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系人气作家无处可逃温暖套装-桃花知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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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靳知远坐在车里,转头去看咖啡店窗口的位子,绰绰约约只见两个人影:他知道那里坐着的是施悠悠和姐姐。其实他已经见过悠悠,很漂亮。好几年了,再没见过面,长什么样都有些淡忘,只记得她的笑,纯净明亮,叫人想起可爱的柠檬黄色调。

    靳维仪的电话又打来了,他没接,双眼微微一闭,推开了车门。

    对面坐着的女子,从他进门开始,一直极有礼貌地看着他的脸,却独独避开了他的眼睛。她比起以前,清瘦了很多。其实以前也瘦,可脸总是有些圆,现在褪去了婴儿肥,下颌便尖尖的。她一直在微笑,牙齿洁白漂亮,真像是小小的一排贝壳。以前戴着牙套,她也不会觉得不自然,总是说:“牙套更需要晒太阳!”

    靳知远没有半丝分神,在姐姐身边坐下,可神色比自己想象的更冷峻。

    她打招呼,表情竭力沉稳。“你好。”可还是觉得气息有些不稳,蓦地想起那个晚上,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是最后,他的声音冷酷得像是末日审判:“施悠悠,我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互相间只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冷场。

    维仪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这样尴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有些自嘲:“好像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还有事。知远,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施悠悠手里的咖啡已经冷却,泛泛的浮着一层白沫。明明是青春鼎盛的日子,明明可以鲜衣怒马的日子,重逢遇上他,将这些统统褪色。只是还竭力维持着唇边笑容,或许可以作为最后的防线。

    靳知远一直在看着她说话,眸色乌黑深沉。她的笑,早就不像以前那样,明朗爽快。如今温婉而清浅,云淡风轻。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便忍不住松了松领口。

    悠悠利落地站起来,甜美的唇角带笑:“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们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经站起来,像是避之不及。恍然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只要离开这个人的视线,她便钻出了水面,可以重新大口呼吸。

    靳知远坐着没动,这样的天气里,施悠悠只是在针织衫外套了一件黑色大衣,露出了白玉般修长的颈,再也不像以前,缩在大围巾里,毛茸茸的叫人爱怜。靳维仪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

    只是片刻工夫,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要追出去,低头对维仪说:“姐,我先走了。”

    施悠悠坐在车里,忽然记得翻出了包里随身带着的小镜子,她伸出舌头,安静地看着小小的镜面,舌苔上划过的那条近乎浅白的痕迹。这几年的时光,只要是对着镜子,她总是忍不住去照,也有同事注意到的,打趣她:“施悠悠,你给舌头化了妆呢?还是给牙齿?”她就说:“没有,我就看看唇膏褪色没有。”

    到了住处,她付了钱下车,可靳知远却在身后快步赶上来。悠悠回头,忽然有些晕眩。是自己记错了吗?他的眼睛并非很大,又是内双,有时候沉默,就会带出几分凌厉;更多的时候对着自己笑,就显得璀璨迷人。可现在,隔了几步的距离,却从他的眼里读出了茫然和几分躲避。可他在躲避什么?

    他沉默,英俊的脸上连笑意都深敛,只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往事如流水,却倒卷着袭来,她有些恍惚的看着那双桃花眼,曾经灿烂而明亮的,如今却藏起了锋芒,只有淡淡光芒流转,像是天边散落的雪粒。

    chapter 1

    Z大外语院也是美女云集的地方了,施悠悠读的是重点大学,可她的志愿是调剂的。照她本来的志愿,是想当个记者,后来家里人都安慰她:“算了,你这个分数能进去Z大就不错了,外语不也挺好?”施悠悠想:好什么啊?自己一口江南小镇带出来的方言,普通话都说不好,还外语?!不过她是个随意的性格,也就这样吧。

    过了两天,又去诊所,天气还是酷热,身上那件新买的T恤也没让自己心情好一些。王医生给她分牙,将小塑料圈塞到了牙齿缝隙里,一再关照她:“难受也忍着,明天来戴牙套。”

    牙套牙套,全是老妈一厢情愿逼自己去弄的。都读大学了,再弄这个,真是叫人无语。

    她低着头站在公交车的站牌旁边,牙齿一阵阵难受,好像吃饭时什么东西嵌了进去,明明可以用牙签剔出来,却无能为力。公车开来,倒是空荡荡的,一点都不挤。车子一路开往郊区的大学城,并没有空调,所以车票便宜,遇到还在修路的地,能让人整个地蹦起来。悠悠用力将窗开得大一些,吹进来的风说不上凉爽,带了尘土的腥气,车子里也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到了下一站,车子一个急刹车,悠悠也不知道是晕车还是中暑,胸口闷得难受,于是微闭了眼睛,也不管车窗有多脏,一头靠了上去。模模糊糊的听见有人上车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车子才继续往前开。

    因为车子空,她一个人霸占着两个人的座位。半晌,觉得有些不对劲,微微睁开眼睛,身边空无一人。真是晕车了,居然觉得刚才有人在自己身边站了很久。悠悠用力摁了摁太阳穴,长长吐了口气。

    第二天就迎新,因为新戴牙套,悠悠晚上疼得有些睡不着,听着室友在收拾寝室。

    悠悠想,带牙套并不是大事,这么多人都过来了,怎么偏到自己就疼成这样?要不就是自己特娇气?她翻了个身,重又坐起来:“你们迎新什么时候啊?我想去看看。”

    周夏阳抿着嘴笑,大灯关了,就显得她五官轮廓很有些深:“你想去就去啊,反正你是闲人一个。”

    施悠悠不免有些泄气,想想自己除了读书以外,又确实很不上进,大一纳新的时候在外面逛了一圈,手里倒是一大堆的宣传纸,还是怏怏地回来了。后来周夏阳拖着她去吃午饭,逼着她参加了院里的宣传部。

    其实施悠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式的仙女级人物。她常说自己最大的优点是懒惰,抱怨说学生会每周的例会是一群无聊人的聚会,而在网上追美剧又多么叫人惬意。

    周夏阳怎么就丝毫不见厌烦的样子?不过天道酬勤,大二一上来,这秘书处部长的位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何况还有校学生会,多少也可能会是个副部。不像自己,想起来了,自然兴致勃勃赶到院办去,跪在地上写上几幅海报;可是怠倦起来,部长的电话一直在响,她就扔给室友:“就说我去图书馆了,手机忘记带了。”

    她趴在枕头上想了想:“就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小帅哥。”

    周夏阳关上电脑,回了她一句:“对,带上口罩,千万记得啊!”

    接下来几天室友都回来了,走廊的人也多了起来,往往有互相串门的,施悠悠的同学关系相处很好,一个个见到了,都爱让她张开嘴给自己看看,第一句话准是说:“呀!悠悠,你牙齿不是挺好的吗?”

    施悠悠就想起一句话: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她挺得意地把这句话到处的传播,一副自己是心甘情愿等待丑小鸭涅槃变凤凰的模样,可是说出来都心虚。明明牙齿还是一阵一阵地疼,根本吃不了稍微有些硬的东西。

    有时候站在窗口望望楼下,勃勃的生机已经开始在校园里升起来,有人忙着拉长长的横幅,是各种可爱的对联,有欢迎的,也有鼓励的。

    对新生来说,不可避免的,总有人做出老成的样子要站在面前,一本正经地规劝或提醒你,实际上呢,这样的青春,总还是要靠自己走完的。

    她捧着一杯温水,喝了一口,门牙在杯壁上一磕,这才一愣:前几天一直纤细敏感的神经,似乎已经麻痹了些。真的不大疼了!她忙着打开衣柜找衣服,打电话给周夏阳。

    “我请你吃饭吧?”她兴高采烈,看了看电脑,正好是十一点,午饭时间。

    周夏阳难得犹豫了一下:“今天学生会有师姐请客,都说好了。”

    “那算了,我自己出去吃!”悠悠关了电脑显示器,“杨秋敏在哪呢?我喊她吧。”

    “今天你可真是孤家寡人了,学生会大红人请客,这里的一个都走不了。”周夏阳爽快地说,“牙齿不疼了?我说吧,是一个星期。”

    悠悠什么都不想计较了,挂了电话,临出门前照了照镜子。喝了一星期的白粥,又被刀磨斧锯的慢性疼痛折磨得睡不好觉,果然立刻瘦了下去,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就随意地扎了个小辫,下颌的弧度本来圆润可爱,现在居然线条清晰起来。也难怪有人要戴牙套减肥呢。

    施悠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透过卫生间的小窗,似乎已有小小的光芒落在了牙套上,闪亮倒像钻石。

    chapter 2

    坐在店里等饭吃,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服务员端上了饭,是酱红色的土豆牛肉饭套餐。她估摸着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套餐里的牛肉或青菜,都炖得极熟极烂,应该不会是太大的挑战。

    就算吃得很慢,悠悠还是很开心。她付了钱,无比灿烂地向服务员笑了笑。倒是服务员一愣,盯着她看了几眼。

    悠悠推开门,顺手掏出了手机,镜面屏,她无意识地一照,顿时明白服务员为什么盯着自己看。牙套上可不是缠着一条长长的青菜吗?就像小时候在树上见过的那种,趴在褐色又快脱落的老树皮上,一节节地蠕动。

    天哪!自己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撞死算了!

    她想:是哪部电影演过主角的牙齿缝中嵌着青菜的情节?那时候居然自己还能笑得前仰后翻!她低着头往寝室走,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因为热,或者丢脸,她也没空去细究了。

    路上还真是遇到了熟人。

    曾天洋隔着一条街大声向自己打招呼:“喂!施悠悠!”

    悠悠哪敢大声回话,隔着小街,挥了挥手,又对着人家抿嘴一笑,前所未有的贤良淑德。趁着人家一愣的工夫,赶忙走了。

    周夏阳和杨秋敏一块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明天是新生报道第一天,本来悠悠倒有些小小的激动的,可是今天的青菜事件后,她觉得心情很不好,坐在一边看着两人比画学生会发的Z大宣传汗衫。

    她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师姐,也是新任的院学生会主席苏漾。“今天和她一起来的师兄很帅啊。”

    施悠悠以前形容杨秋敏:小小的个子,却蕴藏着执着追求八卦的可贵精神。

    周夏阳摇了摇头,又补上一句,“不帅能配得上师姐吗?”

    施悠悠和杨秋敏同时哼了一声,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夏阳看上去风风火火的干练样子,其实最是温和心软,从不说人坏话。好像那双眼睛看出去,世界总是温暖而和平的,而人心也像水晶一样,不会有半分瑕疵。

    从来悠悠看人都是凭第一直觉的,而苏漾这人,是大美女没错,可是为人分明有些傲慢的,悠悠总觉得她拿眼角看人。那时自己刚进校,院里就让她来给新生讲座,她的语气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而她本人,更像一个肌肤晶莹而红唇艳艳的公主,俯瞰众生。当时她身边坐着杨秋敏,她蹭蹭桌子,轻声哧地笑了出来。

    台上正巧说到课堂笔记的重要性,考进Z大的,哪个在高中的时候不是天之骄子?杨秋敏靠在悠悠耳边轻声嘀咕:“我就是看不惯。既然说了是新老生交流会,怎么不请那个谁谁?人家不也是大二,都给F1赛车队请去当同传了!”悠悠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苏漾,忽然目光炯炯来了兴趣:“你怎么小道消息这么多啊?”

    她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男朋友女朋友更是无所谓,杨秋敏自动自觉地止住了这个话题,只剩下哗啦呼啦的电风扇在头顶转圈。

    悠悠手里捧着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站在临时搭起的大棚下,认真仔细地挖起一勺,放进嘴里。周夏阳坐在一边,往表格上誊写新生信息,汗水一点点地顺着鬓角落下来,她接过悠悠递来的纸巾说:“这里热死了,要不你回去吧?”

    她还没接话,嘴里含着勺子,逆着阳光,到处是跑来跑去的身影,可是如果定定地看着外边,还是可以见到暴晒之下,有细微的小小空气,仿佛不是透明的,可以看出歪歪扭扭的纹路,就像有一张朦朦胧胧的塑料纸隔在了你面前。

    视线中走来的女生,漂亮得足以吸引大部分男生的目光,悠悠嘿嘿笑了几声,低声问周夏阳说:“这么热的天气,她的妆怎么不化开啊?”

    周夏阳还没开口,悠悠已经被苏漾喊住了,语气真可以用漫不经心来形容,悠悠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富家小姐或夫人,穿着质地柔滑的丝质睡衣,懒懒倚在沙发里,往自己的指甲上抹蔷薇粉的指甲油,也不忘回头吩咐仆人:“倒杯咖啡。”

    当然,实际上她只是递给悠悠一个袋子,然后说:“把这个去给经管院的靳知远。”

    这种轻慢语气,好歹也应该加个“请”吧?悠悠把袋子接在手里,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火气旺,只觉得脸都烧红了:袋子里的分明是水果。她冲天翻了个白眼,胡乱应了一声,转头就冲了出去。

    各个学院的迎新点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窝,悠悠好不容易分辨出来管院的招牌,嘴里含了口冰淇淋,把袋子拍在了桌子上:“同学,靳知远在不在?”

    那个男生看了看,往后喊了一句:“靳知远呢?”

    后面有人说了句“在啊”,又往回喊:“师兄!”

    悠悠望进棚子里,还没见到有人出来,肩膀就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施悠悠!晚上请我吃饭吧!”

    曾天洋站在自己身后,照例是那一身阿迪的足球运动服。话说回来,他这副样子,也算混到了物理院足球队的校草级别了,要是杨秋敏在,那可真是热闹了——她铁定拍着曾天洋的肩膀招呼:“单眼皮帅哥!”

    她忙对那个男生说:“外院苏漾的东西,麻烦你转交给他,谢了。”隐约听到身后的起哄声,她没多理会,转过身子嫌弃的看了曾天洋一眼,满头大汗,脚下还滚着一个足球,皱眉说:“你来迎新啊?一身臭汗。”曾天洋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上汗水像小河一样淌下,顺手擦了一把:“没,我明天轮值。现在就过来看看……”

    话没说完,自己倒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说你那天对我笑不露齿——原来戴了牙套啊!”

    悠悠想起那天,其实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他们从来像哥们一样处着,实在难得自己还能像古代的小家碧玉一样,拿一把纨扇,遮住嘴巴,轻轻一笑。

    她索性站住,龇着牙露出钢牙,一边假笑:“来,给你看个够。”

    曾天洋倒是仔细端详了一下,点头说:“很好,现在真成了铁齿铜牙。”他说得高兴,顺便就去拍她的头,“庆祝一下!晚上一起吃饭吧!”

    后面有声很轻很轻的笑声,悠悠不由自主地想回头看一眼,曾天洋已经一迭声地喊:“哎,换个地方说话,晒死了。”于是拉着她往树荫下走。

    悠悠一边打开他的手,皱了皱鼻子:“不去。”

    曾天洋伸手去摸自己后脑袋,有点不知所措:“喂!怎么了啊?大不了我请你?”

    他们的交情,还真是饭桌上培养起来的,常常互相称呼为“酒肉朋友”。他难得这样大方,要是以前,悠悠准时一口敲定,防止他事后反悔,今天却还是在犹豫。

    曾天洋脸上汗水更多,他用脚尖挑起足球,轻轻吹了声口哨:“我看见美女了。”说着疾步转身,边回头和她约定:“晚饭给你电话。”

    回到寝室的时候,曹立萍也已经回来了。她们寝室也是奇怪,两个人热心于学生会工作,悠悠算是天性散漫的,可是曹立萍态度严谨,学习认真,和一切社团绝缘,生活规律从来没改变过——就是教室、图书馆和寝室,成绩便优秀得让人瞠目,大一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她足足领先了班里第二名一大截。有次夜聊,说起各自的爱好,轮到曹立萍的时候,其余三个干脆不让她开口,异口同声地说了句:“上自习。”

    随口闲聊了几句,已经到了傍晚,曾天洋果然就打电话来:“下来下来!吃饭了。”

    找了常吃的饭店,曾天洋若有所思地喝了口水:“今天看到了好几个小美女,我单身半年了,也该重新出山了。”

    很快服务员端着菜上来,悠悠就不想理他了。曾天洋喊住了服务员:“再要一份松鼠鱼。”又对悠悠说:“糖醋的,还没骨头。”

    悠悠专心致志地吃饭,连话都不讲了。曾天洋也是饿得狠了,低头吃了一阵,才觉得气氛不对。

    他放下筷子,咦了一声:“你今天也忒斯文了?”

    悠悠小心翼翼地抬头,回了一句:“还有点不习惯。”

    不断有人进餐厅,大概迎新的老生们都这个时间换班。曾天洋也算是学校小有名气的人物,打招呼声便此起彼伏。施悠悠背对着大门,一口一口地夹鱼肉吃。松鼠鱼炸得金灿灿的,外面是厚厚一层甜酸酱,外层香脆,内里又很嫩,她边吃边夸:“又被你发现一个好菜。”

    他倒还记得抢菜吃,边吃边说:“我今天遇到周夏阳了。”他笑了笑,“她说你今天不大开心啊。”

    悠悠笑笑就把筷子放下了:“你这是想问什么呢?”她皱了皱眉,“就是受不了小公主。”

    苏漾这种美女,放在全校也是极出名的。有次曾天洋无意间说了句:“你们有个师姐很正啊!”

    悠悠笑得揶揄,拖长了声调:“哦,你说小公主啊。”

    曾天洋就甘拜下风:“最毒妇人心。”后来他又补上一句,“施悠悠,要不是和你这么熟了,我真会以为你嫉妒人家。”

    说到曹操,还真的就来了。曾天洋冲着身后大声打招呼:“靳师兄。”又低头对埋头吃菜的施悠悠挤眉弄眼:“快看,小公主。”

    她只是吃得有些热了,空调冷气不足以把整个饭店降温,于是抹了抹汗,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关我什么事。”

    chapter 3

    日子过得乏善可陈,不过就是按时上课,倒是戒掉了以前爱吃零食的坏毛病,悠悠觉得自己生活就像如今自己的口味,白开水一样清淡。她在晨读的时候居然还遇到了最不可能见到的人。

    Z大的晨读总是在靠后门的小花园里,十月底的日子里,天气还带了几分炎燥,催促得一众百花还在艳艳地开放。悠悠才打开精读课本,然后目光彻底被一男一女给吸引了。

    男生她熟,女生她也认识,是自己的小师妹季澄。那次她来自己寝室上网查资料,走后几个人还忍不住评论一番,最后杨秋敏定稿说:“新一个娃娃型美女出现了。哎,铁齿铜牙,你出局了。”悠悠笑得趴在软枕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可是为什么他们牵着手在一起走?

    难怪曾天洋好几个星期不联系她了,悠悠恍然大悟,又忙不迭地短信八卦,打开手机看到日期,忽然哀叹一声——这么快又到了复诊时间?

    上午的课才结束,悠悠和周夏阳在公交车站等车,幸好不是周末,去市区的人也不太多。

    车子到了市区,车站处就是一个肯德基。两人抱了一大堆吃的进了口腔诊所,时间还早,索性便坐在了一楼的椅子上吃东西。周夏阳吃了一些之后倒放下了:“医院里总有一股味道,我不大喜欢。”悠悠拿着一包鸡米花,一颗颗地往嘴里扔,笑着说:“你不吃最好。”

    她才扫荡完鸡米花,周夏阳轻轻拉了拉她,低声说:“你看。”

    苏漾和一个男生也走了进来,也是来得早了,便寻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周夏阳问她:“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悠悠满心不愿意:“算了吧,她又没见到我们。”可是到底苏漾还是周夏阳的上司,周夏阳便远远招呼了一声:“师姐好。”连带着她模糊不清地说了句“师姐好”。

    苏漾转头,向两人笑了笑,那个男生也循声望了一眼。他站在苏漾身边,尚未坐下,大厅光线极好,悠悠忍不住说了一句:“蛮帅的。”

    她想起以前见过的一句话,说的是男人可以很容易可以将一个女人的外表说出来,总是形象而贴切。而女人形容男人,永远也只能是泛泛之词,不过英俊丑陋而已。

    那个男生穿着墨绿格子的衬衣,蓝色的仔裤让腿显得极修长,悠悠只是看到他的眼睛,直觉告诉她那是内双,又像所谓的桃花眼。悠悠没有再看下去,因为她扫到苏漾似乎微微皱眉,捂住了左脸颊,男生便低下身子耳语了几句。

    “小公主牙疼了。”悠悠也耳语给周夏阳听,若有所思,“她男朋友是很帅。”

    周夏阳嗯了一声:“对啊,金融的靳知远,大三的。”她说完,见服务台的护士回来了,连忙问,“可以挂号了吧?”

    周夏阳走去前面帮她挂号,角落里就空空荡荡地坐了悠悠一个人。靳知远看过去,那个女生拿了一包薯条,低头一根根地往嘴巴里塞,半长不短的头发扎了个小揪,有些稚气可爱。

    悠悠一点没发现也有人在注意她,熟门熟路地问好洗手间,一溜烟地跑去刷牙了。她对着镜子里一遍遍地刷牙,觉得眼神分外有些呆滞,果然吃饱了就容易睡着,好在牙膏的气味是强劲的薄荷,猛吸了几口气,又觉得精神清明起来。

    出来的时候,经过苏漾身边,觉得那双乌黑妩媚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只能停步,对着病公主问候:“师姐,你来看病?”

    苏漾嗯了一声,带着笑问:“来复诊?”

    悠悠说了句“是”,借机看了一眼靳知远,果然是内双,那双眼睛几乎没有什么笑意,便显得沉默而专注。悠悠觉得自己有点被电到了,也就不理其他,只是轻松地说了句“师姐再见”。

    从诊所出来,悠悠站在门口,顺手拿出一根薯条放进嘴里,结果迎面遇到了苏漾和靳知远。悠悠手里还捏着半截薯条,忙把手放下,点了点头,莫名觉得今天小公主的态度很温和,其实她以前也不是那种咄咄逼人,只不过有意无意地会带出一种自傲的姿态。

    苏漾给靳知远介绍:“周夏阳你认识吧?这是施悠悠,也是我们院的。”又指指男生说,“靳知远,金融的。”

    既然介绍成师妹了,自然就要分外乖巧一些,悠悠不想说话,半截薯条还含在嘴里,就抿嘴笑不露齿地点了点头,周夏阳倒是说:“哦,靳师兄,运动会的宣传材料你收到了吧?”靳知远笑了笑:“麻烦你了。”

    可是这一笑,悠悠就愣在那里了。那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像点缀了碎钻,孩子一样纯净。后来就擦肩而过,悠悠的眼睛舍不得帅哥,就忍不住往后看,却倏然和那双眼睛碰了对着,她有些尴尬地笑笑,转开了眼神。

    以至于回到寝室和杨秋敏说起来,夸了人家帅的时候,她居然想不起来靳知远究竟长什么样,似乎只记得有一双眼睛,不论笑或不笑,总是极其耀眼的。

    悠悠边玩连连看,边和杨秋敏随口瞎侃着,曾天洋就在qq上找她。

    原来喊她明天下午去看管理院和物理院的足球赛。还自作主张地一口说定:“下午三点,东区操场。”悠悠刚想回话,他又抛来一句,“叫上杨秋敏,你俩嗓门大。”东区操场不是塑胶新操场,尘土漫天,她不想在九月灿烂的阳光下暴晒下灰头土脸。

    悠悠直接回他一句:“不去。”

    星期六的下午,悠悠在图书馆随便翻书看,正在一大排新书柜前流连着,口袋里的手机拼命开始震动,她找了个角落接电话:“我说了不去,你女朋友在那不就行了?”

    曾天洋有些气喘,她猜他刚热身完:“就是季澄在我才拉你过来,人家一个人多孤单啊。你就当过来陪陪她。”

    “杨秋敏不是去了吗?”

    曾天洋冷笑了一声:“别提她。她过来打了个招呼,现在正钻在敌营。”

    悠悠扑哧一声笑了,想了想那还真是杨秋敏的作风:“那行,我一会儿过来,现在在图书馆呢。”

    才要走,转眼在新书柜子里发现了一本找了很久的书,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真是大喜过望,站在那里就一篇篇地翻了起来。这一手的文字,只觉得漂亮得像是从水里激灵灵地游上来,又给山涧的风一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后来施悠悠也爱翻这本书,看着看着就想起初看的那时候,那是只觉得写得轻灵,说到底,还是没看懂的。隐约觉得,禅是一支花,应该是山中幽谷的一支野桃花,绽放的刹那,一生的惊艳都汇集此刻。只有乱石中的流水潺潺,晶莹剔透,不温不火地流淌开去,而山谷的出口,并不知通往何处。

    等到回过神来,悠悠看看时间,拔腿就跑。

    大好的天气,校园的下午总是悠闲多过匆忙的。林荫道上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小跑着,校区在郊区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让人觉察出人多地少的局促。她跑到操场的时候,微微晕眩了一下。

    明明一操场的人,怎么会寂静无声?

    杨秋敏本来全神关注盯着赛场,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一把将悠悠拉了进来,低声说:“上半场补时呢,看任意球。”

    一个男生站在球门罚球区内,双手叉着腰,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微仰着头,又似乎在目测距离。

    宽肩窄腰的男生,身材修长,现在穿了蓝色的球衣,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可悠悠觉得熟悉。那双内双的桃花眼,正在自己眼前一点点的闪现。

    裁判急促的一声短哨,靳知远后退了几步,慢慢助跑。悠悠看到人墙之中的曾天洋,紧紧咬着牙齿,似乎浑身都绷紧得像一只长弓。靳知远的脚触及了球,然后黑白色的足球就挨着跃起人墙的发梢,甚至仿佛能看见带起了男生们的汗滴,划出一道又长又优雅的弧线,进了球门的死角。守门员呆呆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机械地走去捡球。

    长长的哨声,上半场结束。

    这才开始爆发出口哨声、跺脚声和叫好声,像一蓬巨大而热气腾腾的烟花,绽开在黄土四扬的小小操场上,惊得树梢上的叶子都是一颤。

    悠悠听见自己身边好几个女生都吹了声口哨。这球进得太漂亮,实在有小贝的范儿。就算不懂足球,可是冲着帅哥的面子也绝不能吝啬掌声。

    身边的一群女生都拥了上去,悠悠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后援团中间,顿时有海浪冲过的感觉,转眼间身边就没人了。人群也相应分成了两批,物理院就在身侧,管院的稍远些。曾天洋坐在地上,像匹不羁的小马,拿着纯净水大口地灌。季澄蹲在他身边,不知道在低声说写什么。

    队长在大声说着下半场的布置,曾天洋半点着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看见悠悠一个人站着,微微眯着眼睛,随手抓起一瓶地上乱七八糟横着的矿泉水就扔过去:“接着!”

    悠悠一把抓住,水还是冰的,握在手上沁凉沁凉。她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比分。想问杨秋敏,她倒真是混到敌营去了,围着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生在说话。管院的男生们都围在栏杆旁,靳知远一个人靠着双杠,似乎进了球也没有多大欢喜。

    正胡思乱想着,被周夏阳的电话打断,是让她去楼下帮忙取快递,悠悠抽身往回走,不忘对着曾天洋嬉皮笑脸:“赢了请客吃饭。”

    裁判吹了哨,一群男生便纷纷站起来,她向后摆了摆手,蹦跳着往宿舍跑了。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太阳就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而自己的影子拖拖拉拉的在面前,像个稻草人一样。

    “施悠悠?”

    声音她不熟,可是把这三个字叫得那么好听悦耳。悠悠就回了下头,漫天的阳光似乎一下子照进了眼中,忍不住用手遮了一下:“咦?靳师兄,怎么不踢球啊?”

    靳知远表情倒是从容,可是悠悠就是觉得他笑了一下,阳光灿烂,却分明亮不过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

    “左脚有些不舒服,下半场不踢了。”

    施悠悠一下子神采飞扬:“刚才那脚也太帅了!”

    她就是这样,说起喜欢的事物一下子焕发出的精力总让人觉得换一个人,她和曾天洋就是这样认识的。

    大一的冬至,小餐厅挤满了人,她们寝室四人就和曾天洋他们一帮男生拼了一个大桌。起先相安无事,后来曾天洋说起了足球,言下之意极喜欢意大利,偏偏悠悠很不待见蓝色军团,不知怎么的就争执了几句,然后对饮起了啤酒。等到吃完饭,那群男生爽快地将饭请了,从此便多出了一群酒肉朋友。

    靳知远倒没谦虚,声音很淡:“还好。”

    “对了,刚才你们几比几?”悠悠一下子想起来。

    “打平。”他略带诧异地看她,“你不知道?”

    “呵呵,我刚来,只看到你进的任意球……”悠悠有些不好意思,打了个哈哈,额前绒绒的软发在日头下带着细细的棕黄色。

    边说就又接到了周夏阳的电话,催她快一些赶去。两人正好走到学校超市前面,靳知远停了脚步,声音很有礼貌:“我去买瓶水。”

    悠悠忙忙地说了句再见,就往宿舍楼小跑过去,片刻后又回过神来,自己手中的水还原封未动。又急刹车冲了回去,将水塞在靳知远手中:“你喝这个吧,我还没开呢……”

    靳知远手中捏的水已经不那么冰凉了,似乎倒有暖暖的温度,大约是用双手焐出来的。他看着那个匆忙的背影,眼中笑意闪现。

    chapter 4

    晚上曾天洋还是打电话来了,一张口就大呼小叫:“快来快来!我们在火锅店。”

    悠悠正把一口鸡肉塞进嘴里,话说得含含糊糊:“赢了啊?”

    对方大约是得意忘形了,电话那头一片嘈杂的声音:“本人今天梅开二度,比分是二比一。”

    悠悠扑哧地笑了出来:“还梅开二度?你以为是学校广播的体育快讯?”

    最后还是没去,快要期中考试了,悠悠对学习向来挺上心,乖乖跟着曹立萍开始上自习。

    天色是将黑未黑的时候,期中考试逼近,学校便是风声鹤唳,一应的学生活动都消停下来,教室中自习的位子便炙手可热。悠悠跟着曹立萍在教学楼大厅看教务处公布的空闲教室表,随即选定了一个,又替同学占上座,这才拖出了极大极厚的字典一页页地写翻译作业。

    天气终于萧索起来,渐渐也有了秋意,这个节气,是南方很让人惬意的时候。老爸很贴心地发来短消息,提醒悠悠秋天容易上火,要喝菊花茶。悠悠此刻正坐在教室里,透明的杯子中几朵菊花晃晃荡荡的在上下沉浮,金澄澄的温水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起藏满古书的小小阁楼,总有湿湿的书香味。

    过了七点,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进来了。大多是自己班的同学,所谓同舟共济,所以往往会在一个教室上自习。像曾天洋这种人,托了悠悠的福,总也能找到好的位置,反正不用自己操心,到时候一个短信过来:“哪个教室?”自然也就有个位子。

    悠悠被一组骈文弄得心慌意乱,弯腰站在曹立萍身边低声讨论,教室外面倒是窸窸窣窣的有了动静,不断有人在往外走,就像打了下课铃一样。

    Z大在排课方面做得不错,基本上晚上有课的教室都会集中在一起,不至于互相间影响。悠悠愕然,抬头看见有人推门进来:“这个教室晚上有用,同学们再去找教室吧。”

    一片纷杂的合书声和清理书包的声音,还有不断的抱怨声:“怎么回事啊?都过了七点了,现在才来占用。”

    悠悠皱了皱眉:以往学生会占用教室,大厅会有教务处的通知,而过了七点之后,按惯例不会有人再来占教室。学生们互相间也心知肚明,此时将人赶走,那么就很难再找到有空位的教室了。她的翻译只开了个头,正写在兴头上,无端叫人打搅了,实在不舒服,只是大家都开始理书包,她叹口气,走回位置上合上了大字典。

    门口又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女生精致的眉梢微挑,薄薄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话:“怎么这么慢?”说着看了看第一排的一张空桌子,并没有人,只有一本大学英语横着,表示“此座有人”。

    苏漾拿起书本,扔在讲台上,啪的一声,粉笔灰四处飞洒,带了些不耐烦:“快点收拾干净,这里马上要开会了。”

    教室里几盏日光灯下,她指甲上的彩绘带着一亮一亮的水钻,晃得悠悠眼花。悠悠真觉得心里头火苗一窜一窜的,那轻轻的啪的一声,就像打在了自己哪根神经上一样,于是顾不上教室里挤着多少人,唰地站了起来。

    “师姐,你们有教务处的借教室证明吗?”以往遇到学生会占教室,学生还是很配合的,不拿手续就进来也是常事,可悠悠就是觉得学生会的人太不厚道,总以为自己的事情比天还要大,那股小火苗蹭蹭地蹿到喉咙里。

    声音很透亮,压过了教室和走廊的嘈杂声,前面几个同学停下了动作,往后看了一眼。曾天洋本来和女友已经走到了后门口,此时也停下脚步,半倚着后门,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施悠悠将书包里的字典又拿了出来,微仰着头看着站在讲台前的女生:“没有的话,我就继续在这里上自习了。”

    苏漾愣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回话,门口堵了很多校学生会的男生女生,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曾天洋往位子上走,将书包甩在了桌上,重重坐下。

    到底是到了自习一刻值千金的时候了,既然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抱怨声重又起来,嗡嗡的越来越响:

    “就是啊,这个时间了,学生会还乱占教室,让我们怎么办?”

    “你们没有证明,我们凭什么走?”

    “学生会工作重要还是学生的考试重要?”

    说着学生们又纷纷坐下了,只是里里外外都不安静,到了后来,一个男生大声说了一句:“要不教室分你们一半,你们开会,我们自习。”

    哄堂大笑,也有人大声叫好。

    苏漾大概还真没被人这样顶撞过,脸色越发地白,却又说不出话来。见到她这个样子,悠悠又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太过分了点。一个穿着深蓝毛衣的男生走近苏漾身边,拍着她肩膀说了一句,她脸色稍微好了些,加快步子就出了门。那个男生倒没急着走,一手插了口袋,眼光微微一偏,落在教室中央的小女生身上,嘴角浅浅一抹微笑,转身离开。

    悠悠觉得自己像梦游,坐下的时候嘀咕声都没了,整个教室又安静起来,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真让人怀疑是不是真有刚才那一幕。

    曾天洋拍了拍她的肩膀:“真牛。”

    悠悠干笑两声转过脸去,垂头丧气地望着那杯菊花茶,心想老爸说得真好,果然这几天容易火大。

    干坐了一会儿,因为心里窝着事情,悠悠匆匆将作业做完,就蹑着脚步往后门走。

    出了教学楼,一开始冲动的热血早已冷静下来,又觉得有些懊恼,顺路就转进报刊亭去找杂志。捧了几本大小不一的书出来时,暖黄色的路灯已经用柔和的弧度将黑暗驱逐干净。一个很高的身影在报刊亭门口对悠悠打了个招呼:“Hi”。

    悠悠僵化在小店门口。

    灯光下的靳知远,深蓝色的针织毛衣和淡色休闲裤,扶着自行车,嘴角都带着笑,朗风疏月,说的就是这样的神情。

    “Hey!”悠悠有些勉强,拖着步子磨磨蹭蹭,那双眼睛哪里是点缀着碎钻,分明就是极亮的钻石。明眸熠熠这个词,多半会形容女子的明眸善睐。悠悠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实在毫无抵抗力。

    两条长长的人影在灯光下无限拉长开,靳知远问了一句:“你下自习了?”

    悠悠点点头,很尴尬,于是自觉保持沉默。

    “师兄,你开完会了么?”

    夜风清冷,月色如洗,似乎能荡涤开一切尘土。悠悠觉得清冷的日子,有个人一起走回宿舍也不错,即便素不相识。可不是像这样,对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帅哥,而这个帅哥估计一点不落地看到了自己的泼辣模样。

    其实施悠悠有点委屈,她平时也是一个温婉善良的小女生,只是偶尔爆发起来像火山。于是她狠狠地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身后,没等靳知远开口,忽然兴致勃勃:“我请你吃冰淇淋吧?”其实是自己忽然想吃,顺口就说一句罢了——

    而靳知远似乎全然不觉得突兀,笑笑说:“好啊。”

    如果从上往下俯视这张笑脸,肤色晶莹,睫毛浓密的在眼下投上了淡淡一层阴影,她正仔细地趴在冰柜边挑选:

    靳知远拿了两盒香草味的冰淇淋,脚步比悠悠略快些:“你去外边等着。”

    悠悠啊了一声:“说好我请你啊!”

    他头也不回:“你喊我一声师兄,怎么能不请你?”

    等到出了门,靳知远将冰淇淋递给她,悠悠手指才触到冰淇淋,忽然觉得不对劲,一片冰冷,手指便微微向后一缩。

    他扬起眉看她:“怎么了?”

    悠悠低头看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明明也常常在阳光下踢球训练,就是不像曾天洋那样,晒成黝黑的小麦色。她说了句没什么,接了过去。香草的味道是近乎优雅的恬淡,闻着总是有轻薄的甜味,悠悠一口口吃着,此时面对面坐着,第一次看清了对面男生的模样,线条明晰的轮廓,整理得清爽干净。

    刚刚过完的黄金周,悠悠整个寝室一起出动,去了文都市的三廷山玩,悠悠随口说了一句,靳知远立刻轻笑起来:“我家就在文都。”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得完美。

    将一盒冰淇淋吃完了,悠悠才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地发凉,其实在打开盒子的时候她就后悔了。今天情绪激动,她竟然忘了这几天并不能吃太生冷的东西。吃完片刻,已经不只是发凉了,就像一把小剪刀一段段地在绞着小腹,脸色也微微发白。

    靳知远已经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两个盒子:“我去扔了。”

    悠悠全副精力正在克制腹痛,嗯了一声,坐着不动。

    塑料椅子坐得久了就有些发热,悠悠看着靳知远走回来,很不愿意动动身子站起来。

    “走吧?”靳知远的自行车就靠在一边,于是扶了车子等她。

    悠悠咬牙站起来,可是每牵动一下身子,似乎就让人狠狠地踹了一脚。大概脸色苍白的连靳知远都看出来了:“你怎么了?不舒服?”

    “冰淇淋太冷了吧……”悠悠连装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话说得有气无力,“肚子不舒服。”

    靳知远愣了一愣,伸手就去扶她手臂:“去校医院。”隔了片刻,似乎恍过神来,踌躇了一下,“还是送你回寝室吧?”

    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衣,温暖得让悠悠想起床上的热水袋。

    靳知远低头仔细看了看悠悠的脸色,悠悠勉强笑了笑,到底看清了他的眉峰微皱,双眼也不再是璀璨生辉,沉默地看着自己,倒像带了一丝忧心。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靳知远的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真的没事,师兄。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悠悠摇了摇头。

    他很快放开她的手臂,只说了句:“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靳知远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手里买了些东西,有些歉意地对着悠悠笑了笑:“我的车没有后座,你好些了吗?”

    施悠悠后来一直记着这个夜晚,夜风微凉,他替她拿着包,慢慢陪着她走回宿舍。靳知远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时不时会低头看看她的脸色。月色如水,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也是带着如水怜惜的。悠悠当时并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觉得一阵阵地难受。以至于在以后的回忆里,这样绽放开的青春里,总也带了阵阵的痛楚。

    到了宿舍楼下,悠悠说了句“师兄再见”,转身就要走,靳知远极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好休息。”

    其实从小到大,很多人只要和悠悠熟悉,都会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发,就连曾天洋有时候也拍她的脑袋。然而这一刻,悠悠肚子一阵阵痉挛的疼痛,却好像有股暖流从胸口缓缓升到了脸部,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直接冲上了楼。

    爬上床的时候悠悠脸都白了。周夏阳把热水袋递给她,又替她拿书包里的杯子,翻出了一带红糖:“你又买红糖干什么呀?这里储存了很多还不够喝?”

    悠悠窝在被子里,腹痛就缓了很多,迷迷糊糊地说:“什么红糖?”

    时间还早,悠悠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看看时间,才刚熄灯。另外三个人还没睡,压低了声音在讲话。曹立萍问了句:“你们后来在哪里开会?”

    杨秋敏忍住笑,低声说:“你们那个教室占不成他们又去了隔壁,隔壁看样学样,也不肯让——谁让他们不去借教室?后来在教师休息室随便开了个会就散了。”

    悠悠肚子不疼了,却不由自主地在被窝里缩了缩脖子。

    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醒了?”杨秋敏安慰她,“你又不是学生会的人,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以后见面当空气。”

    “唉,刚才更尴尬的是我还遇到靳知远。”悠悠忽然想起临走时靳知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就像小时候表哥作弄自己,在一杯冰了很久的雪碧里加了一勺白醋。

    “靳知远?”杨秋敏说得兴奋,居然翻身坐了起来,“悠悠你认识他?”

    “不算很熟。”

    杨秋敏将被子裹在身上:“悠悠,下次要给我引见一下啊。上次足球赛我混到他们院里去了,愣是没敢和人家搭话。”

    “他人挺好的。”悠悠不敢说自己还和他一起吃了冰淇淋,“他没和你们一起开会吗?”

    “人家是路过,又不是我们部的。”杨秋敏一直因为上次球赛没敢上去讲话而耿耿于怀,于是现在不依不饶,“我仰慕他很久了,真的。长得帅,还不是绣花枕头,我一定要努力和他搭句话。”

    悠悠配合地笑了笑,肚子又疼了起来:“行,只要人家不转头就把我忘了。”

    chapter 5

    一早起来,悠悠往书包里装东西,才翻出一袋红糖。倒还记得昨晚周夏阳问她怎么买红糖,她捏着红糖的塑料袋,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事情也就让人觉得难堪了,偏偏那个人还那样细心,倒叫自己不知所措了。

    随堂考完,悠悠出门打开手机,蹦出了好几条短信。

    第一条是曾天洋的,悠悠瞟了一眼,他还真是很闲,特意来问候自己心情如何。

    然后是一个陌生号码:

    “身体好些了么?抱歉,昨天不该请你吃冰淇淋。”

    署名是靳知远。

    悠悠看着手机屏幕,不知怎么的,就给他回了一条:“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摁完发送键,又觉得回得莫名其妙,一心一意希望对方不要回自己短信。

    幸好手机一直没响,直到吃完午饭,悠悠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才收到回信:

    “很早就知道了。”

    悠悠正挽了室友的手,于是脸颊粉红。耳边有人在问:“悠悠,你吃了很多辣椒吗?怎么脸红了?”

    这是十月的最后几天,秋高气爽的日子,天空湛蓝明朗得像一块巨大的明镜,而少男少女澄澈的心思就一点一滴地映了上去。几朵飘着的云絮,倒像极了手中的棉花糖,大大的一口咬上去,其实一抿只剩下几丝甜味,而嘴边倒是沾得黏糊糊,闻着一股蜜糖香气。

    外语院的女生只要姿色过得去,从来是不缺人追的。像悠悠寝室这样,四个全是单身,倒真是算罕见了。其实陆陆续续也有人追,前一阵一个哲学系的男生求了楼管阿姨半天,吭哧吭哧地跑到了她们寝室。当时杨秋敏一个人在寝室,好歹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却对着一大捧灿若朝阳的红色鲜花愣了半分钟。

    等到悠悠回来,自己桌上放了一大捧鲜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干什么啊?”

    其余三人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很明显,那个男生缺少母爱。”

    百度出来康乃馨的花语,确确凿凿:母亲我爱您、热情、真情。

    悠悠很不甘心,几乎咬牙切齿地对曹立萍说:“不许笑!前几天还有人给你传纸条,说要当你的免费饭票呢!”

    周夏阳安慰她:“算了,你看看别人,都不嫌弃你戴牙套。你还想怎么样?”

    认真算起来,还是追周夏阳的人最多。她长得高且清瘦,一头长发随意地结一个马尾。悠悠家里过年总是会放好几盆水仙,修长的一茎绿色之上小小花朵,却能让整个屋子弥漫开清冷的香气——她就是这种感觉。明里暗里喜欢她的人,总是不少,可是周夏阳看来,大约不过就是坦坦荡荡的工作伙伴或者校友老乡而已。

    有一次曾天洋负责任地告诉悠悠:“其实都大二了,男生心里也都有数了。哪些女生追不到,追了也白追,比如周夏阳这样的。你别瞪我,你不属于此类。你和杨秋敏长得不算丑,可都没心没肺,谈了恋爱就纯属坑人家男生。”

    悠悠认真地自我检讨,可是仔细衡量之后,又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没什么不好,除去上课之外,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上网八卦一下,最后把一天的时间奉献给图书馆二楼靠窗的桌子。生活真的只是一条潺潺小溪,偶有小波澜翻过,温吞吞的从来没有青春小说里所谓的“悸动”。

    就像这天,天气晴好,她灌了一大瓶水,坐在惯常的桌边,懒洋洋地翻闲书。曾天洋的短信发来了三条,让她去看自己首次校队训练。悠悠忍不住在心里嗤了一声,心想这至于显摆成这样吗?其实他的短信里态度倒是挺恳切,像是免费送了她某明星的巡回演唱会门票一样。

    其实这种天气,出去晒晒太阳真的是不错的选择,悠悠很是矛盾了一会儿,能溜进去校队看球至少能让杨秋敏那些爱犯花痴的女生尖叫一把。于是虚荣心作怪,她理了理书包,还是决定出门。

    曾天洋还真是没骗她,把她带进来场地,自己匆忙下去热身了。秋日的午后,不算强烈的阳光柔和地洒满全身,她就一个人霸占了一整个看台,微仰着身子,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亮绿色的草坪上男生们正在分发颜色闪亮的训练背心。有几个开始慢跑,其中落在最后的一个男生,短而黑亮的头发在微风中拂动,和身边同伴说笑。十分英俊的侧脸,下巴的弧度恰到好处得有些坚毅,又微微扬起,露出几分骄傲。其实悠悠差不多把之前的事忘了,于是扬起手冲他笑:“师兄!”

    靳知远有些意外,看台上的小女生离自己有十几米,可笑容仿佛近在咫尺,于是冲她挥手,大声打了招呼。一旁的同伴笑了笑:“挺可爱的。”于是他又抬起头,重新看了一眼。少女已经把目光移开,兴高采烈地冲曾天洋喊了句什么。他忍不住笑,对同伴说:“是啊,是个师妹。”

    训练完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曾天洋兴奋地问:“看见我那个点球训练没有?”

