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枸杞-难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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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嫂看着王大河的纪实小说稿,觉得党妹本来就是一部小说,一部女人的悲惨史。她叹了口气:“人活着真难呀。我真佩服她的生活能力,佩服她的生活勇气,换了我也许·····”她流下了眼泪。

    王大河也动了感情:“我觉得我这个作家太没出息,写成的小说反而没有她实际生活感人。他说着从春嫂手里接过一叠稿纸,哗哗·····一把把地撕着。

    “大河······“党妹想抓着他的手。

    “王老师······“春嫂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不,撕掉重写!今天知道的,比我昨天知道的要多得多,生动得多。”

    党妹懂了王大河的话,一头扑进春嫂的怀里。

    春嫂一擦泪又笑起来:“你们应该笑才对,咯咯咯······”她站起来,扶起党妹,小声说:“人家打老远来找你,也不问问人家饿不饿,渴不渴。你没有家,我还有个家。怎能叫人家干坐着呢?快走,咱们快去做饭。”说着拉着党妹走出门去。

    二

    院门一推,黑冲回来了。

    “倩她妈,怎么到现在还在烧锅?啥饭还没好?”他看到厨房顶上小烟囱还冒烟就问道。

    春嫂这时有些乐不可支:“慌啥,饿了才想起找我?倩她妈,倩她爸的。一边等着去。你这黑球不值钱了,我今天找了个白杆子,哈哈哈······”

    “你疯说啥?”

    “不信,不信到屋里去看看。”

    黑冲懵了,走到大屋里,一眼看见一个陌生大汉坐着看书,大高个,长长的脸,细皮白肉,高鼻梁上架着个玳瑁边眼镜。

    “请问你?”他站到大柜一边。

    “你?”他站起来,摘下眼镜对他望着。

    这时倩倩跑进来:“爸爸,妈叫你呢!”说着拽着黑冲拉走了。

    黑冲来到厨房,不觉地饿了,只觉得肚子里有话说。

    春嫂知道说啥,又一笑,说:“你看到了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不高兴,只找吃的。

    “他怎么样?”

    “哪个他?”

    “他呀,你刚才进屋没看到?”

    “他是谁?”

    “我的男朋友。”

    “没正经,快做饭,饿死了,他坐下。”

    党妹也在灶后偷偷地笑。

    春嫂对党妹说:“党妹,现在八十年代,多找个男朋友又怎啦?我偏要和他好一辈子?哼!”

    党妹说:“冲哥,你莫信她,她疯说。”

    “信不信由他,反正人来了,先做好吃的,招待招待。外头吃了传四方,家里吃了屙茅缸,快烧火,党妹。”

    黑冲没词了,就坐下卷烟。

    三

    一会儿,他见倩倩去羊圈喂羊,就跟了过去:“倩倩,家里坐着的是谁?”小声说。

    “嗯,是姨妈的丈夫。今天到的,行李还在招待所里。”

    “啊,”他似乎放心一点,春嫂过来,他又偷偷问:“党妹的丈夫?”

    “嗯,我马上告诉你,别害怕,黑醋缸。”说着忙忙地走了。又回头,“倩倩,”一想,“不,还是让妈在家去吧。”

    她本想叫倩倩去买瓶酒,又怕她抓不紧,还是自己脚尖赶脚跟地跑去买。

    四

    春嫂一到家就乒乒乓乓摆桌子,拉凳子,准备吃饭。

    王大河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嫂子,我还是到招待所食堂吃吧。”

    春嫂抹着桌子说:“嘿,招待所吃西北风?这儿只有团部机关有个食堂,也不经常开火,现在早没人了。街上几家馆子都姓张(脏),你去看看就不想吃了。如果作家不嫌我家邋遢,就先将就几天,粗茶淡饭,再加上我有拙又笨,咯咯咯咯······你可别把我往小说里写呀。”

    “哎,嫂子,你说哪里去了?出门人,四海为家。岂能挑这挑那?如果嫂子不嫌我粗俗,多谢麻烦了,何况,这里已是党妹不是家的家,只担心日后的情谊报答不尽哪。”

    春嫂一笑:“哼!报答不尽就不准走,待下来,慢慢报呗。”

