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松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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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那以后,市藏和千代子之间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恐怕也不会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吧。至少从一旁来看,他二人的关系从过去到现在似乎完全没有变化。如果去问他们本人,恐怕还会讲出种种趣闻的。但是,那都是受当时那种心境的制约而讲出的谎话,而且是煞有介事地把那些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话,说成是似乎有永恒价值的东西。若是这样考虑他们所讲的话,无疑是正确的。我就是这样确信不疑的。

    若是那桩事,当时我也有耳闻,而且是从双方那里听到的。那不是什么误解,双方都是那样确信的,并且二人的想法又都不无道理,所以不能不说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冲突。所以,无论是做夫妻,还是做朋友,那种冲突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恐怕只有认为这种关系是他二人命中注定的了。而不幸的是,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又紧紧地吸引在一起,而且这种紧密的黏着状态又是受命运的力量所控制,是旁人无力干涉、无可奈何的,因此也是可怕的。引用一个冠冕堂皇的俏皮话来说,他们二人成了为离而合,又为合而离的可怜的一对儿。不知这样说你能否明白,这就是,他们若成为夫妻,其结果将与以酝酿不幸为目的而结成的夫妻是一样的;而若不成为夫妻,就会继续以不幸的精神为不能成为夫妻感到不满。所以,这两个人的命运,唯有听其自然,靠自然的力量直接使其向前演变,我认为这才是上策。你也好,我也好,如此这般地去多管闲事,反而可能对他们不好。对我而言,无论市藏还是千代子,都不是外人。尤其是须永姐姐,过去曾多次为他们二人的事来求我,或找我商量。但是,靠老天的威力都不能使他们的关系顺利发展,靠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又怎能办得到呢?这也就是说,姐姐一个人在做着根本不着边的梦。

    须永姐姐、田口姐姐都因为我和市藏的性情酷似而感到惊讶。我也有时想,怎么在亲属中一下子就出了两个这样的怪人呢?自己也觉得奇怪。须永姐姐的想法,好像是认为市藏的现状完全是受我影响的结果。姐姐看不上我的地方很多,而其中最使她不满意的,就是认为我这个无能之辈竟给了我外甥这种恶劣的影响。我回顾迄今为止我对市藏的态度,我承认这种指责是有道理的。顺便我也可以坦白地说,我不满意田口家因此而疏远了市藏。而两个姐姐把我和市藏看成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怪人一样,双双冲着我们皱眉头,这一点无疑是不公正的。

    市藏这个人,性格怯懦,每每同社会接触的时候,总是畏缩不前。因此,一受到某种刺激,那刺激就会翻来覆去、东转西转地逐渐刺向他内心深处,越来越深刻而具体。这样,无论刺到哪里,这无尽无休的同一个作用力都会持续不断地折磨他。最后,把他折磨得祈求苍天,渴望求得个什么办法摆脱这内心中翻腾的痛苦。但是,好像被一种强大的魔力拖扯着,他单凭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不能摆脱的。这样,不知何时将势必为这种挣扎倒下去。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得不独自一人倒下去的恐怖感,于是将像一个疯子那样疲惫不堪。这正是市藏命里存在的一大不幸。为了把这种不幸扭转为有幸,只有把他那一味朝内向发展的命中注定的性格倒转过来,使其向外伸张,果敢起来,除此再无其他出路可寻。不要用眼睛机械地将外部存在的事物搬进头脑中来,相反,必须以用大脑观察分析外界事物的心境去利用眼睛。普天之下,哪怕有一个也好,必须寻找出能俘获自己这颗心的伟大的东西,美丽的东西,或者是慈祥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就是必须轻薄一些。市藏开始对轻薄是很蔑视的,而今天却正在渴望着它。他为了自己的幸福,衷心乞求神佛,想设法成为一个轻薄的翩翩才子。天底下除了轻薄能拯救他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途径。这一点,在我忠告他之前,他就已经懂得了。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实行,仍在痛苦地挣扎着。

    二

    我对于培养出这样一个市藏是负有责任的,遭到亲戚们暗地怨恨也无法争辩,因为自己也内疚。就是说,我没有掌握因人而异的诱导方法,总以为尽量把自己的爱好移植到市藏身上就好了。从这种轻率的考虑出发,就随随便便地拨动年轻人那柔软可塑的精神,这似乎是一切祸事的根源。我意识到这个过失是两三年以前了,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只有拱起我这双无能为力的手,在心中暗自叹息。

    一言概之,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对我是最合适的,而对市藏是绝对不可行的。我本来就只不过是一个好见异思迁的人,做点最肤浅的自我批评的话,我是一个天生的轻浮的人。我的心不断地向外界飞去,并随着外部的刺激而变化。仅仅是这样说,可能不大好理解。进一步说,市藏是为了教育现有社会而生的,而我则是个受通俗的社会教育过来的人。我这么个年龄的人还颇有年轻之处,与此相反,市藏从高中时代以来,就已经很老成了。他把社会作为思考的材料,而我则只是在社会上随波逐流。市藏在这方面有他的长处,同时又潜藏着他的不幸。我有我的短处,可又是我的幸福所在。我一搞茶道,心就平静,玩玩古董,古雅之情就油然而生。此外,听书、看戏、观赏摔跤,每种场合心情都会随之变化而各有不同。其结果,我的心完全被眼前的事物夺走,所以自然而然地就会陷入无我的空虚之感。因此,我过着超然的生活,力图强行树立自我。可是市藏本来就是一个除了自我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人。弥补他的缺陷,说得更清楚些,为改变他那不幸的生活,只有不再郁郁闷闷地把事情潜藏在内心而随时对外做出反应,别无他策。然而,这种能使他幸福的唯一良策,却由我间接地从他身上夺走了。亲戚们怨恨是理所当然的。我没受到他本人的埋怨,内心里感到庆幸。

