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兵书-开满鲜花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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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任何时候都相信这一点的:大概在每个人的心底都保留着一块永远属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直到他从地球上消失那刻为止,不允许第二个人闯入他的这个“私有制社会”。当然,有个情况例外:他死后人类进入了高科技时代,后人采取特殊手段对他的灵魂进行化验打开这个秘密领地。

    山垭卧着半个月亮。

    我的朋友蔡(恕我不公开他的名字)最终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让她摘去了他的心灵秘密。也许事情不该这么简单,但是,那个女人的攻势实在咄咄逼人,使蔡禁不住一点一滴地袒露了自己的那段埋藏很深的感情心迹。

    那天,蔡找到我带着几分伤感、几分坦然的口气说,我真的服她了,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她这一手比你厉害。

    他败下阵,也就等于我输了。一度,朋友间风传着蔡年轻时在西藏当汽车兵有过浪漫故事。为此我曾经几次试探过他,想写点什么,他都守口如瓶,一字不吐。现在,一个女人攻下了令我望而生畏的“山头”,我自然很高兴,城堡攻开了,我能看到些什么呢?

    便问蔡:

    “那女人从哪里来,她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冲垮了你的防线?”

    “说轻而易举倒不见得,反正她比你强。”

    “说得具体点!”

    “女人最能琢磨男人的心。”

    下面记载的文字便是蔡给我复述的他与那个女人交谈的内容。三年前,他退休后有暇可以到各地去观光旅游了,他首先选择了西藏的冈底斯山,而且,从此年年上一回山。因为那里有他丢失了的、却又是埋在心底的、永生也无法忘掉的恋情,那是一枝沉甸甸的等待镰刀的麦穗。

    故事就发生在他重返高原的时候……

    那夜我投宿冈底斯山兵站遇到的那位女性,肯定是我这几十年的人生中所见过的女人中最能启发我思路让我激动的一个。在她巧妙而坦率的不断追问下,才使包括卓玛在内的许多早已离我而去到遥远的世界安息的高原兄弟姐妹,突然之间带着昔日的音容笑貌又活在了我面前。梦和阳光一道醒来,触摸我鬓角的霜斑。

    留在我记忆里那个已经冻僵了的多雪的冬天变成春水得以复活。

    这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她确实是个孩子——是主动要求到喜马拉雅山下牧区去干一番事业的首都大学生。很可能是出于对即将要去的雪域高原的强烈诱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忐忑恐慌的心情,她才到处打听谁是可以让她心里踏踏实实地闯进陌生地域的“西藏通”。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她是怎么得知我是个驾车在高原上闯荡了多年的老兵后,便跟踪而来。当时,我正在兵站大门外的荒野上毫无目的地散步,我相信我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她不可能走过来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我:

    “老首长,我可以给您搭个伴儿,一路同行吗?”

    我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首长?我这大半辈子都没挨过“长”字的边。再说陌路人,又是个女人,谁了解她!

    她继续对我进行攻心(请注意我用了这个词儿):“老首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大概很孤独,这冈底斯山里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牵着您的心!”

    这回我多望了她几眼。

    她接着说:“你可以不理我,但是你无法反驳我的话。”

    这种能把人心看穿的人你不能不答理她。她的话像一股冷风掠过,然而感觉却是暖的。我说:“如果你是真心愿意跟我谈点什么事情的话,咱们回兵站去,这儿毕竟不方便。”

    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夜幕从山顶徐徐滑下,冬天天黑得早。

    我们走进了兵站我住的那间平房。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才看清我遇到的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性长得出乎我意料的漂亮。圆圆的脸略带点椭圆形恰到好处,稍稍高于一般女性的鼻子把那双大眼睛衬托得十分妥当,一头短发使她耳郭周围那片月牙似的白净皮肤露得很显眼,又净又嫩,真的,她很漂亮。

    相比之下,我穿的那件从格尔木汽车团借来的极不合身且很旧的军大衣,显得太寒酸了。天气很冷,为了掩饰自己的惶恐,我顺手拿起捅火铁棍,插进了炉中。没想她抢过铁棍,说:“我会。空心炉子实心菜。”

    炉口扑出了蓝色丝绢样的火苗。我俩面对面地坐着。

    醒夜。

    山里很静,屋外公路上偶尔响起的夜行车的车笛声显得悠远而沉寂。

    我们各自通报了姓名,她连年龄、爱好及家庭成员都讲出来了:二十三岁,烟酒不沾,但是很喜欢喝酒的男人。她的爱人与她同岁,一次喝一斤酒脸都不带红的。我暗自笑了,这人真有意思,人家谁问你这些来着?