    其实她一直在看小说,于是心虚地点点头,勉为其难地夸他:“有进步。”

    曾天洋很是得意的样子,拍她肩膀:“一起去吃饭。”

    悠悠看着男生们纷纷打着电话,都是在招呼自己的女朋友过来,皱了皱眉:“算了,人家一对对的,我才不要和你凑对。”身后传来轻笑,有人也拍了拍她肩膀:“一起吃个饭吧。”

    靳知远轻松如常,看着小女生的脸慢慢变成酡红,微笑道:“都是熟人。”

    最后还是被拉了过去,曾天洋甩甩头,大声冲靳知远喊:“靳知远,你面子还真大。”

    她就随着曾天洋喊他靳知远,至于之前的师兄什么的,都抛在脑后了。来的十几个人很是识趣,孤家寡人的都坐在一堆,悠悠的左手就坐了靳知远,一桌的男生好几个长得膀大腰圆,曾天洋叹气说:“你看,像我这种身板,带球的时候还真撞不过别人。”

    同桌的还有几个悠悠还认识,大多是上一届的师姐,也算外院的知名人物。一群男生起哄,光喝酒没意思,说是要玩游戏。悠悠坐立不安起来,酒桌上的游戏就那么几样,她通通不擅长,瞥过去狠狠地瞪着曾天洋。

    最后决定玩数七,曾天洋正被一边的男生灌酒,悠悠只能对靳知远说:“什么是数七?”

    她很有些紧张,眉头就轻轻皱起来,连着嘴唇都抿紧了,泛着珍珠白。

    靳知远忽然很想用手指摁下那个小小的川字,于是忍住笑意给她解释,说白了就是逢七就跳过,喊过,别的依次念数字就可以;喊错或者卡壳都要受罚。说完了只是一愣,觉得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灯光是橘色的,她眸子的颜色就近似成了玛瑙色,温泽可人。他忍不住安慰她:“没事,很简单。”

    悠悠只当作没听见,一脸绝望:“你不知道,我对数字超级没感觉的。”

    第一轮到悠悠的时候,靳知远另一边的第一个男生卡壳了,众人起哄后灌了一大杯啤酒下去。悠悠松一口气,至少从靳知远开始重新数一,不用心惊胆战也知道自己该说二。

    有些晦暗的灯光下,悠悠清楚地看见靳知远看了自己一眼,嘴角的弧度很温和,可是分明带着促狭的笑意,她一心等着轮到自己报数,也没在意,就听见有人说:“靳知远,从你这里开始。”

    他低声问她:“准备好了?”

    悠悠点头。

    于是很分明的一声:“零”。

    悠悠想说二,可是又觉得不对,一分神的工夫就卡壳了。一桌人都开始大笑,有几个男生边起哄说:“靳知远,你欺负小师妹啊。”

    曾天洋更是乐不可支,一边给悠悠倒酒:“快喝快喝。”

    也有女生在对面说:“女生就算了,这么一大杯,干脆就额头上弹三个暴栗吧。”

    悠悠乖乖地拨开额前的刘海,对着靳知远说:“我认了。”

    她微合了眼睛,脸轻轻地皱到了一起,露出的额头白皙光滑。靳知远刚才见她表情可爱,忍不住作弄她,现在倒有些心软,只能说:“我弹了。”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很轻的三下,一旁还有男生起哄:“今天有人玩游戏很投入啊。”

    悠悠低头喝了口水,脸上晕开一点粉色,毕竟一桌的人都不大认识。就听见靳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会儿我提醒你。”他明显压着声音说的,双眼都没看着她。

    悠悠疑惑地看他,左手修长的手指在一次性桌布上轻轻敲击。

    该轮到悠悠喊“过”的时候他自然地会轻轻叩一下,悠悠觉得放松很多,其余时候只要顺着靳知远报的数字往后喊就行了。就这样玩了好几轮,一次都没错。

    到底吊着心思,一个晚上几乎没动饭菜,出饭店的时候,悠悠才觉得饿,一抬头,曾天洋已经飞奔开去:“女朋友回来了,你自己回去吧施悠悠。”

    她冲那个背影吐舌头,于是放慢脚步落在最后,寻思着去哪里觅食。

    学校的后门口开着一家蛋糕店,装修得很别致,店面虽小,却很花了心思,色调是明快的鹅黄色:各色的漂亮蛋糕整齐地放在玻璃柜里,明明很普通的字眼,“薰衣草乳酪”,或者“香槟芒果”,却莫名叫人心里生出甜意。

    她坐在窗口一口口地吃抹茶蛋糕,难得小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服务员围了很田园的碎花围裙,站在柜台后,音乐若有若无。她看见靳知远背着包走过的时候,忍不住摸出手机:“靳知远,我请你吃蛋糕。”

    隔着玻璃和一条马路冲他扬扬手,兴高采烈的样子。

    靳知远坐下的时候,面前已经放了一份奶绿色的慕斯,点缀着一块芒果,一副淡雅的颜色。其实他不爱吃甜食,悠悠的蛋糕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刚才帮我。”还真是忘了最开始敲她的三个暴栗了,光记着帮自己作弊了。

    吃抹茶蛋糕会让人觉得幸福,因为就连打嗝的味道都是清新的茶香。难得有这样的东西,打嗝也能让人唇齿留香,她就会一直地喜欢。她吃得一脸满足和幸福,靳知远反倒搁下了叉子,微笑问她:“够吃吗?”悠悠嘴角还沾着一小块奶油,抬头冲他笑:“够了啊。”他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帮她擦去,最后不过笑了笑。

    还没开口说话,悠悠就接了个家里的电话,她的家乡话是典型的吴侬软语。靳知远听不懂,他只看见她微皱着眉,语气有些可爱得不耐烦,可是吐出的字还是一个个的软绵剔透。

    于是忽然记起有一次陪母亲去看评弹,那场演出真是一票难求,他坐在母亲身边安静地听,后来母亲对自己说:“人家说话可真好听。”他倒是问了句:“你能听懂?”母亲怔了怔,偌大的剧院里三弦和琵琶乐声琮铮,倒似有人袅然点燃了檀香,微笑说:“要是女孩子能软软得说一口这样的话,能不惹人疼爱吗?”

    他终于有点明白了,这样的话语,可不像水晶一颗颗落在琉璃盘的叮咚声吗?似乎半夜微雨,落在枝头新花上,柔柔地流淌出一整个春天。

    chapter 6

    快十二月的天气,悠悠很怕冷,早早地围上围巾。那是一条乳白色的大围巾,将半个脑袋都包了进去,不知道是什么毛线织的,软茸茸的让人觉得身处云端。

    她复诊出门就拐进了一边的大商场,过两天是周夏阳的生日,寝室的三个人背着她凑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一起买一块手表当礼物。悠悠提了手表那个细细长长的包装盒,颜色鲜丽,头一点一点在车子里打瞌睡,暖和得像摇篮一样。瞌睡醒来,却猛地记起来,今天居然是校园歌手的比赛。其实大学里最多的就是演出,似乎只要有个名义,哪怕三四个人组个破烂乐队,也有足够的资本去小礼堂开场个唱。

    而周夏阳一路冲杀,代表外语学院进到决赛,昨晚寝室四个人还凑在一起琢磨演出服装。

    晚会七点开始,六点半不到,偌大的礼堂位子已经被七七八八的占完了。二十五个选手,每个人身后都是声势浩大的亲友团,甚至有不惜出动整个年级的,悠悠从旁门挤进去,东张西望了半天,这才看到杨秋敏跑来向自己招手,于是乐颠颠地跟着她跑去后台。

    后台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学生会的大都带了工作证。杨秋敏抓住了一个师弟,把人家的工作证抢了过来,这才安心地舒口气:“你去化妆间找周夏阳吧,我还得去忙。”

    周夏阳正在对着镜子画眼影,参赛曲目是《城里的月光》,她便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清新得像是沾满新雪的绿松,婀娜生姿。悠悠啧啧夸了她几句,话还没说完,一个中文系女生主动过来找悠悠说话,悠悠一下子想起来,就是之前和足球队的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个主动帮自己说话的女生。周夏阳认得她,问了一句:“悠悠,你和师姐也认识吗?”

    悠悠嗯了一声,这么久的事情了,她还真的差点记不起来。

    倒是好几次在教学楼遇到靳知远。男生不像女生一样,很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悠悠挤在女生群中阳光灿烂地对他打招呼,他会停下脚步,目光很准确地看着她说“嗨”。

    两三次之后,身边的同学都开始艳羡:“施悠悠,你什么时候和靳知远那么熟啊?”这才知道靳知远多少也算是学校颇受关注的男生,她一脸坏笑,很有些得意:“你看,戴了牙套还能认识帅哥……”

    杨秋敏一句话戳中了要害:“我怎么觉得是因为你戴了牙套,这才豁出去了呢?”

    悠悠仔细地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应该随时提醒自己,不要丑人多作怪。

    外面晚会似乎开始了,几个女生围在一起,也没心情聊天,就静静地听着前台传来的歌声。

    忽然一声嘶声竭力的“死了都要爱”,到后来破了音,音箱都快被撕裂了。悠悠忍不住想笑,眼神充满怀疑:“进决赛的就这个水准?”

    时间过得飞快,一个个选手上去,又再下来:周夏阳是第十四个,悠悠坐立不安,倒比她还紧张,不停地在报数:“还有三个了……”“还有两个……”

    悠悠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替她理头发。恰好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俯身在周夏阳耳边说了句:“加油。”

    悠悠本来有些心不在焉,又正好对着镜子,忽然就觉得周夏阳的腮红浓了一些,越发好看了。

    整个礼堂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围起来,好多学生拿了相机蹲在第一排前面,闪光灯炫得还真有明星出场的架势,学生会还在门口免费发放荧光棒,这样看来,就更加得有气氛。万人体育馆的演唱会的热情也不过如此了。靳知远的位置处于前三排的右侧,清楚地可以看见舞台一侧,他本是有些百无聊赖了,可好歹是捧同学的场,主持人说了一个“有请外语学院的……”他忍不住扬眉看了一眼,其实也知道施悠悠不在演出名单上,可是这一眼望去,台的一侧还真站着一个穿白色毛衣的小丫头,一脸紧张地拉着周夏阳的手,好像自己要上台一样。

    舞台的灯光给了白色,周夏阳的嗓音清冷,真是有水银泻地的流畅委婉。悠悠随着台下的叫好声一起吹口哨,转身就看见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小男生捧着一大束鲜花,于是笑眯眯地对男生说:“同学,你要去献花吗?”

    那个男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一大束鲜花往怀里搂了楼:“下一个唱的是我师姐,我要献花的。”

    “这样好不好?你的花借我一下,我献了之后就还给你,反正也是循环利用。江湖救急啊!”悠悠循循善诱,摆出最明媚的笑容。

    小男生是大一的新鲜人,面对着师姐,经不住三言两劝的,犹豫着就把手里的花递出去了。

    靳知远看见悠悠捧了一大束鲜花,蹦蹦跳跳地从角落里出来,塞在周夏阳手里,又用力抱了抱,这才有些满足地往回跑。

    地上不知道是堆积了电线还是有什么,还差几步就是幕后安全地带了,施悠悠有些兴奋,跑得昏头昏脑,就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摔得全场都看见了!哄堂大笑,又夹杂着叫好声和加油声,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

    靳知远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嘴角的笑意再也难以忍住,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直到小丫头躲到幕后。旁坐的男生也在笑,拍了拍靳知远的肩膀:“是上次跟着我们一起吃饭的施悠悠?”靳知远不答,忍不住想象她此刻的表情,心思忽然有些旖旎。

    主持人留住了周夏阳,显然也在忍俊不禁:“周夏阳同学,看得出很多人为你倾倒啊……”

    “我的好朋友,比我都紧张。”周夏阳对着舞台一侧说,亦是笑意融融。

    施悠悠躲在后面,真是觉得丢脸透了。可是评委的分数打出来,周夏阳的成绩出奇的高,她又忍不住得意洋洋:“我摔一跤,那些评委心情一好,你的分数就好了。”

    也就一分神的工夫,主持人就把所有选手都喊到台上去了。悠悠不敢再往台侧站着,就站在后面仔细地听结果:周夏阳最后拿了第二名。她捂着嘴偷笑,台前就陆续有人回来了。人流一波一波地,现在解了禁,亲友团们立刻大片大片地将后台占据起来,悠悠拿了周夏阳的外套和包,踮起脚尖四处找人。

    化妆间人越来越多,她在外面转了小半圈,恰好走到一块巨大的宣传板后面,倒还真看到了周夏阳,半抬着头正在和一个男生说话。悠悠使劲地看那个男生,个子很高,后台灯光很好,男生的侧脸清晰得就像站在自己面前,就是之前化妆间遇到的那个。再看周夏阳的时候,她微微张圆了嘴巴,她还真没见过神经也有些大条的周夏阳,居然可以这样看着一个男生,目光还真像歌里唱的那样,像流洒的月光——虽然这种歌词想想就觉得牙齿发酸。

    悠悠左看右看,就是听不见人家讲什么,心里有些痒痒的难受,就偷偷摸出了手机。

    按下快门的一刻,身后忽然有人在喊了一声:“孙治!”

    孙治和周夏阳于是循声转过头,悠悠的快门按得正好,拍下了两人的正面。悠悠不敢看对面两个人带着诧然的目光,干笑了几声,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施悠悠,你在干吗?”

    悠悠觉得自己一脸假笑,脸都绷得酸了,语气却很是愤愤然:“靳知远,你躲我后面干吗?”靳知远走上几步,站在悠悠身边,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算是打了招呼,漫不经心地对孙治说:“明天下午的会帮我请假,我的课不能逃。”

    那一刻悠悠的全副精力是在打量孙治,她简单地在心里描述了一下,男生的眼镜并不是时下流行的黑框,样式简单的棕色大衣,英挺俊秀,气质有些斯文,又干净。

    靳知远指了指孙治:“孙治,大三化学院的。”悠悠跑过去乖乖地自我介绍:“师兄好,我叫施悠悠。”一旁周夏阳亦在微笑:“是啊,悠悠,我们寝室的小美女。”

    孙治看了她一眼,极有礼貌:“你好。”其实谁都看得出,他嘴角轻抿着笑意,大概对舞台上摔跤那一幕记忆犹新。

    她只来得及将大衣和包塞回周夏阳手里,靳知远就适时的插话,语气里有些慵懒:“师兄叫那么勤快?”悠悠愕然,嘿嘿笑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其实并没有在等她回答,像是专心致志地等她的目光,眼角微挑:“你走不走?”

    悠悠还没来得及回答,斜里钻出了一个女声,甜美的味道像是枝头刚摘下的苹果:“咦?都在吗?”

    悠悠倒不怕见到苏漾,不过微微的尴尬总是有的。幸好靳知远身材高大,这样站着,倒替她挡了大半个身子。她就悄悄地挪动步子,反正那一群人她本就不熟,偶尔听周夏阳提起,也不过都是些学生会的事,自己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靳知远斜睨着自己身后的丫头,此刻颇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身就溜。他忽然轻轻咳嗽一声:“施悠悠,一起走吧。他们还有事,不用等了。”

    悠悠生生地止住步子,好像无数的聚光灯一下子打在了自己身上,而最耀眼的,自然是对面的女生,明眸之中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微微抬高下巴,似笑非笑。

    她答得老老实实:“好吧。”也没看到孙治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毛,目光和靳知远轻轻一触,像是有些了然。

    两人走到在礼堂门口,观众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台阶上,包里拿出的围巾很大很保暖,也就显得极厚。靳知远看她有些笨拙地想将自己的半张脸都遮了起来,忍不住微笑,伸手过去:“我帮你。”

    因为他站在下一级台阶上,视线几乎是平行的,悠悠却不敢去看他,只能盯着他深蓝色夹克的领子。直到靳知远极妥帖地替她打了个结,悠悠忽然开始后悔围上围巾,只觉得热气一点点地氤氲上来。不小心看了他的眼睛,却恍然觉得,大概是天上的一颗星子不小心落在了这人眼中吧,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一下子觉得轻松而温暖,连糗事也不会再避讳,一五一十地对着靳知远承认,刚才的人的确丢大了。她的声音从软软的毛线中钻出来,有些急切:“我在台上摔跤的时候,你们在下面都能认得出来?”

    靳知远笑了笑,似乎在想该怎样回答。然而曾天洋骑着自行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大笑着说:“施悠悠,收到短信没有?今天我真要笑死了……”

    悠悠一下子觉得恼火,很果断地对着曾天洋的背影喊了一句:“你快点走!”只差喊他“快滚”了。

    说完才记得身边还有别人,就觉得不好意思。以往是和曾天洋在一起胡说八道惯了,思维就收不住,于是收敛了表情:“师兄,我平常还是很淑女的。”到底还是泄露了心里小小的顽意,忍不住撇了撇嘴,笑得很灿烂。

    而靳知远则配合地点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地拍她肩膀,远远望去,像是不经意间搂住了她的肩膀。

    十点之后,路上很有些喧闹,两个人就走在刚下自习的人流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悠悠奔波了一天,又因为晚会心潮起伏,其实很有些困了,到后来就慢慢地安静下来。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她先站住脚步,想要对靳知远告别,却蓦然听到男生懒懒的声音:

    “施悠悠,周末我生日,一起吃饭,嗯?”

    悠悠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句:“生日?”

    “我到时候给你电话。”他看着那张素颜的笑脸,淡淡地说,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加快。

    chapter 7

    一回到寝室,悠悠被六只手拖进寝室,只来得及骇然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

    寝室的大灯关着,只有电脑的荧幕在荧荧闪着。

    杨秋敏拉着她到自己电脑前,变戏法似的说:“坐着,看图片!”

    她双击了鼠标,悠悠一下子有些发蒙,呆呆地看着那张显示器上极清晰的照片。

    就是礼堂前的台阶:一个男生留给镜头修长的背影,正动作轻柔地在给站在高处的女生整理围巾。两人的衣服都是深色调的,就唯有那条乳白色的围巾,似乎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纽带,成了照片中的一抹清新亮色,映出了女孩子略带羞涩的眉眼。小礼堂的灯影是明暖的橙色,洒在两人的肩头,温柔的心境像是在鹅毛大雪纷飞的冬夜,倚着小屋中燃着的壁炉。

    悠悠愣了十秒钟后,喃喃地说:“这是谁拍的?这么偶像剧……”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悠悠翻了翻白眼,起身把大灯打开,轻描淡写:“坦白什么?人家说我笨手笨脚,就帮了个小忙。”

    连曹立萍都嗤之以鼻了:“拜托你,他怎么不帮我这个小忙?”

    悠悠耸耸肩:“是真的没什么啊。要是有什么,我也不会瞒你们。”她转过头对周夏阳笑嘻嘻地说,“我还没问你呢——孙治是谁?”

    杨秋敏一脸悲哀:“悠悠,这样重量级的消息,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

    施悠悠张口结舌,她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准备口译证书的考试,回到寝室就倒头大睡,连做梦都是各种速记符号,连着错过了好几场卧谈大会。

    周夏阳脸上的妆已经洗掉,可是分明浮上了淡淡粉霞,笑意盈盈:“我生日的时候一起吃饭吧。”她的语调这样轻快,真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话题开始慢慢脱离了具体的人,而偏向了爱情。周夏阳最有发言权,却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吃吃地笑,不愿意开口。年轻的女生,难免都是有些憧憬的,语气再矜持,心里再高傲,到底还是希望一个人,即使你淹没在人潮汹涌之中,却独独将目光毫无保留地送到你的眸子深处。

    悠悠的被子微微掀开一角,靠着墙发短信给靳知远:“师兄,你喜欢什么礼物啊?”其实已经凌晨,连杨秋敏都不再说话,寝室里只剩下了轻柔而悠长的呼吸声。她想不到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连忙将被子盖在头上,几乎用唇语说话,似乎只有轻轻的气流在冲击电话。

    他的第一句话偏偏是:“怎么还不睡?”语气很轻,带着理所当然。

    悠悠那时候完全不知道,深夜埋头打电话从来是情侣间的特权。

    悠悠嗯了一声,只得再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礼物?”片刻,又解释说,“主要是和你不熟,以后我一定不问你。”

    她说了“以后”,靳知远唇角微弯,才安静地回她:“不用了。你来就好。”也不等她回答,“悠悠,早点睡吧。晚安。”

    周夏阳很喜欢室友送的礼物,小小的表盘,表带倒像是一条银色的链子。价格说不上奢侈,可是对学生来说,却少不得要三人凑起了再买了。五个人的生日宴是第一次,就有一点闷。其实悠悠一直看着蛋糕,想起上一年四个人的生日,每次都互相抹奶油,回去都抢着洗澡。孙治坐在周夏阳旁边,极贴心地给四个人倒饮料,两人还时不时地低头说笑。余下的三人就眉来眼去,似乎在强忍笑意。

    悠悠听完杨秋敏添油加醋的八卦后,觉得周夏阳真是有些傻,孙治这么好,偏偏追了夏阳一年,她都无动于衷。周夏阳一直很无辜地笑:“我以为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啊。”

    孙治看着周夏阳在切蛋糕,忽然说一句:“周末也是靳知远生日,几个兄弟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去吃个饭。”

    悠悠心虚地低了低头,更加努力地吃蛋糕。

    “悠悠,你去不去?”周夏阳随口问了句。

    “啊?”悠悠放下叉子,“关我什么事?”

    孙治就带着微笑,看着小女生:“你们不是挺熟的吗?”

    悠悠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师兄,你这是污蔑。我和谁不熟?!”

    后来孙治亲自去找靳知远了,一字不差地把对话向他复述一遍,忍不住嘲笑他:“人小师妹说了,和你熟就是污蔑她……啧啧,你这人品啊!”

    靳知远有些意外,笑得眉峰都皱在一起:“她是对我不熟。”这句话似乎还有其他的意思,不过孙治也没深究。“周六不是你生日吗?我们几个说好了,一起请你吃个饭。”

    靳知远头都没抬:“周五吧。”

    “行,我去找地方。”孙治点点头,又回过神来,“周六打算留给谁呢?”其实他知道靳知远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人,倒也不期待他能回答自己。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迟钝到分不清别人对自己的感觉。”靳知远慢慢地说,似乎在深思熟虑,又似乎漫不经心。

    孙治简直太有同感了,痛心疾首:“我女朋友就是……”

    其实靳知远心里清楚,对这样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早就直接挑明,什么余地都不要留下。

    周六,悠悠站在校门口的蛋糕工坊,百无聊赖地给靳知远打电话:“你爱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靳知远的声音有些惊讶:“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又匆匆说,“那你等等,我马上就过来。”

    没多久,悠悠就看到了靳知远的身影,浅色大衣看上去不厚,款式很简单,快步走来的时候,似乎能感觉到气流翻起的动静。他的视线直接投向了那家精致的蛋糕小店。桃花眼真是摄人心魂,在萧索的暮秋竟然带出一室的花意盎然。偏偏这样的好看,却又不能用精致来形容,明明轮廓又是英气逼人的。

    他远远地冲她扬起一个微笑,那幅画面就愈加柔和。

    他心情极好地问她:“女生是不是都爱吃甜食?”

    “呃……师兄,本来要送你礼物啊,你又不肯说自己喜欢什么。那就将就下吧,请你吃个蛋糕!”

    他们进了蛋糕店,悠悠低头看现成的蛋糕:“买多大的啊?”

    靳知远站在她的身后,随便指了一个:“就这个芝士吧?还是你喜欢吃抹茶慕斯?”

    悠悠还半弯着腰,忽然回头看他一眼,小小的脸上满是惊讶:“这么小?”

    他一点都不急,似乎还在选蛋糕:“你吃得了吗?那我们选一个大一些的也行。”

    “几个人?”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两个人。”

    悠悠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又安慰自己:镇静……大一的时候曾天洋的生日还不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过的吗?于是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对着店员指了指:“喏,就要这个。”

    店员则笑容可掬:“同学,你们刚才选的是芝士的吧?这个是蓝莓的,到底是要哪个?”

    悠悠很快地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真的指向了最角落的蓝莓,支吾了一声,身后的声音清亮:“靳知远?”

    苏漾见到两人的表情,真是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叫人觉得凉飕飕的,悠悠想起那天杨秋敏对自己说:“我和苏漾都看到他给你整理围巾了。她的表情才叫恐怖啊!”

    靳知远对她打了个招呼,又泰然自若地对店员说:“就要芝士的。”

    “昨天忘把礼物给你了。刚才去找你,你也不在寝室。”她语气有些矜持,精致的下巴就微微仰着,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了悠悠,“咦,你也在呢?”

    悠悠笑笑,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师姐好。”

    这样有些冷的天气,她只薄薄穿了一件灰色的呢裙,单薄得像一吹即倒,语气有几分消沉,沉吟着看着靳知远:“你们去吃饭?”

    靳知远点点头,也不多说话,只是接过礼物说了句“谢谢”。临走前又记起来:“哦,我姐说这几天想请你吃个饭,问问你有没有空。”

    她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你请。”

    靳知远撇了撇唇角,带出几分洒脱:“她会联系你。”

    悠悠提着蛋糕,亦向她告别:“师姐,拜拜。”

    出了门又只剩两个人,悠悠有些磨蹭:“两个人啊……人太少不好玩啊!”

    他停下步子,笑眯眯地看她:“昨天热闹过了,早知道你喜欢热闹,就把你一起喊上了。”悠悠吐吐舌头,心里微微一动,很快地说了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靳知远眼角溢出笑意,意味深长:“有的人就是糊里糊涂。别说别人的意思了,只怕自己是在装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悠悠,伸手拦了出租车,又替她拉开门,是这个年纪的男生中少有的妥帖风度。

    他带她到一家西餐店,JOIE DE VIVRE。悠悠以前去过的西餐店,也不过是和同学一起,还总是点特价餐,吃的时候就嘻嘻哈哈聊天,还真没有正儿八经的和男生一起吃西餐。

    餐厅人也不多,靳知远给她解释:“我姐推荐的,也不知道怎么样。”靳知远扫了一眼菜单就合上了,对一旁服务员说:“法式香草鲈鱼。”悠悠还在翻菜单,听他这样说,不由得问他:“运动员该吃牛排啊……那样才能长得壮些。”

    他愣了一愣,嘴角一扬:“我已经退校队了。”

    悠悠啊了一声:“为什么?”

    “新来的踢得都不错,我自己也忙,就退了。没什么。”他修长的手指拢着柠檬水,目光看着微微晃动的玻璃杯水面。

    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那曾天洋呢?你觉得他踢得怎么样?”

    靳知远的眼光不经意间挪了挪,声音却平波无漾:“他踢得不错啊。你和他很熟吗?”

    平心而论,悠悠还是有些失落的,她满心希望从靳知远那里听到一个很普通的评价,然后回去打击曾天洋的气焰,于是顺口回答他:“呃,很早就认识了。”

    很早就认识了……这句话却蓦地让靳知远眼角微微挑起,很缓地接了一句:“有多早?”

    其实声音很轻,悠悠并没有听见,可是他自己心底分明就在想,今年迎新的时候看到一个小丫头拿了东西来找他,最后不负责任的被朋友拉去说话——比这个早多久?这个学期开学前,那辆闷热的公交车上,见到她脸色苍白神色疲倦地倚在位子上,而自己站了那么久,她居然一点都没发现?——比这个早多久?还是更早的时候,早到这个小女生一点点都没记起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餐厅的音乐就像呢喃的仙乐,滴滴点点地四溅开去。悠悠拿着开胃酒晃了晃:“生日快乐啊!”

    他亦笑,明明没有烛光点缀的餐桌,却像小小的火苗燃到了瞳子里:“谢谢。”

    “施悠悠,你第一次见我是不是在装傻?”靳知远看到她额前的碎发,被她胡乱地拨在一边,忽然有冲动想去帮她抚平。

    “呃?”悠悠一下子呆住了,“在医院那里吗?装什么傻?”

    “你真不记得还是假的?”他眼中笑意越来越盛,提示她,“再想想,说我踩了你的海报。”

    他既然说起了踩海报,悠悠一下子想起来。去年她趴在学院的走廊上,一笔一画地给外语角写宣传海报,后来有个男生走得快,大海报一角的颜料就给踩花了,悠悠气得扔了笔就拉住那个男生的衣角,整个走廊都是她的声音:“你说怎么办?你赔啊!”

    她下意识地掩住了嘴:“是你啊?我怎么一点都没认出来?”

    又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帅气的男生,怎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真的太生气了吧,以至于只盯着那人的领口,又想想花了一下午时间精心打造的海报就这样泡汤了,又很是懊悔心疼。后来只记得后来办公室的一个师兄走出来,悠悠不好意思再吵,就松开手,闷头胡乱再画了一张。

    初见的时候她还只是短发,用力拉着他的衣角,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在一片大原野上无拘无束地长着。而现在已经扎了短短的马尾,清新又活泼。

    他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悠悠,我认识你也不算短了。”

    悠悠的牛排上来,还滋滋地冒着热气,服务生将酱汁浇上去,悠悠看着煎得极嫩的牛排,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能埋头切肉。

    “施悠悠,我觉得自己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吧?”像是觉得这句话不够劲爆似的,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也不急,你戴牙套的期间,应该不会有别人追你。”

    悠悠想象中,自己听到这句话应该手忙脚乱的,将一杯酒打翻。然后红色的液体在亚麻色的桌布上留下缓缓洇开,濡湿出淡淡的痕迹,闻在鼻子里的,也就是清浅的香气。然后对面的那个人,从容不迫地看着自己,微笑着。

    可是她只听到自己条件反射一般,语气不屑地回他一句:“谁说的?上次还有人送我康乃馨!”

    这算不算抓不住重点?靳知远一怔,就笑,好像面前坐着的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气氛偏偏没有尴尬起来,如果说之前在他面前还有些拘束,悠悠忽然觉得轻松,他既然是这么说了,那么便免去了胡乱猜测的心思,该怎样就还是怎样。诚然,悠悠一直没有找到过恋爱的感觉,可是靳知远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那点窃喜,却不是单薄的虚荣,反而像喝下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舒服得像浸润在甜甜的气味中。

    最后出来的时候,星辉漫天,城市里很少能看到这样明朗的月色了。悠悠走在路上,放开了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一路走回去用了半小时,看见校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问她:“明天一起吃早饭吧?”

    悠悠还没反应过来:“我天天都晨读的。”

    “施悠悠,你还没反应过来吗?”他站在他面前,像是在教育她的迟钝,可是最后不过摸摸她的头,“既然你刚才没回答我,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是在追你。”

    chapter 8

    她很晚才到寝室,室友们一个个笑容暧昧:“哟,约会去了?”悠悠很不争气地脸红了,转身去了卫生间,听见身后一片低笑声,杨秋敏还在大喊:“再不说我们可就逼供了?”

    她躲躲闪闪了一晚上,却发现自己这样遮掩根本就是徒然的。

    第二天一大早,悠悠和曹立萍在小花园里晨读。天气很凉,她也是边读边跺脚。等到转过身,悠悠都结巴了:“你……你在等我?”

    靳知远就站在小花园门口,身材修长,头发短而干练,目光却是一片柔和:“读完了?”又笑着对悠悠身后的曹立萍打招呼:“你好,我是靳知远。”

    后来仔细分析了一下,悠悠觉得自己这么快缴械投降,和一干闺密的煽风点火有着莫大关系。曹立萍也是一愣,然后满脸带笑:“靳师兄吗?久仰久仰。”

    悠悠趁着曹立萍没听见,压低了声音:“我严重抗议你侵入我的生活!”

    他扬眉看她:“侵入?”他的笑声低沉,似乎觉得很有趣,“悠悠,你要习惯。”

    她还真挺习惯这种日子:上自习不用再担心有没有位置;十一点半刚熄灯,必然接到第二天天气预报的短信;有时候在电脑前磨蹭着不想吃饭的时候,还没等开口求室友带饭,电话已经打过来了:“悠悠,下来,我们去吃饭。”她向来逍遥的单身日子,变得有条理起来。

    直到一次晚自习,两人一前一后地坐着,时间是晚上八点半。悠悠忽然转过去,敲了敲靳知远的桌子,他看书的时候很认真,漆黑的眉有些皱起,见她找自己说话,便放下了笔。

    “靳知远,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生。”

    “我知道。”

    悠悠认真得像和自己的口语老师探讨发音问题:“我并不是非谈恋爱不可的人。”

    “嗯?”他像是有了点兴趣,眼角挑了挑,却依旧不动声色。

    悠悠拿起他桌上的那本GRE红宝书,随手翻几页,又想了几秒钟:“说不好了,没什么。”她又扭过头去看书了,可心里远不如外表那样镇定,开着空调的缘故,脸上润开很大一块红晕。桌上摊着课本,她呆呆地看着其中一段很久了,可是一个字母也没看进去。

    她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脑袋,又重新理了理心情。既然她不是不喜欢靳知远的,那么就好好了结这个暧昧期吧。毕竟自己的理想,从来不是做一个矫情的人。

    下自习的时候,悠悠站在一楼大厅,指了指灯光晦暗的偏门出口:“我们从那里走吧?”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紧张,就抬头强迫自己看着靳知远。

    靳知远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挑挑眉毛:“想散步?”

    偏门出去,其实路灯依然很亮,只是有些寒冷的天气,甚少有人会往这条路绕回宿舍。悠悠将书包放在花坛边,找了很久,这才摸出了一张照片:她已经剪过了,尺寸很小,恰好可以放在钱包里。

    她拿着照片,在他面前晃了晃,笑意盈盈:“喏,给你,放你钱包里。”

    片刻之后,靳知远回过神来:“这张不好,看不清你的脸。”声音分明很愉快,星眸闪耀,悠悠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他眼睛。

    “你怎么不问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悠悠忍不住提示他。

    他正在仔细地把照片放进皮夹里,头也不抬:“原来我身边这么多狗仔队。”

    悠悠以前总是在宿舍楼前的岔路口就对靳知远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她又一次这样说的时候,靳知远很礼貌地站住了:“一般有风度的男生都会送到楼下。”

    悠悠叹了口气:“我知道啊……可是又觉得没必要,你说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非要挤在楼管关门前的几分钟……”靳知远忽然去握住她的手,女孩子的手握着很软。他没有说话,手指却慢慢扣住她柔软的指节。这个哈口气都会结成白雾的日子里,两人都没有戴手套,指间肌肤轻轻地互相摩挲而过,便带出了暖意。悠悠就觉得自己的心底就像有细细的电流滑过,她拖住他的手,赖着不肯动了。

    短短的一刻,靳知远的手居然濡湿出了薄汗。他并非初恋,说起恋爱的经验,总比这个很有些倔的小女生要丰富。她真是透明的像一张玻璃纸,不会掩饰什么,很多时候又落落大方,比如会向他抱怨:“靳知远,你恭喜我啊,我现在很有名了。”

    他微微错愕,随即就微笑,知道她在指什么。其实他也是,很多朋友见了面,往往就问他:“找女朋友了啊?”他交游广阔,以前自己倒不大在意,可她这样说,就忍不住问:“怎么了?”

    悠悠很快地对着他露出牙套的冰山一角:“喏,这个东西,如果不和你在一起,它就默默无闻。可是现在,好像人人知道靳知远的女朋友戴了牙套。”她有些若有所思,“这是不是说明你很抢手?”

    那次靳知远没有答她,只是摸摸她的脸:“悠悠,你觉不觉得自己谈恋爱不大认真?”然而这次,他们的手紧紧缠在一起,他终于笑得舒心:“舍不得我走了吗?”

    其实多亏了这一阵临近期末,连曾天洋也不过懒懒发了个短信问候了一声,毕竟对于大多数的学生来说,考前的恶补几乎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悠悠在对着网上的考试时间表算日期,靳知远就打电话来:“明天晨读记得把帽子戴上。”

    她嗯嗯地敷衍他,电话的杂音有些大,靳知远又说:“明天不陪你吃饭了。”

    悠悠哦了一声:“你回家了?”

    靳知远坐在车里讲完电话,又看看时间:“姐,今天很晚了。”

    靳维仪开着车笑:“你以为我愿意来接你?下午妈来了,我才下班回家呢,就被催着去接你了。”

    靳知远的父母都在文都市工作,靳维仪毕业后留在了这里,就买了房。以前靳知远十天倒有大半时间会回家,这一个多月回来得少,靳维仪忍不住问:“你有女朋友了?刚才电话打给谁啊?”她看了一眼弟弟,一心一意地看着夜景,全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苏漾吧?”靳维仪笑吟吟地自问自答,靳知远就接一句:“不是。”

    “这么快承认了啊?”靳维仪将车子开进社区,“出国的事你自己抓紧一些,别只记得恋爱。”

    chapter 9

    靳知远第二天下午回到学校,去了她惯常去的教室。下午一点多,教室里寥寥无几地坐着几个人,大好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悠悠趴在桌上午睡,头发压在臂弯里,脸朝着窗外,想必睡容恬美。他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拢她肩膀:“悠悠。”

    悠悠动了一动,并没有醒来。靳知远忽然觉得心里很柔软的地方被撞了一下,到底还是狠心叫她起来,又故意板着脸:“你吃完饭多久?这么趴着胃又要不舒服。”悠悠似乎还在做梦,蒙眬地睁开眼,睫毛微翘,末梢甚至还在微微颤动,白皙的脸上清晰地压出衣服褶皱的印子。

    这样可爱,靳知远真是忍不住想抱抱她,于是凑近她耳朵,压低了声音:“晚上一起去吃饭吧?”她身上有着好闻的干净味道,也并非花香,更像是柠檬味的洗衣粉香味,他索性将头埋在悠悠肩上,等着她清醒。

    悠悠的眼神立刻清明了一些,将他的头推开一些:“你怎么回来了?”又愣了一下,“和你同学?”

    他们的聚会悠悠已经去过几次,都是自己的师兄师姐。那些人几乎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在学生会混得如鱼得水。有一次还遇到苏漾,她就很有些尴尬,好在那几次周夏阳和孙治也在,她就低着头和周夏阳嘀嘀咕咕地混时间。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无辜地看着靳知远:“不想去呢?”

    靳知远没有说话,微微眯起了眼睛。

    悠悠立刻有些心虚,补上一句:“我马上要考口译了。”

    他没再说什么,外边阳光太强烈,射得眼睛发疼,于是不置可否:“嗯。”

    她出去接了个电话,靳知远随手翻她的书,在某一页的边角还用彩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猪头,就忍不住想笑。小丫头掩上门,跑到自己位置上,脸色有些古怪。他随口问她:“你妈妈?”悠悠摇头,又低头看书。

    后街出去是一色的餐馆,靳知远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包厢里坐满了人。一个大四学长请客,毕业在即,马上要去北京找工作,就在走之前吃顿散伙饭。吃饭也就这样,不外乎胡乱的互相进酒,或者镇得住场的人说些笑话,再玩几个游戏,最后都喝的醉醺醺的,女生便扶着男生出来。

    周夏阳见到靳知远一个人,就打招呼:“师兄,悠悠不来吗?”

    靳知远笑得有些无奈:“准备考试呢。”

    周夏阳偷偷地笑:“悠悠最近睡眠不足啊,最近曾天洋感情受挫了,可怜半夜还打电话来诉苦,我们整个寝室都睡不好觉。”她忽然停了一停,发现靳知远的嘴角抿了抿,带了几分强硬,于是识相地不再开口。

    此时的悠悠陪着曾天洋,听他大倒苦水,他居然还又加了一份油炸花生米,悠悠吓得忙对老板说“不要了”。看他这个阵势,分明是想借酒消愁了。

    曾天洋肤色黑,喝了很多,倒也看不出脸红,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施悠悠,下次你被人甩了,我第一个出来陪你喝酒。”

    悠悠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多谢你未雨绸缪啊。”

    其实天算不如人算,后来那一天还真来了。这样一想,有些随口而来的话也真是奇妙。

    靳知远的位置靠着街,一群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酒瓶子转到谁就回答一个问题。这一轮又转到了苏漾,她倒是大方:“你们谁问?”这样的机会可以盘问著名的美女,自然人人都不想错过,当即有人说:“咱们商量一下再问,机会难得。”

    商量了一阵,终于还是抛出了最烂俗的问题:“美女,为什么一直单身?”

    周夏阳凑近孙治的耳朵说了句话,孙治就看着靳知远笑。靳知远斜睨他们一眼,不以为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苏漾简单地说:“有喜欢的人,观望中。”立刻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怪声怪气地说:“说者有意啊……”这一群人玩得惯了,互相间的心思怎么会不清楚?周夏阳的脸色倒是微微沉下来,拨弄手中的酒杯,默不作声。

    孙治也随着众人笑,边低声安慰她:“你看看那个人,有没有半点放在心里的意思?”她就偷偷去看靳知远,他的神色有几分古怪,目光专注地看着窗外,像雕塑一样静默了数秒,忽然起身出门。

    施悠悠扶着曾天洋在往学校走,曾天洋一手揽了她的肩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有些醉了,一边往前走一边在找手机,悠悠就帮他拿了包,让他低头乱翻:“扛不住了吧?你早几天怎么不找人家?天天对着我鬼哭狼嚎的!”

    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自己名字,悠悠回头,如释重负,一下子就笑靥如花:“靳知远,你帮我扶一下他,这个人怎么醉成这样子啊……我都没办法了……”

    靳知远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来,一边扶住了曾天洋,一边淡淡地打量她:“你喝酒了?”

    “我只喝了一杯。曾天洋今天疯了,啤酒兑着白酒喝,搞成这样。”她也低了头去帮他翻手机,一边有些不耐烦,“我们先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再找行不行啊?”

    靳知远神色愈加冷淡,却不作声,看着周夏阳和孙治也出来了。

    “快进去吧,一屋子人都看着呢。”孙治慢慢地跟在周夏阳身后,意味深长地冲靳知远笑,随意地指了指饭店那块玻璃窗。

    靳知远像是没有听见,转头对孙治说:“孙治,帮忙把他扶回去。”周夏阳捏了捏悠悠的手,微微使了眼色,顺势就接过曾天洋的书包。

    悠悠看着三个人走远,这才反应过来:“啊?我送他回去就好了啊!”

    靳知远扶了她的肩,微微用力:“走吧,一起去吃饭。”

    “哎,你去吧,我都吃过了。”悠悠握了握他的手,“怎么穿这么少啊?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靳知远却用力攥住了她,语气虽轻,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你陪曾天洋不是吃饭?”

    “噢!他失恋了啊!死缠着我要喝酒,我有什么办法?”悠悠想起来就有些懊丧。可是靳知远微微眯起了眼睛,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

    无星之夜,寒风吹得悠悠缩了缩脖子,她有些别扭地看着他,还没开口,后面追出了饭店小老板,一边在喊:“同学,你的围巾忘拿了吧?”

    悠悠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脖子,回走了几步接过,连连道谢。等到再转身面对他,神色也冷淡下来:“我真的不去了,先走了。”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包厢里,似乎人人的目光投向这里,一个个都是饶有兴趣,不由得一阵厌烦,“靳知远你怎么了啊?就吃个饭的小事,这么计较干吗啊?我就是不愿意去,我戴牙套很自卑,不想让谁谁谁看笑话,行不行?”

    这样的话,靳知远还真没想到,一时间说不上来,不怒反笑:“谁看你笑话?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就是看你笑话?”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漆黑的眸子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清晰透亮。

    悠悠脾气上来,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爱怎么说怎么说。”到底撂下他一个人,转身就快步走了。越走就越觉得委屈,她以前不爱和不熟的人一起玩,总觉得那是自虐,明明不熟,就要拼命地找话题、找共同的爱好,所以更多的时候宁愿独来独往。她也不明白,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是生活还是应该分开的,总不可能硬生生地将一切都合二为一吧?

    靳知远有些醒悟过来,又有些懊恼,他很清楚自己刚才到底在不爽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女朋友宁愿陪着别的男生吃饭,也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他那样迁就和宠爱她,却似乎没办法让她彻底地融入自己的生活。而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在提醒他:是不是该控制一下自己的占有欲?这种情绪太陌生,以至于一下子涌上来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去排解。

    再回到饭店的时候靳知远已是若无其事,他笑笑,拿了一个酒杯:“我自己喝一杯,还有事,就先走了。”也不等什么,拿了大衣起身就走。大约是都看出了他心情不佳,一桌的人互相看了一几眼,笑呵呵的不再挽留。

    寒风凛凛,温度的骤然降低并没有让自己清醒起来。靳知远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分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大概有嫉妒,又有被拒绝的愤怒,然而更多的是心烦意乱。不过十几分钟,心底竟然有些后悔,明知她是个爽快又不拘小节的丫头,又比自己小,反倒真和她怄气。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一侧的小路上,拿出了手机。

    “靳知远。”

    苏漾因为喝了酒,又吹了风,脸上更加泛出娇艳的淡粉。她一直走在他的身后,那人只穿着一件毛衣,大衣便漫不经心地搭在手臂上。脚步那样快,几乎叫人追赶不上。

    他转过身,浅浅而笑:“你也出来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分外濯亮。

    苏漾就站在他的对面,纤纤一抹身段,眼神却像融化在他的目光中,半晌才说:“嗯,来找你说说话。”

    靳知远极轻微的皱眉,旋即爽朗一笑:“怎么了?”

