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柳叶红说,姐,你来我这儿一趟。
我去见了柳叶红。柳叶红依旧热情,给我泡茶,然后关上门,和我并坐在沙发上,和从前一样地亲。我看柳叶红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掩饰住窘态,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我们聊了点儿家常,又说了区里的人事变动。柳叶红说不出意外的话,她明年可能进区里。我搂着叶红说,你向着这个目标奋斗好几年了,愿望快要实现了,姐真心祝福你。柳叶红说所以还得请姐鼎力相助哟。我以为柳叶红又要拿困难户说事呢,不想柳叶红说,街道党委昨天研究了,决定调你去西苑社区做主任。我感觉自己就像只猫,被党委轻轻拎起,摔出了老远,摔得我半晌没缓过神来。西苑社区的情况我很清楚,一穷二白,软件硬件都差,办公室跟公共厕所似的。我说叶红,我刚把西贝办公楼盖好,还没享用几天呢,你就要把我撵走呀。柳叶红笑,说知道姐会有意见,党委研究时也是反复讨论,西苑是无望最薄弱的社区,多少任主任都搞不起来。党委成员一致认为只有你能担起重任。姐就再帮小妹一把吧,西苑搞起来了,小妹升迁的把握性会更大,你也会更红火。我抑郁地说,我再红火就成了大虾,死翘翘了。柳叶红说这么说不对,西苑搞起来了,你在最光彩照人的时候退休,该是何等地绚丽啊。你看人家山口百惠,不就在最灿烂的时候息影的?多少年了大家还记得她。姐你回去考虑一下。
我换了个话题,问李正军的工程款啥时付。柳叶红说这事好办,你去了西苑,我再在党委会上提,就容易通过了。柳叶红的意思,我去西苑是付工程款的前提了。后来我去西苑了,李正军真的没找我要钱,大概是柳叶红兑现诺言了。
我本来不想和老公说这事,但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的,不如说了。我料到老公会有强烈反应,甚至骂柳叶红。我说我是老主任了,必须服从党委安排,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在哪儿不是干革命呀。我老公摆摆手说那就去吧,去西苑也好,没人去参观了,你就没那么累,权当退二线吧。
我决定去西苑了。我没和楼上住户打招呼,也没和西贝居民打招呼,就和雪萍、兰云、傅红悄悄说了。雪萍眼眶湿了,说良弓藏走狗烹,暴风雨来了。兰云、傅红说果然被我们说中了,利刃就悬在我们头上了。哦,MY GOD!我微笑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不想说出来。
我去了西苑。去了西苑真的清闲了,天天没事。西苑居民不像西贝居民习惯有事找社区,他们见到社区干部招呼都懒得打。社区就一间办公室,在拐弯抹角的胡同深处,水泥地,水泥墙,白天屋里也黑糊糊的,像个家徒四壁的民宅。我自嘲地笑了。我刚拯救七八户居民脱离了家徒四壁,自己就掉进了家徒四壁。偶尔有居民来盖章或电话响了,才会暂时打破办公室的沉寂。居民走了,电话哑了,办公室又归于冷清。社区四个人像是轮流值班,正常情况下就留一人上班。我来了后基本都是我在,她们不知忙啥去了。我不太习惯这样,我想改变现状,想让社区动起来,被我老公以压倒一切的态度否决了,说你安稳几年就回家吧。我说叶红要我变西苑为西贝呢。我老公笑得脸都抽筋了,说你真是个陀螺,人家明明在抽你解恨,你还忙得团团转呢。
其实我都懂,但我不想让老公懂。
那天雪萍来找我玩儿,说俩月不见想我了。办公室就我在,雪萍和我说起西贝,我心里酸酸的,像是想起了故人。雪萍说你走后徐主任来了,她是柳书记的心腹。徐主任来了就要楼上住户搬走,幸亏有合同在,这事没弄成。楼上住户都去找柳书记,请她把你调回来。我抿着嘴,紧紧抿着,我怕一张嘴会悲出声来。
雪萍说那天荆区长去西贝了,给你送奖状去了。区委宣传部直接颁发的,叫特别贡献奖。这个奖没评比,是区里直接颁给你的,说你盖了楼,贡献大。荆区长竟然不知道你调走了。荆区长解释说社区主任调动由街道决定,所以他不知道。雪萍悄悄对荆区长说了,说我调走是因为二楼改造的事。荆区长上二楼看了。老曹他们听说区长来看望他们,千恩万谢。贾奶颤着声问荆区长,你们把尹主任弄走了,也要把我们弄走吗?我那房子没法住了。荆区长表态说,尹主任给你们安排得很好,你们就安心住吧。几户人家一脸春风,一齐鼓掌。
