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兵书-遥远的可可西里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积雪

    在流泪唐古拉山远远地立在地平线上。积雪皑皑。

    太阳很毒。分明要把每粒沙子都蒸透、融化才罢休。

    听,沙梁那边谁在唱?调调悲凄、悠长,给人的感觉歌声是从坟地里传来的——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

    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

    就这么几句词,反反复复地唱着,好像非要从那歌里唱出点欢乐来不可。却是越唱越凄惶,沙地里也似乎要渗出眼泪。女声?男声?实在难辨。

    这本来是一首人们熟悉的很欢快的歌,可是被这位难辨身份的人唱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光跟着歌者那调调流泪不行,还得不断地刨根追底地想:这人怎么啦?哭爹还是哭娘?

    悲伤是一条河,有的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难以渡过。

    当歌声猛然停了后,旷野显得死一样寂静。

    歌声把河填平了?

    这时,从沙梁上走来一只沙狼,接着又是一只,两只,三只……狼们走着,扫帚似的尾巴拖在地上。它们站住了,竟然排列得那么整齐,一共五只。一个个仰望着。是寻找那突然断了的歌声,还是在刚才的歌声中迷了路?

    狼们在沙梁上蹲下,两只前腿撑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那滴溜溜地贼眼消闲地、却是贪婪地瞅着不远处一个地方。

    那儿是戈壁滩,有一簇不算大也不能说小的红柳,旁边是一个孤零零凸起来的沙包,如果沙尖长一棵骆驼草,肯定被野风早就拔掉了。那个唱歌人就坐在那簇红柳前,是一位藏族妇人。她守着一个坟在哭唱。但是,远看或近瞧,红柳前后左右都没有坟堆。

    她却确确实实地在哭坟。

    三小时前,一位女军人出生三天就患高山反应而夭折的婴儿,在这儿找到了亡灵归宿地。是两个女人掩埋了孩子,其中一位就是女军人。另一位是她的同事。当时她们不声不响地只是用手在戈壁滩刨挖了一个很大的坑,让孩子四肢展平地躺在了里面。

    一个没有坟堆的坟。

    她们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了,野狼会把戈壁滩每一个土包掘开,寻找填充肚子的食物。给娃儿做一个平平的坟,她会平安无事地睡在这里。女军人找到美仁达娃阿妈守护儿子的魂地。“阿妈,劳驾你了,孩子刚离开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住在荒天野地里,你就陪她几天吧!”

    “行!我们一老一少在这儿聊天,我还能给她唱歌儿。”

    当女军人拿出五百元现金作为酬劳费递给阿妈时,她双手推开了。她不会为钱给这可怜的孩子做伴。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出生才三天的娃儿的故事,愿意义务守坟。

    沙梁上,那群狼仍在贪婪地望着那簇红柳,没有坟包,它们也嗅到了气味……

    美仁达娃端坐着,怒目瞪着狼们。

    对峙。

    歌声又扬起来了,还是那么悲切,那么揪心。

    她在哭唱夭折的小生命,也在哭唱孕育小生命的一对军人。

    阳光下积雪的山化了。雪泪……

    可可西里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宁静的。

    横穿它腹部的青藏公路上虽然从早到晚都有进藏出藏的汽车在奔驰,但是当偌大的荒原把汽车的喧嚷声吸收(或者说是散扬开来)进去后,给人的感觉那些飞跑着的汽车像不住移动的无声图形。

    此刻,深夜十二点钟。坐落在青藏公路边的江源医疗站里,还有一间房依然亮着灯光。这是军医胡明的家。他的妻子叶萍是医疗站的护士。他们是可可西里出现的第一个军人之家。

    不过,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下了叶萍,丈夫胡明永远地走了!

    疏星聚成的河流,悄然流坠在空空的戈壁。

    整个医疗站像可可西里样,被储藏着寂静的夜幕笼罩着。每一个置身于这个死寂的人都会感到今晚这儿蕴含着巨大的悲痛。

    偶尔传来的无法判断什么兽类的啼叫也变了声调。

    叶萍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儿子。她很想呼唤儿子的名字,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的孩子还算爸妈的儿子吗?叶萍伤心地哭了。

    儿子永远地躺在戈壁滩不会回家了。儿子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这时,美仁达娃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惊呼:“不好了!一群狼冲上来刨娃儿的坟,我挡都挡不住!”

    叶萍跟着阿妈疯了似的跑向戈壁滩……

    就在那群狼捕捉到孩子尸体的腥味后,贪馋得吊起血红的舌头正要扒坟时,突然有三头野牦牛横冲直撞地跑来,和野狼撕斗起来。它们又是用长角抵,又是用前蹄刨,野狼难以招架,只得逃之天天。野牦牛斗败野狼也许是报复野狼对它们的某次侵扰,却歪打正着地保护了叶萍的孩子。

    后来,人们从美仁达娃嘴里知道了这孩子的故事,知道了孩子爸妈的故事。三个路过可可西里的拉萨某运输队的司机心涛难以平静,立即自愿捐款,委托阿妈为男娃修了水泥坟,立起了墓碑,上面刻着:雪山儿女之墓——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一个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给起名字的男孩!一个刚出生还没有得到人间阳光的温暖,就夭折了的顽强小生命!

    雪山儿女连同他父母的故事,随着三个司机的车轮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青藏高原。

    故事需从一个不算遥远、却恍如隔世的年代说起……

    话说江河源医疗站

    时间:五十年代末。

    地点:可可西里草原,长江源头。

    高高的唐古拉山,终年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像个臃肿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天边。漠原上,成群的藏羚羊、黄羊、野驴、野马……

    在悠闲地吃着草,偶尔从青藏公路上驶过,飞哨似的车笛拖着余音久久不散,那些野生动物们受惊,踪蹄飞跑向远处。

    车过,笛息。可可西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儿是青藏无人区的一部分。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人久住。

    常常有那些汽车兵们因为抵挡不了高山反应的袭击,把命丢在荒野。于是,荒草中耸起一个又一个坟堆。很快坟堆上就长起了野草。

    这里需要兵站,兵站上才有救命的医生!

    时光流逝到六十年代初。

    兵站倒是建起来了,而且是三个:楚玛尔河兵站,沱沱河兵站,温泉兵站。但是,每个兵站就编制一个医生或卫生员,根本无法与高山反应抗衡。

    荒漠上的坟堆每年都在增加,增加……

    有位上拉萨的过路人,望着荒滩上那些很不规则的满眼坟堆,建议在这儿修个烈士陵园。

    在无人区修陵园?笑话!

    可可西里终于有了医疗站,取名江河源医疗站,这已经是七十年代中了。胡明和叶萍就是这时候来到医疗站的,胡在前叶在后,都是医疗站第一代人。

    江河源医疗站是个不大不小的、没有户口的“黑单位”。说它不大,是因为全站的医务、行政人员最初只有八人,后来才逐渐地增加到二十人;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医疗站,担负着每年都要为十多次翻越唐古拉山的四个汽车团指战员的医疗保障任务。当然,进藏出藏的军地旅游人员来求医,他们从来都是热情接待;那么,“黑单位”呢?因为在部队的编制序列上没有它。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二十年前的某年夏天,军委总部的一位中将来青藏线视察,到了唐古拉山下的长江源头兵站。将军破例地在这个一般人都不过夜的地方住了一天一夜,找了不少于五十名官兵和过往人员谈心。

    他了解到经常有人在这座“站在山顶双手能抓天”的地方望而却步,有严重的高山反应,有的甚至把命丢在了这里。将军还特地走看了那片戈壁坟地,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问:医院呢?回答:报告首长,这里没有医院,有了小病忍着,得了大病要跑八百里路到格尔木去找医生。将军的皱眉仍然没有松开,他骂人了:什么手掌(首长),我还没有你们的脚掌高呢!不是吗?你们的脚下就是五千多米呀!我说这些搞编制的人真他妈的混蛋,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偏不建医院,白吃饭!我做主了,这儿必须有救战士命的医生。

    当然我没权批准你们建医院,但是设个只有十人八人的医疗站总可以吧!

    江河源医疗站便应运而生。

    按照将军的指示,从全军抽调了一批优秀医务人员到医疗站。

    将军的侄女叶萍就是在这时候,从北京军医学院来到唐古拉山下。

    遥远的白房子

    医疗站是清一色的平房,在空中悬着。

    悬空房?