    他们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靳知远在学校受欢迎,很多女生偷偷递纸条给他,他有时候也会和几个女生关系比较好。可她知道那些小小的暧昧都不是真的,他那样一个人,似乎对很多东西都不会认真。后来高考,自己是最后交的志愿书,那是因为在办公室偷偷看了他填报的大学。即便这样,眼看他开始和别人恋爱,自己心中却还隐存了倨傲,总是安慰自己,那不过是自己太过矜持、不愿主动的缘故。

    她笑了笑,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找老同学叙叙旧。”

    她分明已经有些站不稳了,靳知远沉默地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你喝太多了。”那双手这样温暖而坚定,在苏漾因薄醉而仅存的记忆中,贪恋如斯。然而温暖也不过这片刻而已,他似乎觉得不妥,温言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寝室。”

    “靳知远,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这句话像是寒冬那凉薄的月光,淡淡地洒在了两人之间,又像轻雪飞扬,骤然让小小的空间变得清净凉爽。

    靳知远的眼睛极勾人的轻轻一挑,嘴角抿了抿:“那是我和她的事。”他不再说什么,转身扶了苏漾的手臂就往宿舍楼走去。

    悠悠还是回到了教室,继续复习口译笔记。打开MP3做听记,感觉极差,红色签字笔画出的错误简直不计其数。她叹口气,没来由地觉得沉甸甸的,于是收拾了东西就打算回寝室上网。到了门口,顺路一拐,偏偏走了那一日和靳知远一起走的小路。

    于是看见前面的一对身影,男生个子修长,而女生则微微靠着身侧的男子,宛如亲密的情侣。

    悠悠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一下子又气又急,翻来覆去钻过一个念头:靳知远是个混蛋!怒火上扬,脚步倒更快了,几乎小跑着追上了前面两个人,然后扬起脸,大声地打招呼:“师兄师姐,真是巧啊!”有意将一个“巧”字拖得长,又拿足了腔调,仿佛挑衅,然而眼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

    悠悠觉得丢脸,头也不回,反倒走到他们前面去了。

    靳知远的脚步停了一刻,眼神依然追随着那个背影,却并没有放开扶着苏漾的手,嘴角抿出了淡笑。

    “这样是不是……不好?”苏漾亦问得有些犹疑。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我先送你回去。别理她,她还是个孩子。”

    她还是个孩子……这样亲昵的语调,仿佛那真是一个应该让他拥在怀中的孩子,给足了他所能付出的疼爱。

    这个冬夜,苏漾倚靠的这个自己爱恋的男生,却又品尝到了人生最涩又刺骨的苦意。

    chapter 10

    送苏漾回到宿舍,靳知远又在宿舍楼下站了一会儿。其实女生的宿舍楼都在一片,站在这里,已经望得见施悠悠的寝室楼。她住三层,左手起第三间寝室,正亮着灯光。他的双手插着口袋,静默的看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拨弄手机,像是在酝酿心情。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们楼下,轻声慢语:“下来。”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那边是无人接听。然而却分明听到了电脑中连连看的音乐声,于是愈加笃定:“不敢见我吗?下来。”他真是摸透了悠悠的脾气,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几乎叫电话那边的小女生抓了狂,咬牙切齿:“我做了亏心事吗?谁不敢见你!”

    靳知远并没有等多久,看着她从宿舍楼冲下来,清透着一张脸,月光下有几分惨淡的意思。他忽然就觉得失语,适才想好的说辞全抛在了脑后,只想揉一揉她没有扎起来而显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顺便抱一抱,然后微笑着说:“好了,不生气了。”

    悠悠警觉得后退一步,充满戒备:“干吗?”他叹口气,带她走到校园一角的一片空地上,夏天的时候这里是情侣约会的圣地,如今因为天气冷,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北风的声音穿梭在耳边,算不上大,却足以浸透到大衣里,慢慢带走身体的温度,清晰地感受到一阵阵地在起鸡皮疙瘩。

    到底是为了什么吵架,其实悠悠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是曾天洋的醉后胡说八道吗?

    “大不了就分手啊……还爽快些。”他狠狠地灌了口酒,说,“以前听人说过,要是对方提分手,就绝不要拖泥带水的。”

    “谁这么缺德?无情无义啊!”当时自己评论了一句,“你就不学好,净学人家风流吧!”

    可是她听到靳知远那个名字——呵,原来是他说的……呼吸就是一阻,那口菜就吞不下去了。不用闭眼也能想出那人说出这话的神情,口气淡泊,眸子里会是一贯的不动声色,内双的眼睛则眼角微挑。总之,是把自己当成了情圣,会骄傲地转身,好似卸去了负担一样。

    还是因为看到了他和苏漾在一起?她倒是从来都没有自卑,不过连周夏阳都说了:“你和靳知远在一起,就像哥哥带着妹妹似的。”以前还不在意,而今晚却看到了那样般配的两个人,于是无端地起了怒火。

    空旷的场地还时不时地会传来野猫的叫声,被百倍地稀释开去,叫人觉得心里发渗。这样的凄风惨月,心情又是如此恶劣,悠悠看着他居高临下,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连自己也傻了眼:“有事就快说,分手也爽快些。”

    事后她自己想想,那语气最好有些酸涩,又带着慌乱,像琼瑶剧里欲拒还迎的女主角,哭得梨花带雨,只才能等来男主角低声安慰,换来百倍的爱怜。哪像自己这样,硬得像是大石头一样。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挑,大约也是觉得这句话匪夷所思:“施悠悠,你没毛病吧?”声音带了些恼怒,“你觉得我有这个工夫,大冷天约你下来吵架?”

    悠悠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硬,甩出去的话依然硬梆梆的:“你才有病。”她咬着唇,不肯承认自己心底一丝丝的泛着后悔和凉意。

    靳知远看着小女生的一丝长发掠过她的唇瓣,目光倔强,丝毫没露出怯意。于是生出了无力感,仿佛对方是打不得骂不得的瓷娃娃。他微微合目,淡声说:“谁要分手?”

    这样高傲而冷淡,像在看着一个小孩的闹剧。靳知远忽然失去了耐心,同时,固有的理智告诉自己,再站在她面前,只会让这一晚愈来愈糟糕。于是站直了身子,转身就走。顶着风,军绿色的大衣被猎猎地吹起一角,留下悠悠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靳知远每跨出一步,仿佛又有强力胶将自己往回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了那张小脸,像是被人遗弃的小宠物,眼神都是可怜的泪光。他索性止住步子,下了下狠心,这次的步子更大,却是折回了身子,只两三秒钟,又回到了悠悠的面前。

    光线不明,可是她的脸分明还是皎洁的,靳知远来不及去考虑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有些狰狞,只知道自己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悠悠半张着嘴,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唇很热,贴在自己微凉的唇上,触觉分外敏感起来,他渡给自己的气息,也带了微醺的酒意。她睁着眼睛,和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对望了很久,心思就像神游在宇宙某个暗色的角落,怎么也拉不回来。

    直到重重的一磕,觉得牙齿生疼,才惊醒了自己,似乎有淡淡的甜腥味在唇齿间弥散开去。悠悠双手撑在他胸口,用力把他推远了一些,怔怔地看着靳知远的唇,似乎带了血色。仔细看了一眼,这才真的看见,哪里是恢复了血色,被牙套划破了唇,是真的鲜血。

    她说不出话来,就只听见他在说:“喏,算对你呕心沥血了。”

    靳知远眼里渐渐有了温度,去拉她的手:“不生气了吗?”

    悠悠沉默,又忍不住,到底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知道我在生什么气?第一,是不是你对曾天洋说,谈恋爱只要一方说分手,就不要拖泥带水?第二,看到你和苏漾在一起,我很不舒服。”

    靳知远一愣,就忍不住想笑:“你一早说出来,我就清清楚楚地解释给你听。”

    她就拼命地瞪他。

    他拉了她的手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拢住她的肩膀,夜风再冷瑟,到底还是抵去了不少寒意:“关于苏漾,她大概是对我有好感。就是这样简单。就像以前我对你很有好感一样。”

    “至于那句话,我好像是说过。我以前有过女朋友,是外校的,也不大见面,后来就总是抱怨我不够关心她,就提分手,我就答应了。”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耳侧,暖暖的像是有风拂过。

    “中国的学生大多初中开始恋爱,我晚熟,高中才开始,到现在大三,已经六年时间了。”他边笑边回答她,“可是你更晚熟。”

    他的语气温柔耐心,似乎一点点地在教她道理:“我以前和你一样,很喜欢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欢别人黏着我一起吃饭上课,女朋友在外校,就省去了很多麻烦。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很难受,觉得分了也好,至少不用来来往往的两个学校跑。我真的不大负责吧?”他的语气有些怅然,“可是我今天冲你发火,并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去我的同学聚会,也不是吃醋,只是忽然明白了以前别人对我说过话。她说,我真的喜欢你,才会想着时刻和你在一起,不论是一起干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止住了话:“你知道吗?人总是偏心的。”

    他早在第一次,这个青涩的小女生对自己大发脾气的时候就开始偏心。如果说这之前的是偶尔的关注,可这之后,他就觉得,偏心地去疼爱一个人,也很好。

    真的在一起了,他就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变,悠悠有时候分明还是个孩子,纯真得像一汪清水,毫不费力地可以看出喜怒哀乐。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复习功课,他却觉得,比起自由自在的日子,他宁可她一直陪在身边,听她讲网上看来的小笑话,再被颐指气使地吩咐去买各种小零食来教室。

    此刻,他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分手的时候不要拖泥带水是没错,可是我从来都没想要和你分开过。”

    悠悠心思忽然乱了,靳知远的话,就像在远处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以前看什么事情,总是率性而为的,直来直往,她越反刍他说的,越觉得脸上发热,或许是觉得自己真的太不成熟,或许只是因为他的话。然而隐秘的喜悦却像气球一样,慢慢地膨胀开来,然后又啪的一声,轻轻炸开,于是少女每一寸的心思里,回荡开甜蜜的粉末。

    靳知远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寝室。

    几乎走过了小半个校园,悠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几点了啊?”

    他也停住脚步,看了看时间,轻轻吐了口气:“宿舍楼锁门了。”

    难怪这路上已经没有人再走动了,静谧的小路中只有他们两人,连脚步声都轻柔。

    “怎么办!都怪你,要讲话还非拉我来这里!”悠悠急得直跺脚。

    靳知远手上微微用力,搂紧了她的肩,却换了个方向走去。

    “去哪里啊?”

    “找地方住啊!”他答得理所当然,又有些无奈,在她目瞪口呆的时候就急着解释,“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

    “那不太好……要不我还是去宿舍好了,大不了被楼管训一顿。”

    他似笑非笑:“施悠悠,这几天学校严抓校风校纪,没你这样去送死的。”

    还是跟着他到了后门口的一家连锁酒店。大半夜的,居然还有不少年轻人。迎面走来的男生见到靳知远,笑:“哟,这么巧。”

    靳知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悠悠,她脸皮薄,早就不争气地脸红了,狠狠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他板起脸,做出严肃的样子,低声安慰她:“这没什么。”

    登记了房间,她拖拖拉拉地跟在靳知远后面,却在他用房卡开门的一刹那闪进房间。靳知远居然在她脸上读出了阴沉,于是有意笑着安慰她:“又没做坏事,你哭丧脸干吗?”

    悠悠选了里头那张床,也没脱衣服就躺了下去:“夜不归宿的女生……我以前最鄙视了。”

    他刚关上灯,却听见悠悠又坐起来,语气有些为难:“靳知远,你能不能看一会儿电视?”

    她小的时候非要和妈妈一起睡,就养成了习惯:总是比妈妈睡得早,就听着老妈刻意关低的电视声音,然后美美地睡去。

    “嗯,今晚正好冠军杯的小组赛。”靳知远看看时间,“你先睡,我看看电视。”

    “那你到时候喊我一声,我也想看曼联。”悠悠一下子兴奋起来。

    电视机发着荧荧的光,而广告的声音轻柔滑过。悠悠觉得一切都恍如小时候缩在妈妈怀里,温暖而放心。靳知远随意地浏览过去,终于到了播放足球的时间,却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叫她起床。

    她睡得这样甜美,嘴角极可爱的翘起,仿佛含了棒棒糖在口中。

    这个本经历了一场不知所谓的争吵的夜晚,他第一次有些心神恍惚地看足球,心底却渗出了愈加甜蜜的滋味。

    chapter 11

    这个学期最后的阶段充实而忙碌。悠悠考完最后一门,顿时觉得扬眉吐气,天气也是出乎意料地好。宿舍四人就约好一起吃散伙饭。都吃撑了,四个人在学校慢慢地逛,大一的时候,还曾经手牵着手大声放歌,现在想来,就觉得那时候真有勇气,总觉得如今青春不再。

    杨秋敏提议:“要不我们去K歌?”

    悠悠第一个抗议:“你是麦霸,我才不去。”

    于是想了折中的办法,曹立萍说:“咱们广泛的挖掘人脉,一起去杀人?”

    响应成一片,四个人先到了茶室要一间包厢,挨个地发短信,悠悠想起靳知远第二天的考试,倒是忍着没给他发。想不到手中给同学短信还没编完,他倒打来电话了。

    他简单地说:“我也来。”

    悠悠就差急着站起来喊了:“你不考试吗?”

    靳知远没和她废话:“别拿考试搪塞我。施悠悠,你有私心对不对?”

    她被他呛住了,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真的有私心,杀人讲究演技,可是如今自己只要一个眼神,靳知远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想要干吗——和这样的人一起,怎么可以同台竞技?

    他在电话里说:“我马上到。要不要买些慕斯蛋糕?”

    十分钟后,他提着一大盒蛋糕走进包厢的时候,几个女生都欢呼起来:“师兄,真是太贴心了!”

    曾天洋在电话里还有些犹豫:“那我多带一个人行不行?”悠悠大喜:“行啊,越多越好。我们叫不到人呢!”末了一想,这才回过神来,“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笑嘻嘻地挂了电话,大声宣布:“我成功找到了今天的赞助商。曾天洋为了庆祝自己的破镜重圆,决定带女朋友过来,顺便请客。”

    不过是一杯茶钱,可是乐趣远不在此。这种感觉,分明就是后来有了琳琅各色的佳肴和精巧别致的吃食,却唯有学生时代的一包饼干、一个苹果,叫人回想起来,才是分外地香脆和清甜。

    靳知远的语气有些叫人捉摸不透:“这小子还有脸来见我?”

    悠悠切了块蛋糕,小心地放在纸碟上,在灯光下笑得很可爱:“嗯?给你切的啊!”

    他接过去,悠悠就接着去取,很有些偏心地拿了一块粘了浓浓巧克力酱的,转过来和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粘了块褐色的酱也不自知:“靳知远,你知不知道有则社会新闻?”

    他伸出手指替她揩掉嘴角的巧克力酱:“什么?”

    “说的是有个男生陪女朋友玩杀人,后来女生演杀手太逼真,男生出来就和她分手了,觉得她太会骗人。”

    “施悠悠,你是在提醒我要警惕你的演技?”

    “靳知远,我有自知之明的,谁提醒谁,你心里明白。”悠悠笑得很狡诈。对面沙发也有人开始鬼叫:“讲什么悄悄话?我们也要听!”

    悠悠笑吟吟地转开脸:“我们在讲杀人的注意事项。”

    门口一拥而入很多人,一个个胡乱地找位子坐下,曾天洋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事,悠悠和靳知远多少起了些误会,抓住了靳知远就大侃足球。前几天刚和同城一所大学赛过一场,一直拖到了点球才勉强小胜。靳知远有些不屑:“那群人也只有蛮力了,只要耐下心好好磨,捣捣长传,他们就一定犯规。”

    悠悠啧了一声:“曾天洋,你别秀你那个关键性点球了,说了多少遍了啊?我背给你听?”

    两人一贯这样,半句话没说完就开始抬杠,好在周夏阳理完了牌,正好打断了他们。靳知远就替她取了一张,微笑说:“好好表现。”

    悠悠的手气很平均,一连抽了好几次平民,有两次直接第一轮被杀,就索性坐着看剩下的人表演。过了几轮,心里就忍不住开始小小地崇拜靳知远,他连着三次,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凶手。听他陈述理由,真像享受一样,很慵懒地往沙发上一靠,语气也漫不经心,可是说出的话却不由得让人信服。比如毫不留情地指出杨秋敏在关键时刻将票投向了嫌疑重大的季澄,他说那是最明显的转移焦点的方法;又比如法官在发布指令的时候连问了凶手两遍,他就毫不犹豫地认定凶手是孙治,因为孙治坐得位置恰好在法官看到范围内的死角之处。

    后来趁着洗牌,她忍不住去问:“喂,你怎么猜出来的?”

    靳知远没多说话,摸了摸她的头发:“用心啊,笨蛋。”

    又一次洗牌。悠悠去抽,一边忍不住轻声说:“保佑我拿个杀手。”轻轻翻开一看,果然是一张小丑。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她微动了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悠悠回头看他一眼,那双桃花眼斜睨着自己,就没来由地心慌。第一轮她随手杀了同班的一个男生,法官就一个个地询问,问到靳知远的时候,杨秋敏就插了句:“反正我跟着靳知远投票。”

    靳知远轻轻抿着唇,想了半晌,一边的嘴角微微扬起:“这轮我还没看出来,先下一个讲吧。”

    于是就众说纷纭,每人都开始乱猜,悠悠还在庆幸的时候,却猛地被打击到了。孙治的一半侧脸被阴影遮挡住了,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报仇语气:“这么明显?肯定是施悠悠!”

    悠悠硬着头皮,勉强反驳了一句:“凭什么是我?”

    “之前还那么明察秋毫,现在忽然说不知道。”孙治只是看着靳知远笑,“不是你靳知远会这么护短?”

    这个理由很简单,又有力,悠悠的脸都红了,于是推了一把靳知远。

    靳知远只是淡笑,望向悠悠的目光也深邃,探身自己拿了茶喝:“你怎么猜都行,别拿我当靶子。”

    法官浏览全场,很快地说:“我们投票。”

    结果也出来得快,两票弃权,全选了施悠悠。

    悠悠有些愤恨地掐靳知远的手指:“你这是帮我啊?”

    “施悠悠,你讲不讲理?要是我一开始把你揪出来,你就会放过我了?”

    悠悠又泛起了小小的崇拜心思,忍不住就问:“那你怎么看出来是我?”

    靳知远哼了一声,竟似连这个问题都不屑回答了,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牌:“玩游戏也要专心些。”

    回来路上,悠悠有些惋惜:“你怎么一次杀手牌都没抽到?”

    他就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斜睨她:“我倒不想抽到那张牌。免得演技太好了,你还真的觉得我给不了你安全感。”

    有时候翻开纸牌也像是体验人生。命运女神的素手中会编织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故事,早早地告诉你谜面。只是不论那些故事如何绚烂,或者朴素,她总是不急不忙地牵引着谜底走到你的面前。直到掀开的那一刻,你才会觉得荒谬,仿佛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第二天早上,整个寝室都是一片慌乱,悠悠一个个地将她们送上出租车,这才回寝室收拾残局。下午本来该去医院复诊牙齿,靳知远上午考完,就陪着她一起坐车去。

    悠悠起来漱口,听见王医生说了句:“舌头伸出来我看看,上面是什么东西?”

    悠悠伸出了舌头,让王医生看得清楚些,说:“长的一个水疱吧?我也不知道。”

    王医生看了一会儿,忽然说:“疼不疼?”

    悠悠摇头,又想了想说:“不痛不痒的。”

    靳知远站起来,看了看手术椅上的悠悠,皱眉问道:“你上次说上火了,就是说这个?”

    王医生又看了一会儿,拍拍悠悠的手臂:“还是做个小手术割掉吧?是块息肉,长着时间长了,倒可能会恶化。”

    悠悠愣了一下:“它不会自己好吗?”顺便将眼光投向了一边的靳知远,目光轻轻触了一下,又很快地弹开。

    靳知远不去看她,只是伸手扶在她肩上,问医生说:“现在?”

    王医生点点头:“这个东西自己肯定不会退下去,肯定要做手术。就是稍微有点疼,还要缝几针。”

    悠悠一下子就发闷了,跳下了椅子,紧紧抓着靳知远的手:“舌头上缝几针?我不要。”

    医生倒是无奈地摇摇头:“它可能会越来越大,你现在不割,将来也要割——再回去想想吧。”

    悠悠很敏捷地坐起来,后面看上去头发还压得乱乱的,似乎害怕靳知远喊她。靳知远走到医生身边,似乎有些犹豫,低声问道:“王医生,舌头上缝几针,那怎么说话和吃饭?”

    “舌头愈合能力很快,一般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拆线了。吃饭就吃些软的东西,开始两天最难熬,后来也就好了。”王医生一边整理一边说,“你去劝劝她,早点来做手术,那个东西长在那里……总是不好的。”他又问:“你们放假了?那就更好了,也不会影响学习。”

    悠悠出了门就要打车去买车票,靳知远拉住她,语气很沉着:“不急,我们做完手术再回去。”他的眸子里没有笑意,深沉得像是研磨很久的墨滴。

    悠悠只是摇头。

    “把手机拿出来,给你妈妈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做手术。”靳知远的语气越来越冷,眸色也是愈发的清冷,“施悠悠,你这是病急讳医。”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讲话,“明天去做手术。”

    悠悠不去看他说话,只是抿着嘴。靳知远看见她的侧面,睫毛纤长,隔了很久才眨了眨,可就是不说话。

    他又有些心疼,觉得握着的手都愈发冰凉起来,只能低声安慰她:“我问过医生了,七天就好了。”悠悠终于觉得应该回应一下,她吸了口气,语气很可怜:“靳知远,我怕疼……”

    靳知远笑了出来,神情温和,只是说:“不会很疼的。”

    后来悠悠给家里打电话,父母都很着急,不过年关在即,两人也抽不出时间来学校照顾她,悠悠只能安慰他们:“没事,医生说是小手术,一个星期就好。我有同学还没走呢,会照顾我的。”

    chapter 12

    “你去理一下东西,这星期就住我家。”吃晚饭的时候靳知远吩咐悠悠。食堂里已经冷冷清清,只开了几个窗口,本来就不好吃,现在选择的余地又少,悠悠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那怎么行?我不好意思。”悠悠纠结在手术这件事上,每次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它分明就是一个极大的潜伏在深处的怪兽,时不时露出几分端倪,让人心生战栗。

    “施悠悠,医生说做完手术你只能吃软的东西,你住我家,正好让阿姨做。我姐出差去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靳知远抬头看了她一眼,“而且还要输液,每天跑来跑去不方便。”他说得很严肃,“我这是尽到照顾同学的义务。”

    其实悠悠看似气焰嚣张,可是但凡靳知远决定的事,抗争到最后,到底还是没办法的。翌日还是理了些东西,和他一起回家。他家离商业区很近,靳知远简单地说这是方便他姐姐上班。悠悠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身边的男生穿着黑色的登山风衣,显得清瘦而英俊,他还是习惯性地扣着她的十指,拉了她一下:“到了,走啊!”

    他打开门,悠悠在他身后踮脚望去,厨房里还有动静。一个中年阿姨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回来了啊?”

    谭阿姨一见到悠悠,居然就眉开眼笑:“哎哟,你是知远的同学?怎么看起来很小啊?还戴牙套呢?我女儿去年也在戴啊。”

    悠悠礼貌地问了好,看见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照片,她跑过去仔细地看:“这是你姐姐啊?长得好漂亮啊!”他家大概都长着桃花眼,靳知远很少笑,所以眼神往往清冷冷的,有些内敛而沉稳。可是他姐姐的眼睛,真的是媚如春丝,眼角微扬,走在街上,一定是回首百媚生的女子。

    靳知远嗯了一声,把悠悠带进一个房间:“你住我的房间。”他的房间几乎没有装饰,除了书架上好些原版的英文经济学教材,就是一张内德维德的大幅海报,就贴在床头。悠悠忍不住笑:“原来你也搞个人崇拜啊?”他看了一眼海报,画上的男子金发飞舞,一派昂扬的斗志。“是我姐非要帮我贴上去的。她说我的房间什么都没有,一定要稍微装饰一下,后来就随便拿了一张我勉强能接受的。”

    吃完饭谭阿姨边收拾边问:“晚上想吃什么?”

    靳知远看了看时间,说:“我无所谓。阿姨,你做些水蒸蛋、豆腐羹之类的东西。”

    墙上的时钟已经慢慢移向了两点,悠悠笑得有些勉强。靳知远起身去拿她的外套,边催她:“走吧。”

    他开了靳维仪的车出门,悠悠坐在副驾驶座上,双眉紧锁。等红灯的时候,靳知远看了她一眼,存心开玩笑:“我的车技没那么差吧?”

    悠悠一下子转过脸来,一长串话说得很流畅,显然蓄谋已久:“靳知远,我们回去吧?我想过了,既然长着不痛不痒,也没什么大事的,好不好?”

    可是他跟着车流,索性就没理她,一路稳稳当当地开到医院,拉着她下车。

    王医生拿着针管走坐下的时候,靳知远左手遮住悠悠的眼睛,在她耳边说:“很快就好了。”他的手指冰凉,覆盖在悠悠脸上,就像凉风轻扫,蓦地遮去了惊慌到极点的心境。

    麻药扎进去的时候,悠悠到底还是闷闷地哼了一声。隔了片刻,王医生拿了手术刀吩咐:“好了,把舌头伸出来。”悠悠紧闭着眼睛,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靳知远看了眼正在手术的医生,一刀刀地剜下去,忽然有些后悔,只觉得不该逼她来手术,他的掌心覆着她的脸,只觉得她在微微颤动,像极了姐姐以前养的一只小白兔,被抱在手心的时候,也是这样,有怯怯的暖意,轻轻地在发抖。

    手术完成得很快,悠悠眼睛看不见,可是别的感官分外敏感,分明察觉到医生在缝伤口,甚至在想象长长的线从舌头上穿过发出刺啦的声音。王医生说了句“好了”,悠悠坐起来漱口的时候,吐出了好几口鲜血,嘴巴里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坐着发呆,想去照照镜子,终究不敢。靳知远站在身边,仔细地听医生吩咐的注意事项,最后握着她的手起来:“去治疗室输液。”

    靳知远在外面替她取药,又将割下的息肉送去做常规切片,她就一个人坐在治疗室等着挂点滴,还小心翼翼地咬了下舌头,倒没什么感觉。他和护士一起进来,低声问了句:“疼不疼?”悠悠摇摇头,含糊地说了句:“没感觉。”舌头像上了夹板,说话时就不能伸展开。靳知远笑:“也好,难得这几天你不能说话,我也耳根清净。”

    可是她慢慢觉得痛了,也能感觉到舌头被缝在了一起,只觉得嘴巴里发热,像被人划了一个极大的口子,而那把刀还在一下下地锉,甚至开始耳鸣起来。麻药醒得太快,她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刚想发出声音,舌头被牵动了一下,疼得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这一滴泪滑下后,就真的止不住了。悠悠从小到大一直不爱哭,可现在就是忍不住。她明明就不想来动手术,可是靳知远非逼着她来,她连舌头上都被缝了几针,既不能吃饭又不能说话……悠悠现在死命地抠着靳知远的手背,觉得这样才会好过一些,又哭不出声,只能哽咽着,连脸都憋红了。

    靳知远站起来,又在她身前弯下腰:“我去喊医生,别哭了,乖。”她的眼睛此刻真像两汪清泉,泪水就一滴滴地珍珠般滚落下来。淡色毛衣茸茸的,却不吸水,于是扑簌扑簌地一直滑到了衣襟上,脸颊也冰凉湿滑。他看着心疼,又不知所措,转身就去喊医生。

    王医生下来,看了看悠悠的舌头,摇头说:“没办法,就是得忍一忍。我去开几片止疼片吧。”后来靳知远就扶着悠悠进了里间,躺着挂点滴。悠悠连抽噎都不敢了,因为那样也会带动伤口。原来疼也能疼累,她迷迷糊糊的,连神经末梢都开始倦怠起来。

    医院的床有些邋遢,靳知远就把自己的风衣垫在她身下,自己坐在床头,小心地看着她。他用纸巾擦她的鼻子,一脸爱怜:“有没有好一些?别哭了,鼻涕都流出来了。”

    一滴滴的消炎药水钻进身体里,她却也是一丝丝地往外流眼泪,嘴巴里还是火辣辣的疼,恨不得立刻含上一块冰块。哭得久了,居然时间飞逝,两瓶盐水挂完,外面的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悠悠站在医院门口等他将车开出来,被风一吹,眼角和脸颊都觉得干燥紧绷得难受。

    她慢慢止住了哭,似乎习惯了一阵阵的疼痛。靳知远和她说话,她就只是摇头点头。末了,车子开进小区,她下车,走路也小心翼翼,真像人鱼公主。不过人家是每一步脚尖都踩在了刀尖上,鲜血化成的小花就一步步地在摇曳的身姿后绽放。怎么也不会像自己这样没品,每走一步,耳膜就像被撞击了,连带着舌头,一起烧起来。

    谭阿姨早走了,留下一桌的菜,还留了便条,让他们自己用微波炉烤热。悠悠看着一桌的菜,冲靳知远摇摇头,示意自己只想睡觉。

    等她回房间换了睡衣出来,靳知远倒递给她一杯冰牛奶:“喝杯牛奶,太饿了也不好。”她小口小口地喝牛奶,冰凉又带些黏稠的液体慢慢从舌头上流过,竟然很有些舒服。靳知远的房间里就有卫生间,悠悠对着镜子刷牙,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慢慢伸出了舌头,她本以为会看到狰狞至极的伤疤,可是舌头只是肿起了大块,明显比平时厚了不少,泛着白色,连针脚也看不清楚。

    房间里嗡嗡地开着空调,靳知远替她掩上了门,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床上的便携桌上,悠悠靠着一个极大的软垫,一时间有些昏昏沉沉。

    靳知远进来的时候,悠悠一下子醒了,她本来就在半睡半醒之间,斜倚着靠垫,姿势也有些难受,可偏偏只能这样,若是翻个身,只怕脸颊都会压到伤口。他仔细看悠悠的脸色,薄唇抿起,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没发烧吧?脸这么红?”

    被子有好闻的太阳味道,春日里躺在草丛中,懒懒的让阳光流淌一身,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悠悠只露出半个脑袋,又有些困,半合着眼睛看他放《银河英雄传说》的动画。靳知远随手点了一集,自己坐在床头,陪她一起看。

    菲列特列加拿着杨威利的照片,慢慢地说:“宇宙还原成原子也好,民主什么没了也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边半躺着看书。”画面并不清晰,靳知远看着字幕,忽然心里一动,低头去看她。

    悠悠已经睡着了,哭了一下午,眼皮都有些浮肿。这是他第一次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以前稍微瞅她几眼,悠悠就忍不住会说:“不要看了,有什么好看啊。”她从来不化妆,小小的脑袋就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露出清爽光洁的额头。悠悠的鼻子很好看,鼻梁直直的,又有些翘,就带出几分妩媚。他嘴角露出浅笑,扶着悠悠的身子,最后忍不住,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轻轻一触之后,又有些流连,便停了一会儿。鼻子所能闻到气息是独属她的,明明已经刷牙,却还带着牛奶的乳香。

    chapter 13

    一早醒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至少已经不是昨天痛不欲生的感觉了,从镜子里看到舌头上的疤痕,可是看不出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就有些丧气。随便洗洗脸就推门出来,客厅其实和厨房连着,一眼可以望到底,此时充斥这机器嘎嘎的打磨声,靳知远穿着T恤和运动裤,极短的头发,背影清爽。

    悠悠就凑上去看,他扶着榨汁机,机器好像有点罢工,一堆橙子积在底部,就是动不了。一转身才看见悠悠站在身后,于是略略有些吃惊:“怎么起来了?”

    靳知远又说了句:“别添乱了,把拖鞋穿了去看电视。”又转过身去摆弄榨汁机,很有些头疼的样子,嘴里还在咕哝,“怎么会动不了?”

    如果靳维仪在这里,肯定会嘲笑他真是一副少爷腔调,只知道衣来伸手。他还真是第一次榨果汁喝,医生一再叮嘱悠悠要补充维生素,就怕最后引起口腔溃烂,他找了好久才翻出这个机器来,又特意早起,还是免不了手拙。

    端着橙汁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悠悠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新闻。他喊她:“过来吃饭。”

    悠悠昨晚没吃饭,有些羡慕地看着靳知远在吃肉松吐司。她对着一杯滑腻腻的藕粉,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靳知远犹豫了一下,问她:“你想吃这个?”其实医生没说要忌口,他便替她切了一小片,“慢慢吃。”

    到底还是咬不动,如果食物安静地躺在舌头上,就什么感觉都没有;可是只要她微微动弹一下,立刻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悠悠喝了口果汁,将面包囫囵吞了下去,乖乖地放下手里剩下的半片,认命地一口口吞藕粉。

    出门输液前,靳知远接到父亲的电话。靳志国如今是文都市一家国家大型化工集团的董事长,自己的事情也是极忙。靳知远寒假要在某证券公司实习的事,早就联系好,只是一直没去。于是电话里他开口催问儿子:“陈叔叔已经来问我了,你什么时候去报到?”靳知远一愣,略带了歉意,走去露台接电话:“爸,我这就给陈叔叔打电话道个歉,我真给忘了。”顿了顿,又说,“再过一个星期,我同学病了,我走不开。”

    他估计谭阿姨已经把情况汇报过去了,果然电话那头就问:“是个女孩子?”靳知远也没否认:“是。”靳志国在电话那头笑得很爽朗,只是说:“维仪什么时候回来?让她先看看满不满意。”

    第三天输完液,王医生看了看,很满意康复进度,嘱咐四天后来拆线。悠悠似乎忘了先前的痛楚,一路上都在讲话,尽管还有些咬着舌头,到底可以让人听清楚了。谭阿姨打电话来,说是家里没水果了,靳知远挂了电话问悠悠:“去不去超市?”

    她巴不得去超市,昨晚终于开始慢慢地吃饭了,谭阿姨特意做了日本豆腐和炒黑鱼片,又特意剔去了鱼骨,悠悠的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小时,她要尽力避开舌头的伤口,于是更多的时候是偏着头吃饭,靳知远好几次忍不住,索性饭都没吃完,对着她笑。后来悠悠有些恼了,搁下了筷子,想要有骨气些。可是日本豆腐做得又酸又甜,黑鱼片切得薄,炒得又嫩,最后还是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谭阿姨在厨房收拾,出来见到菜被吃得干干净净,就忍不住笑:“就是要多吃点!维仪每天吃那么少,我都觉得心疼。”

    进了超市,悠悠站在零食区前流连,只是盯着各色薯片,靳知远的目光颇为不屑,直接拖了她的手就走。他只给她挑各种水果,全往购物车里堆。悠悠不大爱吃苹果,正想抗议,靳知远却没理她,接了个电话。是一串陌生的号码,靳知远微微一怔:“对,是我朋友。”

    他简单地应了两三句,语速又慢又稳:“你们确定?”

    悠悠见到他脸色慢慢绷紧:“我马上来。”说完似乎没了心情继续逛超市,拉着她去结账,适才还有说有笑的,倏然就冷却了下来。他们很快上车,悠悠看着他扶着方向盘的手却渐渐地握紧,手背上青筋横亘着穿过,于是问他:“出什么事了?”

    恰好是一个红灯,他忽然伸手去握悠悠的手,转过了眼神去看她,那种极致亲昵又避无可避的眼神,有些茫然,隐隐又有些脆弱,他展眉一笑,尽量让自己松弛下来:“没什么。先送你回家,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chapter 14

    靳知远站在医院的大厅,一手撑着询问台的桌子,皱眉看着护士在翻诊断报告。半晌,护士抬头拿出一张便签:“不好意思,先生,麻烦你去三楼的肿瘤化验科。医生需要和您面谈一下。”

    人来人往,鼎沸的喧嚣,面前抬过的急诊。靳知远忽然觉得那些都如此虚幻,却唯有手中的那片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他将纸握在手心,纸张并不柔软,一个角就戳在了手掌上,蓦地让自己清醒了些。等着进电梯的人围成了半弧形。他等不及,转身就去走楼梯,脚步分明有些矛盾的,想早些上去,却怕。一路走廊搁着各种的病变器官、肿瘤,浸泡在药水里,他莫名想起悠悠,如果她在这里,只怕会恶心地呕出来。

    医生见到他有些意外,又对了对手中的报告:“你是施悠悠?”

    靳知远稳了稳呼吸:“不是,她是我朋友。”

    “噢,本人不能来吗?”医生推了推眼睛,“她的切片报告有点问题。”

    那天来办手续,他随手留了自己的电话,倒好,一个电话通知他来取报告,护士的语气有些凝重。他将悠悠搁在楼下,一刻不敢耽搁——然而此时,靳知远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他听不懂医生说的一大堆话,什么“切片里细胞分裂过快”“目前还不能定性”……只听到最后一句话,医生不无叹息地说:“有可能是恶性。”

    他坐在医生对面,听到这句话,倒是怔了一下,那些有些漂浮的思绪就沉淀下来了,就像一块极大的铁板从半空中坠下,啪的一声巨响,灰尘四扬。呛得人迷糊双眼也好,喘不过气也好,终究已经重重地拍在心口上。

    “恶性?”靳知远反问了一句。

    “还不能确定,叫患者来,就是要再办个化验手续,我们再做次切片,然后才能确诊。”医生低头唰唰地写病历,又递给他,“去下面缴费吧。”靳知远有些木然地转身,又被医生喊住:“下次把患者也叫上。”

    靳知远走到一楼排队,这才觉得有很多话没有问清楚,报告什么时候出来,有多大概率是恶性,如果是恶性怎么办……

    出神的时候接到悠悠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开心,一点点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觉得恍惚。

    “靳知远,你给我带蛋挞好不好?”

    “靳知远,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等你一起看电影。”

    声音还是绵绵软软的,带着大舌头的卷舌,又疑惑地说了句:“喂?”

    他低低笑了一声,简单地说:“没什么,这里吵,我听不清楚。”又问她,“午饭吃了什么?”

    “我吃得好慢啊!你要不要回来吃?”悠悠在电话里笑,“估计你回来我还没吃完呢!”

    他再回到楼上,已然平静了很多:“这个报告多久出来?”

    “再过五六天吧,我们会电话通知的。”医生沉吟了一会儿,又像在安慰他,“告诉你朋友,也不用太着急。就算确诊了,现在肿瘤还很小,治愈的机会也很大。”

    靳知远真是忍不住苦笑:这算是安慰吗?

    他开车回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抬手就去调温度。热风一阵阵地吹到脸上,又觉得干燥得难受,于是闷闷地一拳击在方向盘上,不经意间扫到后视镜,原来一直锁着眉,没有半刻舒展。

    悠悠在打电话,说的家乡话,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也听不懂。还是像上次那样,只不过时时夹杂了嘶嘶的吸凉气的声音,回头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对电话说了句:“姆妈再见。”

    “我妈说请你去我家玩,好不好?你千万不要和她客气!寒假去好不好?”

    他笑眯眯地问她:“你说了我是男生吗?”

    “说了啊,我妈说了,把我的房间让给你,我睡客厅就好了。”悠悠挖了一勺给他吃。

    “那把你妈妈的电话给我,我亲自道谢。”他吞下甜食,去拿她手机。

    悠悠看他记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兀自反应不过来:“不用吧?上次曾天洋也去玩过的啊。”

    他记下了号码,向着她一笑:“开玩笑呢,别当真。”

    悠悠疑惑地放下了勺子:“你怎么了?”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认真地看他的表情,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情绪不好,那双眼睛在笑,却带着阴霾。靳知远走到她身后,伸手拢住她的肩,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很久,慢慢地说:“我还以为你没有直觉的。”

    她在他怀里挣了挣,有些不服气:“什么没直觉?”他的怀抱里有很清爽的气息,是年轻男人的气息,悠悠脸有些红,听到他用极轻柔的声音说:“乖,别动,就让我抱抱。”

    下午的大好时光,靳知远轻轻推开她的房门,看见她窝在被子里午睡,回到自己房间,扣上了门。

    他站在窗前打电话,那一日搂着她,觉得满目的阳光漫淌在身上,而现在,一样的阳光,唯觉强势刺眼。

    “爸,上次我们是不是和夏院长一起吃的饭?”

    靳志国有些摸不着头脑:“哪个?”

    “海天中心医院的。”他简单地说了下情况。靳志国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先打个电话去问下情况,你同学知道了吗?”

    靳知远握着手机,他的脸线条明晰,轻轻牵起了嘴角:“我不知道怎么说。还有,我要不要先和她爸妈说一下?”

    他好几次拨到了悠悠母亲的电话上,最后却颓然滑上滑盖。这样大的事情,论情论理都不该瞒着她的爸妈。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或者还是等到结果出来了再和她父母商量?

    片刻之后,夏院长亲自打电话来了,开口第一句却是让靳知远不要担心:“我已经去问过化验科了,那份切片化验让他们加紧做,最迟后天就能验出阴性阳性。让你同学也不要着急。”

    靳知远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最担心的话:“夏叔叔,如果是恶性的该怎么办?”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医院的时候,这句话在舌尖上打滚,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其实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答案,不过就是化疗,或者切除。

    这样一站,竟然不知道是多久,直到谭阿姨推门进来,吓了一跳:“哎哟,怎么站着不出声啊?”隐约闻见了外面的香气,他顺口问了一句:“晚上吃什么?”

    谭阿姨说:“还做的黑鱼片。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上次说了是这几天的。”靳知远没吭声,问了一句:“她起来没有?”

    悠悠的午睡很香甜,前几晚睡得一直不算好,隐隐约约总是会被疼醒。被子里太暖和,熏得人脸颊也生出暖暖的粉红色。拉了窗帘的房间,蔓延开的气息的都是恬静的。靳知远坐在她的床头,良久,他的手无意间压到枕边的长发,触感顺滑。这样的光线,她又将脑袋埋得很深,他视力再好,却终究看不清她的脸蛋。

    醒来的时候,居然见到靳知远在抽烟,一丝烟雾淡淡散开,他的嘴角抿着烟,动作有些生涩,不是抽惯了的样子。悠悠笑他:“最烦这样的人了,戒烟消愁……俗气得不得了。”他抬眼看到她,顺手掐灭手里的烟,笑:“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悠悠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睡,匆匆喝了几口汤,转身又回去睡觉,沉得连一丝梦也没有,第二天起来,靳知远正拿了大衣出门。悠悠神清气爽地喊住他:“你去哪里?”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猪变的。昨天下午开始,一共睡了十七个小时。”靳知远语气里有丝淡淡的无奈,“去联系实习的事,中午就回来。”

    悠悠照镜子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舌头基本消肿,清晰地露出了线脚。看着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地在好转。靳知远过了下午才回来,神色间稍有轻松,匆忙将留下的饭吃了,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又嘱咐她:“我要写案例,不要来打搅我。”

    他就真的没有出门半步,谭阿姨将饭做完就匆匆出门去接女儿了。悠悠闲着没事,收到好几条慰问短信。悠悠实在无聊,电台来回翻了好几遍,终于很阴暗地想:找个机会去骚扰他。她推开门,并没有看到靳知远。书房外也是个小露台,他在打电话,笔记本打开着搜索网页。

    悠悠扫了一眼,搜索词条却叫她愣在那里,那一瞬间失神之后,靳知远的反应终于确认了她并没有看错那几个字——他极快地走进来,伸手合上了笔记本,声调微微抬高了起来:“你进来干吗?”

    暮色正浓,城市里有些起雾,顺着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层薄纱,也不知泛起的是什么。她慢慢问他:“舌部的恶性肿瘤?”目光像琉璃一样婉转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盏水,只要他微微一触,就泼洒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可是悠悠一点反应都没有,脸贴在他的胸口,只是问他:“真的吗?”

    她那样年轻,发誓从来没有想过“死”这个字眼,甚至没有想过什么是老去。那些都太遥远,她的生活素来鲜明而跳跃,又是无忧无虑,偶尔会为父母两鬓的白发忧心,也会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涩,并且不明所以地向往熟女。可事实就这么横亘在眼前,她的年轻,就要这样结束。

    悠悠不由自主地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对她解释。悠悠想,认识他这么久了,真是没见过他的语气这样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远是安然而温和。而此刻灯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闪而过的焦灼和无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绝望。

    靳知远上午去过医院,夏院长陪他去找动手术的王医生。王医生错愕不已,第一反应是医院弄错了:“切下来的东西边缘很光滑,并不像恶性肿瘤那样会有复杂的纹路。”后来回去化验科,之前那个医生又详细的解释给靳知远听,语气里也不过是让等他一天,明天结果出来才能确诊。如今他把这些详细地说给悠悠听,却越来越心虚。她的表情有几分胆怯,却兀自仰着脸,似乎等着他说出最后的判决。

    他苦笑,这些话,并不是在安慰她。医生的原话如此,他说完最后一句,悠悠终于站起来:“哦,我睡觉去了。”

    她躺在床上,其实全无睡意,窗帘拉开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转的霓虹。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一只脚已经悬空,而面前是峥然可怖的悬崖,脚下石壁如斧斫剑削。而将她拖离这种心境的,是门把轻轻转动的声音。

    chapter 15

    他坐在她身边,灯都没有开,一片暗色中,声音低沉,像是从梦境深处传来:“没睡着?”

    悠悠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人伴着也好,应答也要分神,总胜过一个人胡思乱想。他很自然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催她:“过去些。”

    悠悠听话地让出一个身位,丝毫不觉得尴尬与羞涩,仿佛天生该躺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脸蹭了蹭,质感极软的面料。有时候枕着家里的玩偶熊睡觉,被长长的绒毛包裹,就是这样柔软。

    她缩在他的怀里轻声讲话:“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里的冰川。”她记起以前看的书,明澈澄净的高原天空,如果有阳光的话,一定是璀璨晶莹的。而那是雄鹰俯瞰的地方,那里的天葬会让灵魂最自然地进入下一个轮回。

    靳知远的手滑倒她的身侧,找到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嵌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握得这样紧,轻声说:“这个寒假来不及了,我们下个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湿热,似在灼烧自己的灵魂,他没有办法出声安慰,只能紧紧地揽着她,又抚着她的背。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心情更焦虑紧张?或者自己已在这种煎熬,甚至比她沉浸得更久?

    他没有再开口,抽出手来将她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把体温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轻柔平静。许是这样的怀抱让人心生信赖,明明听到她抽噎了几下,到底还是睡着了。女孩子的身体,总是分外的柔软一些,竟然可以缩成这样小,脆弱的让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发间,清香的气味,略有凉意。

    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悠悠睡得很熟,这让靳知远松了一口气。这一夜他似睡似醒,侧头去看床边的闹钟,已经早晨七点多。因为一直记得医院九点上班,于是将她放回枕上,悄声出房门。

    想不到靳维仪正巧开门回来,见他出来,倒是吓了一跳:“起这么早?”