    想来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是市藏还没有从学校毕业时的事。有一天他突然来了,可是只打了个照面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那时,我受人的委托正在书房里查阅有关日本插花技术的历史资料。我当时正全神贯注地查看资料,他露面的时候,我只是回头说了句:“噢,你来啦!”可是我看他脸色不好,有些放心不下,工作刚告一段落,我立刻就离开书房找他去了。他和我的夫人关系也很好,所以我想可能是在饭厅里跟她说话,然而那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我问夫人,她说可能在孩子们的房间。我沿着走廊过去开门一看,他正坐在咲子的书桌前看妇女杂志封面上的美人照片。这时他回头看着我说:“刚才发现了这么张美人照片,看了有十分钟了。”听他说,那张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忘记了头脑中的痛苦,心情不由得愉快了。我当即问他,那小姐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说也奇怪,照片下边写着那女人的名字,他却没有看到。我心里想他真粗心。我问他:“那么喜欢她的容貌,怎么不先把名字装在脑子里呢?”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想到,根据情况也不是不可能把那女人作为妻子娶过来的。可是,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怀疑我的提醒,似乎在说:有什么必要要记下姓名和地址呢?

    也就是说,我始终把照片当做活人的代表来看,而他却是当做一张普普通通的照片来看的。如果在照片的背面注上真实的住址、身份、文化程度以及性情爱好等,使纸上的肖像复活的话,说不定他反倒会连看中的那张俊俏的脸也一并扔下不管呢。这就是市藏和我根本不同的地方。

    三

    市藏毕业的两三个月前,我觉得大概是去年四月前后,他母亲来找我,就他的婚事进行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长时间的交谈。她的意图很单纯又很固执。不用说,当然是希望把田口家的大女儿作为儿媳迎娶过来。我有一个毛病,觉得给女人讲大道理似乎是男人的耻辱,所以我尽量地控制自己少讲。不过,关于这种问题,为了使她这个老脑筋能听得懂,我还是尽可能把要说的意思化整为零,说得浅显些。我向她说明了不允许本人的自由,就等于违背了做长辈的义务这个道理。正如你所知道的,姐姐是位性情极为温柔的妇女。但是,一旦发生问题的时候,同一个意见她不惜重复千遍万遍。这是女人的特性,而在她的身上就更为突出。我厌烦她的固执,然而她那过强的毅力反而促使我格外对她产生一种怜悯之情。因此,当她提出现在亲戚中市藏所尊敬的人只有我一个,希望无论如何要把市藏叫来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我就欣然答应了。

    我为了践约,在这个客厅里会见了市藏。记得那是姐姐来后的第四天,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市藏面临毕业考试前夕的紧张,坐下来后,他苦笑着说:“没什么,考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据他说,这件事是老生常谈了。过去母亲已经讲了许多遍,但每次都没给她明确的答复,就这样拖了下来。不过,看来他为这件事是十分苦闷的,苦闷的心情同问题的陈腐刚好成反比例。母亲最后一次同他说的时候,据说他央求母亲说:“毕业之后总要解决的,请您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可是,在考试还没结束之前就被我叫来了。所以,不仅看起来他多少有些为难的神色,而且甚至于嘴上说了出来。他说:“老年人性情急,真不好办。”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按我的推测,他把做出明确答复拖到学校毕业的时候,不过是一种逃避的手段。他可能估计在这段时间里,千代子的婚姻一定会落到比自己更合适的别的候选人身上,如果这样,与其自己直接使母亲失望,莫如利用这周围的客观情况推翻母亲的想法,等待自然而然地给她施加压力就更好些。我问市藏是否是这样考虑的,他做了肯定的回答。我问他:“无论如何你都无心使母亲满意吗?”他回答说:“我很希望不靠那一件事来使母亲满意。”不过,他根本就不提娶千代子的事。我问是不是因为赌气不娶她,他断然答道:“或许就是这样。”我进一步问:“如果田口说可以嫁给你,千代子本人也说可以来,那你怎么办呢?”市藏不做回答,默默地看着我的脸。我一看他那脸色,就根本再没有心思往下谈了,若说是恐惧,有点夸张,如果说是同情,听起来又显得可怜,他那种表情使我产生的复杂心理,真不知该怎么说好。那是在使对方不能不彻底断念的绝望神色中夹带着可怕与安详的一种特殊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市藏突然发表了使我感到意外的感想,他说:“我为什么会这样被人讨厌呢?”我一听,大吃了一惊。因为他说的不是时候,而且这个说法又与我平素心目中的市藏判若两人。于是我以一种责备的口吻反问道:“怎么发起牢骚来了?”

    “不是牢骚,是事实。所以我才说。”

    “那么,是谁讨厌你呢?”

    “眼下您这位舅舅不是就在嫌恶我吗?”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实在是不可想象,所以经过几个回合的争执之后,我想了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估计很可能是因为刚才在他那种特殊的表情影响下我停止了谈话,而他把我这时的态度当做是对他的嫌恶了。我开始设法竭力打破他的误解。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从你小时候和我的关系来看,不是很清楚吗?少说混账话!”