    “你从北京出发时就带着这件大衣吗”?我俩坐定后,这是她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想很可能她是怜悯我的寒酸吧,便忙用手遮住了大衣上烟头烧下的几个破洞。谁知,她大笑起来,说:我的话绝不是针对你的,而是怀疑像我这身着装走进西藏会让藏族人避而远之的。

    她穿着绛红色呢大衣,银灰色水獭博士帽里周周正正压着梳理得平展展的短发,还有一双十分讲究的非常合脚的长统黑皮鞋。

    我笑着对她说:西藏也像内地一样,漂亮女人是很招人喜爱的。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如今的西藏老百姓穿戴也很现代化。她一笑纠正说,应该叫大众化。这样,我这个普通女人就很容易融入她们之中了。说毕,她特地跺了跺脚。我想,那是有意让我留意她那双很时髦的鞋子。

    有了这个很自然的、毫无拘束的开场白,我们下面的对话就宽松自由多了。

    她并没有接着我在兵站大门外散步时那个我没有回答她提问的话题问下去,而是另辟蹊径。鬼心眼?她是在打迂回战。

    她问我,据说你是个老高原,你有多“老”?

    “不敢称老,只不过翻越了上百次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罢了!”

    她吐了吐舌头,又问:你肯定是每次都坐汽车过山了?

    我猜想,她这样提出问题多半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上百次过两座世界屋脊上的大山自然是了不起了,可是如果能像登山队员那样步行过山,那才是硬碰硬的英雄。

    我回答她:不管你坐汽车还是步行过山,高山反应都不会饶过你。

    “如果高山反应都像家常便饭一样,我相信大家都会有滋有味地把它咽下去。”

    “很多高原人正由于在高原待的时间长了,才落下一身永远也治不好的病。这就是高山反应对他们的馈赠。”

    她开始把谈话的焦点凝聚到冈底斯山上了,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山名。“冈底斯山,它是藏语吧,什么意思?”

    我说,冈底斯山在藏语里是“众水之源”或“众山之根”的意思。它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线,也是西藏外流河与内流河的分水岭。

    山与水总是相依。一夜小雪却可以把山隔断。

    她终于把话题回到了她感兴趣的问题上:“冈底斯山或者说西藏到底有什么牵动着你的心,值得你上百次翻越那些让许多人提起来心惊肉跳的山?”

    这是个三言两语难以回答清楚的问题,我只得答非所问地对她说:年轻时开着车翻山越岭,那是战士的责任。近些年这把年纪还接二连三地重返西藏,是游览观光。

    “我觉得你在绕弯子,军人的性格应该是一针见血。”

    她的“诱导”似乎在起作用。但我只能这样告诉她:虽然我在冈底斯山走了那么多次,但是,每一回走到它身边我仍然觉得仿佛到了一个很新鲜的世界。

    “新鲜这两个字你用得很新鲜,有味道!”

    我竟然随口吐出了两句诗:“人生有情生命短,时间无情花有情。”

    “是你所作吗?”

    “就算是抄来的吧,那也是我的真情。”

    她的聪慧和灵敏是十分惊人的,马上从我的两句诗里提炼出“人”与“花”两个字,说:“牵动你感情世界的是冈底斯山的花,当然,花是以人为本的。”

    我很坦诚地告诉她,年轻的时候,我根本不懂得鲜花在人们生活里应该占有的重要位置,如果有人把花束放在我鼻尖下我也许会烦得把它拨开。现在活到了这个岁数,我才逐渐明白了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平静,更需要鲜花!

    她说:“你不但会生活,还是个哲学家。”随之又提出疑问:“可是,你在秃山秃岭的冈底斯山谈花,使我感到十分渺茫。这儿有花吗?”

    我立即给她说出了我在冈底斯山看到的那一串串花的名字:

    君子兰、金吊钟、美人娇、万年青、吊兰、令剑、对红等等。我还告诉她,这些花都种在盆里,可以移动。

    现在,我能理解你说的“花有情”这话的含意了,在这个本该不长花的地方,它给人的情更厚重。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看到这么多花?