    靳知远掩上门:“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靳维仪抬头看他一眼,边脱下靴子:“你熬夜?”靳知远向来是内双,只要没睡好,双眼皮就会极明显,会显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丝毫看不出熬夜的样子。

    靳知远替她将箱子拿进来,又没心情敷衍她,靳维仪自己惊乍起来:“靳知远!你在家里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顾不上穿拖鞋,先去查看房间。靳知远斜倚在门口拦住她,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同学病了,不是和你说过吗?爸也知道。”

    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片刻之后又探出头来嘱咐靳知远:“我下飞机忘了给家里打电话了。记得帮我拨一个。”靳知远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朝闻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国男足的海外拉练,和欧洲某俱乐部的友谊赛,照例惨败,然后开记者会就找各种借口。声音嘈杂,他却恍惚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看着屏幕一角的时间跳动,又时不时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

    震动如约响起,靳知远去够手机,忽然觉得手有些滑,一连拿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拿稳,是夏院长打来的电话。匆匆两三句挂断之后,他径直去推门,脚步又重,直接蹲在她的身边捧起她的脑袋。悠悠还是睡眼朦胧,那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在他怀里:“悠悠,是良性!”他怕她听不清,又喃喃地说了一遍,“是良性。”

    两天以来,唯有这一刻的拥抱才是真实的:他抱着她的一夜,自己始终半睡半醒。从开始独自一人知道的惊惧,面对她时却又做出一副安然的样子,到了最后终于被她发现,她蜷在自己怀里,却发现自己只是无能为力。他憎恨这种感觉,直到现在,终于一点点地发泄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纯净至极的喜悦,心情真如重生一般。

    于是早饭都没吃,直接就一起去医院取报告。靳知远心情轻松,斜睨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悠悠嗯了一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轻飘飘的恍若云端,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样,一觉醒来,就重新返回光明之地。

    她迷迷糊糊地讲给他听:“后来我真的睡得很熟,是不是自我保护机能啊?”他的唇边逸出微笑:“是我比较给你安全感吧?”旋即叹口气,“你昨天不进来多好,虚惊一场。”

    “靳知远,你本来打算一直瞒着我吗?”她很认真地问他。

    他耸耸肩,似乎在认真地看前面的车况,语气间有些半真半假:“本来我觉得天塌下来了,后来瞒不住你,就只能比你坚强一些。”悠悠愣了一愣,“天塌下来”,这样的词,从来和他不搭界的,他顺口说来却又叫人将信将疑,她尴尬地笑了笑:“很害怕噢?”

    他反问她一句:“你不害怕?”悠悠就噎在那里。“我是不是该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她微微避开他的眼睛,他却抽出手来去摸了摸她的脸,淡淡地说:“别和我客套。”

    悠悠重重拍掉他的手,语气有些小小的娇嗔:“靳知远,你这样很讨厌哎!老是像我的长辈一样。”

    这句话说得靳知远一愣,她倒真是提醒了自己,他喜欢将她当作一个极小的孩子来宠爱,愿意每天见到她笑;愿意和她讲很多话;愿意看着她的眼神,那样像水晶布丁,有透明的酸甜味道。

    他没让她一起上去,坚持让她在大厅等,悠悠笑:“还想瞒我吗?很像电视剧。”他就拖她的手,面无表情:“那一起去,那条走廊两边用福尔马林泡了很多器官……”

    悠悠开始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笑着放开她,很快地拿着报告单下来,阴性,纤维瘤的诊断终于让自己彻底放心。医生的态度极好,一直在解释:“舌头上的细胞分裂繁殖向来很快,我们也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才会要求做第二次切片。”

    很快又去王医生那里拆线,心情极好的缘故,悠悠居然也没觉得多疼,只觉得不过才一瞬间,已经被他带回了家。靳维仪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本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在见到悠悠的时候立刻精神抖擞:“你好,我是靳知远的姐姐,靳维仪。”悠悠愣了片刻:“姐姐你好,我是施悠悠。”

    靳知远略带无奈地一笑:“你睡醒了?”

    靳唯仪本想开个玩笑:“你把小姑娘都带回家了,我还哪能睡得着?”怕悠悠脸皮薄,转口说:“有找你的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去实习。你到底和人家怎么说的?”靳知远略微愣了愣,反口问道:“今天周三了?”

    这个星期过得这样快,又煎熬,幸好还是熬过来了。

    他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靳维仪正拢着悠悠的肩膀,两人脑袋靠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都是笑靥如花。靳维仪瞥了弟弟一眼,忍不住扑哧一笑,有意压低了声音:“以后再说吧……悠悠,你能不能吃大闸蟹?喜欢就让阿姨煮一些。”她指了指厨房,“家里撂了一大堆,靳知远从来都不耐烦吃那个,剥好了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碰。”

    悠悠回过神来,见到靳知远便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来,只能尴尬地望向电视。靳知远警觉地看了靳维仪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地捏了一片削得极薄的水果,悠然站起身:“我再去睡一觉,午饭别喊我了。”

    他笑着坐下:“她和你说什么了?”悠悠微笑:“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啊。”他的眸色带了淡淡的了然,又似乎忍俊不禁:“中午我们出去吃吧?”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淡去,衬着窗外浅色的阳光,带着年轻男子的清爽和英俊。

    他们出去吃饭,其实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拆线之后,又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倒真的觉得吃什么不重要了。他只是坚持不让她吃街边的小摊,说是医生关照了,因为纤维瘤是个随时会复发的病症,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不好。

    末了他平静地警告悠悠:“你想再吃次苦头吗?”

    悠悠很快地让步,嘟哝了几句,眉眼间虽是不情愿,到底乖乖地跟着他从热闹的小吃街走开了去。靳知远牵着她的手,冬日的正午,明媚得像是早春时节,只是柳条依旧是褐色,看不出抽芽的嫩绿色,可是真的暖和,暖的只穿一件卫衣就觉得足够。他觉得春日美好的日子,就是应该这样,妥帖宁静地握她的手,而自己的手掌足够的有力而坚定,可以握起两人的未来。

    悠悠急着回家,好在离家近,车票又是随买随走,喧闹的候车厅里,她安静地看着班车车次在屏幕上闪现,又忍不住看着身边的男生,一直很想开口说谢谢,却怎样都开不了口。有些觉得羞涩,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仿佛习惯了他给她关心和爱护,踌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转过头看她,有些惊诧:“真的吗?”随即戏谑,“什么身份去?”

    悠悠微微脸红:“什么身份?同学啊!我们那里好歹也是国家知名的景区啊。”

    他便做出了有些失落的样子,叹气说:“就这样吗?”

    恰好大厅开始广播,悠悠站起来:“那你想怎么样?不来拉倒,我走了。”可其实心里还是高兴,不清不淡地压抑着,随着人流去检票。

    她拖着箱子慢慢往前走,回头看的时候,依然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单手插着口袋,微笑着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又带着笑,两人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其实那些喧嚣和人群通通都是透明的。他向她挥手,一直站着安静地等到车开动才开走。

    他收到短信:“你不来我就生气。”

    靳知远眯起眼睛微笑,眉梢带出一片怡然暖意。

    chapter 16

    悠悠回到家那天,施妈妈简直吓了一跳,张口就说:“女儿,你在减肥?”

    也不过小半个学期不见,女儿瘦得下巴尖俏,一张脸上只剩了一双忽闪的眼睛,比起期中回家那一趟,倒真是略微脱去了以前的孩子气。

    悠悠不想让父母担心,也就不提自己的小手术,只说那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就瘦成了这样。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天天约了初中高中的同学,逛街聊天,忙得不亦乐乎。如果说唯一有些不同,就是短信多了起来,有几个女生敏感些的,就忍不住问她:“悠悠,你恋爱了吧?”

    悠悠有些倔强地不肯承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每当好友们兴奋地在一起谈论自己男女朋友时,她只是安静地听,间或评论几句。那些自己心底的小秘密,虽然甜蜜,可她就是不愿意分享。

    靳知远实习所在公司的老总大约是因为和他父亲私交很好的缘故,对他极重视。这一忙,便到了年关,他最后瞥了一眼电脑上一大堆的数据,又看看时间,去拨悠悠的电话,口气有些歉然,最后也没抽出时间去悠悠家玩一趟。

    悠悠早忘了要对他生气的事,就有点摸不着头脑,笑得很爽气:“噢,那你下次来玩啊?”

    靳知远握着电话有些无奈:“很晚了,你早点睡,别乱吃东西。”他挂了电话,又静静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望出去的城市宁静而安然。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靳维仪在客厅喊他:“走了,车子来了。”

    来接的是父亲的司机,他和姐姐坐了后座,夜色已经很深,靳维仪熟门熟路地和司机聊天:“王叔叔,真是麻烦你了,这么晚还来接我们。”

    老王乐呵呵地一笑:“没事。开夜车才舒服呢。上次替你爸爸半夜来海天接个人,平常要开三个小时,我来回也不过花了三个半小时。”

    靳维仪笑:“王叔叔,那你还是稳当点的好。”

    “那是那是。”老王不再开口,只是稳稳地看着前方。

    她转头望向弟弟,专心地低了头在发短信,不由得伸手去推他:“哎,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靳知远发完最后一个字,显得心情极好,斜睨她说:“怎么了?”

    “总算和我说上几个字了?短信发完了?”靳维仪失笑,“要不今年让悠悠来我们家一趟?”

    靳知远一愣,随即淡淡一笑:“太急了,她才多大?”

    “哟,你今年几岁?要我说,这还是早恋。”靳维仪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其实高速公路两边只是一片漆黑,只有各色的灯光照出了一派坦荡光辉的长路。

    他笑着反击:“是,我上头有位长姐,怎么说也要等她先出嫁。”

    “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职业女性,家里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靳维仪颇不以为然,又看了看时间:“怎么都十一点多了,折腾到这么晚回去,妈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就是,到家,理完东西,洗澡。靳志国出差未回,靳妈妈又给一双儿女准备宵夜,一直折腾到了近两点。她笑着叹气:“今晚就别想睡了。”

    靳维仪帮着收拾了下餐具,实在有些睁不开眼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妈,明天再收拾吧,我困死了。”

    靳妈妈站在她身边,忙说:“你们今年只能休一个多星期?”靳维仪叹口气:“可是加班费很多。”

    “咱家又不缺这几个钱。维仪,要不今年让你爸在这里的哪个事业单位找个工作,女孩子在身边放心些。”

    靳维仪忙不迭地捂着耳朵跳开:“妈,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靳志国到家已是近第二天的中午,妻子笑着指着两间闭得紧紧的房门,笑道:“昨天回来得太晚了,都还睡着呢。”见他进了卫生间洗把脸又要出门,倒低声嚷嚷起来,“怎么又要出门?儿子女儿刚回来,吃顿饭再走吧?”

    靳志国摇摇头:“这几天公司的人事变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饭局哪里躲得开?”他犹自看了一眼厨房,笑着问,“今天做了肘子肉?这么香?”

    “唉,饭店的东西就是中看不中吃,本来还等着你一起回来吃个团圆饭。还有维仪的事,你去劝劝她,我说她从来不听。”

    靳志国半只脚都跨在门外,回头说了句:“晚上我喊上维仪一起吃饭,你让她在家等着,我让老王来接她。”

    靳知远推门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妈妈在看电视,又特意调低了音量,卧室的房门被风一带,嘭的一声甩在了身后。她忙回头数落儿子:“轻手轻脚点行不行?你姐还在睡觉呢!”

    靳知远一边喝水一边说:“她拼起命来可以几天不睡,哪缺这点?”说着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见到沙发边一堆的礼盒,这才看了看时间,“爸回来过了?”

    “嗯。知远,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同学的事。我听谭阿姨说了,她还在家里住了一阵,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母亲问得笑意盈盈。当父母的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对这些事分外的敏感与期待,像女儿这样一直在为事业打拼固然觉得心焦,可是听说儿子有了女友,却又心情复杂,恨不得把小姑娘找来看看。

    靳知远没接话,随口应了一声就去厨房找吃的,可她犹不死心,跟到了厨房,惹得靳知远颇为无奈地说了句:“妈,我都没毕业,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哪里是着急?你爸肯定是要让你出国的,这些事你自己好好把握。”

    这话倒让靳知远愣了愣,厨房的百叶窗拉开了一半,泼进一室的阳光,奶白与明黄,暖得叫人心底都生出温柔来。他想起搁在书房那本厚厚的GRE红宝书,忽然心生厌倦,又有些头疼,一时间连敷衍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转身去房间找手机。

    手机上的屏保是悠悠换的,还是那张照片,漆黑墨蓝的背景,很像冬日里吃了一杯冰淇淋的,又甜又冷。所谓的心有灵犀,就是在这一刻忽然接到她的电话,他唇边的那抹笑映着眼角闪烁着的桃花眸色,似乎要将这份心情一并传到电话那头。

    不过似寻常情侣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小事,靳知远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校?”听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悦,“正月十五之后?早开学了。”

    悠悠有些噎住:“我一直在家过元宵的,院里请个假就行。”

    她永远这样不开窍,靳知远握着电话,又觉得好笑。其实后来才知道,在别人眼里,施悠悠绝不会迷糊至此,只是遇到他,就给出了百分之百的信赖,那些机灵和清透似乎再没什么作用,她就宁愿这样,不用劳心劳力。

    他忽然就给她下了死命令:“二月十四号之前,你一定要给我回来。”

    chapter 17

    寒假的大收获就是有大封的红包可以领,老爸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谢谢上次生病照顾你的那个同学,买份礼物或者请人家吃次饭。”

    悠悠狡黠地一笑,灯光下明眸善睐:“好嘞!我记得的。”回校的箱子已经放在了客厅门口,老妈不忘把一截糖藕塞进她的书包,糯糯甜甜的藕红色上还浇着一层蜜汁,酥软甜蜜,正宗的江南小吃。

    父母倒像察觉了什么,兜了圈子问她:“今年怎么回去这么早?”她支吾了几声,就说是为了考专四复习,向来讷讷的老爸却神鬼莫测地说了句:“今年情人节还没过吧?”她慌得当作没听见,撇过了头去,一边大声催老爸:“快点,赶不上车了。”老爸只是一笑,留下老妈一个人在门口拼命对两人招手再见。她微微脸红,小女孩的心思被父亲猜了出来,总是会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老爸倒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路况很好,再拐个弯就是汽车南站了,手上的一整袋糖藕已经解决了大半,她轻快地下车,往出站口走,第一眼看到了靳知远。

    靳知远站在人群中也是高出了旁人一截,隔了老远就冲她伸出手来,悠悠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觉得脸比之前还要烫。一个月不见,有时候想到他,竟会想不起具体什么模样,只想着就是很好看。可明明真人又比记忆中好看很多,即便是款式最简单的风衣,他穿在身上,也神采飞扬。

    靳知远接过她的箱子,又去牵她的手,不过片刻,倒是停下脚步皱眉问她:“你手上什么东西?这么黏?”悠悠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了挣,可他握得紧,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吃什么东西了?”

    “我老妈的爱心糖藕。”悠悠有些不服气,话还没说完,被他扣住了手腕:“来,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她乖乖站在了通道旁伸出了舌头。他仔细看了看,不过剩下极淡极淡的一道疤痕,是比粉色更淡的颜色。

    靳知远满意地笑笑:“看不出来了。”

    她便笑了笑,轻快得像是一阵暖风吹过,或者一片白色的羽毛极快地从心口飘过。出站口那么多人,可是靳知远居然极快地俯下身,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吻了上去,目光中全是那一刹那间她的样子。眼神有点慌乱,又不知所措,直直地看着自己,却没有躲闪。

    他很快地离开,带着笑意说:“刚吃了糖?”心里有丝微的甜意,然而一拂而过的,明明又粘上了蜜糖的香气。

    悠悠有些恼火,目不斜视就伸手拦出租车,其实心跳得又急又快,就忍住了不去看他。可是坐进了车子里,还是忍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好闻的阳光的味道,带些硬朗,原来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才知道,这种味道竟让自己安心至此。

    “周末怎么过?”靳知远小心地挪了挪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周末便是情人节了。悠悠记起来,很没创意地说:“一起吃个饭吧?”又有些头疼,据说情人节需要送礼物,可是什么样的礼物才是特别的呢?

    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悠悠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他对自己说:“我们去旅游吧?爬山?”

    悠悠第一个回寝室,拖地、开窗、晒被子,等到差不多搞完了,累得趴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动弹了。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和老爸老妈一起去西安旅游,兴致勃勃地去爬华山。平日一直以侠女自居的自己,居然在索道下来之后,光荣地中暑了,哀哀地坐在树荫下看着游人如织。老爸精神头很好,背着相机就往上蹭蹭地爬,剩下老妈留下照顾自己。从此之后,谁再提爬山两个字,悠悠必然成为全家的笑柄。

    她记起当时自己语无伦次地对靳知远说:“啊?为什么跑那么远?”他还是气定神闲地反问自己:“那你给我个创意?”她懊恼地发现,自己哪来的创意?只好暂时答应。他眯起眼睛笑:“爬不动我可以背你。”悠悠连忙坐直:“谁说的?到时候你别拖我的后腿!”

    离开学还有些日子,校园依然有些清冷,吃饭的地方亦是寥寥几处,选择的余地也不多,好在悠悠倒什么都不用操心,没事就去逛超市储备零食,靳知远常常看着手里提的数袋零食摇头。她说的理由冠冕堂皇:“那些东西都是去黄山的路上吃的啊!”其实被她拿回寝室,不过半日就扫荡一空。

    自助游的路线,订山脚下的旅店,研究网上驴友攻略,自然从来不用她来操心。直到坐上了去安徽的大巴,她才有点惭愧地拿起一包巧克力给靳知远:“你要不要吃点?”

    一脸小心翼翼的讨好,大约是过意不去。旅游大巴内开着暖气,内外的温度差让玻璃窗上结起了淡淡一层薄雾,又慢慢地爬上各色的冰凌,巧妙得像是随意泼洒的水墨画。望出去只剩下朦胧可见的青色山体。南方就是这样,一冬的寒意摧残,可总有躲藏掩盖起的绿色,分外的鲜艳,又叫人振奋。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悠悠睡醒了去看窗外,总是茫茫的白色一片。靳知远替她拂开车窗上冰冷的雾气和薄冰,露出的窗外世界明晰而真实。他的手指修长,只在指间透过丝丝的亮光,而水珠慢慢沿着被抹开的指痕印滑下。

    到黄山脚下的小镇下了车,找到订好的旅店,竟是一屋子的年轻人,小小的门面上却是张扬着四个大字“驴友之家”。靳知远去办入住手续,悠悠四处打量,很小的家庭旅馆,墙上画满涂鸦,或者雄心勃勃的口号,或者爬山归来的豪情满怀,难得这样的大冬天,依然人气爆满。

    还听到靳知远在和老板闲聊:“这么多人?”

    老板乐呵呵地笑:“都是附近赶来的大学生吧,后天就是情人节,现在的年轻人花样都不少。”也不知是夸还是贬呢,靳知远倒是泰然若素地点点头,接了句“是啊”。

    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生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靳知远,又转过了头低声说话。这种场景,如今连悠悠都已经很熟悉了。她也饶有兴趣地试着用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他,墙上是大幅的青松照片,并不是迎客松,而是孤岩之上一株挺拔的松树,纯粹是长在自然天地间,灵气逼人。他站在这幅照片前,倒真是相得益彰。

    直到被靳知远拉了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房间就在二楼的第一间,推开门,悠悠愣在那里,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大约是好意,又或者是为了情人节的气氛,房间特意布置得呈淡淡的梦幻粉色系。连靳知远在片刻间,似乎也石化成了雕塑,转头对她笑:“布置得很特别。”

    真是特别,特别到如今两个人脸颊微红,尴尬地两两相对。

    过了正午时分,两人都没吃饭,随便在旅店一楼的餐厅吃了点东西,味道也很一般。然后坐上旅店统一安排的车去山下的几个景点转了转。同行的既有情侣,又有结伴爬山的同学,大家年纪差不多,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原来都是趁着开学前的几天来爬山放松,几个女生也是本校的,很乐意找靳知远聊天。有时候悠悠倒被冷落在了一边,她耸耸肩,专注地看窗外的风景,低矮的院落,放学的孩子们踢踢拉拉地拖手走过,背后是俊秀的山峰,隐隐有烟雾缭绕。

    下车之后分开行动,买票,进谷,略微转了一圈,悠悠觉得没意思。碑刻着一个鲜红色的“爱”字,翡翠谷也称为“情人谷”,她便觉得有些俗不可耐,觉得不够矜持,站在大石边懒得动。好几对情侣兴高采烈地跑来请她帮忙照相,悠悠一一答应,服务又热心,不厌其烦地帮人家拍到满意为止。最后那个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对她说:“同学,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拍一张吧?”

    她便拉着靳知远站到了那块碑刻前,靳知远从背后轻搂着她的腰,亦是对着镜头微笑。女生将相机递还给靳知远,一边称赞:“拍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各色的“爱”字,篆、隶、楷、行、草,涂上了红漆,便是红艳艳一片,而年轻人们在镜头前笑得肆意,呵气成雾的冰天雪地里,竟似站在了春色满园的花苑之前。

    chapter 18

    从翡翠谷出来,几人一起合租的车子停在了门口。司机见到两人便出声招呼:“玩得这么快啊?”又有些为难,“要不你们附近再转转吧?别人还没出来,我也不能先回去。”

    悠悠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没事,我们想自己在路上转转,回去也就一条路,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司机一愣:“可是车钱……”两人已经走远了,悠悠隐隐听到,就扯他衣角:“看,这年头给人占便宜都不要。”

    她说得笑意盈盈,不防身边的男生猛地停了脚步,一本正经地问自己:“你确定吗?”

    她茫然看着他,微微张了嘴,刘海被风吹起,又走得脸颊微红:“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

    回到旅店,靳知远和老板探讨明天上山的路线,态度又异常认真。悠悠也没心情听,看他的侧脸,看他正在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快速地勾勒,又不时抬头问:“是不是这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有不打折扣的英俊帅气。

    回到房间里,悠悠先去洗了澡,见靳知远在理登山包,已经塞满了干粮和水,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她往床上一坐,一边抱怨:“我走的小腿肌肉好难受啊。”他便坐在她身边,微笑:“我帮你按摩。”他指指自己的腿,示意悠悠把脚放上来,“你多久没运动了?”一边替她轻揉着小腿处的肌肉放松,一边安慰她,“肌肉有点紧,放松下就好。”

    “哎,这么熟练?”

    “你以为呢?以前在校队动不动有人抽筋,这是本能。”靳知远放下她的脚,“走走看,舒服点没有?”

    悠悠蹦蹦跳跳地在房间走了几步,他便继续收拾行囊。他背对着她,只穿着白色的T恤,悠悠忍不住去攀住他的肩,一边对着蛋糕垂涎欲滴:“我可不可以先吃块蛋糕?”

    那个背影一滞,小小的房间充斥一种清淡花香,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悠悠还没回过神来,哗啦一声登山包已经被拂在地上。他轻轻地一拖,下一秒,她便陷在了松软淡粉的床上,愕然发现他俯身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可到底沉醉在他的眼睛里了。此刻那双眼睛非如往常一样清明,像有小小的星子被嵌在了眼角处,眉梢处,散出的光芒点点滴滴,灼得人脸颊生出了暖意。

    他呼出的气息就扑在脸上,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眼角的一粒浅痣,而鼻梁笔挺,蹭在自己的耳侧,悠悠竟然连推他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觉得那双扶着自己双臂的手热得像炭烧灼烤一般。她有些害怕,紧紧地抿住了嘴。她再迟钝也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只是过了片刻,靳知远脸微微一偏,深呼吸了一口,在她左脸颊上一吻,站直了身子笑:“开个玩笑,我去洗澡了。”说着自顾自进了卫生间,只听见哗哗的放水声。

    悠悠抱膝坐在床上,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觉得无措。卫生间的水声慢慢地消失了,已经听到了他扭门把的声音。悠悠心一横,用光速钻进另一张床的被子中,紧紧闭上了眼睛。

    其实靳知远在卫生间站了很久,收拾完心情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小丫头已经睡下了,房间还是灯火通明。她卷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长发明显没干,湿湿的蜷在脑后。他一把把她拖起来:“干吗这么早睡?头发干了再躺下去。”她本来就是在装睡,讷讷地坐起来,望着电视发呆。

    靳知远坐在自己床上,离她极远,淡淡扫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便绝口不提刚才的情不自禁。他忽然觉得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她自己不规矩,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反应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早起的时候,为了把悠悠叫醒靳知远很是费了些功夫。窗外一片漆黑,甚至隐约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悠悠眼睛还没睁开,嘟囔了几声,去卫生间洗漱。片刻后,靳知远听到卫生间传来的一声压抑的惊呼声,他忍住笑去敲门:“怎么了?”

    她就愁眉苦脸地把门打开,拼命用手压着一半的头发:“你看这里……”半边头发凹下去,另一半倒是很整齐地翘了起来。靳知远大笑:“头发湿了也敢睡……现在怪谁?”

    昨晚被他喊起来,气氛一片沉默,她专注地看电视,看着看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她回忆起来,恼火地推了他一把:“就是怪你!”

    靳知远在包里找了块毛巾,又冲了些热水,轻轻捂在她头发上,又问:“会不会太烫?”悠悠在刷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脑袋被热腾腾地蒸了几分钟,才彻底清醒过来,一头乱发就此服服帖帖,她看看时间,匆匆忙忙地扎上马尾,这才拍着胸口叹气:“还好还好,来得及。”

    赶到楼下的时候大部队都在等车,望出去果然连星星都被染了墨似的,沉沉的一片。这样的鬼天气,悠悠开始琢磨,自己干吗跟着靳知远大老远地来这里发疯,又分外地想念起寝室铺了好几层褥子的单人床。

    一辆辆的出租车开来,老板就拉开了门,霎时间卷进了寒风几缕,悠悠有些怕冷地瑟缩了脖子,有些担心自己的羽绒服能不能对抗起山间的寒峭。

    同车的恰巧是那几个女生,一路天旋地转的盘山公路,悠悠被惯性甩得七荤八素。只有车灯大开着,黄色的光圈中只可见前一辆车的车尾。几个年轻人在车里聊天,坐在副驾驶的女生回过头来,冲靳知远一笑:“师兄,我们看过你踢球?”这么熟络……都喊成师兄了,悠悠从鼻子底部哼了一声,又觉得太刻意,及时把它转化成了咳嗽。

    靳知远不经意地看她一眼,似乎在强忍笑意,隔了片刻才去回答那个女生:“噢,是啊。”他说得无甚热情,一听就是在礼貌地敷衍,那个女生便讷讷地转过头去。

    “师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还有苏漾师姐。”她还是执着地转过头来,补完了这一句,连悠悠都得看出她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悠悠有点胸闷,转头努力去看窗外风景,却只在些微的灯光中看到了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脸颊微鼓,带些生气的模样。

    靳知远带着不在意的声调简单地对那个女生说:“是吗?抱歉,我真不记得了。”女生回头看了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坐第一班的缆车上山,缆车里倒像是公交车,挤得不留半个身子的空隙。靳知远站在她身后,扶着悠悠的肩膀,望出去雾霭缭绕,白茫茫一片,况且天又没有完全放亮,竟连朦胧的美感都找不着分毫。悠悠有些丧气,老说黄山归来不看岳,可是她身在黄山,还是睁眼瞎,岂不冤枉?

    很快到了山顶,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雾气,近得只能看见身边的同伴。悠悠二话不说就穿雨披,艰难挣扎之后,终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老妈裹的粽子,真材实料地包,从来不会缺斤短两。

    她又问靳知远:“你要不要穿?这么潮湿要感冒的。”

    靳知远难得固执地不愿意穿,只带着不屑:“你的身体和我比?”悠悠拄着登山杖只是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嫌雨披不好看,是不是?”还走到他面前,逼着他承认,“是不是啊?”

    靳知远不去看她,用电筒照着那张简陋的小图找路。极短的头发上隐隐约约挂了雾珠,侧脸线条清晰,紧抿着唇,一脸专注。

    悠悠忽然想起一首算是老歌的歌词:

    “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她忍不住就想要哼出声,又歪着头看看他,脚步轻快。他跟在自己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明明背了一个比自己大了数倍的包,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吃力。

    天气渐渐放明,山风吹得人几乎难以立足,可终于能让视线清晰起来。山间的青松,竟然带了细细小小的冰凌,剔透精致得真似艺术般的佳作。

    这一路的景致再美好,在年轻人的心中,亦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肆意踏过的大地,留下跑鞋的痕迹,浅淡而纯然。有随意溅起的泥水,也有流淌下的汗水,再简单也能叫人感动。

    chapter 19

    天气是真正的晴朗,疾劲的山风透过松林几乎将悠悠的身子都往一边吹去,鼻子冻得通红,呵气成雾,她便用手捂着耳朵,立在原地不愿意动弹了:被风吹开的云雾一捧,远眺去山脚边一大片绿色蓬勃而出,而几户农家正青烟数袅,隔着云端,恍然一切都是清新自然。她抿了嘴唇不愿意开口,像是害怕声音将眼前的一切打破。

    可这一辈子,若真能沉浸在这样的景致中,美梦若浮云又怎样?

    到底被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甚小的平台上片刻便挤满了人。靳知远笑着拉悠悠走开,一边点着手中的地图:“看,前面就是宾馆了。我们把东西放下再去大峡谷。”

    果然远望半山腰处已经有了数幢大楼。

    宾馆里空空荡荡的,很是冷清。淡季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原来只能挤通铺的价格,现在居然能订上标间。房间设施也很好,拉开窗帘便是满目的山景,玻璃窗上淡淡蒙尘,望出去只觉得朦胧青绿,竟不似冬日。

    西海峡谷是新的自助游路线,常常是年轻人极爱去的。即便在旺季时节人亦是不多,到了冬季,人就愈发得少。一路走去,他们又赶在了同行游客的前面,倒真是一派万径人踪灭的寂静。靳知远牵着悠悠的手,循着地图,一步步地往下盘绕。

    猛然间经过的一座小石桥,恰好处在了两个谷口,风力激旋着从这里冲出去,呛了悠悠一口寒气,她却惊喜莫名——原来山间的小涧汩汩地从山脊中留下,被风一吹,竟然倒卷起了水珠串串,仿佛一株极纤细的瀑布,冲开尘埃,惊艳非常。

    一路行去,竟是看不完的惊喜与巧致。栈道螺旋着向下,似乎看不到尽头,她却只觉得新奇。靳知远走在他前面,明明是一条只容一人走的小道,却依然牵着手不愿放开。

    其实靳知远知道她会喜欢。他之前来黄山是和家人一起,父母都觉得爬山太过吃力,缆车上下,不过是来山中避暑。那时候觉得再美,不过是听着山谷鸟鸣清幽,看着群山缥缈漫丽。哪及得上现在,每一步踏出,似乎山谷内只有他们俩人的脚步声轻轻回荡。

    一路到谷底,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悠悠找他要吃的,一迭声地催他:“我想吃那个月饼。”

    之前在山下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两人就争执了一番,悠悠非要买当地的特产,极大的一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月饼一样。靳知远皱眉问她:“不好吃怎么办?”悠悠眉开眼笑,把几盒惯常爱吃的蛋糕一一放回货架:“我爱吃的,蛋糕你就买一人份吧。东西太多了包里塞不下。”他便只能随她。

    于是就着饮料,她兴致勃勃地拆开了一盒,拿了一个就啃。不过片刻,靳知远就觉得大事不妙,她的眼珠转了转,一时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手中的那份蛋糕,倒像只乞食的流浪的小猫,微微皱起了鼻子。

    到底狠不下心,于是问她:“怎么了?”

    悠悠无辜把手里的饼举给他看:“一点都不好吃。”

    靳知远沉默了数秒,眼神中慢慢渗出了笑意,慢条斯理地打开手中的包装盒:“哦,那怎么办?”

    她便凑过去,轻轻蹭他的衣服,一脸讨好。

    靳知远看着手中沉沉一盒干粮苦笑,豆沙馅的饼,他素来敬而远之的甜食。阳光轻轻洒到谷底,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吃蛋糕,于是一点点地暖起来。

    回去的路上,毕竟是往上爬,悠悠脚步慢了下来。于是走几步停几步,更多的时候连话都不愿意再说,只是拄着登山杖,被靳知远拖着往上走。见到出口的刹那,欢喜得丢下了登山杖,笑眯眯地不肯离开:“一定要纪念一下。”

    周围没有人,她便拉着靳知远,头倚着头,靠在石碑边自拍。

    靳知远按快门,她就说:“你喊个一二三。”

    后来去看相机里的照片,两人的头发还被雾水沾湿着,愈发显得黑亮,她靠在他的肩膀,笑得文静,倒是靳知远,露齿而笑,因为是自拍,镜头离得近,似乎连那丝飞扬的神情也一并记录了下来,将往日的沉稳褪得一干二净,分明有着风华正茂疏朗气息。

    沿路返回的时候,悠悠已经无心看景了,小腿一阵阵地发麻,似乎筋骨都蜷在了一起。这是倒想起了昨晚,靳知远替她轻轻按摩小腿的肌肉,再转头看他,开始羡慕常常锻炼的人,到底经得起折腾。

    靳知远并没有看她:“没多少路了,回去帮你放松一下。”

    好不容易回到了宾馆,他让悠悠躺在床上,足足替她按摩了半小时,这才问她:“去吃饭吧?”

    悠悠翻了个身,棉被洁白柔软,她随意地一卷将自己裹了起来,已经沉沉睡了过去。靳知远哭笑不得,轻轻替她拢好,又将空调温度略微调低一些,起身去宾馆的餐厅。

    山上的东西是挑夫们一趟趟运上去的,本就奇贵,加上又是冬天,餐厅的一份蔬菜都卖到了天价。他只随意要了两个菜,吃了碗米饭,买单要走。却在大厅上遇到了几个女生,他轻轻移开目光,本就隔得远,是在大厅两侧,偏偏那个女生大声向他招呼:“师兄!”

    他便停下脚步,礼貌地回她:“你好。”

    那个女生还没走到面前,一只手已经无声无息滑进了自己臂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微笑:“怎么不睡了?”

    悠悠抬头向他一笑,乖巧地摇摇头:“饿醒了。”又抿嘴看着那个已经走到面前的女生,“嗨,这么巧,一起去吃饭吧?”虽然是轻声对着她说的,语气却分明丝丝缠绕着靳知远。女生微微错愕,大约也看出了两人的浓情蜜意,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追着同伴走了。

    也不过片刻,她便松开手,霎时间似乎冷静下来,趔趄着步子往回走,边走边抱怨:“靳知远,明天情人节,怎么还到处招蜂引蝶。”

    因为第二日要早起看日出,两人睡得很早,房间中只剩下了地灯一盏,光线舒缓柔和。他只说:“我不认识那些女生。”悠悠听得清楚,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清,她向来直接,只是撇了撇嘴:“我不喜欢她们。”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却都觉得安心,说出来的只是轻微如草芥的一点极小极小的事,而晶莹透明的心灵之间只需要这样轻轻的一抹,彼此之间干干净净。

    情人节的凌晨,墨色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夕,石阶上只有匆忙的一溜脚步声,每个人都裹紧了大衣,混在人群里低头往上爬,只有一支支小小的手电光亮,在夜色中胡乱晃着。

    像是灯光一点点地在打亮,慢慢牛乳白的云雾开始在眼前蒸腾,山风已经将爬山带来的热度慢慢吹散。

    然而在云雾如水银般潋滟,如柳絮般轻柔的时候,还有谁在乎身侧的寒意?

    最终金子般闪耀的色泽渗进了云雾缭绕中,而此刻恰好是预告的日出时间,就是这样神奇,竟似毫秒不差。灿灿的阳光慢慢地铺洒开,金银交织如同丝滑的绸锦。

    他的唇轻轻掠过悠悠的脸颊,气息拂过,亲昵得像是在等待什么。悠悠移回目光,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都是一样清新的气息,都是一样被冻得冰凉的唇,身后是那轮鲜亮饱满的新日。

    回宾馆的路上,天气有些放亮了,看完了日出,人人都放缓了脚步。靳知远接了电话,便和悠悠一起落在了众人身后。他声音略略大了一些,微微皱了眉:“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便沉默地听着,不时地嗯一声,最后挂了电话,向来熠熠生辉的双眼竟也有了丝焦灼,他简单地说:“我爸病了。”

    悠悠啊了一声:“严重吗?”

    他似乎不经意看了看远处的群山,声音带了凉意:“还不清楚。”

    坐了缆车赶到山下旅店,不过是清早,整个小镇似乎刚刚睡醒。靳知远异常沉默,偶尔浅浅皱起眉看时间,悠悠坐在他身边,一张张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看旅店门口的人来人往,明明替他心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他拉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口的一辆车子,脱口就问司机:“我爸的病怎么样?”

    老王安慰他:“靳总没事,就是高血压忽然犯了,现在控制住了。”

    靳知远顿了一顿,略带歉意:“王叔叔,麻烦你了。”

    车子开得极快,靳知远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这才慢慢舒展了表情,低声对悠悠说:“对不起。”

    悠悠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忽然觉得口拙,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空调打得暖,可是他的手,冰凉若瓷。

    chapter 20

    车子在Z大绕了个弯,放下悠悠,掉头去了文都市。校门口早就不是离开前门可罗雀的样子,保安立得笔挺,进出的学生带着新学期特有的朝气和愉悦。

    恰逢正午,出校门去吃饭的学生们将一整条街都堵了,似乎只有悠悠一个人逆着稠稠人流,艰难地背着包走回宿舍。反反复复只是想到他离开时微笑地关照自己好好休息,只字不提别的。她明明知道他在担心,可是侧过脸去看他,却只留给她沉默。偶尔也会看她一眼,无声地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可分明连眼角眉梢都是清冷。

    回到寝室的时候,居然空空荡荡,可是各人的行李都在,想必也是外出吃饭了。悠悠一点都不饿,慢慢爬上了床。隔了一会儿才记起了什么,在包里寻摸了半天,终于将手机掏了出来,轻轻压在枕头下边。

    梦境干净透亮得就像日出时那些浮云,糖果色般让人觉得美好。直到手机一阵阵地在耳边震动,悠悠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按接听。

    似乎那个梦境的美好真的弥散开在现实之中,连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分外的悦耳。可以想见的,电话那头的人,微笑的时候,若桃花般,有璀璨四射的光芒。

    靳知远的父亲并没有大碍,他在电话里很放松,只是说马上就会回来。

    她放下电话,想要重重地躺回去,却被一双手拽住了,熟悉的八卦语调:“别睡了!都过了晚饭时间了。”杨秋敏饶有兴趣地踮着脚尖,使劲地想把她拖起来,悠悠由得她一直在掐自己的胳膊,闭着眼说:“亲爱的,我凌晨三点起床看日出。”

    还是被拖了起来,似乎人人都对情人节的日出感兴趣,非要她讲个清楚。

    清凉冰冷的气息,耳膜鬓厮的轻吻,那都是不能说的,只能在夜半寂静,又偏偏失眠的时候,轻轻咬着被角微笑。小小的寝室,有恬美的睡眠气息。她不是睡不着,只是回忆起电话里靳知远的语调。悠悠知道,他只有真的放心的时候,声调会带着闲散,就像要用语气拂过她额前的散发。

    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开心,其实并不是为了携手拥吻的缠绵,只是觉得快活,得知对方无忧无虑时由衷的快活,见到那双眼睛不再忧虑而重新闪耀的快活。快活的时候,谁会来深究原因?而不快活,才能让人一遍遍地去回忆,抽茧剥丝地去寻觅,可是等到恍然大悟的时候,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出口了。

    第二天下午靳知远就回学校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悠悠问起了他父亲的病情,他一脸轻松:“没什么事,我爸忘吃了降压药,结果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把我妈吓的。”他放下碗筷,只是微笑,“真对不起,本来想爬山下来,结果连迎客松都没看成。”

    悠悠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哎,一会儿把照片给我传过来。”

    最后叫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的是,靳知远问她:“相机不在你那里吗?”悠悠难得很肯定:“在旅馆的沙发上我就塞回你包里了。”

    那是一款很薄的卡片机,也不知是过年哪个长辈送的,顺手被他带出来,还是崭新的。悠悠比他着急,只是连声地说要再回去找找。靳知远很早就放弃了,他从家来,简简单单一个包,多一件少一件心中了然。

    到底还是找不到了,连旅店都打电话去了,还是没有。

    悠悠很有些难受,因为那样多拍得漂亮的照片,一起不见了。仿佛没有了见证。靳知远只能安慰她:“没事,我们下次再去一趟,补回来。”

    大二下学期,悠悠要考专四,靳知远的GRE考试早就报了名,于是每天极规律地去上自习。

    这天正好谭阿姨放假,他去敲靳维仪的房门,想问她吃什么。门本就半开着,靳维仪正在打电话。他的姐姐,向来处事不惊的姐姐,此时声音竟有些颤抖,带了恼怒,几乎是用半提高的调子说:“我爸不是这样的人。”又过了很久,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她隔了很久,终于放下了电话。从门缝间望去,她略有些失神,低头呆呆地望着手机。

    靳知远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坐在姐姐对面的沙发上:“怎么回事?”

    姐弟俩的表情这样相似,沉默地望着彼此,靳维仪并不想瞒着弟弟,直截了当地说:“爸爸工作上出了点问题,有些严重。”

    她的表情并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靳知远觉得这真是个玩笑:“我不信。”

    姐弟俩人还是打电话给父亲。电话讲得时间极长,靳知远只能听到姐姐的话,大致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靳维仪望了眼弟弟:“你要不要和爸爸说几句?”

    他只沉默地接过那部电话,通话太久,烫得让耳朵都觉得发热,靳志国在电话那头笑:“儿子,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他只说:“爸,没事的,你注意身体。”

    现在终于恍然大悟,这段时间的高血压病情反复,想来竟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的下属大批量采购原料的时候挪用了公款,偏偏有几笔账是靳志国签字批准的。因为手脚做得巧妙,东窗事发的时候,靳志国一时间难以脱开关系,于是专案组下来,一直在调查。

    他们听出父亲语气里刻意的放松,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靳维仪先站起来:“我晚上约了人,你回学校吧。”她语气平缓,“爸爸肯定不会有事。他没做过那些事。”

    靳知远笑笑,他当然知道。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他会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

    公车停在了校门口,靳知远捏着手机,却回到了寝室才给悠悠打电话。

    “咦,你回来了吗?”悠悠快活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那你在楼下等我,我马上来找你。”飞奔出门,悠悠连头发都忘了扎起来。最近见面很少,他似乎常常回家,除了来学校上课一起吃个饭,悠悠一般都老实地待在宿舍或者教室。

    他就坐在宿舍楼的大厅里等她,隔着玻璃门,背对着大门,浅蓝的T恤衬出了瘦削挺拔的背影。一回头见到她,微笑着起身。

    chapter 21

    真是很久没见了,重见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真是惊艳,清清泠泠的。只是见到她,眸子便蓦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远,我们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地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

    他只是站着不动,掐了掐悠悠的脸:“我刚回来,上周的作业还没补上。”

    “那去吃饭?”悠悠毫不介意,随口换了话题。

    他还是摇头,目光淡淡地转开,语气中的那丝轻忽连悠悠都觉察了出来。

    “很忙。”

    悠悠一瞬间愣在原地,这样的靳知远,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放任冷漠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忽然觉得措手不及。现在他站在自己身侧,神情落寞,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开口安慰,只是怯怯地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七八点的时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莹澈,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爸公司里有人出了问题……”靳知远不知道该怎么对悠悠说,他向来思维缜密,可如今,难以将一件事说得条理清晰。那样大的企业,消息灵通的早就将上头派来的调查组说得活灵活现,只说连靳总只怕也是自身难保。靳志国正直了一辈子,在流言蜚语中被纠缠不休,又要配合上面调查组的工作,不过数月,像是老了数岁。

    他觉得一双子女还小,而妻子身体又不好,于是一个人担着。如果不是靳维仪的朋友告诉她,恐怕他永远不会让家里知道这些事。

    靳知远对着悠悠说出这些,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甚至不知道悠悠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他。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紧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们能处理好的。”

    向来习惯性将她的手暖暖攥在手中的那个人,第一次冷冷甩开了她。靳知远一直压抑着的那些情绪,便像整整一库的火药,被这句话点燃,说出语气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头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对她解释。悠悠立在寒风中,似乎是玻璃娃娃一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又觉得心疼,最后轻轻拍了拍她,只是说:“快回去吧,我还有事。”

    他很快地上楼去了,到了楼梯口遇到孙治。孙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连影都找不到啊?刚才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远嗯了一声,继续上楼。孙治一脸诧异地从楼道的小窗边看到悠悠走开的背影:“怎么,吵架了?”

    他的脚不过抬起了一步,放在一节台阶上,微微闭眼。是吵架吗?明明不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明媚得像几个月前的阳光,然而自己却跟不上她那跳脱的步子了。一旦暗色雾霭压上了心头,望出去的世界就会蒙了浅浅一片黑纱。

    他的心情煎熬又复杂,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心情澄亮。等到真的见面,屋外星辉闪烁,她笑靥如花,自己却只是想离开。

    后来这一星期,悠悠在寝室长吁短叹,连其余三人都替她着急,纷纷出谋划策。悠悠只是嘴硬:“我们又没吵架,他这几天功课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笔,无奈地叹口气:“悠悠,你们一个多月没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无从解释,可她不敢再联系他。直到周末,拨通他的电话,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有人接了起来,她喂了一声,长久地无人说话,直到那头挂断。悠悠听着忙音,忽然觉得害怕,一遍遍地拨,只有亘古不变的女声,提醒她手机用户已经关机。

    施悠悠从来没有这样执着地给一个人发短信。那个人曾经和她最是亲近,永远不会冷落她,可是现在每一条短信发给他,就像把一颗小小的石子扔进了一条小溪,溅起几滴的小小的清水,却只有一个结局,悄无声息。

    起先问他在忙什么,他不回。她就一点一滴地说自己的事,哪家的宫保鸡丁今天盐放多了,学校的食堂哪个窗口的米线好吃。

    他不可能就这样从学校消失的,孙治说他请了假,家里有事。

    周夏阳陪她去交话费,看到那张清单也忍不住咋舌:“你的套餐短信那么多还都用完了?怎么这么多短信费?”悠悠仔细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没错,就是这么多。”

    手中的清单还带着油墨香气,可是分明一点点地,指间上的温度在冷却。

    这个暮春,校园里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语音教室,望着一夕之间重又披上华盖绿荫的枝干,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这几个月。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颠簸去市区看牙医,他侧身替她挡去住车窗外隐约的冷风。不过几个星期,却莫名的冷战至今。

    草长莺飞的无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辈子,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名字在闪烁。她连书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里,就是那次两人为了一顿饭争执的场地,依然空旷,零零碎碎地打了一些地基,空无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缠着的黑纱。她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脚步变得这样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离,她却害怕走到他面前,他的沉默注视,像黑夜中的漩涡,一点点地放大她的恐惧,和最坏的预感。

    悠悠忽然有了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靳知远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时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却带了对着她从来不曾有的淡漠。这样陌生的气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

    原来还是这样口拙,一句节哀顺变太过见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悠悠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注满了乌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却又惊心动魄。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或许是她那样不经意地对他说“大人的事,不用我们操心”,或许是忽然记起自己那时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随意。最后只是喃喃地说对不起,扬起脸来说对不起,缓缓地滑下眼泪。

    靳知远只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泪,他倔强地沉默,听着她呜咽,忽然说:“悠悠,我们不合适。”他说得平静,似乎将这句话放在心里考虑了良久,直白、坦率得不留一点余地给她。

    施悠悠吓得连哭都忘了,呆呆地抬头看他。

    如果没有冷战,如果没有前一阵的毫无音信,悠悠只怕会拖着他,一遍遍地追问为什么,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经失去彼此的时间里,虽然短,可她似乎早已开始相信,他会这样对她说的。而现在,终于一步步地走到了结尾。

    他转身要走。

    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几步,又止住步子,只两三秒钟,又回到了她的面前。悠悠漠然地替他数着步子,他走得快,不过数秒,就只剩下身影,她才觉得着急,几乎是小跑着追上那个背影,狠狠地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远,对不起——我不懂事,我还很幼稚,我错了。我不分手。”

    那个背影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想要回头,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冷冷地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刚去世。我可能要转学。”

    他只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的确,他从来都不是。

    他的力气那样大,大得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她的纠缠。而那样的脚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现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阳和杨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蹲在原地,抱着肩瑟瑟发抖。路灯都已经熄灭,她们半拖着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开门。一直回到寝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张:“我的书包还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经帮她取回来了。悠悠哦了一声,她分明看见了三个姐妹惊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静地说:“我失恋了。”可是后来,哭声那样大,最寂静的夜里,隔着一扇门,整个走廊全回响旋着她的哭声。甚至有隔壁的女生来敲门:“这么晚了,怎么回事啊?”