    原来房屋下面是一片空洞,没有地基。整个房屋是用一根根水泥柱子托着,空洞的深度大约有三四米。

    悬空盖房与高寒区的永冻层有关。

    可可西里虽然地处青藏高原永冻层区域内,但它不像唐古拉山巅的永冻层那样,终年都冻得硬邦邦永不开化。它是季节性永冻层,到了夏季最热的日子里,永冻层就会出现一定厚度的冰消雪融层,使地面变得软绵绵,承重能力下降。又由于早晨、中午、下午太阳光的强度不同,季节性永冻层融化程度也就呈现出深浅不一样的状况。这样在修建房屋时如果将地基打在地面上(即冻土层之上),房子就会随着不平坦的融化层而倾斜,甚至坍陷。防止这种现象的唯一办法,是掘地三四米,穿过永冻层打地基,之后再筑铸起一根根水泥桩基。这些桩基支撑着整座平房或楼房。

    悬空房便由此而来。

    江河源医疗站的两排悬空房,是最早出现于可可西里的建筑群。白亮白亮的墙壁使它在这片荒原上格外惹眼,几里路外就能瞅得见。“医疗站快到了,加把劲快走,那是咱们的家啊!”汽车兵们一瞅见白房子总会这样兴高采烈地说,踩着油门的脚底狠劲一踏,车速快了许多。

    汽车兵们渴盼快一点赶到白房子,自然是因为有头痛脑热的不舒服之感想求医求药,但是还有一点埋在心底的秘密(其实在他们中间是公开的秘密),这就是急于要见到医疗站的女医生女护士。在青藏线跑车的汽车兵们好像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颠簸,在这儿野生动物举目可见,那些善跑耐寒的野驴、黄羊常常和汽车赛跑。但是想见个人,尤其想见个女人,那是很难的。要不怎么称无人区呢?传说,有一个兵在唐古拉山兵站服役三年,穿行唐古拉山四十余次,只见过两个女人,还都是老太太。一个是他母亲,老人家想到独生儿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当兵,很是牵挂,在老头的陪同下千里迢迢上山看望了一次儿子。另一个是一位藏族老阿妈,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从深山出来求医,因为候车在兵站住了一夜。兵们的生活之单调心头之寂寞便可想而知了。世界本来就是由男男女女合理组成的,缺了任何一方都是亏损,从而失去心态的平衡。

    遥远的可可西里。

    汽车兵们从瞅见白房子那一刻起,心就热乎起来了。不过,他们并不急于进医疗站,而是先在距医疗站五公里处的通天河里把车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头埋进水里,扑噜扑噜地痛痛快快洗个脸。总之,人和车不带征程上半丝的烟尘和油腻。因为医疗站上有穿戴整齐的白衣天使,她们那压在眉梢的白帽就足以让人推想,如果世间的女子都像她们这样洁净,人心肯定会变得没有一丝污垢。

    兵们进了医疗站后,首先要一个个接受护士们测量血压、注射疫苗、发放预防感冒药物等必要的程序。然后才是有病者对号入座地找有关医生问病,开处方。毫无疑问还在他们并不熟悉该找哪位医生对症看自己的疾病时,又是护士们来充当向导。

    遥远的白房子此刻都装在了兵的心里。

    这些平日开玩笑开得不可收拾的兵们,这时候一个个变得老实极了,没有一个人出声,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抬慢放。因为他们把在医疗站的这段有限的时间看成难得的一种享受,而任何享受都应该是悄没声吸收的。

    的确是很有限的。医疗站最初只有两个女护士,其中就有中将的姪女叶萍,另一个叫阿袁——她的本名袁明芳。不过,大家都叫她阿袁,本名仿佛被人忘记了。

    平平常常也快乐

    其实,悬空而建的白房子里的医生护士们,生活得很寂寞很单调。生活中的每个人,各人为各人活着,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这是外人很难体会到的。

    医疗站的节奏紧张吗?确实紧张。抢救起病人来一个人巴不得顶两个人忙,太阳拽着月亮,可可西里没有了昼夜之分。

    医疗站的节奏松缓吗?确实松缓。有时候,门前的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的汽车,没有人踏进医疗站的门坎,死寂沉重地笼罩着白衣战士的心。特别是夜晚,整个可可西里蜷缩在夜色里打盹。白房子已经在此时消失了自己的颜色……

    熬死人的无人区的昼夜啊!

    慢慢地,这些医务人员终于费尽脑汁地琢磨出了找乐的办法,自己做饭吃。

    把吃饭作为找乐的事这恐怕只有在可可西里能见到。人在平庸的日子里,做出任何一件在局外人看来很无聊的事都是合情在理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无聊不是生活中没有女性。因为这是发生在一男二女间的事。那么该倒过来说了,缺少男性。

    开初,医疗站一间简陋的小食堂包揽了全站所有男男女女的吃饭问题。上顿下顿毫无例外都是一成不变的老三样:白菜、萝卜、土豆丝。能有不吃腻的一天吗?胡明、叶萍、阿袁是第一个向这种淡而无味的伙食宣战先行者。二女一男,自由结社,组成一个单独的伙食单位,另起炉灶,自己做饭。他们把这叫单身汉里的“临时家庭”。胡明是家庭主男。主妇呢?暂时空缺。

    第一个“临时家庭”一亮相,接着,相继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在此自然只陈述第一个了。

    不用说,胡明是厨房的大师傅了,负责炒菜,做主食。叶萍专管淘米、洗菜。剩下的那位女士,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专门负责吃——她从小就很少干家务活,来到可可西里高山反应比别人都严重,也无心“补课”了。胡明很大度,用能包容一切的口吻说:

    “阿袁,你也别不好意思,任何事情都是两个方面,红与白,闲和忙。合理合法。就拿我们这个家庭来说吧,总得有人剥削别人,也得有人被人剥削,我和叶萍就心甘情愿地受你剥削一次吧。你就放开肚皮吃,吃多少我们都保障供应。”阿袁受之有愧,说:“胡哥,你这是损你的傻妹子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阿袁也有两只手,绝不坐着吃闲饭!”这是文革中的语言,她也学会了。

    胡明高人一筹的地方如果仅仅在于把菜炒得香喷喷,让两个小妹吃得满嘴流油,那他这个家庭主男不能算完全称职,早该引咎辞职了。他的突出长处是会幽默,逗你玩。也怪,只要一掌勺,他满脑子都是笑话,随便蹦出一个都会让你捧腹大笑。你看,这会儿他要卖弄他的炒菜绝活了。他把锅端起,抖了一下,菜便从锅底腾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浇到锅里,一丁点也不外撒。他说:

    “别看这一手,你们要掌握它,且学着呢!我是拜了三个师傅,磕了三七二十一个响头,又练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马马虎虎地能让菜在锅里翻身了。对啦,这叫翻身,不叫翻跟斗,孙悟空才叫翻跟斗。”

    叶萍哪里信他这一套瞎掰,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姓胡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师的是哪三个师傅?”

    他十分严肃地回答:“我妈算一个,我奶奶也算一个,外加我们隔壁的二大爷,这不是三个师傅吗?”

    阿袁听了像被针尖戳了一下尖叫起来:“我的妈呀,这都是些什么角色,大老娘儿们,老少爷们儿!这样的厨师用火车皮都拉不完。”

    叶萍哭笑不得,她从胡明手里夺过炒菜铲:“就你这两下,谁还不会?”她说着便端起锅就撂菜,第一下没成功,又撂第二下。

    没想,连锅带菜一起扣在了炉子上,“扑嗞”一下,满屋都像着了火,喷散着油烟味。

    胡明着急了,赶紧收拾残局。叶萍吓得双手抱着头直啷啷。

    阿袁在一旁抱怨: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这一来又得拖延开饭时间了。这阵子她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加智慧,索性动手做起了饭菜。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阿袁做成的饭菜是什么样!菜是半生不熟,又咸又辣。米饭是不稀不稠一锅糊糊……也完全能想象得出,这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很开心,很充实,有滋有味。毕竟是第一次掌勺做饭,阿袁得意的还喝了几杯,叶萍跟着乐,与阿袁对饮。两人都醉了。

    胡明始终很清醒。

    当他分别把两个醉女抱到各自的床上时,觉得好沉好沉。女人原来这么沉。是不是醉女更沉?

