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家里的第四个儿子,儿时在那私塾读了两年,大点就去县城读小学了。爷爷小时候很调皮,是村里的孩子王,学习成绩却一直优秀,是兄弟中最会读书的一个,教书先生家访时常说,这个孩子长大必有出息,给他准备钱以后出国留洋吧。老太爷听了之后就留了心眼,减少了每年买地的支出,开始存钱为我爷爷的将来做准备了。如果不是后来的抗战,爷爷的人生必定不同,他可能会留洋从文,也可能会学医。可日本鬼子一来,我们家就开始败落了。太爷爷被日本人抓去带路后再没回来。鬼子占领了南京,爷爷无书可读,过上了逃亡的日子。江苏省政府迁到了安徽休宁,学校也迁到了安徽屯溪,也就是现在的黄山市所在区域,爷爷就这样开始了游学生活,每月到国民党教育部里的“善后救济总署”下属的“沦陷区青年辅导处”领一袋美国救济面粉,六十斤重。爷爷说,一个月六十斤米是够吃的,六十斤面粉就不够了。爷爷他们这些学生由政府安排住在当地老百姓的家里,村民们看这些学生可怜,常给予接济,有时候给些菜,他们便就着面粉做些菜糊糊吃,有时候也给些饼,虽常吃不饱,但也好歹混过来了。
美国驻华机构有时候还会救济爷爷他们一些衣服,装入袋子,编上号,凭号拿衣服,打开之后才知里面是什么。运气好的能拿到男人的衬衫裤子,甚至冬天的大衣,虽然尺寸是美式的,宽松硕大,但改改也勉强能穿。运气不好,只能拿到女人、小孩的衣服,穿不了,只能改成裤衩。那时候,日本飞机常来轰炸,学校四处搬动,有时学生就在野外上课,条件虽差,他们却仍刻苦努力。一次,爷爷靠在树下复习,飞机又来轰炸了。爷爷还没来得及跑,炸弹就“砰”的一声落在了爷爷左边的一棵树上,紧接着另一颗炸在了右边的树上。树与树之间离得非常近,爷爷在两棵树之间逃过了一命。如此读完高中,考上南京中央大学,那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大学,无奈学费太贵,衰败的老家已负担不起。学校那边知道了爷爷无法负担学费的情况,说可以免掉学费,只交伙食费和书本费即可。然而即使这么点钱,爷爷家也拿不出来。爷爷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他知道原本他人生中的一条平坦大道,至此就被彻底堵死了。
那时军校是不要学费的,食宿全包,每月还有好几块钱的补助,爷爷于是就去报考了国民党在重庆的陆军学院。考试当天万头攒动,千里挑一,爷爷还是顺利考上了。谁知道开学不到一个学期,母亲在老家病重,爷爷要赶回老家侍奉。学校怕他学业跟不上,不肯放人,爷爷对校方保证绝对不会把功课落下,学校才勉强同意。回到家后爷爷侍奉母亲,求医问药,病仍未见好,反越发厉害,太奶奶觉得自己来日无多了。一天,她把爷爷和大爷爷叫到床边,指了指房间的两面墙,说里面藏了银元,是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攒的,本想攒给爷爷将来出国读书用的。她说,我死之后,你们拿去分了吧。听了这个消息,大爷爷带着他的媳妇连夜就住进了太奶奶的房间,两人像门神一样地把着那个房间,没事不准别人进去,包括爷爷在内。太奶奶去世后,大爷爷对爷爷说:“你考上了军校,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人,不会缺钱的。”爷爷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军校包吃包穿,我不需要钱,你和几个哥哥分了吧。”很快,太奶奶的尸体从屋里抬了出来,埋了。墙推倒后,藏在里面的银元迅速地被瓜分殆尽。料理完后事,爷爷回到了重庆。不久,爷爷的成绩又回到全班第一。现在想来,他提及最多的就是重庆的学生生活了,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意味深长的是,说到此,爷爷总是不忘再加一句:“那些啊,都只是昙花一现。”
爷爷学习好,受人尊敬,毕业后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干一番事业。我不认为爷爷那时就看出了国民党的腐败,也没有想到这个政权的垮台会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不可逆转。他和许多国民党人一样,觉得自己是为国家利益服务,为百姓利益而奋斗。他们并非“反动势力”、“人民的敌人”,亦非我小时候在学校的课本上、电视里所看到的那样一帮可笑的小丑,他们是正直的、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至于后来情形的发展,局势的变化,我想连许多共产党人也没有料到,就更别说普通的国民党军校的学员了。
