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乌鲁木齐。。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更是让人冷得难受!
远远的天山,犹如一块巨大的冰,阴阴的,灰灰的。朝着晚霞的峰峦,静静地涂上一层浅浅的,淡淡的玫红,使人并不觉得红光的温暖,反而更感渗人,空旷、寂籁和凄凉,恰似一个遥远的梦。
白风卷着雪花,扎扎实实地刮了一天,到黄昏时分,才停下来,空中的雪花,就像一只只找不到窝的蝴蝶,轻轻地,无声无息地,忽忽拉拉地在披着一层白衣的树林里,高楼上,田野里,甚至在车辆的门窗里,和行人的头、肩上、脖颈到处乱钻乱落。
二
火车站上乱得不能再乱了!
站内。
排队上车的,人碰人,人挤人,人推人,人骂人。行李少的旅客,轻松自如,悠然自得,拎着小提包,晃着腿,高兴起来,脚一伸,绊一绊那些拼命叫唤,甚至急出眼泪奔跑着的人。
行李重的旅客,如吃力的骆驼,身上背着,肩上挎着,手里拽着,拼力向检票口涌去。
等车的倒很悠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吃着东西的,喝着水的,看书的,唱歌的,男人把腿跷在女人身上的,女人把手放在男人肩上的。有些找不到厕所,就让小孩在墙根大小便的,……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闲、从容和无所谓。
站外。
在出口处接人的,拉着行李找车的,脖子上吊着、手里举着××旅舍牌子接客的。
整个车站,只有夜深时刻有短暂的平静,其他时间都是喧嚣的,杂乱的,繁忙的。
站内站外有许多戴大沿帽,穿着铁灰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在“优质服务和文明礼貌月活动”的大标语下,辛勤地忙绿着。有微笑的、有严厉的。不由使人想起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
三
黑猫警长们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乞丐不如的盲流,因此对这些人,服务态度文明不文明已经是极不重要的。带根本性、实质性、迫切性的问题是,他们这些人从安徽、四川、河南、江苏、山东等各地,讨要、扒车,逃到新疆,已经成为活着的死尸!除了鼻子里还有着活动的风,其他一切全光了!他们并不像那些乘客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防着小偷,对前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用“偷克斯”的目光进行透视。而他们只是闭着眼,裹着棉絮,蜷在车站内外那些不显眼的地方,去担忧肚子问题和去向问题。
然而,这些人又最难缠。
他们最怕的也就是那些黑猫警长。
站着的,她们就推着往外送,走走走走走!五个或十个走字一气说。
蜷着的,她们就踢着叫,起来起来起来起来!四个或六个连起来喊。
走走走走走!
起来起来起来起来!
驱瘟神和驱蝗虫一般。
四
一个黑猫警长来拖地。
她手里拿着一米来宽的大拖把,一边向前耕,一边叫喊:
“让开让开!让开!”
“起来起来!起来!
耕到候车室的西北角,站住了。叫:“起来嘛!起来起来!讨厌!”
蜷缩在地上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不知她是哪个省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她已来了几天?还有谁?她面色苍黄,头上辫子很久不梳不辫了,像两个把乱羊毛。眼睛毫无神采,嘴唇焦干,好像还在发烧。
身上很旧了的绿格衫,肩上补了两处,裤子是发了白的黑布。由于长期在火车上坐着,和在车站蜷缩着,膝盖处隆起一个很大的弯子。
身旁放着一个白塑料绳儿扎紧的被卷,上面除灰尘泥斑,还有黑猫警长刚捣湿的污水印。
她似乎有了经验,她们叫几声,起来起来!起来!最好不要马上就起来。一起来,她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推将出去。要再重新进来,那就困难多了!她们用拖把捣一下,最好让一让,不要说痛,不要回嘴,也不要瞪眼,她们站一会儿,马上就会走的。因为她们是固定的值班时间,在固定的时间内,要拖完全厅,她们没空多纠缠,否则,她是干不完的。
今天,这个拖地的可不比往常,她用拖把拍着地,一定叫她起来。说她在这儿睡了好几日了,脏死了!一定要把这儿拖干净。
她被她的拖把捣得实在没地方再躲了,只好摇摇歪歪站起来,还未来得及伸手抓住包上的绳绳,包,溜冰一样,被她一拖把推得三四米远。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提。
她又是猛推一下,包又向前滑去!
她伤心地哭了!