    他很幸福。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而不是为了吃饭。

    “临时家庭”好快乐!正是从那一次起,阿袁有了变化,她不再专门负责吃了,而是接过了叶萍手中的活儿:淘米洗菜,做主食。

    她对叶萍说:“萍姐,让我干活吧,你歇着,胡明心疼你呢!”嘴里虽然这么说,她的眼睛却一直望着胡明。她希望能换来胡明几句话,胡明却没吭声,光是笑。

    后来,外面有一种说法:“临时家庭”有主妇了,她就是叶萍。

    叶萍听了没表态,连胡明也像没事似的不说话,只是那么淡淡地笑着。

    平平常常的日子继续平平常常着……

    流氓狐狸的闹剧

    “临时家庭”的男男女女随着日出月落的自然轮回,有苦也有甜地打发着在可可西里单调而漫长的时光。人生在世毕竟不是为吃饭活着,吃饭带来的乐趣总会有限的。

    白房子的主人们继续自得其乐地制造幸福。

    如何制造?沙梁的赤狐知道。

    悬空房的窗户——其实不能算严格意义的窗户,它没有窗棂,只是砌墙时留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里外各有一块堵板。当它洞开时,极像碉堡的枪眼。掀起窗板,浩瀚的戈壁滩就呈现在眼前。在你未走进戈壁对其缺乏了解时,总是把它跟荒凉、单调连在一起。然而,荒凉是客观存在,单调就未必了。

    出现在悬空房窗户洞主人眼里的戈壁实实在在是多姿多彩的。

    那道并不算高的沙梁,顶多不过百米远,站在窗洞里面连上面被风吹皱的一道道水波纹似的沙褶,都看得十分清楚,整齐得好像工艺人用刀刻出来的。沙梁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簇簇骆驼草,草棵在风中东摇西晃地滚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滚跑,但却总是不离原地地滚动。你不能不佩服赤狐用精明的智能选择了这样一个能掩护自己的嬉闹场所,它们在骆驼草中间追逐、打滚、撕咬,粗心人很难分清真伪,误把它们当成了草簇。

    “临时家庭”的成员几乎每天都要倚窗看赤狐闹沙梁的景致。

    赤狐出穴嬉闹的时间多是在中午,日头当顶,气温暖暖,玩得才舒畅!

    赤狐为什么临人不惧地把嬉闹的场所选在了医疗站窗前的沙梁上?自然是“临时家庭”成员对它们行动的爽心悦目的欣赏,纵容了它们不惧怕人的胆量。

    “狼行山脊,狐行山谷。”这句民谚在这里不适了。本来狐狸怕被人发现才走山谷地的,现在既然白房子里的主人情愿参观它们闹腾,滑头狐狸便投其所好,就走上了沙梁。

    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隔窗观赏赤狐嬉闹的极好机会。起码在阿袁看来是这样。周日,叶萍在病房值班。午后,阿袁敲开胡明的门,轻脚慢步地走了进来。她一把夺过胡明手中的关于治疗高原常见病一百例的薄册子,说:“胡哥,你就不知道放松一下,书能把人看呆的!”胡明说:“我的好阿袁小姐,我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病人身边泡着,难得有个看书的时间,怎么会变呆呢?”阿袁不容胡明再说什么,就把他推到窗前,说是沙梁上有好景致看。

    只见几簇骆驼草在风中摇晃。

    胡明失望地摇摇头,又拿起了书。阿袁却表现得很有耐心。

    “胡哥,别急,还有好戏没出台呢。”

    胡明这才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说:“阿袁,你真有这样的闲心……”

    原来这季节是赤狐发情的时候,每天它们成群结伙地在沙梁上放纵,或者在别的地方干完好事后来这儿“休闲”。亏得阿袁对赤狐的行动观察得如此仔细。

    流氓狐狸。

    不一会儿一只肥胖胖的赤狐从沙梁那边走了上来。它站定,四下里观望了一下,便用一只前爪洗了洗脸,才慢慢地在沙梁上走着,很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悠闲样子。

    “是只母的!你瞧那眼圈红红的,连屁股也是胖乎乎的,肯定刚做完美事。”阿袁到底是阿袁,别人难以出唇的话,她能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又一只赤狐爬上了沙梁,它的个头显然小多了,一上来就冲着那只肥胖赤狐跑去。肥胖赤狐躲闪着,跑了,小个头赤狐紧追不放。

    肥胖赤狐跑出好长一段路了,小个头见追不上无望了,折回身走了,一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出了好远。

    肥胖赤狐这时索性不走了,站在沙梁上冲着那只远去的小个头嘿嘿直笑——它也能笑得那么灿烂。

    阿袁来劲了,说:“胡哥,上,捉住那家伙,玩它一回。”“玩?咋玩?”胡明显然也有了兴趣,他放下了手中的书。

    阿袁拽着胡明出门,上了沙梁,直奔那只赤狐而去,她边走边说:胡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狐狸的,因为它是属于保护对象。

    赤狐如人似的在沙梁那端兜着圈散步,走近了,阿袁眼睛一亮,说:“胡哥,你瞧,狐狸的毛皮像缎子一样,滑溜得喜人,还有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美极了,我真想搂住它亲一亲!”阿袁说着紧跑几步,又逼近狐狸几步。

    赤狐撒开灵巧的腿跑了,跑的并不快,好像是要阿袁追它。

    阿袁撵了上去。

    赤狐三蹦两跳地蹿上了一个沙岗子,站定,回过头望着阿袁,那神气分明又在示意阿袁追它。

    阿袁继续撵过了几个沙岗子,赤狐便消失在沙海里,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大有所失,恍如梦境。

    胡明一直随阿袁其后,这时他说话了:“精明的袁小姐,你也有犯傻的时候,狡猾的狐狸是故意引你走开的,刚才狐狸站着的那个地方,是它的老窝。窝里肯定有狐狸的小崽子。”

    阿袁半信半疑:是这样吗?狐狸也懂“金蝉脱壳”的道理?

    “不信,咱们返回去看看。”

    他们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一看,果然一窝活脱脱的小狐狸正吱吱哇哇地乱叫着,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冲着小崽子们说话……她?

    叶萍!

    “是你?叶萍!”阿袁和胡明几乎同时惊叹道。阿袁的吃惊显然更明显些。

    叶萍倒显得很平静,对阿袁说:下班回来不见胡明,也找不到你。心想你们可能到了这儿,就追了上来。

    阿袁很在意叶萍这淡淡的有分量的话,便解释道:叶萍姐,我可是头一回来这里,不信你问胡哥。

    胡明说:我相信咱们都是头一回。走吧,该做饭了,阿袁,你当大师傅。

    阿袁不吭声,跟在胡明和叶萍后面磨蹭着。

    有人欢乐有人愁

    阿袁掌勺炒菜是绝对有先决条件的,只有胡明在场时她才愿意露一手。“为一个男人而活着”——这是她的人生名言。那天从沙梁上回来,她心里虽有所不悦,但还是有滋有味,她炒了几个让胡明和叶萍都赞不绝口的菜。她不愿去回想在沙梁上遇到叶萍时自己那个尴尬相。叶萍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平心而论,叶萍每次出现在她和胡明中间时,她就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暂时还没想得太明白,也不愿意去多想。

    没有胡明看着她炒菜,或者说菜炒好了没有胡明去品尝,她简直觉得还待在可可西里有什么意思?

    当一个女人只为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往往失去了理智。

    遗憾的是,胡明太忙了,而且越来越忙。他无法满足阿袁的要求——天天看着阿袁炒菜。作为医疗站的业务骨干,许多病人都离不开他,尤其是上手术台,没有他几乎不行。这样,胡明就经常难以按时下班。做饭的事很多时候是由叶萍和阿袁去完成,而阿袁呢,少了胡明这个动力她就没有了精气神,懒得动手。实际情况是由叶萍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三人的饭。阿袁便重操旧业——专门负责吃。

    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叶萍把饭做好了,仍然不见胡明回转来。她受阿袁之托,站在“悬空房”前朝病区方向眺望。当她老远瞭见胡明从远远的另一栋“悬空房”走来时,便大喊一声:阿袁,人回来啦,开饭!

    这时候阿袁才手忙脚乱地围起围裙忙起来,给人的感觉他真的是这个“临时家庭”里的主妇,家里的一切活路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这不叫演戏,这是阿袁的真情的自然流露。

    没有人去计较或追究这里面的奥妙,叶萍也好,胡明也罢,包括阿袁自己,都抱着各自做了记号的专用碗,用筷头不停地往嘴里刨着饭菜。吃得好香!为什么不言声?

    阿袁的饭量明显地减少……

    高原军营单身汉的生活,就是这样无拘无束,充满乐趣而又谨小慎微地消逝着。谁都会觉察到这里面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却又是谁也不愿挑明的难言之痛。

    有人欢乐有人愁。欢乐的人有愁,愁者也有欢乐。生活原本就该这样。

    那是叶萍二十岁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后,她还记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是等上班忙忙乎乎地在病房工作了一天,又累又饿,傍晚下班回到宿舍竟然把生日的事忘得一千二净。吃罢晚饭,她又没精打采地坐在了电视机前。银屏上花花绿绿地放映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胡明进屋问她: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叶萍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是已经有事干了吗?看完电视就睡觉。”

    “就这么过生日?”胡明问得很诡秘。

    叶萍这才想起生日的事,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忙得晕头转向,亏你还记着。谢谢!”

