖斐依然感到局促不安。华太太压根懒得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听媒人讲话。

    年轻女仆突然跑进来问,待会喝什么酒。华太太说:“这事也得问我?去,给我把阿娴叫来。”年轻女仆一会过来回话,说迺娴不肯来。华太太又让她再去。

    媒人说:“华太太,算了算了,二小姐脸嫩,别难为她了,今儿反正是初次见面。”

    华太太想说,谁知道今儿是不是初次见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年轻女仆又回来说迺娴坚持不肯露面。

    “难道她今天有能耐老躲着不出来不成?”华太太沉着脸,向媒人抱怨道,“我一个寡妇家,吃辛吃苦,把他们一个个拖大了,谁肯听你一句话,谁肯。如今这世道,唉,丫头小时候,要给她缠小脚,我那死了的男人说,现在行新规矩了,不缠脚好,好,就依着他。到了大一些,又说女孩子要读书了,好,读书就读书,进什么新学堂。都依着我们家那死鬼。如今怎么样?真是报应。”

    祖斐早就听迺娴说过,她娘的脾气古怪,今天亲眼见识,幸好心里已有了准备,一切都按迺娴的关照,一味装老实,横竖不开口。冷板凳在军校读书时已经习惯,人端端正正挺着,十分认真地听。

    华太太听媒人的话有些不耐烦,打断说:“从你嘴里出来,自然都是金都是银,好话我也不想老竖着耳朵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跟你说实话了,华家到了今天这地步,堂堂的小姐要送出去给人做填房,怎么说,我都没啥高兴的。”转向祖斐,红着眼看着他说,“你说是不是?唉,怪就怪我家那死鬼死得太早。”

    媒人抽了口气,赔笑说:“打人不打脸,华太太真会说笑话,二小姐那是什么身价!”

    “什么身价?”

    “哎哟,华太太,我这嘴到你这,就笨了。如今军校的这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都是前程远大前程似锦,谁不像新出炉的烧饼似的,抢都抢不到。不信你去问问,人家祖先生更是人中之杰,华太太,这下半世,就指望你家女婿吧。你想,孤儿寡母的,你华太太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

    华太太略有感触,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若是知道我不容易,就好。华家虽败,已不是大红大紫的日子,毕竟是瘦死的骆驼,家产多不敢说,好歹还让我守了一些。我花了心血,养儿育女一场,也是为他们。阿娴这丫头,自小娇生惯养,一般的户头,我能让嫁吗?”

    “那是,那是,华太太,你们家的事,我们难道还不知道?”媒人十分严肃地点点头。

    “你祖先生既是新派的,有些话也不用多说,”华太太再叹一口气,用眼梢瞄着坐得笔挺的祖斐,“湖南老家的那位,到底死了没有,我反正也没法派人去细打听,去核实。”

    媒人在红木椅上坐不住,又一次竖起来,“华太太,这话说得。如今这年头,又不许讨小老婆了,”华太太眼皮一抬,白了媒人几眼。媒人接着说:“重婚犯法的。你听我说,华太太,湖南乡下的那位,原是老人们做主,这种事你华太太也知道。你想,人不死,他祖先生敢求我给他做这个大媒?我又要说那句话了,二小姐是什么身价?”

    “我女儿原是城里待惯的,”华太太向媒人交代,“话得说清楚,日后要让她去乡下什么的那可不行。少来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这话我不要听。”

    “你看你看,又多操心了不是。华太太想想,凭你女婿的出息,还会再退回到乡下去?真是,真是。如今兴的是住洋房,抽水马桶,别看你们华家这成片的房子,你女儿女婿还未必看得上呢。真是。日后别说你华太太,连少爷也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

    迺娴在这一天始终不肯露面,谁劝也没用,华太太只好说:“阿娴这丫头,古板起来,比她妈我都旧。不见面也好,随她去。祖先生,你们见过面的吧?”吃饭时,华太太突然问,祖斐猝不及防,差一点露馅。菜很丰盛,阿米从学校回来,被安排坐在祖斐的上席,他一向不会用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个小肉丸,从多高的又掉进汤里。“看你,看你,”华太太不满地说,“手又没洗,陈妈,端盆水来,让阿米洗手。”阿米洗了手,重新坐回去,对祖斐说:“你们学校的球队,真棒!”祖斐支支吾吾,一个劲喝酒,一个劲吃菜,华太太见未来的女婿果真像个军人,能吃能喝,不由得打内心有几分喜欢。

    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当真,迺娴老有一种若有所失的迷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自从祖斐湖南的媳妇病故,她和祖斐之间少了层屏障。屏障消失不仅没给她带来愉快,反而更添了一种烦恼。爱情这玩意得有些曲折才有趣。好事多磨。要像磨刀,磨得雪亮,磨得薄薄的,千头万绪一斩就断。祖斐实在太称心如意,迺娴一想到祖斐竟然那么运气,无端地就要发脾气。刚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已经娶妻的时候,她确实痛苦过一阵。这痛苦像钝刀子一样慢慢割着她的心,然而也正是这痛苦让她感受到爱的实在。

    当祖斐抑制着悲痛,心怀内疚,故作轻松向她报信,说他们之间那道屏障已解除的时刻,迺娴感到这消息太快了一些,快得措手不及,想好好回味都不行。屏障也有屏障的好处,若有若无地搁在那儿,迺娴可以处于爱情的真空里,她可以爱别人被别人爱,却不一定非把自己当牺牲品贡献出去。索性当牺牲品也好,至少有点献身的崇高。她即将被名正言顺地娶为军官太太,名正言顺,像出笼鸟一样摆脱她那令人生厌的家庭,像脱钩的鱼。一切都太顺顺当当,顺当得让人不甘心。一种恨之入骨的情绪油然而生。祖斐陷入了两难境地,笑,迺娴不高兴,不笑,苦着脸,迺娴更不高兴。

    更多的联系依然靠通信,祖斐因为两人的关系已订下来,信上再也没有那种牢骚可发。老是倾诉思念之情也没劲。迺娴照规矩天天去取信,她自己懒得动笔,祖斐的信只要轮空一天,便是满腹的不高兴。春天姗姗来迟,祖斐从军校毕业,随部队进驻苏州。信还坚持天天写,越写越简单。迺娴去取信,看信,看完了塞口袋里,脸上藏不住的失望。有时带着一脸的失望在小学堂里转,看学生上课,看下课的女孩子踢毽子。天转暖了,女孩子们褪了花花绿绿的棉袄,跳得一头是汗。有个女孩子发育已经非常好,也不知道害羞,紧身的小夹袄裹得喘不过气,领口那绽开了一大截,一样地疯一样地笑一样地跳。

    迺娴有时也到李进那坐上一会,反正闲着无聊,回家也是坐。李进这段时间正落拓潦倒,人十分萎靡,老睡不醒的样子。他一向以徐悲鸿的弟子自诩,前些日子手头紧,画了几匹马,模仿徐悲鸿的签名落款,交给做假画生意的拿出去卖,没想到让报界给捅出来,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

    “什么假的真的,画挂在那就是叫人看看,如今有钱的大好佬,买了假画,那叫活该,反正又不懂,假的又怎么了?”李进有为自己辩解的一套逻辑,“对于附庸风雅的,迺娴你说,不正是用得着像我们这号的治治他吗?妈的,有钱人不坑他,不坑白不坑。”

    小学堂最早是一粮贩子的货栈,以后改做鸦片生意,被抄了家。迺娴的祖父眼见着家私都要被儿子挥霍干净,一赌气,捐了笔钱买下正在拍卖的库房,拉了本地几位绅士,共同创建小学堂。李进占据的那间小屋,原是住保镖的,位于西南角,从传达室侧面过去,走三四十米就到。方方正正的一小间,乱得像狗窝,像电影上的贫民窟,墙上没一张画贴正的,地上墙角到处放着教学用的石膏模型。一尊已破碎的少女石膏像上长着破布撕的又用胶水粘上去的胡子。一张小铁床正对着大门,这是李进房里唯一可以坐坐的地方。迺娴每次去,人未进屋,先闻到一股扑鼻的臊味。窗台下一片总是湿漉漉的,几丛野草,或茂盛或焦黄。小学堂的厕所在东南角,去方便一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李进那脾气,自然不愿意去费那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进也知道了迺娴和祖斐的关系,开玩笑时,酸溜溜地称她为未来的军官太太。迺娴知道他是含了一肚子醋意,也不恼,由他去说。

    “如今的世道,艺术是娼妓,最不值钱的。谁神气呢,民国的大官,有大把大把票子的老板,还有,还有那有兵的军阀,譬如你的那一位,”李进用手梳了梳披肩长发,像演说家在台上一样,在小屋中那极窄的空间来回走,“当然,不是说现在,等你们祖先生官做大了,保证一样,到时候,玩戏子,娶姨奶奶,什么缺德事不敢干!”

    迺娴顶了他一句:“算了吧,少说别人,你自己最缺德了,哼。”

    “我缺什么德,我缺什么德?”

    迺娴暗笑不做声。

    “好吧,就算我是缺德。我缺的是资本主义的德,是封建主义的德,怎么,难道这德不该缺吗?”

    迺娴笑往肚子里咽,她待的时间通常都不长,不想再听李进胡扯。小床上被子未叠,臭烘烘的,枕头边有几张速写,都是光屁股女人,女性特征画得夸张而且下流。迺娴后悔去翻那几张速写。

    那时候的局势已到了中日非开战不可的地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举国上下一致要求抗日。祖斐想到能有机会为“一·二八”淞沪抗战阵亡的将士复仇,给迺娴写信,按捺不住一种兴奋。苏州离上海最近,祖斐和他所在的部队,只等着一声令下,直扑上海日租界。日租界是日军全面占领中国的跳板,屯有重兵,时时刻刻威胁着首都南京的东南大门。南京国民政府一边准备迁都,一边广泛动员,按批轮训壮丁。受训者一律灰色服帽,束装裹腿,成群成群地赶往学校操练,晨操结束,壮丁们散队回家,摇身一变,则又恢复为普通市民。小学堂的操场上,每天天不亮,一声口令下,持刀上枪,呼声惊天动地。李进向来有失眠的毛病,天天清早被吵得死去活来,到上课时,哈欠多得下巴发酸,让学生照着石膏模型画画,自己伏在讲台上,忍不住就睡着,口水淌湿一片。副校长是个古板的老太太,和李进沾着些远亲,看他太不像话,以解聘相威胁,同时免不了唠叨上次作假画的旧事。怀才不遇的人大致差不多,别人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别人。李进做好了滚蛋的准备,索性和副校长大吵一架,老太太拿他也没办法。

    那天,迺娴去取信,恰好在传达室碰到李进,只见他蓬头垢面,像个鬼,她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你病了?”正是上课时分,李进一嘴酒气,嚷道:“有病,心里有病。”迺娴说:“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如何为人师表?”

    李进便拉她去他的小屋,一边拉,一边嘀咕:“我这几日这么倒霉,你也不来看看我。”

    迺娴正色说:“我凭什么看你。”

    突然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蜂拥着从各自的教室冲出来。迺娴怕李进的怪腔调学生见了好奇,都围过来看,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到了屋子里面,李进要把门关上,迺娴着急了,说:“你关门干吗?”李进说:“我不要听这帮小杂种的声音。老子反正失业了。”

    迺娴叫他别瞎说,又怪他不该这时候喝醉酒。李进一个劲解释他没喝醉酒:“醉了倒好,醉了倒好,一醉方休。迺娴,我醉不了。”眼睛说着说着红起来,“我干吗骗你,干吗?”

    “你骗我什么了?”迺娴有些不明白。

    “失业了也好,老子抗日去,当兵吃粮,你信不信?”

    “怎么,你真的要不教书了?”

    李进指了指他的破书架,那书已用细麻绳捆了起来。

    迺娴流露出一些惋惜,也不知说什么好。祖斐离她太远了,李进虽有点疯疯癫癫,和他待一起,毕竟还能说说话。况且她知道他也喜欢她,因为有了祖斐,他时时发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牢骚和感叹。“你呀,这样算是何苦。也好,你实在不像个教书的,”迺娴用这话安慰他,“什么时候走呢?”

    落拓潦倒的人自有一种潇洒,李进对四处看看,往搁屋子中间的画架走过去:“你说我什么时候不能走,老子腿一抬,这就叫走了。”说了解嘲地笑自己,嘴角掀了掀,取了一张白纸,夹在画架上,“我给你画张画作纪念。”

    迺娴说:“我才不要你的马呢。”止不住笑,李进说:“当然不给你马了,你又不是阔佬,我又不想坑你。”也笑。

    “画什么?”

    “画你。”

    “算了吧,我不要你画。”

    李进说:“以后我成大名了,你想要我画,也找不到门道。没听说一阔脸就变。万一我死了,这画值大价钱。”

    “怎么画?”

    “就这样,别动,”李进把眼睛眯细,瞄着迺娴,“你的脸,带点侧好看,别动。”取了铅笔,手僵在那,迟迟不落笔。

    迺娴由他去画,一眼瞥见桌上放的香烟,抢了一支在手,摆出照相的样子,说:“就这样。”李进问她会不会抽烟,迺娴说:“有什么不会抽的。”

    画了一会,迺娴当真拿了火柴,将烟点着,抽起来,吸了一大口烟,慢慢吐。李进说:“老动,我怎么画。”迺娴笑,忍不住还要动,忽然想到带着点顽皮问李进:“喂,你不是除了马和光屁股的女人,一概不画吗?”

    “什么光屁股女人,裸体是艺术,别动。”

    隔了几日,迺娴去取画,按照事先说好的,偷偷带了瓶酒去。这一天是星期天,小学堂的操场上,歇了一大群麻雀,吱吱地叫不停。画上的迺娴果然像个电影明星,细细尖尖的手指夹着细细长长的香烟,嘬起樱桃小口,懒懒地坐那,眼神有些发痴。

    “一点都不像。”迺娴不满意地挑剔。

    “我这是油画的技法,将就着用水粉画,特殊效果,你不觉得特殊效果吗?”