五
她终于被彻底赶出来了。
两个黑猫警长一个拉,一个推,一直把她送到候车室门外的最后一个台阶下。
第一个教训她的就是车站广场上那日落前的冷风!它们从楼巷间,车顶上,猛然卷起叶片、糖果纸、沙子,烟囱里飞落下来的烟灰,鞭尾似地往她脸上、身上抽去。
她赶紧裹紧那身旧格衫儿,尽量不让风儿钻进里面去。
冷酷的风,该死的风,拉不动她的上衣,就一个劲地撕着她的裤腿,拼命往一边摔去。
讨厌的风,肆虐的风,不知从那儿把街上的烤羊肉烤饟的香味,油炸水饺,炸麻花的刺啦声和香气,一阵一阵带给她的耳朵和鼻子。
本能的食欲,几天以来总没有这样强烈到使她无法控制的程度——身上所有活动着的消化、吸收系统,一齐向她发出强硬的驱使,撕割!
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到一个烤饟的维吾尔族大娘跟前:“大妈!”
她不懂她的话,拉拉头上的蓝头巾,抬头看看,知道她准是饿了,给了她一个荷叶一般大的黄油油的热饟。
她没有马上吃,而是马上哭了!
她要对她磕头。
她不懂。
她走了,走到一个避风处,吃了一半,便越吃越慢,越咬越小,每一次只用牙尖咬那么一点。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到背包里。
接着,她便下决心,准备在避风墙脚下,望着星星过夜!
六
她紧挨着背包坐下。
肚里有半个饟,心里也不那么慌了,手也不那么抖了。
开始想起事了。
她想想来新疆这一路上,眼泪又下来了!想想到了新疆以后怎么办?在哪儿落脚?自己该往哪儿走?她叹了口气,揩揩眼泪,又不哭了。
她刚在被上枕下去,忽见一辆马车得得得地跑过来。
车上一个小小的矮老头,身穿黄羊皮大衣,棕色大衣领在高高地竖着,围起他的头。头上一顶旧黄军帽。他双手抄着鞭竿抱在怀里,眼睛眯着,什么也不看,像在算着账。
“大爷!”
他一下没有看清人在哪里叫:“吁!”
他勒住马时,车已离叫他的人老远。
他回头看看,才看清墙根下坐着个要饭的。
“你叫我?”
“嗯。”
“叫我干啥?”
“不知道。”
她真不知道为何要叫他一声,是要向他求救?讨要?还是看错了人?
他对她看看,怕她是疯子,又要策马赶路。
“你家很远吗?”她又问。
“不,不很远。”他转过大衣领中的脸,“你要坐车吗?”
“嗯。”
“你到哪?”
“我不知道!”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嗯。”
“你老家在哪?”
“巴东。”
“哪个巴东?”
“四川巴东。”
“你是四川人?”
“嗯。”
“到这儿来奔亲戚?”
“不是。”
“那你来干啥?”
“我来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
“什么活都干。大爷,你家在哪儿?”
“在马勺子。”
“马勺子?”
“嗯,你在马勺子有老乡?”
她刚要说,停了一会:“有。”她站起来,“大爷,我想跟你的车。”
他看看天,天不早啦!想了一会儿:“上来吧。”
七
她提着背包走过来。
他挪了挪,伸手接过她的包,放在马车后边。
她蹬了蹬,才从车辕上爬上床来。
他把车上的苞谷杆哗哗弄了弄,叫她坐下。
他给一直站着的红马一鞭,马又开始得得散开四蹄,在柏油路面上敲出很好听的声音。
她似乎没有坐过马车,觉得很快,很稳,很威武,很有意思,比坐火车舒服。坐火车,挤,厕所里总站人。
在马车上还能看见大街。大街上有许多车,许多人,许多灯,许多大楼,这一切都慢慢地往后退去。
出了城,看见天山,那么高!从上到下都是白的,白得泛银灰色。戈壁这么大!一眼望不到边,在巴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地方!这些地方为什么不种庄稼呢?没有人吗?能在这么大的地里干活,多有劲!
“大伯,你家在山那边吗?”
“不。那是天山,很高很远,西边从苏联那边过来,东边一直到青海。你别看它好像就在眼前,再走三天两夜也不得到。你坐好!”他给了马一鞭,“驾!”
车在大路上跑得更欢。
“大爷,你这是向南吗?”
“不,向西,你坐好!驾!”
大红马猛然往前纵去。她先仰后合,“啊!”叫了一声,两手乱抓,一下子不要命地抓住老大爷的老羊皮大衣。
“吁!”大爷喝慢了大红马,“你好像没坐过车?”
