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越前竹偶》翻了翻。我一向的习惯是翻几页看看，只是很少全看完，多数都是看上十页左右就放下了。不过我不知道世上还有竹偶这种东西，更别说“越前竹偶”，不禁有些好奇。
而且我虽然没什么旅行经验，但在昭和五六年，我曾去福井市和芦原温泉地方游玩，与武生也略有些因缘，越前也不是我完全陌生的土地[184]。因为这个缘故，便断断续续一直读到“十一月末氏家喜助二十一岁时”附近。
这本小说中名叫玉枝的女主人公，由一句“可以进来吗”登场。不过一开始还不知道她是女主人公，也不知道名叫“玉枝”。喜助问她的名字，她只是回答说“我的名字不足挂齿”，说是当年受过喜助的父亲喜左卫门的照顾，因此前来扫墓。发现她是芦原花柳界的名叫“玉枝”的娼妓，还在接下来的八页之后，而且也是慢慢揭示的。在此期间，写法上并没有特别引发读者的好奇心。文章算不上名篇，显得颇为平凡，技法上略有些生涩，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小说读了将近三十页。我眼睛不好，尽可能避免阅读两段式[185]的小字体排版书籍，幸好这本小说是一段式的大字体，虽然只有薄薄的一百八十五页，不过似乎也是一种魅力。另外，虽然不是遥远的国外，不过在大雪覆盖的北陆深山、竹林茂密的乡村中，竹艺师傅的生活描写，读来多少有些意思。
玉枝是芦原三丁町“花见家”的娼妓，原本是京都岛原的游女，后来流落到此地，大约十年前与喜助的父亲喜左卫门相识，在患病卧床的玉枝房间里，摆放着极其精巧的竹偶，似乎是喜左卫门倾注心血制作的。到第三章，这些事情一一揭示开来，终于吸引到我，令我开始认真读下去。“喜助虽然不知道竹偶的形象是否就是江户时代的游女，但如此精致的竹偶，还是第一次看到。向后隆起、盘成髻的发型上插着莳绘的木梳，衣服也模拟了帷子布。”玉枝说，这人偶是他父亲喜左卫门“特意送来这里的”。于是喜助意识到：“父亲很迷恋玉枝啊。不辞辛苦踏雪把竹偶送到这屋子来。他太喜欢玉枝了，所以做了这个竹偶送来……”但喜助没见过父亲制作这样的人偶，他想：“看来父亲一定是等我睡觉以后才悄悄爬起来做这个人偶的。”
阅读之中，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书中略显古风的京都方言，与我的旧作《梦之浮桥》中出现的京都方言相似。实际上我的那个京都方言，是出身纯粹的京都旧家、中央公论社的伊吹和子[186]教我的。后来我和伊吹说起这件事，才知道原来《竹偶》的京都方言也由伊吹氏改过。
如此说来，不仅是京都方言，水上君的这部作品，有很多地方都让我想起《梦之浮桥》。比如喜助幼年丧母；比如父亲喜左卫门之所以喜欢玉枝，似乎是因为玉枝与亡故的妻子相仿；比如喜助虽然不记得母亲的相貌，不过有一次邻家的与兵卫看到玉枝的时候说“那一位很像你母亲”，又说他母亲耳垂很大、前额饱满，真不知道还有那么像的人，于是喜助“终于明白了父亲迷恋玉枝的原因”；等等。于是喜助眷恋亡母之余，也开始恋慕玉枝。他说，只要玉枝肯来，“可以每天过着悠闲的日子”，还说，“要是不愿意嫁给我，不嫁也没关系”。在《梦之浮桥》中，儿子受父亲生前的指示，将继母做了事实上的妻子，而在《竹偶》中，喜助始终将玉枝当作亲生母亲一般爱慕，在与她同床的同时，又拒绝和她有夫妻之实。这是与《梦之浮桥》不同之处，而玉枝却盼望孩子能像父亲那样爱自己，期待有一天喜助会来拥抱自己，这在心理上是与《梦之浮桥》相通的。
我说这书一开始的写法上并没有特别引发读者的好奇心，文章也显得颇为平凡，不过从第三、四章开始，逐渐生出华彩。在第九章，京都的美术商鲛岛来访，在竹林中遇见玉枝的一幕，乃是全书压轴之处。