    说话时叶萍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这是她第一次在胡明面前有这种极不自然的表情。难道女孩的心里装上一个男人就是这样的表情吗?

    胡明为她解围,说:“忘了没关系,再捡起来。改变一下你原先安排的不合人情味的计划,今晚放松放松,散步去。”

    “去哪里?”

    “戈壁滩。无边无际,一直走进昆仑山的怀抱。”

    “你真会浪漫!”

    深夜,在戈壁滩……

    月亮很亮很大。那是因为高原的天空很低。

    蓝天拥抱着明亮的月儿。

    极度的静谧使戈壁滩显得无限的空旷,今晚因了这两个一男一女军人的出现,更加寂寞。

    胡明心旷神怡。他觉得这镶着明月的天空是属于自己的天空,这铺着一层银色月光的戈壁滩也是属于自己的戈壁滩。连他也奇怪,来到可可西里医疗站已经一年有余了,为什么今天才有这种甜蜜的感觉?

    他看看身边与他踏着同一节拍走在戈壁滩石子路上的叶萍,叶萍低着头,不说话。

    “变成哑巴了?”他问。

    “你说话了吗?”她反问。

    俩人笑了,开怀地笑着。笑声无遮拦地滚动在空旷的戈壁滩上。

    叶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缺氧?”他问。

    “不,今晚的空气真新鲜!”她认真地回答。

    谁都知道,这里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何谈空气新鲜?这是叶萍独到的发现。缺氧的美丽。

    戈壁滩静悄悄。月亮仿佛有意地下降了许多,要给这两个军人更多的月色。他们踏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传得很远,也脆亮,有时不得不产生错觉:有人从远处向他们走来。

    静夜,踏月戈壁行,心旷神怡。

    “胡明,可可西里的夜真美!”

    “是今晚才发现的吧?”

    “我从来就没有在夜里走过戈壁。”

    “这就叫不会享受生活。其实生活中到处都有美,包括这个人烟稀少的可可西里。”

    “有这份闲心吗?再说即使有了闲心,没有那个胆量,荒凉的戈壁滩狼虫虎豹多的是,不把人吃了才怪呢!”

    “今晚不是在戈壁滩散步来了吗?野狼在哪里,雪豹又在何处?”

    “这不有你陪着嘛,把那些野虫虫都吓跑了,躲得远远的。”

    “叶萍,实话说,是你陪着我,要不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的。”

    “真的?”

    戈壁滩很静,静得使此刻走在这里的每个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深深渗入了地心之心。

    戈壁小路在朦胧的夜色中弯里曲拐地伸向远方。胡明和叶萍默默地走着,脚踏砂石的声音更脆了。他俩都有一个心愿悄没声地揣在心里:小路,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谁也不说话。他们踏着无声的节拍走着。夜在他俩的脚步声中消失,也变长。

    突然,叶萍捅了捅胡明的胳膊,说:听,有声音?

    吱啦——吱啦——

    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时而清亮,时而模糊。

    俩人站定。两颗心在加速跳荡。夜里,戈壁滩除了动物还会有什么呢?可可西里是动物的乐园,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狼,或者狐狸。狼,要伤人的。狐狸,这家伙卖骚。到底会是什么呢?

    声音近了,一个黑影。更近了,好像是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胡明和叶萍。

    双方相对而立,默默地望着。他们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可谁也不开口。

    戈壁滩无限地扩大它的空旷,寂静……

    胡明转身给叶萍说了句什么,便朝前走了两步,说:

    “阿袁,夜里一个人出来不要走得太远,戈壁滩太荒凉。”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关爱,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心里已经装上了你需要装的人。”

    “阿袁,你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一个人出来乱走。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她不是需要你关心的那个人。”

    “可是她是我的战友,我的同志,我的好朋友,我有权利不让她在这荒山野岭乱走,因为夜里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

    胡明真的一急,阿袁倒显得平静了许多。她说:“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有它给我做伴,给我壮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这时,胡明和叶萍才发现阿袁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还在蠕动着什么活物。俩人惊愕,胡明问道:

    “那是什么?”

    “藏羚羊。”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

    “我并不打算伤害它,只是让它陪陪我,解解闷。”

    胡明和叶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原来,楚玛尔河畔有一户藏族牧民,祖辈放牧,经年累月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却从来不伤生。头些年总有那么为数不少的黑了心肠的人白天黑夜地在可可西里猎取藏羚羊。老牧民一家看着倒在枪口下的一只又一只藏羚羊,多次对天祈祷,让苍天保护大地上的生灵。善良牧人在草滩上总会遇到一些受伤的藏羚羊和丢失的藏羚羊小崽子。另外,还有那些万般可恶的秃鹫,它们从高天上扑下来,捕获藏羚羊,常常一连扑到几只,可是只能吃掉一只就填饱了胃。把所剩的藏羚羊咬伤,扔在草滩上。牧人心疼万感地抱起这些没有家园生命脆弱的动物,专门腾出一顶帐篷作它们的生息地。老牧人发誓,等它们的伤好了或可以独立生活了,放回草原……

    阿袁说,她怀里的这只藏羚羊崽子就是从老牧人那里借来的。胡明不相信这个“借”字,因为他非常清楚老牧人爱羊如子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给别人“借”他这些心肝宝贝的。

    “阿袁,说老实话,你是怎么拿到这只藏羚羊的?”胡明的口气非常严肃,显然他要发威了。

    阿袁低着头,一语不发。

    胡明逼问:阿袁,你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只藏羚羊到底从哪儿来的?

    阿袁也生气了,吼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把它送回去还不行吗?

    说罢,她就转身慢慢地走向夜幕笼罩的远方……

    胡明跟了上去。

    叶萍原地站着没动,眼里噙着泪水……

    阿袁当了饭店老板?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临时家庭”又像过去那样运转着。

    变化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外面的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它,惟胡明、叶萍、阿袁他们自知。

    应该说阿袁的变化被胡明和叶萍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好像要弥补什么缺憾,又好像要摆脱什么苦恼似的在改变自己昔日的形象。三人的吃饭问题,从采购到把饭做熟盛到碗里,她全包了。

    下班后她总是火三急四地赶到大家前面回到宿舍。等胡明、叶萍进屋,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很少说话,却把饭做得很可口。她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东西,莫不是泪花?可她却笑了。

    阿袁,你为什么要变得这样?

    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的声音,牙齿咀嚼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很清脆,又显得很孤独。

    阿袁的脚下卧着那只小藏羚羊,这回是她真的从牧人家里“借”来的。她对牧民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寂寞,需要找个伴的。牧民答应了,只是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善待羚羊,吃住不能让它受亏。

    这是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很快就会分裂的僵局。胡明再也不愿让这种刺人心疼的局面无限拖延下去了,一个周日乘叶萍值班时,屋里只剩下他和阿袁了,他和阿袁又坐在了窗前。自然是胡明主动找阿袁的,她并没拒绝。无心观赏沙狐,只想聊聊天。

    “阿袁,近来你忙得够累,该休息休息了。总是你给咱们做饭,我们的劳动权都让你夺去了。我们很过意不去。”

    “我情愿干的事,从来不觉得累。你也不必在意。”

    “能不在意吗?你也像大家一样,天天忙着上班,白班、夜班,连着干。又是在这个缺氧的地方,再这样下去身体总有一天会垮的!”

    说到这份关心,阿袁突然有些承受不了,问:“胡明,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那还有假吗?”

    “我看你是假惺惺地说些漂亮话罢了。你心里有谁,我能看不出来吗?”

    “这是两码事,我是以咱们临时家庭成员的身份关心你的,你是我的好同志!”

    “留着你的关心吧,会有人接受它的。”

    阿袁说毕,一甩手,出了门。

    这年年底,阿袁随着部队一年一度的复退大潮转业到了地方。

    具体是什么地方,说法不一,多数人说她在拉萨开了个饭馆,当起了小老板。阿袁走时把小子藏羚羊留在了医疗站,并没交给牧人。

    她没说这是为什么,但胡明和叶萍似乎都明白。

    “临时家庭”只剩下了胡明和叶萍。按说这一下,他俩该有充足的时间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谁料,又一个人的出现使事情总是趋于复杂化……

    两个男人议论同一个女人

    横穿可可西里的楚玛尔河有时断流,有时又激起漩涡,它就是这样不规则。其实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突然间拐了个弯。

    这时水往往要溢出河床,这个地方倒不担心它会淹着人,而是比油还金贵的水一旦溢出来,整个楚玛尔河立即就变瘦了。

    可可西里能没水吗?

