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请问你为什么会说德语?”
科拉半岛超深钻探基地的营帐中,工程师瓦西里正在审讯“地狱来客”。
“我在中国天津的德租界长大,我的父亲在德意志银行工作。先生,如果您能找到一个中文翻译,我很乐于对您说中国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
这时候,秦北洋千万不能犹豫,否则会被判定为间谍。
趁着刚才洗澡的空当儿,他已在心底编好答案——就算牺牲性命,也不能泄漏亚特兰蒂斯大陆和世界树的存在,万一引来地面上的人类,会给地下净土带来毁灭性的破坏。
“两年前,中国参加世界大战,向欧洲战场派遣了几万名劳工。我才十七岁就到法国去修铁路和战壕。原本以为战争结束可以回家了,可我又被送上一艘轮船,到了北极的摩尔曼斯克港,帮助协约国修建兵营。我的狗是在法国捡来的,我的刀是在摩尔曼斯克偷来的。我必须要用这条狗和这把刀,逃出协约国的兵营。”
“为什么要逃出来?”
“因为我在法国修铁路时,听说了伟大的俄国十月革命,我非常向往革命。对了,我会说几句简单的法语,如果您不信的话。”
他刚冒出几个法语单词,就被瓦西里叫停了:“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在12000米深的地下?”
“一个月前,我带着狗逃出摩尔曼斯克。但科拉半岛太荒凉了,我迷路了,不慎坠入一口深井。幸好中间有许多窟窿和缝隙,我和狗在半道找到藏身之处。但我无法再爬上去,只能下去寻找水和食物,否则我会渴死的。我很走运,终于找到干净的泉水,底下甚至还有蘑菇。对,非常可口的蘑菇,让我侥幸活下来。我一直坚持到钻头下来,瓦西里同志,感谢你救了我。”
生死关头,秦北洋编起故事来面不改色,心里暗暗佩服自己。
瓦西里表情严肃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这套话吗?”
气氛有些尴尬,秦北洋看了看九色,天还亮着,它无法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
突然,他想起在日本京都第三高等学校时,读过卡尔·马克思的德文原版《共产党宣言》小册子,他开始背诵著名的开篇:“Ein Gespenst geht um in Europa - das Gespenst des Kommunismus. Alle Mächte des alten Europa haben sich zu einer heiligen Hetzjagd gegen dies Gespenst verbündet, der Papst und der Zar, Metternich und Guizot, französische Radikale und deutsche Polizisten.”
瓦西里听懂了这段德语:“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记忆力和背诵的特长,终于救了秦北洋的命。
“欢迎你来到苏维埃俄国。”瓦西里在文件上盖了一个决定秦北洋生死的图章,“苏维埃会给你安排一个适合的落脚点!”
临别前,秦北洋又提了个问题:“瓦西里同志,您懂古希腊文吗?”
“略知一二,我读过东正教的教会学校,学过希腊文本的《圣经》。”
秦北洋写下一行文字——
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
是当他在地下世界时,渡过地心海,来到连天绝壁下,发现一具古希腊骸骨刻下的。
“Erkenne dich selbst.”
瓦西里说出一句德语,意思是:“认识你自己!”
原来那位古希腊探险家先贤,也见过伟大的奥丁,甚至也窥探过宇宙的真相?
“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原本是在古希腊奥林匹斯山的德尔菲神庙上的铭文。”
瓦西里又解释了一句,秦北洋微笑着摇头:“不,这是更古老的箴言!”