    市藏受到责骂并没有激动的样子,脸色愈发苍白,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的心情就像是坐在鬼火前面那样。

    四

    “我是你的舅舅,天底下哪里有讨厌外甥的舅舅!”

    市藏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撇了一下薄嘴唇,冷淡地笑了。在他那冷淡的背后,我看到了一种寓意深刻的轻蔑。坦白地说,在对问题的理解上,他比我来得快,长了一个好脑袋。这是我早就清楚的。因此,和他接触的时候,我都尽可能地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生怕愚蠢外露被他小瞧。但是,常常最终由于年长者的傲慢,不把格外亲近的市藏放在眼里,明知很肤浅,却总是把他一时毫无意义的冲动看得很重而加以严厉的训诫。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很聪明,从不会利用他自己的优势来让我难堪,做出有失体面的事来。而我每一次都产生一种屈辱感,似乎觉得在他面前我的身价在跌落。我开始订正我的话了。

    “世界大啦,也有老子和儿子敌对的,也有夫妻间相互残害的。可是,一般说来,既然是以兄弟或者叔侄的名义联结在一起,不是就有足以使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亲密感情吗?你有与你相应的教养,也有与你相称的头脑,可是却总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乖僻。这是你的弱点,你一定要改正。在一旁看着你也感到不舒服。”

    “所以我才说连舅舅也讨厌我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窘住了。自己没意识到的自我矛盾被市藏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只要把那乖僻劲儿干干脆脆地丢掉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

    “我乖僻吗?”市藏冷静地问道。

    “乖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么地方乖僻?请您明确地讲给我听听。”

    “你问是什么地方……有啊!因为有才说的嘛!”

    “您认为我有这种弱点,那么它是从哪儿产生的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想不好吗?”

    “您太无情啦!”市藏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语调很沉痛。我先是为他的语调慌了神,而后看到他的眼神,我又畏缩起来。那双眼睛像是极其愤恨似的盯着我的脸。我在他的面前,已经连答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在您没说之前,我就考虑过了。不需要您说。因为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一直都在考虑。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教育我,所以就一个人独自地思考。我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甚至因为思考过度而大脑和身体都支持不下去了。尽管如此,还是弄不清楚,所以才向您请教。您自己也向我宣称您是我的舅舅。都说舅舅要比别人亲近,可是刚才的话,尽管是从您这位舅舅口里说出来的,然而我听起来却只是觉得比别人更冷酷。”

    我看到他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向你说明一点,他从小就和我亲近,直到现在我们二人之间从来没出现过这般情景。我还想告诉你,我那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个激动起来的青年人。我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市藏又瞪着大眼盯着我的举动,使我没有选择自己语言的余地了。

    “我很乖僻吧?的确是乖僻吧!您不说,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是乖僻。没有您的提醒,我也深深知道。我只是希望知道我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而母亲、田口姨妈,还有您,都很清楚,唯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只是瞒着我一个人。在世上的人中,我是最信任您的,所以才向您请教。可是您残酷地拒绝了我。今后我要把您作为一生的敌人来诅咒。”

    市藏站起身来。在这一瞬间,我才下定了决心,于是把他叫住了。

    五

    我曾经听过一位学者的讲演。那位学者解剖了现代日本的开化情况。他说我们这些受到开化影响的人,如果头脑不灵活,肯定会陷于神经衰弱。他全无愧色地把这种论调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中。他说,在不知道事物真相之前,特别想知道它,而一旦知道了,反而又羡慕起以不知为荣的过去的那个时代,常常会痛悔成为现在的这个自己。他说自己的结论或许就与此相似。他讲完,苦笑着走下了讲坛。那时,我想起了市藏,我们日本人不得不接受这种苦涩的真理,也实在够可怜的了。而像市藏那样,对于仅仅属于个人的秘密,想探索又胆怯、虽胆怯而又想探索的年轻人,我觉得会是更可悲的。于是心里暗暗地为他落下了同情的泪水。

    这只是我们家族的事,事情和你完全没有利害关系。所以,如果不是你早就为市藏那么操心,对他那么亲切,我是不会向你公开这个秘密的。说实在的,市藏的太阳,从他降生的那天起,就已经失去了它自身的光辉了。

    我不怕向任何人开诚布公地讲明自己的信念,我认为一切秘密只有把它完全公诸于世的时候,才能看到它最终恢复自然。因此,我不像一般人那样特别看重什么“息事宁人”或“维持现状”等一类观念。所以至今我从未主动把市藏的命运追溯到他降生之初去做对比。作为我来说,这倒可以说是不可想象的失误。现在想起来,直到我受到市藏诅咒之前,为什么把这件事一直作为个秘密呢?其意义又在那里?我几乎不得而知。因为我做梦也不能想象,只要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一点点,他们母子的关系就会变坏。