    几来几去的言答,王大河便知春嫂不是张钝嘴,是个泼辣、爽快、大方、热情和很有人缘的女人。凭这很好的第一印象,保不定今后不往哪个小说里写。

    五人坐定。

    两个男人坐一块,两个女人坐一块,倩倩斟酒。

    春嫂端起倩倩刚倒满的一杯酒,站起来,递到王大河面前:“王老师,这杯酒应该是你和党妹的第二次喜酒,千里相逢,更不寻常,你,一定要喝了。”

    王大河躬身致谢,接过杯,一饮而尽。

    接着春嫂又为党妹斟了一杯,说了许多笑话。

    生活的转折点太快,常常使人转不过已经习惯了的意识,党妹想想,昨天这晨光还在地里摘枸杞,想着无限的悲凉的往事。今天晚上却置身于这般幸福和甜蜜之中,她总不认为这是事实,仍像是梦,是幻觉,马上会泯灭的,她十分害怕它的消逝,总是一个劲地看着大河,看着周围的人。

    五

    晚上睡觉怎么安排?春嫂自有主张。

    王大河仍是客人。

    “王老师,你路不熟,我们送你去招待所。”

    “谢谢!”

    春嫂一拉黑冲,叫他一起去,又叫倩倩陪姨妈睡。

    招待所院里空空的,静静的,白杨树片儿静静地拍着掌儿,树影儿长长地横在道上。

    春嫂打开门,拉开灯,给王大河铺好被子,枕头,给他倒了一杯水说:“王老师,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来,我们看到你来,真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可是,想起党妹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我们又想哭。真不容易呀王老师!一个女人,万里迢迢,逃到这儿来,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她这样坚强地活下来。”

    “哎,是我害了她。”王大河吸了口烟。

    ‘不,我觉得还是你救了她。也许她心里始终想着你,才活下来的。她曾对我说,她总想一个人,是谁,她没告诉我,今天才知道。”马上认真地说,“我必须老实实地告诉你,党妹为了生活下去,在马勺子又嫁了一个人。”

    “啊?”王大河侧过头来听。“这人在哪儿?”

    “东庄。“

    “啊。”

    党妹那年初冬逃到乌鲁木齐,快要饿死冻死时,被我庄老乔头用马车带到马勺子的,后来让她嫁给他家大儿子二狗儿。二狗是个半呆半痴的人,做了夫妻也是样子,没有感情,没有幸福。所以党妹一直很痛苦。不久前,为了计划生育工作上的事,她们又分开了。乡下不是城里,天高皇帝远,土地爷各霸一方,只是给领导打个招呼,就办喜事了,他们没有履行任何手续。”

    “王老师,我首先对你说这个的目的,是让你了解党妹这几年受的苦,希望不要有别的想法,承担她的一部分痛苦。不知你能不能做到?还希望你,今后无论到哪儿不能再丢下她,一个家,哪怕是一个很简陋的家,对党妹来说,太宝贵太需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河扔下烟头,轻轻地,慢慢地说:“嫂子,你是好人,党妹真幸福,能碰上你。党妹离开我后又嫁过人,我不认为是她的错,应该说是我造成的,是迫不得已的。现在,她仍是我的妻子,法定妻子。即使党妹不同意我的说法的话,也要等旅行完手续之后。我想,党妹会答应我的,只要她不恨我。”又点了支烟。“我怕她要恨我的。”

    “那年,我从上海回家后,长期找不到她,都以为她死了,我也没想头了。可我还有个智障的哥哥叫王大海,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我父母很着急,到处给我哥提亲。

    “哎!说起我大哥的这门亲事,其中还有一段好长的插曲。”——

    六

    我家弟兄三个,我老二,但我最高,十几岁就长到一米七八。老三叫王小山,个头还行,但耳朵不好。而老大最矮,抻足了,也就一米四五,和我站一起,就跟几根电线杆下一个小木墩,我个显得特高,他显得特矮。我母亲常说,生老大那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一生下他就没饭吃,娃娃没奶水,从小瘦老了,到啥时也长不大了。

    老大虽矮,我父亲母亲还是到处张罗给他说亲,农村中,小伙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我大哥都小老头了,我父母急不急?肯定急,儿子不娶媳妇,就等于断了一户门堂。