爷爷就读于重庆陆军学院第一期,黄埔军校自广州迁至重庆时,就在爷爷学校的隔壁。黄埔军校大名在外,陆军学院却没人听说过。说到这儿,爷爷不免得意地说,你可不知道,陆军学院比黄埔军校还难考呢,待遇也不同,我们穿的是皮靴,他们打的是绑腿,我们配的是美式武器,他们配的是俄式装备,蒋介石虽然同时是两所学校的名誉校长,他却不常在黄埔军校上课,仅偶尔在那里开个讲座,但在陆军学院,他可是每个礼拜都要上一节课的。据爷爷说,重庆陆军学院是老蒋为儿子的将来选拔和训练嫡系人才的,所以尤其看重。上课时,蒋介石就是一杯白开水,一讲就是两个钟头。爷爷还说,老蒋在很多公共场合是不喝有颜色有味道的水的,他喝的水都是由他的儿子蒋经国亲自倒的,怕别人下毒。
有关老蒋这个人,爷爷还谈过几次。一次,大约是蒋介石生日,他们学生出份子钱,合伙买了一个大蛋糕送给他,蒋很高兴,和大家分吃了那个蛋糕。不久中秋节来临,蒋订了一块直径两米的大月饼,用卡车运来,送给学生作为中秋礼物。切开分发,近百学生,每个人能分得碗口大的一块。爷爷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月饼。我问爷爷好吃吗,爷爷笑着说,好吃喔。看得出,对爷爷来说,好吃的不仅仅是月饼,更多的是他的回忆。
爷爷讲得最多的一次经历恐怕也是他求学时最骄傲的经历。一次出操,蒋竟亲自莅临,也没打招呼,所以连教官也不知道,爷爷说这样才是真正的突击检查。那天蒋介石看完他们出操后,用他那口浙普话一一点名,“徐天翔”(爷爷的名字),“有!”爷爷应声出列,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通常,蒋每点完一个名字,就用笔在后面画一个圈,这时他在爷爷的名字上画了圈后,看了一眼爷爷,又在名字上多画了一个圈,爷爷是他们班上唯一一个画了两个圈的人。这传达了一个信号——对你开始注意、将来可能会重用的信号,爷爷心里明白。别人心里也明白,所以这次出操后,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徐老弟,你是老爷子看中的人,将来哪天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啊。”爷爷听了笑笑,那年他不满22岁。
快毕业前的某夜,大家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哨声突起,紧急集合。他们赶快穿好衣服跑到操场上去,只见黑暗处站了一人。此人一会儿从队伍中拉出一个人,一会儿又拉出一个,大家仔细一看,发觉黑暗处站着的那人就是蒋介石,被拉出之人则是因为风纪扣没扣上。他训斥道,身为军人,怎么可以连风纪扣都不扣好呢,像什么样子!训完之后,大家就从学校步行去中山陵,参加那里的重修工程的竣工典礼(那时爷爷他们的学校已经从重庆迁回南京了),蒋介石和他们一起步行,好多同学还没睡醒,一边走一边打瞌睡。途中路过一个寺院,他们在门口停了下来。蒋介石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有人答道:“灵谷寺。”蒋介石说:“不对,这里应该叫正气堂。”等爷爷他们从中山陵回到学校时,天也快亮了。
“1944年,我进入军校的第二年,在湖南衡阳独山这个地方,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鬼子有二十万人,国民党也有二十多万,战线有上百里长。鬼子的总指挥是冈村宁次,日本侵华军总司令,国民党的总指挥是陈诚,但有好多决策都是蒋介石亲自下的。我那年作为督战队的一个小组长上了战场,主要是监督,如有谁临阵脱逃,可以当场枪毙。那场仗打了二十多天,有一个军长,名字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他回来时军队已打得只剩下九个人了。我们督战队上前问他是按谁的命令下的战线,军长说没有接到撤退命令。我们告诉他,蒋委员长的命令是不管是谁,如没有命令就下火线,督战队可将之就地正法。军长听了,连口水也没喝,对剩下的九个人挥了一下帽子,说:‘兄弟们走吧’,然后就带着那九个人又回前线了。后来,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我想他们肯定全死在战场上了。”