    我说市藏的太阳从他降生的那天起就已经失去了光辉,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呢?你同他交往很深,在你的耳朵听来,恐怕已经产生了具体的反响,或许你已经知道了。一语道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母子。为了不产生误会,我补充一句,也就是说,他们是比真正的母子还要好不知多少倍的养母和养子。他们的关系是撇开血缘才能成立的通俗的母子关系。然而,他们被爱的链条自然而然地紧紧地系在了一起,哪怕这种关系受到轻蔑,也是不可能分离开的。无论是什么魔力挥舞的斧头,也是不可能把这个链条砍断的。所以,公开任何秘密也绝没有必要害怕。姐姐手中掌握着秘密,市藏处于被动状态,总觉得有什么秘密被掌握着,二人双双处于恐惧之中。而我终于把他所恐惧的秘密的真相掏出来,别无用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现在没有勇气把当时的对话逐一地重复,全部告诉给你。我本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这件事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且也有必要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也就是说,装成根本不当一回事似的很自然地同他讲了。尽管如此,市藏还是把它当做生死攸关的通知,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接收了过去。回过头来再接着前边讲,简单来说,事实上他不是姐姐的亲生儿子,而是女佣生的。因为不是我自己家发生的事,而且又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可能知道底细。不过,反正听说那个女佣怀上市藏的时候,姐姐用了相当数量的钱,让她歇了长假。后来听说回自家去的孕妇生了个男孩之后,当时只把孩子接了回来,对外声称是自己生的。就这样把市藏养育大了。这也许是姐姐出自对须永的情义吧。因为她正为自己不能生孩子而苦恼,所以真心实意地想把市藏作为她的亲生儿子疼爱。可能这种想法也是起了作用的。实际上,也正如你所见到的和我们所了解的,他们一直是作为最亲近的母子生活到今天的。所以,尽管相互把情况讲明,也是不会产生任何障碍的。若让我说,比起世间常有的那些性情不合的真正母子来,真不知该是多么值得自豪啊!就算他们二人,在明确了这个关系之后,回顾母子俩至今为止的和睦劲儿的时候,也会相当愉快吧!至少若是我,就一定会是这样的。因此,我为市藏尽最大力气特别点明了这些美好的地方,没敢有半点怠慢。

    六

    “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根本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即使是你,如果神经健全,也会和我想的一样。如果说你不能这样考虑,那就是你的乖僻了。懂了吗?”

    “懂了。完全明白。”市藏回答说。我说:“懂了就好。关于这个问题再不要说三道四的啦。”

    “再也不说了。决不会再有关于这件事使您烦恼的日子。的确像您所说的,我总是在做乖僻的解释。我在听您说明之前,是非常害怕的,甚至怕得前胸的肌肉都在抽搐。可是,听您这么一讲,我全都明白了,反倒安心,感到轻松了。再不会有不安,也不会再有恐惧心理了。不过,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些空虚,感到孤独。似乎觉得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可是,母亲还是原来的那位母亲呀。我也还是我嘛。谁都对你不会变的。不能神经过敏去乱想啊!”

    “神经虽然不会过敏,可我还是觉得孤独,没办法。过一会儿我回家见到母亲,准会哭起来的。现在想象那时的眼泪,觉得十分凄凉。”

    “不要向母亲说了吧。”

    “当然不说。若是说了,不知母亲会现出多么痛苦的表情呢!”

    二人相对,默默不语了。我觉得发窘,敲打起烟盘上的烟灰筒来。市藏低着头凝视和服裤裙下盖着的膝盖。过了一会儿,他扬起那倍加凄楚的脸。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能讲给我听吗?”

    “只要是我知道的,什么都可以讲给你。”

    “我的生母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的生身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死了。听说是产后恢复不好的缘故。又听说是因为别的什么病。我记不清了,缺少给他细讲的材料,没能使他那饿虎般的渴望的眼神缓和下来。关于他生母最后的命运,我的话仅两三分钟就讲完了。他满面遗憾,接着又问起生母的名字。幸好我还记得,她叫阿弓,是一个古雅的名字。他又问死时的年龄,可是对此我没有任何一点确实的东西提供给他。最后他问我是否见过在他家干活时的生母。我回答说没有。他又问是怎么样一个女人。很遗憾,我的记忆模糊极了。其实,那时我才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可能梳着岛田发型。”

    除此以外,我没有一句像样的答话。因此,我深感遗憾。市藏的眼里总算显露出点达观的神色。最后他说:“那么,至少能告诉我佛寺吧?母亲埋在什么地方?这一点我是很想知道的。”然而我是不可能知道供阿弓牌位的寺院的。我一边叹息一边回答他说:“万不得已就只有问问姐姐了。”

    “除我母亲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了吗?”

    “哎呀,怕是没有了。”

    “不过,弄不清也没什么关系。”

    我对阿市产生了一种像是同情,又像是对不住他似的心情。他把脸转向庭院方向,望了一会儿在朗朗白昼间开花的大山茶树,然后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母亲一定要我娶千代子,也是出自血统上的考虑,希望我找个亲属中的人做媳妇,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这样。此外没有别的意思。”

    市藏没有说要娶千代子,我也没再问他是否打算娶。

    七

    这次见面对我来说是一次十分有益的美好体验。双方开诚布公,无任何隐瞒地倾吐一切,这一点至今为我空虚乏味的过去增光。从谈话的对象市藏来看,我想或许也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安慰。总而言之,在他回去之后,我的头脑中留下了行善积德般的快感。

    “万事都由我兜着,你不用担心。”

    我把他送到大门口,最后又朝着他的背影赠送了这么一句暖人心的话。可是后来向姐姐报告我们二人谈话的结果时,却说得很不理想。我向姐姐说:“阿市说事出无奈,只要毕业后脑子有了闲空,会设法妥善处理的。因此,我看还是等到那个时候再说为好,现在说东道西地乱捅,是会妨碍他考试的。”我这样说,姐姐听起来也觉得不无道理。就这样先把她安抚住了。