“我的内人。”
喜助低声向鲛岛介绍。鲛岛刹那间倒吸一口气。
因为她太美了。高挑的玉枝身材匀称，肌肤富有弹性。在青翠的竹林背景中，白皙的肌肤显得十分耀眼。那双眼角挑起的秀长眼眸蕴藏着妖艳的光芒，正盯着鲛岛。
“这人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妻子……”
鲛岛恍然出神，连问候都忘记了。阳光照进梳齿般密立的竹林，仿佛雨丝般洒在覆满青苔的地上。玉枝背后衬着金黄色的光之丝线，宛如竹灵般驻足而立。
我不是鲛岛，但在这里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竹灵”这一意象太美了。这一个词，让那场景在眼前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她在岛原和芦原的花柳界做娼妓，还做过一段时间娼馆的卖春女，大抵也能想象出是怎样的美人，不过沐浴着那样的光芒，伫立在竹林环绕之中，那美貌果然会在不可思议的灵光中熠熠生辉。在此之前略显生涩的描写，到了这里便衬出格外地耀眼。
由京都的人偶铺子“兼德”的大管家崎山忠平登场的时候开始，情节逐渐变得紧张深刻起来（但绝没有发展成推理小说的风格）。玉枝出乎意料地怀了忠平的孩子，为了瞒着喜助处理掉，借口去兼德的铺子收款，去了京都。舞台由此转移到京都。玉枝悄悄找到忠平商量，让他找医生处理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但那时候正是大正时代发生堕胎案的时候，忠平说一个医生都不愿意沾手。他给玉枝入住的堀川中立卖一带的种安旅馆打来公共电话，说从早上就四处奔走寻找，可是现在的医生和产婆都怕惹上警察，不肯答应，委婉拒绝了她的拜托。玉枝痛恨忠平的薄情，决定接下来只有去找伏见向岛的叔母帮忙。
关于玉枝的出生，并没有详细的描写。只说她由中书岛的母亲带大，但母亲已经亡故，没见过父亲，他在她于岛原生活的时候便不知去了哪里。由这暧昧的记述看来，恐怕她母亲也是中书岛花柳界的娼妓，玉枝是娼妓生的孩子。她的叔母在丈夫死后为了生计，也在中书岛的“葛城楼”做迎客婆，白天住在隔着宇治川的向岛桑田家中，每天傍晚过了五点之后，便到葛城楼招揽客人。玉枝心想这叔母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若是向她坦诚一切，求她帮忙，也许能有什么好主意，或者她会有什么生意上认识的人能悄悄处理掉胎儿，如果这些都不行，自己终究不能再回喜助那里，也只有在叔母家中生了孩子之后再回去中书岛做娼妓一途。在离开越前的第三天，玉枝在种安旅馆住了两晚，再次来到京都站，在长椅上休息，忍着胎儿在肚子里踢腾的疼痛，等到车站的时钟敲响两点之后，振作精神乘上前往中书岛的电车。过了三点半，玉枝抵达向岛，借着淡薄的记忆在桑田里找到了叔母的家。但是家门紧闭，叔母不在。这时候差不多正是花街柳巷开始呈现活力的时候。去花柳巷找叔母不是很好，不过肚子疼痛难忍，再想到腹中的胎儿，也实在不容犹豫。玉枝想把叔母从葛城楼喊出来，约到弁财天神庙的院子里商量。
玉枝坐市营电车在终点站中书岛下车，再沿着芦苇丛生的宇治川河岸往东，过了观月桥才来到向岛，她没力气再步行走回中书岛，记得向岛到中书岛有渡船，决定乘船回去。“渡口处能看到桥，一个客人都没有。伸进河里的栈桥上拴了一只小船。”以下直到十七章结束的八页，是这个故事的关窍所在，作者写这篇小说的意图也在于此。我被引到此处之时，也不禁颔首点头，心有戚戚。不过也感觉中书岛附近的水乡描写若是再精致些，文章大约还能再进一层，此处的收束也许略显急躁了。当年我非常喜爱那一带的风光。这篇小说发生的故事是在大正末期，而我最初受这一带风光吸引还是巨椋池尚在的时候。在那之后，我记得自己在伏见的寺田屋游玩，刚好也是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至今还深觉怀念。