    七村八舍张罗了几年,没姑娘肯嫁他。那年寻得枸杞港边有个合适的,是个姓徐的小寡妇,还有小男孩。父亲也顾不了这些,只想给我大哥能成个家,父亲便立即请人去说媒。

    说媒的是我家堂叔,堂叔在庄上,算是个老媒究了,一掛长衫,一根旱烟袋,再加上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长的说圆了,死的说活了,一生不知说成了多少男女姻缘。

    因为我大哥情况特殊,说亲有难度,一般媒人不肯搅这个“嘴活”。

    为了能一次性请动我堂叔,父母卖掉了家里一头半大的壮猪,专门去街上给堂叔扯了几尺白的确凉,我母亲亲手裁,亲手缝,做了件小白褂送给堂叔,以表示诚心请他给我大哥提亲。

    我堂叔穿上小白褂, 前后看看,挺合身。小黄胡一咧,说:“老大的亲事,我去说。”

    那个徐姓人家呢,比起我家来,家底并不薄,庄前庄后,包了七八亩好地。

    那年土改,按当时人民政府的土改政策,有这么多地产的人家,该划到中农成份那一边去,再稍稍往上划划,就能划到富农一边去。当时的兴风呢?地主富农,都跟坏蛋仇人一样看。贫下农吃香,光屁股(赤贫)更吃香,越穷越光彩。穷,才能是无产阶级,革富人命的力量,敢随便拿棍子敲地主的脑袋,甚至公开睡他们的小老婆。所以,徐家呢,也想革命,巴不得划到贫下中农一边去光荣光荣。所以,徐家大爷在划成份前,就将大我女儿嫁走了,带走几亩地,按政策,划到下中农一边,当无产阶级。

    我堂叔去提亲,知道徐家姑娘急着出手,直接将舌头伸到人家嘴里去说话。介绍男方时,先介绍我家是土改时是赤贫,光屁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产阶级,很光荣的!

    徐家大叔听了十分羡慕,爽爽快快,应下这门亲事。说,家财房产,全不讲究,只要女婿有个七打八就行。

    差人的腿,媒人的嘴,我堂叔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媒了,这次又得了件合身的小白褂,还能不替我大哥吹?把我大哥那一米四五的小木墩,吹得比戏里的杨六郎还要亮堂。

    徐家也知道,媒人的话不能全信。新女婿到底是杨六郎还是王大郎 ,叫上门来看看——当即择下日子:决定新女婿上门。

    大家心里很清楚,我大哥就那样去给亲家看的话,这门亲事肯定没戏。人家又高又大的又漂亮的姑娘,凭什么嫁你小木墩?即便是二婚,也不愿意嫁的。我堂叔心里十分最清楚这一点。他抖抖身上小白褂,对我看看,说:“二子,你替老大跑一腿。”

    “我跑一腿?我去干什么?”我一听,脸都吓红了,马上躲到自己房间里去看书。这叫什么事?看媳妇还叫别人跑一腿?这能顶替?没听说过。我觉得堂叔太荒唐了!咋想出这个馊主意?让我去给亲家看,要是亲家看中了,女方同意了,日后咋办?我大哥还要不要跟媳妇过日子?人家不愿意咋办?这不是骗人吗?别的事能骗人,人也能用来骗人哪?

    下午,我正要去文化馆上班,我父亲叫住我,叫我别去学把衣服洗洗,明天去枸杞港。

    我知道去枸杞港干啥,心里一点也不想去,觉得这事太没谱了。这些不念书不识字的人,一点不懂国家政策,婚姻自由,保障妇女权利,不允许来这一套的。看媳妇是终身大事,怎么让别人顶替呢?我还是偷偷从屋后往馆里。

    可晚上回家,我父亲瞪起眼,对我大发脾气,将我的包夺过去,扔了一天井!大骂:“狗日的!不去枸杞港,就别去上班了!”

    我母亲在一边也说:“二子,帮你大哥去一下吧!庄上替亲的人家,有,也不是咱们一家。要是这门亲再说不成,老大只有打一辈子光棍了。过年已经三十几了,好容易说了这个女人。明天,跟你叔叔一起去。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去给人家看看,回来还照常上班。”

    去了以后才能继续上班?就是说,不随堂叔去枸杞港替我大哥相亲,我就上不成班了?

