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我国传统意义上的正统文体,历代知识分子往往以极其严肃的创作态度从事散文的写作,因而散文写作一般与他的政治生涯联系最为紧密。苏轼一生,历尽了宦海风波,人生体验丰富而深刻,故其散文创作的历程,也大致与他的经历同步。概而言之,以元丰二年(1079)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为界,苏轼的散文创作可以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后期散文在题材、文体和风格等方面的取向,有相当明显的差异。
苏轼前期所写的散文,与他政治上积极进取的态度息息相关。苏轼英年得志,步入仕途。和一般知识分子一样,有行道济世的抱负,以济苍生、救社稷自任。“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这是他早年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其后签判凤翔,还朝任职,又自请外放,虽小有挫折,但他“奋厉有当世志”的初衷并未稍改,作为统治阶级的新进一员,总是充满朝气和锐气。他锋芒毕露地上书皇帝,议论朝政,对一系列重大政治社会问题直陈己见,并提出了具体的改革措施。所以,与苏轼的政治活动相适应,这一时期他的散文创作成果,主要是踔厉风发的政论和史论。
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进策》和《进论》。这是嘉祐六年(1061)苏轼经欧阳修荐举,参加秘阁“直言极谏”科考试之前进献的文章,各二十五篇。二十五篇《进策》属于政论一类,分为三个部分:《策略》五篇、《策别》十七篇、《策断》三篇。这类文章,可以说篇篇都是直言当世、言必尽规的干时之文。在这组文章中,他对当时形势,提出了“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这样惊世骇俗的大胆论断,以此为前提,他又提出改变因循守旧风气的要求,并分述了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军旅等一系列具体改革措施。《策别》中的《教战守策》,在“海内狃于晏安,耻于言兵”的政治气氛之下,提出了安不忘危的警世主张。苏轼从分析当时民风士气着手,痛陈官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的弊病,然后远征近譬,陈说利害,得出唯有积极备战,“教民战守”,方能“安万民”的主旨。这篇文章表明,苏轼对北宋朝廷政治、外交政策的致命伤有着透彻的了解,对其政治前途有着清醒的预计。这是一篇初步显示苏轼政治识见的切实时论,而并非书生虚文。所以有人正确地指出:“坡翁此策,说破宋室膏肓之病,其后靖康之祸,如逆睹其事者,信乎有用之言也。”(《三苏文范》引唐文献语)二十五篇《进论》属于史论,借古人古事间接表明自己的见解识度。其中《留侯论》、《晁错论》等,于人人熟知的普通史料中发掘新意,立论超卓,辩才纵横。除上述《策论》和《进论》外,苏轼前期重要的政治性论文尚有《刑赏忠厚之至论》、《思治论》和《上神宗皇帝书》等篇。
如果说苏轼的政论、史论主要表现了他的政治识见,那么他前期所写的亭台楼阁记,则侧重表现了他的社会、人生意识。自担任地方官后,他与现实社会更为贴近,与百姓有更多接触,政治上积极进取的精神转化成了对国计民生的进一步关切和思考。这在他写于凤翔的《喜雨亭记》中得到较为集中的反映。苏轼目睹当地久旱不雨,百姓受灾,农业生产遭到损失,深以为忧,故因雨而喜,并以“喜雨”名亭。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与百姓忧乐与共的思想感情。《凌虚台记》作于同时,苏轼由台的废兴存毁,联想到人事得失,劝诫凤翔太守不要依恃高官显位:“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这种旷观达识,反映了苏轼对人事世态有着较深一层的思考和理解。
由于“跟看世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的进退两难处境,苏轼在密州任上写了《超然台记》一文,把他面对矛盾而想追求安遇顺性、超然物外的矛盾心态表露无遗。作为一个地方官,苏轼有勤政爱民的一面,他组织救灾抗洪,颇多治绩;但另一方面,他作为一个在朝廷政争中的失意者,又陶醉于“无所往而不乐”的超然境界:“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我们从中已可发现后来那个超旷洒脱的东坡居士的影子。可以这样认为:当苏轼积极参加政治活动、锐意革新的时候,一种勇往入世的进取精神鼓舞着他参与朝政,发表政见;当他在接触社会、面临种种困难的时候,另外一种顺心适性的思想也能占据某种重要地位,有时甚至会成为东坡思想的主导倾向,大约正是有见于此,故姜宝评《超然台记》云:“此记有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脱出尘寰之外之意,故名之曰超然。