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生命是一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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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后来才发现,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

    光阴不曾凋残。而我们,回首的刹那,已是落叶满阶。曾说过,要认真地老去,却仍活得潦草;曾说过,余生携手陌上,却是冷暖自知。多年后,欢乐去远,悲伤去远,只剩下不悲不喜的日子,如一叶舟,载着沉默的我们。

    生命,或许只是一场告别。

    从起点开始,对红尘世事,说再见。

    行役之旅,柳永时常怀念过往。那些或清淡或浓情的日子,寄存着他的落拓与风流。却又总是这样,往事如书,翻开遇见流水断桥芳草,合上只有西风古道残阳。如今的他,没了意气风发,没了狂放不羁,就连那几声人生如梦的叹息,也显得没有气力。

    庆历六年(1046),柳永移任苏州通判。

    此时对他来说,通判这个职位,不仅尴尬,甚至好似鸡肋,却也只能前往赴任。事实上,此后他的寄禄官仍在升高,职位却始终未变。大概,这就是皇帝对他的惩罚。

    乘兴,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淑气散幽香,满蕙兰汀渚。绿芜平畹,和风轻暖,曲岸垂杨,隐隐隔、桃花圃。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

    羁旅。渐入三吴风景,水村渔市。闲思更远神京,抛掷幽会小欢何处。不堪独倚危樯,凝情西望日边,繁华地、归程阻。空自叹当时,言约无据。伤心最苦。伫立对、碧云将暮。关河远,怎奈向、此时情绪。

    江南,他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烟波千里,和风晴暖;汀兰岸芷,隐隐桃花。

    然而,这样的江南,并不能让他心静如水。远远望去,兰舟载着他,飘入杨柳依依的江南画卷,却又莫名泛出。想起曾经的小欢幽会,突然沉默,春水也仿佛失了明媚。

    他说,自叹当时言约无据,似乎是在悔恨当年写那首《醉蓬莱》的时候,未能仔细斟酌。反正,写了那首词,他就注定要在不尴不尬的官职中结束官宦生涯。

    苏轼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可惜,柳永偶有闲情,也总会无奈地断送。

    庆历七年(1047)正月,滕宗谅移任苏州太守。与蒋堂相同,也也是柳永中进士时的封印卷首官。对柳永来说,他是老师,亦是故人。重逢之日,欢喜自不必说。不久后,柳永写了首《永遇乐》,赠给了滕宗谅:

    天阁英游,内朝密侍,当世荣遇。汉守分麾,尧庭请瑞,方面凭心膂。风驰千骑,云拥双旌,向晓洞开严署。拥朱轓、喜色欢声,处处竞歌来暮。

    吴王旧国,今古江山秀异,人烟繁富。甘雨车行,仁风扇动,雅称安黎庶。棠郊成政,槐府登贤,非久定须归去。且乘闲、孙阁长开,融尊盛举。

    他的赠人词,虽然古朴,却不是我们熟悉的柳永笔意。

    这首词,说其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也不为过。他说,滕宗谅上有皇帝宠幸,下有百姓拥戴,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因此在苏州必将大有作为,不久后将会被召回朝廷委以重任。层层写来分毫不乱,又大量运用典故,颇显得典雅郑重,谀而不谄。

    然而,这样的词终究是少了些飘洒。印象中他是这样:写青楼生活,便是纵情纵意;写天涯羁旅,便是匹马西风。可以孤寂,不应卑微。

    此后不久,滕宗谅病故。前往凭吊的柳永,看到了苏舜钦写的哀辞,才知道自己这位同年也在苏州。原来,苏舜钦因为支持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为守旧派所恨,于是被弹劾,说他用所拆奏封的废纸换钱置酒饮宴。结果是,他被罢职隐居苏州,修建了沧浪亭,过起了闲散日子。

    在沧浪亭,柳永见到了苏舜钦。

    四十岁的苏舜钦,狂放不减当年。尽管,生活也不如意。

    他在《水调歌头•沧浪亭》中写道:“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读着这首词,柳永不禁悲从中来。十余年前,进士及第,他们曾满载欢喜,游遍帝京。而如今,皆是仕途失意之人。