    李进上街买了些盐水鸭猪耳朵,又买了一大包盐青豆。两人喝酒,迺娴说:“你是不是打算灌醉我?”李进说:“就一瓶酒,还有些舍不得呢。”

    很快就要到迺娴的吉期。祖斐已经和部队请了假,只等着一场演习结束,便回南京完婚。在这样的日子里,和李进面对面地坐着喝酒,迺娴自己也感到不太妥。少女时代就要结束,她觉得这种结束太匆忙了一些。要是能回到当初多好,回到一·二八淞沪抗战,回到她送祖斐上前线,回到祖斐遗书寄来的那一天。日子为什么不能倒过来走走呢。

    这一天,迺娴穿了件半新的红绸短袖夹衫,围了一方很大的白绸手绢,长长的披发又盖在白手绢上,黑是黑白是白。李进一边喝酒,一边看她那修长光滑的手臂:“秀色可餐,酒不醉人人自醉,迺娴,祖斐凭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

    因为喝了酒,迺娴感到发烧,脸红不红反正也看不出。李进的话里渐渐流露出挑逗的意思。迺娴正色道:“你别瞎说。”

    又喝酒,迺娴发现自己存心想醉。

    李进说:“你这么喝,不怕喝醉了,我动你坏脑筋。”

    又喝酒,又喝酒,那酒瓶已见了底,迺娴毫无小说上写的人要醉的感觉。

    李进偷眼看她。她心里全明白。

    李进说:“你怎么样?”

    她说:“我可能醉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李进站起来扶她,替她解了围在脖子上的大白手绢,乘机在颈子上摩了几下。迺娴顿时触电一般矮了一截。“你这头发真好,我给你捋捋。”李进慌忙掩饰。

    “我醉了,”迺娴心不在焉地说,无意中看见原来已捆上的那几本书,又打开了,乱糟糟像过去那样排在书架上,“李进,你不是失业了吗?”

    “哦,哦,”李进支支吾吾,“你躺一会,要不要喝水?”

    迺娴本来就坐床沿上,就势往后一仰,头枕在总算叠好的棉被上,一股霉味男人味很难闻。李进端了水走过来,要喂她喝水。喝了一口水,水杯搁桌上,李进在迺娴光滑的手臂上抚来摩去,问她难过不难过。越抚摩胆越大,李进的企图再显然不过。迺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故意做出软弱无力不能反抗的样子。她太清醒了,清醒得始终意识到祖斐的存在。李进站起来去闩门。她知道这样太对不起祖斐,桌子上的那杯清水是透明的。李进又走到刚才的位置上,把她的两只脚搬上床,极笨拙地帮她脱那双白色无帮绊带皮鞋。“人躺平了,就舒服,是不是?”他帮她把裙子拉拉平。祖斐的形象老留在迺娴脑子里不肯去。她不是祖斐生活中的第一个女人,为什么他就应该第一个走进她的生活呢。李进又帮她拉了拉裙子。她只穿了白丝袜套子,光了两条大腿。李进的手伸进了裙子。迺娴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生祖斐的气,生家庭的气,更生李进的气。又酥又软的感觉使迺娴仿佛置身于梦魇中。李进突然站起来,解衣服。迺娴恨得咬牙切齿。

    第三节

    这是1940年,南京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汪精卫粉墨登场,搞了个所谓国府还都,开大会开小会,在报纸上吹牛,封官许愿,热闹非凡。首都又有了旧时的繁华景象。各色人等纷纷涌向南京,有顶着汉奸罪名来做官的,有带着部队来投诚的,有做黑市生意的,有搞地下活动的,有在农村活不下去进城做工的。一时间妓女多得走哪都碰得到。

    华府里也是一番热闹,张灯结彩,到处贴着红纸。这一天是华府少爷阿米的吉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气象一新。

    华太太为给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操透心。大小姐的婚事已耽搁,二小姐嫁了个军官,才两个月,中日开战,女婿从苏州退到无锡,无锡退到南京,再退蚌埠,再退台儿庄,从此断了音讯。有人带信说战死了,有人带信说在内地升了官。迺娴像飞出笼的鸟,快活了没几天,只好又回到娘家住,受华太太的气,华太太也受她的气。

    媳妇是华太太娘家的外甥女儿,才十七岁,不算太好看,小小的,胖胖的。这媳妇也是横挑竖拣选出来的。最初的想法是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华家虽然已经衰败,然而既是乱世,选一个破落的大家小姐,按说也不难。媒人送了几张照片来,阿米的相片也被送来送去。有几次好事都接近成,对方风闻了华太太母老虎的名声,找出各样的借口毁约。阿米的年龄一天天看长,他似乎对娶媳妇的事从来不急,华太太退求其次,从娘家挑了个老实巴交的丫头,又按照新式的办法,让两位小的见次面,征求儿子的意见。华太太说,你一向是乖儿子,这事妈不难为你,你到底中意不中意。阿米说,妈中意就行。

    新娘得披喜纱,坐花马车。斯馨说,国难当头,一切从简,该不摆排场的地方,用不着摆阔气。迺娴说,坐什么花马车,不土不洋的,索性租一辆汽车,扎上大红的花,去乡下接人,又省事又威风。华太太因为邻居虞家去年娶亲很寒碜,虞家的势头一直在华家之上,这一次存心报复,悄悄塞了笔钱给娘家,关照多置办些嫁妆。

    迎亲的汽车终于把新娘子接来,吹吹打打声中大放爆竹。新娘子身穿大红绣花衫裙,头戴珠冠,由伴娘搀着往里走。选的几位伴娘都太高太大,新娘子夹在她们中间,活像个孩子。

    最壮观的场面是吃,请了信府河的陈厨行,师傅徒弟连带帮手,整个厨行人马全班出动。前厅中厅和后面正厅排开一张张八仙桌,人满了就开席,一桌接一桌。新娘自然是在后面正厅,坐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金线银丝闪闪发亮。肉香扑鼻热气腾腾,新娘坐筵照例都是不举箸,端坐在那心平气和地看大家吃。给长辈的头已经磕过,闹洞房还没开始,这时候新娘正好用来休息,肚子有些饿也无所谓。

    闹洞房也不像想的那么可怕。都知道华太太厉害,想胡闹却不敢放肆。阿米的同事朋友全是新派的,对旧式婚姻有一种潜在的好奇,成双结对来喝喜酒,喝了酒大大咧咧进洞房喝茶吃瓜子,抽烟,谈国家大事,掉屁股走路。

    洞房里富丽堂皇,满眼红颜色。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壳香烟头。亲戚朋友话里有话地告别,都到了下半夜。新娘憋着一泡尿,正襟危坐,羞得不敢抬头看新郎。

    “你随便一些好了,”阿米换了件衣服,在门口脸盆架那洗了把脸,“在这用不着讲那些老规矩,你当真坐一夜呀?这儿不比乡下,没关系的。”

    阿米随口讲讲,结婚的规矩他不懂,好像听说什么地方新婚之夜得干坐着。新娘听了多心,想睡觉也不敢。阿米见她坐那不动,打岔说:“葆兰,你今年多大了?”

    这是句废话,新娘子不吭声。阿米说:“我先睡了,你也睡吧,跟你说不用坐一夜。”新娘子依旧不动,阿米补了一句:“你要坐一夜,也没办法,”脱下的衣裤往踏板上一扔,咚的一声,人钻进了被窝,焐了一会,又从被窝里探出半截身子,把电灯拉了,“葆兰,跟你说了,我们家的媳妇可不好做。”

    新娘独自坐那垂泪。华太太只是她的堂房姑妈,一向没什么来往。早听说这位姑妈乖僻得可怕,年轻守寡的女人当了婆婆都难伺候。没想到原来听说老实巴交的未婚夫,也是一样。他一定嫌弃她是乡下姑娘。新婚之夜会怎么样,做新娘子前想了许多,想象来想象去,会是这种场面,做梦也不曾料到。一泡尿憋得肚子隐隐痛,又不知道阿米是不是真睡着,黑地里坐床沿上,模模糊糊看得清家具的黑影子,窗子映着天空有点灰蒙蒙的亮色,一架老式座钟嘀嗒嘀嗒响。

    “光煜兄,没想到在这日子里,你还来给我送行,实在有些不敢当。”慧君两手抱拳,作揖,他身后是滚滚流着的长江。

    阿米连忙还礼,说:“慧君兄何必见外,小弟今日有幸,同览长江,实在是再高兴不过的事。”

    “蜜月里,怎么能把新嫂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嫂子心里,一定怪罪慧君了。”

    阿米笑着说:“既是出来了,怪罪不怪罪,由她去吧。你我相识一场,承蒙不弃,其情其义,胜似兄弟姐妹。明日一别,天知道何日再能相逢。”说着说着,竟有了些感伤,“上海那码头,说不准也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十里洋场,凡事只图新鲜只讲时髦,慧君兄如遇不便,还是再来南京的好。这儿毕竟是首都。”

    慧君说:“光煜兄多虑了,你想,还有比南京的观众更不懂戏的地方?前辈中有个笑话,说民国初年,有位红遍北平天津的角儿,赴上海演出,中途在南京演了两场,想想此处乃六朝烟水之地,原是个雅透的地方,因此一招一式,不敢马虎,很卖力地唱了一气,总以为可以博得喝彩,偏偏你们南京人坐得住,气得角儿在台上跳脚。后来角儿使坏,把‘再不喝彩,操你祖宗’加在唱词里,运腔使调,声高入云,反倒引起一片掌声。”

    “南京人是不太懂戏的,”阿米似乎有些为同乡脸红,他知道慧君对南京观众很有意见,“我们去栖霞寺烧炷香,如何?”

    慧君原是底下人出身,是一位大户人家少爷的跟班小厮。那少爷好昆曲,倚仗着财大气粗,结交的都是昆曲名流,碍着娼优同列的旧思想,少爷虽然把昆曲唱得极好,却不敢下海。不下海只能在家里演,演给票友看,因为学的是小生,便让小厮学青衣。小厮学青衣居然学出了名堂,有名师看中了,愿收为徒弟,并给取了艺名。于是慧君的名声逐渐响起来。

    阿米爱看慧君的戏,百看不厌。慧君既然成了名,也学会了摆架子,一般人轻易不理的,偏偏和阿米有缘,渐渐地就交了朋友。捧戏子也是一时的风气。阿米和慧君实在是真心交友。有一次慧君喝醉了酒,连着吐,黄胆汁都呕了出来,流着泪对阿米说:“光煜兄,我知道,朋友之中,只有你待我真心。”手拉着阿米的手不肯丢,慧君工青衣,戏台上总是哭哭啼啼,他这一哭,阿米想起好像是做戏,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血比平时流快了好几倍,竟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

    栖霞寺烧香还愿的人很多,阿米和慧君各捧一炷香,烟雾徐徐流出来,眼望着佛祖,一片诚心地跪下,磕头。慧君久久不起,阿米已经站起来,立在一旁看他,看他把头埋在蒲团上,一双女人一般的手像两只小老鼠伏在乌黑的头发边。旁边还立着其他等磕头的香客。阿米知道慧君内心很有点不痛快,他毕竟是在南京唱红的,如今受了观众的冷落,小报的记者又专门和他作对,愤而出走上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看了长江,见了菩萨磕了头,大家都有些饿。阿米说:“也大半天了,听说这儿的素面不错,就尝尝,如何?”慧君眉毛一抬,说:“你我又不曾出家,干吗吃斋?不,不,今日一别,得喝酒。”阿米说:“好,这儿离江边近,我们上镇上吃刀鱼去。””慧君拍手叫好。到了镇上,找家干净的酒馆坐下,慧君说:“我做小厮时,最馋刀鱼了,刀鱼一上市,小东家常被我骗出去喝酒。”慧君一向忌谈过去的历史,如此坦然对阿米说,只是表示他和他的关系密切。

    店伙计前来服务,笑着说:“哎呀,二位早了,再迟些天,保证让二位尝尝刚离水的刀鱼。”慧君说:“我也觉得是早了些,光煜兄,看你把我肚里的馋虫都引动了,这,这这这如何是好。”他一改腔调,店伙计有些吃惊,目瞪口呆,想这人神经总有哪点不正常。慧君继续用舞台上的调门,轻声唱道:“奴让你害得好苦啊——”一个苦啊拖出去好半天。

    阿米难免尴尬,赶紧打发店伙计走开:“有什么下酒的菜,拿手一些的小炒,多上几个就行。慧君兄,喝什么酒?”

    一顿酒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黄昏时分,起程回南京,那火车迟迟不来。一等再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慧君因此发火,向站长跳脚。站长说:“这位先生,一定是难得出门,如今这年头,火车晚点,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瞒先生说,真要是不晚点,这事倒有些不正常了。”慧君越气越急,越急越气,阿米在一旁不住地安慰他。站长说:“这火车的事,我又不能一伸手就把它拉过来。真要急,不会叫两辆自行车,驮你们回南京?”阿米迟疑地说:“都这么晚了,还有人肯?”