    我说:五年前,不过那时候只有一盆花,对红,还是我从西宁带上山的。那是冈底斯山兵站出现的第一盆花。后来,我就一年比一年看到了更多的花。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给人的感觉我说的那些花都是从她口里吐出来的。她说:“我觉得现在我应该校正一下我一个偏执的认识了,在冈底斯山养花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艰难。”

    我对她的纠正必须马上跟上:“你错了!我可以绘你打这么个比方,战士们在这里每养活一棵花比在内地经营五亩耕地所耗去的心血和体力还多。这不是我随心所欲地给你打比方,而是战士们细细地、认真地计算出来的科学数据。”

    她插话:“我想起来了,这儿被人称作‘生命禁区’。战士们种花的历史永生永世地刻在冈底斯山上。”

    我继续讲下去。花种是战士们从数千里外的西宁、兰州买来的,有的还是从内地战士们的家乡邮来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带上那盆花到了山上以后的事。后来,我还从北京给兵站寄过一次花种子。十分可惜的是,我带上山的那盆花只在当年夏天在冈底斯山闪烁了一下,就像流星一样消失了。这里的盐碱地根本不能种花,要对土壤进行改良,兵们走出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去捡牛粪,掺进土里,改变土壤的结构成分。不少战士把自己掏腰包买来养身体的维生素片埋进土里作肥料。花苗好不容易出世了,需要日晒,可是这山里日照很短,经常是不到烧开一壶水的工夫,太阳就从头顶的山峡上走过去了。兵们便随着冈底斯山“一日四季”的气候变化,每天跟着太阳的转移不知要挪动多少次花盆。经常不变的规律是:清早花盆摆在西墙下,下午花盆搬到东墙角。

    她惊叹:维生素片可以养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接着说下去:花苗出来后,要保证活下来才是最难的了。一般情况下,十棵花能活两三棵就该给老天爷烧香叩头了。

    她沉思片刻,然后带着几分惋惜说:我今天刚来到冈底斯山,还没有来得及看战士们养的花,也不知道这些花在何处。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在开花的季节那情景一定非常壮观。对啦,在你刚才给我讲种花的过程中,我已经听到花开的声音。真的,你语言的表达功底给我把花开的声音都描述出来了。

    我说:其实,冈底斯山的花开放时的壮丽情景,要比你想象的、包括我讲的诱人十倍、甚至更多。

    哇!

    我描绘起了花景:每天太阳旋上头顶,阳光最红的时候,兵们便从砌有火墙的屋里把花盆端起来,摆放在兵站旁边的一个不大的山包上。花簇是围绕着山巅整整齐齐摆放的,远远看去好像那山包戴着一顶鲜花编织而成的帽子。自古千年,冈底斯山没见过一朵花,现在冷不丁地出现这么一片色彩斑斓的花山,当然很抓痒人心了。好像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姑娘闯进了冈底斯山,来到战士们中间。如果你站得稍远一点看,那花山就像吊在空中的一个很大的花篮……

    她打断了我的话:我听出来了,有两个问题请你给我详细谈谈。

    哪两个问题?

    第一,我觉得那个戴着鲜花帽的山包似乎很神秘,你有没有勇气打开让它见见阳光?

    它每天都接受阳光的爱抚。

    不,我是要你讲讲藏族姑娘的故事,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因为你已经提到藏族姑娘,而且是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姑娘。

    这个女人的细心和判断力令我折服。看上去她并不是十分在意你的叙说,其实她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她需要的东西。是的,她终于提到了我一直回避着的藏族姑娘,我真不知怎么回答她……

    她催促我:快讲下去呀,曙光就在前面。

    我说:你别着急,我不把冈底斯山的花讲明白,那藏族姑娘是永远也出不来的。

    那好吧,你就讲花的故事!

    这些年,不少过山的人包括一些将军,看到冈底斯山兵站的花都想讨上一盆,带回内地。他们诚恳地对战士们说,我们把西藏的鲜花带到内地,就会有~种无形的感情力量伴随在身边。可是,没有一个战士舍得把花送给他们。一次,一位从首都来的女演员给兵站的官兵唱了几支歌儿后,非要带一盆花下山不可,她几乎要给战士下跪了,但还是没有得到花。

    如果那个女演员真的要给战士跪下呢,战士们会满足她吗?