    我母亲见我不梗着头了,又将天井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装到包里,给我。

    七

    第二天,太阳没出,我堂叔披着小白褂,一飘一飘,走过来,走到场边,喊:“二子,好了?”喊我走。

    枸杞港离我家很远,天不亮上路,要走到天中,还走不到。

    我堂叔吃了一碗我母亲煮的饼,就叫我上路。

    我没有吃饼,在厨屋里,我母亲尽给我盛汤喝,上了路,走一会,就要尿一次尿,走一会,就要尿一次尿。

    我堂叔笑笑,说:“二子,明个,叔趁手再也给你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就没这么多尿了。”

    我听不懂,看堂叔说着要笑,觉得他肯定是笑我的话。问:“为什么有了媳妇就没这么多尿了?”

    我叔堂见我问得有趣,又笑笑,说:“媳妇替你尿呗。”

    我堂叔说话幽默讽趣,这大概是他经常给人家说媒练出来的口才。有了我堂叔不停地跟我说笑话,走起路来,也不觉得累,中午过点后,就到了枸杞港。

    枸杞港一带的人家,都住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上,小河两边爬满了野枸杞藤,翠绿色的藤叶里,结了一串串红枸杞奶子,很好看!我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枸杞港。

    枸杞港一带,我堂叔经常来说媒,地很熟,人也很熟,好多人都认识他。

    亲家对他十分热情,到了以后,本来他们家已经吃过午饭,我们一到,一家人又忙这忙那,重新为我们做饭。

    亲热间,亲家大叔不看我堂叔,总是不断对我看,看得满脸高兴的样子,马上将挂得好高的那块陈年后坐腊肉,也叫拿下来炖。还叫人去店里打酒。

    亲家大妈呢,看到我,直接往心里喜欢,丈母娘看女婿——心里甜,一点不假,手里不停地忙,脸上不断的笑。

    吃了饭,也没用我堂叔提什么话,亲家大叔就主动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交给我堂叔。然后,朝西房间一声喊:“小风,给客人打水洗脸。”

    随着徐家大叔一声喊,西房间那红布门帘一掀,走出一个身着碎花小袄的个高高的女人,神色有些慌张,一手拿着铜盆,一手将跟在后边的小男孩推进门里去,一转脸,手里的铜盆“当”往门边一碰。

    我和堂叔两人眼一亮,同时对她看。我想,这肯定就是我替大哥来相亲的那个女子了?高高的个子,长长的白果脸,一条长辫拖在身后,呀!好漂亮!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可能一直就躲在门帘后边,在听我们说话,要不,徐家大叔一喊,她咋立马就走出来了呢?

    小风走出来,不敢对我和堂叔看。红着脸,侧着身,辫子往后一摔,急步走出门去。

    我看一眼,就觉得小风比我大哥起码高出一头还多,我估计我大哥踮起脚尖,也只能齐到她胸脯。我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刚才的笑,是不是看我才笑的?若是知道她真正的丈夫什么样,能乐意吗?能接受吗?哎呀!我堂叔办事也太冒招了,这出空城计演得也太悬了点,我心里暗暗替小风担心和委屈。

    一会,小凤去厨房打来一铜盆水,红着脸,送到我和堂叔跟前的桌上,又去拿来一块胰子,放到盆旁边,不说话,偷眼对我一看,低头一笑,急转身,走进她的房间去拉她的孩子。

    我堂叔洗了脸,吸了一口烟,问一边的亲家大叔:“徐世兄,令女本人?……”

    亲家大叔马上说:“闺女吗?听我的。虽然民主社会,婚姻自由,可小女孩家懂得什么?亲家回去跟令兄家商量商量,择日子吧!彩礼嘛,哎!庄户人家,多与少,贵与贱,随意。富贵命注定!日后,只要两个小的他们合好,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亲家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我堂叔一回来,就将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给我父母。我父母喜欢得什么似的。

    第二天,我母亲特地做了饼子给我吃,吃完就催我赶快文化馆上班。

    八

    九月提亲,冬月十六,就张罗着娶媳妇。

    婚期前一天,我堂叔又出了个坏点子。对我父亲说:“老二去相亲,换老大去娶亲,这样恐有不妥。姑娘还在徐家,要是亲家有所反口,事情就难办了。我看,还得让老二再跑一腿,相亲娶亲一个人,方才妥当。等姑娘进了王家门,生米做成熟饭,也就不怕了。”

    晚上下班回来,我父亲对我说:“二子,明天不去馆了(我父亲一直说馆,不说文化馆)跟领导(他也不叫老师,还是叫先生)说一声,明天你替你大哥去枸杞港。”

    “又去枸杞港干什么?媳妇替他相好了,娶媳妇自己去嘛,又要我去?”我说。

    我父亲重重地说:“你再替他去把媳妇娶回来,就没你事了。”

    “这也太骗人了!装相亲女婿不算,还再装娶亲新郎?日后嫂子知道了,不恨死我呀?我不去!”