    许多人替水死了,为了让水活着。

    叶萍的男朋友从京城来到了可可西里。当然,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上高原,但是叶萍一直认为他是说着玩。因为他多次在信里写道:那个鬼地方,人才不去呢!

    但是,他来了。他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的,要叶萍调离可可西里,跟他回京城。

    叶萍不会服从他,当然他也不会为难她。她似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把男朋友交给胡明,让他给安排吃住问题。“一切由你去管理他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胡明忙说:“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会知道怎么办。”

    叶萍这么放心地把男朋友交给胡明,原因有三:第一,他是“临时家庭”的户主,找他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二,男朋友在哪里住着实叫她作了难,医疗站没空房子,可可西里更无招待所了,索性让他和胡明滚在一个床上得了。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没有男朋友的位置了,把他交给胡明既可以表白自已这个心迹,又可以让男朋友从中明白点他应该明白的事情。

    胡明不会狭隘到让叶萍的男朋友觉得高原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像鬼一样不近人情,他的接待是满腔热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叶萍在场的情况下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朋友马上就有感觉了:好人!把心劲都用在手上了,我一下就觉得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温暖。夜里,两个大男人滚在一张单人床上,挨的很紧,谈的蛮投机。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理想呀,追求呀,家庭呀,交友呀……除了不谈国事,其他什么话题都有。俩人越说越来劲,心儿靠的越近,本来俩人睡在床两头,后来鼻尖对着鼻尖侃起来。

    “胡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说说,女人即使美丽得像一朵花,待在这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也等于插在牛粪上了,还有什么价值?”

    “老弟——也允许我这样叫你吧,我不想就你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雪莲花只有西北的雪山上才有,除此而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着,可是几乎人们都喜爱这种美丽的高原花。”

    “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并不完全决定在什么地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扩大了我话题的内涵,我只是指女人而言。”

    “有情之人所见略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只想谈女人,我此次来高原就是为女人而来,也要为女人而归。”

    “原来你是身负重任上高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把叶萍背下山的!”

    “这只是一厢情愿。恕我直言,可可西里一直被人称为无人区,别的不说了,单就说水吧,缺得要命。我来的这两天一盆水用一天,清早冼脸,全天用它洗手,晚上洗完脚才倒掉。又苦又涩的生活!可是我纳闷,你们竟然有滋有味地活着,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们,还因为这里生活着一群男男女女,大家互相牵着,互相挂着,生活就不单调,也不寂寞。你也不是被叶萍牵来了么?”

    “我不是被她牵来的,而是要把她牵下山。”

    “但愿你心想事成,可是我看也难。”

    “我真不明白,像叶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军人,到哪儿不能施展本事,偏要在这个遥远的可可西里来耗费年华?”

    “你在这里用‘耗费’二字显得那么欠思量。叶萍是不是才貌双全,我不敢下这个结论,但是对你如此地贬低她选择可可西里,我真的不敢苟同。人各有志,也许叶萍认为她自己就该到可可西里来奉献年华。”

    “何以见得?”

    “她是个军人,军人服从命令的意识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否则,就别穿这身军装,肩上就别扛着几道几星的,这是其一;其二,她是个女人,女人就应该选择男人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工作。可可西里不缺羊不缺狼,缺的恰恰是姑娘。叶萍和她的一伙同伴来了,可可西里的山乐了,水笑了。”

    “听了你这番真言,我的感慨有二:第一,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穿一身军装,但是我不悔不怨,我即使有一双翅膀,也不会飞到这个地方。第二,你对叶萍了解得这么深,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你没有穿上这身军装,我也为你老弟庆幸,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至于你提到我对叶萍了解的深,实在过奖了。她是我们‘临时家庭’里的一员,我想我应该做的还没有做好。”

    “‘临时家庭’?哼,据我所知,这个‘临时家庭’已经解体了,就剩下两个人了,一男一女,马上就会变成正式的家庭了!”

    “我非常佩服你调查研究的细密而快捷。如果真有你所预言那一天,我会给你留一杯喜酒。不过,我想这酒你是不会喝上的,因为这是一杯带醋味的酒。”

    两个男人的对话中止。满屋子的臭脚丫子味,男人的脚气!

    他们又各人回到各人原先睡的地方,一边一个人头,所不同的是,没有抱着脚,那玩意儿太臭。

    没有呼噜声。

    可可西里的夜并不宁静。

    火锅店的醇香

    也许是男朋友没有铆足劲,也许是叶萍脚跟扎得太深,她终于没有被他拉走。当然,他此次高原之行还是有功劳的。起了催熟剂的作用:胡明和叶萍的终身大事在他离开可可西里的那天夜里,就正儿八经地摆在了日程上。

    这天的晚饭胡明和叶萍破例没有自己动手做,而是走进了医疗站左侧的楚玛尔河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单一的涮羊肉。

    饭店很小,不足三十平米的帐房里摆放着五张桌子。气派却很大,门框上“天下第一涮”五个藏汉两种文字写的招牌,格外引人注目。何为第一涮?

    一个月前,藏家姑娘白玛拉吉带着阿爸在野马滩饲养的一群特种羊,来到青藏公路边开办了这个小饭店。羊种优良,其肉自然就有别于一般羊肉了,汤鲜肉香。贴在饭店墙壁上介绍羊肉的宣传品这样写着:野马滩的羊是个宝,它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雪线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吃了这样的羊肉,壮骨开胃又健脑。

    胡明和叶萍看了这则女老板自制的广告,同时会心一笑。胡明说,看来这个小饭店一开张,以后有了病人就往这儿送,我们的医疗站该关门了。叶萍说,你别说,这老板娘很有文学才华,广告词不错啊!她的话音刚落,白玛拉吉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二位千万别夸错了人,我可没有这份本事,这广告词是特地请了你们医疗站一位才女拟写的。胡明马上追问,哪位才女?白玛拉吉回答:

    阿袁。胡明和叶萍久不作声,他们真思念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好友,她总是在人们料想不到的角落表现自己的才艺。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可可西里呀!女老板诡秘地一笑:这是她在这里吃最后一次晚餐时的留念。

    开涮以后,他俩边吃边聊,轻松,舒心。果然这羊肉口感极好,肉酥且嫩,香气一下子就渗遍了全身每一个毛细孔,而且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使人感到整个身体仿佛都泡在了醇香中。心情爽再加了这美味的涮肉,双倍的香。

    男朋友虽然走了,但是俩人的话题却没有离开他。自然瞄准的是他,射中的目标是他俩自己的事。

    “叶萍,阿袁飞了,他也走了,这‘临时家庭’是改朝换代还是继续维持下去?”

    “别想美事了,我是准备清清静静地长期过单身生活。起码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想结婚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再考虑考虑今后的前程。”

    “这样你不觉得太苦了吗?哎,对今后的日子,你能给我说个大概的轮廓吗?”

    “当然可以。妈妈准备把我调回西安。”

    “真有这事?”

    “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风言风语的话前一阵子就传到了我耳里,我没太在意,因为我根本不信。”

    “就那么自信?”

    “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事实确实是这样,妈妈要调我下高原。”

    “我想知道,事情只是在议论中还是已经定下了?”

    “妈妈说那边要人的单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只要我同意,咱们这边放人,就行。”

    “那么,你是什么态度呢?”

    “这不是请你帮着拿个主意吗?”

    “我先要问你一句,你同意调走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时,胡明急了,牙一咬,双眼一闭,说:“你走吧!”

    叶萍更急了,问:“你掏句心里话,到底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胡明从叶萍的眼里看出了一种企盼,一种恳求,一种依赖。他便改了口气,缓慢而坚毅地说:“你留下来吧!可可西里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叶萍终于找到了可以歇着的靠山似的,依在胡明的臂弯里,浑身软软的,微闭着双眼,舒心地靠着他……

    他俩忘了吃饭,竟然睡着了,抽起了鼾声。

    羊肉的香味更浓更烈。

    桌上的火锅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白玛拉吉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甜蜜地看着,却不近前惊扰他们。她奇怪,火锅店开涮一个多月了,很少见到军人光临。今天来了这两个军人,一男一女,为什么如此相拥,如此甜蜜,忘了吃饭?

    这是在戏剧中还是在现实中?是相逢还是分别?