“没。”
“你家连马车也没有?”
“没。”
“你爹是干什么活计的?”
“种地。”
“今年多大岁数啦?”
“死了!”
“噢!”大爷对她看了看,“娘呢?”
“听说在前年也死了!”
“噢!”他又对她看了一下。
她倾着头。
“孩子,你命苦啊!爹娘怎么去得这么早啊!都是老死的?”
“不,爸早死了!妈说那年村上大跃进,我才三四岁,爹就死了!妈是后来病死的。”
“你姊妹几个?”
“姊妹四个,一个哥哥。”
“你大老远的出来,你家里人怎不送你,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
“我早就出来了,出来时娘不知道。”
那大爷又对她看了一下:“嗯,这么远跑到新疆,不容易呀!”
她好一会儿不言语,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和黑魊魊的天山。
大戈壁平静得像蓝黑色的大海,一眼望去,见不到一点火光,听不见一点声息,远处的土丘、树林,黑魊魊的,慢慢地向后移动。
车拐上了一段泛浆路。路面上一尺来深的黄土,看起来平平的,马一走进去,陷得很深,拔蹄时,扬一阵很厚的黄烟,大戈壁上,车马过后,漫着一道黄烟,久久地不肯散去。
车吱吱呀呀地又颠又摆,让人的屁股总坐不到原来的地方。
她手捏着脆脆的苞谷叶儿,脸迎着初上的月光,那眼睛里的两颗泪珠亮莹莹地发光。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往哪去。
前面有路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的马勺子庄到底有多远?
她偷眼望望他,那裹在老羊皮里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死死地抱着鞭竿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假装老实,等她瞌睡时,他会干什么?要是他是一个坏人,谁来帮我呢?
他见她老一会儿不说话,问:“你冷了吧?戈壁滩上的风大。”
“不,不冷。”
“身上那样单,不冷?”他解开黄羊皮,从里边脱下件油硬硬的黄色旧棉袄,“套上吧,姑娘。脏了点,暖和就行了。”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接过棉袄,一股恶油味和羊羶味,带着一阵暖气直扑鼻子。
八
有了这股暖气,她反倒觉得身上更冷,牙也抖抖的,便不好意思地套上了棉衣。
那大爷脱了黑边的棉袄,似乎有些冷,双手拉着黄羊皮紧紧地一裹,又搂着鞭竿,恢复原来坐的样子。
这一脱一穿,着了点风,冷气和热气在他肚子打起架来,双方的火力越来越猛,咕咕噜噜地上下翻腾,几翻几滚,冷气从后门,啌!又逃了出来。
那大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怕什么?势在必行!
何况,她根本不介意这一点呢。
放过屁以后的沉默和空白是很窘人的,当事者往往要尽可能弥补这个空白,千方百计地打破这个沉默,或者没话找话说,没事找事干:“你多大啦?”——啌!
最后一个啦字和啌字几乎一齐响完。
她仍很自然地跟他对话:“二十六,属鸡的。”
“嗯。”
“你在马勺子有认识的老乡?”
“没!”她声很小。
“没?”那大爷一惊,接着小脸放开朗起来,“没有吗?哎呀,那你到那儿靠谁?”
“不知道!”
“你姑娘这就奇了,”那大爷动了动身,转过脸,“我原以为顺路,带你一段。这下我能把你带到哪儿呢?吁!”
大红马立即站住。
“你是不是下车,找个地方过夜,或者我再把你送回乌鲁木齐,那儿过路人多。”
“大爷!”她哭了,“你行行好吧!带我走吧!我会干活的!”
那大爷似乎有意紧一紧她,他知道她在这茫茫戈壁滩上是不肯下车的。于是,不等姑娘哭出第二声,手里鞭一点马屁股,大红马又听话地拉动了车。
九
其实,他早有心拾个姑娘,一是现在搞承包,差个能干活的。二是家里有个三十六岁娶不上媳妇的儿子。
没想到,说碰这就碰着了!