    三个人围住她,递给她纸巾,悠悠接在手里,却还是喜欢热热的泪水滑过脸颊。谁劝都止不住,号啕大哭,直到沉睡。只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这样睡死过去,真的也很好。

    后来整个年级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个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惊动了楼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许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只是病怏怏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滴滴地等着药水注射进身体里。

    发烧,炎症,咳嗽,她从来很少得这样的病。她嗓子哑得说不了话,索性开了假条,安心地在寝室躺了一个星期。间或还是有发烧,于是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回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疑似恶性肿瘤的一晚,很惊惧,靳知远却陪在自己身边,半步都不离开。

    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颤颤梭梭地坐在曾天洋车座上来往于校医院,她从未出过门。寝室里常常就她一个人,室友去上课,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仔细地想,为什么靳知远说他们不合适?

    悠悠想,这一定是个借口。可是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脸颊开始潮湿,于是慢慢将脸别过去,原来他们真的不合适。

    她理所当然地,从来都认为他该对她这样好,好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担心。陪她看病,一起旅游,去餐厅订位,可是爱情里,难道真的永远有衣食无忧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难道王子和骑士,面对喷火的巨龙和邪恶的巫术,当真百折不回、气概万千?

    或许只是自己太幼稚青涩,所以安然地告诉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又不免委屈,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只是靳知远太过分,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她想重新找到他,这些想法,她在心里仔仔细细地衡量了很多遍。她并不是一个单纯到只要人疼爱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变成这样,连悠悠自己都忘了,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这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一个人。

    荞麦枕在头下窸窸窣窣地轻响,泛着淡淡的香气,午后的时光,悠悠想着想着,又轻睡过去。

    那次在校医院遇到了苏漾,她也是来输液。很巧,治疗室只有两人。悠悠并不觉得尴尬,是啊,现在她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苏漾在打量她,索性笑了笑:“师姐,靳知远真的转学了?”

    苏漾点点头,眸子很清亮,情绪复杂:“你们没联系了吗?”

    悠悠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漾却还是开口了,语气很平淡,至少悠悠没有听出幸灾乐祸:“分手了也好。施悠悠,你们两个,真的不合适。靳知远说,他太累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内心这样觉得,靳知远,甚至不相干的外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就是如坠冰窟的感觉。像是有个人毫不留情地剖析出你的内心,哪怕只被人一个人看见,你也会觉得难堪得近乎绝望。

    真正的初夏时节了。天气湿热湿热的,她慢慢地顺着马路往回走。

    足球场上,男生们淌着汗,全都在颠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经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远向她抱怨过学校的球有多烂。

    她抬眼去看球场边的灌木丛,一年四季的还是青绿色,却厚厚的积了尘埃。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大峡谷,也长满这样的灌木丛,还有光秃秃的老树残枝,那时候自己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树?”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样矍铄而张扬的枝干,如今,必然点缀着桃意,粉白嫩红,点缀着整个山谷,在绸锦上一瓣瓣地绽开。最后夏风沫雨微微拂来的时候,漫天落英缤纷。只是那些绚烂的色彩,终究会在泥土里,慢慢褪去色泽。

    chapter 22

    宁远是专门加工生产电机的各色大小企业的集中地。靳知远毕业那一年,尚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小贸易公司,几年间国外的订单纷至沓来,转瞬间公司也滚雪球般涨大。

    今天请客的是宁远最大的电机公司的吴总,酒过半旬,吴总敬了靳知远一杯,笑:“小靳啊,咱们也不说见外的话。印度的那张订单,你到底是要给哪家?”

    靳知远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报价太低,我怕吴总不愿意做。”话里留了余地,倒叫吴总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哪能?合作这么久了,咱们还见外吗?要不你先把报价传过来我看看?”

    这张订单捏在手里,靳知远已经推了数个企业的接洽意向——那个数目,足以用以敲开小半个印度冰箱市场的大门,他安然坐着,并不急着快速出手。

    倒是吴总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吃惊。吴总的公司新迁了厂址,扩充了好几条流水线,问靳知远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些,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最近资金有点紧,你也知道现在做电动机的,都是稳赚不赔,这把你放进来,绝对亏不了。”

    话很实在,确实没有骗他,可是靳知远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后很多的订单自然会自动送到厂里,而价格方面,他也不能压得太低。倒真是一举两得——靳知远点了点头:“哪天吴总带我去新厂房看看吧?”

    吴总大喜,连连举杯:“没问题,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驱车去了市郊还在建的工厂,几个生产车间极大,工人们正在一点点地安装流水线——吴总亲自陪着,有些得意地介绍:“这条是专门给自动洗衣机的电动机的,马上就能投产。”他又指着窗外才起了两层的楼,“那是行政楼,马上也要完工了。”

    机器轰鸣,塑料味道刺鼻,女工们坐着组装零件,吴总匆忙走到远处接了个电话,笑着回来对靳知远说:“我儿子,有事来找我。一起吃个饭吧?”

    正午的时间,他们先到了职工食堂,也是极大的一个餐厅,女工们分班下来吃饭,将四条长长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已经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间隔间出来,吴总和靳知远先坐下,食堂的职工泡了两杯茶上来,吴总不时抬头看看门外,叹气说:“我这个儿子啊,好好一个厂子不愿意接手,偏偏自己就爱搞科研。”又笑,“我儿子也就和你一个年纪,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可真的乐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话里却满是志得意满,对儿子也是满意至极。靳知远一时间有些感慨,连接话都忘了。说着已经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极冷的天气,来人只穿了一件厚绒T恤和牛仔裤,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爸,这个地址真难找。”

    吴总一把拉过儿子,斥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又对着靳知远介绍,“我儿子,吴宸。”

    靳知远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会。靳知远。”

    吴总还想留儿子吃饭,吴宸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摇头:“我就来拿个钥匙。约了人,先走了。”又对靳知远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吴总在耳边叹气说了句:“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回家,和爸妈说上半句话像是要了命一样。”虽说是生意人,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眼见靳知远和儿子一般年纪,吴总又问,“小靳啊,找对象了没?”

    靳知远一怔,笑了笑,没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时候,助理推门进来问:“这一季培训时间就定在每周四晚上?”

    他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好了。”

    “是这样,前一季的培训员工普遍反映说效果不好,培训师光顾着讲笑话了。现在有个新的培训机构接洽上我们,那个机构在外地的评价都很好,是不是这次换一家?”

    靳知远笔下不停,简单地说:“可以。”

    培训是在最大的会议室进行。

    靳知远和小陈经过会议室,门掩着,却传来了调试话筒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女声“喂”,又有轻拍话筒的声音,那个声音微微偏离了话筒,对旁人说了句“谢谢”。靳知远忽然停下脚步,恰好是走到门缝隙处,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蓦然握紧,却生生地扭过已经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小陈,哪里请的培训师?”

    还未等到回答,他却加快了脚步,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眉间便皱起了轻痕。

    小陈答了一句什么靳知远竟似完全没有听清,他却懒得再问第二次,径直往电梯走去。小陈却在后门处停了脚步:“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看看出勤情况?”

    他的语气淡淡地滑过:“有什么好看的?和奖金挂钩,通知里说得很清楚了。”

    手指滑过了电梯的按钮,触手冰凉,他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停顿着摩挲,到底还是重重地按了下去。

    电梯疾速地下滑,再叮的一声打开,苏漾见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着迎上去,低声问他:“去哪里吃饭?”

    他沉默,却立在原地,望向小陈:“下午那份报价单你给我了吗?”

    小陈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靳知远轻轻抽出手,微笑着拍了拍苏漾的肩,只说:“对不起,让小陈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报表看完。”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去摁电梯。微扬着头看数字一个个地跳跃,电梯很快下来,合上门的那一刻,苏漾看着那个修长人影慢慢地被金属门遮住,情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

    他对着她的气息,忽然又变得那样疏离漠然,是极致礼貌的陌生。苏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电梯已经跳到了那一层,终于不再变换。

    电梯里的男子,有着沉静如古檀的眸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那微皱的眉峰,是不是永无释然的一日。

    他快步经过会议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外泄的声音。

    靳知远点了烟,办公室只开了一扇窗,有气流轻轻地灌进黑暗中。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过这样过来,只是倦怠得不再去寻找。连他自己都忘了,透过麦克风,又辗转从门隙间传来的那个声音,他并不需要辨别,却像自己灵魂般熟悉。

    直到听到门外一片匆忙的脚步声、喧杂声。

    他又稍等了一会儿,微微推开门,斜斜望去,那个背影,恰好从会议室的前门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空旷的走廊上只余了她一个人。她站在窗前打了个电话,然后侧过身子,半倚着墙,并不急着下楼。

    其实隔了足足有大半个走廊,她慢慢地转身,清晰可见的只有侧影单薄。她不过站了片刻,而那双隐在暗色的眼睛,却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终于走向电梯,靳知远推开门,极缓极缓地随着她的步子,站在转角处,看着电梯门合上。

    她全然没见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电梯里,一墙之隔,数秒之差,开门那一刻,到底赶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轻盈,极快活地和门口的一个男子打了招呼,笑着一起离去。

    回家时伸手把玄关的灯打开,已经很晚,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就睡下了,此时倒见到靳维仪陪着母亲在看电视,雍容富泰的女子着了旗袍,坐着淡淡清唱评弹。两人都回头看他,靳维仪打着哈欠站起来:“我去睡了,知远,要不你陪妈妈坐一会儿?”

    以前母亲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从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独自一人待着。靳志国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整夜整夜地对着丈夫的相片,一句话都不说。她老家是在宁远,后来随着靳志国工作调动,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远要上学,靳维仪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平时也能搭伴……靳知远想起那段时间,微微侧头去看母亲,嘴角轻轻一沉,有一闪而逝的灰暗色调。

    金方郁关了电视,又看了看挂钟,爱怜地拍拍儿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点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儿子太累罢了,她哪里睡得着?留下靳知远一人坐在客厅,父亲的遗像,方方正正地挂着,下面照例有母亲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轻的时候,浓眉英挺,略微侧脸。其实靳知远长得很像父亲,只是一双眼睛不像,以前常当着靳志国的面夸他:“老靳,你儿子长得比你帅啊,眼睛长得好。”可现在,愈发的像,尤其是严肃的时候,连眉间的纹路都像。淡淡的灯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苍凉地渗到人心最远的地方。

    靳维仪半夜出来倒水喝,隐约可见的人影静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时间都静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记得,她的弟弟,转学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静静地一个人这样坐着,而暗色的鸿沟将他和这个世界划开。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远身边,伸手推他:“梦游啊?”明知他没有,衬衣都没换下。然而猝不及防地,她听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声音说:“我见到她了。”

    那个小女生,她只见过几面,那时候还戴了牙套,却笑得毫不掩饰。

    她蓦然语塞,如果时间和空间曾经阻隔了最深沉的情感,原来这些情感,只会被现实压到越来越深的地方,却丝毫未曾减少。

    维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也沉默,末了,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薄唇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只是背影。”旋即站了起来,“我去睡觉了。”

    偌大的客厅,维仪将嘴唇轻轻凑近了水杯,温吞吞的水在慢慢变凉,寒意只是因为那杯水,原来指间的暖意竟从来未变。

    施悠悠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那辆车子已经候在那里。她有些无奈,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一张俊朗阳光的笑脸猛然跃出,吴宸殷勤地跑下来,替她拉开车门,甚至还故意做出绅士的样子来,手一伸,示意她上车。

    一边开车,吴宸又大言不惭:“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当然要多照顾下小师妹。”悠悠没有搭话,只是抬起腕表给他看了看:“我要是自己走去,估计已经到了!”吴宸嘿嘿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虽然自己不认路,可是单位给自己分的住处离办公的地方不过十分钟的路,他这么绕着滨江大道已经足足走了二十分钟——真当她是路痴,还是傻子?

    “其实真的不用。吴宸,我自己上下班就行了。”悠悠的表情特诚恳,“我打个车,挤个公交,自由多了。”

    淅淅沥沥地在下雨,雨刮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单调,又有些重复。车里的空调让悠悠的脸有些红扑扑的发热,手掌倒是冰凉,她用手托腮,专注地看着有几片薄薄的冰晶粘在了玻璃上,恰好是死角,怎么也刷不下来,于是固执地粘着,像是污垢,却透明漂亮。

    她轻呼一句:“哎呀,下雪了。”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大楼下,吴宸冲她扬扬眉:“到了,正好赶得及。”又和她一起下车,肩并肩走到写字楼的门口,像是落雪的日子里唯一隐隐约约探出的日光。“晚上我来接你吧?”

    悠悠摇摇头:“千万别。晚上培训课结束我还有事。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喊住:“施悠悠,你千万别嫌我烦。”他顿了顿,笑得很是快活,“我这是在追你啊。”

    悠悠兀自没反应过来,好像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飘进了脖子那里,她瑟缩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英俊的少年,如钻的眸子,笑得神采飞扬。不过那真的是太遥远的事了,她笑了笑,因为寒冷,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走了,再见。”

    吴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雨丝不断地飘在衣服上,他却等到她随着人群踏进电梯,才转身离开。

    迎面遇到的黑衣男子,他猛地记了起来,笑着打招呼:“你好。”

    他的雨伞遮住了靳知远的视线,靳知远笑:“这么巧?”

    “送朋友来上班。”吴宸心情很好,“你的公司也在这里?”

    靳知远略微点头,简单地笑了笑:“对。”他的眉梢微微扬起,峭冷的寒风之中,若有如无地挺直了肩膀,而细雨沾满了肩头。他的脚步级缓,听见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压过水坑,然后离去。

    他坐在办公室,习惯性地点烟,又轻轻吐出一口,盯着眼前的文件已经很久,却偏偏一点也读不进去。

    维仪的电话打了进来,劈头就问:“谢总的饭局为什么不去?”

    靳知远的声音蓦然间哑了哑,连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只是微微动了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一星期只有一次,他只是想坐在这里,一墙之隔,却有一种存在感,不至于丢失彼此。

    维仪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似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下次不要这样。”

    chapter 23

    下课的时候悠悠去卫生间洗手,走廊上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只来得看得见背影匆匆隐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只是背影,却觉得美丽,而那种肆意的美丽,那样熟悉。悠悠又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灯光半明半暗,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简约感。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她笑着摇摇头,推门进了会议室。

    苏漾轻轻推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并未出声,动作轻得像猫一样——她屏息看着伏案工作的男子,侧影不动,宛若千年前希腊罗马的雕像,那样的姿态,会让人觉得时光一直静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沧海桑田,唯有内心一点从未改变。

    还是靳知远抬头见到她,略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永远是这样,苏漾隐约记起了,自己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总是略带诧异,仿佛这样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她永远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像被汽水呛了鼻,泛出酸涩来。苏漾有些自嘲地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晃晃手里的饭盒:“炖了些汤,就知道你还没下班。”

    这么多年,他们不闲不淡地处着,有时候苏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确地告诉自己,语气中无限疲倦:“苏漾,你比我还执著。”是有讥讽的意味在的吧?可自己笑得像是鲜艳欲滴血的玫瑰,一丝丝地在抽痛,却舍不得放开,仿佛那轻轻缠绕在鼻尖的芳香一缕有着莫大的魅力,叫人飞蛾扑火,总觉得希望在远远地闪烁微光。

    靳知远向她笑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在下雪,路不好走。”

    苏漾莫名地想要发脾气,话到嘴边,听起来像是有些赌气:“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靳知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的鞋,沾满了水渍,语气清淡:“真的不用?”又搁下了笔,顺手拿起了外衣,“走吧,我先送你。”

    他递给她轻轻一笑,清俊的脸部线条立刻柔和起来。苏漾微一踌躇,又回望了他的办公室一眼——总是那样简单,最多的装饰也不过是墙上的一副字,说:“你还要回来吗?”

    他的目光微微一敛,还没开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吴总请他一起吃饭,让他定时间。靳知远想了想,说:“那就索性过几天吧?等印度那边的来人了,反正他们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吴总自然是很高兴,呵呵笑着说:“那好那好。”

    他们走过会议室的时候,苏漾下意识地去看他的反应。其实靳知远还在低声讲电话,心无旁骛,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个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又很大,他那么忙,也未必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车子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照例没怎么说话,反正他的话向来不多,她反倒熟悉这样的沉默。靳知远送她到楼下,她的背影没走出几步,又突然折回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靳知远,你猜我今天遇到谁?”她笑得有些肆意,眉眼弯弯,有些不顾一切,“施悠悠。”

    靳知远在她面前慢慢地合上了车窗,连沉沉一句“是吗”都没给她,车子溅过了冰雪堆积而起的水坑,灌木丛宛如巨大的暗色梦魇,被激起的冰水一碰,扑簌簌地颤抖。

    他坐在车里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到点了。往来走过的都是同个公司的,而前面那辆车似乎和自己一样有耐心,已经停了很久。施悠悠捧着书出门,外套还拿在手里,看了看天,像是要伸手去拦出租车。前面那辆车立刻晃了晃大灯,清楚地可以看见雪花在大灯里翩跹。她愣了愣,嘴角无奈地带起微笑,快步坐进了车里。

    原本以为会不再相见的,却又出乎意料地相逢。过往的岁月一点点地在脑海中席卷来,他抿起唇,其实自己还欠着她一个解释。靳知远下意识地看看那支手机,黑色的外壳,已经磨得泛出光亮。那辆车已经看不到踪影,他调转了方向,寂寞的两端,无线延伸而去。

    吴宸一边对悠悠抱怨这样糟糕的天气,一边无限期待:“你一个人在外边一定吃不惯外卖吧?我家的饭很好吃……”

    他明明比自己大,可是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像个孩子,出人意料,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讨厌。连相识的过程都让人莞尔。

    那时候悠悠大四,刚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话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缺乏睡眠——况且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奋战,余人都早早地回了家。按照预定的计划,应周夏阳之邀,买了去成都的卧铺票。第一次坐火车远行,又是整整三十多个小时,颠颠簸簸中她前所未有地好睡,把包一甩就窝在了被子里。

    也不知开到了哪里,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紧了被子,那人却不依不饶。直到悠悠恼怒地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生凑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细端详自己。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地发脾气:“干吗?”

    那个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来,坐回了自己的床铺上,又翘着长腿:“没什么。你……从昨天上车就开始睡,我看你一动不动的,以为出了什么事。”

    悠悠下意识地去看车窗外,又看手表,这才有些骇然。可是自从考研以来,她从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地打断,又觉得恼怒,轻声嘟囔了一句:“真烦人。”又觉得饿,想要去倒水吃泡面。才站起来,火车转弯,她又刚睡醒,一下子脚步有些虚,跌回了床铺。男生笑着接过她的面,只说:“你去洗把脸吧,我帮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气爽地回来,吃完了东西,这才惊觉自己随身小包不见了。悠悠有些慌张地站起来,那个男生不慌不忙地递给她:“你上午睡觉的时候掉了下来,一直在我这里放着。”

    他又笑:“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

    悠悠连连摇头,这才觉得窘,又觉得对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尽兴。

    车子已经开进了四川盆地,阴雨连绵的天气,玻璃窗上灰尘被冲洗下去,又再粘上,划出一道道怪异的弧线,光怪陆离地切割着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欢和对面的男生说话,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得前俯后仰,而他却一本正经,偶尔浅浅一笑,眼神干净。露出漂亮的牙齿。他比自己大一级,和自己一个城市,一个全国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读研。互留了联系方式,下车的一刻分别淹入人流之中。

    原本以为旅途中的过客,匆匆一见,慢慢会在记忆中消失。悠悠也想不到回了学校,却还能重见。至于吴宸究竟是不是故意来找她,他总是笑眯眯地说:“路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缘啊。”

    于是也一直不咸不淡地互相联系着,悠悠记得唯一一次自己主动找他,电话那头很激动:“你电脑坏了?好好,我马上过来。”那次悠悠真是没辙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学校打工上课,辛苦做好的课件全部打不开,周围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记起吴宸对她提起过自己设计的一个软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电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

    他来重装系统。悠悠的电脑用了很久,其间别人全都一次次地重装,唯独她的,因为当时促销,送了好几年的杀毒服务,安然地用到了现在。

    悠悠就坐在一边看着,一步步地记住他重装的步骤。问得很仔细,吴宸有些好笑:“很简单的,要是实在不会,下次我再来帮你弄一下。”

    悠悠紧盯着屏幕,隔了很久,很轻地说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电脑上的进度条一点点地在挪动,吴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错,淡淡地抬眸,问她:“你D盘没什么东西吧?我刚才按错了,把D盘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盘放了平时下的小说、电影,都是看过即忘的东西——独独有一张照片,放在角落尘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只是想让它放着,没有勇气去打开也没关系,想到它在那里。就像那条她再也没戴过的围巾,似乎总有些丝缕般的联系和过往连着。

    她的脸色不豫,真让吴宸吓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悠悠回神,只是笑了笑:“噢,没有。下一步是什么?”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白皙的手指快速的摁了几下,扬眉问他,“选这个?”

    他就夸她:“聪明,会举一反三了。”

    悠悠咬着唇笑:“环境所逼啊。”叹息得这样逼真,连吴宸都是一怔,笑着扯了个话题:“算了,晚饭我请。”他大老远地跑来帮自己,又争着和自己付钱,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后来坚决地把他推开,义正词严地警告他:“吴宸,我要生气了。”吴宸拗不过她,其实他存了私心,这样他有机会回请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敛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欢那样的。从来不愿意给我找些麻烦。”语气里带了点情绪——他常常说,连windows都不帮忙,悠悠没理他:“我已经给杀毒软件充值了。而且现在整幢女生楼的系统都是我帮忙装的。”言下那样得意。吴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刚刚设计的那个测量鱼苗的软件刚刚拿了专利权。”悠悠吃吃地笑:“什么?深奥的东西我听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献给了人生中某一阶段。之后,顺风顺水,连让人崩溃的考研,顺当的查分、上线、面试,没出半丝的纰漏。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子一个人生活下去,岁月沉静,无限安然,外边景色再美好,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真正的心动起来。

    悠悠知道他等了很久,于是诚心诚意地谢他:“真是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笑着说:“真要谢我呀?我爸这些天一直说要找个翻译,你有空吗?”她知道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厂子,不过这个人生性懒散,好像也从来不去管,有些意外:“要帮忙?没问题啊,什么时候?”答应得很利落。吴宸冲她咧嘴笑:“够意思,我回去问问吧。”

    悠悠回到宿舍,小小的单间,头发被雪水淋得有些发潮。虽然很晚了,可是明天休假,于是慢慢地冲澡、吹干头发、上网,临睡前又热了杯牛奶,小口小口地抿下去,喉咙稍稍感觉好了些。上课虽然有话筒扩声,可是连续不断地讲上三个小时,也是一种挑战。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星期,很是喜欢那条临海的滨江大道。寒冬的时节,裹紧了大衣,踩着笨拙厚实的雪地靴,耳朵像是会被凛冽刺骨的风给割下来。可是头脑会很清醒,咯吱咯吱地踩着新雪,能让思绪清爽,工作遇到的繁难都能一一理清楚。

    培训分公司是新办的,精品课程的推广全是从总部调来的同事在做,难免觉得累。悠悠真是怀念兼职的时候,平时在学校安静地上课下课,只在节假日代课,收入又颇丰,那样的日子才逍遥。如今研三,再没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极力挽留她全职,又派她来这里,器重之意不言而喻。相应地,自然也加大了工作量,好在她向来身体很好,在同事纷纷病倒的情况下,偶尔还能帮忙代课,有时候自己想想,也会觉得了不起。只是疲倦倒是真的,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睡意都不用酝酿。

    “知远,过几天印度的客户就要过来。你决定把订单给吴总?”靳维仪给他剥了一个橙子,话语间有些犹豫。

    “吴总的报价最合适,没有理由不给他。”语气平静,就像以往姐弟俩一起讨论的生意,靳知远微微顿了顿,“我已经决定和吴总合作。不过客户那边你陪着去,我现在没时间,抽不出空来。”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若无的笑,带了些调侃,“他真是本性难改。”

    “怎么?身边又换人了?”靳维仪挑了挑眉,很有兴趣地追问,“我很久没见他了。”

    “替他爸来问那批热导管。”他注意着姐姐的神色,“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关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维仪抿嘴笑了笑:“是啊,他总是老样子。”

    他笑着问:“姐,你是真的不在意吗?”

    “知远,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靳维仪的语气有些无奈,“倒是你自己……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们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经做得很好。”

    他们很少这样说起这个,不过寥寥几句,靳知远抹去唇边的笑,静静地移开眼眸,只是沉默。

    维仪忽然觉得心酸,追着弟弟的背影问了一句:“如果现在没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你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苏漾呢?”

    靳知远似乎被这句话缚在原地很久,他淡淡地转身,靳维仪只看到他的侧脸,神情冷淡,却分明在克制着什么,嘴角已经抿紧,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话:“姐,和谁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真的。”

    这句话的冷漠一如他此刻的脸色,带了漫不经心。如果回顾这几年,他一步步走来,似乎越来越成功,逐渐摆脱过去的阴影,可是说到底,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还是仅仅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口?

    “靳知远,你给我站住。”维仪不知道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声音也变得分外的尖锐:“这就是你自以为成熟的样子?要是还放不下就去找她,要是放下了,就不要再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声色俱厉,可是说完,维仪却头疼得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他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和暗色一样,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外衣。维仪看着这个越来越叫自己看不透的弟弟走开去,忽然起了冲动,恨不得把眼前的烟缸一把砸碎。

    chapter 24

    吴宸第二天成功地用一个电话吵醒悠悠。没想到真的和她确认了日期,悠悠勉强提起神来算了算日期,那天自己没课,于是答应下来。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在床上赖了半天,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刚从被窝里伸出的手,忍不住就会轻轻哆嗦一下。她穿着厚实的睡衣,倒了一杯温水站在窗前,连阳光都像被寒冷彻底征服了,若有若无地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她似乎还没睡醒,思绪慢慢飘到以前,她会在寝室跺着脚不想出门,然后那个人就会自动自觉地在吃饭的时间,提了她爱吃的东西站在楼下等她来拿。自己在睡衣外面裹着长长的羽绒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接——他身长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样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头散发的狼狈少女身上,他却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最多只是叹气:“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去洗脸。”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觉得其实寒冷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的专四、专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习,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自己却连哆嗦都不屑于打了。

    悠悠也不是第一次帮人做翻译,以前自己大学论坛上都是招聘兼职的信息,去得多了,早就没有最开始的紧张感。有司机接她到厂子里,吴总见了她,很是和蔼。先给了一叠资料,又笑眯眯地说:“是吴宸的朋友啊?”悠悠说是。吴总像是放了心:“小施啊,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那边单位里也会带翻译来。你就帮我在旁边听听,客户的意见到底是什么。”悠悠了然,其实不过让她留着一份心思,看看外贸公司转手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压价什么的。她点点头。

    她陪着吴总站在门口,先下车的是印度客户,还没上去寒暄,第二个人下车,悠悠就愣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下车的女子,身材修长,柔和地挽一个发髻,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最后下车的人更是眼熟,那么久没见,依然美得像是绽放的玫瑰,那神态里多了一份自然的雍容和掩起的锋芒。

    印度人的英语本就口音浓重,初一会面,又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恍惚,悠悠竟是连一个单词也没抓住。微窘的时候,苏漾已经接过话题,替双方做了介绍。进厂房的时候,悠悠和靳维仪并肩走着。其实她们的身高差不多,都算修长高挑。可是脸上的神色还是会叫人觉得,施悠悠比起维仪要青涩稚嫩些。

    靳维仪也意外,却极好地掩藏了起来,笑得很自然,声音又柔和:“这么巧啊?我们好久没见了。”

    此时正在等一个样品的现场测试报告,客户坐在一边喝茶休息,悠悠沉默地站在一边,眼睛只是看着不断旋转的仪器。靳维仪不知道搽了什么香水,淡淡地散开,测试室打了空调,让香气更浓馥了些,是很好闻的味道。

    悠悠转过身:“是啊,姐姐。”话一出口,自己微微一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改口,只能低头掩饰般笑笑。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有光线从极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崭新实验室里,似乎想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照得透亮。

    苏漾站得远了一些,恰好对着施悠悠的侧脸,对于这个师妹,她从没有一刻半刻的忘记。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毫不客气,也在懵懵懂懂之间吸引了自己最爱的男孩的目光。而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最后的那一次见面,她们在医院,她看着她的侧颜,脆弱苍白,仿佛透过琉璃而出的淡影。那时候自己随意地说:“靳知远对我说,你一直这样幼稚,他很累很累。”而她的目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像是有人轻轻把台灯的光线拧着拧着,由强变弱。

    客户对测试报告很满意,吴总一脸的喜色,忙留下众人,请客吃饭。

    维仪又问:“过几天可能还要来看一次你们新流水线上的产品,没问题吧?”

    吴总点了点头,又说:“新厂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小靳了,他还没给我回音。”

    维仪的目光轻轻转向了就立在吴总身后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读到措手不及的慌乱。如果在刚才初见的时候,悠悠还能镇定地掩饰过去,可现在,那丝带着慌乱的询问眼神,却让自己内心深处感触良多。维仪在心底叹口气,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一晚上,靳知远寂寞的静影,半晌才回答吴总:“他马上会给你回复。”

    他们说的那个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负责培训的公司。悠悠快走几步追上了维仪:“我现在在这个公司做培训。”

    维仪还没开口,却莫名有些冲动,想要去摸摸她的头发,最后说出的话更像是安慰:“是啊。现在都是知远在管着。”她还在等着悠悠,像是猜出了知道她接下去还要问什么。

    可是悠悠只是眯起了眼睛,眸子黑亮得像是墨色的宝石,她只是轻轻微笑,似乎有些惆怅:“是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维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过身子,眼角微微发热。

    午饭很热闹,除了厂里的人,吴宸也来了,大咧咧地坐在了悠悠身边。点菜有些麻烦,因为客户这不吃那不吃,于是这件事就扔给了在场的两位翻译。悠悠几乎没开口,苏漾很熟络地问了清楚,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她们都很小心,连目光都没接触。其实心里倒也不是只觉得尴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曾经埋下一根小刺,到了如今,还是膈着难受。

    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吴宸用手肘去碰悠悠:“你怎么了?”她没留神,桌边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她急匆匆地拿着湿巾去擦拭,空气中淡淡弥漫开酸涩的味道,厚实的餐布上一块狰狞的污渍,而这半天的混乱,终结于此。

    知子莫若父,吴总大概也看出了儿子对这个女孩子的心思,对悠悠说话愈发的和蔼。这样客气,对一个兼职翻译来说,确实有些过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吴宸来帮忙。偏偏那边吴总还在说:“小施啊,过几天再帮我们厂里翻译几份文件。原来管外贸的小任请了产假,我们还真缺一个人。”她只能答应。

    苏漾开口问了一句:“你们以前就认识?”

    吴宸笑了笑:“对啊,老朋友了。”

    老朋友?真有意思……悠悠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里哪个人都比他还要老朋友得多吧?

    都是明眼人,吴宸对她体贴耐心,时不时低声笑语,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关键。吴总最后还打趣说:“吴宸,平时让你一起吃个饭你推三推四的,今天倒是爽快。”

    年轻人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清爽简单,直接地点了点悠悠:“我是找朋友叙旧来的。”

    这样一幅情景,苏漾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如今已经再也难以在当年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脸上找出一丝外露的心思了。那个人还在彼时徘徊,眼前的人,似乎有着美妙的新生,这算不算一种讽刺?她微弯唇角,口中本来咬着一口鲜虾,却倏然失去了滋味。

    吴宸开车送悠悠回去,一路上她似乎很倦,亦没有多说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颈边,柔软地蜷着几缕发丝。悠悠笑了笑,提醒他:“开车要专心。”

    他一本正经地问:“你打算留在宁远了?”

    悠悠有片刻没回神,留在宁远……那么遥远的问题呵,现在在自己脑海里来回翻滚的,是近在咫尺的问题。她下午就要去上课,而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离那个人这么近。她怕那种心情。曾经在初夏的季节,她冷得像是掉进了薄冰下的海水中,听得见咔嚓的脆响。哪怕是一个侧影,一句话语,都会让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后只剩下狼狈不堪的脆弱。

    进大楼的时候,人来人往,悠悠低着头走进电梯,有些心虚地慌张,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合上,可能的相逢,脑海中设想了很多遍的各种反应,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视线凝在了一点上,锃亮的镜面,一时间有些恍惚。

    进了培训室的大门,一屋子的人头攒动,因为是下午的课,人好像又多了些。空气并不流畅,让人觉得头脑发闷。悠悠放下讲义,调试了多媒体,看看时间,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有人迟到,匆匆忙忙地推开门跑进来,门又自动关上,像是钟摆一样,反反复复地绕着中轴晃了几晃。

    那样一条缝隙,其实已经够了,足够她看清那个浅笑而过的男子。脸部的线条铮峻,却在微笑的时候带出几痕温柔,几丝沧桑丝毫无损他的英俊。他那样笑着在对身边的女子说话,眉眼间全是柔和。

    她木然地走过去,把门关上,哒的一声,扣上了锁。心里却反复想着一个短语,一对璧人。可不是嘛?那个在学校的冬夜,他们也曾在自己面前这样走着。兜来转去,还是这一对,互相映衬彼此,赏心悦目。

    她现在可以把心思藏得这样好,一节课上完,全无纰漏,依然会记得讲笑话,逗得笑声阵阵。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眼角干涩得有些疼,望出去迷迷糊糊的一片,又口干舌燥,无限疲倦。熬到了下课,顺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她脚步有些缓。

    重见的冲击已经慢慢过去,最后一丝的期望也已经断灭,她暗暗握拳,这样其实也很好,手里的课表已经过半,或许再擦身而过几次,等到自己用细细小小的小红勾把表格填满,快速地转身离开,大概也就这样了。

    那天答应了吴总还要去做些文件翻译。因为前一晚刚买了件新衣,特意换了个冬天不常用的白包。出门拦车的时候,因为还早,冻得一哆嗦。结果自己太积极,和工人们一起走进厂里,行政处还没上班。她百无聊赖,忽然记起包里还塞着相机,顺手摸了出来,对着小广场上被冻住的小喷泉照了几张。

    相机不是她的,还真是身世曲折。丢失之后,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个旅店的电话,说是旅店因为重新装潢,从沙发底下找了出来,她又恰巧登记了名字和电话,于是一路快递到了自己手里。

    所谓的很久,是说她已经可以打开相机,一张张地翻开照片,而足以忘却深夜回旋走廊间自己的哭声。后来去市场配了充电器,一次次给那块电池充电,闲下来了,一个人了,就看那些照片。这才发现,两人的合影,少得可怜,她不爱拍照,他也是,于是只剩下满目妖娆却素冷的黄山风景,空荡荡地在存在记忆卡里。

    有辆车在身边停下来,吴总放下了车窗:“小施,来得这么早?”

    悠悠收起了相机,坐进车里,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原来今天翻译完文件,还是想请她再陪着客户在厂里转转。悠悠坐在办公室,手里一叠报关文件和产品介绍,做得不算很快,才整理完,就有人来喊:“小施,吴总让你去下头车间。”她把资料全都交给了办公室其他人,拿了包下楼。

    还是那天的印度客人,这次随身带了另一个翻译,不是苏漾,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路转到了流水车间,客人问起了空调的电动机,似乎很有兴趣。电阻电容什么的,悠悠也没听不明白,只看到客户拉着翻译,拿起一个模型看了又看,连连摇头。眼看着他掏出电话,走到远处开始低声说话,对方一起来的翻译小张解释给吴总听:“客人说印度市场上的空调电动机的型号和中国的不一样,他看了那几个,都不满意。”

    吴总没想到他还有意订购空调的电动机,有些意外,连忙对悠悠说:“你告诉他,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订做。”

    客户走过来,浓重的口音,只是说:“wait,wait.”

    吴总打了个电话,只说:“是,我们在装配车间。”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觉得心惊胆战。他又拍拍自己:“你告诉他,小靳马上就过来。”

    似乎只过了片刻,又或者是很久,车间的门口,日间强烈的白光一片中,走进的那个修长身影,黑色的西服,或许背着光的缘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只是气度清宇而卓然,走在这有巨大的机器声音轰鸣的车间里,却似乎让人听得见脚步声。

    悠悠惶然间后退了几步,身前明明拥着一大堆人,她却觉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隐蔽自己。

    靳知远只是在和吴总寒暄,又和印度客户打了招呼,关系熟稔。自始至终,从没有让眼神偏移半寸。她见到此刻他正凝神听着客户和他说话,远远望去,那么多年,好像一点没变——专注的时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飞扬。

    原来这样就真正地遇上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装作从来都不认识,刻意的冷漠,她循着他的姿态,将距离缓缓拉开。

    悠悠移开目光,人群中还是能传来阵阵的话语和笑声,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来。之前的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吴总笑得让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挤成了两条缝。她只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偏头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只看到一片鲜亮的光线。

    深呼吸,再转过头去,忽然遇上了那双眸子,有蓦然滑过的怔忡,竟然和记忆中笑得如碎钻般灿灿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那人也不过在那片刻之后,直直地掠过她的脸,仿佛见到陌生人,平静无波。

    近在眼前,连眼神也一再交错,可是谁都不愿意多做停留。

    客户要求拍几组样品,前面人群中忽然手忙脚乱地开始找数码相机。

    吴总转身:“小施,你的相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悠悠轻轻啊了一声,那个相机……她一直独自隐藏得这样好,只是一暴露,却赤裸裸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最不愿意暴露的人面前。

    吴总只把她的反应当作了答应,对靳知远说:“你让他们马上把模型空运过来,这几天我们就做模子。”

    靳知远没有接话,那双眼睛终于再次停留在悠悠身上,他微微出神,抿唇不语,看着她的不知所措和双颊上的微起绯红。

    那么多人的注视,悠悠只能拿出了相机,递了出去。眼神落在那个深蓝色的外壳上,内心深处不是没有企盼的,希望他早就忘记了这个相机曾经的归属,前所未有的尴尬。

    “我来吧。”靳知远走上一步,向她伸手,两人的指尖隔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无法传递出暖意。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拍完数张,他转头对吴总说:“相机我先带回去,等照片传完了我让人还回来。”语气间这样彬彬有礼,虽然是在和吴总说话,又看了看悠悠。她垂着眼眸,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只手握拳,攥得发白。

    吴总替她答应下来:“没事没事。”这才转头对悠悠说,“小施,相机不急用吧?”

    他已经撇过头去,悠悠才嗯了一声:这样很好,本就是他的,虽然那么久过去,可终于物归原主。

    chapter 25

    吴总竭力留他们吃饭,悠悠再也没有耐心,简单地说了几句,只说自己公司有事,转身出门。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晒得脸颊发热,她每走一步,怀念,尴尬,愧疚……各式混杂着汹涌而来。厂子的主干道上,一辆黑色的奥迪迅速地开过,激起的旋流飞起了她散落的长发,一点都没有停留或者放缓。可是在原来的时候,她记得,那个人总是放慢了步子,耐心地等她。然而事实是,他早就是甩开了他,用她永远企及不到的脚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留下。

    靳知远的车开得飞快,她的背影不过一晃而过,已经掠过那么久,却又清晰地在眼前定格。她没怎么变,依然是透着清新的美丽。可是眼神澄澈,却迟迟不愿投向自己。

    他微微侧脸,那只相机还在一旁座位上搁着,款式已经很老旧,却保存得很好,簇簇如新。明明是丢失的东西,怎么又忽然找了回来?指节握在方向盘上,阳光直射进来,隐隐发白。

    是不是命运开的玩笑?本以为再也不会相互关联,可其实彼此在漩涡中,越推越近,避无可避。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可以带着几分嚣张站在小女生面前,有着理所当然的神气和骄傲:“我就是在追你啊。”如今他面对她,用沉默代替内心的焦灼,用平淡代替情绪的翻滚,是不是也算的伪装?

    靳知远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到电脑上,手指在鼠标上轻轻点击,却又忽然滞住。目光扫到的一个文件夹,时间标记在几年前。他的手指轻轻抚在唇侧,冰凉的相触。他面无表情地一张张翻过,只是目光的最深处,还是凝出了一点点的热度。那些年轻的过往,笑得美丽的容颜和走过的绝妙景色,在这里,保存得完美无缺。

    靳知远长身立起,玻璃窗开了一半,有着寒气席卷而来。他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气散开在阴霾霾的天色之中,不知是因为烟草气息还是凉气,总之那样呛人,他轻轻地咳嗽起来。那双甘冽如泉水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最远端。目光的尽头,或许可以变得很远很远,可在这个男人心里,却永远及不上那些自己跨过的距离。

    维仪去找靳知远的时候,办公室空无一人。电脑屏幕显示着主人离去前正在查看照片。维仪凑过去看了眼,那样一张照片:少年的爱侣,脸颊相贴,酸甜可人得像是青柠甜橙调成的果汁。

    她看了很久,最后丢下鼠标,坐回沙发上。她知道的靳知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懂事,都能克制自己,可是她宁愿要回以前的那个弟弟——骄傲,坦率,坚定,目光里的勇气一往无前。

    靳知远推门进来,看见姐姐,问了句:“你在?”

    原本是为了公事而来,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维仪笑了笑:“我前几天就见到了悠悠,没告诉你。”

    靳知远不动声色,连惊讶都没表示出来,回答她:“我知道。苏漾对我说过了。”

    维仪了然,声音也是平澜不惊,却指了指电脑:“那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即便在盛怒的时候,她依然仪态优雅,只是目光紧逼着他,像是怒其不争,加重了语气:“靳知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她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要是没见面还好,现在既然见了面,你打算怎么办?”

    靳知远在漫不经心地笑,嘴角噙了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却偏偏不说出来,近乎执拗地不愿意开口。

    窗外云层如同被灌了铅水,沉沉的压得极低,暴雪的前兆。

    他们像是在彼此考验耐心,靳知远最后关上了电脑,将相机放回抽屉,做得有条不紊,然后才对维仪说:“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语罢,唇角带出一丝笑意,英俊的脸立刻显得生动起来,连气氛也一并舒缓。

    维仪看着他出门,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姐姐,想要关照他的话有很多很多,关于施悠悠的,关于苏漾的,关于他自己的,可明明一直以来,他都做得这么好……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理由不信任他。可她还是有些担心,过去的事,那么多的心结,年年月月累积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就轻易解开?

    她想了想,还是拨电话给小陈,要了悠悠的电话。

    悠悠从出租车上下来,隔了玻璃窗向她打招呼:“姐姐。”

    她还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坐下之后,脱了外套,露出的浅色衬衣衬得肤色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微开的领口处可见锁骨精致。维仪想起了好多员工的评价:“这次的培训老师气质挺好,讲得也不错。”总之漂亮且知性,赞口不绝。哪里还是几年前匆匆一面的小女生?

    她们坐着喝茶,浅浅叙些往事。这才发现,一起可以说的话题那样少。都极聪明避开了一些话题,又说起工作,维仪笑:“原来世界这么小。”

    岂止是小,分明更加巧。培训合作,连偶尔兼职翻译都会撞在一起。悠悠掩饰地喝了口花茶,却觉得尴尬,脱口而出:“靳知远现在好不好?”维仪看看时间,又往后靠了靠,淡笑着说:“对啊,你们很久没见。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时间配合得这么好,服务员引导着那辆车停在门口车位上,车上下来的男子身姿修长,寒风带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脸色就像是这天气,叫人琢磨不透,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是放出晴阳,或者鹅毛大雪洒洒飘落。

    悠悠放下了茶杯,带了丝调侃,对维仪说:“姐姐,你没和我说他也来。”

    维仪笑:“就当大家聚聚,说说话。多难得。”

    靳知远只看到棕色的沙发上,她背对着自己,长发如漆黑瀑布。他一步步地走近,有轻轻的脚步声,而心跳愈快,倒像是青涩的少年,重将见到心仪的少女。此刻悠悠回头望了一眼,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礼貌地看着他的唇侧,笑着打招呼:“你好。”

    而这一声“你好”,终于让靳知远重新平静下来。他淡淡扬起唇角,礼貌地点点头,在维仪身边坐下,目光慢慢地抬起,可以见到对面的她容颜姣好,微扬下巴的时候纤巧滑过的弧度。而自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喑哑,好像说了一句:“你以后在宁远工作?”

    “我还没毕业,都没定。”

    靳知远看过她的简历,研三,还可以在学校待最后半年。是啊,自己已经离开这个同样的世界很久了。有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飞花更轻盈的东西,他亲眼看着它们灰飞烟灭,难道此刻还能一点点地恢复拼凑起来?