    她始终不愿惊扰他们。

    夜深了。可可西里仍然醒着。羊栏里有一只羊在咩咩躁动。

    它给荒原又孕育了一个蓬勃的生命。是成熟的美和力……

    乌鸦也能报喜

    可可西里依旧被无际的荒凉覆盖着,胡明和叶萍也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还是那么单调、寂寞。可是给人的感觉他们充满坚持的力量,这从走路时的双脚上能看出来,从说话时的语调上能听出来。

    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

    他们的结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转瞬间,全医疗站都被新婚的喜悦染得温暖了;转瞬间,这气氛又消失得无踪无影。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可可西里寂寞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的结婚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先例可寻。

    举行婚礼的当天上午胡明还在手术台上忙着抢救一个车祸中受伤的司机。司机的伤势很重,救活的希望仅有百分之十左右。

    这大概是胡明能忘记自己喜日的足够原因。叶萍倒是请假在家——是家吗?仍然是单身楼里胡明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个医生搬走了。屋里男人的臭脚丫味,任叶萍把窗户开得再大,仍然不能完全消散。就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时,忽然觉得结婚得有一张双人床,显然可可西里是买不到双人床的,去格尔木买又赶不上了。她只得把屋里的两张单人床一拼,得了。

    然后她才开始布置新房,打扫地面,给墙壁上刷报纸,贴窗花……窗花?那是阿袁从拉萨特地捎来的。没有信,只是一幅喜鹊登枝的剪纸窗花。捎窗花的人说,阿袁讲了,她衷心祝贺你俩永远幸福。

    窗花贴在正中的窗玻璃上,阳光洒满窗棂,那只喜鹊好像活了,正喳喳地叫着,尾巴一撅一撅的。

    这使叶萍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同屋女友阿袁,心中涌上一股怜悯之情,愧疚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自语道:“阿袁,你回来吧,咱姐儿俩好好聊聊天,我心里有许多话要给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她也说不清。

    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自私,甚至自私到残忍的地步。要不老祖先为什么会留下一句话:情场就是战场?当然,不是说爱一个人就必然要恨一个人,乃至要杀掉另一个人,这不是规律。但是,爱和恨任何时候都摆在一起,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还有一个现象是明白无误的:一旦所爱的人到手,这时得胜者便出入意料地变得大方起来,宽容一切地大方,包括对情敌也可以表现得高姿态。

    我不知道阿袁送这幅窗花时的真实心情,但有一点恐怕可以肯定:她心里不会很平静。至于接受窗花的叶萍的心情,我推测,恐怕比阿袁更要复杂一些。

    不要想那么多了,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吧!生活要从头开始了——叶萍这么想。那夜,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情,扑进胡明怀抱里的。

    问题发生在次日早晨。

    结婚恰逢双休日,胡明和叶萍不必踩着起床号起床了,痛痛快快地睡到自然醒。睁开眼来,满屋通亮。打开窗户一看,昨晚落雪了。

    这时,那幅窗花跳进了俩人的眼里。叶萍心里依然像昨天贴窗花一样美滋滋的,胡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他瞅着窗花不换眼地望了好久,眉头渐渐皱起……

    “叶萍,你细细看一下,那是只喜鹊吗?”

    叶萍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急忙细瞧起来……她不由得“呀”了一声,低下了头。那只在枝头鸣啼的鸟儿原来是一只乌鸦……

    叶萍要伸手去捣碎窗花,被胡明拦住了:

    “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被人称作‘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能飞来一只乌鸦也是可喜的事情。她阿袁就不懂得这一点!”

    远方的天空

    月亮、太阳悄悄地在可可西里轮回升落。逝去的日子把医疗站的白房子镀成了斑驳的硬壳。

    贴在窗棂上的那只乌鸦也变成了白色的,如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乌鸦了。

    胡明说,它还是乌鸦,一只报喜的乌鸦!

    沿着医疗站门前的那条伸入戈壁的路走下去,就会抵达远方。

    远方有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胡明。

    远方的天空,会是什么呢?

    叶萍凸起的肚子,渐大,渐长,直到体内渗出光芒为止。

    说来也奇,也巧。就在胡明和叶萍结婚那天,那只小藏羚羊突然从医疗站消失了。次日,牧人才满面喜色地跑来,说:藏羚羊回来给我们报喜了,你们要结婚了!

    格拉丹冬遇难

    人们一直在等待春天,可是收获偏偏在秋季。

    在叶萍怀孕七个半月时,胡明改变了原准备回西安让她生孩子的打算。严格讲这并非他的本意,是领导派他进格拉丹冬随一个科考队执行一次医疗保障任务。领导在强调了“任务特殊,组织信任”之类的话后,拐了个弯,说了以下颇有人情味的话:

    “关于叶萍生孩子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考虑到,那怎么可能呢?最后之所以下狠心让你去执行这趟任务,又是去那么艰苦的地方,确实认为只有你才能让领导放心地做好这个工作。胡明同志,你就委屈一点吧,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次医疗保障任务。到时我们给你戴红花庆功!只有两个月的任务,你回来后我们护送你和叶萍回西安。”

    这样的话,胡明听的多了,已经无法激动起来了。谁让他是医疗站的“台柱子”呢?肩膀硬朗的人,就应该挑起重担。

    格拉丹冬雪山海拔六千六百二十一米,是唐古拉山脉中的最高峰。“格拉丹冬”藏语的意思是威武雄壮、高高尖尖的山峰。在这座高且尖的雪山中,簇拥着二十多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宛如身披银甲的武士,矗立在青藏腹地。在这些雪峰肩胛之处,有近五十多条现代冰川组成的冰川群。浩浩长江就是从这里起源。

    胡明绝无去格拉丹冬观光旅游的雅兴,因为两年前他有过一次格拉丹冬之行,是给一个江源探险队当随行医生。但是到这样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去多少回他也不会腻歪;他也不担心完不成此次科考队的医疗保障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再加上他的经验。那么,为什么他是那么闷闷不乐的,显得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格拉丹冬之路?

    白房子有一扇窗口站着她。妻子的目光望着远方。

    正是这目光牵着他的脚步,使他步履艰难。

    他不是那种被儿女情长能缠绕手脚的男人,可是,此次格拉丹冬之行对他确有点勉为其难。再有两个多月就有人叫爸爸了,怎能不心花怒放?这两个月他会舍弃自己一切应酬,好好陪着叶萍,让小宝宝平平安安在可可西里降生。他要偎在妻子身边,听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就是这时候踏上了奔赴格拉丹冬的征途。应该说他心里有许多话憋着,但是他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祈祷:早点回到妻子身边,让她忧虑的脸上换出笑容。

    白房子那扇窗口的目光,天天仰望着高处的积雪,她多么想把那些狠心的日子唤回来!可是,她彻底失望了。

    胡明再也回不了可可西里了……

    科考队执行完任务返回可可西里途中,头车翻车,车上除司机外其他三人全部遇难,其中就有胡明。

    本来只有二十天就能完成的工作,由于道路有时泥泞有时冰雪,延至一个月。胡明急于赶回医疗站,早一天出现在妻子面前。

    他还要陪她回西安呢。他等着坐第一辆车,可见他的心情有多急慌了。科考队一共五辆车,走在前面的车实际上就是探路车。进出格拉丹冬根本没有路,司机的感觉就是路,汽车轮子碾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其实,轮印并不都是路,那一条条轮印里隐藏着探路时留下的多少“陷阱”!

    一次,车子在驶过一层泛浆地时,陷进了深深的泥潭里,司机本想挣扎着把车开出去,谁料弄巧成拙,越陷越深,泥浆几乎没了车顶……

    三天后,驻在山中的解放军赶到,从陷落泛浆中拖出汽车,还有三具浆糊成泥棒的尸体……

    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孤儿

    胡明的尸体是在深夜两点钟运回医疗站的。从一定意义讲这个时间是个掩耳盗铃式的好时辰。夜幕可能暂时地遮掩住这具鲜活而多情的尸体,起码在天亮之前这段时间不让叶萍发觉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雪里毕竟埋不住篝火。

    事实是当天夜里天还不亮,叶萍就趴在丈夫冰冷而泥泞的尸体上哭号了起来。那哭声像锯齿拉在钢板上,又像有人踩踏着碎玻璃碴。整个可可西里都被叶萍的哭号惹得淌起了眼泪。

    哭声一直延续到次日中午。

    没有人去劝这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女军人。医疗站的人几乎都赶来了,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叶萍身后,悄悄地流眼泪。

    严格地讲,叶萍新婚的新鲜滋味还没尝够,丈夫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她是在最需要也最能接纳丈夫柔情爱抚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即将出世的孩子还没承受到人间阳光就成孤儿。

    她的嗓音已经被哭号撕扯得很沙哑了。

    当她明白撕肝裂肺的哭叫再也不能唤醒已经长眠了的丈夫时,终于止住了哭。可是站在她身后的同志仍然热泪长流。

    她开始用大家早就准备好的水为丈夫擦洗身上的泥尘、冰雪。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了,从此刻起他就在另一个世界去生活,那儿能不能洗上澡还很难说,她一定要把他洗得干干净净。

    她却不敢去洗那张她熟悉的、此时被泥雪模糊得无法辨认的脸,便先给他洗手,洗胳膊,洗脚,洗腿,洗胸脯……对啦,要把脚好好洗洗。他一直有个好习惯,每晚都用热水烫脚。洗着洗着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呼喊她,媳妇,来帮我揉揉脚心,今天的手术站了整整六个小时,脚心有些疼。于是,她会放下手头的活儿,给他揉脚……想到这里,叶萍忽然停下了为丈夫擦洗。丈夫此次格拉丹冬之行,一个月有余,跋涉了多少山道水路,他的脚能不疼吗?对,一定给他揉揉脚心,他又要走远路了,而且这一回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远最远的路,要让他轻脚轻心地上路。他开始给丈夫揉脚心了,揉呀,揉呀……

    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丈夫身上又哭号起来了……

    仍然无人劝阻她。

    叶萍,哭吧!要哭就哭得彻彻底底,哭得痛痛快快,哭得轰轰烈烈,把心中的苦水和委屈,全部地、干净地哭出来!