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也。”(《三苏文范》引)“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幸免一死,向来政治信念一时几乎完全崩溃,人生信念也有些动摇,陷入了精神危机。然而,正是政治上的失败,却导致了苏轼人生意识的逐渐成熟变得旷达而坚强。在谪居黄州的四年中,他承受着心灵的孤独和人格的屈辱,在深沉的思考中找到了一条比较超脱的道路,成为一个独具个性的作家。比如怎样看待人生的价值?怎样衡量世事的是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应以什么为准则?遇到挫折应该怎样自处?凡此种种,苏轼都曾不断探究寻找适当解答。正像黑格尔说的:“环境的互相冲突愈众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确实,对人情美的无限怀恋,对人格力量的热情赞颂,对人生意义的反复探究,尤其是那种超越现实而仍执著人生的生活态度,使苏轼在其后期散文中焕发出了特异的光彩。
苏轼后期散文众体兼备,且都有卓然独绝的成就,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杂记、题跋、书信一类小品。明代散文家袁宏道极为推崇苏轼的小品文,他说:“坡公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指笔记文,如《东坡志林》)。使尽去之,而独存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苏长公合作》引)这些话有过当之处,但这类文字苏轼写来的确特别自然洒脱,其中有个活脱脱的坡公在。作者的鲜明个性在这类文字中得到了最真切、生动的呈示。
《记承天寺夜游》属于杂记,全文短短八十五字,却展现了一个超凡轶尘、空明无滓的艺术境界。那皎然明月,在作者笔下岂只是观赏的对象,它简直已化为东坡的知己好友,与那一位闲云孤鹤般的张怀民一起,抚慰着东坡的心灵创伤,帮助他在痛苦中恢复了心绪的宁静,步入忘怀世事的自由境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良夜何其”竟是专为“闲人”而设,由于作者情绪的外射,月夜竹柏的物境已经变成了作者人格美的象征。同类的文章有《记松风亭》,言简而意深,颇似禅宗的偈语。全文如下:“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作者游松风亭时,忽有所悟,那种身处逆境而心中泰然的人生态度随机触发,得到圆通的表达。这篇名为“记”,实是一篇论,是苏轼晚年参透荣辱生死得失进退而进入自由境界的人生告白。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本是一篇论画的题记,其中关于“胸有成竹”、“心手相应”的论述,涉及了艺术创作心理规律,向来为论者所重;而苏轼对于自己和文与可之间“亲厚无间”的友情的记叙,又特别感人肺腑。文中写到两人诗画往还,逗趣失笑,那种开朗而幽默的个性表现,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为动人的是“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一节,前后相映,睹物思人,流露了深沉的伤悼亡友的情怀。一篇普通的论画题记,到苏轼手中变成了一支人情美的赞歌。至于他的书信,更是“信笔抒意”,或叙私谊,或谈读书,或论作文,均娓娓道来,不仅使我们因之得以窥见东坡那丰富的情感世界,而且颇受到理性的启迪。如《又答王庠书》介绍了苏轼一生受用不尽的“八面受敌”读书法,《答谢民师书》论述作文贵自然,贵达意,也是夫子自道,是作者散文创作的自我总结(《唐宋八家文读本》评曰:“前半‘行云流水’数言,即东坡自道其行文之妙”)。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说:“苏长公晚年之作,有随笔写出,不待安排,而自然超妙者。”正确指出了其小品文自然而富于情韵的特色。
苏轼的山水游记散文,能超越一时一地的游踪记述和情感抒发,把一般的游览内容上升为理性的思考,因而极有理趣。关于这一点,我们不能不举出那两篇脍炙人口的《赤壁赋》。这乃是作者被贬黄州后,坎坷的经历、艰难的处境、复杂的心态诸种因素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方积淀而成的,它集中提出了人生有何意义这样一个哲理命题,反映了作者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打击后,在现实处境中那种心灵的抗争和挣扎。他因景悟理,最终认识到有限的人生和永恒的自然之间的界限可以消失(“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应当返归自然,与自然合一。