    “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肯出钱,别说去南京,去北京也行。”

    于是张罗着找人,谈价钱,自然是敲竹杠。那慧君是还价的高手,一来一去,斗智斗勇,针锋相对,总算把条件谈妥。自行车颠到南京,已接近子夜。阿米奇怪怎么绕到了下关,问干吗近路不走,要绕这么远。骑车人说,所以要多收二位几个钱,那中山门中央门,都驻着日本兵的兵营。黑灯瞎火的,当你是游击队,一阵机关枪过来,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下关离家还有一大截路,两位骑车的执意不肯再送,高高兴兴拿了钱去住客栈。阿米和慧君没办法,只好在附近找了家旅店将就住下。一住下,老是有妓女来打扰。慧君突然明白似的说:“什么日本兵的兵营,那两个骑车的,分明是到这来嫖的,这儿挨着火车站和码头,婊子多。”阿米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深更半夜,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花在这上头,实在不值得。”慧君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你不知道好嫖的人,这瘾头有多大。”阿米说:“随他们去吧,这一夜都差不多了,我们干脆多说说话。”慧君说:“有什么好说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说着有些感伤,“真难为你,蜜月里的日子不过,新嫂子背后不知怎么骂我呢。”阿米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慧君又说:“光煜兄,这结婚到底有没有意思?”

    阿米想说,蜜月都快过去了,他还没碰过新娘子。话到嘴边,又猛然觉得这话大可不必对慧君说。他真心地喜欢慧君,只要喜欢,这就行了。没过多久,窗外就是鱼肚白。太阳还在地平线下沉睡。远远地望过去,看得见长江,下弦月淡淡地悬在空中,月光如水水如天,阿米站在窗边,手伸出去,轻轻一推,一股清新的凉风扑面吹来。

    新娘子葆兰刚开始似乎很得华太太的欢心。华太太所以感到满意,多多少少和阿米不太喜欢葆兰有关。她年轻时,因为管不住男人,狠狠苦恼过。如今媳妇有可能重蹈她的覆辙,同病而相怜,华太太从媳妇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知不觉便陷入辉煌的回忆之中。

    葆兰自然不会把蜜月里的苦恼说给婆婆听。这种事谁也说不出口。她只是暗暗流眼泪,老擦眼睛,擦得又红又肿。连佣人们都看出了蹊跷,背后捂着嘴说笑,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华太太捞到机会教训阿米,板着脸说:“你是不是嫌妈给你找的媳妇丑,外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婊子多着呢,妈给你找一个回来好不好。华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子孙?”阿米自然不开口,由华太太去说,洗耳恭听。“娶媳妇又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当作是买东西,买了一个回来,不称心,再换一个。妈话可要跟你说说清楚,现在的年轻人一味地和老年人作对,你这可不能算是包办婚姻,妈是不是征求过你的意见的?你说,你说呀。葆兰正好在这,你当着她的面说,说说清楚。”

    阿米求饶说:“妈,好好的怎么又惹你生气了?”

    华太太说:“你当然惹我生气了。你给我说说看,这蜜月里,竟然到外面过夜去了,是不是去找哪个小婊子了?”

    “妈,不是跟你说了,去送一个朋友的。”

    “朋友也有男女呀,再说,送朋友,也用不着在外面过夜。你媳妇在这,你得交代清楚,要不然,别说葆兰要吃醋,妈也不会放心。”

    葆兰羞得想往地底下钻,老实巴交地坐那,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华太太这么一说,她男人肯定要恨她。阿米低着头不说话。葆兰偷偷扫他一眼。华太太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了,有话小两口回新房说去。”

    小两口回新房,阿米埋怨说:“妈就那脾气,你去跟她啰唆什么。”

    葆兰想自己什么也没说,委屈得泪水滴成一串珠子。阿米看看不过意,说:“你别哭,我不怪你。”他这一软,葆兰更伤心,索性捂了脸,抽抽搭搭哭泣。哭了一会,阿米上前搂了搂她圆圆胖胖的肩膀,求和说:“别哭了,是我不好。”

    葆兰抬起脸来,泪眼汪汪,对着阿米。阿米不由得想起慧君在戏台上的扮相,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哭。他就喜欢看女人哭。

    “葆兰,我不好。”

    葆兰楚楚动人地看着他,停了哭,说:“阿米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是乡下姑娘,你肯定是喜欢城里的女学生。”葆兰的出身虽然差一些,毕竟也是吃租子过日子的人家,她念了小学,还读过一年初中,报纸杂志上的小说看了不少,“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阿米哥。”她把阿米和张恨水一篇小说中的人物对上了号。

    阿米说:“你瞎扯什么,我几时喜欢过女学生的。”

    “那就是别的女人,反正一样,阿米哥,这种事反正我懂了,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娶我,是见你妈妈怕,没办法。”

    阿米无话可说:“我是见我妈怕!”

    葆兰于是又抽抽搭搭,吃准了阿米一定是喜欢别人。

    “葆兰,我们做做兄妹多好,干吗要成夫妻呢?”

    这句话引起葆兰更厉害的哭泣,阿米忍不住又一次想起慧君。慧君演穆桂英海王庙一场戏,最擅长的便是边哭边唱,声声催人泪下。阿米在葆兰圆圆的肩头上拍拍,让她别哭。葆兰抽泣说:“我又不想哭。”说了,伏在床上,堵住嘴,不让声音传出来。她弯着腰伏那儿,像一只肉乎乎的大虾子,阿米的手在她身上推着,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弹性。葆兰的颈子露出了一大截,白白的,阿米带些玩笑地去摸那地方,葆兰突然翻身坐起来,气鼓鼓地说:“一个蜜月里,你都没碰我,今天我也不要你碰。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兄妹,你别动手动脚。”

    阿米说:“你看你看,不是哭,就是生气,真难伺候。”

    葆兰悠悠地说:“当然难伺候了,我又不是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谁了?”

    “你当然心里有数。”

    阿米无可奈何地笑。

    葆兰说:“你别笑!”

    “葆兰,我要说真话,你信不信?”

    “要是真话,”一个“要”字说得有滋有味,“要是真话,当然相信。”

    “我什么女人都不喜欢。”

    葆兰的脸上当然而然地不肯相信。

    阿米继续说,表情非常诚恳:“我从来没喜欢过一个女人。”

    葆兰咬紧嘴唇看他,仿佛小孩子在听大人说故事。阿米脸上微微有些笑意,那是一种试图掩饰内心思想的笑。葆兰正等他说下去,正等着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阿米说:“人干吗非要配成夫妻呢?”这话有些傻,小两口忍不住都笑,“我老想,我,是不是投错了胎,大男人一个,不喜欢女人,你说怪不怪?”

    葆兰说:“我要信了,才怪呢。”她想阿米显然是在骗她哄她。事到如今,骗她哄她反正比不理她好。她已经嫁给他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老掉了牙。掉了牙的话也只好听。“那你干吗娶我,干吗娶我?你不要我,就像你妈说的那样,只当着是买东西,不存心了,退了再买。你把我退回娘家好了。”

    阿米那一阵正赋闲在家,没事干。华太太对他自小就管得紧,他一个男孩子,上小学却是上的女子学堂。整个一所小学校,就三五名男孩子,夹在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中间。上了中学,成绩越来越差,华太太硬逼着考大学,自然是差一大截。于是只好找差事干。华太太老是忘不了门第,她觉得合适儿子干的事,儿子干不了,儿子能干的,她又不让干。失望之余,硬逼着儿子再考大学。阿米说:“还考,我都二十出头了。”华太太说:“华家就你一根独苗,我一个寡妇人家支撑到今天,你真甘心没出息,让妈伤心。”有时恨急了,便骂:“你老子没出息,不长进,你还不如他。”又骂:“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儿子儿子这样,两个丫头吧,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嫁出去了,又要赖在家里。坐吃山空,坐吃山空,这叫什么日子。”华太太发火大多是在吃饭的时候,姐弟三人已经习惯,耳朵里听出老茧来,随她去骂随她去说。葆兰是新媳妇,三天两头陪着挨骂,虽然还没有轮到她头上,总觉得这日子为期不远,坐立不安,倒有点害怕在前头。阿米是她男人,看着男人老这么可怜兮兮挨骂,她心疼。

    华太太急着抱孙子,不许阿米再出门,把他成天关家里,看书,陪老婆。

    华家有个书房,只是摆设,经史子集文艺小说,乱七八糟都有一些,落得全是灰尘。阿米与其看书,不如回新房陪老婆。

    新房是葆兰的天地,有一架收音机,一打开就可以听戏。小两口既是夫妻,免不了做夫妻的事。偏偏两人都好像还是小孩,男女那事老是不能得法。越急越怕,越怕越急。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终于无师自通,得了窍门。阿米渐渐把心用在了媳妇身上。

    夫妻之间的要好,用笔墨一向很难形容。有一天吃饭时,迺娴忍不住说:“阿米,你既是高兴,也用不着老放在脸上呀。跟你说,人太得意了,没什么好。”

    阿米笑着说:“二姐,我怎么得意了?”

    华太太沉着脸说:“她的意思你还不懂,老话说,圆满夫妻不到头,她让你还是不得意一些好。”

    葆兰顿时变了脸色,牙齿紧咬嘴唇。

    迺娴连忙解释。华太太一笑,用眼睛瞪了瞪葆兰,对迺娴说:“你弟弟夫妻恩爱,自己吃醋了是不是?”迺娴赌气不理,华太太又说,“你男人也是,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信,一撒腿,就走了,早知这样,干吗娶老婆!”斯馨在一旁劝华太太别说,迺娴说:“大姐,你别劝,越劝越来劲。她不说难过!”

    “我当然难过,”华太太声音高起来,“我守寡,那叫没办法,男人死了,你男人倒好,不死不活,让你守活寡。”

    迺娴气得发笑,提醒道:“这话是你说的。”

    “我说的,我还想赖不成?”

    “你用不着赖。”

    斯馨用哭声求两人别吵了。

    华太太说:“华家门里,你最大,你最狠,我怕你让你好不好?”

    斯馨叫妹妹忍一忍。迺娴站起来,说:“你最大,你最狠,我让你!”

    华太太冲迺娴的背影叫:“小姐,别走呀,妈我怕你,不敢惹你,别一赌气又走什么的。将来你男人做大官,妈还要靠你呢。真是不得了,不得了。”

    阿米不耐烦地说:“妈,二姐都走了,别说了,好不好。”华太太白了他一眼,又瞪了媳妇一眼,说:“阿娴是我女儿,我要怎么说都行,又不曾说你媳妇,你急什么?”阿米不敢再吭声。

    葆兰背后偷偷问阿米:“你妈这人怎么这样,凡事不饶人,又喜欢自寻烦恼,何必呢。”阿米痛苦不堪,说:“你进了华家门,就是这家人,反正天天看在眼里,她这人,原是不肯让人安生的,横不好,竖不好,谁拿她也没办法。总算她对你还客气,你毕竟是她娘家面上的人。”葆兰十分担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她现在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阿米一怔,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葆兰:“你不理她,好歹你不理她就是了,你做了我的媳妇,总是免不了吃亏的。”

    小两口知道华太太有这心病,看人高兴,自己就不高兴,因此私下都约好的,恩爱留在房间里,在外头总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那华太太是精明人,看在眼里,心头明白,也不说破,一脸的阴沉沉。

    有一天晚上,葆兰忍了再忍,对阿米说:“你妈这人,真不好说她。”

    “怎么了?”

    “她,”葆兰不由脸红,虽然是夫妻,这话也难说出口,“她,老问那事。”

    “什么事?”

    “老问,老问,也是的,一个长辈,要么老摆着脸,要么,要么脸上有些笑,便是拐着弯问这个,都不知道难为情。”

    阿米心里明白了,无可奈何,扯淡说:“她还不是想早些抱孙子。”

    葆兰委屈得要哭,说:“要是想抱孙子倒也好了。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想都想不通,这些话,乡下人都问不出口的。难道她觉得我太风骚了,迷住你了,勾住你了?”阿米尴尬,索性说:“你是迷住了我嘛!”葆兰说:“我跟你说真话,别这样。”阿米叹气说:“你顶什么真,遇事你都想想,你只要想想她心里老不自在,就行了。她这人,就这样,没太平日子过的,葆兰,犯不着往心上去。”

    华太太对葆兰渐渐有了恶声。华府里没一天听不到华太太的呵斥。一开骂,便没有个完。也不问什么,更不要理由。婆婆训媳妇,本来天经地义,葆兰却心里觉得踏实。她进了华家门,成天看别人挨骂,轮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果然也是这家庭的成员。她越来越爱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老是软弱可欺地挨骂,老是忍气吞声,她心甘情愿地乐意为丈夫分担掉一些骂。阿米也和葆兰说过自己的身世。这其实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葆兰早就知道,进华家门不久,华太太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也向她提起过。

    阿米从外面借了架相机回来,要给华太太照相。华太太说:“算了吧,别给我来这套。当我不知道,想拍你媳妇马屁,弄个照相机回来哄人,又顺便给妈个人情。”阿米说:“我是想给葆兰照的,葆兰说,先给妈拍几张。”华太太说:“看,是不是让妈猜着了。你媳妇比你坏,比你会做人。养了你这么大,你瞒得了我?”这一天华太太的心情不错,猜准了儿子的心思,更增添了几分得意,“妈年轻时,你那老子活着那阵,也有个机子,也爱照相,那时候,你老子那时候——”阿米最怕华太太提起他死去的父亲,说着说着,准发脾气,“先也是拍妈的马屁,嗨,你老子哄起女人来一等,你跟他比差远了。”

    “妈,你别动,就这么给你照一张,”阿米把相机对准华太太,调焦距。华太太说:“你别蒙我,这屋里的光线怎么行,你到底是会不会照?”阿米说:“那出去呀,小天井里的虞美人都开了,就去那儿。”

    华太太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又换了件衣服,依依不舍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阿米从相机取景框里看华太太打扮。横不满意竖挑剔,华太太带些赌气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有什么好照的,都老太婆了,还是给你那媳妇去照吧。”

    阿米看得出华太太心里高兴,便说:“妈准保比葆兰还上照。”

    华太太说:“妈年轻时,当然比你那媳妇强。你爷爷常教训你老子,说媳妇的相貌,进宫里当娘娘都够了,你凭什么还老是要到外面去嫖?”