    我回答:没有如果。反正战士们没有让她把花带走。但是战士们给她讲了与花相关的一个故事,她满足了。

    “故事?我也想听听!”她那期待的心愿整个闪烁在长长的睫毛上。

    我便给她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山坡上一位牧人吆喝着牦牛群,他要把流浪的日子背回来……

    事情发生得太久远了,无法记起具体的日期,总之是五十年代末的某一天,冈底斯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十姐妹道班。清一色的藏族姑娘,都二十岁上下。为了养护青藏公路,她们从西藏各地聚拢到这个道班,每日手执铁耙,像梳理自己心爱的发辫一样养护着公路。那些进出西藏的汽车在她们用汗水冲洗得光溜溜平坦坦的山中公路上畅通无阻地奔跑着。很快,十姐妹道班便成了青藏公路的中心,它对跑车的司机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当时是一个驾驶军车的司机,亲眼看到这些男子汉们在十姐妹面前那种狂喜而又驯服的憨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

    女大学生听到这里,从兜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填到嘴里咀嚼起来。我能感觉出来,她是在咂摸我讲的故事。她说:

    “男人和女人打交道,最难忘的是初次见面。你能不能给我描绘描绘你和你的同志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突然见到十姐妹的?”

    我觉得她这“突然”二字用得很狡猾,但得当。我笑了:“你当过记者吧?”

    她回答:“不,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不能不回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了,那个时刻是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因为从那一刻起冈底斯山放射出了万丈光芒——我记得那是一天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我们一伙在雪山上抛锚、被饥饿袭击得蔫头耷脑的汽车兵,被几台大卡车死拉活拽地弄到了一个道班里。别人的情况我当时无法知道,反正我是被高山反应加上过度的疲劳折腾得几乎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经过休息身上缓过了劲,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坐在身边,正用热乎乎的毛巾擦着我脸上的汗。我有些心慌意乱,忙用双肘撑起身子准备坐起,她用双手按住我胸部,说:“别动,静静地躺着,你需要休息。”

    我问:“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她笑答:“你的家!”

    她笑时,我看到她的牙齿特别白,眉毛梢翘得特别好看,两个酒窝从嘴角飞到了脸蛋上。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十姐妹中的卓玛,而后认识了其他九位姐妹。在十姐妹中卓玛最小,十八岁……

    讲到这儿,我停下了。屋里很静。

    女大学生显然不满足,问我:“就这么简单吗?”

    我说:“是的,就是这么简单。世上所有复杂的事情都可以人为的使它简单化。”

    “有些事情就是再复杂也不能把它简单。我觉得你在为自己隐瞒了实情找借口。”她的口气十分肯定。

    “隐瞒?”我的问话里带着明显的吃惊。

    “对,如果你不隐瞒,我想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你带着一盆花在四十年后重返冈底斯山,也就不会有一座鲜花覆盖的山包出现在那里。同志,你就往下讲吧,当然是讲你和卓玛的故事了。”

    她在引导我,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是的,我和卓玛的故事!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隐瞒,特别是在这个双眼具有穿透力的女大学生面前……

    我发现卓玛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神志并不十分清醒,总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高天云雾之间,忽忽悠悠,双脚一直无法挨着地面。她不时地用毛巾擦着我脸上的汗,说:

    “你太任性,刚才昏昏迷迷中还念叨着要上路,不行,一定要多休息几天。”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又看了她一眼,说:“我是军人,只要身体恢复到能把汽车开动,我就得出发。”

    她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靠你自己在路上多保重了。我知道,出门人谁也不会把小灾小病放在心中。碰碰运气吧,我为你祈祷,愿你平平安安地走到你要去的地方!”

    我安慰她说:“我们这些跑车的汽车兵,一个个身体棒得像小牦牛,就是有点头疼脑热也能驾车翻越过冈底斯山。”

    我是那伙抛锚汽车兵当中身体恢复得最快的一个——说是恢复,其实离开道班时我仍然发着高烧,当时如果有体温计的话,测量一下我想不会低于三十九摄氏度。

    卓玛送我到公路边,车子开动前,她把一个什么东西塞给我。

    我有点心慌,不敢打开,直到车子行驶了几公里后,我才看清那是一块藏家姑娘的头巾包着的什么,展开一看,是几块糌粑,还喷着热气呢!我心里先是一热,接着又是一酸。当时大家都在勒紧腰带过紧日子,几块糌粑说不定就是卓玛一天的口粮呢,送给我她会饿肚子的!