《前赤壁赋》文末作者用形象的描绘,突现了精神得到解脱以后的自在之乐:“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种随遇而安、力求超脱的人生态度,与庄子所谓“吾丧我”的境界相通。《后赤壁赋》则借江上之孤鹤、梦中之道士,表达了作者旷达的情怀和对人生的彻悟。《天下才子必读书》评此二赋:“前赋是特地发明胸前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从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便是真实受用也。”便指出了苏轼游记文富于哲理性的特点。《石钟山记》也有别于通常的游记散文,作者以一个“疑”字为贯串全文的线索,写成了一篇翻案文字。不但文中景物足供赏览,且能使人领悟读书观理之法,所以被称为记中“绝调”。
苏轼自称“平生不为行状碑传”,但偶有所作,则风神独具。最见光彩的是为好友陈季常传神写照的《方山子传》。此文没有对传主事迹作渲染夸饰的记叙,也不作廉价的吹捧颂扬,通篇以一个“隐”字为骨,以一个“侠”字衬副,通过方山子先侠后隐的传奇式经历,写活了他视富贵如浮云和摆脱宦海、自甘寂寞的精神面貌。这篇传记的意义,在于作者借此折射出自己对人生的价值取向。《潮州韩文公庙碑》则历叙韩愈一生的道德文章功业,颇多溢美之辞,如“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云云。问题并不在于韩愈是否足当这样的赞语,而在于苏轼是把理想化的人格寄托在韩愈身上,这篇文章实际上是对理想化的人格表示了由衷的赞美。前人说此篇“苏长公生平气格独存”(《宋大家苏文忠公文抄》),正是看到了作者的用心所在。
苏轼散文的思想内容,深深打上了他的人生经历和随之渐趋成熟的人生意识的烙印,略如上述;下面,我们再来介绍一下苏轼散文的风格特征和艺术成就。
苏轼继承了前代散文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人的艺术成就,但又努力加以发展和创新,如集五彩色丝,成一家机杼。韩文的气势、柳文的意境、欧文的平易,都被他吸纳而融化一体,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散文风格特征。对这种特征,他自己作了很精确的概括: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文说》)
这段话与《答谢民师书》中所云“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是一个意思,可以互相对照。苏轼的自我概括,表示了两个含义:一是文理自然,“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二是姿态横生,“随物赋形而不可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把两方面综合起来,就是既有“工”的一面,表现变化出奇;又有“易”的一面,归到平易自然。刘熙载说“东坡之文工而易”(《艺概·文概》),就指出了苏文变化而又自然的风格特征。
从根本上来说,苏轼散文的自然,得之于作者性情的自然真率,以及他在创作中追求个性的真实表现。不管是记山水游踪,还是叙朋友情谊,抑或是题画论文、音闻相通,处处映现出作者超脱尘俗、光风霁月般的人格力量。一篇《前赤壁赋》,为何千载而下仍能打动人心?首先是由于作者毫不掩饰地向读者披露了贬官黄州以后的心路历程,剖示了自己由泛游大江之乐,转到顾念人生之悲,再复归于精神解脱之愉悦的心理巨变。一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写来似乎散漫旁涉,但也因其与文与可的深厚情谊洋溢于字里行间,把真歌哭发为文字而撼人心魄。在《记承天寺夜游》、《后赤壁赋》、《方山子传》等篇中都可看到作者豁落尘襟的人格显现。这才使他的散文达到了“非能为之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江行唱和集序》)这样一种极度自然的境界。从另一方面来说,作者善于为思想感情的自由表达寻找最合适的外在形式。他主张“辞达”(这里的“辞”不仅指文字,而是泛指表达方式),主张“随物赋形”,反对作文“程式文字,千人一律”(《答王庠书》),有什么固定的框架和格套,因此他的散文确实具有行云流水般的变化之美。苏轼散文在艺术上的成就概而言之有这样几个方面:
一、立意高远,构思多变
苏轼的议论文,从来不就事论事、四平八稳,而是翻空出奇,以高人一头的新颖题旨使人警醒。《留侯论》、《晁错论》等史论,所采撷的是人们熟知的史料,但作者却能读书得间,从平常史料中发现问题,发掘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含义。过去人们往往把张良受书于圮上老人一事加以传奇化,苏轼却认为圮上老人是“秦世隐君子”,从此事引出张良能“忍”,联系刘邦、项羽胜败之由,说明了“忍小忿而就大谋”的必要性。晁错是西汉著名政治家,“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古文观止》评语)。苏轼则从历史记载中发现了晁错面对吴楚七国叛乱只考虑“自全之计”而不主动讨伐七国诸侯的破绽,从而得出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结论,实发前人之所未发。