    啪嗒啪嗒拍了好多张,斯馨迺娴葆兰也被喊了出来,众星拱月地陪着华太太合影。阿米认识个朋友是搞摄影的,底片冲出来,请他洗成一张张小照片。华太太戴上老花镜,兴致勃勃品头论足,挨个地审查照片。“妈,干脆我们也买架相机,”阿米在一旁乘机进言,“你看我第一次照相,照得多好。”搞摄影的朋友有架旧相机,想出让,打算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阿米。

    “要买,你买,我可没钱。”

    “真的,那我真买了。”

    “你哪来的钱?”

    “你别管,我反正有钱,”阿米已和葆兰商量过,用她的私房钱,念头忽然一转,说,“上次结婚,妈给的钱,我还没用呢。”

    华太太笑了,说:“你倒还真藏得住钱,那好,妈出一半,你出一半。哎,老实说,你有多少钱?”

    阿米报了个数字,华太太又笑,说:“算我倒霉,照相机的钱我都出了,以后你有了出息,赚了钱,还给妈。”

    买了照相机,又买了本照相书,按照书上的说明,阿米叫陈妈的男人钉了只木箱。陈妈的男人老李学过一段时间木匠,木箱子做得十分地道,有一个活页盖板,配上毛玻璃,和书上说的土造印相机没二样。那年头照相馆里有用过的药水出售,阿米每次洗照片,便拎了两只空酱油瓶去买药水。相纸极贵,兵荒马乱岁月,交通屡屡堵塞,小两口一些私房钱都砸在了这上头。斯馨是大姐,多少管点家,手上捏着小财权,时常贴钱给阿米。搞照相也有瘾,阿米隔一阵就去敲华太太的竹杠,变着花样哄她的钱。华太太一向不怕儿子问她要钱,儿子要钱是不成熟的标志,她从内心愿意阿米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小两口常偷偷溜出去照相。华家自己的花园太小,又没人收拾。半边营都是老房子,要往东走,近城墙根,才有好的景色。那儿住着一位隐居的将军,当年金戈铁马,曾有过赫赫战功,买了一片地在这隐姓埋名。将军养了头日本种的大狼狗,拖着长舌头,虎视眈眈,气喘吁吁,专门吓唬竹篱笆上探头探脑的人。阿米和葆兰常去照相,认识了将军,也混熟了那条大狼狗。

    将军夫妇膝下无儿女,老夫老妻,看着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再唤他们去做客。极普通的几间平房,高大,宽敞,到处贴着将军临的魏碑。门外一块平地,几丛修竹,再往远处是池塘,不小的水面,三三两两的鸭子、鹅、鸳鸯,游来游去。水通秦淮河,时时有秽物漂来。

    阿米喜欢这儿的田园景色,那已熟悉的狼狗,拖着尾巴跟在后面颠来颠去,更增加了一种情调。照相照多了便要变花样,有时为了等一片浮云,有时非要让太阳落在合适的位置上,越来越讲究。葆兰摆出喂鹅的样子拍照,那鹅不喂它时,盯在后面叫不停,成心要喂了,千呼万唤不肯来。

    将军初看像老农,接触过后发现像书生,知道了底细,便可以在将军的眉宇间看出些英武。阿米向将军讨了一张新临的字。将军说:“如此乱世,国将不国,人亦非人,你们小夫妻有如此的闲情,又有如此的恩爱,真是乱世的点缀了。”

    葆兰不知不觉中有了身孕,华家顿时喜气洋洋,郑重其事。华太太说:“我一生一世,这点希望都放在阿米身上,偏偏这孩子没出息,让我寒透心。如今要有孙子了,华家不能一败再败三败,日后都得看我这孙子,我说什么也要对得起华家的老祖宗。”小夫妻由华太太做主分了房。阿米和葆兰耳鬓厮磨惯了,蓦地分开,说不出的寂寞。

    请了德医师来看看。德医师说:“我的功夫在中医内科,妇科虽然也兼顾,这血淋淋的生孩子,实在是隔行。我的意思,倒是该请西医的,你们万万不可相信接生婆。”

    华太太不以为然:“瓜熟蒂落,日子真到了,我孙子还能老赖在娘肚子里不出来。”

    德医师说:“你家媳妇五短身材,骨架子太小——”

    华太太说:“别吓唬人,我懂你的意思,不吉利的话少说。”

    到晚上,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华太太极严肃地说:“阿米自己得拿个主意,葆兰是你老婆。”阿米说:“我有什么主意,妈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斯馨和迺娴在一旁不开口,想说也无从说起。华太太又问葆兰,葆兰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请西医。”华太太说:“请西医我是不赞成的,这人一代代传下来了,也没绝嘛,不过,别出了什么事,日后你们怨我。这样好了,快到日子的时候,先请个西医来给葆兰看看。”

    迺娴说:“干吗请回来,直接去医院生多好。”

    “你插什么嘴,你生过几个孩子?去医院去医院,赶明儿你自己去!”华太太一脸不高兴,“医院有什么好的,小孩抱错了都不晓得。”

    阿米去书铺买了《孕妇卫生常识》和《育儿一斑》,关起门来偷偷研究。日子一天天近了,葆兰的娘家拣了个大吉大利的吉日,为葆兰催生,送了两大包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棉袄小棉裤,还有顶小书生帽,是缎子制的,有两条细细长长的绣花飘带。亲友纷纷送礼,红枣、桂圆、红糖、长寿面,一样一样,越来越多。葆兰的肚子高高耸起,腿肿得厉害,昂头走路,谁见了都赶紧让开。

    阿米去请了位西医回来。接洽时倒是位小姐,临了跟着他走的却是位男医生。病不瞒医,这道理阿米懂,不过心里总不是滋味。领进了大门,不用说华太太一脸不高兴,连斯馨和迺娴都感到意外。佣人们跟在后面看热闹,相互挤眉弄眼。医生被带到葆兰房间,顿时反客为主,不仅撵佣人们出去,连华太太也一起请。

    华太太退到门外生气,大声质问阿米,怎么找了个男医生来。

    葆兰又羞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西医的问话。那男医生倒是副女人心肠,也不见外,一个劲地安慰葆兰,拿出听诊器在肚子上听听,问葆兰有什么感觉,又提出要进一步检查。葆兰吓得要坐起来,医生说:“你别动,今天不查也行。”说了,又在肚子上轻轻按了几下,对阿米说:“你妻子还早呢,不用急的。”

    医生和阿米又从原路退出去,一边关照应该什么时候再去叫他。“附近有没有电话?到时候打电话也可以的。”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米。

    “大男人一个,干这行当,有出息,也强不了。”医生前脚走,华太太紧接着嘀咕,“就这么转一下,出诊费倒是要收的。什么饭不能吃,也不嫌秽气。”她一向讨厌在女人身上讨饭吃的男人,给女人裁衣服的裁缝,给女人烫头发的理头匠,在她看来,都属于和女人当婊子差不多的行当。佣人们也跟着敷衍,说男人收生,毕竟不方便。陈妈声称她生孩子时,自己男人在她身后抱着腰,她都嫌难为情。

    葆兰因此提出先请接生婆试试看。阿米看得出她很紧张,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始终不得要领。书上自然是说接生婆如何不好,如何不懂得卫生。

    阿米说:“葆兰,我们还是去医院生吧。”

    葆兰说:“算了,请了个医生回来,你看这家里闹的。”

    第二天,阿米想找个女医生,去了老地方,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位小姐。换医生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姐已为那位男医生做了半天广告:“哎呀,陈医生是在维也纳学的医术,维也纳知道吧,你能找到陈医生,真是福气了。”一大通赞美之辞,阿米根本插不上嘴,只好闷闷不乐地告退。华太太做主让陈妈去找了个接生婆来。接生婆约四十多岁,长得十分能干的样子,一进门就像只鸭子似的叫个不停。问了葆兰几个问题,不当回事地说:“不急不急,到时候娃儿自然会出来。还有几天呢,头产总是害怕的,少奶奶,不是我吹,你说这一带,哪家的小孩没经过我的手。”

    又过了好几天,葆兰开始阵痛。陈妈忙不迭地将接生婆请来。仿佛大将军上战场,接生婆摩拳擦掌,指挥这样指挥那样,看不惯阿米老捧着一本书:“华家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书。”葆兰也说:“到现在,你看也没用了,哎哟,我好疼,疼。”一本《孕妇卫生常识》的确也帮不了什么忙,阿米不免有种听天由命的想法。

    连续折腾了两个晚上,葆兰因平卧引起血上涌,口中吐出血块约半痰盂。阿米受惊不轻,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华太太也有些着急,接生婆说:“不要紧的,快去药店买些佛手散,这玩意顺气顺血,管用着呢。”阿米迅速去办,买了回来,让葆兰服下,果然见效。

    那孩子老生不下来,接生婆手忙脚乱,总算还能保持住镇静。阿米不停地为葆兰抱腰,葆兰痛苦得已用不出力来,接生婆一次次让阿米抱她下地试产,每次均以失败告终。

    葆兰说:“我可能不行了。”

    又说:“为什么女人非要生孩子?”

    又问阿米:“我死了,你怎么办?”

    阿米心痛如绞,除了力劝葆兰安睡,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葆兰人直瘦下去,脸上的皮肤顿时松弛,眼圈发灰,脸发蓝,嘴唇发白,像一朵枯萎的花。“你不会有事的,真的,”阿米自己都没信心,非常沮丧地安慰葆兰,“你真的不会有事,睡一会吧。”

    葆兰含着泪说:“要能睡就好了,我哪是不想睡,都困死了。”说着说着,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又睁开,呼阿米一同睡。阿米蜷在葆兰身边,也不敢动,人疲倦极了,刚入梦,葆兰又开始阵痛。接生婆听见大叫,从外间冲进来,不一会,那阵痛已减弱了。

    两晚上折腾下来,接生婆也拿不出什么绝招来,只说让产妇吃些高丽参试试看。葆兰已没有气力再使劲,阵痛一来,就听见接生婆大叫“少奶奶用点劲,用点劲”。天大亮了,阿米说:“还是请西医来看看,老这么下去怎么办。”接生婆也没了主意,人命关天,只好说:“西医来了,没办法,还是没办法。”华太太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那医生带着一脸不高兴赶来,进了产房,也顾不上埋怨,先替葆兰下身消毒,消毒完毕,再一样样检查。

    “简直开玩笑,”医生退出产房,近乎有些仇恨地教训阿米,“你把她给害了,知道不知道,产妇现在身体已这么虚弱,还吃得消吃不消,我可没把握。”

    “小孩怎么样?”华太太在一旁问。

    “难说。”医生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生婆,“我马上做手术,不过,你们要做好准备。”

    “小孩到底怎么样?”华太太又问。

    医生重新回到产房,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堆钢制的器具,镀着镍,闪闪发亮。阿米看了心惊肉跳,哭丧着脸,诚惶诚恐地求医生救救葆兰。医生说:“你急什么,老婆死了,可以再找一个。你真疼她,早就应该喊医生了,拖到现在,你想想,拖到了现在。”

    久已等待的婴儿哭声终于响起,大家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医生的表情依然很严肃,用听诊器听听葆兰的心跳,走出来对阿米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你妻子虚弱成这样,要赶紧输血才是。”一边说,一边收拾工具。

    华太太知道果然是养了个孙子,大喜过望,过来探视,顺便又向医生致谢。接生婆因为丢足了面子,也不吭声,华太太不让她离去,只得硬头皮跟进跟出。陈妈领了个人进来,是跑腿的,说是某某家的太太快生了,让医生快去,车子就歇在门口等着呢。医生又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阿米,说:“你照这地址,打个电话去,让他们派辆救护车,你妻子危险得很,一定要输血的。千万不能马虎。”

    阿米千谢万谢,把医生送出大门。来催医生的人显然等急了,医生刚坐稳,便让车夫拉起黄包车就走。医生又匆匆关照了阿米一句。阿米目送黄包车远去,掉过身,疲惫不堪地要紧往产房奔。婴儿的哭声扑面而来,他无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有些怕,一颗心空落落晃悠悠地悬在那,喘不出气。华太太不赞成送医院。接生婆在一旁说:“哎呀,少爷,这洋派的医生,就是花样多。这道理是对的,小孩子横在娘肚子里,你非得下狠心才是,所以开刀什么的,是医生强,不过,这孩子都落地了,还要送什么医院,我看是没必要。”

    “医生说要输血。阿米心里对接生婆恨一个洞,恨她多嘴,恨她差一点害了葆兰。婴儿哇哇哭个不停。

    接生婆说:“少奶奶自然是吃了些苦。什么输血不输血的,养娃儿还有不流血的,我看呀,进医院输血是假的,医生之间串好了,让人多花钱才是真的。不信,你华太太到时候撕我的嘴好了。”

    葆兰嘴唇和舌皆失色,脸白中发蓝,阿米心里一阵难过,恨自己不能拿主意,求援似的盯着华太太看。华太太说:“我儿子自然是老婆第一,有了老婆,哪会再听老娘的话。妈倒不是舍不得钱,我是舍不得让葆兰再受折腾。输血输血,妈实在是不相信,别人的血,留在自己身上总不好。没听说现在医院里输的都是鸡血。”

    接生婆说得更离奇:“哎哟哟,鸡血倒好了,说不定只是红水,真是,谁知道呀。”

    晚上由陈妈和接生婆照顾葆兰。葆兰无力说话,做做手势,要阿米休息。阿米因为连续几天辛苦焦虑,隐隐地还能记住医生的话,却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惊醒,阿米再入产房,见陈妈正对着葆兰耳旁说什么。他走过去,小心问候,葆兰紧闭其口,问了半天,她只是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嘴。阿米终于明白她是想吃东西,连忙让陈妈去热粥。接生婆在一旁走来走去,葆兰挥挥手,嫌她烦,接生婆走近,碰了一下床,葆兰又挥手,那意思似乎要撵她走。

    不一会,热了一小碗粥来,陈妈要喂,阿米接过碗,亲自用小汤匙喂。一边喂,一边安慰葆兰,叫她别怕,又说天亮了,就送医院。葆兰很长时间未吃食物,吃了一小碗粥,还想吃。阿米刚想说婴儿怎么怎么,接生婆示意,说葆兰气色不太好,又让他给葆兰搭脉。葆兰果然一阵难过,想吐,吐不出,大口喘气,边喘,边咽。接生婆说快给产妇闻白醋,因为白醋可以安心。阿米大惊失色,眼见着接生婆和陈妈忙成一团,也帮不上忙,双手紧紧抓住葆兰,口口声声说:“葆兰,不要紧的,你不要怕。”

    葆兰整个身子一软,显然是晕了过去。周围的人一起大呼小叫。过了片刻,葆兰睁开眼睛,问:“这是在哪?”又问阿米:“你,你是谁?”