秦北洋走出科拉超深钻井的营地,九色正在等他。这头吞下大量重金属矿渣的小镇墓兽也知道在雪地和枯草上反复打滚蹭干净,免得让主人讨厌。
它看到了鹿。
两个萨米人孩子的驯鹿,长着硕大分叉的鹿角,对九色尤为亲近,几乎要上来跟它碰鼻子。两个孩子的眼睛,像北极冰海一样蓝,头发是几乎发白的浅金色,却长着类似蒙古人与俄国人混血的面孔,大脸盘,小翘鼻。这个种族来自亚洲,却生活在欧洲最北端,他们是金发碧眼的亚洲人,已在北极圈饲养驯鹿数千年,这两个孩子让他想起躺在冰棺里的奥丁。
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地球表面的空气,仰望清澈到近乎透明的天空,抓起雪块擦在脸上融化。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如何才能回到两万里外的中国。
他有一种预感,安娜还活着,她和其他人都已从北极冰海的孤岛上逃生。秦北洋要回中国去找她。
一辆卡车碾压过冰原,跳下来个穿军装的俄国人,此人会说简单的德语,将秦北洋和九色请上卡车。
他们穿过俄罗斯北方的荒野,除了冻土地带就是大森林,偶见几栋小木屋。这是个地广人稀的辽阔国度。他们颠簸了三天三夜,卡车在皑皑白雪中,驶入莫斯科。秦北洋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冰封的莫斯科河,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尖顶,宽阔的红场,数颗洋葱头尖顶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卢比扬卡大街11号,一栋戒备森严的坚固大楼院内,秦北洋通过了“契卡”的审查。
秦北洋被送上另一列火车,关在闷罐车厢,直到乌拉尔山区。
俄罗斯内陆的寒冬,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秦北洋穿着一件破大衣,冻得瑟瑟发抖。他抱着九色,心中默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被下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无法与外界联系,否则他早就往中国发一份电报了,至少先知道欧阳安娜与齐远山是死是活。
地理书上说,乌拉尔山是欧亚大陆的分界线。他和九色住在废弃的小木屋,幸有壁炉烤火取暖。他每天跟农民们一起伐木劳作,努力学习俄语,成天“哈拉朔”“死巴西吧”“达瓦利息”“多波雷金”……幸好他有德语基础,能轻松发出小舌音与大舌音。
秦北洋有了一个俄国名字“格奥尔基”,就像他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他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方圆几百公里的无人区,不是冻死就是被狼吃掉。
狼。
这年冬天也是泛滥成灾,狼群的胆子越来越大,频繁地袭击村庄。就在秦北洋的小木屋隔壁,有户人家的小女孩被狼叼走。人们端着猎枪找了三天,才发现被狼吃剩下的小小骨骸。小女孩很喜欢九色,常跟这头“大狗”一起玩耍。
九色的琉璃眼球放射寒光,悄悄告诉主人,它要为死难的孩子复仇。
秦北洋穿着熊皮袄,头戴哥萨克帽,背着猎枪和五十发子弹,携带环首唐刀,踏入莽莽丛林……
1920年1月6日,秦北洋在欧亚大陆分界线上,面朝东方的西伯利亚荒野,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太阳。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不同于西方人的12月25日,俄历圣诞节是1月7日,传说森林里会出现严寒老人与雪姑娘,还有狼。
秦北洋不是单枪匹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一位村里的老工匠搭伴——他叫亚历山大,六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头儿。
老头儿不是本地人,多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村子,专以打造捕兽工具为生。他设计的捕兽夹巧夺天工,无论力大无穷的狗熊,还是狡猾的狐狸,全在他的捕兽夹下呜呼哀哉。他还能制造极其复杂的陷阱与套索,能让野兽几乎毫发无损地被捕获——这对于紫貂与银狐来说尤为重要,一张没有瑕疵的裘皮,可在莫斯科的市场上换得同等重量的黄金。而如果有弹孔或捕兽夹留下的伤疤,自然大打折扣。
亚历山大没有家人,沉默寡言,极不合群。只有秦北洋跟他关系不错。这次捕狼行动,老工匠固执地拒绝火器,只携带一支钢铁十字弓——早已被淘汰的武器。
九色发现雪地的脚印与狼毛,挖出小孩的骨头——上个月被狼叼走的一对双胞胎孩子。
就是这儿,狼出没的地方。老工匠埋下几个捕兽夹,还有精致的套索,只要狼爪子一踩进去,立即会被倒吊在树上。他又用了树枝做了记号,以免自己人踩到陷阱。
他们匍匐在雪窝子里,不久便听到狼的惨叫声……
这一天,他们抓住了九匹狼,全部当场处决,拖回去向村民们展示。
当晚,狼群再次袭击了村庄,作为对捕狼行动的报复,它们杀死大量家畜,咬死两个落单的男人。等到九色变身成幼麒麟镇墓兽,准备用琉璃火球消灭这些恶狼时,它们感受到了“灵魂机械体”的热量,纷纷嚎叫着逃窜。
次日,秦北洋与亚历山大再次捕狼,却一无所获,狼群巧妙地避开了陷阱和捕兽夹。
“这些畜生变得聪明了!很奇怪,我从没遇到过这么聪明的狼群。”
老工匠拧起浓浓的眉毛,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嚎。不是一头狼,而是几十头狼的声音,像全世界的狼在开大会。
秦北洋和九色循着声音而去,悄然爬上山坡。老工匠背着沉重的捕兽夹,躲在枯草丛中观察,看到一个庞大的狼群,至少有四十头狼。
这些狼围绕着一口棺材。
匪夷所思,森林深处的雪地上,平白无故暴露着一口棺材。金属外壳的棺材,估计是传统的铅棺,经过焊接处理,极度坚固,密封性能极好,露天存放也不会损坏。
凶残的狼群跪在棺材前,看它们的一举一动,仿佛成了家养的看门狗。它们按照顺序排列,强壮的公狼靠近棺材,瘦小的母狼排在外面,整整齐齐,貌似以棺材为圆心的太极八卦!