    苏舜钦的感慨,也便是柳永的感慨。

    只不过,境况相似,苏舜钦能够散淡度日,柳永时常心境黯然。

    次年,苏舜钦病故,柳永悲伤了许久。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庆历七年,柳永已转为都官员外郎了,却仍是通判,连太守之职都得不到。秋天,他去太湖泛舟。悠悠的秋水里,没有过往,没有尘埃,扁舟掠过,亦是刹那无痕。他终于发现,名利这场梦也该醒了!于是,有了这首《凤归云》。

    红尘旧事,不论多浓墨重彩,最终都付与了渔樵笑谈。

    如他所写,蝇头利禄,蜗角功名,都是徒劳的争逐。

    终不如,一船风月,惯看浮沉聚散。

    后来,柳永还曾移任杭州通判。皇佑二年(1050),柳永由都官员外郎转为职方员外郎;皇佑五年(1053),又转为屯田郎中。不管怎样,日子总是少有滋味。按照宋制,官员年满七十可致仕。皇佑五年,七十岁的柳永致仕,结束了风雨飘零的官场生活。

    富贵荣华,功名利禄,还在别人的世界里招摇着。

    他隐于繁华之外。与自己为邻。只是仍有感伤。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深秋,孤馆灯青,他认真地归拢了自己的人生。

    回忆往昔,曾流连歌楼妓馆,也曾追逐浮利虚名。

    风流浪荡是他,独步天涯是他。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迷蒙的世事里,他的身影格外清晰。画角呜咽,秋意已深。阑珊的青灯下,是他苍老的容颜。当然,还有苍老的往事。这样的夜晚,注定抱影无眠。事实上,天亮的时候,他还在追思过往。

    人们说,《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至和元年(1054),柳永去世。落幕的时候,也是秋天。

    奉旨填词,浅斟低唱,转眼间尽数作古。

    关于柳永的身后之事,向来争议颇多。宋史中没有他的传记,人们只能从前人笔记中找寻他生前身后的蛛丝马迹。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说,柳永卒于襄阳;《独醒杂志》中记载,柳永的墓在枣阳县花山;王士祯在《分甘余话》中说,柳永卒于京口,葬于真州。

    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柳永“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王和甫即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曾任润州太守。润州即镇江,《镇江府志》有同样记载,而且还记载了在土山下发现的柳永墓志铭残碑内容。因此,柳永葬于镇江是很有可能的。

    还有种说法是,柳永去世时穷困潦倒,是一群妓女合力葬了他。此后每年清明,群妓都会不约而同地前往墓前祭扫,世人称之为“吊柳七”,或者“上风流冢”。这种风俗,一直延续到宋室南渡。想必,是后世仰慕柳永的文人,给了他这样一个浪漫的结局。不论真假,至少那画面感人至深。

    秋风原上,沉睡着那个多情的才子。满城青楼女子,尽数缟素,哭声震天。她们中的许多人,并未与他谋面。但她们知道,多年以前,他曾以怜惜,以知己的姿态,面对烟花巷陌里的女子。在她们被世人践踏的时候,他给了她们真诚的温暖。她们有足够的理由为他送行。

    薄情的世界里,他和她们,都曾深情。

    一袭白色,为他寂寞却清白的人生,作了结。

    市井中,仍有人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

    千年以后,还有人捧着《乐章集》,遥望当年的潇潇暮雨。

    岁月轮回,生命寂静。来去之间,我们或曾丰盛,细看却是两手空空。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莫说经过的人们,就连我们自己,都是过客。

    无疑,柳永是风流蕴藉的,但又是孤苦伶仃的。寻遍前人笔记,都少见他的妻儿或朋友。他流连花坊,但那里只是歇脚的地方;他吟风弄月,可风月也非栖身之所。

    于是,留给他的只有天涯。

    一个人,一匹马,怎么都走不出秋天。

    随园散人

    2017年11月,于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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