    说到这里,我沉思起来。

    她显然也在思考什么,随之,问我:

    “后来的事呢,难道你能心安理得地把那几块糌粑带走吗?”

    “当然不会的……”我稍有犹豫后,还是把事情的真相抖搂了出来,“车子开出大约五公里的时候,我经过再三的考虑,还是掉头回到了道班,要把糌粑送还给卓玛。”

    “她是不会接受你的返还的!”女大学生的语气十分肯定。

    “没错,她坚决不收,理由是糌粑谁都需要,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空着肚子干工作。现在的问题是,我是个身体虚弱的病人,比她更需要糌粑。我没有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又开着车走了。那几块糌粑我一直保存得完好无缺,始终舍不得吃。”

    她说:“不吃,这是合乎情理的做法。我倒关心一件事,那几块糌粑你最终是如何处理的?”

    我说:“你往下听,自然就明白了!”

    ……

    那时候,青藏线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雪山有了姐妹花,青藏到处都是家。”意思是说,自从出现了十姐妹道班以后,家的温馨便弥漫在四千里青藏公路沿线上。确实如此,每天清晨和傍晚,总会有来往的司机和行人在道班起程或落脚,他们把一身的疲劳、饥寒卸在道班,带走的是十位姑娘的深情,那是人间难得的温暖呀!

    记得那是一个飞雪把大山和深沟涂抹成一溜平的午后,我驾车驶进了十姐妹道班,我是在助手昝义成的一再催促下,特地越过纳木错兵站赶到这儿来吃午饭的,为了赶路我空着肚子颠跑了近两个小时。昝义成开玩笑说,让肚子里多留些空位,这样才能多吃一点姐姐妹妹们做的饭菜。我逗了他一句,少说两句吧,要不到了道班你会又疲劳又缺氧,不要说多吃了,恐怕连喝口酥油茶的力气也没有了。昝义成这家伙的鬼心眼就是多,他诡秘地一笑,说:

    “喝不了酥油茶,咱就吃排气管上那些烤玉米窝窝头干。”我苦笑一下,无语。

    原来,昨天晚上在那曲兵站吃饭时,我特地省下了一个玉米窝窝头,切成薄片,放在汽车发动机的排气管夹缝里,这样车到十姐妹道班时准会烤得焦黄焦黄。我不会忘记卓玛给我的那些糌粑,送给她玉米窝窝头片,也是一种回报,我总觉得不应该让她饿着肚子干活。那个年代,中国人都是定量吃粮,谁的日子都过得很凄惶,谁的肚里都缺油水。

    我原以为我给卓玛准备的玉米窝窝头片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又贼又鬼的昝义成竟然发现了。这时我只得顺水推舟地说:

    “到了道班,你就把它送工人们去吧!”他又是诡秘地一笑:“我不会送给大家的,就给卓玛一个人,你没意见吧?”这家伙,什么事也别想瞒住他。

    我是河流,别人也是河流。大家都向大海流动。

    我和她继续交谈着。

    我说:我每次到了十姐妹道班,总会看到有一些“闲人”待在那里。

    “闲人”?女大学生紧问了一句。

    我笑着说,忙人中的闲人嘛。累死累活地跑一天车,到道班里来歇口气儿松松劲,放松放松。和姑娘们聊聊天逗逗趣,难得!这会儿不就成了闲人了吗?

    她连连说:“忙中的闲人,说得好,闲得应该!”