当她在墙根下,喊第一声大爷时,他就认准她是个被逼着跑出来求生的便宜货。
这下更证实了他当时的眼力。
他心里就像倒了个蜜罐儿,甜甜地往外溢。日你妈妈的!这姑娘比贾四捡的那个好百倍!人品也好,性格也温柔,又像个干活的出身,回去好好给她饭吃,调弄调弄,准会出息成马勺子第一个俊媳妇的。
那大爷想想要笑,又咽住,变成几声咳嗽,咳完说:“哎!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到马勺子在哪儿站住脚呢?”其实,他一点儿不担心,是故意伸舌头要姑娘嘴里说话。
姑娘果然按他想说的说:“大爷,我觉得你是好人,如果不嫌弃,就当我是你女儿,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她说着,在干干作响的苞谷杆上跪了下来。
他没想她会这样,连忙扶起她:“别这样!别这样!姑娘别折我阳寿了!说句真话,我这辈子就两个儿子,就缺个闺女。你若不见外,就先在我家住下,等以后有了地方,你再走。这马勺子地方不好,我家也就凑合着过日子,不知你能不能习惯呢?”
“大爷,你别说这些了,我们这些出来求个活命的人,哪里还计较这些?有碗饭吃就行了。”
“嘿嘿。”
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又没说,打了两个嘿嘿,给了红马一鞭,不说了。
车在昏暗的戈壁滩上前进。
车后留下一片黑色。
十
戈壁滩这条漫长的土路总算走完了。
大红马自个儿很熟悉地又向北一拐,一片洼地里,有些灯火,有黑黑的树、矮矮的黑房子和几竿高烟囱。
这一切,在不明的月光下,都看不清。
“要到了。”他说。
“啊!”她木然地一阵激动。
看不出她脸上是高兴,还是吃惊,是希望,还是欢乐。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十一
车向北走了一会儿,大红马又是很熟悉地向西一拐,拐进一个小巷儿。又走不远,它在一个围着土坯墙的小院儿门口停了下来。
“狗他妈。”那大爷自己先下了车,接着叫她下了车。
他刚要再叫一句狗他妈时,小院门一声吱!走出一个老女人。灯在她身后便的屋门里直对她照来,看不见脸,只看见一头蓬乱的头发。
那大爷一边解马绳,一边说:“快出来看看,我给你拾来个闺女!”
“啥?拾来个莴苣?”
“嗐!捡来个闺女!”拉她上前,“呶,过来看看。”
狗他妈仍不解,又往前走走:“这是谁呀?”
“这是谁呀?”一会又问。
“闺女!”那大爷又重复了一句。
“你这死老头,说哪朝的疯话!我都听糊涂了!”
于是,老头就把事情的根根梢梢对老伴说了。
那老女人一听只是拍手大笑,拉着那闺女的手往院里走:“哎哟哟哟哟,是一个大姑娘喃。”
十二
还未走到屋门口,便笑着喊:“二狗儿,三狗儿,你们出来看看,你爹捡了什么回来!”
一个胖墩墩的快四十了的矮个儿男人和一个高高的毛头小伙,从屋里走出来,只是问:“拾到什么啦?在哪?”
那老女人把那闺女往他俩跟前一推:“在这,咯咯咯……”一串哈哈满屋响。
二狗儿看了一眼,没多大兴趣,回到桌边吃他的晚饭。
三狗一看是讨饭女人,不屑一顾地说,:“我当什么哩!她是哪来的?”
“你爹捡的呗!”老女人又要笑。
“捡?”
这时,老头栓了马,收拾了车,也回到屋子。
“你先给她吃。”又走到二狗儿后头,兴奋地刮了他一个冲跟,“日你妈妈的!等会儿再吃。”
老女人拉着那闺女手:“先去洗洗吧,洗洗再吃。”
这一点很重要,老女人已经发现这个捡来的闺女,好久不洗了。于是,把她带进厨房,舀了一大盆开水,关上门,让她洗澡,又找来干净的旧衣服给她换上。
进院后,一连几个小时,她没说一句话,只是偷偷地看着所有人的脸,及家里所有的东西。审视着家庭的气氛和人的行动。
洗过澡,穿上老女人的旧蓝褂和青布裤,跟着老女人走到北屋。她忽然觉得那灯光四周有一个五颜六色的晕圈,眼也发黑,身子一歪,要倒。
老头说:“快,这是饿了的!”
老两口连忙将她扶坐在凳上,给她盛来一大碗稀饭,拿些咸菜,馍馍。
一阵饭香,猛烈地扑向她。天哪!不记得是哪一天吃过这样的粥饭了!人饿极了,才觉得饭香,这大概是挨过饿的人的体验。她也顾不得周围所有生人,也顾不得一个女人的常态,生命的需要使她忘记了一切。端起碗一喝就不得抬头,饮渴牛似的,吃完后,又给她盛。
老女人在一边只是叹息和可怜:“吃吧,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叫什么名字?”