    接生婆和陈妈更慌,大叫不好,说产妇说胡话了。华太太和斯馨也被吵醒,加上别的佣人,一起拥了进来。

    葆兰此时已闭上眼睛,千呼万唤不回答。用醋熏,用手拍脸颊,都无反应。正是黎明时分,下着湿漉漉的雾,太阳缓缓从远处升起,旭日之光被隔在高高的围墙外面。华家的院宅依然一片幽暗。婴儿的哭声突然不祥地刺耳般响起,更添了一种混乱之中的热闹。阿米已经唤了不知多少声葆兰。葆兰脉息犹存。脉息犹存的葆兰毫无知觉。太阳慢慢往上升,慢慢的,步履艰难。没有风,没有云。葆兰的身体渐渐变冷。“葆兰,葆兰!我,我害了你呀,葆兰,”阿米失声痛哭,手抓紧了葆兰,浑身发抖,“要,干吗要,要让女人生孩子,为什么不让我来生,让我来吃这个苦,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女的?葆兰,葆兰!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哭哭停了,一动不动地搭葆兰的脉,泪流满面,轻轻地、聚精会神地搭着脉,唯恐感受不到越来越弱越来越微弱的最后的跳动。太阳依然慢慢地往上升,往上升。

    第四节

    每次走过秦淮河,斯馨都忍不住要去看那间临水小房子,矮矮的,房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秦淮河水早已发黑,像油,像洗锅的汤,漂着死猫死狗,死老鼠,鸡肠子鱼肠子,菜叶菜帮,烂苹果烂梨,浩浩荡荡悠悠闲闲从桥下过。那临水的小矮房子顶上老是开着鲜花。

    路灯刚亮起来的时候,独身女人在街上走过,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妓女。并不是所有卖身的妓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嫖客的口味各式各样,有的喜欢看上去像良家妇女的,有的喜欢看上去像女中学生的。斯馨连续几天从一条街上走过,一位戴眼镜的先生显然对她很中意,每次都尾随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走完第二条街。路上还有别的行人,戴眼镜的先生不像太有什么恶意的样子,经常见得到有嫖客在和妓女调情,嫖客在问价钱在还价,妓女在笑在骂,斯馨从这经过,免不了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后悔。

    报馆紧挨着一家棺材铺。棺材铺老板是报馆主编的远亲,辈分上棺材铺老板要吃些亏,因为报馆的房子是租棺材铺的,棺材铺老板称呼报馆主编叫老九。老九是报馆主编在家的大排行。棺材铺老板对人家提起报馆,老是说“我们家的报馆”怎么样怎么样。

    斯馨站在街对面,看得见人从报馆进进出出。棺材铺的门板已经上了,那门还隙开着一道缝,昏昏黄黄有盏灯,灯下一个小伙计,不是噼噼啪啪打算盘做账,便是伏案睡觉。有时来了生意,就看见人苦着脸进去,棺材铺老板堆着笑脸出来迎接,人簇拥在昏黄的灯下,谈生意。小伙计突然过来把门大开,用一张长凳顶住门,轰轰烈烈将棺材请出来。进出报馆的人,按说这种场面已见惯,依然憋不住好奇心,兴致勃勃看热闹,眼睛看着,伸出手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报馆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一小铁门,供人钻进钻出。院子很小,有一个露天梯子。是房间都开着灯,吃报饭的人都是夜猫子,别人打算睡觉了,上夜班的刚陆陆续续来报到。斯馨听人说,江东弟子每天晚上都要来报社送稿子。江东弟子是斯馨最喜欢的一位小说家,只要是他的小说,都爱看,反反复复地看。他的小说一向在这家报纸上连载,每天几百字,已经连载了好几年。

    斯馨不知道江东弟子长得如何模样,几年小说读下来,她只能想象他应该怎样怎样。英俊潇洒这一点自然不用说,斯馨觉得在漂亮这字眼之外,江东弟子脸上应该有一种愁苦之色。他的小说老是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男女主角总在一种苍凉的气氛中了结。爱是一种悲剧,不爱也是一种悲剧。故事难免重复,正因为重复,斯馨从作品中不断看到作家本人的影子。这影子虚虚的,又非常实实在在。

    文人喜欢发牢骚,就像伤风感冒的人容易打喷嚏。江东弟子休去的老婆不算,有名正言顺的一妻一妾,有一打子女,外面的几个姘头又时常向他讨钱。作家收入全靠笔耕,江东弟子颇有些才名,砚田所得还算丰厚,敌不过许多嘴抢饭吃。妻妾争吵,儿女斗殴,他所有的怨恨便发泄在文章上。他的小说,向来是鸳鸯蝴蝶一路的,不太容易扯到政治上去,他这一发泄,从历史上找出个秦桧来恶骂一通。一骂,有人打小报告送到当局。当局自然很恼怒。有人又把当局恼怒通风报信告诉他。江东弟子有些害怕,笔锋一转,恶狠狠地大骂岳飞。老百姓读了报纸觉得滑稽,纷纷写信去报社质问。江东弟子只好在报上解释,说秦桧和岳飞是一路货色,又说秦桧是投降路线,一投降,老百姓日子就好过;岳飞好打仗,一打仗,老百姓便害怕。当局于是大光其火,明知道江东弟子的文义所在,以漫骂忠良为由,向报社提出警告。宪兵队做得更彻底,干脆将江东弟子捉了去,连夜审讯,有罪无罪,关了一星期。

    报上连载的小说因此中断。报社发了一条消息,说江东弟子言论有碍治安,已去宪兵队解释,不日就可以放出来,小说还将继续连载。过了一星期,连载的小说果然继续下去。故事突然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男主角被一个坏人诬陷,进了牢房,女主角打算牺牲自己,救男主角出囹圄。

    斯馨一直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江东弟子大骂秦桧时,她感到吃惊,恶骂岳飞,又感到疑惑,等到被捉,她的焦虑程度,绝不次于他的妻妾儿女。多少年来,斯馨总是在读他的小说,他的小说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早就知道他天天要来报馆送稿子。作为一个热心的读者,虽然对江东弟子的私生活所知太少,但是斯馨始终在留意任何和他有关的文字。关于宪兵队的种种传闻更是让人心惊肉跳,她实在按捺不住亲眼见见江东弟子的愿望。

    一连几天,斯馨都在报馆门口徘徊。这场面和江东弟子一篇小说中的某个细节十分仿佛。她按照自己的愿望想象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按照想象中的模样,一一核对进出报馆的人。她并不准备向人打听究竟谁是江东弟子。江东弟子是谁说穿了一点都不重要。斯馨只是在形式上想见见他。她只要求自己觉得已经见到他就心满意足。

    有一位既瘦又高的年轻人很中斯馨的意。他如果就是江东弟子,显而易见的太年轻了一些。在任何一家报馆门口都可以见到这种文绉绉、感觉良好的年轻人,大大咧咧穿件长衫,脚上皮鞋锃亮,夹着个皮包,来去匆匆。斯馨注意到有一次一位衣着时髦的女郎,在报馆门口喊住了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掏出个小本子,递给他,他摸出钢笔,在时髦女郎的小本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气。这举动给斯馨留下的印象太深。她认定这人就是久已向往的江东弟子。即使不是,也应该是,应该是。

    那天晚上是斯馨最后一次去报社门口徘徊。是最后一次,正下着蒙蒙细雨,很有些初秋的凉意。她情不自禁向街对面走去。棺材铺里在做生意,大家板着脸,讨价还价。门忽然推开,几个人抬着刚漆过的棺材往外走。既瘦又高的年轻人也在一旁看热闹,脸上有一种愁苦之色,看看棺材,看看卖主和买主,好像颇有些感叹,有些准备为人分忧。小伙计抱了条长凳奔出来,就放在路当中,抬棺材的几个人把棺材架在凳子上歇力。买主正和棺材铺老板商量借平板车。

    斯馨偷眼看那既瘦又高的年轻人。雨略微大了些,买主和棺材铺老板都有些不耐烦。

    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毫不介意地看了斯馨一眼,又看了一眼,毫不介意,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有那么点湿,用手对着空中掸了掸,转身跑进报馆。临跨进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又回头依依不舍看了眼棺材。

    小伙计极不情愿地推出一辆小平板车。

    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沿着露天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居高临下地看下面。

    雨还是那么大。斯馨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几个部位已经湿透,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寒战。既然她认定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就是江东弟子,他到底是不是并不要紧。她见到了久已想见的小说家,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到路灯下,她看到自己的下半截鞋袜全是泥点。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到处都在庆祝。天天听得见鞭炮声。祖斐身经百战,新升了少将。凯旋归来,预支了一笔钱,买了小洋房,将迺娴接去做官太太。迺娴新家收拾停当,大大地摆了一回阔,请华太太和斯馨阿米姐弟吃饭。华太太自然是要坐首席的,山珍海味,女婿不住地往高脚酒杯里添进口的美国葡萄酒。酒足饭饱,都快散席了,华太太说:“想不到倒是阿娴嫁的男人有出息。我那死鬼男人在世,最疼的是阿馨,她是长女,我们华家那时还蛮像回事,荣华二字不敢说,富富贵贵却还是敢当的。死鬼死时,放不下心的,就是要为阿馨找个好男人。唉,想不到,想不到呀,挑肥拣瘦的,拖到今日,竟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都知道华太太的脾气,越说越来劲,也没人敢理她。迺娴对祖斐说:“大姐人实在太老实了。”

    “是呀,我们华家,就阿娴最坏,你看是不是,最坏的,反捡了个便宜。”

    “妈——”斯馨实在听不下去,叫声妈,以示抗议。

    阿米闷闷不乐喝酒,酒杯已空,祖斐要给他加酒,他摇摇手,苦笑着说不能再喝。斯馨和迺娴都注意到他不痛快,轻声问他怎么了。华太太受了冷落,立刻将全部火力集中在阿米身上:“最让我伤心不过的,是这儿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就是没出息,就是不长进。娶个媳妇吧,难产死了,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孙子也留不住。死求,活求,求他再讨个老婆,打定主意和我作对,就是不肯。当我不知道,华家绝了后,他才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们华家到了这一步,到这一步,绝了好,绝了好,大家解气。”

    众人都不理睬华太太。佣人过来收拾,迺娴招呼大家上客厅喝茶吃咖啡。祖斐借口有事要走开,迺娴说:“丈母娘第一次来,你有事也得陪着坐坐。”

    祖斐没办法,重新陷在沙发里,解释说:“真的有事,唉,真有事。”

    “有事也不行,”迺娴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靠着祖斐,“你想跑,当我不知道。”

    阿米说:“姐夫可能真有事。”

    斯馨也说:“你有事,你去吧。”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迺娴嗔怒道,“还不是去跳舞,抗战抗战,现在不得了,成了大英雄了,我不许你去和别的女人跳舞。”

    “我只是应酬应酬,难得的,你呀。”祖斐脸有些红,看着斯馨,突然说:“大姐实在也该参加一些交际,真的。”

    迺娴赶紧打断:“算了吧,你指望我姐姐也会嫁给一个军官呀。你们这些人倒好,要么上战场杀人,要么回后方搞女人,哼!”她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得体,忍不住笑了。

    斯馨印象中,祖斐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军人,八年抗战,今非昔比,她注意到他身上很有些变化。首先是那股按捺不住的春风得意,从街上走过,常常可以看到美式吉普车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军官搂着女郎呼啸而过。到处都是开不完的联欢会。从迺娴的言谈中,斯馨已听出了种种不满。

    “妈,今天请你去看新进来的美国片。”迺娴拍了拍祖斐的肩膀,“喂,我们一起去怎么样?不行,又是不行。”

    “真的有事,你陪妈去,让车子送你们。”祖斐看看手表,又让迺娴看,“阿娴,时间不早了。”

    华太太沉着脸,说:“什么美国电影,我是不要看的。你们送我回家。”

    姐弟三人互相对看。迺娴咬了咬嘴唇,推了推祖斐,轰他走:“你走吧,快去联你的欢去,别耽误了不得了。妈,你不去,我可和大姐阿米一起去了。”

    斯馨和阿米连忙说不去。

    “不去拉倒,”迺娴眼睛睁大,一脸生气的样子,“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祖斐要用车子送他们走,临上车,华太太说:“我一闻到汽油味,要吐的。你们归你们坐小汽车,替我叫辆黄包车来。”祖斐听了,很有些为难。斯馨知道华太太的脾气一向与人为难,越把别人搞得下不了台,越称心如意。迺娴说:“祖斐,你先送大姐和阿米,我让老王找黄包车去。”老王是新雇的男佣,奉命要走,斯馨有几分犹豫,迺娴向她使了个眼色,说:“有现成的小汽车,你不坐,白不坐的。”又说,“你放心好了,妈我来陪。”

    小汽车到底快,一路只看见路边的梧桐树,成排成排地往后退。都没什么话可说,快停车了,祖斐自言自语说了句:“阿娴她妈那脾气,真亏你们受的。”阿米和斯馨只当没听见,待车停稳了,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地开门,祖斐相帮着打开门,让两人出去,匆匆作别。姐弟俩看着小汽车又慢慢向前滑行,突然加速,转眼没了影子。

    门口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因为他们是从小汽车上下来的,十分羡慕地注视着他们。有个扮演日本兵的小孩,显然一向是被欺负的,拖着鼻涕,身上衣服肮脏不堪,用非常滑稽的表情,冲斯馨姐弟做了个鬼脸,落荒而逃,另几个孩子喊着“缴枪不杀”追过去。

    “大姐,不等妈了,她磨磨蹭蹭,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阿米满脸的不高兴不耐烦,苦笑着说,“姐夫说得也对,你说,妈这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馨无话可说,拔腿往大门里去。陈妈见了,奇怪华太太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斯馨也懒得仔细回答,敷衍了一声,回自己的房间。阿米跟了进去。

    斯馨的房间布置,很有一种老姑娘的古怪。一进门,见到的是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一个擦得极亮的黄铜脸盆。玲珑小巧的肥皂盒,洗得十分干净的一块丝光毛巾。斯馨从外面回来,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洗脸。“陈妈,有水吗?”她拎起竹壳热水瓶,摇了摇。

    “有,有,大小姐,”陈妈高声应着,送水来。

    斯馨慢腾腾地卷袖子,慢腾腾的,试了试水温,拎着毛巾角,非常小心非常小心地放进脸盆。阿米站一旁,望着斯馨过分细心地做这做那。小桌子上放着雪花膏瓶子,阿米拧开瓶盖,闻了闻。

    “大姐,我呢是没办法,你干吗,大姐干吗不嫁个人,离开这家?”