    夜在流动,梦在流动,整个青藏高原都在流动。都因了一个女军人这撕肝裂肺的哭号!

    这哭号是一片易碎的薄冰,谁听了都会陷进冰下的深潭里……

    从胡明离开人世的那天开始,小藏羚羊夜夜长嘶哭叫,有时甚至跑出医疗站的小院子狂叫。

    黑色的黎明

    戈壁滩骆驼草上挂着莹莹露珠的那个黎明,可可西里响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它划破寥廓寂寞的夜空,久不消失地回荡着,仿佛要告诉全世界每一个人,这儿终于有了新生的第一代婴孩。

    胡明的意外遇难,出其不意地打乱了他们夫妻俩原先回西安迎接孩子出生的安排。叶萍无可奈何地只有在可可西里坐月子。

    可可西里什么时候听到过雄鸡打鸣?从来没有。今天这声声婴儿的啼哭比雄鸡的呜叫更能唤起高原人对黎明的向往,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伸长脖子,耳朵贴着窗纸倾听这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啼哭。

    产房里,护士将婴儿抱到叶萍面前,满脸挂笑地说:叶姐,是个男娃。叶萍听了,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儿子的出生使她更容易想起丈夫。胡明多次对她炫耀过,在可可西里这块宝地上,我不种出个男娃来,还算男子汉吗?

    叶萍很快擦干了眼泪。她想,这一刻更多的应该是喜悦,起码要暂时地忘掉悲痛。她望着躺在身边婴儿车上的儿子,儿子的脸上还留痕着胎液,这脸对她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这张脸,还有这手这腿,昨天还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在她体内无声地挣扎着,也许是向往可可西里那点缀着白云的碧透蓝天,也许是牵挂远在格拉丹冬的爸爸,今天就变得人模狗样的躺在了她身边。真快!

    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她塑造的是生命,是青藏高原的明天,是宇宙的精灵。没有哪一种诱惑能够超过从母体内分离出的小生命对母亲的诱惑力了!叶萍望着儿子粉嘟嘟的脸,足足“欣赏”了有半个小时,才把目光收回。随即,她的眼里不由得又涌出了泪花。

    她怎能不想起胡明呢?在她的肚里刚有了儿子的雏形时,胡明就盼着儿子快快出生,盼着儿子叫爸爸,盼着儿子长大后也当医生,就在可可西里医疗站,接他的班。叶萍嗔怪地顶撞了他一句:

    看把你美的!如果生下个女娃呢,你的愿望不就泡汤了么?他马上改口说:生个女娃咱就让她在可可西里医疗站当护士,接你的班……

    现在,儿子出生了,就在可可西里,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可是,爸爸呢,却永远地长眠在可可西里冰冻的地层之下了!

    在失去丈夫的悲痛的时刻里,儿子的出生毕竟给叶萍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每当她出神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就忘了一切,心里只剩下儿子。儿子就是她的生命,儿子就是她的幸福,儿子就是她的所有。你瞧,儿子的脸,宽宽的略带方形,确实像胡明的脸。儿子的嘴唇,尤其是下嘴唇,翘翘的,跟胡明一模一样。儿子的眼睛,不大不小,黑油油的瞳仁好可人,那不正是个小胡明吗?还有那高高的鼻梁,那肥大的耳郭,那从小就能看出将来必定很宽阔的前额……不都是活脱脱的胡明又是谁呢?

    胡明在感情上的所有付出和这种付出所孕育的美好愿望,不就是有一天能听见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吗?可是,儿子倒是来到了人世间,他却听不到独生子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了!

    叶萍心中不灭的灯盏便是儿子那双一出生仿佛就能分辨出亲人的眼睛。

    她在同志们为她临时准备的产房里,从早到晚地望着儿子的脸,望不够啊!只有在深情无限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地忘掉悲伤,她才觉得自己还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和价值。

    她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从西安出发去北京学习、参军,又自愿要求上青藏高原到了可可西里。她本已绝望,是儿子的出生救了她,给了几乎耗尽心力的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动力。于是,她把过去的梦想收起来,丢弃在曾经闪光的里程标下面,踽踽而行,痛苦而不屈地接近人生的另一个平静的境界。她要活下去,为了独生子要活下去!为了长眠的丈夫能够合上不甘心的双眼要活下去!

    一个军人寡妇的追求,心愿?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追求太卑微,太渺小。但是,就是这点可怜的追求,她也没有得到。很快,命运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又一次绝望。

    儿子出生后的第五天黎明,大祸就降临在这个刚刚睁开眼睛却还不认识世界的婴儿头上。又一个黑色的黎明。

    医生和护士同时被叶萍的惊叫声唤到了病室:“快来看看,孩子怎么啦,他到底怎么啦?”

    医护们看到,孩子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身子不时地抽搐着。

    叶萍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昨晚孩子还好好的,到了今天清晨他开始躁动,啼哭,后来就发烧。我很焦急,但总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总是念叨着让他快快地好起来。谁能想到,他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后说,孩子是因为高山缺氧而得的病。

    叶萍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医生不语,轻轻地摇摇头。叶萍又问:快讲呀,我到底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上午八点钟多点,出生才五天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走时没有名字,爸爸先他一步走了,无法给他起名字,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一个没有户口的男孩,一个没有得到父爱母爱的男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长江之源的楚玛尔河,还是那么细细地、浅浅地流着,越流越瘦……

    包括医疗站站长在内的全体医护人员,围着悲痛得眼睛都失了神的叶萍。与失去胡明时情形不同的是,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叶萍,让她不要太伤心,保重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叶萍怀抱儿子,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有能耐救活我的儿子?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能耐?胡明,你为什么就这样忍心地撇下我们娘儿俩要走,你走了谁管咱们的儿子?

    就这样,可可西里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也成了这块荒原上夭折的第一个婴儿……

    红柳作墓碑

    叶萍怀抱儿子,在产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不讲话。你会有这样的错觉:孩子没有死,可她却坐得入神了。

    死亡在活着的母体中埋着。

    直到次日清晨,当红红的太阳跃出雪山之巅时,她才抱起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有鼻尖。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那里给她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她一直没有动一筷头——而是走出医疗站的大门,径直向遥远的唐古拉山走去。

    具体到哪儿去?她不知道。去干什么?她也似乎不明白。她只是走着,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

    她好像听到胡明的呼唤声,胡明对她说,叶萍,这么冷的天气,你把孩子抱到哪儿去?她止步,那声音又消失了。当她再次走动时,那声音又响起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胡明,我明明听见你对我说话,怎么看不到你人?你别跟我捉迷藏了,快出来!

    胡明不回答。

    叶萍坐在了冰冷的砂石地上,怀里仍然抱着儿子。

    她又听见胡明的呼唤声了。起身,继续朝前走。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也抱着一个孩子。

    对影成四人,她不寂寞。

    有一个人悄悄地跟在叶萍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她向唐古拉山方向走去。

    连叶萍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一簇红柳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去路时,她才停下了脚步。好像她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找到这簇红柳。

    整个可可西里见不到一棵树,红柳、骆驼草是这里唯一的绿荫。

    那个一直尾随她的人也停下了。

    叶萍回转身,发现阿袁站在身后。

    “是你?”

    “怕你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来陪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遭遇到如此难以预料的人生大难?你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胜者!”

    “不,萍姐,你完全说错了。不要把阿袁想得那么低下,我当初要求复员到拉萨去开饭店,从本质上讲不就是为了给你和胡明让路吗?当然我当时心里的痛苦是难以忍耐的,因为我太爱胡明了。我这次来可可西里是专门为胡明送别的,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像爱胡明那样去爱一个男人……”

    “阿袁,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好姐妹,苦姐妹!”