“党妹。”
“党妹?这个名字倒好,一定是妈妈想生个弟弟才起这名的?”
“是的。我妈连生了三个丫头,一心想生个儿子,就给我起名‘挡妹’。后来,我长大了。觉得这个‘挡’字不雅,就改成共产党的‘党’字,决心长将来也能做党里的人。”她放下碗,问“大妈,你家姓什么?”
“我家姓乔。”一指老头,“这是他爹。”又说,“这是二狗。指毛头小子,这是三狗。”
老乔婆指一个她看一眼,最后问:“就这么多人?”
“嗯,现在就这么多人。三狗儿女人明年进门,本庄的。”
党妹又看了三个男人一下。
她不吃了。
她要去洗碗。
老太太连忙走过去:“你放着。闺女,刚来摸不着高低。”
于是,她放下手里的碗,不知站,还是坐,也不知脸该对哪儿看。
十三
乔家小院这么突然添了一个人口,也带来许多不平静。
老头忙乎了半夜,才在厨房里搭起一个临时小铺,叫党妹暂时把行李放到那儿去,先歇着,有事明天再说。
老女人颠颠地在厨房、北屋来回走。跟老头想的、做的如同一辙,不言而喻,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党妹来到厨房,仔细看了看,刚才看见的那张小案板一头,又接上两张小方凳儿。上面铺了一个草垫,草垫上有一块缺了边、漏了洞的毛毡,有一条很破,补过各色布料的小被子,刚洗过,很干净。
今晚就要在这儿安身了!那是在五、六个小时之前还没有想到的。她很庆幸!不管怎样,总比在火车站上蜷着,挨拖把捣,皮靴踢要好得多。但她又有些害怕,那个长发毛头小伙,他会不会……
一个求生存而不是求生活的人,还顾这些干啥?一切由上帝决定!
她关上门,又用一张大粗凳儿抵紧。
她睡了。
多少天以来第一次把身子放平了睡下。
十四
小院出现了夜幕下的平静。
然而,在东屋的南房间,正在设计一个人的新的命运,新的生活和归宿。
“狗他妈。”
“嗯。”
“你看她怎样?”
“人是个能干活的人。哎!命苦啊!”
“把她留下吧?”
“我也有心,可是这没根没底的,万一以后家里人找来了……”
“家里没有人。爹娘死了,说有个哥哥。”
“家呢?”
“在四川,远着哩!”
“万一她哥哥找来呢?”
“不会。她出来几年了,据她说在河南一个地方还住过,前前后后十一二年啦,她家里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在河南也住过?那儿有没有搭头?”
“没有。她到那儿也是替人家做工,混个嘴。”
“一个姑娘在一个地方住那么久,就没有男人?我看八成结过婚……
“嗐!不管那些。我是想把她捡回来给二狗儿。他都三十六了!哪儿娶去?谁跟他?好歹给他成个家。‘
“人家愿意吗?”
“嗐!看那样,有啥愿意不愿意?我不捡回来,在乌鲁木齐再有几天,也冻死了。”
老女人好一会儿不言语。想了想又说:“二狗儿怕不中用?”
“哎!管他中不中用!成个家,了桩心事。”
“那这事还跟她提提?”
“嗯。”
“说破了以后,我按宜早不宜迟,马上办,趁她在马勺子还没站稳脚就办,生米煮成熟饭,她不肯也得肯。要不,团场光棍多,等她与那些人一熟,心一变,屁股朝咱们,你说呢?”
“嗯。”
床南北两头,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见南头的烟火,一红一红地。
十五
第二天,天刚打明儿,厨房的人就起来了。扫地,抹桌,又把床撤掉。一会儿板是板,凳是凳地收放的归归顺顺。
老女人第一个来到厨房。
党妹一见不知道叫什么好,嘴张着,没说话。
“叫我乔婶吧,闺女,庄上都这么叫。”
“嗯,我叫你大妈吧。”不知她为何要更正。
“好好好好!”一看,“哎唷!你这么早就起来收拾啦!真难为你!哎!你大妈,那天有你这帮手就轻罪了!我们家这两个儿子,油瓶倒了也不扶。扫、煮、洗,天天忙得我打陀螺似地转,没想到天上掉下你这么个替我手脚的!眼一瞟,姑娘你打算在这儿住几日?”
“嗯,我?”
“哎呀!能多住几日就好了!”
“嗯。”
“你在新疆有没有亲戚?”