    我说:正是在道班当“闲人”的日子里,我和卓玛有了更多的接触、了解。一来二去,我们便以兄妹相称了,我大她四岁,她叫我哥哥一点儿也不涩口。可是,我说什么也张不开口叫她一声妹妹。

    我们之所以有兄妹这层关系,当然与那些糌粑有关,但是它的直接导火索却是我给她送的那些烤玉米窝窝头片,开始她说什么也不收,死咬住一个理不放,跑车的人比修路的人辛苦,更需要营养。

    我说,我年龄比你大身体强壮有抵抗力,少一点营养没关系。她无话可说了,稍一沉思,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你叫我一声阿妹,要不,别想让我收你的东西。”我灵机一动,马上递上去一句话:“你不先叫一声哥哥,就别想当我的妹妹。”我的话音一落,她就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哥哥。我呢,当然也喊了声妹妹。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收下我的玉米窝窝头片。我明白自己上当了!女人真贼,藏族女人也不例外。

    女大学生插问一句:“阿哥阿妹总算相认了,我想按照一般常理,她总会对哥哥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

    “没错,她是给我提出了要求。不过那是我们相识半年后的一天,她突然给我倾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想跟着我坐一趟火车,到内地去看看。我满口答应了。”

    “我想,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是的,青海西藏根本没有通火车,我一个当兵的,如何带她去内地。就是到了九十年代的今天,西藏还是不通火车呀!我之所以答应了她的要求,是因为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失望。一个藏家姑娘,祖祖辈辈都住在被岁月锈蚀得像铁皮似的帐篷里的牧民之女,坐一趟火车就是她心中的彩霞,到内地去看一看那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高楼大厦,就是她一生中生命放射出最灿烂火花的时刻,我不能让她因为得不到她渴盼的彩霞和最灿烂的火花而失望呀!”

    女大学生打了一声长叹,说:“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她。人这一生谁都会遇到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我马上接上去说道:小姐,你说得太对了。你我,还有你我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大家几乎每天都要被一些无可奈何的事纠缠得手足无措。你跺脚吗?哭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的想法是:照样走你的路,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踢它一脚。你一生只为它的困扰流一次泪,这就是在你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再流泪,而且还要让眼泪滴在自己的手心里。

    “你讲得太好了!真的很好。”

    “所有的绝招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又问我:“你和卓玛有过单独的接触吗?”

    “当然有了。”

    “讲讲。”

    “那天,我加大油门几乎开着飞车赶路,下午三点钟就到了十姐妹道班。昝义成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用心,车刚一在道班门前停下,他就说,班长,保养车的事有我,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心照不宣。于是我找到了卓玛,她们三个人一间宿舍,那天下午刚好轮到她休息,宿舍里就她一人。”

    “你们都讲了些什么?”

    “开始双方都很拘谨,她讲一句就断线,我说半句都结巴。后来还是我问起了她家里的情况,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她一直不知道她的阿爸是谁,她是在阿妈的背上长大的。阿妈穷得连顶像样的帐篷都没有,都是住在洞穴里。阿妈只养了一头牦牛和三只羊,每次出牧时都背着她。后来阿妈老得走不动路了,把她托给一个金珠玛米叔叔,她才当上了道班工人;她讲了她一心想当一名纺织女工,要用双手织出足够每个西藏女人穿的漂亮的氆氇;她还讲了她恨死一个农奴主家的管家,那家伙总是死缠着她不放。当然,她讲的最多的还是想坐趟火车到祖国内地去看看……”

    女大学生说:“多么纯真的姑娘!”

    我继续说:“卓玛一再表示她这一辈子就认定我这个阿哥了,让我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要把她带在身边。”

    “是呀,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是需要找一个热乎乎的男人的胸膛做靠山。”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对她说,阿哥这一辈子不管迟早都会想办法让你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去做你称心如意的事情。”她听了后,问:“迟早?早是什么时候?迟到什么年月?”我无法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说,“你等着吧,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

    女大学生沉思了片刻,说:“后来呢?”

    我感叹地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相信你也是不会想到的。

    她问:“难道你和卓玛的交往发生了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吗?”

    我说:正是这样。还是那几片玉米窝窝头片引起的风波。有人给领导反映我和藏北草原一个牧主的女儿谈恋爱,还说我把连队的粮食偷出来送给了那个牧主。你应该听清了吧,这里面起码有三错。我和道班女工卓玛只是刚开始交往,严格说来还没有走到恋爱的那一步,这是一错;这里更不存在牧主的问题,卓玛的家族是世代贫苦牧民,这是二错;我什么时候偷过连队的粮食?几片玉米窝窝头是我自己省下来的,那时候吃饭都定量。这是三错。你知道,那个年代,一个当兵的和牧主的女儿恋爱,那是犯了天大的不可饶恕的罪责。我一次又一次给领导解释,说明事情的真相。