    “那你为什么不再娶个媳妇?”

    “像二姐那样多好。”

    “有什么好的?”

    “难道你真舍不得离开这家?”阿米将雪花膏瓶子递给斯馨,他注意到她的眼圈已有些红,不忍心再问下去。

    斯馨接过雪花膏瓶子,对着梳妆盒,抹了些雪花膏在手上,正欲往脸上擦,忽然停下来,仿佛在想什么。

    阿米找到了新话题,说:“噢,大姐,都忘了告诉你,那江东弟子,又开始写小说了。这回这张报纸是新办的,叫什么的……”

    斯馨往脸上抹雪花膏。

    阿米想不起来,皱了会眉头,“下次看见了,我给大姐买好了,叫什么报的,这回说是写抗日。上次不是有人骂江东弟子是汉奸吗?”

    斯馨说:“现在最时髦的话,就是说人是汉奸。”

    阿米又说了会话才走。华太太迟迟不见回来。斯馨感到很无聊,心头说不出的乱。她走到那个藏着她全部秘密的抽屉,拉开来,手搭在抽屉面缘上,没完没了地想起心事。阿米所说江东弟子新写的小说,已躺在了抽屉里。这满满一抽屉,全是江东弟子的作品,有单行本,有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装订成册。许多文章是被腰斩的,有的是因为报社倒闭,或者是为了时局变化,也有的完全是作者不打算往下写或者说实在写不下去。很大的一抽屉,满满的,即使江东弟子本人也不可能收集得如此齐全。多少年过去了,江东弟子的小说伴随着斯馨,度日如年,度年如日。多少年了,斯馨和江东弟子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她太熟悉江东弟子的写作手法,江东弟子的人物一出场,她便能看出结局。阅读只是一种等待,一种对结局的耐心等待。

    斯馨心目中的江东弟子,已经定了型,这就是几年前雨中见过的那位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是斯馨心目中的偶像。显而易见的阴差阳错并不能动摇她的信念。世界上的阴差阳错太多,多这一桩也不稀奇。斯馨最伤心的是,已经封笔好几年的江东弟子复出,不仅没有了往日闪光的文采,而且那种特定的魅力正在消失。江东弟子已失去了往日光辉。书生老矣,江郎才尽,斯馨几乎不忍心再读他新写的小说。江东弟子老了,斯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止不住一阵哆嗦,她明白自己也不是容貌依旧,岁月不饶人,光阴似水,似箭。一滴泪珠滚了下来。斯馨伸手去抹,泪珠沿着嘴角流了进去,又咸又涩。

    德医师几乎是看着斯馨长大的。斯馨父亲在时,所交朋友大多泛泛,只有一位德医师,天生的有缘分,也吵过也闹过,始终难兄难弟。华家德家既是世交,自然也想到结亲家。无奈总阴差阳错,华家几世单传,没见过丫头,德家儿孙满堂,缺就缺女儿和孙女儿。等到有了斯馨,德医师便想到了儿女亲。他的儿子小斯馨两岁,斯馨的父亲说:“现在行的是新法,我们愿意,谁知道日后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

    于是先让阿米拜德太太为干娘。儿女婚嫁的事,有时也当笑话说,并不太当真。那德医师已有了改邪归正之意,钻医书拜名师,和斯馨父亲逐渐疏远。华家德家依然来往,都是正在破落的家庭,女主人碰在一起不过是诉诉苦。终于德家在下坡路上刹了车,浪子回头,德医师开始成名,德家的公子也上进,小学念完读中学,又考入名牌大学,一边读书,一边自由恋爱。自由恋爱的对象也是大学生,学的是家政。都说学家政的将来注定要做阔太太,德家公子果然一毕业,登报热热闹闹结婚,蜜月里便携了新夫人去美国留学。

    华太太有时候憋不住,就说是德家赖婚。她男人已死了好多年,德家因此还有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当然这话只能在背后说,斯馨一听见她妈唠叨就急,就红脸,就流眼泪。

    “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呀,幸好没嫁给他,这样的男人,哪是拴得住的,信不信,他那媳妇也不用得意,给扔在国外也不一定。幸好没嫁给他。”

    斯馨的眼泪刷刷往下落。华太太知道女儿不爱听她的话。斯馨说:“妈,你别瞎说好不好,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

    “怎么没影子?”华太太一生不饶人,最恨儿女没用窝囊,“没影子?你小时候,可是他们家兜着我们华家。乖乖,那时候——”

    “妈,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的大小姐不爱听。是呀,听着不入耳,不入耳怎么办?有本事自己争点气呀。没嫁着这么个好男人,心里头不知怎么难过,怎么觉得可惜呢!哼!”

    斯馨知道自己的眼泪流也是白流。华太太永远不会理解女儿的心思。斯馨从来没把德家华家说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德家公子越是有出息,她越觉得两家不结亲,是一桩最幸运的事。任何好男人,都难以容忍华太太这样的丈母娘。华太太不配有个好女婿,不配。斯馨时常这么想,她既然是该了个如此这般的妈,就应该做老姑娘,就应该做。

    德医师最初也经常上华家来,亡友之托,不得不来尽义务。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也携太太。华太太事无巨细,动不动就让阿米去请德医师。请多了,德太太难免嫌烦,难免有话。德医师说:“你干儿子的事,我不管谁管?”德太太话里有话地反问:“你几时真问过你干儿子的事了?自己的儿子都从来不闻不问,你会去真心管他?”

    “不管他管谁?”

    “我怎么知道你管谁?”

    “你看你看,这话说的,”德医师好像一块心病叫人点到了,“人家可是叫你干娘,干娘,叫了多少声了。我可是一声干爹都没喊过。”

    “你委屈了是不是?”

    “你看你看,这话说的!”

    “别跟我油腔滑调,你那肚子里藏的货色,我要是看不出来,真也是白跟了你这许多年。别急,你别急呀。告诉你,朋友妻,不可欺,孤儿寡母的,你有心思,我拦不住,你动真格的,饶不了你,投河上吊,我不会让你安生的,我说到做到。”

    德医师知道他太太实在是说得到做得到,本来就有些心虚,好比近视眼过独木桥,只敢低头,不敢抬头挺胸看前面。德太太把话一挑明,什么事都变得索然无味。

    华太太新守寡之时,红颜未老,很有几分姿色。德医师十分奇怪,他那难兄难弟为何始终不喜欢自己的太太。都说家花不香野花香,拈花惹草的人,像他那样仇恨自己老婆的实在不多。华太太丈夫死前那几年,被看管得极紧,德医师偶尔去看看他,老朋友相见,诉不完的苦,发不完的牢骚。德医师说:“大家年纪都不小了,你乖乖地守着老婆,有什么不好?”华太太丈夫一脸苦笑,压低了声音,说:“守是守着她了,我不瞒你,快一年了,都没碰过她。”德医师不相信,老朋友一向无话不说,没有不能开的玩笑:“难道老兄的那件兵器不管用了不成?”华太太的丈夫说:“笑话,什么管用不管用,我这是能省心最好。省了心,自然而然也就收了心。凡事还有比收心更好的吗?”德医师笑着说:“收屁的心,我开几帖药你吃吃,准保天天忙得跟孙子似的。”

    德医师上华家的次数逐渐减少。阿米虽还是个小孩子,老上德家去请他,老碰壁,有种事也模模糊糊懂了。那德医师难得来,一次比一次更像正人君子。

    华太太说:“我男人才死那会,你来得倒勤快,不用请,屁颠颠地就来了。如今好大的面子。”

    德医师讪讪地笑。新配了一副金丝眼镜,比以往更显得斯文。

    “你说话呀,哑巴了是不是?”

    斯馨放学回来,她这时候已进了中学,人突然之间就变了模样,变大了,变得白里透红,变得更文静。搁了书包,来见德医师。

    德医师吃了一惊:“大小姐都成了大姑娘了!”金丝眼镜片背后的一双眼睛发亮。

    华太太说:“什么大姑娘小姑娘,没准你下次再来,还都变成了老太婆呢。”

    德医师连忙敷衍:“这话说的,这话说的。大小姐是成大姑娘了,你华太太可是一点没变。”

    “你才一点没变呢,别给我说好听的,难得来一次,好话一下子都说完了,你还能说什么?”

    “华太太这张嘴,始终是不肯饶人的。”

    “算了吧,我这人,就坏在一张嘴上。骂人不揭短,你别在这上头找碴。”

    德医师一双眼睛盯着斯馨不肯放。斯馨叫他看得挺不好意思,转身想走。华太太望着窗外,好像是生气的样子。

    “大小姐,你今年多大了?”

    斯馨如实回答。

    “噢,好,好,”德医师点点头,若有所思,“真是不小了,真是不小了。”

    “阿馨,阿米呢?”华太太问道。

    斯馨说,“他和我一起回来的,我去叫他。”

    华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了。

    斯馨又打算走。

    德医师大声叫道:“别走呀,大小姐!”他这一叫,华太太多了心,她本想和德医师单独说会话,这一来倒好像是德医师怕和她在一起,怕她会说什么。“你去哪?”她皱着眉头问斯馨。

    “不去哪儿。”斯馨摇摇头。

    “那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留在这。”

    斯馨印象中,她妈那天特别不高兴。不高兴有时候也能像感冒,一染上就得好几天。华太太一连几天懒得说话,甚至连习以为常的唠叨和教训人也一起免了。斯馨永远忘不了那天的一幕幕情景。德医师不住地想敷衍华太太,华太太搭足了架子,不理不睬。斯馨那时候还是个一碰就脸红的女中学生。德医师老偷眼看她,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恼,一会儿又非常尴尬。华太太长时间地板着脸。斯馨莫名其妙地被夹在中间,她不明白她妈为什么老板着脸,不明白德医师为什么老是偷眼看自己。斯馨没办法明白。

    德医师又一次成为华家的常客,华太太已经病入膏肓。时光流逝,岁月不饶人,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以后的德医师有了些老态,事业却如日中天,蓬勃发展到了顶点。他如今是报上的新闻人物,春风得意,常常写些旧体诗,和民国的元老们唱和。能找他看病的都是名人要人,来去皆有小汽车接送。德医师出诊的次序,一向按路程远近安排。有时凑巧,同时有几辆车子来接他,都是达官贵人,谁也别想优先。他必定先去最远的一家,跨进车子,车子启动,缓缓开出去,另外几辆小车跟后边,接龙似的排队,说不出的威风。

    二十年里,江东弟子实在没什么大长进。斯馨迷恋他的小说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小说重复来重复去,甚至像斯馨这样的读者都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忍无可忍,斯馨恨自己忘不了那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既瘦又高的年轻人老是搅得她睡不着觉。她说不清自己究竟看了小说才念念不忘既瘦又高的年轻人,还是念念不忘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才反反复复看江东弟子的小说。江东弟子的小说和既瘦又高的年轻人互为因果。斯馨太痴情,太痴情的斯馨只能顾影自怜。

    谁也想不到德医师又经常去华家的秘密。虽然说两家是世交,然而德医师既成了一代名医,再上门便难免寒舍生辉。德医师尽量不摆名医的架子,望闻问切,很是仔细。斯馨为了让华太太高兴,特地从报纸上找到和德医师有关的篇幅给她看,报纸上把德医师的医术吹得神乎其神,全是妙手回春之类的捧场。华太太说:“我要是相信报纸上的话才怪呢。他要是真有本事,我看他能把我的病治好?”