“没有。”
“那你还准备回四川去?”
“不。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怎么办?”
“我没有家!”
“你这么一个好姑娘,命这么苦。拭泪。”
党妹也哭了!
“不要难过,孩子,大妈不是撵你。如果不嫌穷,你就在这儿住,大妈有口吃的也饿不死你,你放心!”
“大妈!”党妹双腿齐跪。
“哎呀呀呀!”
乔婶忙扶起她:“姑娘,大妈有句话,本来想过几天对你说,又怕你心里不踏实,今天我对你说了吧。嗯,如果说错了,你打大妈的嘴。哎!还是不说的好。”她有意吊她话把儿。
党妹对她看看也知道几分:“大妈,这儿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说出来,要是姑娘你不应承,这,岂不叫我······
“大妈,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们不把我撵出去,什么话我都会应承的!”
不知是真激动,还是真心要留党妹,乔婶一把搂着她哭了:“不要这么说了,今后,你就是大妈的亲女儿!”
十六
亲女儿没做成,二媳妇倒是做成了。
而且闪电式的神速,没过十天这乔家小院里竟闹起洞房来。
良辰佳日,本来择在本月十六。十六是个好日子,但偶日多生女,于是又提前一天,改在十五。
十五就是明天。
这明天,对乔家小院来说确实是划时代换日月的一天,尽管媳妇是捡来的,或者儿子再有什么不中用,但这是头一件喜事,头一件!
再节省再节省,庄邻总是要请的,酒也要准备几瓶,鸡也要杀上几只,肉也要买上几斤。
于是,整个小院忙翻了底。
十七
这一天,乔家小院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木板和铁钉钉成的小院门上,红映映地贴着个盆大的喜字。
院前的榆树下,一幅彩纸,喜气直飞。
院里树枝上、屋檐下,挂着还往下滴红水的没毛鸡和羊肺羊肝。
西院墙根的大榆树下,用青枝搭起一个凉棚,几个小孩正从邻居家往那边借凳。
东屋、北屋扫得干干净净,门上一律贴喜字和福字。
厨房里显得很小很窄,掌刀的是庄上红白喜事必请的孙三老汉。他一来,把锅上锅下跑腿的叫得团团转,锅里哧哩拍啦,油烟从门里、窗里往外喷,又从小院儿里往街上散——半个马勺子都弥漫着油香,味道好极了!
乔爹是内外主管,亲友庄邻送贺礼的、折喜钱的全找他。家里要什么,取什么,也要找他。
乔婶只负责厨房诸事,还要照应两个新人。
三狗儿被打发出去请客。
羊,请老邻居哈萨克族马木提帮助宰,他是有名的宰羊能手。
为了充分表现出迎和娶的形式,乔婶将党妹安排在东屋南房间。
二狗儿在北屋。
新房设在北屋西房间。
婚礼的样式倒有些说不准是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风俗,乔婶是安徽的,乔爹是山东的,媳妇是四川的。媳妇的意见可以不采纳,但乔爹有乔爹的一套,乔婶有乔婶的一套。最后只好来个南北合璧,大体上是媳妇听乔婶的,儿子听乔爹的。
十八
中午时分。
乔家小院渐渐热闹起来了。
该来的客人都到了。
双卡燕舞牌录音机也咚嚓嚓响起来。
屋檐下,树荫里,三个一堆,五个一簇的人坐着,谝着。男人们多数都在抽烟,有几个汉族青年和哈萨克族小伙子在摸牌。年纪大一点的都在互相交流田里的收成及棉花、西瓜、土豆等家产经济品的出手情况。
有几个会经营的主子,对联产承包政策很满意,他们感到现在办事很放手。说,这样再搞几年,许多农副产品即可在本地变成农副商品,许多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农民也要学会做生意,学会利用自产资源。
也有几个不懂技术,没有运输能力,甚至没门路的人,在那里怨爹怨娘。
大伙甚至谈到王震当国家副主席,谈到他对新疆的贡献,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军垦还动了些感情。
女人们也分成几处。
一处是几个本庄时装小姐,在一起谈穿的学问。
一处是几个中年女人,尽谈自己男人的长短。
几个老女人在一起,谈话主题就是一个,儿、孙。还有就是谁家的儿媳孝顺,谁家的午逆。
所来的客人,除了光着屁股的娃儿,都要说到乔爹捡来的这个便宜媳妇,而且说法、认识各不一样。
这乔老头,一生儿都做的便宜事,连媳妇也没去钱。
“嗐!不靠捡,二狗儿这憨货谁跟他?”