    我父亲马上虎下脸,说:“不去?狗日的!不去就把东西拿回来,不去馆里学了!”去县文化学习,不父亲请亲戚帮忙说成的,他要是不让去,就真的去不成了,我跟文化馆老师学画画学写作,效果还不错,那几位老师也喜欢我,不去咋行?

    出坏点子的我堂叔,一边也帮我父亲说:“二子,别犟,你大哥要是有你这个头,有你这点码相,还用你替他去吗?谁的终生大事谁愿意让别人顶替?相亲娶亲,是人生中最光彩的事,你以你大哥愿意呀?安?你是你母亲生的,他也是你母亲生的,生不逢时,三年自然灾害,这能怪他吗?人家瞎子瘫子娶媳妇,家里没人替亲,还拿钱拿礼去请别人顶替,你们自家弟兄帮自家弟兄,还不是鼻涕往嘴里淌的事吗?拿三作四做什么?再去替一次,嫂子娶回来,交给你大哥,没你的事,你还照常上你的馆去,不就完了吗?日你妈妈的!大小伙了屌子不犟头倒犟,犟啥?你狗日的?”堂叔说完,还在我后脸勺掴了一巴掌。

    我堂叔连说带骂,半真半假的样子,弄得我一点也不敢顶嘴。

    喜日的头天晚上,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我从来也没见过的老姑奶、老舅奶,瘸瘸拐拐地都来了。她们都觉得我去替亲是应该的,都来帮着我母亲给我收拾,将我大哥装新的衣服,统统给我穿上。我出娘肚也没穿过这么好的新衣裳,新褂新裤,脚上我母亲做的新布鞋,弄得我一点儿也不自在。

    因为刚刚建过新房,家里也没什么家俱,堂屋里的神柜、方桌,是头天借邻居家的。

    庄上习俗,娶亲的花轿,新郎新娘,一人一顶。我父亲没钱,只叫一顶花轿。头天去女方家,新郎坐。娶了新娘回来,给新娘坐,新郎骑驴。

    我很荣幸,自己那会娶老婆也没这样被人抬举过,参加的集体婚礼。动身的那天早上,一家人前前后后围着我转,穿上新褂新裤还不算,按旧风俗,又借来一件灰色长袍让我穿,戴上黑礼帽,黑眼镜,把我打扮得跟过去乡保长似的。而家里所有人谁不也去管真正的新郎——我大哥,他还跟平时一样,旧衣服,破帽子,脚上破鞋子。看热闹的姑娘嫂嫂们,都说我装起新郎来好帅!跟戏里的小生一样好看!她们夸我,我大哥也不生气,不声不响地忙他的,就像今天结婚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装新郎这么帅,还有一个人最喜欢,那就是我小风嫂。按风俗,姑娘上轿时都要哭的——叫哭嫁。有人说,新娘为哭,生哑巴。可小凤嫂临上轿,一滴眼泪星儿也没有,我从黑眼镜里对她看看,她脸上尽是幸福和喜悦。

    九

    花轿一到我家,新娘马上被搀亲的“福爷爷”、“福奶奶”,扶到点着红烛的新房里去了。

    这时,我母亲连忙从人家空中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叫我赶快脱下身上新衣服,叫把帽子、眼镜全拿给她。又叫一边的我大哥赶快穿上,戴上,就跟演戏到后台换角色那样快。那身新衣,我大哥穿上,明显嫌肥。裤子也长,我母亲替他挽起两圈,还是往脚面上拖。

    也不等我大哥穿好,“福爷爷”、“福奶奶”马上急急地走进来,将我大哥搀到新房里,坐到新娘上首。然后,再由两位老人搀出新房来拜天地。

    我在人群中偷看小凤嫂。小凤嫂头上凤冠,眼睛上黑眼镜,红嘴唇,我觉得好看得很,一点也不你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不时地侧过脸去看我大哥,脸上一派猜疑,像是问:“这小鬼是谁?……”然后,又转过脸在陌生的人群里寻看。

    我知道她是在寻看什么,一定在寻看又高又帅的我。当时,她也只能用眼睛寻看,不能说话。因为,新娘进门不吃婆的东西,是不让说话的,说话,要死公婆,一切的事,全由“福爷爷”、“福奶奶”代理。

    拜过天地,一对新人被搀进了洞房——就这样,小凤嫂的一生,就此跟小木墩儿铁定了!