    “我来给胡明送别,没想到你们的儿子……”

    “阿袁,别说了,我们一起为孩子送别吧,他出生后就没有爸爸,现在有你这么个好阿姨,孩子在九泉下也会高兴的。”

    两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们为孩子筑造最后的家园。没有锹也没有镐,两双手在坚硬的戈壁滩刨挖着。说戈壁坚硬,是因为冻结着,是因大大小小的砂石牢牢地锈死在一块,是因为她们的手刨挖得麻木了,没有劲了。俩人谁也不吭声,只是埋着头挖,挖……

    土堆逐渐变高,变大。坑逐渐变深,变小。当挖至半人深时,叶萍对阿袁说,就这样了,让孩子躺在里面,他会满意的。阿袁说,是不是再刨深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全、暖和。叶萍说,不,再挖下去就是永冻层了,孩子会受凉。就让他躺在永冻层之上,千年不烂,万年不化。这红柳是他的墓碑,给他做伴,还能给他遮风挡沙。

    这时,阿袁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件小藏袍,说,这是我特地从拉萨买的,给孩子穿上吧,他是在藏区出生的,他又永远睡在藏区。

    他是半个藏族娃娃。

    叶萍不说一句话,任凭阿袁给儿子穿上了藏袍。

    她俩将孩子埋在了戈壁滩。红柳簇旁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许久,叶萍和阿袁又将小坟包平掉了,不留坟包、不留标志。

    红柳就是娃的坟,娃的碑。

    叶萍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点燃,双腿坐在坟前,吸起来。

    阿袁用惊愕的目光看着。

    叶萍不会抽烟,她是借烟消愁。她只吸了两口,就吐出了一股烟雾,同时伴随着一番对儿子的话语:

    “孩子,妈是在生下你这几天才学会抽烟的,心里太闷太憋,吸口烟解解愁。没有人跟妈说话,你爸爸走了,现在你也走了,就剩下妈妈一个人,才学起了抽烟。孩子,你为什么出生五天就要走呢?肯定是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伤了你的心。对啦,生你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我身边,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完成领导交给的重要任务去了。他这一去,到现在也没回家。孩子,你是会见到他的,他已经告诉妈妈了,他在格拉丹冬雪山等你。爸爸说他永远也不回家,就是为了和你团圆。孩子,见了爸爸替妈妈问个好,就说妈妈很想他。可是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要给爸爸说妈妈抽烟的事,他这一生从来没抽过一支烟,他最反对别人抽烟。如果他知道妈妈成了烟鬼,他会伤心的……”

    听到这里,阿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她扑上去,抱住叶萍,声泪俱下地说:

    “萍妞,你为什么这么苦命,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心都被你撕碎了!”

    俩人又紧紧地相抱在一起……

    将军来信了

    下班后,叶萍疾步回到了家。

    家?这间小平房曾经是他们三个快乐单身汉尽兴的地方,后来成了她和胡明的新婚之家。现在是什么呢?空空荡荡,女军人的单身宿舍!

    她拆开一直不敢展示的那封信,心儿在嗵嗵地跳。这是北京的来信,写信人是当年倡导设立江河源医疗站的那位中将,她的叔叔。正是他把叶萍引荐到了可可西里。现在他来信了。

    为什么心跳得这般厉害?叶萍说不清楚。

    她拆信时双手不住地颤抖,身子也有点坐不稳。她不得不靠着墙壁开始读信。

    展信,她没有把它读出声。心中的声音却很大,一个苍老的类似哭泣加上乞求的声音——

    叶萍吾蛭:

    我不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哭呢还是蒙着头睡大觉,或像以往一样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着。你做什么,叔叔我都能理解,甚至包括理解你对我的怨恨。你知道吗,这时我正躺在医院里给你写这封信。叔叔今年七十五岁了,老了!三天两头都住院。这些年,我自个提笔写信,这还是第一回。

    说实在话,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几次提起笔又放下了。我心里很矛盾,也无奈。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何处说起。叔叔对不起你,欠了你还不清的“债”。

    想当年,我也是个脚一跺,周围地面上的不少人都会跟着动起来的风云人物,要不我只说了一句话,可可西里怎么就会出现个医疗站呢?我始终为自己说的这句话而自豪,这是为群众说话!这个医疗站建立后解决了高原官兵看病难的大问题。这一点我至今不悔。令我深感不安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这就是你今天遭遇的巨大不幸(你对自己的不幸,至今没有给我说过一个字,我还是从青藏兵站部一位退休老同志的电话里得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让你去医疗站,不让你出这个风头,你今天的所有的不幸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叔叔也一样。

    我当初是不是有点太无私了?你恨我吗?你就恨吧!

    现在我是个退休将军,穿着便装,精瘦老头,出门时还要拄根拐杖。谁也不会认出我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我还原成了普通老百姓,从本质上讲,跟咱们老家陕北黄土地上任何一个老汉没有两样。谁都会有这一天,我不认为这是苍天对自己的不公。那还是我退下来后不久,六十六岁时的事。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上街。没想到家人反对,院里的人也不理解。他们都停止了行走,围观,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骑自行车。有人还说长论短的说我这一辈子的下场好凄凉。弄得我十分尴尬,但我没理这些,照样骑我的自行车。后来骑车骑习惯了,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个居民,就是个退休的老人,就是你的叔叔。

    平头百姓考虑问题的思路自然和高级将领不同了,我要过问油盐柴米,我要亲自跑儿女孙子们的事。叔叔向你赔个不是,也是道歉。你本来可以在别的地方为国家施展自己的才华,你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些日子,我半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我没见过你的爱人,更没见过你的儿子,可是我在梦里都和他们见了面。他们对我怒目以视,好像仇敌一般。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阿姨五年前就过世了,现在我的生活很寂寞。我和你阿姨一生有两个儿子,无女儿。阿姨盼女儿的心情直到她临闭眼还不甘心。当初把你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上学,阿姨就是要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养育。她宠你,有时到了很过分的地步,这我不用说你是清楚的。眼下,我一个人很孤独地住在一套大房里,身不由已地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你阿姨了。阿姨一生爱唠叨,不随她心愿的事,她可以叨叨几个小时,对她的这种唠叨我曾经很腻烦。不懂得唠唠叨叨都是爱呀!那年送你到可可西里,她是坚决反对的,说我是拿着自家孩子的命运给自己的名字上增彩。我不同意她这么说,和她争吵了好几天。现在她已经走了,要不她会因为你今天的不幸非和我急红了眼不可。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

    此刻,我很寂寞,也很烦躁,我真愿意你阿姨给我没完没了地唠叨。这样,我的心里也许要好受些。可是不能了,她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孩子,叔叔无能为力帮你一把了,你们医疗站站长能办到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办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找叔叔倾诉,有什么要求需要兑现,还得找你的领导。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也许我已经体会到它的真味了。叔叔希望你能坚强地挺立下去。可可西里有你的两个亲人长眠着,你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你好好活着,在西部大开发中,可可西里会有美好的明天!

    好啦,打住,不写了。等着你的回信。

    你的叔叔

    某月某日

    信读完了。叶萍仍然将信展在面前,不肯收起。

    宿舍里很静,四周没有一点儿声响。如果说寂静是可以忍耐的话,那么此刻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藏着能烧毁人心的烈火。

    她不打算给叔叔回信,回信又能说什么呢?

    但是,她准备回一趟北京,和叔叔好好谈谈。谈什么呢?她不知道。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为藏羚羊祈祷

    可可西里有无数条腿在移动,一片踢踏声。

    踏出了流水的声音。

    一年一度,藏羚羊从卓乃湖、太阳湖产崽后,成群结队地返回栖息地。少者数十只,多者几百只乃至上千只。

    藏羚羊的世界!生命躁动的季节。

    这时候,叶萍照例会穿着合身而整洁的军装,佩戴肩章,以一个标准的中校军官妈妈的英姿站在儿子墓前,远远地嘹望着那一群又一群欢奔而过的藏羚羊。她的心里溢满喜悦,她知道长眠在地下的儿子也一定很高兴。有这么多的藏羚羊,儿子就不会寂寞了。它们是儿子的伙伴,也是儿子的卫士。

    算起来,儿子才十岁,他需要这些活泼可爱的藏羚羊。

    还有,胡明在这个季节能闲着吗?他肯定带着儿子一起跟着藏羚羊奔跑!

    叶萍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藏羚羊,祈祷它们平安回家!

    现在,她特别珍惜生命。

    不过,她还是过早地老了。才三十岁出头的人,怎么鬓角就渗出了缕缕银丝?

    ……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