苏轼为提高文章的命意,常采用因小见大的构思。所谓因小见大,即写作时不泥定具体的题目,而能透过一层、深入一境,从寻常人事中揭示出具有本质性意义的大道理。《喜雨亭记》,就是一篇“题小而语大”(《三苏文范》引虞集语)的亭台楼阁记。本来,久旱逢雨,乃寻常之事;因雨而喜,亦寻常之情。苏轼此文,却从天无雨的自然现象,生发出“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的社会性命题,从而给“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亭”的喜雨之情,注进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凌虚台记》是应凤翔太守陈公弼之请而作的,本可以应景敷衍,颂扬一番陈的政绩当属题中应有之义,但苏轼却一反故常,从台的废兴存毁起端,联系古今人事得丧,发了一通高官显位并不足恃的感慨,所论甚大。有人认作一篇讥太守文字,实在是低看了作者的胸襟和作品的寓意,非探本之论。
无中生有,虚处用力的构思特点,最能体现苏轼散文善于变化的一面。刘熙载论苏文,说“东坡之父长于生”,“东坡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就指出了这一特点。且看他的赤壁二赋。二赋所游之地相同,写作时间相近,但前赋写实景实情,后赋作幻境幻想,一实一虚,表现了同样的人生主题。后赋末段写鹤化道士,先描绘了逼真的场景:“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下面由实景生出幻境:“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作者借鹤与道士寄写旷达胸次,故《苏长公合作》引李九我云:“末设梦与道士数句,尤见无中生有。”这样的结尾,文情缥缈,令人生悠然不尽之思。苏轼在记叙文中用此法,如李涂《文章精义》评《凌虚台记》结句:“‘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在议论文中亦用此法,如《留侯论》一文,“论子房生平以能忍为高,却从老人授书、桥下取履一节说入,乃是无中生有之法。”(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所以,概括来说,运用无中生有方法乃是对实境、实证、实理的突破和超越,可以大大深化文章的主题,使之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苏轼为文,喜用比喻,有时甚而以喻代论,使抽象的道理化为生动的形象。这在议论文中最为突出。如《教战守策》中最为精彩的一段论证,就是用比喻构成的:“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用养身道理来比譬治国方术,则结论是如此浅显而明白:“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对此,《唐宋八家文读本》评曰:“只是安不忘危意,一用引喻,便觉切理厌(饜)情。”正确道出了以喻代论的艺术效果。有时,苏轼还用比喻来作为文章的整体性艺术构思,譬如《日喻》。说是整体性构思,因为比喻手法在文中不再是局部的论证,不再是逻辑说理的辅助性手段,它取正面说理而代之,成为支撑全文逻辑结构的骨架和血肉,可以说无此比喻也就不成其文。苏轼在文章前段用眇者问日为喻,写得周详具体,然后才引出“道可致而不可求”这简单明确的结论;后段用北人学没(潜水)为喻,也是写得层层展开,务求透彻充分,然后以“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一语点破。这样构思所产生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前后两意,俱用设喻成文,妙悟全得《庄子》。愈浅近言道愈明”(《唐宋八家文读本》),“而譬喻入妙,如白香山诗,能令老妪都解。”(《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二、景、情、理三者相辅相生,文有诗境读苏轼散文,尤其是记叙性散文,我们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外在形象单纯而简洁,内在意蕴丰富而和谐,真所谓“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这种审美效应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善于将描写、抒情、议论等表现手段交互并用,使景、情、理诸种艺术要素相辅相生,从而使作品构成了一个生命整体。