    我们那里有个听房的习俗。新人进了洞房,家里人不放心,大哥第一次经过女人的事,怕他们不顺当。等到天晚,赶情的亲戚朋友散后,便偷偷地掩在新房窗脚下,专听床上动静。

    新娘由娘家动身时,娘家母亲都要偷偷地在闺女箱子里放上两块布:一块红的,一块绿的,叫“红绿布”。这“红绿布”就是留着头朝夜里用的。新婚第二天,新人早上起了床,男方要将这布悄悄地拿给自己的母亲看。就是说,母亲光听到床动静还不放心,主要看“红绿布”上的内容:新婚之夜,见红了没有?见红,新娘就是贞操正经的。不见红,新娘就有问题。

    我一点不懂这风俗,不知我母亲和父亲,蹲在我大哥窗下听什么?好奇,也来听。听了很久,才听到新房里慢慢传来新床的吱吱声,这声音很响。

    我们这儿新人的床铺下,都是由“福爷爷”、“福奶奶”头天新铺的一层厚厚的干芦苇杆,芦苇杆上铺席子,席子上面再垫褥子。这种床睡起来很舒服,又有一定的弹性,又有一种芦苇的清香。缺点就是睡在上面不能动,一动就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要睡上一两年,等芦苇杆被人压扁了,压成碎碎的苇篾,也就不那么响了。母亲听到这种响声很高兴。知道床上老大开始做什么了。

    可是听了一会,那床上的咯吱声没了。接着听到的,是便新娘嘤嘤的抽泣声。

    听房的人,他们都是过来人,很有经验,知道新娘哭,有两种可能:一是新郎过于蟒撞,新娘护身。第二种可能,新娘不愿意,不解带。

    我当时就估计是第二种可能。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在厨房里偷偷跟我大哥要“红绿布”看。

    我大哥不给,脸色沉沉的。说:“没有!”

    我母亲不解:“什么没有?她娘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红绿布’都不给他家闺女么?”

    我大哥气气地说:“给了。她不肯。”

    我一开始担心的后果,终于出现了。小凤嫂完全不能接受我大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欺骗。不要说夜里让我大哥做了,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身上衣服也不脱,裹得紧紧的,在床上缩成一团。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按规矩,新娘二朝要出房开脸(由婆婆或嫂子,用粗棉线沾上白粉,交叉地绷在两只手的十个指头上,慢慢地在脸上绞,绞掉新娘脸上的绒毛,留下弯弯的眉叶,叫开脸)。标志着,开过脸的女子,就再也不是姑娘了。

    小风嫂也懂,死活不肯出来做第二次开脸。因为开脸先开裆,她还没让男人碰过,还是原来的样子,当然不愿意开脸。

    到了第三天,我母亲也妥协了,叫小风嫂不开脸,先起来回门去。按风俗,三朝,新郎新娘一定要双双回娘家——叫回门。

    小凤嫂睡在床上,谁也不理。

    我觉得,这事完全怪我堂叔,是他一手造成的,应该找他去!

    “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只要新娘好好的进了男方家门,媒人的事就算完了,喜酒一喝,喜钱一收,二山请出,后边什么事他也不管。

    你说这事缺不缺德?用我去将人家无辜的姑娘骗回家,他就啥事也不管了?当然,我父母也有责任,为什么几次三番叫我替我大哥去相亲娶亲呢?都什么时代了?都实行婚姻自由了,还这么封建思想?我看小凤嫂那样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特别气愤!特别不平!当着众人,朝我父亲大吼了一声:“都怪你!”