    于是有挡不住的落寞横亘在两人之间,即便再若无其事,还是觉得生硬和扭曲。

    维仪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这样冷场下去,轻轻咳嗽一声,有些自嘲:“好像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还有事。知远,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室外是南方特有的雨夹雪粒,悠悠很自然地拒绝了维仪的提议,甜美的唇角带笑:“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们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经站起来,像是避之不及。

    维仪无语地看着弟弟,他有些失神,目光并未追随那个离开的身影,手指轻轻拨弄着骨瓷杯碟上搁着的银色小勺。忽然唇线抿成薄薄一片,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亮。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刚刚拦到一辆出租车。他低头对维仪说:“姐,我先走了。”

    维仪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搅了搅饮料,噢了一声。一直看到他很快地离开,车子循着她离开的方向一道离去,才笑着摇了摇头,带了细微的期待,闪闪烁烁的,很舒服的眼神。

    他比她晚了半步,砰地关上车门,脚步比悠悠快很多。最后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于是感觉她的腕间纤弱,似是微一用力就会折断。空气中有清冷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还有窸窸窣窣落在地上、身上、发间的小雪粒。

    “你干什么?”悠悠简单地说,用力挣了挣,雨伞歪向了一边。

    靳知远低头看去,她的肤色白皙的透明,轻轻地喘着气,而自己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施悠悠停止了挣扎,忽然安静下来,露出一丝迷茫。

    那一天,连天气都是哀凉的,雨伞被抛落在一边,他们在寒风冷雨里站着,互相从目光中触到的,不约而同的逃避,茫然,软弱。

    手机铃声。

    靳知远的手微微松开,忽然有些恼怒,像是痛恨一个素不相识闯入的人,把自己想好的一切打乱。

    于是在枯燥单调的铃声中,他扫了一眼电话,神情刹那间有些焦灼:“阿姨?我妈怎么了?”

    他挂了电话,嘴角是极淡的无奈的笑,左手还牵着她的手腕,此刻却不得不放开。他拾起掉在一边的雨伞,递回到她手上,声音重又沉静若水:“回去吧,小心着凉。”伞柄已经沾湿,触手而过,像冰一样,叫人觉得心里一颤。

    “你妈妈怎么了?”她忽然有些担心,问了一句。

    靳知远扶着车门,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妈妈身体向来不好。”他的眼角轻轻挑起,目光凝住的数秒,有雪粒缓缓地砸在了眼角。

    黑色的车子最终还是开走了,悠悠打着伞,看见汽车尾部那道轻轻的烟雾,仿佛他的话语,他的容貌,转瞬即逝。只有手腕处还带着隐痛,就像是那个人曾经给自己留下的伤痕。

    靳知远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在了,坐在病床边,正在给老人剥橙子。很多老人都是年岁愈大,愈发的圆润发福。靳知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脸颊微微陷下去,依然清瘦。这个年纪,经历这些事,要她如何宽心,进而安度晚年?

    维仪压低了声音:“没事。就是心绞痛又发作了。阿姨一着急,就给你电话了。”

    靳知远点点头,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一旁的医学仪器,她的心跳平稳,一切都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又错过了什么。这些话不必对别人说,可他的心底,还是浮起了淡淡的记忆碎片。那些冲动,一点点地在自己心里复苏,像是情节流畅的电影胶片,他已经不可避免地,慢慢沉溺。

    靳知远从医院赶回公司的时候,已是暮色重重,雪珠竟压倒了细雨,绵绵密密地落在雨伞上,发出匝密的声响。灯光昏黄,商业楼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此时却因为水渍四漫,暗暗蒙上了痕迹。

    他从办公室望出去,写字楼前人迹稀少,地上浅浅地积起一层白色冰屑。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靳知远抬腕看表,恰好差五分六点。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细微轻轻逸出一声叹息。她还是这样,永远会把时间扣得死死的,就像以前,在最后一刻喘着气踏进教室,然后胡乱地找个位子挤在中间。

    苏漾的脚步很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窗边的那个人。初识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就连沉默也能引人注目。后来一连串的变故,她依然不顾父母的反对,毕业后把工作单位签到了这里,就是执意要寻到他。那时他淡淡抬眼看她,连气息都是冰冷的,目光中隐约的锋锐气质让自己愕然。他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也没有刻意疏离,只是对着她的时候,却遥远的像是和久别的故人说话。

    那么这么些年,自己究竟算什么?苏漾有些嘲讽地笑笑,都是孑然一身的两人,她可以约他去吃饭,可是下一刻自己将手抽离,他又似乎毫无知觉。

    苏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赶来找他,只是这个时间,却由不得她不敏感。其实自己知道他一定在办公室,因为他舍不得不在。

    可这份舍不得,却不是他给她的。她想要的这么简单,见到他的一刻,想见到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而他永远平静地抬起眸子,然后微笑:“你来了?”

    “靳知远,阿姨没事吧?我刚听说。”苏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脆爽些,“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我刚从那边回来。她没事,老毛病了。”靳知远伸手将灯打开,“我今晚有事。”

    连语气都不似送客,只是随意地告诉她这个事实。苏漾语气间带了些脾气,反倒慢条斯理地坐下:“你现在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靳知远终于转过身面对她,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愕然,最后笑了笑。

    他从来直言不讳,那次宁远初见,打好了长篇的腹稿,一句句地想要说出来安慰他,他不过微微皱眉:“苏漾,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看着他狼狈地创业,最拮据的时候恰好母亲又住院,将车子、房产全都转手卖了,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他从来坦荡地任她在一边,却原来,只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观。

    “靳知远,就是因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让我在这里,你的一切都可以让我看在眼里,是不是?”苏漾站起来,扶着门,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等答案,于是甩门而出,从走廊上灌来的凉风,吹不散的凉涩泪意。

    chapter 26

    手里的工作早就做完,靳知远坐在车里,看了眼时间。又过了片刻,才见到悠悠出了写字楼,正在拦车。下雪的缘故,很难拦到车,总是满客。其实拐个弯就是十字路口,有经验的上班族们往往去那里拦车,而她还是这样,常常一根筋的认死理,总也不会挪地儿试试。靳知远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下车。

    那束灯光打来的时候,悠悠下意识地去挡了挡眼睛,寒风已经冻得手指发麻,悠悠犹豫了一会儿,已经看到他下车,只是简单地告诉她:“这里拦不到出租车,我送你回去。”

    悠悠头一件想起了他妈妈的病:“阿姨没事吧?”

    靳知远只是唔了一声。

    此刻吴宸的电话打进来,他的声音那样大,让悠悠以为自己打开了扬声器。

    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男声:“有没有到家啊?”悠悠下意识地把电话拿远一些,然后皱眉:“你干吗那么大声?”

    互相间开惯玩笑的语气,应该是很熟稔的朋友。靳知远抿了抿唇,面无表情。

    悠悠又说了几句,刮雨器不时在眼前晃动,细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转瞬化掉,然后被拂得干干净净。吴宸的话很多,向来如此,以往悠悠觉着烦,往往截住他的话。然而今天她竟由着他絮絮叨叨地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地飘在电话以外的地方,只是偶尔在他间歇的时候说上一句“嗯”表示自己在听。

    只是一会儿就觉得开始热,悠悠扫一眼车门,很想把窗放下一点,最后只是不安地动了动。电话那头的声音片刻之间收起了玩笑,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认了一声,吴宸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道了晚安。悠悠挂上电话,蓦然觉得凉爽起来,她循着凉风的方向看一眼,靳知远一侧的车窗微开了小小的缝隙,凉风中略有湿意,扑到自己脸上,清凉顺爽。他神色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声问她:“还热不热?”

    车子停下等红灯,靳知远伸手将相机递给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用完了,还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强地侧过头:“你的相机,还是还给你。”

    靳知远的手滞在她的身侧,忽然收了回去,修长的手指在相机一侧轻轻一按,挑出记忆卡。她的手垂在椅侧,靳知远的手带着温度,轻轻将卡滑进悠悠的手心,那样恰好的时机,只是一愣之间,悠悠低头去看手心,而他若无其事,将车驶进了车流中。

    他一字一句地说:“相机是我的,卡里的照片是我们的。”

    她被这句话惊得失措,抬眸望向身侧的男子,侧影几乎和往事重叠。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笃定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吧?”于是忽然间声音变得涩然:“靳知远,你不要这样。”

    那个初夏的午后,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隐隐还有幻想,或者能像电视剧一样,自己在爱人面前泣不成声,而他扶着自己的肩,还像以前那样耐心地告诉自己没关系。

    如今,这个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远,只是淡淡地反问她:“我不要怎样?”

    “我不喜欢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子,你不会问我的意见,就连道歉的机会都从来没有给我,是不是?”悠悠说得很平板,然而和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隐藏很久很久的话,一波波袭来的情感,“我到处想找你说对不起,可是你再也没有出现……我给你发了这么多短信……”

    “我都收到了。”靳知远忽然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眉宇间的倦然浅浅地浮上来,那支手机,其实就在手侧,外壳已经旧得有些失却光泽,“我从来没有销去这个号码。我一直收到你的短信,一年之后,你还在往我的手机上发短信,是不是,悠悠?”

    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只是记得终于有一天,最后一次出现那个跳动的名字——“靳知远,我要换号了,最后的一条短信,晚安。”

    然后,它完完全全地沉寂下来,而他只能在指间温柔地摩挲着,一切戛然而止。

    “对啊,那是最后一条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转头去凝视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对你说对不起。原来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这样柔软,“真好,你知道就好。”她轻轻吐出口气,眼角微弯。

    “真好……”他轻轻重复一遍,语气陡然如夜色一般,沉到了万丈深渊,“那么,现在呢?”

    潮湿的寒气似乎将人的动作也凝结住,她的身影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温暖。他一点点地靠近,直到倾身将她完全地拥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背后,力道轻柔适中,有炽热的暖意,而唇边轻轻擦过她的发丝,靳知远的声音像是要烙进她的心里:“悠悠,对不起,这句话该我对你说。”

    他一直知道,他的态度会让她误解。

    她曾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其实他从未介怀。当时的心境亦不过是无奈,那样小的孩子,其实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安慰。然而那个夜晚,他找不出理由,就只能说:“我们不合适。”

    然而就像自己内心深处知道的那样,她那样适合他,全心地依赖他,从来没有一点保留。只是阴差阳错,彼时,他才从炼狱回来,满目的黑色气息,只觉得一切都腐朽不堪,他曾在心里许下的承诺,不过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就连未来亦是。

    她伏在靳知远怀里,微微有些颤抖,声音迷茫:“为什么?”

    靳知远嘴角抿着,并没有回答。白色挺括的衬衣更显得他丰神俊朗,他倾身,看着她的双目,几乎贴着她的耳侧说话:“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她慢慢地在他的声音里惊醒,怔怔地看着他的眉眼,依然那样耀眼的双目,隐隐的自信。记忆中的靳知远,就是这个样子的,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光彩夺目。微一回头,就是车子里的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肤色透明的苍白,黑色的长发,带着些微卷起的发梢。

    她最熟悉的靳知远,习惯性地把一切掌控。悠悠开始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片片驳落的时间尽头,隐藏起了那个自己不愿意去想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难受,因为没有对你说对不起,因为在你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说分手,不过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我。”

    他的唇角,可见一道抿起如刀锋般的刻痕,一言不发地等她说完。

    她浮起了笑意,语气未见一丝波动,却讥讽地微微扬起嘴角:“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说我太不懂事,后来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懂事,要是那时候我多体贴你,多爱你一点,你就不会离开我。现在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多骄傲啊,就是因为现在,你觉得可以给我未来,你就决定回来找我?”

    悠悠等了片刻,一点点地推开他,加重语气问他:“是不是这样?”

    靳知远终于妥协,任由她推开自己,却依然不愿开口。

    “你不愿意让我陪你走过那些日子,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问过我怎么想的吗?还是你根本就觉得我只是爱慕虚荣?”

    这样的话说出口,太难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地从嘴角滑出来,却带了隐忍的兴奋:“靳知远,你真是从来没变。我想,大概是看到相机里的相片,你觉得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然后就这样自信地来找我?我们就重新开始?”

    靳知远眼神微微一黯,她的话,句句刺耳,偏偏自己无从反驳。在一瞬之后,眼中又闪出光芒,强势甚似以往。他语调低沉,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悠悠,别闹了,好不好?”

    她扬了扬脖子,浅淡地笑,目光中却似飘进了窗外的一丝丝雨雪。她不会忘记,在培训教室外面并肩走过的两人,现在回想起来,却心酸怅然。

    “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别人,你要把那个人怎么办?”

    他微微合了眼,又抬眼看她:“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悠悠想,既然决定了,那么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吧?于是顿了顿:“那么,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最后用尽全力说,“靳知远,你说对了。就是因为一直还记得你,我才不会留在宁远。我会尽快离开。”

    她解开安全带,轻轻的声响。她打开车门,瞬间冰雪的气流卷进车内,而眼泪已经被那样的气流凝住,彻底尘封在了心里某处,从此以后,她不愿去想,亦不会再去触摸。她在下车前对着那个怔然的男子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了解她,善良,却从不懦弱,向来将黑白看得清清爽爽。那句话,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夷,可更多的只是微微的叹息,像麦穗的锋芒,一点点地扎进人心里,硌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之前是为了愧疚,那么这一次,她不会再畏惧。那些愤怒,她会全部还给他。

    靳知远伏首在方向盘上,眼前翻滚的一幕幕,每次记起来,烦闷欲呕。他强打起精神,黑色的车子掉头而去。雪愈发的大,几乎和鹅毛一般洒落。

    背离的两人,愈行愈远。

    其实说破了反而好,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担心,既然狠话都撂了出来,那么见面就可以装陌路。悠悠这样想着,进出办公楼,倒是不会心情萧瑟了。她手上的培训项目,除了公司的一部分可以在年前完结,还有几个面对学生的课程,需要过完年后完成下一部分。最后几天就更加难熬。原本只要站上讲台,立刻兴奋起来。现在反而时不时地要查看时间,巴不得早点结课。

    她在讲台边站了一会儿,还有最后一节课,已经约了同事去吃海鲜。宁远的海鲜多,可以大盆大盆地点,不用顾虑什么。目光已经扫到了桌边那张课程表上。一个多月前,来的时候还是大片的空格,现在已经画上了标记,只剩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格。一填满,转身离开,和一切说再见。

    出门的时候,因为和小陈交代了些别的事,已经有些晚了。小陈对她告别:“那么再见了。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他匆匆往另一头走了,进了靳知远的办公室,把出勤表全都交给他:“老板,还不下班?”

    靳知远懒懒地站起来:“这就走了。”这几天他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小陈很识趣地不和他一起,说:“我先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靳知远走出没几步,却停下了脚步,索性半靠了窗台,淡笑着着看着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吴宸捧了一束很大的玫瑰,嫣红烈烈,在不大亮的光线中柔和地映着男人俊朗的脸。他已经等得有些无聊。一见到她,眼神亮了亮,笑嘻嘻地说:“等你啊。”原本还是散漫的表情,刹那间精神百倍,悠悠忍不住一笑,这个男生,总是很有叫人开心的潜质。

    有下班的人经过两人身边,都回头暧昧一笑,连脚步都刻意放慢,想来是为了看场好戏。

    他说:“今天我生日。”

    悠悠想当然地认为:“哦,有人送你的啊?”然后反应过来,“哎呀,那祝你生日快乐。”

    他很认真地摇摇头:“花是送你的。”

    他说:“我生日,所以希望有一份特别的礼物。”他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有些脸红,语气倒镇定,“我喜欢你。”

    悠悠尴尬地半抱着那捧花,又听到表白,脸颊唰地飞红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经抛去了紧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等她的回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几声,却听到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

    他们都回头看,是小陈,还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手:“施老师,这么浪漫啊!”

    而小陈的旁边,靳知远倚着墙,双手交错在胸前,修长的腿优雅地半屈着,将一切尽揽眼底,似笑非笑地看着施悠悠。

    靳知远微侧着头,目光分明是看着他们两人的,显得眼眶的轮廓分外深刻,眼神却又深如墨渊,浓卓深沉。

    悠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紧张在意的神情。原来那一晚强横拥抱的热度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这个想法让自己觉得黯然,可是明明知道,在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早就无可挽回。她拉了拉吴宸,低声说:“我们下去再说。”又转过身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着电梯的数字在跳跃,却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远慢慢地支起身子,眼睛里闪烁着清光,里里外外地浇得人心里发凉,招呼小陈:“走吧。”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对吴宸打了声招呼。他走向远一些的那部电梯,径直按了往下。叮咚一声,一旁的电梯开了门。终于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小陈笑着说:“施老师的男朋友原来就是吴总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终,靳知远轻笑着,没有露出一丝不悦。而在一楼和小陈分手后,他的脸色一沉,仿佛远古时代就存在的塑像,缓缓吐出暗处的气息,脸色阴冷而桀骜。

    仅仅几盏路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远处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里还捧着大束的花朵,白雪覆盖的大地上,那点嫣红,仿佛胭脂泪。

    悠悠把花往后座一放,长长地舒口气,才发觉他凑过来,笑嘻嘻地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往后仰了仰,稍微避开些,然后皱眉:“你喝酒了?”

    他点点头:“没事,就一点点。”

    悠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答复,轻锁了眉,语气平静:“我知道生日不该扫兴,可是,对不起。”她想尽量说得柔和一些,可是做不到,“我做完这段时间的工作,不会留在这里。”

    吴宸恍然大悟,笑:“你担心这个?我调动工作的事也没定,不行我就不调了。”

    非逼得她再说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横,对着吴宸,索性就说:“我心里还记着别人,对不起。”说这话,本打算柔情款款,无限惆怅,偏偏到了最后,像是咬牙切齿,没半点意境。

    吴宸有点意外,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斟酌着说:“悠悠,我认识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个人的。”

    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还是说了,心情郁郁,语气低低:“忘不掉,所以单身。”

    吴宸抿了唇,最后冷静地问了一句:“那现在呢?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车上的时钟缓缓地跳过三格。整整三分钟,悠悠心里数着,像是察觉不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她低了低头,很难堪:“大概……不可能了。”

    吴宸如释重负,虽然心情还是沮丧,但是这句话,却又叫人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骄傲地扬了扬唇角,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一路无话,最后把她放下来,隔了车窗,他冲她大声喊:“喂,我们来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个孩子,像是错手失了玩具,执着地要拿回来。悠悠不置可否地冲他笑笑,转身离开。夜晚,她以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在雪地上,一点点月华就可以让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洁晶莹,微微带了不知所措的羞涩。吴宸在离开的时候,还在回味这个笑。

    游戏里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优势在于比别人更执着。可其实,即便最后赢了,也难免彷徨,仿佛觉得付出的一切,总是和结局背离太多。

    chapter 27

    年前年后的时节,正是各色饭局最多的时候。有时候维仪也会笑着对靳知远说:“看看,现在过个年,我们是几十箱几十箱地往外送东西。”靳知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的两个储物间都塞不下各色礼品。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晚上吴总请客,我已经让小陈答应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样。”

    靳知远有些好笑:“我为什么不去?”

    维仪一滞,倒真的没法回答他。他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应酬,难得见他这样积极,来者不拒。

    “培训早结束了。”维仪开始皱眉。

    他从文件中抬头,目光愈发地炯亮,轻描淡写地避开:“我当然知道。”

    眸色深黑,那样倔强,仿佛是赌气的少年。一闪而现的孩子气,维仪忍不住笑,又见到了绝迹多年的表情。

    “知远,你在死撑。”她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靳知远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语之下隐藏的愤怒。其实他从不在意她的身边还有了谁。有些事,只是关乎两人。而他也清楚,她想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心情。那样简单到一猜即透——可他只是埋下头,有些东西,无关风月,只适合埋在心底。

    晚上维仪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的吴总是真有点发愁:“我这家业是传不下去了,这个儿子从来不让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个个附和:“吴老板,你儿子多有出息啊!科学家啊!”

    靳知远杯里的红酒微微晃动,连眼神都带了潋滟:“吴总,恭喜啊!”

    维仪眉眼不动,只是微笑,想要轻轻按靳知远的手腕,他恍若未觉,一饮而尽。

    又有人问起了:“都快过年了,吴总你儿子有没有带媳妇回来?”

    有几个会说话的在凑趣:“嫁到吴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气,一家人都好相处。”

    这些话太无心,靳知远只是微笑听着,轻轻点头,以前母亲总是说外面的菜中看不中吃,这顿尤是。

    走出饭店,凉风一吹,脚步开始虚浮,幸好维仪在一边,接过了车钥匙:“坐后面去,我开车。”

    她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弟弟,沉默地坐在一边,望向无尽的夜色。雪连下了好几天,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维仪的车开得小心翼翼,不断有车子一头撞在路边护栏上,车主便站在一边,等着求助。

    “靳知远,前两天那些应酬都是你自己开车回来的?”维仪隐约有些恼火,又觉得这样冲动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个性。

    “不是,让小陈来接我的。”他随口说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你们谈过了?”她毫不犹豫地问,“她怎么说?”

    靳知远连嘴角都没动,用极轻的声音说:“她……”话到嘴边,蓦然转了个词,“她恨我吧。”

    或许也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会再想见到自己。这样说来,爱和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维仪只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远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心里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后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扑来得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后才慢慢觉得心疼。

    维仪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柔声问他:“把那些事告诉她。那时候我们都小,她能谅解的。”

    即使微醺,他却依然记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强,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难受。对峙了良久,维仪终于揉了揉眉间:“我真是不明白,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靳知远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开车,然而两人一样倔强的脾气,她只是等待。

    靳知远笑了笑,缓缓地向姐姐妥协:“就是我骄傲,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带了些嘲讽,如暗翼的蝴蝶拂过,隐隐有些诡异。他永远不会说出那些话,那些事,连维仪都未必清楚,他却一件件地去做了。而这些阴影,只适合独自溃烂,如果曝在阳光下,只会叫他觉得更难堪。

    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可以回家过年。悠悠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叹气,这个房间不过两天没打扫,就有了尘埃的气息。她开窗透气,烧水,拨电话给维仪,安静地坐着,等待。刚才还接到了靳维仪的电话。靳知远有这样好的一个姐姐,温柔耐心,听说她后天就走,犹豫了一会儿,语气很舒缓:“那么,你今晚有空吗?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报了自己的地址。

    维仪来得很快,片刻已听见车子在楼下的声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楼道响起。悠悠去开门,维仪气息间还有些仓促,见到她,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大雪天过来,路上有点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维仪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用。我不是来喝茶的。”她微微摇头,她一身黑衣,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宛转目光如同清水,清凉如月,却分明不皎洁,隐隐有着暗色。

    “知远来找过你,是不是?”她微一犹豫,索性直接开口询问。

    悠悠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淡淡点头:“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马上就回去了,如果这些天让你们觉得不方便了,真是对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来找你的意思。”维仪的声音忽然透着疲倦,“知远他……”似乎拿捏不好什么词,她很慢很慢地说,“他一定不会告诉你这些。可是我想让你知道。”

    维仪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又稳了稳情绪,这才说:“我爸爸去世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悠悠点头,她怎么能忘记对自己来说刻骨铭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纱,晦暗的神色,决绝的语气,很长时间里,都是自己的噩梦。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维仪浅浅笑了笑,似乎说不出的讥讽,“说得难听点,并不是善终。”

    “他被人报复,在家里被人开了两枪。然后那个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枪自杀。”隔了那么多年,回忆起往事,维仪的眼神还是在颤抖,“当时我妈和单位的人一起去旅游了,知远先回家,看到那个场面……”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还是轻轻捂住了嘴巴,一时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维仪只是定了定神,明明过了那么久,那些场景一点点地说出来,却还是让她觉得困难,难到忍不住想放弃。

    “我爸是抢救无效,立刻去世了。凶手却还在医院抢救了两天。”维仪叹了口气,“后来知远才告诉我,那天上午我爸还给他电话,说是他找了那几个出事的人谈话,弄清了来龙去脉,公司的事情全都解决了。结果,下午刚巧他回家,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样。”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最残酷的场面。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车回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颜色,冰凉得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里却只有弟弟的黑衣。这个世界,原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担当。

    他握着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层,安静地告诉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帮着换的。”安静到让维仪觉得害怕,她想起父亲在的时候总是总夸她:“我这个女儿啊,性格像我,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时此刻,却只是模糊地意识到,父亲说错了。自己这时候,竟然慌乱胜过了悲哀。而弟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自己的脑海中,一句句地让她觉得条理明晰。

    他说:“姐,妈后天回来,家里太乱,我不想让她回家。”

    他说:“姐,我想劝妈搬去宁远,我怕她的身体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有条不紊,还要再来安慰自己。后来自己回想起来,有些心疼,还有些汗颜,那时候,毕竟他还这么小。

    他们刻意瞒着母亲,只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医院接待那些来吊唁的人,而靳知远很少过来,后来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后第一次回家。已经取证完毕的家里,一如她最后一次离开的那样,只是有刺鼻的清洗剂的味道。靳知远修长的身影坐在沙发一侧,目光垂下。

    她顺着目光往下看,沙发角有数处淡淡的褐色痕迹,她的心猛然抽搐起来,就像被什么紧紧地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远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动,眼眸黑色似墨,终于站起来:“别让妈住家里。”

    母亲到底还是在医院哭晕了过去,反反复复只是说:“我要给志国换那条他最喜欢的领带。”连她都手足无措,只有靳知远将母亲抱在怀里,柔声说:“妈,家里太乱。我去帮你拿来。”

    那天晚上,暮春的气息,草长莺飞的时节,唯有医院的太平间里,渗着寒冷。靳知远站在大门口,对姐姐说:“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渍……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维仪泪如雨下,泪水流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努力地张开眼睛,却看见弟弟安静地站着,抱住自己,冷静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

    守夜的后半夜里,靳知远蜷在了长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着他,鼻梁挺拔,眉目俊然,却莫名透着郁结。也不过数日之间,她已经再也寻不回以前那个如利剑般锋锐的弟弟了。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可是他倦得听不见了。维仪轻轻凑过去,显示的名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终于还是没有,只是放回他身边。她靠着墙,淡淡地想:该醒的时候,他总会醒的。

    后来他说:“姐,我要转学。大四应该没什么事,可以多陪陪妈。”

    自己一口否决:“不行,要陪也是我来陪着,你就安心读完书。”又问他,“GRE的成绩出来没有?”

    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不出国。”

    她早该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会是以前那样,出身良好,骄傲而优秀,坦途无数,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只给自己选了一条路。

    那些回忆如涨潮一刻的浪涛,没顶而来,淹得自己喘不过气。维仪缓了缓情绪,才继续说:“我爸去世的情况,全被压了下来。公司给隆重的开了追悼大会,你不知道,那个追悼会有多隆重,车子都要把他们公司的两个停车场挤满了。知远没有去,他说爸爸死得冤枉,可是有什么办法?连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说无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专案组撤回,什么都结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谓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凉。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他们唯一办得爽快的,就是帮我妈转组织关系和帮知远转学。巴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就搬走。走的时候,满城风雨。这种事怎么压得下来?不过传到后来,已经很不靠谱了。我爸连最后一点好名声都没留下。”维仪的语调已经近乎惨白,过了那么久,这样的回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没有开空调,窗子里不断渗进凉风,说不清是风凉,还是悠悠手中握的那双手更凉。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转身,只对她说:“悠悠,我们不合适。”后来她对着他痛快地发泄,她恨他一直骗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她对他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原来,他哪里有骄傲可言?他仅剩的骄傲,只是沉默的一个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样暗不可及,他干净利落地让她放手,却始终不愿意伸手将她一起拖进来。

    悠悠没有看她,屏住了呼吸,听到维仪一点点地说接下来的事情。

    “悠悠,你们不在一起没关系,可你不要恨他。知远,他过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欢说这些……”维仪忽然说不下去了,最后,只是喃喃地说,“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样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轻声问维仪:“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隐去情绪,低低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不愿意告诉我?”细微小小的情绪波动,却又翻滚着微妙的期待。

    维仪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只是微笑:“你还不了解他吗?他那样的性格,让他说出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着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只想给别人最好的,从来不愿意别人为他难过。”

    “知远一直是个好孩子啊。那时候他的公司刚成立,有一阵资金很紧,我妈又病了,我们商量好,把几套空着的房子和我的车都卖了。他和我争了很久,车子是我爸送我的礼物,他就是犟着不肯卖。后来我偷偷卖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说话……”

    悠悠已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只听见屋外汽车开过的声音。

    她想,她再也没有什么疑问了。维仪走得时候,悠悠站在门口,终于忍不住问她:“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维仪的动作一点没有停下,她只是回身,微笑看着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紧,“知远是错了,可是他在最狼狈的时候,他不过就是不愿意让你看见。”

    最后的语调隐隐带了祈求:“如果想见知远,就再去见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脱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而脑海里全是那晚他的脸色,有沉默支撑的倔强,还有自己毫不留情地甩给他的话。

    原来所谓的骄傲,不过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罢了。

    维仪犹豫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了她的惊慌,安静地说:“没有。不过应酬得有点过头了。年关嘛,也是难免的。”

    悠悠一个人坐回屋里,开了灯,冻得发僵的手竟握不住鼠标。她一份份地往邮箱里发资料,屏幕衬得脸色发出蓝莹莹的光,分不清哪样更加惨淡一些。发完了邮件,悠悠满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刚才的故事太惨烈,一时间脑中只有空白和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推开了鼠标,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按号码。没有彩铃,清晰的信号,悠悠把手机贴在耳边,耐心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那个声音。

    电话那头那样喧杂,隐隐还透了风尘,悠悠屏息问他:“你有时间吗?”

    那头在笑,漫不经心:“我在应酬。”

    “靳知远,我要见你。”悠悠气息清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靳知远走出包厢外,带上门:“还有什么好说吗?”语气里有一丝不甘,也有傲然,然而声音却逐渐降低,继而一片沉默。

    “是,我说清楚了。”悠悠慢声告诉他,“可是你没对我说清楚。”

    靳知远微微愕然,有人从包厢出来,轻拍他的肩:“快进去。”他侧过身子,皱眉想了一会,若有若无地带了轻讽的微笑:“我在滨海路。”

    宁远著名的酒吧街。

    悠悠咬咬牙,说:“那你等着,我过来。”

    在门口拦了半天才等到一辆空车。车子装了防滑链,开得又慢。路过滨海大道,只有地上皑皑的积雪,没有半个人影,悠悠出声喊住司机:“师傅,就在这里下。”

    司机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找了钱,善意地笑:“小姑娘,这么晚外面冻得很。”

    悠悠说了句谢谢,深呼吸一口,空气清冽得直透进肺里,叫人止不住地想轻轻咳嗽。

    靳知远挂了电话,再推门进去,唐嘉倚着宽软的沙发,闲闲说:“有朋友开了家模特公司,我去打电话叫人来。”靳知远俯身干完酒杯中残下的液体,扬了扬杯子:“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扫兴:“什么事这么急?”

    他不答,也不再说话,返身带上了门。

    chapter 28

    雪已经止住,路上的积雪雪白,全无践踏的痕迹。悠悠看着他走来,夜风轻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风尘,堂堂之身,清俊洒脱。

    他一步步地向她走去,忽然觉得心跳微快,夜色中她的脸庞若玉,目光浅浅融在自己的眼中。不过数日没见,却再也没有了那日激烈的抗拒。

    他不开口,悠悠就笑着站在他身边,轻轻感叹了一句:“这么冷的天。”

    靳知远还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离得很近,没有戴手套,轻轻握着护栏间的铁链,微翘的尾指纤细。而轻轻的叹息里,宛转流去的时光,竟似重回了那个时候,她蹭着自己的衣角,狡猾地笑,将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远微微移开眼睛,声音清冷:“冷吗?那么冷干吗跑出来?”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侧身看着他,靳知远还是只望了远处,并没有在等她的回答。侧影被湿冷海风拂过,暗色中依然有着凌然线条的下巴,而短发亦微微在风中动了动。

    “如果我们没有在这里再遇到,你说,会怎么样?”想说的话全然没有出口,却只是问了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可是靳知远一点点地回头,似乎凝神考虑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样……悠悠,我不会去找你。”

    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只觉得苍凉,指尖滑过护栏,触摸到一片小小的锈渍。

    她侧头向他笑:“可是你还是来找我了。”还是像一只小白狐,漆黑灵动的眼珠,触手绒绒,柔软绵密。

    “是。悠悠,你说得对。没有看到相机上的照片,即便见到了,我也不会来找你。”他微微扬起脸,身形修长地倚在护栏上,似乎怅然,“过了那么久,我也会害怕。”

    害怕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悠悠忽然觉得心口溢满了酸涩。年少的时候,只觉得他优秀得让人仰视,即便现在,也是深沉的让人无法琢磨。可是维仪早就说了,那些从来不是所谓的骄傲,他的骄傲,比任何人都早得败给了现实。

    一时间失却了话题,谁都没有开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风呼啸中缓慢地交缠。

    “姐姐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很多事。”

    靳知远的反应却让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辉,又似乎带了挑衅:“是么?”

    靳知远只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样倔强地止住语气,缄默地望着远处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对着她说了什么,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东西,连姐姐都只是模糊地清楚。父亲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爽朗的语气,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总算能证明我是清白的。”那时自己很开心,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一些。然而转瞬却叫他看见满地血泊中的两人,其中一个他那样熟悉,他的头皮发麻,竟连急救电话都记不住。然后是那些风言风语,冷暖炎凉的世态,不过短短的三四天,他一一尝遍。

    他没法将这些全部说出来,对他而言,五彩斑斓又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只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地成长。而悠悠不能,她适合一个阳光灿烂的草原,眉眼灿烂地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地转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觉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该对我发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脚,忽然笑得有些调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话我想骂你很久了,我不是来找你道歉的。”

    笑容晶莹得像是缓缓打旋坠落的雪花,靳知远一时间觉得贪恋,再也板不起脸来,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哎,我的牙套摘了,你发现没有?”她想起那时候去摘牙套,寝室其余的三个人浩浩荡荡地陪着她,王医生边拆边随意说了一句:“咦?施悠悠,以前陪你来手术的男生呢?好久没见了。”恰巧钳子在牙齿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王医生有些手忙脚乱,连声说对不起。

    他当然是发现了,如今已经洁白整齐的牙齿,任谁都会说漂亮。

    靳知远笑:“对啊,让我看看你的牙齿。”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唯有嘴唇,大约是冻的缘故,浅浅一抹嫣红。他就伸手轻轻扶住她的长发,不受控制地吻了上去。只是流连在唇齿间的深吻,气息缠绵交错。悠悠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触及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烟草味和清浅的酒气,他一再地贴近她,脸上的肌肤相触,激起点点的温度,温暖而柔软。

    吻了很久很久,连时间都一再沉沦,靳知远忽然记得,以往他只敢浅浅地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他慢慢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又放开她,微微喘气:“对不起。”可双手尤轻轻地环住她,不忍放开。

    悠悠怔怔地看着他,脸颊带了蔷薇色,瞬间心情辗转复杂,有久违的羞涩,却也滑过淡淡的失望。

    为了化冰的缘故,如今满城地撒工业盐。雪夜路上人少,多数车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状况都是良好。他将她宿舍的路径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偏远了些,却可以看到长长蜿蜒出去的黄色路灯,似乎在给人指引方向,却又没有尽头。

    天已经太晚,到底结上了薄冰,车子便有些打滑,他开得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难得这样的一刻,什么都不用去想,暖和得让人觉得沉沉睡去会十分的舒坦。她来找他,或者只是因为维仪不愿直说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是想见到他明显消瘦的轮廓,可他太习惯地用沉默来掩饰。过了那么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地等着自己。她微微侧头去看他,如果说熟悉,那么眉眼分明没有变化,浓眉英挺,眼角轻扬,可是那个吻里,她惊愕之后,尝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后放开她时淡淡一句“对不起”,更加不似记忆中的他。

    靳知远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扫她一眼,却微笑着没有说话。于是愈发的困倦,竟连分神一丝也是不能,悠悠侧脸贴上椅背,只是在瞬间,轻轻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马路,靳知远便放慢车速等着那人过去,他手指轻敲方向盘,那个人大约走得有些急,脚下一个趔趄,竟然扑在了地上,一时间没有爬起来。

    车速再缓,却终于要撞上了——明知结冰的路上不能狠命地转方向,亦不能踩急刹车,靳知远握紧方向盘,咬咬牙,将车子转向。车身已经明显地甩向一侧,然而火光电石的刹那,却瞥到悠悠没有系安全带,他忽然害怕,车子已经向一旁冲去,只能腾出一只手,仓皇间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浅眠中被惯性抛向车门一边,又被一只手拦住,惊魂未定,却被靳知远牢牢地箍定在原处,撞击过后,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靳知远!”悠悠惶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半伏在方向盘上的背影。

    而他只是慢慢地回头,暗红色的液体如几条小虫,缓缓地在额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极快地问她:“你没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冲动,拼命摇头。他这才缓缓地放下手,长长松了口气。

    车子前部撞在了护栏上,那个行人倒是安然无恙。这种时候交警的反应尤其快,几乎是片刻之后就赶到了。靳知远确认了悠悠没事,皱眉开始打电话。他侧身避开悠悠的视线,极快地说完,配合交警调查取证。

    小陈很快赶过来,随行的一个警官模样的男子似乎和靳知远认识,低声问了几句,就让他们先去医院处理伤口。靳知远脸色有些苍白,额头微微有冷汗,手轻轻垂着,似乎一眼望见了悠悠的恐慌,只是低声安慰:“没事的。”

    悠悠只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远的额头上的伤重一些,加上护住她的手被车门一撞,轻微骨折,医生略微处理了一下,就要给他缝针,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

    她只是摇头,执意要陪着他。她坐在一边,可是也不敢去看医生动作。靳知远比自己硬气得多,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送进了病房。悠悠才想起来道歉:“是我不好,忘了系安全带。”

    他只是笑笑:“我车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车。”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悠悠也只是皱了皱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远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没事了,我姐马上就过来。你先回家吧。”

    悠悠还没接话,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会我让人送你回去。”维仪果然就推门进来,连悠悠都没想到这个向来镇定的女子原来也有怒容满面的样子:“靳知远,你能耐了!喝了酒还敢开车!”

    靳知远表情有些凝重,一声不吭。

    悠悠的笑意还有残留,此时低低说了一声:“姐姐,和他没关系,是那个人自己摔跤的。”

    维仪脸色柔和了一些,看着弟弟哼了一声,淡淡说:“幸好没事。”

    小陈和交警交涉完毕,维仪就让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并不想走,可是靳维仪的脸色不好看,好像还有话要和靳知远说。悠悠应了一声,在出门前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轻轻反扣住那扇门。靳知远身子微微一僵,慢慢地躺下。

    维仪在床边坐下,叹气:“你怎么这么胡闹?幸好是陈队长来,又没撞上人。”

    靳知远没有接话,似乎只是懒得开口,片刻之后,只是说:“意外。”

    维仪皱眉,大半夜的跑出来,大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狼狈得连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你今天和谁在一起应酬?”

    靳知远此刻却有些犹豫,眼看着她的疑惑愈来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卢城。”

    维仪的眼睛轻轻一眨,笑:“很好。”这是她极怒时的反应。靳知远沉默,开口解释:“他确实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的。”

    “靳知远,以后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罢。”她微微吐了口气,“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靳知远眼神中的笑意,维仪有些懊悔适才的失态,靳知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难得语气很轻松,可以调侃姐姐:“姐,我不是这种人。至于唐嘉,也是被逼的。”

    维仪有些难堪,仔细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认:“我们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关了一盏灯,边问他:“悠悠找你说什么了?”其实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对旁人提起悠悠,却忍不住想问,似乎在帮他求一个结果。

    他还是没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后,靳知远忽然觉得心态有了些微的变化。如果说之前还能克制,现在却莫名的有些期待和欣喜。良久之后,维仪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他的声音却低低传来:“姐,谢谢你。”

    稍稍沉寂下来的病房,倏然又被维仪的手机铃声打断。

    维仪猛地站起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刚才警察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确认身份,只说出了车祸。而靳知远的母亲一急,心脏病发作,阿姨忙打电话送医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属签字。

    同一家医院,手术室在五楼。这种大事,她不会瞒着靳知远。最后是靳知远,一笔一画地在病危通知书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还是飞扬挺拔,可他的脸色很难看,手臂还缠着绷带,额角贴着胶布,颓然坐在长椅上,狼狈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么也不忍心说,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还是没有等来这一刻。医生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声音有着熬夜后的疲倦和看惯生死的冷漠:“抱歉,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们都没见上这个老人最后一面。他们的妈妈,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善良,啰唆,还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双坚强的儿女,可能连丈夫去世的打击都难以承受下来。可是现在,脚步匆匆,终于还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她还可以活着,看着儿孙满堂,最后鬓发苍苍,和蔼地对着晚辈微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靳知远木然看着安详躺着的母亲,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悦感,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曾经在心里允诺的,会给母亲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来,不过两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苍凉和悲哀的感觉,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可是偏偏这一次,本来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而这些欢愉,却轻而易举地被更深的悲哀覆盖。

    维仪整夜地忙碌,没有露出丝毫的倦容,只在天将亮的时候,收拾了哀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医院。

    他看着窗外光线放明,有人早早地送来定制好的百合花,将灵堂布置得素白淡雅。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瓜子脸,青春漂亮。其实父母还是比自己幸福,因为他们自由恋爱,虽然最后不能相濡以沫,可子女会将他们合葬,从此不再分离。

    他换了衣服,对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来吊唁。可那些人,并不是因为和母亲熟识,只是因为他,或者姐姐,甚至只是为了生意。这个世界上,抛开地位和金钱,他所拥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来花圈,来吊唁,鞠躬,络绎不绝。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长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带了浓浓的哀伤。苏漾是最早来的,陪在他的身侧,半步也没离开。她问他:“阿姨怎么突然就走了?”

    靳知远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不愿意去回忆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亲走得很快,大概没什么痛苦。

    幸好有电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施悠悠的声音很活泼,像是初春的骄阳:“你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他侧过了身子,像在寻思用什么样的心情回应,末了,声音很淡:“没事了。”

    “哦。那我下午来看你。”

    靳知远终于说:“我妈妈去世了。这里很忙。”

    那边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沉默,然后她的声音怯怯传来:“我能不能去……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样的悲伤,似乎感同身受,于是愈发地不能拒绝,低低说了句:“好。”

    维仪是和唐嘉一起回来的。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却又不敢。靳知远瞧在眼里,又看看母亲的遗像,生出些安慰来,又似乎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唐嘉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没想到这一晚上,倏然改变了这两人的关系。就算是意外吧。

    然后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长大衣,衬得她身材纤细。她连长发都不及束起,散乱地披着,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慌乱地在来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远,再也没有移开。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可是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缱绻温柔:“不要担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维仪,苏漾,还有很多培训的员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关注和理会,低低地说:“我陪你。”

    靳知远镇定卓俊的脸上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然而心里却波澜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冲击着原有的堤坝。

    他微微侧过身,悠悠看到他的侧脸,那块纱布略有些煞风景,可是他依然气度沉宇,对她的话虽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间,却柔和了神色。

    chapter 29

    悠悠帮不上什么忙,往来的人很多,她只是觉得他辛苦。丧母之痛,偏偏还要礼节周全地站在这里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安静地待着,而不是疲乏地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苏漾走到她身边,即便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依然气质华贵。她冷冷地看她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想和你说句话。”

    她们站在走廊口,苏漾的语气很浅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远出车祸的电话,心脏病突发,凌晨走的。”

    悠悠不自觉地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却也布满惶恐。如果这是真的……可其实,她心底已经相信这是真的了。靳知远不会告诉她,维仪也不会责怪她,可事实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她在大雪天把他约出来,然后他的母亲因此而去世。

    她没有再理会苏漾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

    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地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地忍着,拼命地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地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

    悠悠没说话。

    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

    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地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得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地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

    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哟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头,她从小跌倒摔破无数次,老妈早就习惯了,倒也没追问。

    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

    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适用。施妈妈向来刀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

    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

    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得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

    “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她,就嫁了。”

    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

    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

    “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

    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实地说:“现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地劝说,才勉强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

    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

    他突然说:“你认识靳知远吗?”

    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

    一点都不算是美好的回忆。吴宸只记得拿到父亲的体检报告的时候,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

    而他的父亲,确诊了肺部肿瘤。

    “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

    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

    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的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

    “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地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

    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地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

    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吴宸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

    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地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

    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画了画,推给对面坐着的吴宸。

    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地生产,否则实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持一会儿,一定同意。”

    “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

    靳知远的声音十分笃定:“我把客户带来和你们厂家当面谈,本就是表明着了我们这边不收差价,他不会不清楚这点。”

    吴宸简单地笑了笑:“靳知远,以前我老是说我爸,一大半的钱都给外贸公司赚去了,这样看来并不是。”

    靳知远看了一眼低头啜饮咖啡的客户,眼中滑过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说,几次僵持过后,客户主动提出加价,最后的价格皆大欢喜,利润空间很高,而后续合作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了他和靳知远,微微有袅然的烟草点起,吴宸一脸疲倦:“你为什么要帮我?”

    透过男人指间的薄烟,吴宸见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从研究所辞职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辞职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问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发现了商机,也有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答得坦然:“那倒没什么,辞职也好。淡水水产养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个投资项目。”

    而靳知远亦从轻薄的烟雾中慢慢抬头,安然地对他说:“吴宸,你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还有一个爸爸,不管怎样,你做的成绩,他总会看到。”

    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烟草味道更加呛人,靳知远回过神来,掐灭了手中的一点星红,站了起来:“说不上帮忙,只不过有时候觉得有些经历相似罢了。”

    悠悠有些匆忙地打断他:“你爸爸没事就好了。”

    吴宸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起他?”

    她想问,可是偏偏觉得心虚。

    “因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不止吴宸,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吴宸笑了笑:“人人盼着你回宁远,施老师。”

    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殷红,有些坐不住了。她叹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吴宸,你不觉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吗?”