景物描写是苏轼散文中精彩动人的部分。苏轼工于体物,对自然景物的观察极为细致;他又善于“随物赋形”,把自然景物的特征艺术地再现出来。《记承天寺夜游》描写月夜:“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用“积水空明”比喻月光的清澈,用“藻、荇交横”形容竹柏倒影的参差朦胧,通过艺术的错觉写出了景物的质感和动态之美,隐喻贴切,点染得当,塑造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境界。《石钟山记》写黑夜景物:“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其中的奇石、栖鹘、鹳鹤,经过作者艺术想象力的“放大”,用拟人手法摹形绘声,不仅形象生动,而且渲染了一种恐怖的气氛,使人顿生亲临其境的感受。又如《后赤壁赋》中写冬天景色,仅“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十六字,便精练概括地表现出冬天空廓寂寥的季节特征,所以虞集赞曰:“陆士衡云:‘赋体物而浏亮’。坡公《前赤壁赋》已曲尽其妙,《后赋》尤精于体物。”(《三苏文范》引)体物极工,柳宗元的游记散文也有此特点;但柳文意与境相凑泊的痕迹较为显露,太拘于一时一地的感受,而难以触发读者更深广的思考。苏轼游记散文则更致力于心与物、意与境、主体与客体间的融合,使自然山水不仅显示出客观的美质,而且成为人生的映照,哲理的象征,其审美价值就更高,在他的笔下,自然意象往往兼有写实性和象征性双重品格,达到了物我同一的艺术高境。《记承天寺夜游》中那种澄澈透明的意境展示,与胸无点尘的“闲人”之间实存在一种对应关系,它既是一种物境,更是一种心境——是“闲人”的胸襟和人品的象征。《前赤壁赋》一文,景、情、理三者的结合达到了浑然无间的程度。苏轼用因景生情、借景喻理的高明手法,使文章的形象性、情感性和哲理性极为和谐地统一为一个艺术整体。江水、清风、明月这三个自然意象,尽管有其自身的观赏价值,但其美学意义不再仅是人的活动背景或映衬,它们处处与作者的心态相吻合,与人的感情需要相呼应,成为作者内心活动的对应物。文章首段写江上之景,引出作者的感情抒发,可见自然景物陶冶人的性情的魅力;第二段中客人那种虚无消极的人生观,借助于具体的自然景物加以表达;第三段中苏子反驳,也以水和月就近作譬,深入浅出地说明了事物有变与不变的两重性的道理。表现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作者也是信手拈来,以“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代表人间美好的事物,意象的内涵也就越来越丰富。全篇文章,议论使景物赋予了微妙的哲理意味,写景使哲理呈现具体生动的形象,两者又以作者的情感变化加以贯注。前人说:“风月二字是一篇张本”(《苏长公合作》引邵宝语),值得仔细咀嚼这话的含义。
三、文体及语言方面的创新
中国古代散文的文体形式极为多样,经过历代作家的不断实践,至唐代已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模式。后之作者,因袭多,创新少。苏轼散文则不然,他主张“辞达”,一切服从于内容表达的需要,因此敢于突破甚至改造各种文体模式,加以融会变通,在文体运用方面有较大的自由度,所以我们在读苏轼散文时,常常会难以一下子确定一篇文章究属何种文体。
例如在记叙散文中,苏轼喜欢纵横议论,表现出主“理”的特色。他写的亭台楼阁记和山水游记,议论成分很多,如《超然台记》之先议后叙,《凌虚台记》之先叙后议,《石钟山记》之中间记叙、两头议论,《放鹤亭记》之中间议论、两头记叙,无不以记叙与议论的错综并用为特色。这实际上是对记叙散文的一种改造。明代文体学家徐师曾因注意文体之区别而不知其尚有相通、变异的一面,在谈到杂记文时说:“其文以叙事为主,后人不知其体,顾以议论杂之。故陈师道云:‘韩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耳。’”其实苏轼弟子陈师道的话,恰恰道出了宋代杂记文记论结合的特点。
又如《前赤壁赋》,它的外在形式似乎是一篇游记。开头交代时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地点(“游于赤壁之下”)和人物(“苏子与客”)、事由(“泛舟”),下面从出游到赏景、箫歌、怀古、伤今、议论、醉酒、天明,完全按时间顺序一路写来。而且以“月出”起,以“东方之既白”(月落)收。在起结安排上也突出时间因素。但实际上,此文并非以记游为主,而重在抒情议论。因此,作者对辞赋体主客问答、抑客扬主的形式进行了改造。文章在主客之间展开人生意义的辩论,最终由主说服客,主客认识归于一致。这里的主客双方,其实是作者为展开辩论而虚设的两个思想对立方面,主客驳难就是作者内心矛盾斗争的独白,最终主说服客,当然反映了作者人生观的积极一面战胜了消极一面。有人欲将此客指实为某人(如赵翼《陔余丛考》“赤壁赋洞箫客”条以为是绵州道士杨世昌,张尔岐《蒿菴闲话》则以为是秀才李委),似都昧于作者独具匠心的构思了。