    我父亲马上对我眼一瞪,走过来,在我后脑勺使劲打了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直往前冲,差点儿冲到山墙上。然后,他不打我,凶凶地把我母亲叫来,让我母亲就在小凤嫂房间坐着,哪儿也不准去。叫母亲将小风嫂的裤带抽掉,围巾也拿走,房间里的剪刀、筷子、绳子,一切能致命的东西,统统搜走——怕她自尽。

    十

    到了第四天,小凤嫂仍不肯张嘴吃我家一点东西,喝我家一口水。

    我父亲看看,继续这样下去,要出人命!就叫人来,撬开小凤嫂的嘴,灌米汤。俗话说,一米度三光,能灌下一勺米汤,也能维持小风嫂生命的。可小风嫂就是不张嘴,灌得床上身上到处都是,一滴也灌不进去。

    大家急得没法,只得求我堂叔去枸杞港请亲家大叔。

    亲家大叔来了。我父亲母亲摆上酒席,都拿好话对亲家大叔说,主动向亲家大叔赔罪,求亲家大叔谅解他们这种替亲的做法。

    亲家大叔开始也不能接受,对我大哥看看,很生气。坐着,酒不喝,连烟也不抽我们家的。

    我吓得不敢露脸,一步也不敢往堂房里走,生怕亲家大叔看见我,揪住就揍。

    亲家大叔自个儿坐了好一会,细想想,人嘛,高矮美羞,都是虚的。看我大哥,人虽矮,倒也挺老实,长相也不难看,也就慢慢地回心转意了。反正姑娘进了五家门,算是五家人了,还能再接回徐家去?再接回家去算什么事?今后咋嫁人?再说,不及早再找个婆家嫁出去,日后还得养她母子俩。

    亲家大叔想想,自己装自己抽,连抽了三袋旱烟,不跟我们家的人说一句话。抽完最后一袋烟,站起来,走到西房间门口,给小凤嫂留下三句话: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好好过日子!

    小凤嫂一听,更是哭。爬起身,要跟亲家大叔回家。

    亲家大叔又回过头,狠狠地说:“生是五家人!死是五家鬼!好好过日子!孩子,我和你妈先带着,放心!”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小凤嫂伤心得一头倒在地上,滚着,哭着,喊着,说不想活了!

    她哭,我母亲也跟着哭,紧紧地搂着小凤嫂,替她擦脸,替她拍身上的灰,然后把小凤嫂抱到床上,主动向小风嫂做检讨。说,都怪自己不好,生了这个矮鬼,害你姑娘!求小风嫂看在两家人的面子上,想开些,喝点水,吃点东西。

    小凤嫂饿得头也抬不直,有气无力地说:“不怪你。怪我父母!你让我死吧!”说完又哭。

    我母亲搂着小凤嫂哭着说:“我求你了孩子!你转转心吧!老大呢,就是人矮一点,可这孩子最知疼人,又勤快,你跟他过日子,不会错的!”

    不管咋劝咋求,小风嫂还是不想活。

    劝也不行,求也不行,我父亲来火了:“日你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到时候看你还犟得过我!”

    我知道,大概是因为亲家大叔留下了那三句对我王家有利的话,我父亲态度才敢硬。

    我父亲大声一嚷,小凤嫂倒真是停了哭。

    小风嫂不哭了,我母亲便趁机会装起红脸来,小声对小凤嫂说:“好孩子! 听我的没错,那死老头气急了,会来硬的哪!他说的‘罚酒’你不懂。哎!”叹了口气说,“想当年,我才十四岁,父母就将我嫁到王家做童养妇。死老头那时二十岁。大我六岁。长得五大三粗。我小,哪知道男女的事,害怕,上床不敢脱衣服,不敢让他碰我。头一晚不敢。第二晚还是不敢。到了第三晚,他就气得睡到牛屋去了。我公公一看,这哪成哪?好容易娶来个媳妇,死活不解带!晚上,偷偷叫来门上三个大男人,把我按在床上,扯光我的衣服,按腿的按腿,按膀的按膀,我公公逼着他儿子上……哎!孩子,这种事,我们女人犟不过男人的,要是真的把死老头逼急了,叫人来按着你,吃亏的不还是你?丢人的不还是你吗?好孩子,妈是过来人了,听妈的话没错,妈是真心疼你哩。”

    小凤嫂听了,渐渐地不哭了。

    我母亲趁热打铁,一双小脚,歪歪地往小凤嫂床前一跪:“孩子,妈求你了!听妈的话吧!女人不犟不过男人的,命啊!妈哪舍得让你那样?赤膀赤腿地让人往死里按呢?还不如顺了男人他们哩。哎!我这辈子生了两个儿子,就缺个女儿。你呢,就实如我亲生女儿!今后,妈不疼别人,就疼你!”