“战役结束后,日本人光俘虏的就有十万,打死的不算。我们也死了十几万,缴获的枪支在路边像小土堆似的一堆一堆的。日本的很多士兵和军官都切腹自杀了,冈村宁次杀出条血路逃了出去。日本军俘先受审讯,然后就都关在了集中营。那时国民党这边的集中营主要关押共党,日本的战犯被关在一个临时的监狱里。”爷爷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我记得那个时候审过一个日本的战犯。我问他是不是自愿当兵的,他说是被强行征来的,说自己原来是一个工厂的技术人员,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和两个女人的合影。俘虏用非常生硬的中文指了指其中一个女人说,这个是我妻子,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女人说,这个是我妹妹,说着说着他就哭了。”
“那时还接收了好多被日本人强行征来劳军的慰安妇,国民政府要送他们回日本,她们多半不愿意回去。政府就给她们编好号,没有老婆的男人来挂个号,就可以领走一个日本女人。我们家旁边有一个弹棉花的,当时在上海做工,就花了五毛钱挂了个号,娶走了一个日本老婆。后来这个女人日本的哥哥找来了,那个女人就带着弹棉花的丈夫一起去了日本。”
“鬼子是1945年投降的,投降的前几天空中到处都是飞机飞来飞去。因为他们投降得非常突然,所以要派飞机把士兵送到东北那边去,接受他们的投降。我们大概是夜里两三点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军校宿舍外突然吹号,是紧急召见令,我们匆忙穿好衣服,跑到操场集合。教官告诉我们日本投降了,我们都很高兴,不停地叫啊喊啊。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游行了,蒋介石骑着白马走在前面,我们学生跟在后面,一路上人群都在欢呼,蒋介石不时举起手来向大家致意。到处都在放鞭炮,还有人直接敲起了脸盆在街上欢呼。鞭炮店生意极好,几乎供不应求,顾客挤不进商店来,老板索性就把鞭炮往街上扔,免费让大家随便去放。那天真是好热闹啊。”
“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整编了两支军队,一支新六军,一支新七军,全武装了最先进的美式装备,是当时的王牌。我在苏州就跟着新六军的部队来到了上海,整编那些俘虏。战争刚过,上海有很多房子和路面都受到了损坏,我们就监督俘虏修房铺路。那时所有人都恨日本人,孩子也不例外。有一天,一群小学生放学,看到几个日本俘虏兵坐在路边休息,一个小学生走过去对其中一个日本兵吐了一口唾沫,说:‘日本鬼子。’那个日本兵听了就腿一伸将那小孩给绊倒在地,小孩趴在地上大哭。我看到后,就命令身后的几个勤务兵把那个日本兵抓了过来,对他说:‘你都缴了械,做了俘虏,还欺负中国人啊。’那日本兵一脸不服,我就把他枪毙了。”
“日本投降了,我就想回家看看你大奶奶。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自小相识,指腹为婚。她叫许安葵。当年我出来上学时,本想带上她,但兵荒马乱的,她又漂亮,怕路上不安全,就让她在家里等我。我走之后,大哥大嫂叫她下地干活,她原是家里的千金小姐,不会做农活,也没人帮她,家人就烦恶她。她想做针线,可连买针线的钱也没有,于是想回娘家,不料娘家赶她出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里没有你的饭吃了。她那时已有身孕,无奈营养不足,小孩就这样流掉了。后来老家土改,不分田给她,说她有军官丈夫在外面,但是只要同我离婚,就分田给她。其实是当时有一个共产党的干部看上她了,她不肯,决定投河。投河前,她在河岸上静静地坐了一天,黄昏前还有人看到她,天黑后就不见了。她死时只有21岁。我毕业后想着哪天回去了要给她迁坟,重新安葬,给她立墓碑。她是一个忠节烈女。可是一直等到1989年才有了回去的机会,她自尽的那条河已经修成了一个水库,找不到她坟头的半点影子了。”
1947年,爷爷毕业了。毕业晚会是在国防部的大礼堂举行的,蒋介石、宋美龄、蒋经国都来了,要和他们的学生热闹热闹。当晚请来唱戏的都是当时的名角,有马连良、四小名旦等,连扛大旗跑龙套的都是小有名气的,有些还是特地用飞机把他们给接过来演出的。那晚演了一出“四进士”,当时此剧名为顺应时局而改为“节义廉明”,以示忠义。演出结束后,同学们自编自演的节目逐一登台。几个人鼓动爷爷上去表演,推托不过,爷爷便上台唱了两句京腔:“沙场征战血犹热,策马扬鞭再奋蹄!”大家齐声叫好,座位上的蒋介石和宋美龄也一起鼓掌。那晚宋美龄女士穿着齐脚面的长袍,仪态很端庄。