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也兼有题画记和悼念文的双重特点。作为题画记,苏轼着重阐发了“胸有成竹”和“心手相应”的艺术思想,但对于文与可这幅竹画本身及来历等却均未作具体交代。作为悼念文,他记载了与亡友文与可交往中的几件逸事,凸显出文与可豁达超逸的情怀,文末寄托了睹物思人的伤悼情怀,但对文与可其人的身世事迹却又略而不叙。不过,文章的前后两半仍是相互依存、紧密结合的:前半篇介绍文与可的创作经验,处处渗透了作者对文与可的敬佩之情;后半篇追忆两人平素交往,记载了互赠诗画和关于“万尺竹”的友好争论,又可看做是前半篇所论创作思想的展开和发挥。全文以画竹始,以画竹结,一脉贯串,浑然一体。
《方山子传》是为朋友生前作传,关于此篇的文体特点,《唐宋八家文读本》有一段话说得十分精当:“生前作传,故别于寻常传体。通篇只叙其游侠隐沦,而不及世系与生平行事,此传中变调也。”苏轼记陈季常,只选择他游侠和隐沦中的日常生活二三事,人物事迹如游龙在云,乍现乍隐,不露全身,而人物的精神风貌却被表现得须眉欲动,豪逸之气逼人。此传由于不固守史传文的模式而有所创新,反而成为一篇文学性极强的人物传记。
苏轼在散文语言方面的创新努力也是卓有成就的。在苏轼之前的古代散文家已经在这方面作出很大努力,譬如韩愈在创作中自觉地调配散文句式的长短和声调的平仄变化,造成一种有助于加强文章气势的、富于错综起伏之美的语言,欧阳修善于“在虚字上斡旋”,以增强散文的情感表现功能。苏轼接辕继轨,从更为自觉的写作文学散文的创作意识出发,在句式、音调、节奏等方面有意变化、谐调,造成一种更有弹性的文学语言,在思想感情的表达上达到了驱遣自如、无施不宜的境地。苏轼的散文语言最为显著的特征,是骈散兼用,凝重与流美结合。包世臣说:“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艺舟双楫·文谱》)统观苏轼散文中的语言,有的偏于流美,如:“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凌虚台记》)这一节文字,通过句式长短的变化、连词与语气词的搭配,使文情荡逸,一唱三叹,曲折如意。有的则偏于凝重,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后赤壁赋》)字烹句炼,读之琅琅有金石声。苏轼尤擅以单行之气运排偶之词,整饰凝练的偶句,一旦寓于有破竹之势的散文长句式之中,更有山呼海立、磅礴澎湃的力量,如《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的一节:“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仔细品读,确能感受到“苏文如潮”的特点。
从骈散兼用的角度看,最典型的莫过于《前赤壁赋》了。这篇优美的文赋,其清逸的韵致、跌宕的文势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语言的时骈时散、错落有致。虽为赋体,作者不讲究形式格律的工切,而追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全文以散句为主,中间穿插一些似骈实散或似散实骈的偶句,如“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逝者如斯,而未尝如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灵活自如,变化莫测,仍得散文之神韵。全文又用韵,但正如张伯行所说:“以文为赋,藏叶韵于不觉,此坡公工笔也。”(《唐宋八大家文钞》)譬如这样两节:“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顾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其中明显的散句都用虚字(“乎”、“也”)煞尾,而句末虚字前一字却叶韵(“郎”、“东”、“雄”),用韵而仍不失散文摇曳舒缓之妙,大大增强了文章表情达意的功能。
以上所述不过荦荦大端,很难说已概括了苏轼散文的所有思想艺术成就。读苏轼的散文,我们总的印象是,辞章工夫对他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我们在作品中深切感受到的,是作者的性情、胸襟和人品。但这绝不是说他缺乏辞章功夫,恰恰相反,正如苏轼自己所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苏轼的散文创作历程,大致即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这句话正恰当地概括了苏轼散文达到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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