“这事好是好,就怕日后人家家里人找来,有话说的。”
“哎!听说也是个苦命人,谁来找啊!”
“嗯哪!”
十九
中午,酒席开始。
树下凉棚里双桌齐来。
没有什么娘叔表舅,主席上就请来了团领导。
为了慎重起见,老乔头把乔老大请出来道席。他今天有两个任务,一是代表乔家过问有关点席、道席等重大事宜;二是同老伴还担任主亲的福爹爹福奶奶,因为他们是老夫老妻,白头偕老,又有儿有孙,福气好,只有请他。
外面开席,东屋里大老乔婆已经替新娘梳妆。
新娘梳妆很简单,毛蓬蓬的长发,剪成了拖把式,齐刷刷,又乌又厚。
庄上一个叫春嫂的媳妇给她送来花粉,雪花膏。还给她一件红底白色茉莉春的春秋衫。不过今天的装新,还是穿乔婶做的衣服,中长雪青格子褂,红色平布裤。布料虽然一般,但全是新的,加上党妹的身材适中,穿起来有棱有角,飘逸贴切,地地道道变成另一个新人了。
这边二狗儿也同时进行了一番打扮,黝黑黝黑的上身,穿上一件白的确凉褂,黑白分明,形成绝对色比。下身老不穿的长裤的那大半截,乍乍地有层布遮着,觉得麦芒似地难受。
乔老大给他穿上,面一转,二狗儿就偷偷地将裤管挽到膝盖。
二十
傍晚。
该新人拜堂了。
北屋桌上点起一对大红金字喜烛,一盘插着刀的肉和三蛊酒,及卫生纸和几张黄纸。
香烛点着了。
又放了一挂鞭。
乔老大领出二狗儿来到东屋。
乔大婆在从东屋到西屋的道上,铺上了一路黄亮亮的芦柴,象征和祝愿新人步步得财。
乔大婆又在北屋门口,放上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新人必须从盆上跨过去,那叫赶晦气。
到了北屋,先是拜天拜地,然后拜谒公婆。
福爹爹和福奶奶搀着一对新人在呼拥的人群中慢慢地走过来。新娘一边走,一边撒着些亮亮的小钢崩儿,(这是老乔婆事先为她换好的两毛分硬币)。逗得那些小讨债在人们胯下和腋窝里钻来撞去。
一对新人被馋到烧着红烛的桌前,朝对面中堂上的一幅出山虎磕头。
磕完头,又被拉向一边。
这边,老乔头和老乔婆正襟危坐,准备受儿媳寿头。
老乔头不知什么时候在那件油斑加补丁的黄棉袄上,套了一件新黑灯芯绒罩褂。
这时,不知站在他身后的是谁,笑着一把抓去他头上那顶旧帽子,稀稀的几根头发被帽子长期压得紧紧地贴在头皮上。
许多人笑着喊着:“乔爹带点微笑,媳妇来拍照啦。”
“不,先给他老两口儿拍张订婚照,以前都没拍嘛。”
“赶情是。他们以前还未来得及谈恋爱呢!”
“对,马上给他抹点雪花膏,好好让他们谈谈。”
老乔婆早笑得撑不住了。
人们说着,新娘新郎被拉到他们跟前。
一看儿媳们过来了,老乔婆忙坐好。
搀亲的喊,二拜双亲,一鞠躬!二鞠躬!
老乔婆忍着笑,从怀里掏出五块钱给新娘。
人们又闹了一阵老乔头,闹得他脸红红的,小黄胡也翘翘的,乍看上去就像个带毛的红萝卜。
二十一
接着,主婚的又喊:“夫妻对拜!”
新娘新郎还没有被拉成对面的时候,二狗儿后面的一个大小伙,使劲捧着他屁股往新娘身上推去。弄得新娘一个趔趄。乔大婆连忙托住,差点儿连她也撞到了,只是瞪眼。
白瞪眼!这一天是大喜,不兴骂人的。非但不能骂人,而且越闹越红火,越吉利。
闹洞房,闹洞房,就得闹嘛!
不知是谁从外面大叫一声,推开众人走进来:“请扒灰公公看新娘!”
这人说着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张黄纸钱,烧开一条路,走到老乔头跟前,打了个万福,捏起假嗓,学着戏腔:“公爹请!”