    德医师的出诊费极高,给华太太看病却一向是免费。这样的大面子也只有华太太一个人敢不买账。华太太总是理直气壮,常常弄得做子女的和德医师下不了台。

    “我知道门口有什么人的小车子等着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用在我面前摆阔。”华太太精神好时,老喜欢缠着德医师不让走,根本不管他脸上的表情有多尴尬,“我不许你敷衍敷衍就走。你要是不存心,干脆别给我治病,让我早点死才好呢。我死了,你们大家都称心。”

    德医师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斯馨和阿米是陪衬,跟着哭笑不得。华太太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都敢说。

    “你太太不死,我这地方你敢来?别当我不明白。西瓜子拌豆腐,黑是黑,白是白,我全有数的。”

    德医师当着华太太面只能吃哑巴亏。

    “我这人一辈子就坏在一张嘴上,”华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天王老子面前也是这态度,“这几个小的,就恨我这张嘴,就怕我这张嘴。那也没办法,我想怎么说,就得怎么说。都死到临头了,我拖儿带女,把你们一个个扯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怎么了?嫌妈给你们丢了脸是不是?”她转向德医师,“你都看见了,别看他们表面上,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其实心里还不是都盼着我早死早好,早死早好,儿女都是这样没出息,有什么办法?要嫁的嫁不了,要娶的又不肯娶,整日冷脸对冷脸的,要活有什么意思?!”

    德医师安慰华太太,说馨姑娘不嫁,也是为了你华太太,你这样卧病在床,全靠她里外照应服侍,她不嫁,还不完完全全为了你。

    “哎哟,算了吧,真要有哪个男人肯娶她,实在谢天谢地,也算是我的福气吧。”

    斯馨的脸色顿时铁青。

    阿米用发抖的声音说:“妈,你干吗老是要这样刺激大姐,你何苦呢?”

    “我何苦?我就是何苦。”华太太斜眼看斯馨,“现在真不得了,姐弟俩早结成一党,碰不得的。对不起,大小姐,得罪了,你妈就是这么一张臭嘴,没办法。你呀,包涵着点。如今是我怕你们,说声对不起,行了吧?”

    斯馨的脸色依然铁青。她已经掌握了不让眼泪淌下来的窍门。悲哀像清晨升起的雾,像结的冰,像做梦。她淡淡地看着华太太,回过身,毫无表情望了德医师一眼,慢慢往外走,往外走,一步一步。

    德医师没有立刻就走。这天他是出诊归家,因此并不真在乎耽搁一会。从华太太房里出来,他让阿米陪着,去看望斯馨。

    “馨姑娘,你妈就这脾气,不值得生气的,不要气。”

    斯馨早不是二十年前一碰就脸红的小姑娘。小姑娘成了老姑娘。德医师不再称呼她大小姐。

    陈妈有事来找阿米,阿米和陈妈说着话一起离开斯馨房间。

    德医师饶有兴致地打量房间内部的布置。

    斯馨说:“德医师,你坐。”

    “好好,”德医师依然东张西望。南面墙上镜框里是一张相片,德医师走过去,取下金丝眼镜,端详了半天,问:“这是什么时候照的?”说这话时,已经又将金丝眼镜戴上。

    斯馨不作正面回答,只说:“德医师,你坐。”把一张椅子放放正。德医师笑着坐椅子上,试了试靠背,有话想说的样子。斯馨说:“我妈的病,全拜托你了。老是这么麻烦,老这样,真,真是太谢谢了。”

    德医师摆摆手,润了润嗓子,说:“没什么,没什么。”

    “真是太麻烦你了。”

    “唉,我也是看你们几个太可怜。你老子临死,老实说,你老子早就觉得你们几个娃儿在你妈手上,有苦吃。我给你妈治病,真叫是为了你,为了阿米那孩子。”

    斯馨的眼睛开始有些红。她想起来小时候和爹在一起的情景。

    德医师说:“你妈的脾气,实在是有十个医生也气得跑的。想到你馨姑娘在受罪,我能不管吗?”

    斯馨突然想到送德医师的小汽车还在外面等他。

    “馨姑娘,唉,你实在是命苦,我一想到阿咏,就觉得难过,就觉得对不住你馨姑娘。如今做儿子的,哪会把当老子的心思放在心上。要说阿咏,现在美国,倒真混得不错。人如果是没缘分,横竖也是没法子的事。”

    斯馨又一次想起送德医师的小汽车还在外面等他,司机一定是着急了。也许已下了车,站在华家的大门口,冲里面望。也许睡着了,德医师这么长时间不出去,他干吗不伏在方向盘上睡一觉呢?

    “凡事都勉强不得,阿咏他妈死了以后,很多人都劝我再娶,我吗,也不硬反对,老来有个伴,也是好的。但这事总得慎重,哪能随随便便就娶个人呢,馨姑娘你说是不是?”

    斯馨无动于衷地点点头。事实上,有意无意地她一直在点头。德医师端端正正坐在那,既像个小学生,十分认真听课的样子,又像是被审讯的囚犯,一五一十地在坦白,在交代事实经过。尽管德医师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尽管他常使她回想起父爱,但是斯馨始终看不出德医师和父亲有什么相似之处。在斯馨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潇洒年轻,人瘦,而且高。早逝的父亲没有老年,老态龙钟两鬓斑白说话哆嗦,永远,永远不会和父亲有关。

    德医师又说了一阵话,口齿不清,转着弯子表达他的意思。斯馨依然有意无意地点头。思想的野马一路奔驰,她就是扯紧了缰绳也停不下蹄。小时候,父亲时常领着她到相好的女人家去,她记得那些女人是怎样痴情地迷恋父亲。

    她的小口袋里塞满礼物,丫环和小厮陪着她到处玩。她忘不了那些女人总是背后说她妈妈的坏话,更忘不了父亲一笑置之的神情。除了她妈,父亲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除了她妈,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父亲。

    “馨姑娘,你不知道,人老了,一老,就怕孤单。荣华富贵,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父亲是个浪荡子。然而所有的子女,坚定不移地站父亲一边。华太太从不怀疑自己男人敢带着女儿去那种下流的地方。华太太也不相信那些下流的女人敢送礼物给她女儿。

    “要说我也实在对得起阿咏他妈了,凭我的医术,治不好她的病,你想,这难道还不是天意吗?天意,天意就不可违了。她在时,你知道,也是病了好久,光卧床,就有半年。”德医师顿了顿,略微换了个姿势,“她倒是老劝我娶个妾。我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能娶妾呀。她说:这有什么,算我和你离婚,名正言顺只当是娶妻,这总行了吧。我说,我就说——”

    斯馨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继续有意无意地点头。她早知道德医师会说些什么,从一开始,从德医师最初的眼光里。

    “馨姑娘,我当时真是这么说的,我说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会再娶,绝不会。”德医师取下金丝眼镜,掏出手绢,在眼角上戳了两下,重新戴上,对斯馨看,见她正看着自己,连忙将眼光移向别处。

    斯馨有些脸红,一意识到自己脸红,红得更厉害。德医师的话再明白也不过。她又一次想到正在门口等他的小汽车。黑颜色的甲虫一般的小汽车屁股后面冒着白烟。德医师继续往下说。好像是在看小说,一页一页往后翻,最后的结局就那么回事。

    斯馨感到心头一阵酸。

    “难道馨姑娘当真打算一辈子不嫁?”

    既瘦又高的江东弟子正伏案写小说,他的小说越写越糟糕,却永远是那么年轻,大大咧咧穿件长衫,皮鞋擦得锃亮,案头放着皮包,乱糟糟的书。斯馨一阵阵伤心,好像小刀子划破了手,痛楚仿佛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她的命运和江东弟子一篇蹩脚小说中的人物太相似。太相似了,简直就跟专为了她写似的。

    德医师感叹说:“唉,我太老了。是呀,太老了。”

    第五节

    “嗯——”华太太十分痛苦地哼了一声。斯馨悄悄走到床前,立了一会,看看没什么动静,帮华太太掖了掖被角。夜深人静,华太太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大红的缎子被面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一片起伏的山峦。大铜床一翻身就吱吱叫。华太太睡不着。她懒得睁眼睛。阿米和斯馨轮流陪夜,夜太长了,长得不像有尽头。华太太忍不住便呻吟一下,呻吟声意味着她没有入睡。阿米和斯馨按惯例都会有些表示,他们必须向她证实自己并没有打瞌睡。

    华太太懒得睁开眼睛去看月色。从天窗上看得到一方蓝天。月亮走过的轨迹,或多或少的星星,淡淡的云彩,所有这些她都不想看。一切太熟悉了,即使不睁开眼睛,她也知道怎么回事。夜静得能听见野猫走过的脚步声,偶尔听得见一声猫叫,轻轻的,带着试探性。有时猫叫声忽然会大起来,此起彼伏,鬼哭狼嚎,斯馨或阿米出去撵猫,轻轻的呵斥声,捡起石子扔出去的击打声,猫逃散的异样叫声,撵猫人回屋时的碰门声,一声声都往华太太耳朵里去。

    “嗯——”又是习惯性周期性的呻吟。

    “妈,”斯馨手轻轻搭在大铜床的柱子上,已站了好一会,“喝些水吧?”

    没有回答,斯馨又问了一声,依然没动静。她犹豫着,刚想走开,华太太眼也不睁地问叫她干什么。斯馨说问喝不喝水。华太太说喝屁的水,才想睡着,反倒让你吵醒了。

    斯馨知道她准保又得啰唆半天,疲倦不堪地走到红木靠椅那,手支在靠背上,托着下巴。华太太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叨,她没说斯馨是故意和她作对,没说叫醒她是一个阴谋,没说儿女们都恨她咒她指望她死。这一类话题常常可以一说几个钟头。夜太长了,啰啰唆唆反反复复的话题最有利于消磨时光。茫茫长夜是一幅静止的画,是死亡的一种形式。华太太用力翻了个身,大铜床吱吱叫,再翻身,有些夸张地使劲。斯馨情不自禁深深叹了口气。

    华太太未嫁时,道道地地千金小姐。千金二字绝不虚假。她爷爷一字不识,逃难,当兵,垦荒,做工,不知怎么就得了笔横财。意外之财一直是个谜。人无横财不富,华太太的爷爷怕露富,依然老老实实过穷日子,接了父母兄弟一起住,买了一大片江边荒滩,累死累活本本分分种地。她爷爷那一辈兄弟多,唯独他自己这一支人丁不兴旺。就一个儿子,倒是下血本读了些书,娶了媳妇,娶妾,好歹不肯养孙子。当年的荒滩很快成了个举族而聚的大村子,华太太的父亲作为村上的首富,为了没儿子操了一辈子心。过继个儿子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让他上进。过继的儿子不上进,和自己亲生的儿子不上进,这里面有个很大的差别。华太太爷爷的产业自然不能落入外姓人之手,虽然有一个嫡亲的独生女儿,华太太的父亲从来没想过招女婿进门。

    卧病在床的华太太经常靠回忆过去消磨时光。她忘不了她那位八岁的弟弟第一次走进她们家的寒酸样,流着鼻涕,太大的新衣服非常不合身,胆怯地东张西望。寒酸和胆怯一直像影子似的附在她所谓的弟弟身上。多少年来,华太太始终认为她父亲过继这么一位堂房兄弟做儿子缺乏眼光。事实上,她那弟弟很轻易学会了吃喝嫖赌,却永远学不会摆出有钱人家的少爷派头。华太太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就是她怀着斯馨时,父亲带着她那弟弟来做客,那不长进的东西竟然调戏华家的丫头。少爷勾引丫头已经失了身份,偏偏那丫头至死不从,华太太那弟弟鱼未吃着,竹杠却被狠狠地敲了一记。当时他还没满二十岁,丢人现眼,出尽洋相。华太太的父亲从此无脸面进亲家的门。

    自从进了民国,华太太的公公和男人就没做过事。那时候,秦淮河一带聚集了不少遗老遗少,成日喝酒作诗。华太太嫁过来不久就掌握了财权。正在走下坡路的破落家庭的账最不好管,那钱像水一样流出去,月月有亏空。老少爷们只知道要钱,花钱,都嫌她抠,嫌她小家子气。华太太的男人把钱都用在了秦淮河的妓女身上,有时也赌,赌了必输,输多了,华太太只好向公公告状。华太太的男人仿佛一辈子没长大过。他老子动不动就像锁猴似的把他关在家里,罚他读书,哄他读书,全没用。他永远是个孩子脾气,老子在时,怕老子,老子死了,怕老婆。怕归怕,坏事照样要做。华太太常对儿女说,他们的爷爷是让他们的父亲活活气死的。活活气死一点都不夸张。那一天,光是来要账赖着不肯走的,就有七位,都是当差的,也不敢进屋,站在园里,冷得直跺脚。刚下过雪,华太太的男人知道大祸临头,躲着不肯见。华太太一再派仆人去请讨账的进屋坐,讨账的说:“坐就免了吧,望太太开个恩,就是瞧着我们这么活生生地受冻,也快把钱拿出来吧。借债还钱,躲哪是躲得了的,钱一给我们了,我们也好回去向主人交差。”那七个讨债的人似乎铁了心,虽然各有各的主子,都打定主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华太太说:“一下子要这么多钱,我就是变,也变不出呀。就算是卖房子卖地,好歹也得给点日子。”讨债的说:“借钱还钱,总是有字据在这吧,卖房子卖地,太太您看方便,这到日子了,就没什么好说的,弟兄们就这么雪地里冻着,太太行行好还不成吗!”起哄着要见老太爷。华太太说:“见什么老太爷,你们存心想气死他是不是。没见过讨债像你们这样不讲理的。”讨债的说:“没见过欠债的像你这样不讲理的。就算是气死了老太爷又怎么样,他儿子不争气,怨谁?太太,你说怨谁呀?吃喝玩乐,你男人可是快活够了。”

    过去的岁月像一盆水,泼在干旱的沙滩上,冲出了几道沟,转眼没了水渍。华太太卧病在床,懒懒地想着过去,追寻着那些早已失踪的痕迹。该忘的事自然会忘却,不想忘的事想忘也忘不了。过去的岁月像醒来的梦,像烟,像雾,像鸟在天上飞,越飞越远。记忆把过去的岁月编成一本书,删繁就简,经过合理的想象和加工,这本书中最精彩的一个章节,便是华太太妓寮探险,大闹龙蟠里。那是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华太太大打出手,闹得有声有色。当时那小女人刚刚起床,一头乱发,正刷牙。华太太始终弄不明白男人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小女人一张黄脸,手是副鸡爪,捏着一头涨满白色泡沫的牙刷,有些赌气地往嘴里戳,未睡醒的一双蛇眼斜着看人。她穿着条绿绸裤,青莲色旧绸夹袄,极随便地只系上了一两个扣子,人站在风口,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一起动。