第一只狼开始嚎叫,它是头狼,最为强壮高大。其他狼错落有致地叫起来,简直像多米诺骨牌。躲在山坡上的秦北洋,听出这些狼嚎竟带有某种旋律,好像是……《上帝保佑沙皇》?俄罗斯帝国的国歌,半年前在巴黎,凡尔赛军事基地,他听白俄贵族沃尔夫男爵唱过几遍,便记住了旋律。
秦北洋与老工匠交换了眼神,不错,这不是幻觉!
这些狼被棺材控制了,集体嚎叫出俄罗斯帝国的国歌。这是某种可怕的仪式,就像人类的巫术,或古老的祭献。难道被吃掉的孩子们,就是这种仪式的牺牲品?
果然,秦北洋看到了一颗头颅,小女孩的头,就半埋在棺材旁的积雪中。
秦北洋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两年多前,东海达摩山的童男童女,差点儿被岛民祭献给恶龙镇墓兽。如今在乌拉尔山的森林里,这个小女孩被狼群祭献给了一口棺材。
他控制住九色复仇的欲望,仔细观察附近的地形,感觉正好在一条上佳的龙脉上。他没有罗盘等工具,仅凭着他跟父亲分金点穴的经验,发现这里的地气旺盛,长着几棵参天大松树。棺材正对一座山丘,酷似中国陵墓的坟冢封土。
俄罗斯的冬天黑得早,他必须要开枪了。秦北洋的枪口瞄准了头狼,冷静地扣下扳机。十环。跪在棺材前面的最强壮的公狼被当场爆头。枪声回荡在山谷,狼群惊慌散开的同时,他已换好子弹,开出第二枪,又打死一头公狼。
同时,老工匠的十字弓也开始发力,钢箭穿透冰冷的空气,箭无虚发地插入狼的眼睛或咽喉,这种中世纪的冷兵器,依然是捕猎的利器。
他们像百发百中的老猎人,对猎物大开杀戒,很快留下七八具狼尸。不过,秦北洋专杀公狼,饶了母狼和小狼,总不能斩尽杀绝。
等到狼群散尽,秦北洋与亚历山大从山坡下来,带着猎犬般的九色到棺材前。
空气中弥漫着狼血的腥臭,他抽出背后的唐刀,再给雪地里挣扎的公狼补了几刀,帮它们早点儿解脱,也是一种仁慈。
这口金属棺材散发着某种气息,从焊死的铅皮缝隙喷薄而出,弥漫在整片山谷与森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夕阳已经落山,邪恶随着黑夜而笼罩大地,比在地心历险还要让人恐惧。幸好,还有老工匠亚历山大与小镇墓兽九色。
突然,秦北洋背后响起狼嚎声,他还来不及装填子弹,九色已化身为幼麒麟镇墓兽,顶着峥嵘的鹿角,同时吐出三颗琉璃火球,瞬间烧死了三头意欲偷袭的公狼。
老工匠见多识广,说这棺材不是好东西,此地不宜久留。秦北洋把小女孩的头颅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拖着头狼返回。
一路上,九色开道警戒,亚历山大握着十字弓殿后,确保野兽不敢近身。
秦北洋只是想逃得离那口棺材越远越好,仿佛某种邪恶的东西,已经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当晚,欢度圣诞节的村民们惊呆了。年轻的中国人,竟然拖着一头巨大的死狼回来。剖开狼肚子,发现小女孩的一只红鞋子,戳中所有人的泪点。
秦北洋把孩子的头颅带回家,又亲手给她报了仇,家属感激不尽,送给他面包和盐,这是俄国人行给最尊贵的人的礼节。
村长听说山谷里有一口棺材,觉得着实蹊跷。只要有这口棺材存在,就会引来狼群,带来持续的狼灾。全体村民经过商议,决定连夜去破坏棺材。从村子里挑了最强壮的十个男人,加上村长、秦北洋、亚历山大,带着火把与武器,还有几条猎狗(九色也算一条),一同往山谷而去。
前往山谷,一路听到狼群哀嚎。大伙儿不断朝天放枪——先把狼群赶走再说。雪地里还有许多狼的尸体,但最醒目的是那口棺材。
无人胆敢靠近,只有留着大胡子的老村长,围绕棺材转了三圈。某种力量像伸出一只手,拽着村长的脖子,要把他塞到棺材里去,不可抗拒。
“把棺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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