    吴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绪很复杂。他想起靳知远,而自己和他一样,放下了很多东西,又扛起了很多东西,希望给所有人看到坚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他才说:“吃饱了?买单吧。”

    他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最能抚慰人心。我们可以比较,将痛苦互相比较,将幸福互相比较,看清自己,也认识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也好,甩脱原来的心情,大步前行。

    在学校的日子分外安宁。当年本科毕业,曹立萍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研,后来悠悠也考上了,还是她俩住一起。她还在外地实习没回来,就悠悠一个人住着寝室,上午翻译资料,下午抱着靠枕晒太阳喝花茶。看了看学校发的校历,才发现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其实她年年都在那里,却未必人人都拥有幸福去过这样的节日。那样的幸运,对悠悠来说,也只有过一次。

    悠悠和导师约了早上十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是刚刚签完意见的硕士论文。厚厚一叠,当初刚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毕业论文的字数吓到,原来一点一点地,也把全文写了出来。老师的评价不错,她的脚步轻快,天气的过渡阶段特别短,转眼似乎在冰雪之后就是初春。

    早上的阳光让整个校园褪去了冬日的衰败,昨晚的春雨过后,空气清明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办公楼下来就是学校的小广场,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隐在宽阔马路深处的清新绿色。

    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师妹的电话打来,悠悠才开始哀叹自己真是老了,记忆力退化得不成样子。幸好上午发往本科校区的最后一班车还差几分钟,于是匆匆忙忙地挤上去,乏力得只想睡觉。

    她读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个研究生对应一个新生寝室。说得好听就是小辅导员,其实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搞个形式。只有悠悠和四个小师妹打成一片,时不时请她们吃个饭,把姐妹情谊保持到了现在。

    临近毕业的时候,四个小女生说什么也要请她回原来的校区吃饭,她也欣然答应,太久没有回去新校区,其实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绪滑过。于是去了熟悉的餐厅吃饭,有两个师妹还把男朋友一并带了出来,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让人觉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吃得很饱。其实学生都是这样,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师妹边吃边问她:“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悠悠摇头:“没有。”手边是很粗劣的茶水,她蓦地抬眼,正对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手一抖,热茶就溅出了几滴。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他身边的男子,亚麻色的长裤,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那样有些漫不经心却挺拔的身姿,却在记忆深处独一无二地跳动着。

    两人一道走进了饭店,悠悠怔怔地重新低了头,一个师妹看到那个男生,欢快地叫了一声:“林国强!”

    躲闪不及,施悠悠觉得心跳停了两秒,然后见到靳知远的目光一点点地抬起来,望向这边。深邃而平静,没有偶遇的讶异,有她熟悉的温柔缱绻,微不可见地向她轻轻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头的一刻,林国强已经走过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他礼貌地给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师姐。”又招呼了几句,转身回去了。几个师妹等她走了,叽叽喳喳地笑:“哎呀,物理院的帅哥师弟啊。”

    chapter 30

    两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这边吃完的时候,几个师妹争着去买单。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远站在自己身边,俯身望着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复杂,只是眼神闪亮,从开着的窗户中透进的清风静谧,时光安宁。

    她就和师妹们告别,才一分开,就收到短信:

    “师姐,那个男的是谁啊?好帅啊!你要抓住机会。”

    思绪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乱,说的话也让人觉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远等了一会儿,才拍拍林国强的肩膀,介绍给她认识。男生还很青涩,腼腆地冲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而靳知远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绿的新鲜气息:“这是施悠悠,师姐,研三。”他扬眉冲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为这个校园的缘故呢?悠悠觉得自己久违了他这样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几次偷偷冲着这样的背影流口水,一边教训曾天洋说:“看看人家,那才叫气质啊!”

    其实靳知远一路上还是电话不断,他便放慢了脚步,走在两人后面。她的背影还是纤细,肩膀有些抖动,在对着师弟说笑。这样的相逢,靳知远觉得抛开了一切负担,纯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过的日子里,难得浮生轻松。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帮我家,后来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资助我。我本来说要贷款上大学,后来哥哥说让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就当自己打工挣钱……”说到靳知远的时候,悠悠看得出来,男生对他一脸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听着,不自觉地微笑:那个男人,总是给她各种意外。她以为他最是灿烂的时候,他的世界其实一片乌黑;而她的想象中,经历过那些之后,他的人生该当晦暗了,其实他一如往常地做着该做的事,举重若轻。

    Z大人习惯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区称为新校区,仿佛那是约定俗成的。其实校区明明造了那么多年,承载起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回忆,多少悲欢离合的小故事,淡淡地在一个“新”字上沉浮着,再被淹没。靳知远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马尾轻轻擦过了肩头,活泼动人。

    如今原料价格猛涨,连带他们拿到的出厂价也一再飙升。这个星期靳知远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可是这样一刻,多么难得,他索性将手机关机,心底一阵轻松。

    不远处是一幢小且旧的灰色楼房,就在操场边。如今已经废弃,不知道做什么用了。悠悠正在对林国强说着话:“你看,我在这里读本科的时候图书馆还没造好。这才是我们的图书馆。”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转向了图书馆下边的操场,还是有男生在踢球,学校建设得越来越好,连以往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竟然也铺成了塑胶跑道,草坪上黄青相接,几个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过来,还带着劲风,打旋着飞来。力道很大,悠悠还没看清楚,球却已经在靳知远脚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顽意,轻轻颠了颠,足球划出的弧线柔和,精准无误地落进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头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掌声,还有口哨声,其实他们站的地方离球门很远,要做到这样的精准,几乎就是一个定位球。靳知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悠悠问他:“怎么?球技还没荒废呢?”

    他怎么会忘记,其实悠悠也是球迷,那时候他常常听她和曾天洋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拉着他过来评理。悠悠有时候爱强词夺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说得有道理,偏偏最后总是模棱两可地暗中帮她。好几次急得曾天洋跳脚:“靳知远,你还有没有原则啊?这都不算越位干脆把用手把球扔进球门得了!”而她还老不服输,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后气愤地一甩头,拉着他就走。

    林国强也拍了拍手:“哇,这一脚真帅。”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队待过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目光还远远地望向在图书馆二楼的那扇窗边,自然而然地接上他的话:“她是我师妹。”

    林国强临时被院里抓去开会,他们都是过来人,倒无所谓,就让他回去开会。就剩下两个人,恰好走过窗下,她抬头看看窗口,清楚地见到屋子里有封尘已久的书架,于是骇然而笑:“呀,这里看上去离窗子很近啊?”

    靳知远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问她:“你以为呢?我好几次在校队训练都可以从操场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轻轻哦了一声,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约只有女孩子才会将心思百转缠绕,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她想了想,问他:“靳老板,你还挺有爱心。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国强的爸爸原来是我爸公司的职工,后来因工伤瘫痪的。我爸从他初中开始一直资助他。现在我还有能力,就继续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着:“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实她该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没有。可是话在嘴边沉吟了半天,却总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时候,每个晚上都在拨弄自己的手机,编了一条又一条的短信,可是总是不敢按发送键。她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东西比疼痛和伤口更加可怕。这些话不用对他说,她隐隐有感觉,其实靳知远也一样清楚那种疼痛,甚至体会比自己还深。

    学校没有多大变化,连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动地在那里,照常营业。他去买了水出来,正是学生下课的时候,望过去只觉得人头攒动,铺天盖地的喧嚣和热闹如潮水般将两人慢慢浸没。

    他将瓶盖拧开,愕然,顺手将水递给她。那些相处的小细节,正一丝丝地收拢在悠悠的脑海里,比如这样,她向来手劲小,拧半天也开不了。于是靳知远总是一条龙服务。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扬:“再坐坐就走,这样很难得。”语气中不经意带了满足,褪去了深沉和伪装,仿佛初识的时候。那时候他微微俯身,递给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地喝水,更多的时候反而是靳知远在说。

    新年的那几天,靳知远大半的精力用在了帮吴家的事上。和吴宸接触越多,心底倒越喜欢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说了句吴宸适合悠悠,其实没错。岁月渐长,就越喜欢直爽的人。而吴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会喜欢上同一个女生,大方朗朗地表达出来。也不奇怪,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总会有人和他一样,付出耐心和爱心去等待。

    他当然没有把这些心情详细地说出来,轻轻掠过一笔,尽量不叫她尴尬。数年之后,还有这样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园里安静地坐着,面对彼此,漫无边际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经珍贵得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强吻她那一晚都要让人觉得美好。

    其实他常来这里,可如今的城市这样大,人人穿梭往来,想要相遇,又谈何容易?而这样的再相遇,可不让人心生感激吗?他无法不眷恋这样的时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点点地在清水中重新展开,命脉中滑动起丝丝的暖意。

    似乎把能闲聊的也都说完了,靳知远笑着站起来:“走吧,我送你。”

    温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地消散开,他们谁也不敢一起把这个校园再走完了,说不准小街上老板还能认出自己,而不约而同绕开了曾经的建筑工地上,其实如今已经是一座很辉煌的校史纪念馆。

    那条去市区的路,悠悠闭着眼睛都知道路边有哪些商店。那时候他们挤在公车里,满头满脸的汗;如今冬暖夏凉,车子里空间又宽敞,却隔了那么远,各怀心事,竟似连开口都不再愿意。

    果真是车水马龙,人烟如瀚,再也寻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吗?

    车子平缓地在校门口停下,靳知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打开车门,却怅然地想,自己是不是将仅有的一次机会都错失了?他只肯定一点:生活一点点在向前流淌着,没有谁还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终究是拐进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实连指间都来不及彼此触及。

    她已经不是那个依赖自己背书、打饭、看病的小女孩了,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微微有些酸意,却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内。

    于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将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对你说对不起,好像总是被打断。”靳知远看着她微侧的身子,那些话从灵魂深处慢慢地渗透出来,倾尽全力,“其实所有的事再发生一遍,恐怕我还是会这样做。我爸说,男人就该有担当,有责任感。有些事,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对不起。”

    她没有很快地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知道的。”她站在那里向他挥手告别,笑得分外灿烂,靳知远微笑回望,然后离开。

    靳知远半开了车窗,点了一支烟。气流灌入的缘故,那一点红色燃得很是迅猛。他的手半放在车窗上,回想起她最后的表情,心情莫测难辨。

    而此刻悠悠拐进奶茶店,买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地捧在手心。学校的木质长椅早被情侣们霸占了,只能寻了松树下的一个小石凳,有淡淡的纹理,清冷的背着阳光。她连松针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

    两个人,两个地方,干着不一样的事。

    隔了那么久,他们都学会了隐藏。时间把伤痛都席卷而去,抚得平滑顺畅。他们心底,都有愧疚,也有不确定。于是彼此轻轻地试探,等待契机。

    毕业前夕,学生们像是倦鸟归巢,一拨拨地回来。悠悠为了迎接曹立萍,抽了一下午搞了次大扫除。晚上有同学在网上建议要去毕业旅行。目的地是离海天市不远的一座江南名山,有着一片知名的竹林。其实江南的大部分山不过就是丘陵罢了,悠悠没什么兴趣,只是提议一出,响应的倒有一大半,连刚到的曹立萍都对她说:“去吧去吧,难得一次啊。”

    有人很积极地去联系包车和旅行社,悠悠就随大流,报名上去。之后的整整一天,她们握着饮料,满校园乱转,悠悠从头到尾地把发生的事说给曹立萍听。曹立萍也算是冷静镇定的一个人,却也听得唏嘘不已,最后问她:“那你们现在是什么状况?就这么搁着?”

    前几天的阳光灿烂仿佛不过是幻觉,一闪而逝,如今依然光线苍白脆弱,转眼又是阴天。悠悠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淡淡地说:“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她想起了大学毕业前,曾天洋国外的offer搞定,请她吃饭。那时他的风度好了很多,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语重心长:“听哥一句,到了出嫁年纪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笑出来,反而挽了他的手:“那好,我们去操场转转,以后也听不到你唠叨了。”

    曾天洋脱口而出:“我们兄妹这么多年,最对不起你的就是那时候靳知远甩了你,我没找人把他揍一顿。”热血得像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江湖铁马,义字当头。

    悠悠摇摇头:“我和他哪有深仇大恨?”

    他就狠狠地斜睨她:“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特等奖学金你怎么得来的?研究生怎么考上的?你那么懒一个人勤奋成那样,你说,拜谁所赐?”

    悠悠沉默,然后微笑:“这样有什么不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连曾天洋也噎住,半晌只是摇头:“说不过你。”

    那是她人生中最可宝贵的日子。

    “男生要是承认自己有崇拜的人,会不会很好笑?”他若有所思地踢着脚下的石头,“可是那时候我真的有些崇拜靳知远。”

    “其实不止是我,我们那一届很多男生多少都有点。有人就是天生能把一切优势都占了,偏偏自己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想学都学不来。”他微笑,“后来他转学走了,我常想,不知道后来的师弟会不会也有点崇拜我?”

    “还有,你这样的怪人都被他追到了,我那时候真是五体投地啊。”曾天洋若有所思,又加重了语气,“所以他后来甩了你的时候,气得我想找他打架,简直是自毁形象啊。”也只有他,可以在悠悠面前百无禁忌地说起这个话题,帮她骂,帮她抱怨,帮她出气。

    悠悠不禁莞尔,想着那个大洋彼岸的兄弟,要是知道现在自己的近况,不知道又该怎样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了。

    周末早上,旅行车就准时停在了校门口。外语系的研究生们也以女生为主,加上家属,勉强坐满了一车。一路上兴致大发的姑娘们开始唱歌,从山歌民谣到时下流行的RAP,几乎把嗓子都唱哑,嬉笑打骂,又开始互相分享零食,连年纪都小了一轮。

    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本来已经有些睡意了,也被吵醒,然后笑:“看看,一个个都返老还童了。”

    车子停在宾馆外,一群人拥下车,分了房间,约了午饭时间,叽叽喳喳地道别。

    真是个好地方。窗外就是山谷。还不到落英缤纷、满目绚烂的时候,全是纯净至极的绿色,竹节修长,竹叶纤瘦,淡淡一阵风扫过去,碧绿的波涛翻滚起伏,视线也在瞬间变得空灵起来。她兴冲冲地拉起曹立萍:“我们去竹林里走走?”

    曹立萍本来还有些勉强,可是挨不住她死磨硬缠,还是手拉手的出门了。

    沿着山间小径,脚下踩着的是焦黄枯萎的竹叶,石板之间青苔痕迹缓缓蔓延,有阳光轻轻渗过交错的竹叶,再一点点地落到身上。明明周围幽寂清冷,心底却不是,似乎被这光线点燃了热意,脚步听起来都快乐。

    一旁的指路牌写着前面有山涧小溪,悠悠走得快了些,一不留神,脚下踩了块碎石。脚步一错一滑,像是听到了轻轻一声咔嚓。她于是懊恼地提起左脚,一边在心底祈祷别出岔子。

    曹立萍赶上几步扶住她,连声问有事没,悠悠索性坐在地上,脱了鞋子看看脚踝。倒没什么异状,就是酸软得不像话,走路也没劲。悠悠想了想,还是听曹立萍的话,一瘸一拐回了旅馆。

    回到宾馆才开始肿起来,很大的一块,像是馒头。同学们一个个来安慰,还拿了药酒、热毛巾,热敷凉拌,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可就是消不了肿。最后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出门准备爬山,而自己空对着清山美水,无能为力。

    曹立萍给她拿来午饭,一边安慰她:“放心,我一定多拍照片。怎么说也得让你看得身临其境啊。”悠悠简直欲哭无泪,趴在床上看电视,后来索性关了电视,听见空谷鸟鸣,叽叽喳喳的像是天籁,心情也一点点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了。

    午睡迷迷糊糊的时候,靳知远来了电话,听起来精神奕奕:“下个月我姐的婚礼,她说找你当伴娘。”

    悠悠一下子醒过来,先说了恭喜,然后才问:“怎么这么快?新郎是谁?”

    能娶靳维仪的男人,想必也是极出众的,她倒有些好奇。

    靳知远笑了笑:“你见了就知道。”

    不知是不是被喜事冲淡了那一日淡淡的隔阂感,说话也放松起来。悠悠笑着提到自己这次旅游“出师未捷身先死”,言下大是遗憾。靳知远却隔了数秒,问她:“严重吗?去过医院没有?”

    她说没有,又叹气:“还得在这里待两天,眼睁睁地看别人游山玩水。”

    他说:“我来陪你好不好?”

    他很久都没这样亲昵地和她说笑,顺口说出来的时候,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习惯,而悠悠更是怔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顺着他的语气,不留痕迹地说了声“好”,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等到山间雾气慢慢覆上来,太阳一点点地隐去,想必那群人也该回来了,悠悠单脚跳着去门口张望。果然,先头部队已经从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她坐在大厅里,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先从蜿蜒山路上开过来。

    山间的气温比山下低一些,靳知远还没来得及穿上大衣,衬衣雪白,修长而挺俊,吸引了服务生的目光。而他把手伸给她,低声笑着:“我来了。”

    chapter 31

    下一刻,班里的同学纷纷涌进来,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嘈杂着总有人在问:“哎呀,这是谁?”也有人知道陈年往事的,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同伴分享。

    曹立萍手里还举着一大束采来的野花,紫罗兰的颜色衬得摘花的人都分外优雅,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靳知远半晌,然后才说:“师兄,你好。”

    他此刻站直了身子,向她点头,礼貌地说:“你好,很久没见。”

    总之,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厅,在一片纷乱中,唯有施悠悠表情还冷静,她没带出一点笑容,目光里有些东西,像是屋外淡乳色的清岚,一动不动地看着靳知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要了一间房间,就住她的隔壁。晚饭时间,曹立萍跑出去聚餐,他就拿了药酒给她按摩。宁远跑来这里,不算太远,可绝对说不上近。他这么做,是在向她表明什么,可她心底还是不舒服,仿佛这种刻意的亲近中还掺了沙砾,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此时此景,房间里充斥着药酒怪怪的味道,靳知远低着头,替她活络脚踝,又问:“这样疼不疼?”

    并没有伤着骨头,其实也不是很疼。悠悠摇了摇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几乎挡去了半边脸上的光线,目光温柔,动作轻缓,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个人。可是他们之间,彼此都有残缺。她总觉得,无法回到年少热烈的时候,坦荡地互相付出,而不必疑忌什么。

    他去洗了洗手,出来问她:“你要吃什么?”

    悠悠淡淡撇开目光:“曹立萍会给我带来。要不你先去吃晚饭吧。”她坐在旅馆的靠椅上,腿上盖了毛毯,脸色有些苍白,心情也不见得大好。靳知远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子,双手撑住她的椅子,和她靠得那样近,呼吸温热:“怎么了?要是在这里住得没意思,我们现在下山,我送你回去。”

    她偏偏扬了扬脸,嘴角微弯:“谁说的?我就爱在这里住着。看看美景就当度假。”

    他近在眼前,笑得随意舒心:“也好,我陪你在这里住几天,就当放假。”

    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可是悠悠忍住了,别开脸去,让他看见自己微翘如蝶翼的睫毛,轻声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怔,缓缓离开她,却没给她回答。走到了门口,他才回头:“悠悠,别想太多。”

    曹立萍回来的时候,脸上乐呵呵的:“哎,你一下子成话题人物了。每个人都在追问靳师兄啊。”

    悠悠边吃饭边闷闷地回答:“你想问什么?”

    好友抛出一个个问题,似乎不满足自己的八卦情节誓不罢休。她一点点地在整理思绪,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曹立萍,兴味索然。最后都说累了,躺在床上休息,悠悠把灯拧熄,听到曹立萍最后说了句:“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别犟着了。”

    原来都以为她在耍脾气……可难道没有人看出来吗?她分明是在害怕。她一直因为他母亲的事而觉得愧疚,而他……似乎并不信任她。

    不知什么虫子在窗外叫着,声音清越。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山谷,影照万千,婆娑迷离。山间的湿气重,枕头有淡淡的潮意,悠悠想着,愈发的辗转反侧。月亮悄悄从窗子一边挪到另一边,她才酝酿出点点睡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曹立萍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她跳下床,觉得脚踝好了些,可还是走路吃力。洗漱完毕,咔嗒一声把门扭开,才见到靳知远背对着自己的房间,靠着窗户边眺望远山,回头见到她,就问:“醒了?”

    悠悠吃了些东西,看了看天气晴好:“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靳知远五官深邃,眼中似乎有无限的光辉,深深看她一眼,笑:“好,我扶着你。”

    悠悠不用他扶,就是自己走着慢一些。他们慢慢走进竹林深处,隐没在绿色里,悄声细语,生怕惊起林中的飞鸟鸣虫。

    悠悠向远处望了一眼,幽长的小道没进林子深处,看不到尽头。她忽然不想走了:“靳知远,我们回去吧。”

    靳知远转过身,听到她轻轻地说:“你……真的没有怪我?”

    他从容不迫,眼神里叫人看不清深浅:“从来没有。”

    他知道她不安心,索性摊开了讲:“我妈的事,真的是意外。她身体一直不好,医生也早说过,随时可能出意外。那天晚上,如果说真的是谁的错,那也是因为我开车不小心。你要是一直记挂这件事,真的没有必要。”

    悠悠不吭声。

    他伸手拉住她:“还有什么?你全说出来。”

    悠悠深呼吸了一口,有悠长清冽的竹香钻进了身体里,她说:“以前的时候,总是你付出得多,我做得少。你说这是责任,可我不觉得。当初你要是全告诉我,我想我也能陪你走下来。”她叹口气,“可是,靳知远,我觉得到了现在,你还是这样子,从来没变过。”

    她没有说得更多,因为他能明白的吧?她想说,要是以后的日子,再经历这样的时光,他是不是还会抛下她,独自前行?

    靳知远终于敛起了那丝微笑,沉默地牵住她的手。回去的路分外的长,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或许是因为各自怀着心事,谁都没说话。等不到他的回答,悠悠的心就一点点地沉下去,竹叶被簌簌地吹动,她走得有些倦了,就说:“我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不等他们了。”

    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而下,悠悠扣着安全带,被惯性甩得有些头晕。而驾驶座上的人依然沉稳,偶尔放缓速度,会问她:“有没有晕车?”可她转头在看着窗外,似乎那些缭绕的云雾吸引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回到海天市的时候,恰好黄昏。他们都没吃饭,靳知远就开到有名的小吃街。以前的惯例是:她一次次从路边走过,垂涎欲滴,而他向来目不斜视地把她拉走。

    她没下车,推开车门就是嚣闹的城市,不如静静地躲在这里,沉默地看着放学的孩子举着硕大的棉花糖,热恋中的爱侣分享一串烤肉。

    靳知远独自下车,挑她爱吃的,烤肉,鸭血粉丝汤,各色热腾腾的甜食糕点,在人群中一家家地找寻。

    地上全是随意倾倒的塑料碗、纸巾、筷子,桌子上也是油腻腻的泛着黄色,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愉悦的用餐场所。

    他打开车门,说:“我们带回家去吃。”

    她不再多说话,看着车子拐上岔路,隐约还记着那条路,那套住着姐弟俩人的公寓。

    车子开进了小区花园,就在车位上停下。

    靳知远扬眉问她:“下车?”

    她挪了挪身体,靳知远扶她出来,小心翼翼。

    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悠悠离楼层按钮近,伸手就按下了二十四楼。不经意间却看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那个发亮的数字按钮。

    她略觉得不妥,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这一层?”声音有些沙哑,簌簌地滑过靳知远心间。他抿嘴一笑:“是。”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

    这个家似乎常有人住,打扫得也干净,家政服务做得很好,收拾得倒像是宾馆。烟缸里还有清水,轻轻缀着一片紫百合花瓣。

    悠悠安静地在客厅坐下,一串串地吃烤肉,又默不作声地接过他递来的温水灌了几口。

    他坐在她的身侧,想要说的话又无从出口。原来商场上再多的谈判策略,再气定神闲地拿下无数合同,这些全都没用。心下隐隐烦躁,索性站起来脱了外套,背对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烤肉的味道很鲜美,施悠悠却放下了,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站了起来,她蹲在靳知远的身侧,甚至顾不上手上还是油腻。

    “我知道你在等我回答。”靳知远慢慢站起来,用一样的姿势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分开她的手臂,又放在自己肩上,强迫她抬起脸,声音柔和而安静,“是我的错。”

    他涩然一笑,因为专注而凝聚如墨的眼神,此刻辗转追随着她微微坠下的目光。他轻轻展开双臂把她抱住,是安慰,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渴望。她的手一点点地贴着他的背,浅浅地滑过,忽然狠狠地抓住,半边脸蹭在他的肩膀。

    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指甲紧紧嵌在他的白色衬衫里,而靳知远维持着一个姿势,拥抱的契合满是宽容的温暖。

    依然是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还爱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不惊诧,仿佛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所纠结的,又哪里是这个呢?

    靳知远忽然低低笑了出来,眉间小小的川字,有些沧桑,却又孩子气。

    “你在怕我又丢下你?嗯?”因为拖长了语调,倒有透了股慵懒出来,又像无奈,“你要我怎么保证?目前为止,我一切都好,还是你希望我倒霉一次,看看反应?”

    她被他的语气逗笑,往后轻轻一靠,姿势说得上张牙舞爪。

    “我还有问题。”

    靳知远倚靠着沙发,安然而笑,眉眼间全是吐露心事后的轻松:“你问。”

    悠悠从茶几的下侧轻轻抽出了一套光碟,问:“你什么时候爱看《银英传》了?”

    他接过那张碟片,嘴角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尴尬,或者被撞破心事的怔忡。

    “我不爱看。”

    她这才注意到,这套碟片,果然是全新的,连塑料封装都没打开。

    “那时候买了想送给你,后来一直没有机会。”

    他曾经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两个人在一起,需要什么礼物?可偏偏那么巧,还是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他在海天的最后一晚,亲手将它放在了这里,暗色中,看得见封面上的男子金发闪耀飞扬。

    她不再说什么了。

    靳知远体贴地察觉出她的困倦,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他的手指修长,轻巧地撕开包装纸,白色的塑料包装在他掌心簌簌作响。

    悠悠倚在沙发上,他取来一床毛毯,盖在她腿上,而屏幕里,杨威利一脸满足地往红茶中加威士忌。

    靳知远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轻轻拨弄手心的车钥匙。

    再回眸去看她的时候,带上了淡泊的笑意。

    “你放心了吗?”靳知远用最轻的声响站起来,替她拉过一角毛毯,眸色映出柔软的心境,“如果还是不放心,也还有时间去想清楚。”

    她安心地睡着了,沙发很宽敞舒服,再醒来的时候晨光满屋,朝霞溢满了窗外的城市。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飞过一群灰色的鸽子,翅膀扑棱着冲向碧色无垠的蓝天,矫若游龙一般回翔、盘旋、冲刺。

    这样美好的一天。

    chapter 32

    在另一个城市,靳知远的耳边全是姐姐压低声音的尖叫:“知远,怎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几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向来在仪表上要求极严的弟弟,白色的衬衫上全是油渍,而他则半靠在沙发上,倦容满面,似乎刚刚醒来。

    靳知远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和唐嘉去文都了吗?”他自顾自地起身,让姐姐看到了狼藉一片的衬衣背面。

    靳维仪微微板着脸:“下午去。”她默不作声地推开弟弟,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他将打开车窗,清晨的风灌进来,靳知远的表情为之一畅,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奇妙的闪烁着光彩。

    “一声不吭地跑出去这两天,到底干吗去了?”

    他的神色温柔,抬腕看了看时间,又凝神想了想,才回答:“看了个朋友。”

    维仪轻轻哦了一声,隐约明白了什么,笑得灿烂:“嗯。”

    靳知远愕然,他旋即浅浅地扯动嘴角,目光还是移向窗外,却似乎解开了某样心结,俊朗中又有别样柔和的期待。

    冬意渐褪,春意正巧。心思沉浮的人们,立在两处,安静地彼此守望。

    靳知远接她去宁远,悠悠一直想着一个人,可是辗转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看她坐立不安,说:“怎么了?”

    悠悠嗯了几声,还是决定问清楚:“师姐……我是说苏漾,你们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嘴角一动,最后只是淡笑:“她比我倔强。这么多年,我对她,有过感激感动。可我也明确地对她说,我和她不可能。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头钻在里面不愿意出来,我真的没有办法。”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从年少开始的爱慕,一直到现在,连风雨中也都一一踏遍,却还是走不进心里。即便悠悠不喜欢她,却也感叹,甚至忍不住有些内疚。她知道一定会在宁远见到苏漾,然而见之前,却无端地忐忑。

    “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悠悠语气很无辜:“我在就业办签合同,没顾上。”

    靳知远差点把车停在高速路边,皱眉问:“签了哪里?”

    语气里的焦灼和不安让悠悠偷笑。她转过身子,一本正经:“靳总,以后我们学校在宁远和贵公司的合作,你要多多照顾啊。”

    他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笑得眼角都有浅纹,顺着她的语气:“嗯,我会考虑。”

    所以说这次去宁远,并不只是去参加婚礼,顺便确定工作的事。悠悠早到了几天,一直在忙,顺便把伴娘的事给推了。维仪并没有勉强,她在家里试着婚纱,是最古典的款式,露出肩膀如玉,锁骨纤巧,肌肤胜雪,明艳高贵得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公主。

    就她们两人,悠悠真心实意地称赞:“真好看。”

    维仪拉了拉裙摆,然后一脸期待:“你穿一定也好看。而且,悠悠,我想我很快能见到,是不是?”

    她早就不是以前生涩的小女生,被开了玩笑,立刻飞红了脸颊不知所措。于是淡笑不语,眼神亮亮的,有些憧憬,抚摸着沙发上另一件礼服,很丝质的柔滑。她又抬眼看看靳维仪,忽然觉得这件礼服会更衬她,典雅大方,又楚楚动人,像是格蕾丝王妃。

    更难得的是,这些衣服,维仪未必有心情去挑选,全是唐嘉代劳。那个男人,真的养就了挑剔的格调和口味,才能选中这么精致的长裙,这么美丽的妻子。

    月华淡淡地铺满整个城市,她望向窗户外,街道清冷,巨大的梧桐树干柔静得伫立,枝叶间有着萧索的生机,却已经有嫩芽生出,可见日后的新生。维仪把家里的电话递给她:“知远找你。”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无奈,又很坚决:“你下来等我,我马上到楼下。”

    本来是说好了帮维仪整理宾客名单,维仪以为他们去约会,爽快地替她答应,老远隔着电话对靳知远喊:“你们去吧,我这里没事。”她就下楼,上了车,才觉得靳知远脸色并不好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起去见个朋友。”却到底不愿意透露是谁了。

    是一家茶室,靳知远拖着她的手,径直走向一个包厢。推开门的时候,满室暗香,苏漾看到他们,脸色微微一沉,语气有些尖锐:“靳知远,我不记得我也约了她。”

    靳知远习惯只拿一杯柠檬水,安静地坐在她的面前。悠悠还有些茫然,体会出她的敌意分外明显,聪明地一言不发。还是她熟识的苏漾,精致且美丽的妆容,披肩上流苏摇曳,别有洞天的美丽。

    谁都没有开口,最后靳知远打破了沉默:“最近怎么样?”

    苏漾总觉得他的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然而这次,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却有些惊诧,那样诚挚而恳切的语气,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于是微笑反问他:“你呢?”

    靳知远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她再无顾忌,纤细的手指拂过杯壁:“靳知远,我本来是找你,想努力最后一次。可是我好像错了。”她尖俏的下巴向施悠悠一扬,“你把她带来了,是给我最大的难堪。”

    透过清澈而微带果肉的柠檬水望去,他的手指修长得不可思议。苏漾又看看他俊朗的眉宇,年少时的英俊锐气,到了现在,愈发可以品尝出沉淀下的深沉与醇和。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气,而靳知远却轻轻拨弄着那个杯子,微笑:“我从来不想给你难堪。”

    她长久地注视他,旁若无人。从眉间轻轻的皱痕,到挺直的鼻梁,最后目光停在他的双眼上。那双眼睛,在自己还是高中的时候,他转学过来,在讲台上视线微微一扫,自己忽然觉得晕眩,那样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眼神清冽得叫人赞叹。尽管那时候都是孩子,可那样锋锐耀眼的男孩子,却深深刻在心底,一直纠缠这漫长的半生。

    她将目光轻轻一转,流连在施悠悠身上。她还是老样子,似乎时光荏苒,却没在她的身上留下刻痕。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又不能叫人惊艳,轻轻淡淡的就像他手里的柠檬水。

    苏漾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柔和的散发光泽,而语气却尖锐:“这么说,你们还是在一起了?”她看着悠悠,眼神凛冽,“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医院,我对你说的话。”

    怎么会不记得?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地告诉自己,像是在自己面前狠狠打碎了最后的一颗珠玉。悠悠后来心平气和地给自己分析,她的初恋,真正地终结在这位师姐凌厉的语气中。

    靳知远有些疑惑地看着悠悠,她却半晌不语,点点头:“我全记得。你一点都没说错。那时候我们都有错,都不懂事。”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摸索过去,握住靳知远的手,用力握紧,“师姐,你们慢慢聊,我在外边等。”

    靳知远想要拉住她,她却执着地一挣,对两人微笑:“我还是不听的好。”

    苏漾冷冷地看着她离开,良久,才说:“你让我觉得这些年自己像一个傻子。可是这几年,你又早早地告诉我你不爱我,偏偏不能怪在你身上。”

    靳知远点头:“的确。如果你恨我,应该会好受一些。”

    她霍地站起来,有一瞬间恨不得用手中的一杯咖啡泼满那张英俊的脸。可最后,还是坐了下来,目光点点如碎玉:“你为什么这么爱她?”

    靳知远依然坐着,纹丝不动,语气却困惑:“如果我这辈子没有再遇上她,或许也就这么过了。可是再遇上了,就不想放弃。”

    悠悠在大厅沙发上坐了没多久,他们就出来了。苏漾依然是微扬着头,身姿美丽,吸引了不少目光。服务生把门推开,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地走了出去。

    靳知远等到悠悠走到自己身边,才倦极一笑:“我们也走。”

    路上。因为流光溢彩的夜色,这个城市分外生动。

    “她找你,你本来不用带我来。”

    靳知远特意停了车,开了灯,暖暖的灯光照在了两人身上。

    他懒散地往悠悠身上一靠:“你不来,她永远不会清醒。”

    悠悠一滞,难得这一刻,她对苏漾没有半点反感。他却忽然直起身子,又看看时间,才笑:“走,唐嘉的单身派对,他没告诉我姐。”

    悠悠看着他,抿唇笑:“他告诉你,自然就是告诉你姐姐了。”

    靳知远想了想,又说:“算了,不去了。”他笑着去握住她的手,“我以后都不会去。”她揶揄他:“是干了什么坏事吧?不然无所谓去不去。”

    靳知远起了顽意,兴致勃勃:“要不去把我姐接来,然后往那儿一送,看看唐嘉怎么收场。”其实他不过在说笑,唐嘉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得意扬扬地到处宣传:“如今我也算功成名就了,各位继续在外边玩。我回家享受生活了。”那副样子,一众朋友都忍不住笑叹他鬼迷心窍。

    婚礼那天,浩浩荡荡的婚车,衣冠楚楚的宾客,琳琅满目的酒宴,这些都没有那一对俊男美女让人觉得印象深刻。悠悠看着他们走过玫瑰装点成的拱门,身后是两个粉雕玉琢的花童。维仪光彩四射,镶满珍珠的发簪箍起了黑色长发,露出的脸庞白皙光滑,高贵如同希腊女神。她挽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向新郎。靳知远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那双桃花般的眼睛,灿灿闪着光芒,全是笑意,心满意足地把姐姐交给那个等着的男人。

    唐嘉牵起维仪的手的时候,靳知远莫名地一阵轻轻失落,好像生命里最亲近的一个人就这样走进了别人的生活。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孩,微微仰着头,大概是想看清新郎新娘,嘴角带了笑意,侧颜清美。

    他想起昨天和她一起去父母的墓地,她认真地点香,鞠躬,然后专注地看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又抬头看看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和我爸妈说悄悄话了?”

    悠悠还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碎花及膝裙,发尾微卷,看上去年纪很小。他像往常一样揽住她,然后低声说:“不说也没关系。”

    悠悠反而挣开他,声音清甜,眼神清澈:“我就是发誓,要好好对你。”

    这句话……可不是该男生对女生说的吗?她又这样轻轻握拳,一脸认真,可靳知远却没笑,他轻轻抱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侧,浓浓地说:“我知道。”

    新人一步步地走在花瓣铺就的地毯上。悠悠看见吴宸坐在不远的地方,英俊,朝气蓬勃,随着众人在轻轻鼓掌。就像他说的,一个“优秀的民营企业家”也很有气质。他也看到了她,笑得露出牙齿,又慢慢转过身去了。

    靳知远把这一幕收入眼底,悠悠像是心有灵犀,很快地转过了头,向他轻轻眨眼,似乎别有期待。他在原地静静地立了一会儿,慢慢绕过观礼的人群,坐在她身边。就是这样,简单地并肩坐着,却觉得幸福。

    尾声

    最后在校园的时光,忙着聚餐,忙着散伙,忙着结束这个春天的尾声,又马不停蹄地进入初夏。

    施悠悠塞着耳机,无所事事地在树荫下走着。曲目忽然跳到了《夏天的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这首歌了。

    “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五年前她记住了这句歌词,现在也依然是这一句,不急不徐地缓缓钻进心里。

    太形象太生动,简直就是拿了一支素描的画笔,笔笔勾勒出那时候的靳知远,酷酷的眉眼,唯有看着自己的时候,柔和干净得才像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像是酷暑的时候天空分外明净的云彩,简单得叫人心动。他常穿那件格子衬衣和深色仔裤,会若有若无地看自己一眼,眼眸如漆似墨,异样神采。

    一遍过去,她忽然舍不得那个替她怀念心情的女声,于是指间触摸那个按钮重听。最后却像上了瘾一样,一遍遍地重放。酸酸涩涩的心情,从耳朵慢慢流淌到心里,暮色浓浓淡淡地晕染开来,凉风轻拂,夜晚清爽而宁静。

    对于毕业的分开,她已经有了太多的感触,有了近乎熟悉的疲倦。唯有在这样喧哗的校园之夜,独自在自己的天地里,才觉得静谧美好。如今她知道,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悠远而沉默地注视,会让自己觉得舒畅而安心。

    第二日先和曹立萍去院里领了硕士服,看看天气不错,索性就在图书馆的卫生间换了衣服出来。衣服是暗蓝色的,最小号穿在身上依然宽大,仿佛能塞下两个自己。三年过去,悠悠照照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脱离不了那种感觉——分明就是霍格沃茨的魔法黑袍啊。其实看过她本科毕业照的人都纷纷夸她的照片,长发披肩,而黑色一衬,多了几分优雅风姿。拖沓着步子走出来的时候,曹立萍已经举起了相机,招呼她往图书馆的台阶中间站。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一边走过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这几天学校里多的是即将毕业的硕士博士,学生们习惯性地加快脚步,或者猫下身子,体贴给他们让出空间。

    只拍了一张,悠悠就急着把她换过来,曹立萍冲她摆摆手,远远地示意悠悠先别过来,四处张望,想要找人帮她俩拍个合影。忽然眼前一亮,笑嘻嘻地跑向正向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男人:“师兄,来得正好,请问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

    来人POLO衫和休闲裤,简单适意地穿着,英俊得让曹立萍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明亮,语气更是带了笑意:“照哪里?”

    曹立萍领着他站到自己选好的角度,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才跑回悠悠身边,大声冲那边喊:“好了。”

    他喊“一二三”,曹立萍笑得像是初生的向日葵,还没开口说“茄子”,靳知远却静静地移开相机,对着施悠悠说:“那位同学,你怎么不笑?”

    曹立萍连忙转头,才发现悠悠的表情怪异,没有笑意,偏偏还皱紧了眉,似乎很不快活的样子。她忍不住推了推她:“哎,和我拍照这么痛苦?你怎么这个表情?”

    悠悠回过神,微微抿起了唇,然后慢慢展开笑容,很灿烂,一点儿不输曹立萍。

    他一连按了数张,这才递还给她们:“你看看,行不行?”

    “靳知远,别闹了。”她笑意盈盈,帽子边的流苏微晃,更透出了一丝俏皮。靳知远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了认真打量她上,原本被深蓝色衬得更加白皙的肌肤流转出了淡粉色,浅浅流露出了缱绻和柔和。他看得很认真,仿佛要把她的所有放进记忆中。

    曹立萍识趣地从两人身边走开,一边挤眉弄眼:“哎,没事啦悠悠,我们明天再来照吧。”悠悠来不及喊住她,只能对靳知远说:“你等等,我去把衣服换回来。”

    他却斜斜拦住她,微笑:“别换,拍了照再换。”

    悠悠重复了一遍:“拍照?”

    靳知远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打量她:“看看你毕业的样子,多难得。”

    悠悠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有意别开了脸,叫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你没毕业过吗?”

    他但笑不语,然后温和地说:“我只毕业了一次,连两证都是补办的。幸好还赶得及你这一次。”

    天气实在有些热,那样厚一件袍子套在身上,又不透气,悠悠还是跑去换了下来,然后扬眉问他:“你今天有事吗?”

    靳知远不动声色地反问她:“吃饭?看电影?还是逛街?”

    最最寻常的事,不是期盼,也不让人觉得愕然,仿佛自然而然的,这样的对话,一直存在于两人的心中。他的脚步和缓,一直伴在她身侧,甚至一抬眼,必然先见到那双含笑的眼睛,细致地流连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时间可以化解一切,可分明更多的时候,它停滞下来,再细微如芥尘的东西,也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游移。

    谁说物是人非?他还记得她爱喝的柠檬健怡;记得在夏日里不愿打伞;记得她喜欢路边那些卖可爱发卡的小摊小贩……最后走到电影院门口,靳知远习惯性地问她:“看哪个?”

    悠悠看了一眼海报,最后说:“《成为简·奥斯汀》。”

    安妮海瑟薇早褪去了初出道的青涩,在十八世纪末优美如田园的英国翻来覆去地找寻。原来她的情人,竟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男子。可其实她笔下的那些男人——即便是最传统古典的达西先生,骨子里也是叛逆的,甘愿让彭伯里山庄迎来一个如同自己一般聪敏骄傲却出身低微的女主人。

    悠悠安静地看着,手里的饮料都慢慢变得温吞。靳知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我去接个电话。”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荧屏,点了点头。

    靳知远还没回来,错过了最哀伤的部分,他们私奔,又再返回,一路刻骨铭心的心理挣扎,敌不过现实,却叫人惊不得,恨不已。

    当年欢快洒脱的少女,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作家,笔下的爱情浓烈。而奥斯汀自己,眼神恬静而苍白。数年之后,她汪洋深海一般平稳的目光,倏然投向如今沉稳而风度翩然的旧日情人。细密地纠缠了半生的感慨,就此散开。

    电影的结尾叫自己唏嘘感慨,她想要去看看身边的男子,却还没回来。于是莫名的有些小小失落,然而那一刻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庆幸,他们……终于没有错过这一辈子。

    靳知远在电影散场的那一刻走过来,大灯亮起,一下子叫人不能适应。她微笑地去扣住他的手,清晰可见他坚毅的侧脸,然后夹在人流中问他:“出什么事了?”

    靳知远愕然,又揉揉眉心:“怎么?你看得出来?”

    悠悠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你以为呢?”

    其实是生意上的事。铜价这些日子猛涨,而他的公司囤下的原料不够完成这些日子接下的订单。也就是说,这些订单的价格不够支付现在购买成本的费用。

    悠悠听他说完,一声不吭,想了很久,才问他:“要亏很多?”

    “好像是的。”

    她问得很详细:“需不需要卖房卖车?会不会破产?”

    他踅起眉,仔细地考虑,最后答她的时候充满期待:“很麻烦是真的。不过破产倒是不至于。”

    这样一个人,似乎永远成竹在胸,不惊不惧。

    悠悠就拽住他,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破产也没关系,我马上挣钱了,可以养活你啊。嗯,也可以帮你还债。”

    人来人往,有生猛的小青年就在大庭广众下拥吻。他忍不住,将她拢在怀里,轻吻她的耳侧,气息缠绵,声音如沐春风:“好,我记住了。”

    他记住了,往后的风浪再大,他终于不是一个人孤独地面对。

    清晰地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的挣扎和付出,是一种和之前不同的勇敢,或者,也可以称之为骄傲。

    年少的时候,悠悠就读过《禅是一支花》,里面有一则禅语:

    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

    禅师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

    僧问:何处是无寒暑处?

    禅师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胡兰成先生的注释说:如在大寒酷暑而无寒暑。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绕口。

    原来是这样,他们的情感,曾经炽烈得如锦似霞,盛炎若夏;然后用五年的时间慢慢冷却,直到彼此确信。如果再不相见,那么或许在老去之后,值得怀念就只是那段时光。

    然而他们相遇了,就像很久以前,还是少年的靳知远以一脸诚挚的口吻告诉她:“我就是偏心。”

    原来老天也在帮他们偏心,不论大寒酷暑,却近乎柔软偏执地互相坚持着彼此的两人。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平凡琐碎,他们互相扶持,没有年少的悲喜离合,也不会轻易地放开彼此。

    就是这样。

    桃花流水,点点滴滴,了无希声。

    番外 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嘉最后赶到了那个城市,海风微凉,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他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最后终于停在了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半夜犹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搀扶,踉跄着走过。他半开了车窗,眯着眼睛去看时间。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个小时,靳维仪才匆忙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随意地披了一块薄羊毛披肩,快步坐进了车里。

    “你终于学会迟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话让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约会的时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后来他忍不住说:“一般来说,女孩子迟到十五分钟左右最为合理。”靳维仪就有些不在意:“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里有那样大的产业,他父母又在一点点地过渡给他,到底是二世祖,总比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语气有些讥讽:“维仪,不至于落魄到连车都卖了吧?”

    靳维仪将长发夹至而后,语气很坦荡:“知远的公司刚起步,资金上是有些困难。”她转过头对着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会迟到,大半夜的,拦不到车。”

    他笑:“迟到还真不是你的风格。”

    周围一切都是黯淡的,只有城市的霓虹闪烁着照进了车里,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难得不是吊儿郎当的神气。

    “说吧,找我什么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语气间很有些疲倦,“我还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淡淡反问她:“那你还答应我出来?”