    小凤嫂慢慢地转过身来,拉着我母亲的一只膀子,有所无力地小声说:“妈,你起来!”

    第二天,奇迹果真出现了——小凤嫂出人意料地起床了!起来后,自己先吃了一碗米糕。接着就开始洗衣服,一点也没有不想活的意思。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看她脸上那种情景,夜里肯定给我大哥做过了。我大哥虽然个矮,但是那东西还是可以的,我们小时候常掏出来看。

    我母亲看了比谁都舒心,待小凤嫂比自己亲女儿还亲。见小风嫂自己吃了一碗米糕,又去堂屋神柜里解开一包白糖果子,去厨房里烧开水泡给小风嫂吃。小风嫂也不用我母亲哄,不声不响,又将一碗白糖果子吃完。

    从来不苟言笑的我父亲,也偷偷咧了一下嘴,威威风风地小声说骂了句:“我日你妈的!不吃罚酒啦?”

    很奇怪呀?我大哥经过了女人,如同经过一场人生洗礼,在人面前,似乎也高大了许多,也有了些男人气质,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怯懦和猥琐。五朝回门那天,也敢抢到小风嫂前头走。

    小凤嫂对我大哥看看,将手上的小包袱往我大哥怀里一扔,一扭身,快步抢上前走,让我大哥掉后好远。咋一看,我大哥就像个跟路的孩子。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们俩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天上掉下了横祸,一下将他们打散了!——那天,我大哥骑车去城里买猪饲料。乡下三级公路,颠得厉害!迎面一辆汽车撞来,他腿短,来不及下车,连人带车钻到了汽车底下······

    大哥出了车祸,大嫂第二次成了寡妇。

    等她慢慢从悲痛中缓回来,一个人把自己了小儿子也带到我们家来。

    小儿子特别可爱!我特别喜欢他,他也特别喜欢我,有时,晚上不回他妈妈房间睡,一定要跟我睡一起。

    也许因为这个孩子的拉搭,大嫂也有了机会跟我说话。看她的眼睛,会读懂她在想什么——我知道,替亲那会,她首先看中的是我,而不是我大哥。

    一天夜里,以到我房间接儿子小强为名,她轻轻地到我房间,听听,儿子已经睡着了,她突然一下扑向我,将我死死地压在她身下,使劲地啃我,摸我,惊慌失措地去解开我的扣子······

    功成名就后,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

    后来,父亲母亲也看出我们的苗头,用他们的话说:“肉烂在自家锅里”,便顺理成章撮合了我和大嫂的事。

    婚后,我经常五湖四海地参加学习班,改稿子,一年难有半年在家。慢慢地,我们之间出现了情感裂痕。第二年,她跟村里一个单身男子跑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孩子也不要了。

    就这样,我和她没有结婚手续,也没有离婚手续,且合且散。我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

    十一

    王大河讲完这段故事后,对春嫂说:“希望嫂子也把我的情况告诉党妹,希望她能原谅我······”

    春嫂听完,笑笑说:“你放心王老师,人再拙,这几句话还是会说的。我还想问一句,要是你们破镜重圆了,打算在哪里安家呢?”

    王大河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党妹同意,如果马勺子又不撵我们,我们就在马勺子,这里挺好。整个新疆都好,粗线条,奔放,热情。高工资,十一类地区,五六类商品。慢速度,不慌不忙,正合我脾气。哎!‘埋骨何须桑泽地,祖国处处是青山!’”

    “哎呀,王老师,你文起来,我们都听不懂了。好了,好了,你很累了,休息吧。”

    党妹哪里能睡着?女人心事多,何况这是个从天而降的喜团儿。

    党妹一会儿想笑,一会想哭。

    春嫂把王大河的话告诉她,她说:“不能怪他,只怪我命苦。’

    春嫂最后说:“明天我向团部汇报一下,要求领导给你们解决住房,户口,工作,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小马勺子有个大作家,大笔杆子,当官的要拍马屁还拍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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