    但是没人相信。我的助手昝义成也主动站出来作证,再三说明我和卓玛的关系是清白的,别人反映的情况不但有很大出入。他怎么作证也没人听,最后连队还是做了决定:停止我驾驶三个月,把我留在驻地写检查,反省。

    我真不知道这个检查怎么写,整日坐在屋里犯愁。就在这当儿,又发生了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这件事使我们这些终年在青藏线上跑车并在十姐妹道班房闻过女孩身上那种特有气味的司机们终生难忘。那场突然而降的暴风雪只是在一瞬间就把整个冈底斯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海,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

    一场百年不遇的雪崩把山中千年不化的积雪与冰川全部折腾起来,蹦蹿起数十丈高,然后又重重地如山一般摔落在地上,十姐妹道班被结结实实地埋在了万丈深的雪海里。穿过冈底斯山的那段青藏公路断了,正在路上行驶的数十辆汽车也被雪崩卷得无影无踪了。据说,当时有个正在开车的汽车兵在雪崩的刹那间,撂下方向盘去救受难的十姐妹,具体地说,他是去救卓玛的。结果,他不但没有救出别人,自己也没有出来……

    她打断我的话:我想让你告诉我救卓玛的那个汽车兵的名字。

    我摇摇头。

    她紧紧追问不放过:“不,我一定要知道那个汽车兵是谁。”

    我瞒不过她了,再说也没有必要瞒她。便坦言相告:他就是我的助手昝义成。我被停止驾驶以后,他晋升为驾驶员,仍然驾驶我开过的那台车。冈底斯山发生雪崩的时候,他正好行驶在山中。

    在最危险的时刻他想到的是卓玛,便快速开车向十姐妹道班飞驰而去。

    “昝义成的最终结果呢?”

    “由于他并没有走到发生雪崩的中心地段,被雪埋得浅,三天后就被军民们把他和车一起从雪里刨了出来。好在他受伤并不重,只是饿得浑身没一点力气了。半个月后身体就完全恢复了过来。”

    我的思绪沉人遥远的往事回忆中,久久地才拔了出来。我伤感地对她说:“每想起那次雪崩,我的心就像刀尖戳一样发疼,十姐妹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不测之祸,那个想坐趟火车到内地去看看的卓玛妹妹她再也不会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她的心愿了。”

    女大学生低头想着心事。从来不抽烟的我,这时顺手摸起窗台不知谁丢下的一根烟,捏来捏去地搓揉着,直至把它变成细末,在地上落了一层。后来,她终于打破沉默,问了我一句:

    “我还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尾呢?”

    我说,一年后,雪化冰消,已经坍塌架了的道班房露出了房角,人们扒开残留的冰团雪块和砖瓦、屋梁,看到了十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由于冰冻,尸体上虽然伤痕累累,却没有腐烂,奇怪的是她们的脸一个个完好无损,双目微闭,好像睡着了一般。战士们抱着十姐妹的尸体号哭不止,那哭声就是站在冈底斯山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我专程从格尔木赶到冈底斯山与十姐妹做最后一次的告别,我特地带着那包糌粑,还是用那块花头巾包着。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卓玛,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要对谁说什么,又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看个够才肯坦然地离去。我跪在卓玛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喊“阿妹”哭着,战友们站在一旁跟着我一起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那紧紧攥着的手掰开,将那包糌粑还给了她。我说:“阿妹,你要走远路,用得着这些干粮。你要一路多保重,千万千万不要太亏待自己,那糌粑是我送给你的,你要是不吃,我活在世上也觉得无味。”

    女大学生问:“你还没有讲对你的停职检查呢,后来做了什么结论?”

    “什么结论也没有,三个月后让我继续当驾驶员。我开着车跑了一趟拉萨,经过冈底斯山的时候,浑身发瘫,双腿颤抖,车子怎么也走不动了。我只得停下车,跪在路边大哭一场,当时发生雪崩后才四个月,十姐妹道班仍然压在雪层下。那趟任务执行完回到格尔木后,我就要求复员,在原地找了个工作落户了。我觉得我这一生,生为高原人,死为高原鬼,是离不开青藏高原的!”

    她问:“今天的冈底斯山兵站是什么时间建立起来的?”