“王明富,你应该让新娘子来请,你小子请啥?”人群里又有人大声嚷嚷。
这叫王明富的,大概是庄上有名的一条闹街狗。
老乔头也像是早早有所准备,听王明富一说,便站起来。
老乔婆在后边拉着他褂边边,捅捅他,叫他注意。
可是,已经不由老头分说,又有两个中年汉子,一人一只手搀着他往西房推。
忽然,人空中伸出一只手来,没头没脑地给老乔头抹上一脸的雪花膏,又伸出手来向脸颊上一边擦上一块黑烟灰。
接着一个人拦着,非要他扛上一把火铲,后边一个人给他套上一顶小红帽。
七揪八弄,乔老头花猴子一般。
满屋人大笑大叫。
那声音訇然不止,整个北屋在抖颤,整个小院在摇动。
老乔婆也笑得光滚。
连从来不肯露齿的乔老大,也没遮拦他飞起的白胡须。
屋里热闹的到了极点,小院里欢腾起来。马木提大叔宰完了羊,从家里拿来了一把黑红色的冬不拉。两条羊肠做成的粗细弦,黄而发亮,琴头、琴弦、琴肚都磨得光滑发亮,这是一把古老的冬不拉。
今天他高兴,因为他多少年来和老乔头就是一对好邻居,他家娶亲,也等于他家娶亲,头上那顶崭新的小花帽,身上那件彩条衫,不是喜庆的日子,他是不穿不戴的。
他的冬不拉一响,树下摸牌的青年小伙子们也走过来,几个哈萨克姑娘特别漂亮,穿着过节的花裙,戴上黑色镶金边的山鸡毛花帽,她们又拉来几个穿着时髦的汉族丫头,一块儿围在马木提周围,手拉手一声,喔!大伙随着冬不拉跳起舞来。
一会儿王明富又把新娘新郎拉出来,推进人群中间。
大伙一阵掌声。
这时,马木提大叔喜劲大作,只见他一蹲一站,一蹲一站,领着大伙围着新郎新娘跳起了祝福舞。
二十二
跳了好一会儿,王明富又把新郎新娘拉起来,送进洞房。
老乔头也被推推搡搡地送进去。
王明富大叫一声:“新娘子给公爹拿烟!”
新娘连忙从方凳上站起来,到窗下的小长桌上拿出一支天池烟,不知王明富,还是给老乔头,红着脸不好意思抬头。
“送到你公爹嘴上!”王明富命令道。
新娘不好意思正眼看,偏着脸把烟送到老乔头嘴的方位。
老乔头为了他们少闹些,老远地伸头衔住烟头。
“给公爹点上。”王明富又故意大喊。
新娘只好划根火柴送到老乔头嘴边。
陡然一阵哄笑。
新娘被众人哄笑的急忙转过身去,看了二狗儿一眼。
二狗儿木然坐着。
“别别别,别走!”王明富一乐一急有些口吃。他又拉过新娘对着老乔头,想再闹腾一阵子,新娘羞赧地拼命挣开王明富的手。
人们放开喉咙笑呀笑,劲也渐渐小了。
老乔头被弄得浑身大汗,才被放出来。
二十三
接着又是撞亲开始。
如果刚才王明富演的是序幕,这撞亲才是高潮。撞亲,各地撞法不一样。马勺子的撞亲不知是继承了哪一个流派,先是新郎跟新娘对撞。
王明富一把抓起二狗儿:“你小子先当众弄给我看看!”说着,抱住二狗儿往新娘身上一撞。
新娘一个趔趄直退到后墙。
又是一下。
二狗劲大,身一扭,挣开王明富的手,逃到角落里去了。
接着,王明富又抓来一个二十五六的小伙子,捧着他屁股,在新娘身上乱颠。
他还未笑够、叫够,就又有臊情的野男子,主动跳进来,疯狗一样扑向新娘。
开始,新娘还强打笑脸放抗,后来脸上发红、发紫、发青、发白。
她像一只可怜的小羊,只得任他们去了。反抗是徒劳的,咒骂是不允许的,笑又不作兴,哭又不吉利。她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屋子在倾倒、摇晃。
新娘突然要往一边倒。
正搂着撞的大汉,觉得她软软的,就急忙松开手。
她倒在地上。
她饿昏了!
这时,人们才想起——忘了给她饭吃!
二十四
还是老乔婆有见识,连忙挤出来,叫人抱起新娘躺在床上,喂了她一些糖开水。
新娘又慢慢缓过气来。
撞亲的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院渐渐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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