    华太太将小女人推向一旁,破门而入,先寻自己男人。这是间厢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房半新不旧的家具。床上散乱着一条大花被,黑黝黝地看得见一丛头发,黑的头发随碰门声而动,转过来,露出她男人的大脑门,一见是华太太,大惊失色,连忙用被子蒙头,焐在热被窝里死活不肯出来。华太太怔了怔,咬牙切齿地找家伙,顺手捞起一只大红的龙凤图案热水瓶,恶狠狠朝梳妆台上的玻璃镜砸去,哐啷啷响成一片,碎玻璃和水满地都是。小女人口冒牙膏沫,傻了眼,手上的牙刷指着华太太,不敢开口,也不敢过来劝。华太太乱打一气,能砸的砸,能掀翻的掀翻,又扑到床面前,用力揭那条大花被。华太太男人毕竟力气大,抱牢了被子不肯丢手。一不小心,露了条腿出来,光光的,白得晃眼刺眼。华太太揭不开被子,举起拳头在被子上擂,边擂,边骂,擂得手疼,骂得喉咙哑,哼哧哼哧喘粗气。

    自然是惊动了人,出来了一男一女。那女的已经很有了些老态,眼色中是几分惊惶,看着乱七八糟的地上。男的倒是粗粗壮壮的一条汉子,袖子卷得极高,手臂上刻着两条绞在一起的青龙,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像磨盘似的牵了牵,杀气腾腾地问华太太,凭什么无法无天在这乱打乱砸东西。小女人有了靠山,往地上啐了口白沫,娇滴滴地说:“管他呢,管他呢,华先生有的是钱,砸坏了打坏了,还能有一样不花钱赔吗?哎呀,你大男人一个,老婆寻来了,也不用怂成这样嘛,哎呀呀。”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说:“也不是赔不赔的事,实在是坏了规矩,她一个妇道人家,也算是做太太的人,男人的脸都叫她丢光了。”华太太喘了一阵粗气,已聚了些力量,一眼瞥见床头小框上放着个镜框,镜框里是她男人的小照,一副斯文样子,居然戴了眼镜。她男人的眼镜仿佛是女人头上的插花,一向只是个摆设。华太太揭不开被子,满腔怒火集中在放小照的镜框上,一把抢过来,使劲往下掼,又用两只脚轮番去踩。脚抬得极高极高,重重踏下去,踏下去。

    老女人在一旁做和事佬,口口声声叫太太,说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说:“商量个屁,撒野也不看看地方。是太太了又怎么样,惹恼了老子,老子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华太太管他什么白刀子红刀子,冷不防跳出去,一把揪住了小女人的头发,长长的黑发在手上绕了绕,咬牙切齿,往死里拉扯,舞了一阵,小女人痛得死过去活过来喊救命。老女人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人命了。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因为华太太这凶猛劲,反倒软了,上来分开华太太和小女人,不让华太太触到小女人,偏头对小女人说:“你先避一避,这女人不要命了,犯不着和疯狗斗气。”小女人边退,边捧着脑袋做痛苦状,边说:“管不住自家男人,那是你自己的事,怨谁,这怨谁?我是不要脸的,就不要脸,你又能怎么样。也不问问自己争气不争气,你男人把我肚子睡大了,生米已是熟饭,木头都做成了船,如今白白胖胖的儿子也养了,你想轻轻巧巧把男人就拖走,做你的梦,没那么便宜的事。”华太太暴怒着还要扑过去,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拎着华太太手腕,拖到床跟前,手一扬,揭了大花被,被子下的男人赤条条无处躲。“姓华的,你给我放明白些,就你这怂样,也配养一房外室,真是祖宗八代的脸面也丢得光的。长了个鸡巴,有什么用?也好,今天这母老虎打上门来了,冤有头,债有主,大家把话说说清楚。”华太太男人忙不迭穿衣服,也不敢抬起眼睛看人。华太太挣扎着动弹不得。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对一旁傻站的老女人说:“你去叫她来,把娃儿也抱来。就这么个屌男人,有什么好争的。”

    转眼工夫,小女人又出现,头顶的乱发已梳理过,新扑了粉,抹了胭脂,手上抱着个吃奶的娃儿,气呼呼的不肯过来。华太太男人穿好了衣服,坐床沿上不吭声。“我自然要争,要闹,这是你们华家的种,我也无所谓舍得舍不得,你这样的男人原是靠不住的,想想当初是怎么哄我的,甜言蜜语,那口气,就是骗我当皇后娘娘也不过如此。事到如今,你说吧,这娃儿到底怎么办,你给个话。”华太太骂着挣脱开,又要冲过去和小女人厮打,小女人吓得直往后退,一双小眼睛睁到最大。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张开双手,拦住了华太太:“你这女人,怎么一点身份都不顾,自己没本事生儿子,别人替你代劳了,你有什么好闹的,有什么好闹的?真是没见识!”桌子上放了一脸盆水,华太太端起脸盆,对着手臂上刻青龙的壮汉,劈头盖脸泼过去,又以空脸盆为兵器,乱砍,乱抡,房间里的人东躲西藏,用手挡,用手捂,慢一拍,是地方便被重重地一击,小女人鬼哭狼嚎,她手里抱的娃儿受了惊吓,也哭。满地碎玻璃,满地的水,满屋子都是哭声。华太太突然扔掉脸盆,上前夺那小女人手里抱的娃儿。

    多少年来,华太太试图从阿米惶恐不安的眼神里,看出小女人的影子。阿米整个地继承了他父亲的懦弱和无能,更懦弱,更无能。良好的愿望像美丽的肥皂泡,轻轻扬起,五颜六色,随风飘荡。这么个儿子是华太太做人的寄托,是这个曾经显赫过一时的门第重放旧日的光彩的唯一可能,她爱他,宠他,胜过了自己亲生的两个女儿,结果却使本来就不痛快的她变得更不痛快。阿米从来不是个坏孩子,然而他太是个好孩子了,永远也长不大,他太老实,太善,太窝囊,太没用。媳妇葆兰死了以后,倒是留下过一个孙子,白白净净,很惹人爱的样子。华太太曾把当年投资在儿子身上的希望,全部移到孙子身上。媳妇死了,这孙子名正言顺地可以由她一手照应。

    所有的过错都在阿米身上。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该一次次给死去的葆兰写信。俗言产后死者不能转生,须诵血湖经一藏,方可以超度。葆兰刚死之日,华家乱成一团,虽然请了个和尚回来,放过一坛焰口,毕竟马虎和仓促了一些。阿米自然是不懂什么顾忌的,思念亡妻心切,三天两头地给亡灵写信,又洗了许许多多照片,大大小小,房间里挂得到处都是。活人心里丢不下死人,死人在阴间也不肯太平。华府因此有了些闹鬼的意思,半夜三更,常常听得见异样声音,隐隐地有人在哭,在说话。最奇特的是葆兰留下的婴儿,无缘无故地哭,又无缘无故地不哭,小眼睛里似乎老是能发现别人看不到的什么。阿米因为儿子杀死了爱妻,对这小生命总有一点愤怒。最疑神疑鬼的是那些下人,流言飞语,背后指手画脚,脸上做出各种表情。华太太请了个道士回来辟邪,折腾来折腾去,上下里外更不安宁。道士忙得浑身是汗,既认真又仔细,又理直气壮。千叮万嘱,说阿米再也不能给葆兰写信,关照要将葆兰的照片全部焚烧,一张也不能留。鬼神之事,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华府让道士大闹一场,果然较过去平静。婴儿也不怎么哭了,却突然生起病来。

    直到阿米的儿子埋葬,华家才重新恢复旧日的宁静。华太太白花了一番心血,着实难过了一番。迷信的说法是葆兰在阴间太寂寞,要儿子去陪伴。华太太免不了对死去的媳妇耿耿于怀。阿米先是听说儿子病了,又听不见婴儿哭啼,原先的一份厌恶之心顿消,父子之情恻然而生,号啕大哭了两场,又偷偷流了几回眼泪,想到葆兰在阴间一定更苦,也心甘情愿,只恨儿子在时,自己没有多看他几眼,多抱抱他。华太太拿儿子毫无办法,阿米一向言听计从,偏偏在续娶这一点上死不让步。他实在忘不了葆兰,忘不了,就是忘不了。葆兰活生生地老在他脑子里转。都说是中了那位算命先生的邪,死咬定自己命里无妻无子,已克死了两条生命,何苦再作孽害人。华太太哭闹,在地上打滚,全没用,她一生一世不求人,不让步不服软,独独在这桩事上栽了跟头。老实人犯起死脾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华太太最爱看的戏是《红鬃烈马》,百看不厌,仿佛专为她而写。王宝钏抛球招婿寒窑成婚苦守十八载,薛平贵远征西凉高奏凯歌衣锦还乡,舞台上十八载一瞬间,只是一幕场景的转换,瞬间和场景转换写照了华太太的一生。漫漫长夜任凭记忆驰骋,从高高的天窗望出去,绿绿的一方天,散乱着几颗星,一张白纸被剪成了圆饼当月亮。四柱大铜床是飞船,四个当差的扛着床腿在空中疾走。天河渐近,大地遥远,自上往下望,曲曲弯弯的秦淮河像条银链,像蛇,像蚯蚓,像顽童撒出去的尿,像新升起的一道炊烟。天上的河对着地下的河,华太太不时产生一些很古怪的念头。古怪的念头层出不穷,点缀着寂寞长夜,抚慰着已经麻痹的心灵。没完没了的陪夜是桩苦差,阿米和斯馨早到了面黄肌瘦的地步。当华太太以一种忏悔的心情,告诉斯馨她亲生父亲是谁的时候,阿米和斯馨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这是个过分恶毒的玩笑,华太太故意神秘兮兮地说,充分享受来自斯馨面部表情上的苦恼。守了一世寡的华太太居然依靠把自己编派成一个下流女人来取乐。在惨淡经营的记忆空白处,华太太搜寻着龌龊的颜料,胡涂乱抹一气。有可能是斯馨父亲的人一个个增加,很快到了一打。那么我呢,我的亲爸爸是谁呢?迺娴偶尔回来,带着些挑战问华太太。你,就凭你,华太太病歪歪蜡黄的脸顿时回光返照,你这样的东西,不是你那不是人的老子,谁养得出。迺娴含笑说当然有人能养。谁,华太太悻悻地问。你。迺娴将一个你字拖得十分长,有腔有调。华太太脸上的回光返照逐渐消失,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病态,奄奄一息,歇斯底里,突然间痰也多了,气也短了,闹着要上马子。坐在马子上运了一会儿气,以最大的歹毒说:你别得意,别得意,你男人成天在外头玩舞女,当我不知道。说了,华太太眼前一黑,人晕了过去。

    华太太动不动就会晕过去。幸亏有德医师经常来。德医师的名气实在太响,虽然小心翼翼,举止中按捺不住一股名医的富贵气。料子极考究由著名裁缝亲手制的长衫,名牌礼帽,金丝眼镜,锃亮的黑皮鞋和文明棍的掷地有声,互相呼应,慢慢走进华家大门。达官贵人的小汽车歇在门口恭候着他。华太太的病不像会好的样子,总算有了名医的照料,也不恶化。德医师一向匆匆忙忙看病,老规矩地搭脉,看舌苔,极随便地问几句。阿米磨好了墨,德医师提笔略想,龙飞凤舞一气写下去,转眼就将处方开好。时间大多花在和阿米与斯馨的聊天上。阿米对德医师常来的用心一无所知,他不会去想德医师一再偷眼看斯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含义。他反正是被动地这样,被动地那样,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过一天算一天。人何苦要生,要老,要病,要死,阿米除了念念不忘葆兰,什么都无所谓。德医师说,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就这么耗着,死人死不了,活人活不成。德医师又说,你们,你们毕竟还年轻。斯馨姐弟心不在焉听,由他去说。这是一幕不断重复的戏。德医师转过头,看阿米在发怔,有些拘束地对斯馨说,馨姑娘,有句话,这句话,你妈不死,我是不会说的。斯馨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希望德医师这句话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说。

    原载《收获》1990年第3期

    点评

    《半边营》是叶兆言“夜泊秦淮”系列小说中的一部,另外三部为《状元境》《追月楼》《十字铺》,均为中篇,从标题可以看出四部小说的内容均与“秦淮”有关,写南京城的风雨往事。

    《半边营》写抗战前后一个家族走向没落的故事,虽然其中一些人物与时代大潮相连(如祖斐),但更多的故事还是发生在家族的大院之内,重点描述家族败亡前的点滴细节。在众多人物中,作为一家之主的华太太是性格最鲜明的一位,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阴酸刻薄,与自己儿女的关系十分紧张,尤其令人生厌的是她最看不得别人快乐,她必须将自己内心的痛苦传染给周围的每一个人,这才符合她的心意。在这种性格的驱使下,她的三个儿女的婚姻和人生多是坎坷不幸。大女儿受到母亲的“传染”最为严重,整日郁郁寡欢,一直未嫁;二女儿倒是有一股叛逆的野气,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婚姻也并不幸福;作为唯一男性的阿米更为凄惨,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的他明显缺乏男性的英武之气,懦弱而缺乏主见,妻子和儿子的相继死亡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说的整体格调是灰色的,充满凋零前的腐朽气息。尽管故事平常,但在叶兆言颇具“民国味”的笔调下,小说的历史感浑厚充盈,让人深陷于往事不可追的历史遐想之中,成功实现了对历史的鲜活再现。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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