    “那座道班房在雪崩中消失没有一年,就在原址上建起了兵站。”

    “为什么偏偏在十姐妹遭难的地方建兵站,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原由,反正我们这些与十姐妹有过交往并深深地热爱她们的汽车兵对于这个兵站站址的选定是十分满意的。每次投宿在兵站仿佛就像见到了十姐妹,但是也增加了一分揪心的怀念,毕竟她们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于我来说,对卓玛的追思和怀念就更强烈了。我很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更多更周到地关怀这位小阿妹,这是我终生都要谴责自己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去说什么,只要自己心底洁净就行。”

    “我完全同意你有这种难得的思考。”

    “还是在建兵站之前,我们一伙汽车兵在冈底斯山给十姐妹修起了一个合葬墓。墓与兵站相隔顶多有五百米,因为墓修在山坡上,远远看去,那墓堆和兵站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它像兵站的嘹望台,或者说兵站的那些房子是它派生出来的建筑群。合葬墓是山石铺底、黑黏土垒起来的。为什么要用黑黏土?因为这种土质里网结着密密麻麻的草根,俗称钢筋水泥,据说百年千年都不会零散。那是我们汽车兵专门从近百里的纳木错湖畔运来的。”

    合葬墓很大吗?她问。

    最初并不大,也就两三个普通坟包那么大吧。后来,汽车兵们在执行完运输任务回空时,总要顺便捎一车黑黏土添在坟堆上。这样,今日运一车,明日运一车,你拉一车,他拉一车,慢慢地坟堆越来越大,竟然变得像一座小山了。

    她说:它是一座山,真正的山!

    我深深感慨地说:我们想给十姐妹坟头上撑起一片绿阴的愿望,在建坟之初就有了。但是,由于这里的气候酷寒、缺氧、土质瘠薄等原因,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五年前,我重返西藏时从西宁带来的那盆对红在这里落地生根,冈底斯山才有了这片花簇。

    可惜的是,卓玛和她的姐妹们是看不到这美丽壮观的花景了。

    她忙摇摇头,说:不,合葬墓上的那些鲜花,正是十姐妹的化身,它们是有灵魂的,时时刻刻在向世界诉说那个雪崩之夜人们无法了解到的故事。

    我告诉她:当地的牧民都说,坟墓上的这些鲜花是永生永世都开不败的,总有一天都会长成不老的蓬勃的花树!

    ……

    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女大学生呆呆地望着窗外。夜色很浓,冈底斯山是一片望不透的黑洞洞的深海。

    突然,她对我说:走,陪我去看看她们。

    我知道她指的是长眠在山中的十姐妹,便说,天太黑,你什么也看不见。再说,坟头的花这时也被战士们搬走了。

    不,我就是要现在去看她们。

    我拗不过她,便带着她来到了坟前。天黑,夜静。她脱下自己的那件大衣,轻轻地盖在姐妹的坟上。她说,山里太冷了,要给她们加件衣服。

    冷风从我的衣摆下钻进去,飕飕地刺着我周身的皮肉。我脱下那件从格尔木借来的军大衣,轻轻地披在女大学生的身上。

    她又脱下军大衣,盖在了坟头上,说:卓玛年龄最小,经不住这寒夜的袭身,给她盖上吧!

    这时,我仰头一望,夜空飘起了雪花,很大的雪。其实,我和她从兵站出来时就下着雪,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我突然留恋起这个世界了,我真想大声对宇宙说一句:冈底斯山,你永远都不会沉陷,因为你是西藏十个美丽的姑娘用身躯支撑着的。

    她静立坟前,指着坟头说:姐妹们是你的知音,也是我的知音。

    我们不能成了断弦的琴。你我,还有她们,咱们拉起手,一起进西藏,出西藏,走中国,生生死死在一起。

    我抬头看看远处的山,突然觉得山巅的积雪很肤浅。因为它没有扎下根基。

    春天挂在山垭,寒风过后成为一种凝固……

    朋友蔡如释重负似的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之后,他长叹一声,对我说: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护住狂乱的心跳,把自己作为常人的感情关之门外。我在无望地等待,但是却没有勇气公开。现在,我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了。我当然是经过思考才这样做的,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以写一篇作品,只是不要公开我的名字。”

    说毕,他握着我的手,无语。

    朋友走了,我的手上还留着余温。

    这夜,我就在灯下展开稿纸开始写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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