下楼时荆区长把证书带走了,说这个奖不重要了,二楼的掌声才是最好的奖。那掌声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柳书记的,是送给尹主任的。
我到西苑后,和柳叶红联系少了,开会时遇见了才会聊聊。柳叶红还是那么热情,拉我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再之后她调走了,当副区长了。我打电话想祝贺一下,她一直没接。再再之后见到柳叶红时,我退休了。我在电视上见的她。她现在常在电视上露脸,长发不见了,剪成了短发,成熟干练。她当上区长了,在台上作重要讲话。她说干部要有职业道德,要真抓实干,要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她又提到了西贝社区,提到了办公楼,但没提到我。她说西贝办公楼是她一手建成的,没用政府一分钱,全是她拉的赞助。她这么说,是说明她有群众基础。她讲完后是热烈的掌声,是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掌声,比那几个困难户的掌声狂爆多了。
想到那几个困难户,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我去了,却没见着他们。雪萍说三年合同期满后,徐主任就让他们搬走了。徐主任后来调区里任职了,雪萍现在当主任了。雪萍带我上楼参观。小楼比以前漂亮多了,很大气的装璜,很豪华的房间,雪萍说装修就花了三十万。我的脊梁像被人拍了一砖,差点儿没跪倒在地。我说盖才花了二十八万多啊。雪萍说这是柳区长的丰碑啊,常有人来参观,自然要花大本钱装修嘛。我又问起了荆区长,雪萍说到市司法局当副局长了,还是副处。
有一段时间,柳叶红没在电视上露脸,我有点儿不适应。我习惯于隔三差五地在电视上见她。忽然不见她了,就有些失落无措,寻思是不是提拔了,或干部交流去外地了。就想给她打电话,又提不起勇气来。她现在日理万机,哪有闲空听我唠叨呀。再说我也不知道和她说啥。她提拔了,我退休了,没有工作交流了,姊妹间疏远了几年,感情该从何说起呢?
那天雪萍特地来找我,神秘兮兮地说,你那宝贝妹妹完蛋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叶红。虽然我们不算好姐妹了,但雪萍这么说,还是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雪萍说柳叶红被免职了,栽在了咱这个小楼上。我便从悬崖边上栽了下去,惶惶地坐在椅子上。雪萍扶着我说,一个多月前柳叶红陪省领导来参观西贝小额贷款情况时,李正军爬上了二楼顶,然后跳了下来。咱这是二楼,又不是区政府大楼有八九层,李正军没跳个一命呜呼,跳成了重伤,但影响太大了。我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嘴唇哆嗦着,我说李正军为啥跳楼呢?雪萍说上次盖房的尾款,柳叶红拿了五万回扣。这次装修款,柳叶红又强行拿了十五万。剩下的钱还迟迟不给李正军,李正军急了就跳楼了。
李正军还住在医院里,我想去探望他。当初我住院时,他没少往医院跑。不过我还要批评他。他不该跳楼,命是爹妈给的,他没资格作贱。其实我还很想骂他,骂他不该给叶红回扣。叶红奋斗了这些年,叫他给彻底毁了。我为叶红默默奉献了这些年,也全叫他给毁了。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创作与评论》《雨花》《西部》《芳草》《椰城》《特区文学》《都市小说》《章回小说》《江苏作家》《小说月刊》《厦门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诗歌等二百余万字,并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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