    同时我又把事情向田口讲了,好说歹劝地希望他尽可能在市藏毕业之前使千代子的婚事有个顺利结局。田口听了我讲的详情,口气和平常一样,还是那么拙笨无才而又漫不经心。他回答说,即使没有我的提醒,他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但是,出嫁毕竟是为了本人(这样说,虽然有些带刺儿),不能为了姐姐和市藏的方便就随意强行提前或是推后千代子的婚事。”

    “那当然。”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本来我和田口家也是作为亲戚有来往的,但是实际上,关于千代子的婚事,我既没有主动开口问过,对方也没有找我商量过。因此,直到今天,我不知道千代子有过什么样的选择对象,甚至都没有间接地听说过。只记得从市藏和千代子他们那里听到过高木这么个名字。说去年在镰仓避暑时,市藏见到过那个人,因此心情也就不好了。尽管有些突然,我还是向田口问起了高木的情况。田口很和蔼地笑着告诉我说:“高木并不是一开始就作为备选对象提出来的。”他又说:“不过,若是有相当的身份和文化程度,而且又是个独身的男子,谁都有权成为备选对象的,所以不能断言他就不是选择对象。”我进一步问了问这个关系不明朗的年轻人的情况,知道他现在在上海。也了解到,尽管人在上海,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还进一步了解到,虽然从那以后他和千代子的关系没有什么发展,但书信来往至今不断,而来往的附加条件是每封书信一定要由父母过目后才能转到本人手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当即就说:“这个人不是和千代子很般配吗?”田口没有明确说出有这个打算。或许还在别的什么地方有要求,也可能另有别的什么想法。我根本就不了解高木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更多的发言权,因此我没再多劝就告辞了。

    我和市藏在那次谈话后很久没有再见面,说是很久,其实也无非才一个半月左右的光景。他面临毕业考试,又不得不顾及家庭问题,使得我很挂记他。我偷偷地去看姐姐,含而不露地探听他的近况。姐姐很平静,若无其事地说:“反正好像是很忙。”快要毕业了,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心。有一天,我让他在晚上抽一个小时的时间和我共进了一次晚餐。在他家附近的一家西餐馆,我一边吃饭一边暗地里观察他的情况。他还是平常那样稳稳当当的。他回答我问话时说:“没事,总有办法把考试这一关度过的。”他的话看来并非完全是虚张声势。当我叮问他有没有把握的时候,他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可怜的神色,说:“人的头脑比想象的要坚固得多呀!实际上我自己也是害怕得不得了。可是很奇怪,它还不坏。照这个样子,还能用一阵子吧!”他这番话似乎有点开玩笑,可又像是很正经,不由得使我产生了一种凄凉之感。

    八

    黄芽嫩叶的时节已经过去,天气热了起来。有一天,刚洗完澡,热得人真想撩起衬衫用蒲扇往里扇风,突然市藏来了。一见他的面,我第一句话就问他考试怎么样了。他回答说,昨天总算考完了。接着又告诉我说:“打算明天出去旅行,今天向您告别来了。”成绩还不知如何,怎么就想往远跑?我对他的心理状态产生了怀疑,又多少有些不安。他说他想从京都附近经须磨、明石,看情况,可能一直到广岛一带去。我对他这次旅行规模之大感到惊讶。我说:“如果敢肯定成绩及格,出去旅行也可以。”间接地暗示出我不赞成的意思。而他对考试的结果,表示出意外地冷淡。他根本不理我说的话,他说:“舅舅对这种事这么操心,不是和您平素的信念有些不合拍吗?”在谈话中我发现,他的念头出自与及格的成绩无关的其他方面。

    “实际上,自从知道了那件事以来,我格外地费脑筋。因此,近来很难稳稳当当地坐在书房里了。无论如何需要旅行。考试我没中途退下来,就应当说蛮好了。请允许我去吧。”

    “用你自己的钱,到你想去的地方,那有何妨呢。出去跑跑,换换心情,我看也不错。你去吧。”

    “好。”市藏答应着,脸上略微露出点满意的神色。可是他又说:“其实,在老人面前大声说话,我也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很不应该。可是自从听了舅舅讲的以后,我每逢见到母亲,心情就有些异常,真受不了啊!”

    “心情就不愉快了吗?”我问,口气有些严肃。

    “不是。只是过意不去。开始是空虚得不得了,而后来渐渐地变了,感到过意不去了。话就只是在这儿跟您说,实际上近来朝夕见母亲的面都是很痛苦的。就是这次旅行,情况也不一样。过去我曾想等毕业之后让母亲到京都、大阪和宫岛去看看。所以,如果是过去的话,我是要陪她的,还会求舅舅帮忙看家,好让我们母子一同去旅行。可是,正如刚才我所说的原因,关系完全倒转了。只是一心想要离开母亲的身旁,哪怕是很短的时间也好。”

    “哎呀!变得这么反常,那可就麻烦啦!”

    “我离开母亲之后一定又会想念她,该怎么办啊!可能不会去得那么顺当吧。”

    市藏似乎是有些担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以自己是一个比他经验丰富的长者而自居。可是关于这一点,他的未来如何,我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他自己没有信念,希望把心里话告诉别人以求得到宽慰。他这种内心世界使我为之感到可怜。这也是因为他外表上看来很温顺,实际上是个很有志气的人。他说出这种懦弱的话还是第一次。我竭力为安抚他的心灵做出保证。

    “那种担心越多,损害就越大。我为你担保,没关系的,你安心地去逛吧。你的母亲是我的姐姐。而且,正因为不像我这样搞学问,所以才生得纯洁善良,是一个应当受到人们尊敬的母亲。这样一位母亲和你这样一个富有感情的儿子怎么能够分离开呢?没问题,你放心好啦。”

    市藏听我这么一讲,看来确实是放心了。我也略微感到宽慰。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产生了疑惑。我这种毫无根据的安慰话,之所以能给头脑明晰的市藏以如此程度的影响,那么会不会是因为他某个部位的神经有些失常了呢?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极端的问题,我开始对他的单人旅行担心了。

    “我也同你一起去吧。”

    “和舅舅一起……”市藏苦笑了。

    “不行吗?”