爷爷毕业时军衔是少校,这在毕业生中是最高军衔了,大部分人都是少尉、中尉。毕业后爷爷被分到隶属国防部、实际是由蒋经国直接领导的一支特殊部队,叫戡乱监国大队。这个队有六个大队,我爷爷是第二大队第二组的组长。当时有一个说法,凡是和二有关的都是政治上的核心。爷爷同时也担任第一大队警卫队队长,所以手上有一百六十多个士兵,一式全新的美式武器。爷爷说监国大队的主要目的就是剿“匪”,另外,如国民党内部的官员和地方官员出了问题,他们也可以管,但更主要的作用是去发现和找出这些问题。蒋经国是其顶头上司,一般人都不敢惹,被戏称为“太子太保”。
爷爷说蒋经国是一个非常谨慎,甚至有点胆小的人。在大部分情况下,甚至吃饭时,他总是解开一颗中山装的扣子,把手插在衣服里胸口的位置上,爷爷说那里有支小手枪,以备不测。1948年的上海,战前,夜晚平静,蒋经国带着爷爷一行人便装在上海视察。路上有些摆摊叫卖的小贩,他们走过去吃了一碗馄饨。昏黄的路灯下,馄饨摊子冒着热汽,蒋经国不知怎地叹了一声,对爷爷说:“老弟,其实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啊。”爷爷常想到此话,对我说,他岂止身不由己,更是生不逢时啊。
我也问一些别的事,比如有没有女的喜欢他什么的,爷爷笑言不少,并无隐瞒。现在想来,我那时虽小,爷爷对我却几乎无话不说,为什么呢,也许是他太寂寞了,太需要一个谈话和倾诉的对象了。爷爷说他曾有个女秘书叫刘菁,其父亲是爷爷的上司,是当时的国民党青年军202师师长,她喜欢我爷爷,但爷爷终未娶她。我问是她不够漂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爷爷说她漂亮是漂亮,但因为是家中独女,娇宠惯了,很有些大小姐的脾气。
爷爷说:记得一次去她家吃饭,她穿着一件粉底白玫瑰的旗袍。席间她小妈不停地给我挟菜,她不喜欢小娘,就说,你给人挟那么多菜干嘛,想把他撑死啊。小妈尴尬地说,我也是好意啊。事后我对她说,你得给人家一点面子,但她听不进去,很不屑的样子。还有一次,我和她出门溜达,搭公车时慢了几秒,车开走了,她大吼要车停下,司机不理,她拔出手枪对着公交车屁股砰砰就是两枪,把司机吓坏了,立马停车。你看看,这样的脾气,我若娶回家来,日后不一定过得好。此外,刘菁对我说了,只要同她结婚,她可以让她父亲提拔让我做参谋长。我那时年轻气盛,觉得娶上司的女儿往上爬会被别人看不起,男的嘛,靠老婆升官发财,很丢脸啊!我不愿被人瞧不起,也不愿被人管,于是就没答应。她很生气,觉得我居然拒绝了她这样的姑娘!骂我,嘲笑我,挖苦我,但我知道她还是喜欢我的。有一天,我出门办事,回来晚了,打开宿舍门,见她坐在我床上,唤我过去,说要把一切都给我。我没有这样做,不娶人家又要那样,不好,我做不到。后来她和她父亲撤到台湾去了,临走时问我是否一起走,我说上面没有派我去,怕去了会受处分。她边哭边说“有爸爸挡着呢”,那时她也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了,明白劝也无用,只好千叮万嘱,叫我一定遇事随机应变,早日过去找她。我终究也没过去,此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1947年,我们驻队在高邮。那天,我一个人出门走走,穿的是便装,想看看当地的民情,穿军装的话就看不到了。走到一户农家,看到屋檐下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女孩在哭,哭得很可怜。我问其原委,男人说老婆跟人跑了,女儿想妈妈所以哭。我接着问:“你是做什么的?老婆为什么跟别人跑?”男人说:“我是个剃头的,开了个小理发店,没赚什么钱,老婆就跟人跑了。”我问:“你老婆跟什么人跑的?”男人答:“是高邮县的民政科科长。他已有家室,看我老婆漂亮,两个人互相勾搭,就把她拐跑了。”我说,为什么不去告他呢。他说:“人家是官啊,告不动。”我说,你可以去更高的政府去告啊!男人说:“什么地方更有权呢,我一个平头百姓什么人都不认识啊。”我就说:“你去金山寺旁边的三民主义青年团告他,一告一个准。”