    “大少爷,你大老远地赶来,我怎么也得出来了。”维仪转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无奈地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带路吧。”她裹紧了披肩,轻轻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还是这样地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车窗,轻轻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真的闭上了眼睛,素颜的脸上全是苍白,写满疲累,连唇色也极惨淡。

    他记起初见她那一次,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陪着父母应酬,饭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得像一家似的。她乖巧地陪在他父亲身边,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唐妈妈称赞她漂亮懂事,不失时机地说让几个小辈多联系。她便礼貌地冲他笑笑,他对她的笑饶有兴趣,嘴唇轻轻地牵扯了一下,温和柔美,又丝毫不张扬。当然,后来才知道,原来被骗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质上来讲是一种人,永远坚毅而果断。唐妈妈极喜欢她,坐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她耐心也好,应对得又乖巧,直到吃完饭回家,母亲都一直赞口不绝。

    那时他自诩年少有为,家境又极好,倒真没想到靳维仪早给自己定了性,不过是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他也是见了就忘,过了年,却又在公司的某个饭局上遇上,她年纪轻轻,能进四大,据说是全凭着自己跑招聘跑来的。他并不愿意借助她父亲一点点的帮助,由是,倒显得有些傲气。

    那场饭局,靳维仪像是换了个人,穿着干练的职业黑色套裙,质感极好的白衬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边带了女伴,靳维仪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像是素不相识。

    于是觉得她特别,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靳维仪在电话那头一愣,略带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饭。”

    靳维仪从来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约她的时候,她爽快地答应了,又笑着说:“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报上地址,电话那头笑了笑,“哟,那里啊?其实随便吃点就行了。”

    结果他赶到那里,走进包厢,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对着那个坐着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靳维仪的反应却正常,她将短发撩了撩,笑:“对不起,你没迟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该干吗,就跑来坐坐。这里漂亮,坐着看看风景也不错。”

    她指指外面,园子有一枝老梅,几颗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画。

    末了,他只说:“你让我觉得很没有风度。”

    靳维仪嘴角一动,想来是忍住了笑:“是吗?我没想那么多。”

    以至于后来约出来吃饭,唐嘉常常很是紧张,一般到点前半小时会打电话给她:“你到了没?”其实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没那么空闲了,约她十次,她能回应上一次就已经不错。

    有些话,唐嘉知道,即便像他这样的人,也难以鼓起勇气说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辈子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讲起了对她的感觉,靳维仪仅仅双手捧着马克杯,神情漫不经心,最后斟酌着:“唐嘉,你怎么也这样?”

    她轻轻喝了一口饮料,转了转眸子,清亮逼人,诚实地说,“我知道那次你约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应出来也是给阿姨面子,再说大家脸上都好看些。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这世道讲究一个官商结合,她没兴趣奉陪。

    唐嘉看着她,忽然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张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只老孔雀?!

    他站起来就走,连半句话都没撂给她。

    靳维仪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经算高,可分明只到他肩膀:“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是有一样东西叫作风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闪而现,于是语气也变得嘲讽:“你现在和我说认真?!”她怔怔地放开手,看着他的车飞驰而过。

    其实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靳维仪第一次见到了霍景行是新生报道的最后一天。

    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在报道的前两天到校,免得最后手忙脚乱。父亲特地请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着她来学校,将一切手续办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阳面,太阳直射进来,就像蒸笼一样。母亲皱着眉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女儿:“维仪,寝室得装空调吧?”

    学校规定,空调是学生自愿安装的,维仪看了看还空着的三张床,对着母亲有点犹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后来拗不过母亲,不到晚上,商场就有客服来装空调了。父母看得满意了,她就催着他们回去,她和靳知远走在父母身后,弟弟饶有兴趣地看着学校:“Z大很不错啊。”

    她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好好读书,你也考进来不就行了!”

    靳知远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似乎考上Z大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就压低声音:“靳知远,你别以为爸妈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还真时髦,都早恋了啊?”

    他只是嗤地一笑:“姐,你听谁瞎说?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着弟弟无语,其实也是无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绩倒是从来不用家人担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干吗要她这个姐姐操心?

    接下来的两天,靳维仪一直在学校瞎逛,热了就买个大甜筒,在树荫下坐坐,沉静得像是个老生,看着往来的学生脚步兴奋而活跃。

    走近她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黄色T恤,牛仔裤原来大约是深墨蓝的,如今已经成了水磨淡蓝。那样朴素到有些寒碜的衣衫,却一点无损男生的气质,他个子修长,最是简单干净的短发,一双眼睛醇和又沉静,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学,请问校医院体检怎么走?”他的声音好听,又有礼貌,凭生好感。

    维仪给他指路,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反正也坐够了,索性跳了起来:“我带你去吧。”

    那天天气炎热,她穿着花色可爱的短裤和简单的T恤,少女纤长的身躯就像洁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讶异:“你也是新生?”

    维仪大笑:“你以为我是老生?”

    他也笑,刚才只看到她那样懒洋洋地坐在树荫下休息:“差点就喊你师姐了。”

    按惯例问了问家乡,维仪听说过,那是一个东边富裕的省市里的山区,常年的贫困县,曝光率很强。恰好到了校医院门口,她便微笑着和他告别。

    维仪摘了头上的草编遮阳帽扇风,轻轻哼着歌,艳阳之下,连空气都烘热,她的脸微红,转身又去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只觉得香甜。

    当靳维仪开始了解Z大的哪个小书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热狗比较好吃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金黄的梧桐叶洒满了校园大道,秋意里弥漫浪漫的气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间已经有青涩的爱情萌动,海报栏上每日间最不缺少的是各个院系的舞会通知,老实说维仪一点兴趣都没有,连自己院的舞会都没去,窝在寝室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希区柯克,浴缸里的女人惊恐的影子在晃动——她顿时觉得空调的冷风凉飕飕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维仪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学生活动中心贴着一张海报,资环学院的新生舞会。在门口琢磨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进去见识见识。活动室开着空调,她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偷偷捡了个位置坐下,原来的会议室的桌子已被挪开,周围站了不少学生,其实那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裤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潇洒,却和整个舞会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几个女孩子都穿着件飘洒的长裙,妆容精致,矜持优雅地站在一边。音乐已经开始奏响,维仪轻轻用手指打着节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前面,笑嘻嘻地对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说:“喂,还认识我吗?”

    或许真的是这几百个学生中她唯一认识的男生了,一个人坐着未免无聊,维仪决定偶尔也要挑战下自己:“霍同学,请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显地晒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气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会。”

    维仪只是把眉眼一挑,闪亮得像是有水晶一颗颗地落了出来:“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也不再推辞,到底被她拖进了舞池,听她低声数着节拍,一步步地滑向舞池中央。

    连维仪也难以相信,这样的男生,节奏感却好得出奇——她不由压低声音问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并不像新学舞蹈的男生那样,紧张得只会盯着脚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两人已经从会场的左侧移到了右侧,维仪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种,刷得极白的鞋面上清晰地印了两个脚印,于是忍俊不禁:“还是舞盲多。”

    她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头,马尾扫到了肩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着点点头:“是的。”

    后来霍景行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维仪常常一个人默念这个名字,景行,景行,然后又想起了那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还是在大城市里来来往往,有体面的工作,开着自己的车去超市、去商场,小高层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却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实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尔更新了,却像日记一般地记录下自己的日子,朴素得连照片都没有。

    维仪往往穿着舒适地窝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想给他留言,长篇大论地写完,却迟迟不敢点下“确认”,于是重新刷得空白,关掉页面,再睡觉。仿佛这样,才能真的睡着。她也觉得自己矫情,他们在学校不过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远远看着他,连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军训之后,就是新生文艺晚会。每个院都不甘落后,巴不得自己选送的节目全被选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维仪的与众不同了。她个子高挑,又有人惊艳于资环院那一场舞会。要知道,美女的名声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可是师姐找她去排练舞蹈的时候,靳维仪想都没想:“师姐,我不想跳。”

    刚入学的新生,很少有这样直接地对师兄师姐说话的。至于说“不”,更是一门大的学问。靳维仪在这方面,向来无师自通。她说“我不想跳”,甚至连理由也没说,偏偏连向来辣手摧花的学姐觉得她有无限的苦衷,最后才记起来:“怎么?最近很忙吗?”

    “唉,师姐,英语分级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考得有多惨。被分到了最后一级,老师可严了,我天天背单词都来不及。”

    一年后,院办门口贴着四级的成绩单,靳维仪又遇到师姐,人家显然对她记忆深刻,看着那个可怕的高分说不出话来。她就安然地笑:“师姐,我这是笨鸟先飞啊。”

    她的个性实在洒脱,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简直是男女通杀,室友后来偷偷告诉她:“靳维仪,据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恋你啊。”

    强调了“暗恋”两个字,是因为愿意公开表明对她有好感的,几乎凤毛麟角。那时候已经大二了,除了一等奖学金,各种名目设立的专项奖学金,在金融系,似乎她总是不二人选。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学生干部之类,她倒是从来没有沾边。以至于后来大四填简历的时候,室友终于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说呢,要是你学生工作再积极一点,简历就厚得可以出书了。”

    维仪在WORD上整理“获得奖项”,密密麻麻,整整三页,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打心底喜欢学习上取得的成就,很纯粹是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来的,不用纠结在人际关系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学习和学生会,怎么样也只能顾一头啊。”

    就像那次,学校给获得某个香港企业设立的奖学金获得者开了表彰大会,她闷闷地坐在前排,听着校领导冗长的发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个男生有着很挺很直的鼻梁,属于好学生中少有的没有戴眼镜的一类,很有些旧的外套,低头在看着手中的书。

    霍景行。

    她百无聊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乖乖地汇集在手边,手背白皙得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顽心,手机恰好是镜屏,于是仰头看着天花板,那块光线反射出的白斑四处乱晃。试了很久,她终于将那一束灯光准确无误地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见诧异,似乎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缓缓抬起了目光。

    维仪心里忍着笑,强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冲动,收起手机,专注地在听校长发言。明明几句话,却觉得无比漫长。直到挨个上台领取证书,她走在霍景行后面,趁着脚步杂乱,出声打招呼:“喂,好久不见。”

    他们恰好挨着领奖状,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面,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刚才很无聊吗?”

    “嗯?”靳维仪只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弯弯,“你也觉得无聊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维仪,眼神里有些莫名的笑意,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维仪很不客气地喊住他:“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随便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其实维仪向来吃得很少,点了三个菜就觉得有些多,最后一个番茄炒蛋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够了吗?”

    维仪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说上次的田野作业,后来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着餐馆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维仪满足地叹口气:“你们的专业真有意思。难怪你越来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齿,唯有眼神晶晶亮着:“是啊。”

    结账的时候,维仪对他说:“我们AA吧,都拿了奖学金,否则肯定得你请。”

    霍景行有些固执,只是说:“我请吧。这是礼貌。”他一定要付钱,维仪也不坚持,站起来等他。她听到霍景行对着店员说:“把这个菜打包吧。还没有动过。”又让她提上,“还没吃过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软,其实从穿着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学里家境不好的学生那样多,却总有人爱悄悄地掩饰什么。那都是应该谅解的,年少的时候总是有着各种可爱而坚强的自尊心,总愿意把最灿烂的一面展示在同龄人面前——却鲜有像他一样坦然地说:“浪费不好。”

    维仪向来很善解人意,这些事不会有人愿意多说,她就在说话的时候绕着弯,最后和他道别:“霍景行,改天我请你吃饭吧。你电话多少?”

    他一愣,然后笑得很爽快,有一种勃勃的英俊生气:“我没有手机。你记下我的寝室号码吧。”然后又说,“想要请我吃饭也不难啊,你不是常在504自习吗?我就在你对面教室。”

    维仪开始还有些尴尬,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心情好得像是又拿了次全班第一,于是挥挥手,眼神璀璨:“那你记得来找我。”

    她提着那包番茄炒蛋回到寝室,放在桌上,开始发呆,连室友进来都没听见。她的家境好,见惯的男孩子,虽然不至于个个挥金如土,至少像自己弟弟一样,内心深处还是骄傲的。自尊心愈强的人,在女生面前便更加愿意留下大方的印象。偏偏霍景行,有那样坦然的眼神和语气,她打开了纸盒,扑鼻而来的鸡蛋香气,又反复地想起了他说“我就在你对面教室”。那么说,他原来真的注意过自己。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这样,卓尔不群的性格之下,总还是有细腻的心思。

    莫名其妙的吸引也就是这样,维仪轻柔地分析自己的心事,真的没有理由,难道是为了一份打包的小菜?难道是为了他朴素干净的打扮?

    其实都不是,她喜欢看到那种眼神,磊落间有着疏朗,好像选修鉴赏课上老先生说的那种人,他们一直知道什么是该为之追逐的,而什么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一天下午的一点点感悟,即便用在以后的人生上,原来也一样贴切。

    她将这样美妙而可爱的心事掩藏得很好,直到看到学校主页的公告。

    靳维仪从和谐号上下来,发觉时间过得真快。车子开得平稳,又快,那杯水放在桌上,水面静止若镜。她随着人流下车,一整天的审计之后,大脑若是切开,想必飘飘然的全部充斥了各种图表和数字。

    她微一仰头,在下地道处轻轻站住,双手拢在胸前。对面站台有很多人簇拥着,那列火车静静候着,似乎有领导在讲话。大红色的横幅,白色的印刷体。摄像师扛着机械,围着人群打转。

    “为西部志愿者送行,为祖国的热血青年送行!”

    有领导语调铿锵,将这句话作为结尾,引起了掌声一片。

    维仪立在原处,一同下车的人都已经走完。站台清冷得只剩她一个人,兀自看着那辆火车正在慢慢地开动,还有最后一个男生,捧了鲜花,站在台阶上向人群挥手。

    一年年地,总还是有人,保有热情和理想,从象牙塔里出来,却毫不犹豫地钻过一个个隧道,踏上辽远而广涩的土地。

    维仪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然而那时候,她却想不通,困惑地问他:“为什么?”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老师,工资微薄。而霍景行的专业抢手得发烫,那样多的单位直接绕过招聘会来找他们的学院,整个班整个班地要学生,收入在毕业生的待遇里数一数二。而放弃工作的那些高材生,保研到外校本校,据说跟着导师随便接一个项目,生活费就有了保证。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报名西部计划的。她不反对为家为国做有意义的事,然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家之后才有大家,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他只是微微皱眉,扶住了她的肩。或许四年间,这是唯一一次他触到她,又无意间触到她的长发。那双眼睛如玉如润,他说:“这是我想做的。”他顿了顿,“我一直想去。”

    维仪听得出来,他的语调下隐伏着热情和冲动。那样一个内敛优秀的男生,头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理想。而这样的理想,猛然让维仪觉得,她那张人人羡慕的offer已经褪下了光环。

    火车已经开走了,维仪转身想走。隔了轨道,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望向自己,风度绝佳,唇边还有淡笑。她下意识地想走,而唐嘉似乎忘了那一天他对着她扬长而去,慢条斯理地拨电话给她:“靳维仪?一起吃个饭吧?”

    她推脱不掉,只能说:“还有一些资料我要送回公司。”

    唐嘉立在那里没动,身边有人凑过来问了几句话,他摇了摇头,继续对电话说:“你开车没有?我送你去公司,再去吃饭。”

    他的语气慢慢加重,然后缓步走开:“我在出站口等你。”

    维仪的话被他憋了回去,顿了一顿,说了句“好”。眼神中的笑意在隐去,聪明如她,也要开始想想,该怎样和那个让她觉得捉摸不定的男人一起好好地吃完这顿饭。

    靳维仪就算暗暗不爽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开车的那个男人脸色阴沉,却也有别样的风采,偶尔扫过她的眼神有些锐利的桀骜,更多的只是克制下来,淡淡地维持沉默。

    “嗯,你怎么在那里?”她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既然还放不下那天的事,何必两人相对尴尬?

    “你不是看到了?西部志愿者送行啊。”唐嘉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后视镜。

    “和你有什么关系?”靳维仪的语气刹那间变得有些疏离,眼角略微挑起,晚霞映衬着,柔化了几分锐利。

    “公司赞助。我过来看看。”唐嘉在车位上停下,解开安全带,“到了。”

    他也拉开车门:“我抽支烟。”

    维仪隔着车门和他相望,一只手扶在了车门,她眨眨眼,问他:“唐嘉,你会不会愿意去当志愿者?”是真的好奇,一时间找不到人问,就只能问他。

    他斜斜地瞥回眼神,不动声色地将好奇压下,反问她:“你呢?”

    她还是被激得一愣,恍若没有听见,一点点地驳斥他:“你肯定不行。唐嘉,你离不开香车美……食。”差点冲口而出那个词让维仪觉得难堪,于是临时换了一个词。

    唐嘉微扬下巴,语气清淡和缓:“你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灰色黯淡而千篇一律的城市风景,刹那间因为这个笑而显得妩媚生色:“对啊,我也是。”

    钻进唇齿间的烟草气息清凉而微微呛人,有些慢慢融进血液中,有些散逸开在暮色中。她下来的时候,唐嘉指间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靳维仪一脸倦容,坐进车里,转头看着他:“唐嘉,我很累,真没精力陪你吃饭了。麻烦送我回家。”

    他的指尖轻微地一缩,连带瞳孔都是带着兴味,浓墨般的目光沉沉投向她,笑得有些自嘲:“很好,我是司机了。”

    维仪纹丝不动地坐着,倦得连眼皮都不想抬,声音柔和而诚恳:“真对不起,实在太累了。”她第一时间在办公室的卫生间洗去了淡妆,一整天下来,感觉底妆都浮在了表面,感觉更是不好,等到凉水激了脸,才觉得轻松。

    车子有她新抹上柔和的玫瑰乳霜香气,靳维仪素净着脸,更显得眼眶下边青黑一片。若是以往,唐嘉必然觉得这样的女生太过不修边幅,偏偏见她安静地坐着,眼神倦极,却依然直着身子,有着可爱的强悍。

    他抿了唇安静地开车。

    后来靳维仪走的时候,一脸歉意,混合着倦感,加上卸去了妆,那套低调的套裙穿在身上,下颌尖尖,白得不可思议,衬得年龄分外的小。其实她本来就还小,不过大学刚毕业,偏偏滴水不漏得像是在职场打拼了数十年,应付起自己也是游刃有余。

    唐嘉本有些丧气,转瞬她却敲了敲跑车的车窗:“下次我请你,不食言。”

    她真的很少食言,打电话去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懒洋洋的,熟稔地叫着她的名字:“维仪,我等了好几天了。”

    “噢,这就是你说的特色小吃?”

    唐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家小店的门面之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大小的包厢就他和靳维仪两个人,恐怕他还是会觉得太小。唯一的好处是严冬里不用开空调了,坐得满满当当的人散发出对美食的渴望和热情。

    维仪给他的小碟里倒上香醋,又看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倒。”

    似乎三个人之中,只有她笑容最是灿烂,简简单单地绑着马尾,招呼着他们:“多吃点。”又往唐嘉的碟子中加了些香油,“不要客气。”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好笑,又一次看了靳知远和她的姐姐。

    原来长相这个东西,真是有偏爱的,长着相似眉眼的姐弟俩,女孩子妩媚而灿烂,而男生则英俊得叫他也觉得心服口服。

    靳维仪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笑意盈盈地对他说:“这是我弟弟,哎,唐嘉你不是出过国吗?你们好好交流下。”

    他还没说话,靳知远抬头看了眼姐姐,略有诧异,又笑着看了唐嘉一眼:“是啊,有些事我还真想多了解些。”又刻意补充一句,“我让我姐带我来的。”

    她就没听两个人说话,只是略带赞许又调皮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低下头安静地吃煎饺,皮儿炸得嫩黄,一咬就是肉香横溢的汤汁。

    唐嘉将这一眼收在眼底,气定神闲地浅浅一笑。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靳知远的手机在桌上振动,看了一眼,接起来。

    “你在哪里?”

    “不是明天复诊吗?”

    “施悠悠,你敢一个人回去?就在那里等着,我过来。”

    唐嘉看得出靳维仪的目光中有警告,可是她的弟弟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推:“姐,我回学校了。”

    高个子的帅气男生吸引了店里大部分食客的注意,他随意地向姐姐挥挥手,又向唐嘉点点头:“下次见。”接着手脚敏捷地避开小小门面中食客们排列凌乱的桌椅,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维仪尴尬地笑了笑:“呃,小青年,谈恋爱呢。”

    唐嘉漫不经心地替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后微微一笑:“维仪,其实你也还小,和你弟弟差不多。”

    她愕得放下了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些小手段,唐嘉连看都不必,她做得并不好,多么稚嫩和粗糙的逃避。唯一该让自己想一想的,只有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听了她的电话千里迢迢地开车过来,然后发现是三人聚餐?

    为什么自己被拒绝了一次,还要乐此不疲地继续这种追着人跑的游戏?

    而最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她这样不待见自己?

    他安然地问出了最后一个为什么,然后眸色清亮地等她回答。

    靳维仪的表情已经很平静,纤巧的眉毛微微一挑:“唐嘉,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没这样想。”眼神更是不再躲闪,坦然地和他对视,“我并没有不待见你,只是值得待见的人太少,我又找不到而已。”

    他微弯了嘴角,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这是个比较问题。”

    靳维仪的眼中一闪而过生动的怒色,像碎碎闪耀的星子。

    她一字一顿:“唐嘉,拿感情来比较,还真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干的事。”

    老板娘适时地过来,脸色有些为难:“小店人太多了,你们……”

    维仪爽快地站起来,没去看坐着男人的脸色,利落地吩咐老板娘:“剩下的打包,买单。”

    老板娘一脸喜色,手脚麻利地想收拾桌面,而还稳稳坐着的那个男人声音有些凉意:“谁说要走?老板,再来两份。”

    他将大衣脱下,顺手搁在一旁的小凳上,顾不上衣摆沾了地,黑色的衣料上浅浅沾上尘土。一口将一个饺子咬在嘴里,还腾出一只手来招呼她:“坐下来,我还没吃饱。”

    维仪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脸茫然的老板娘,听见唐嘉的声音沉沉传来:“靳维仪,别太过分。总得等我吃饱了再赶人吧?”他眉眼不抬,发色黑亮,吃得不慌不忙。

    想不到唐嘉吃得这样多,两份上来还是不够,又要粉丝汤,问她:“你还要不要?”

    维仪有些讷讷,刚才那句话,她冲口而出,其实原意倒不全是这样。退一万步说,以她的个性,想要撇清关系,犯不着说这样的话,伤人害己。

    他终于吃饱喝足,习惯性地抢在女士前面买单,这才站起来:“走吧。”

    车子在不远处停着,唐嘉却不急着走,只是问她:“我们去逛逛商场?”

    霓虹闪烁,光线潋滟奢靡,却柔和迷醉地流进双眼。城市生活都是这样,慢慢地叫人上瘾,一点点地失去抗拒力。

    “唐嘉,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吧?”她站在原地不愿挪动,似乎想目送他离开。

    “夜生活?”唐嘉示意她看时间,又笑她:“真是不了解行情。”

    这么早,连商场都没有关门,而昨天这个时候,自己刚拖着乏累的步子,把一大堆表格带回了家。真是两个世界的人。维仪无奈地笑笑,和他一起去商场。

    可她不知道和这样一个大男人一起逛街可以干什么。就在一楼入口处卖进口食品的地方瞎逛,唐嘉亦没有催她,让她惊诧于这样的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居然对这些小女生的零嘴都这样熟悉。想必是太多女伴了,维仪心里冷笑了一声,才想说话,忽然听到他指着一个极大的彩色棉花般的棒棒糖,笑:“我妹妹最爱吃的。”

    “你有妹妹?亲生的?”

    “嗯?你不知道吗?她最爱的就是这样的糖果,拉我逛街也不为别的,因为我爸妈不让她吃。”这个大男人难得笑得露出一点宠爱,很有些祸水的样子。这一笑,倒让维仪好感倍增。她也有个弟弟,对着弟弟妹妹的情感大约是相通的。总是觉得,自己大了些,理所当然地应当多照顾小一些。维仪笑了笑,问她:“你妹妹多大了?”

    她还没有听到唐嘉的回答,目光却轻轻斜飞到了不远的一个柜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从目光中消逝而去,缓缓融入了人群。靳维仪的视力向来很好,她确信自己还认得出霍景行的背影和清爽的短发。她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随着复杂的情愫涌上脑海的,还有沉淀着琥珀色般叫人觉得醇香的古酒色眸子。

    维仪毫不犹豫,侧身对唐嘉说了句“对不起”,匆忙拨开人群,快步追向那个人影。

    到底找不见了,维仪立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失落一点点地涨潮,淹没到心口的位置,凉得心寒。目光还在游弋着,似乎指望着哪里可以跳出惊喜来,最后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吓了自己一跳。唐嘉薄唇抿着,带着潇洒的笑意:“怎么了?”

    两个人都是高挑的个子,人潮涌动中如同钉子一般,死死地立在原地。维仪的表情又凝重,真像闹了别扭的情侣。唐嘉表情温柔,像在在哄她。她受不了这样的注目礼,回过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停下脚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捉磨不出是浅笑或沉思。他立在她的身后,身侧是巨大的铜柱,映得两人的身影层层叠叠地交错,都略有扭曲。而维仪也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不远的地方,那个刚才遍寻不见的身影。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声。他只是想看看,这出人追人的戏剧,究竟会怎样收场,于是愈发的不动声色。

    靳维仪只是驻足了一会儿,一瞬间下定决心,脚步急快。绿灯恰好在那一刻转成了红色,而维仪的声音却近乎嗫嚅,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失去了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而霍景行却转过了身子,声音低沉:“我说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后语气有些克制不住的意外,微笑,“维仪,这么巧?”

    他的肤色是古铜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净,少有这样子的,于是看上去愈加的清瘦。而让维仪念念难忘的眸色,益发地散出古酒韵味。她转瞬间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地对他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灯打亮,人群往前涌去,仿佛向四面八方滑开去的时光。

    “单位有事,过来出差几天。”霍景行简单解释了几句,显然是在赶时间,脚步却不由自主停留下来。

    他们互留的电话,然后简单地告别,约好过几天再见。

    一年多过去,在全无预料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霍景行。她只是奇怪自己刚才居然有勇气追了过来,如果像毕业的时候那样,那么她只能怯懦地在寝室默默地数着时间,揣测着他是否已经上了火车。

    维仪住在商业区,需要掉头往回走。她低头捏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加的号码,冷不防撞上路人,才连声道歉:“对不起。”

    “朋友?”唐嘉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冷冷地传到耳朵里,双手拢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维仪惶然间抚了抚额角:“你怎么还在?”眉毛轻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没有?”心情极好的样子,连对他说话都不再间或咄咄逼人。倒有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柔和绽开在唇边,就像糖果融化在舌尖,甜意丝丝。

    唐嘉的目光中滑过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惊艳,半晌,才平静下语气,又带了些挑衅:“怎么?要一起去吗?”其实唐嘉并没有约朋友,只是莫名地见不得她这样的表情。语气越发轻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带得她略微往前冲了一步。

    靳维仪下意识地甩了一下,觉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声音压过了脚步声:“我回家了。”

    她急急地往回走,而那个声音如影随形般不屈不挠:“那个就是你待见的人?”讥诮而嘲讽,像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气,慢慢地转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犹豫地直视那双期待已久的眼睛。彼此之间丝毫没有温度,唐嘉终于轻笑:“是不是?”

    “你还真说对了,我喜欢他整整五年,从来没变过。”她终于轻轻易易地,第一次将这句话从心底坦诚出来,说给眼前的人听,更多的,却是在说给自己听。

    “唐嘉,咱们以后还是别联络了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珠乌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对。你约我我不大拒绝,虽说是因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面子,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些虚荣。”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总是就是我的错,不够干脆。对不起。”

    她自说自话般走了,连之前的气也出得一干二净,顾不上看身后男人的脸色。他目光中那点光亮已经一点点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线,一侧的手轻轻握了拳:她还不干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则是第二次,很干脆地被同一个女子这样拒绝。

    靳维仪从茶室出来的时候接到弟弟的电话,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单位的电话,临时让她去外地出差。其实本不是她的分内事,只是一时抽调不过人手,照例询问她的意向。维仪连忙答应下来,其实审计很辛苦,可是她现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乱七八糟的情绪狠狠地挤出去。

    其实人家说姐弟连心,这话不怎么夸张。然而这次靳知远这次并没有听出姐姐略作夸张的声音,只是问她:“姐,我明天有个同学在我家住几天。”倒是比她还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只是借着说电话的机会出来,又回头惶然看了一眼那个茶室,用青藤装饰的店面,透着雅致和清便。那一眼已经看不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了,却再也提不起勇气跨进去了。

    维仪又打了个电话:“霍景行,我临时要回单位去了。”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个纤细美丽的女子紧紧握着电话,似乎想要把电话里的声音牢牢刻在心底。她沉吟了一会儿,说:“记得保持联系。”

    她的车子就停在路边,坐进去,抬手把空调打开了,吹得脸色发白。只是想起了一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可还是不断地想起那些话。

    他说,那里真的需要我们这些人。所有的基础建设还在兴建,我偶尔也去那些学校代课,我喜欢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说,就是冬天有些难熬,主食只有土豆,就变着法儿吃。

    他说,那里缺水,提水得跑去三里外的水井。

    最后他的目光有着青年人特有的灼热:“维仪,我不想回来了,那里才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很值得。”

    他给她看钱包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合影,他和一个肤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笑得像是天边自由自在的鹰。

    他指着那个女孩向她解释:“我女朋友,一起去的志愿者。”

    后来她在走前给他打电话,霍景行和她说了很久,他是那样细心且妥帖的男子,原来四年间,自己的心事,点点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说:“维仪,有些人天生适应在城市里的生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说的并没有什么困难,只是字字斟酌,语速就显得慢而轻,“况且,我们连过去都没有。”

    分明只是隔了一层玻璃,她却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拼尽了残余的勇气问他:“霍景行,你对我究竟有没有……”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尴尬,于是截断了她的话,莫名地叹息:“我一直觉得我们不可能。维仪,真的抱歉,我从未想往那方面努力。”

    大半年的时间里,维仪忙得母亲益发的看不过去,不是催着她换工作就是安排相亲。眼见打开女儿的缺口有些困难,又迂回开始和丈夫磨。靳志国倒是不以为然,觉得年轻人就要在工作上有冲劲。只不过有时候也做做样子地问女儿,然后侧过脸背着妻子对女儿心领神会地一笑。

    不过维仪回家的机会不多,自然察觉不到父亲愈加苍老的神情。其实连自己的个人生活也乱七八糟,连同事聚会也无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时候有人将歌声吼得太阳穴都发疼。维仪坐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出门回家。她在停车场站了一会儿,这才在包里寻找车钥匙。出口的一侧悄无声息地停着一辆车,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地只觉得车里坐了两个人,灯熄着。

    这样的场所,保不准会见到让人尴尬生厌的场面,她略微扭转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车。

    唐嘉一抬手将前灯打开了,射出的两道光芒强劲,犹如黑夜中潜伏着的猫咪的瞳孔。顺着光线,看到前面走着的女子坐进自己车里,然后顺当地开车离开,再也没有朝这里看一眼。他脸色上淡淡的,却愈加的心烦气躁。只是不相信,这样一辆车,靳维仪已经坐了好几次,却可以视而不见。

    身边的女伴见他坐了很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唐嘉微微一愕,记得某天她对自己说:“像你这样的人……”原来自己真是这种人,在她心里,淡薄得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凭着外在的物质来让她印象深刻。那么,自己真的成了她心里那样的人了。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间抛弃了那些想法,却只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隐隐有着担忧,坊间的传言早就成为他们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关于她父亲的传言——有些东西会在特定的场合成为公开的信息,而他不确定,靳维仪会不会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风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该让她先了解一些,多做些心理准备?这些事他已经在心里权衡了很久,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犹豫。

    有时候公司里的报价差了一分一厘,整个订单的差额就会相差天文数字,他连眉头都不皱。而这件事,却足足让他想了半个多月。那些传言太严重,要对着她举重若轻地拿捏好分寸,他实在没有把握。

    第二天他还是拨了电话,还穿着睡袍,站在阳台上安静地看着小区里的茵茵绿地。而电话开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是半年来自己第一次联系她,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出于普通朋友间的关心。

    而对方显然不这样想,这边心跳还没缓过来,那边已经按下了拒绝接听。

    唐嘉连怒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奈,倒也不紧张了,一遍遍地呼叫。末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时间是几点,那边终于肯接他的电话,女子的声音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得给一种简单的情绪让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难以启齿。他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极好。于是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词上,看似闲聊,却不经意地告诉她关于靳志国的那些传言。

    靳维仪素来很敏锐,他小心透露出的信息,她在电话那头消化了很久,才开口说:“谢谢你。”声音很轻,飘忽得像是天边一缕清云。

    唐嘉只是沉吟了一会儿:“维仪,别多想,有些话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过随口提一提。”

    那边轻笑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双手拢在胸前,眉峰微拢,晨风吹得黑色短发轻轻战栗,因为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可置信的软弱,于是心思恍惚。

    只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变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而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抢先一步知道她父亲出事的消息:那天赶去案发现场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应酬,一口红酒就呛在喉间,再也缓不过来。

    匆忙地离席,赶去找她,靳维仪被他从办公楼拽下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什么都没拿,单薄得只穿了一件丝质光滑柔顺的短袖衬衣,然后坐在车子里瑟瑟发抖。他一抬手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听她在和弟弟打电话。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沉闷得残忍。

    后来唐嘉想想,她对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请她吃饭、约她去玩,她再也没有拒绝过。似乎毫不介怀过往种种,把他当作了好友。他远道而来,她便安心地尽地主之谊。他也没有再勉强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样子,偶尔的思念也是调剂。他见过了她在医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地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转瞬却像变了一个人,抱住了姐姐,低声安慰,他恍然间决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经够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别的为她加上哪怕一点的负担。

    而对于靳维仪来说,那段父亲去世之后时光里,她似乎丧失了所有娱乐活动的能力,接到唐妈妈的电话约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的大脑一度停滞,仔细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个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个气度雍容、保养得当的女子面前,其实早想好了该说什么。只是唐妈妈的开场白却让她惊讶,她伸过手去握住维仪的左手,语气诚挚:“维仪,你爸爸出了事,我们都很难过。”

    他妈妈的眼睛,是岁月流转之后才会有的通透眸色,真诚地回望维仪,轻轻地说:“会过去的,就像时间一样。”

    她又问了很多家事,最后才说:“你们要搬去宁远?”眼色中滑过一丝怜惜,仿佛在看自己的小辈。

    维仪点点头。

    “真可惜了呢。”唐妈妈笑,“我们家小嘉一直很喜欢你。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有负担。”她试探着看了维仪一眼,“那么,你们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言语间有些遗憾,似乎是对儿子不满,旋即又问,“嗯?”

    维仪完全没想到唐母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生硬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阿姨,您误会了,我和唐嘉只是朋友而已。”

    她叹了口气,伸手在维仪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我知道了。”并没有再说别的,直到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再开口提到儿子,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了句,“保重。”

    唐家把生意做到了这里,有时候圈子太小,唐嘉和靳知远免不了还是要常常见面。好几次靳知远都忍不住实话实说:“唐嘉,这一轮报价我根本没指望有人能接,你这是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扫一眼,然后笑:“我觉得还可以。多少能赚点。”

    靳知远哭笑不得:“你别骗我。你接的这两单,最多不过就是白做,一分也赚不到。差价就捏在我手里,我还不清楚吗。”

    唐嘉没说话,自顾自地开始打电话。

    靳知远无奈:“你以为这样就是在帮她?”

    后来唐嘉想想,他哪里想得那样多?其实不过希望她可以不用那么疲累罢了。

    岁月荏苒,靳知远的成长让他暗暗心惊,有时候坐在一起谈合同,那样内敛而深沉的气息,简直叫他想不起以前那个英俊阳光的少年。靳维仪倒是学会了放松,公司的事全交给了弟弟。有次他开车从广场经过,看见她扶着母亲在日光下慢慢地散步。那次自己停下车对她打招呼,她清清爽爽地对自己笑,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他对着靳知远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常常很直接地问他:“你姐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

    靳知远会笑,然后眼角微微勾起,答得从容:“没有,我也担心她快嫁不出去了。”

    两个男人间讨论这种问题其实有些不适合,而唐嘉眉头紧锁着,手指在沙发上轻叩,叹气:“是啊,都过去了这么久,我再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改观?”

    靳知远看了一眼他身侧坐着的女孩子,年轻而妖娆,然后唇角抿起轻笑:“我看不会。”

    唐嘉略带无奈地喝了口酒,轻轻在暗色的包厢里吐出了烟圈,然后说:“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并非完全真诚,叫人分不出真假。

    靳知远低头想了想,指间亦拢着小小一团火苗。他语气有些淡:“我了解。”

    唐嘉一点都没想到,不用他再去找她了。靳维仪在大雪天凌晨,怒气冲冲地拨电话给他。而他当时在家中,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这才皱眉:“维仪?怎么了?”

    她的语气里已经连一丝理智都没有,声音尖锐得撕扯着自己耳膜:“你出来。”唐嘉翻身坐起来,顾不上说别的,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她的语气冰冷,头发纠结在一起,眼眶还是红肿的:“我妈刚走。”她呛了一口冷风,连连咳嗽。并不像是来对他报丧的,更像是愤怒到了极点,来找他发泄。

    唐嘉沉默,伸手揽住她,半拖半抱地拉她进来,然后低声问她:“怎么回事?”保安在一边打着瞌睡,被声音惊动站了起来。唐嘉简单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维仪声音很淡:“你拉他去喝酒了吧?他回来出了车祸,然后我妈受了惊吓,撑不住了。”

    唐嘉霍地站直,惊怒交加,自上而下地看着她,明知此刻她并不清醒,还是冷冷开口:“所以你是说,阿姨的死,是我的错?”

    维仪没说话,良久,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低声抽泣。

    她也是狼狈,只穿了睡衣,套了大衣就跑下来。唐嘉环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上去再说。”

    此时在暖暖的房间里,维仪有些恍惚,缓缓地把那杯水放回茶几上,双手交握,手指纤细而苍白:“唐嘉……我没有怪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一个个地都走了。我害怕……”

    唐嘉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在她的身边,只给她宽阔温暖的怀抱。

    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他竟心绪万千,仿佛走过许多路,终于有了这一刻,她在最困难悲伤的时候,转身找到了自己。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维仪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窗外,牙齿咬在唇上,苍白脆弱。后来下车的时候,她走在前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微微缩着肩膀。唐嘉在一瞬间很想把手围拢上去,走慢几步想了想,还是算了。

    其实他们公司员工很多都认识他,来往吊唁总见到他陪在维仪身边,免不了私下讨论起来。他若无其事地进出,最后维仪问他:“快过年了,你还是回去吧?”

    他像才想起来似的,于是理所当然地说:“大雪封高速了,今天肯定走不了。”

    偏偏那一晚,靳知远又忙着出门去吴总的新厂了,像是出了急事。维仪嫌自己家里冷清,被他一拖二拉地,就去了他家。

    他们之间难得可以这么平和的聊天。

    靳维仪因为喝了酒,眼神潋滟,和月白色流转光华的胸针相映相衬,说不出的动人。

    他们聊起很多东西,维仪似乎懒散地靠在桌边,听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后来话题一转,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一直单身下去?”

    言下之意是说她嫁不出去了?维仪皱眉,又向他笑了笑,笑容明媚可爱。

    她的声音像婴儿一样柔软:“我早就错过了那个人。错过很久了。”

    唐嘉却似乎如同捕捉到了商机一般,双眼一扫之前的阴霾,轻柔地扶着她的肩,悄然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甘心,还是一直还爱着他?”

    不甘心……还是爱情……?

    是的,她是不甘心,她错过那么多次。大学的时候,矜持也好,害羞也好,总之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先开口的一方;之后各奔东西,她赞叹他的志向,于是越发的迷恋,其实大约心底也是清楚,她在这里有这样多牵挂,永远不能做到像他一样的。

    她有时候会想,若是能和他一起吃土豆,整整一个冬季,那大概也是甜蜜的。可是……缺水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忍受?

    这样简单的问题,清脆的叮当一声,打碎了心底最后的梦幻一角。就是这样现实,她的梦想,充斥的全是娇贵和矫情,和自以为是的眷恋。

    罢罢罢,维仪悄悄地用双手掩面,而凌乱的长发胡乱的散落,似乎替自己蒙上黑色的面纱,不敢直面这个世界。

    而身侧的男子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不依不饶地扳着她的肩:“维仪,我真的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想了想,嘴角笑意明显,“靳维仪,那个晚上,你只想到了我,对不对?”

    他越来越有把握,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在之前的记忆里,她几乎从不失态,连噙着冷笑都叫人觉得总是优雅美丽。

    唐嘉越这样想,心底就越发的柔软。他要是早些想到,早些了解,那么这几年,她不会这样孤单地走来——原来自己也是自私而带了愤然的,气愤她的坚持和拒绝,由是而加倍地自我放纵。

    如果不是这一刻,那么他会不会像她一样,错过很久?

    而他刚刚建立的自信,转瞬被身边女子一句话又打击得无以复加。

    靳维仪从指间的缝隙里看着她,语气很彷徨无措,但是带着乖巧的诚实:“唐嘉,对不起。我对你,应该是没有感觉的吧?”

    又是拒绝他,可是语气竟然还是询问!

    唐嘉越来越不耐烦,怒火一点点地往上涨,拽下她的手:“你给我说清楚,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这样算什么?”

    靳维仪终于慢慢收拾了心情,重拾了理智,安静地和他对视,目光如同水晶,扫到了他挺直鼻梁一侧的密密汗珠,不禁微笑。

    “唐嘉,其实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谢谢。不算上我爸出事的那些事,还有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们的订货是你们公司成本价做的吧?你不说,可是我都知道……”

    唐嘉忽然有些粗暴地打断她:“我不要听这个。”

    维仪一愣,笑:“对不起,可是你让我讲完好不好?”

    “那么,你先听我讲完。你要拿这些做砝码,那么我告诉你,你弟弟从来是个很明白的人。就算之前我帮过你们,后来他给我的订单也足以回报了。现在我不要听生意和钱,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微微皱着眉,显得英俊而执着,那种眼神竟然和维仪记忆深处,靳知远某刻的神情这样相似。她若有若无地想起来,原来每次靳知远用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位花花公子的风流事的时候,自己刻意的鄙夷和挑衅也是显而易见的——难道,这就是在乎吗?

    第二天是被开门声惊醒的,等维仪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一个小姑娘,好奇地站在自己面前,大声问她:“你是谁?”

    而她身后则是唐妈妈愕然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个沙发还在熟睡的儿子身上。语气惊喜而带着疼爱:“哎哟,维仪,你怎么在这里?”

    唐嘉被妹妹摇醒,一时间还有些摸不清状况,见到了母亲,才有些讪讪地招呼:“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唐妈妈只来得对他说一句:“下大雪了啊,怕回不来,就早早地赶回来了。”全副精力已经摆回了维仪身上,心疼地捏了她的手腕,“维仪,怎么又瘦了?”好几年没见,却依然亲昵得像是一家人。

    维仪的目光越过了唐妈妈的肩头,看到唐嘉在捏妹妹的脸,低声说着什么。她微弯唇角,扬声喊住他:“唐嘉,你不是说你家人都在文都赶不回来吗?”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回望,三十的男子,竟带了少年般羞涩的神情,良久说不出话来。

    唐妈妈像是明白了什么:“维仪,今年我们都过来过春节啊,他没告诉你?”

    他本性难改,昨晚痛心疾首地说:“今年估计回不去了,在你家过年好不好?”

    维仪揉揉眼睛,窗外光线明亮,飘坠的雪花,更像是晶莹的点缀。这个冬天,什么都经历了,只有此刻觉得温暖真实。

    End

    靳知远的指间夹着一支签字笔,轻轻地转了一圈,然后抬起眉眼,熠熠生辉:“姐,唐嘉的新厂选址了,就在这里。”

    “嗯,我知道。”维仪低头查看一份传真,“怎么了?宁远的电子业就是有优势啊,人力又便宜,他没道理不选这里。”

    “哦,这样啊。”他忽然微笑,了然地点点头。

    厂房是在宁远的郊区,占地极大,到处是工地的一片喧哗嘈杂之声。主干道已经修好了,路边还有一些尚未种植起来的大树,赤裸着巨大的根部,斜倚着地面。

    维仪出来的时候穿了新鞋,不知怎么的,稍微多走几步路就有些磨脚,于是越来越慢。耳边听着唐嘉在对自己介绍,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而刚才最后的一步,她确定脚后跟上有一块皮已经彻底地破了,现在每踏出一步,仿佛就有人拿着刀子狠狠地锉了伤口一刀。

    她走不下去了,回头望望那辆车。

    唐嘉跟着他站定,顺着目光往后看,笑:“哦,大门还没造好。”又理所当然地拉住她的手,“走,去看看车间。”

    “唐嘉,我走不动了,你把车开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维仪皱皱眉,轻轻把脚从鞋子里踮起来,不让伤口再被触到。

    唐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低笑:“怎么了?”他笑得时候很诱人,连语气都像在轻轻挑逗。

    维仪顾不得形象了,一只手扶住他,一手把鞋摘了下来:“我脚磨破了。”一边倒吸冷气,轻轻咬住了嘴唇,“你看。”

    唐嘉有些认命地往回走,又微微带着笑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要不要我背你走?”

    维仪知道他在看玩笑,扬眉望向他,安静地说:“你不嫌累的话,我当然没有问题。”

    而他那样骄傲而炯炯地看着自己,然后没有一点犹豫地大步走了回来,轻轻俯下身子:“来。”

    维仪骇然,伸手推他一把:“别开玩笑了,去开车啊。”

    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手臂,然后将她放在背上,直起身子往车子那边慢慢走去。几乎不费力气,因为她的身子很轻,又很柔软,长发擦在自己的耳侧,连心底都像被水融化了。他在心底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走着走着,脚步就缓下来。

    唐嘉的父母很着急。他们儿子早早地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同龄的连孙子都抱上,偏偏自己家里没有动静。唐嘉想想也是,他们也磨合得够久了,从相亲开始算,彼此之间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再没什么可以推脱了。

    “维仪,我妈说到目前为止,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追到了你。想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追不到你,就真的老了。”他的语气带着笑,一点点地擦进维仪心底,“要是在我年轻有为又风流倜傥的时候还迷不住你,我还真没指望了。”

    然后他深呼吸:“所以,我们结婚吧。”

    天气很好很好,阳光柔柔洒在了交叠的人影上,维仪看见有建筑工人从身边走过,肆无忌惮地看着两人。她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把脸轻轻埋在了男子的肩侧,轻柔而美好。然后她干干脆脆地点点头,似乎为了让他放心,又轻声说了一句:“好。”

    这样好的天气里,的确是,过往再斜风细雨,只是往前,不须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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