    “如果是平素,我甚至会主动邀您同去。可是,这次旅行从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说来是随意而去,毫无预定的目的。所以,很是抱歉。而且,如果有您,我就会有束缚,就会感到没意思,所以……”

    “那么,就算了吧。”我即刻撤回了要求。

    九

    市藏回去之后,说也奇怪,他的事我一时还是放心不下。因为我觉得既然把不可告人的秘密刻在了他的头脑里,从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当然就必须由我来承担。我想见到姐姐,看一看她的情况,也想问问市藏的近况,于是把正在饭厅的妻子叫过来一同商量,顺便罗列了几条理由。没想到一般不易为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妻子却说:“都是因为你多嘴多舌的。”开始她几乎就没理我的碴儿。可是最后她说:“为什么阿市就会出错呢?阿市虽说年纪轻,辨别事物的能力却比你强得多。”她一个人就这样给打了保票。

    “照你的说法,市藏反倒要担心我的事啦?”

    “当然。无论是谁,如果看到你总是把手揣在怀里,嘴上叼着进口烟斗,都要为你担心的啊!”

    就在这时,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家中骤然热闹起来。因而把市藏的事也就忘了,直到傍晚始终再没有空去想它。傍晚,姐姐突然自己来访,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姐姐和平常一样,在家人们集聚的正当中坐下,和我妻子你来我往地道了半天久疏问候的歉意和时令的寒暄。我也在那里占了个座位,然而却失去了动弹的机会。

    “不是说市藏明天去旅行吗?”我找了个适当的时机问了一句。

    “这个事呀……”姐姐认真起来,看着我脸。我没等听完姐姐的话就说:“不,他如果想去,就让他去吧。刚刚为考试费了很多脑筋嘛。不让他稍微松弛一下,对身体也不好。”我简直像是在为市藏的行动辩护。姐姐回答说,本来她就是这个意思。她又说:“只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能不能适应旅行。”最后她又征求我的意见,看是否可以去。我回答说没问题。妻子也说没事。姐姐的表情,很难说是安心,倒像是不那么十分满意。我考虑姐姐用的健康这个字眼,可能是与身体无关的精神上的意思,于是内心里感到了一种苦痛。姐姐似乎是受到我脸上表情的直观影响,前额刻上了一缕不安。她问道:“阿恒,方才市藏来这里的时候,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反常吗?”

    “没有,哪有那种事。还是平素的那个市藏呀。是吧?阿仙。”

    “是啊,没有一点反常的地方。”

    “我也想是不会的。可是总觉得近来他的样子有点怪呢。”

    “怎么个怪法呀?”

    “要问怎么回事,我还没法说。不过……”

    “都是因为考试嘛。”我即刻给她否定了。

    “是姐姐的心理作用。”

    我们夫妻一同劝慰姐姐。最后,姐姐脸上显出好像稍稍有点理解似的样子。直到和大家一同吃晚饭,光顾说这些事了。她回去的时候,我顺便散步,带着孩子们送她到电车站。可是心里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先打发孩子们回去,我随着姐姐登上了电车,她再三谢绝,可我还是在她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了,一直把她送到家中。

    刚好市藏正在二楼上,我把他叫到姐姐的面前。我告诉他说:“母亲非常挂记你,特意到矢来去了。我们多方向她解劝,好不容易才使她放心了。”我接着说:“所以,出去旅行,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责任。因此,要尽量不要让老人惦记,一定不要忘记写信回来。到了哪里,就从哪里写信来;离开哪儿,就从哪儿发信;又在什么地方逗留了,就再从逗留的地方来信。总之,要注意做到家里有事一招呼就能随时回来才好。”他望着母亲的脸,露出了微笑。

    我相信这样就可以使姐姐的那颗悬吊着的心放下来,在十一点左右又乘电车返回了矢来。

    到大门口来接我的妻子,像是等急了,一见面就问:怎么样了?我回答说:“差不多,可以放心了。实际上,我的心情也确实像是安定了。”不过,第二天我没到新桥为市藏送行。

    一〇

    约定好的信件从市藏所到之处飞来了。算来大抵平均每天一封。正因为太频繁了,多数都很简略,只是在旅行地的风景明信片上写下两三行字。每当收到这些明信片的时候,我即刻就先露出安心的神情,也总是要被妻子笑一顿。有一次我说:“照这个样子,大概没问题了。”她倒也不客气,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啦。像报纸第三版上的社会新闻和小说上那样的事,如果真有那么多,谁受得了啊!”我的妻子把小说和报上第三版的社会新闻看成是同样的东西了。她还相信这两者全都是谎话连篇,简直与浪漫故事无缘。

    我看到明信片就已经满足,当接到他装在信封中的书信时,更是眉开眼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本来对他怀着恐惧和担心,可是没有发现一处有他亲手留在信纸上的阴郁的痕迹。他装在信封里的词句,比他那明信片更鲜明地反映出了他情绪的变化。这里选了两三封。