第二天,那个男人果然找人写了状子,跪在团部门口喊冤。我料他会来,叫勤务兵替他递上状子。一见到我,他吓了一跳,说:“是你啊。”我点头道:“是我。”我带他和部下一起来到高邮县政府,此县很小,没有法院,只有一个司法科。我把状子拿给司法科科长,说:“这里有个案子,你审一下。”司法科长见到我后满脸堆笑,诚惶诚恐地说:“军长啊,您来了,这个案子当然您来审。”我说:“好吧,把那个民政科科长和那个女人带来。”不一会儿,那个剃头佬的老婆和科长被带来了。起初那个科长满不在乎,不以为然,我命令他跪下,他还不肯。我便叫两个勤务兵过去把他胳膊一扭一摁,膝盖一顶,他就跪在地上了。之后,我叫那个女人跪在那个科长后面,再让剃头师傅跪在那个女人后面。然后,我对那个女人说:“看好了,前后两个都是你的丈夫,你愿跟谁走?”女人说:“我愿跟前夫走。”我说:“后面是你的前夫,跟他走吧。”女人连忙改口道:“我愿意跟后夫走。”我说:“什么‘后夫’!那是有妇之夫,你算什么!后面的才是你丈夫,跟他走吧。”女人急忙改口道:“前夫,前夫。”我说:“他就是你的前夫,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后再干这样的事情,我毙了你。”女人哭了,剃头的也哭了,哭作一团。我转身对那个科长说:“你以官欺民,强霸民妇,知罪吗?”那科长一脸不服,于是我说:“你虽没酿出人命案,但你拆散了别人的家庭,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拖下去打四十扁担。”他这时知道怕了,连连求饶,但为时已晚。打他扁担的人也恨他,下手毒辣,把他的屁股打得稀烂,如同肉泥。我还开除了他的公职,全省都不能录用。
那时,我在江苏上海一带活动得较多。一些有钱人家想让他们的小孩拜我为师,以我的名声为助,在外面立身谋事,于是就有很多人来送钱送礼,可我都没答应,怕这些人出去做坏事。那时江苏的一个戏班里有位挺红的女旦,托人找我,想求我两个字制面锦旗,这样的话,戏班子唱戏的时候就会嚇阻别人砸场子。我看她一个女的也不容易,便给她写了几个字,还签了名。那女的见我好说话,又想认我做干哥,我心想她毕竟是个戏子,就没答应。
那年我在江苏如东执行任务的时候,还枪毙了一个人,那是我唯一下令枪毙的人。当时是夏天,部队行军,天气奇热,我就叫队伍歇息,在树荫下乘凉。路边有一些干农活的人,正在扛麻袋,一个女的老是向这边张望,不一会儿走了过来,似有话要对我说。我的两个勤务兵拦住了她,她很慌张,我就招手让她过来。她过来后紧张得竟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长官,我有冤,跟你讲有用吗?我说,有用,你讲吧。那个女的听了就开始哭诉,说她被村里的一个恶霸强奸了,这恶霸还强奸了村里好几个姑娘,这人在村里势力大,她们无处可告,只好忍受。我问她这恶霸是什么人。她说是村长的儿子。我又问她可不可以把其他被强奸的女人找来,一起在堂上当面作证。她说可以。第二天,那个女的带了三个姑娘来,还有两个姑娘怕被别人知道,影响名声,故不肯来。我看证人够了,就派兵去抓那恶霸。恶霸有些势力,叫了些村民和流氓拦住了我派去的兵,不让抓人。我知道后,又派了几十人过去,并鸣枪示警,那些人就害怕了。那人被抓来后,一脸傲慢,不承认他做过这些事,但那四个姑娘一齐指证,他难以抵赖。当时还有很多老百姓围观,也纷纷指控他的恶行。我定了他罪,判其死刑,为防夜长梦多,当天就叫人把他枪毙了。那几个姑娘看见恶人被除,很感激我,都哭个不停。
1949年,国内形势很坏,我隐然预感到国民党大势已去,上面已做好撤退准备,开始往台湾运东西。我当时在上海,看着街上装满各类物资的卡车一辆一辆地驶过,日夜不停,开得飞快。军车来时,街上的红绿灯一律即刻调成绿灯,好让军车通过。我亲眼看到,一个交警在变灯时慢了一秒,卡车上下来一个士兵,对着那交警就猛踹一脚。虽然国民党依长江天险设置防线,仍没守住,防线破后,地方上就败得很快了。国民党军队从上海撤退时,坦克所经之路,都铺上草垫子,怕把马路压坏,因为他们以为还会回来。
我这辈子算是见够了世面,历经朝代变更,觉得政治这个东西,不外是几个人玩的把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也不过是蒋介石手下的一枚小棋子而已。我尝到过一个人失去权利后的悲哀和落寞,由此也感到任何世事都不会长久,都是会变的。人在最春风得意的年轻时无法想到这点,但只要不傻,迟早会悟到的。我其实在国民党还没完全败落的时候,就悟到了,所以我曾经暗中救过一个共产党军官,想着日后也许会得到某些帮助。那人也信誓旦旦,不住地说定会报恩,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此人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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