宇治的水既深且急，犹如急湍。玉枝小时候就听说，不是娴熟的船家便过不了河。眼下玉枝所见的水流，宛如大海般泛着深蓝，仿佛正朝自己涌来。水沫拍打在船舷上，每一篙撑下去，小船都会左右摇晃。老船家大约生性沉默寡言，用力将篙插到河底，撑船前行，并不回头。
“怎么了？很痛吗？很痛吗？”
船家出声问。那声音在玉枝听来仿佛很远。就在这时，河水的波浪让小船重重一颠，刹那间玉枝就觉得下腹的胎儿仿佛咕噜转了一圈，往下沉去……玉枝的手抓住船板，眼睛瞪着逐渐变成深紫色的河面，失去了知觉。
“醒了吗？那就好，那就好。”
那是船家温和的声音。
“孩子掉了。孩子啊，已经不在你肚子里了。哪，看到了吧？水都冲掉了。你刚才就坐在这儿的。”
“是吗，那我想对了啊……本来想让你看孩子一眼，不过被人看到就不好办了，所以我自作主张，赶紧丢进河里了。谁也不知道，谁也没看到。宇治的水急得很，把你孩子带去远海了。”
船家眨了眼，露出微笑。
玉枝把手贴在船板上，伏身行礼。
“您的大恩永世不忘。大爷，请把船摇回去吧……”
宇治川在西岸的南伏见一带便成了三栖的内河。与水流湍急的干流相比，内河风平浪静，宛如镜面。此时的内河水面仿佛远海，细碎的波纹映在茜色的夕阳下，闪烁着犹如鳞片般的光芒。船家娴熟地使着船篙，掉转船头，往向岛驶去。
“大爷，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玉枝在冷风中握着湿冷的裙裾，侧耳倾听老船家的摇橹声。小船驶在宇治川上，溅起茜色的水沫。
“好了，去我的小屋，给你生堆火。你身子冷吧？”船家把橹摇得更快了。
整体的叙述颇为粗率，写法上并不拘泥细节，我却觉得若是将这一带的景色等犹如绘画般细细描述，不知会是如何。按我的喜好而言，果然还是稍显不足。然后以这一句结束了十七章：
船家把橹摇得更快了。
十八章由玉枝在十二月十七日傍晚时分回到越前武生的竹神部落处开始。却不如就在这十七章上结束全篇，省去十八章的内容，岂非更能留下余韵？总觉得这颇有探讨的价值。
不过不管怎么说，近来确实再没什么能让我怀着这么大的兴趣读完的小说了。虽然我很少读年轻人的作品，不能说有多了解，不过自从读过当年深泽七郎[187]的《楢山节考》以来，这是又一本让我感动的。如此说来，这种生涩的写法也和《楢山节考》相似，并且两者都没有什么欧美气息，是纯粹的日本乡土世界。我没有读过水上的其他作品，只是根据听到的说法，他的作品自《雁寺》以降，多为推理小说。不过这部作品并没有类似推理小说的地方。当然并不是说推理小说就不好，只是过于拘泥在推理这一节上，便容易降低格调，变成不够自然的东西。
与忠平的交媾、流产的经过等，若是处理的方式不同，本也可以写得更为情色，本书却故意做了回避，这一点很是不错。虽然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为之，总之留有某种阅读古典般的后味。故事自然推进，没有丝毫勉强，也很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将玉枝比作竹灵的缘故，乃至不禁联想起本没有丝毫关系的《竹取物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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