    为他的情绪转换起了作用的,有京都的空气,宇治的水。而在这形形色色的景物之中,对他这个在东京长大的人来说,兴趣最浓,刺激最大的,似乎是上方当地人使用的语言。对多次去过那一带的人来说,那些当地语言显得有点蠢,可是我想,对市藏当时的神经来说,那种滑润、稳静的语调给他的优雅柔和的刺激,恐怕要超过镇静剂。不知是否是年轻美貌的女郎,如果是出自女人之口,不用说效果会更大。市藏也是个年轻人,说不定就是为追求这个而到那里去的呢。可是,很有意思,信里写的竟是一个老婆婆的例子—

    一听此地人讲话,我的心情就像是有些轻度的醉意,似乎有点身不由主,飘飘然了。有人说这里的人讲话黏黏糊糊,很讨厌,可我的看法却完全相反。讨人厌的是东京话,操着像棱角很多的金米糖那样的腔调,听起来尽是疙瘩刺儿,却自以为得意,令听者心里烦躁。昨天我从京都来到了大阪。今天早晨我去拜访在朝日新闻社工作的朋友,他邀我到叫做箕面的红叶胜地去玩。天气是无情的,不用说根本就没看到红叶。但是那里有潺潺小溪,有郁郁青山,山路的尽头有咆哮着的瀑布,真是一个景色迷人的好地方。朋友为了让我休息一下,把我引到了他们报社的俱乐部。这是一幢两层的建筑,走进去一看,又宽又长的通道一直通到房门,全部是用砖铺起来的。这种景象,不由得使我觉得似乎是到了中国的寺院,使人感到心情沉闷。这幢房子,据说当初是作为别墅盖的,后来朝日新闻社把它买下作了俱乐部。好吧,就算它是别墅,用砖砌起这么宽敞的室内通道又是为什么呢?我感到很奇怪,向朋友请教,可是他也说不知道。不过,这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只因为舅舅熟悉这方面的情况,我想或许您知道,才画蛇添足地写上这么一笔。我想向您报告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宽敞的室内通道,而是在通道上的老婆婆。老婆婆有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是秃头。那个站着的老婆婆,在我们刚一进来时,看见我的朋友就道了声问候。接着又说:“很对不起,现在正给八十岁的老奶奶剃头。老奶奶,别动!快完了。剃好了,连一根头发都没剩,没什么可怕的。”坐在椅子上的老婆婆摸着头说:“谢谢。”朋友回头看看我,笑着说:“有地方风味吧?我也笑了。”不只是笑,我感到自己悠悠然地像是转世成了百年前的古人。我想把这种心情作为一个礼物带回东京去。

    我心里也想,市藏若把这种心情作为礼物给姐姐带回来,那才好呢。

    一一

    下一封信来自明石,比前面的信要多少复杂些。正因为如此,才更加鲜明地反映了市藏的性格。

    今晚到了这里。皓月当空,庭院一片明亮。可是由于我的房间背阴,心情反倒暗淡。吃过饭,吸着烟眺望大海——庭院前边就是大海。这是一个水平如镜的宁静的夜晚,海滨的景色使人难以判别是河边还是池旁。我正在眺望遐想的时候,一条乘凉游船漂过来了。船的整个外形,因为夜色茫茫看不十分清楚。但可以看出船底十分宽阔,平平的,很是安稳,那样子实在令人不敢想象是漂浮在海上的。我记得那船似乎有个屋顶,檐下吊着几盏画笔勾勒点缀过的灯笼。不消说,在微暗的灯光下像是坐着几个人,还可听到悠扬悦耳的三弦声。整个船体显得异常平稳,像滑行一样欢快地在我的前方漂了过去。我静静地目送那远去的船影,想起了外祖父年轻时候的一段故事。舅舅当然是知道的啦。外祖父曾亲身行过古来博学多识的文人行舟赏月之乐。母亲曾给我讲过两三次。划起屋顶式的大船逆流而上,直到绫濑川,人们立于明月静波相映生辉之中,打开准备好的银扇,投向夜光的远方,扇轴不停地翻转,涂在扇面上的银泥闪闪发光,银扇最后飞落水中。我想这种情景一定美极了。若仅仅是一把扇子也不足为奇,可全船人集体出动,竞相投掷。这种满天玉光璘璘的景象,想来也是无法形容的一大奇观。听说外祖父是一个豪奢的人,往铜壶里灌上满满一壶酒,然后用它来烫小酒壶,烧剩下的酒就全部倒掉了。因此,恐怕一次掷出百把银扇随水漂去也是无所谓的吧。这么说来,不知是遗传还是什么,舅舅虽然不那么富——这样说有些失礼,可是在一些地方好像也是大手大脚的,而且那么好静又腼腆的母亲,我早就发现她竟也有喜欢热闹的一面。唯有我——这样一说,可能会马上意识到我又要提那件事了,不过,请放心,我对那件事早已经没有足以使舅舅挂心的念头了。我说唯有我,绝不是在痛苦的意义上说。我想说在这一点上,我生来就和舅舅、母亲不同。我是一个成长比较顺利,物质生活优越幸福的孩子,所以不知道奢侈是什么,即使挥霍,也不当一回事。比如衣物,由于母亲的关心,所穿之物都是到人面前说得出去的。可我并不以为然,认为本来就应当如此。而这是长期养成习惯的结果,完全出自自己的无知,所以一旦意识到,我即刻就陷于不安之中。我认为衣着饭食怎么都好。前些天听说一个富豪挥霍金钱的情况,我觉得太可怕了。他招来大批艺人、帮闲,从皮包中掏出成捆的钞票,在这些人面前拆得零零散散,称作什么小费给他们。然后穿着毕丽的衣服走进澡堂,把剩下的钱给了搓澡的人。他的荒唐行径还有很多很多,都是胆大包天、横暴至极的行为。我在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用说,是很憎恶他的。但是我缺乏气魄,说是憎恶,倒莫如说是害怕了。我看他的所作所为,觉得他恰似强盗把明晃晃的钢刀戳在席垫上威逼良民百姓一样。实际上,我的恐惧是在对老天啦,人道啦,或者对神佛等诚惶诚恐的真正的宗教意义上的恐惧。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懦弱的人。想象从尚未接近骄奢之前,到达骄奢的顶峰,一转而变成骄奢无度胡作非为的人之后的状况,我简直怕得要死。我一边目送在平静的海面上滑去的乘凉游船,一边想:这种程度的安慰,作为人来说,大概是正合适的。正如舅舅告诫我的那样,我也会渐渐地变得浅薄起来的。请您夸夸我吧。月光照射着的二楼上住的客人,据说是从神户到这里来玩的,全部使用我所厌恶的东京话,不时地吟诗作乐。里面也夹杂着娇滴滴的女人声。二三十分钟之后,突然安静下来了。向侍女一打听,据说是回神户去了。夜已深,我也要去休息了。

    一二

    昨天晚上刚写了信,今天又想报告今天早晨以来遇到的情况。这样连续不断地光给舅舅写信,恐怕您一定会面带讽刺的微笑在心里说:这个小子,肯定是因为没有写信的地方,没办法才老给我和姐姐写,是为消磨时间才这么勤快的。这是我执笔的同时脑子里闪出来的一个想法。但是,如果我有了那么一个情人,舅舅纵然见不到我写的信,也一定会是很高兴的吧。我也觉得即便怠慢了不给舅舅写信,那也是幸福的。实际上,早晨起床登上二楼俯瞰大海的时候,就有那么幸福的一对男女沿着海滨的沙滩向西走去了。说不定那也是和我住在同一个旅馆中的客人。女的打着淡黄色阳伞,衣襟稍稍向上掖起,光着脚同男的并肩踏着浅水。我望着他们那行去的背影,十分羡慕。海水清澈,从高处俯视,靠近陆地的一带,和阳光照射的空气没什么两样,一望到底,什么都可以看到。就连游动中的水母也看得清清楚楚。旅馆的客人有两个出来游泳,他们在水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视线,看得十分真切。他们游得很不好,作为一种技能可太差劲了。(上午七时半)

    又有一个西洋人泡到水里,随后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站在水波里,招呼留在二楼上的另一个西洋人。“You come here。”她用英语说,“It is very nice in water。”反复地说这句话。她的英语实在好,流畅极了。我真羡慕,觉得自己望尘莫及,只是满腔感慨地听着。可是,被这满口流利英语的女子招呼的那个西洋人就是不下来。那女子是不会游,还是不愿游了,一直在齐胸深的水中站着。那个先下来的西洋人扯住那女子的手,要带她到深水里去。那女子身体缩成一团,向后退缩。最后,西洋人在海水中把那女子横着抱了起来。那女子急得脚叭叭地打水,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哎呀哎呀地惊叫,声音一直传向远方。(上午十时)

    带着两个艺妓住在楼下客厅的客人出来划船了。这只小船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非常小,而且样子十分古怪。客人说:“我来给你们划。”让艺妓先上船。可是艺妓说害怕,怎么也不上船。不过,最后还是按客人的意思上去了。那个年轻些的艺妓故意做出惊恐的姿态,真无聊。小船在水上转了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年纪大一些的那个艺妓冲着在紧靠旅馆后身拴着的日本式木船,大声喊道:“船老大,那只船空着吗?”看样子是商量要在船上摆下吃的东西,再到海上去。艺妓先叫旅馆的女招待把啤酒、水果,还有三弦等等都拿到木船上去,最后她们也上了船。而那位主客是个很有魄力的人,这时还在很远的地方绕圈儿划着小船。看来是没有任何人上船了,于是抓了一个皮肤黑黑的光腚的海滨孩子。艺妓很失望地朝远方那只小船望了一会儿。不久就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傻瓜——”于是,被呼为傻瓜的那个客人把小船划到这面来了。我感到这艺妓真有意思,那个客人也蛮有趣的。(上午十一时)

    我把这些琐碎的小事都当成奇闻向您报告,舅舅会觉得我很好奇,一定要苦笑的。可是,这正是由于旅行我才有了改变的证据。我第一次感到是在同自由的空气打交道了。我不厌其烦地一件又一件写上这样一些无聊的事,这不也正是无思考的观察吗?光看不想,现在是对我的最好的良药。如果说,因为小小的旅行,我的神经、性情都转为正常的话,那么治疗办法也过于简单了,甚至使我感到很难为情。可是,我更殷切盼望母亲是比这简单十倍地把我生下来的。白帆如云聚集而来,又通过淡路岛前的海域向远方驶去了。据说对面的松山上坐落着人丸神社[1]。关于人丸这位万叶歌人,我不大知道,我想得闲时顺便去看看。

    注释:

    [1]人丸神社,位于兵库县明石市的明石城畔,用来祭祀日本万叶歌人柿本人麻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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