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从西域到敦煌或从敦煌去西域,都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只有体会了敦煌,才能体会罗布泊,也就是说,敦煌是罗布泊的第一站或者最后一站,在这里的纪念意义,等同于实际性的穿越与考察。在德国人克林凯特所著的《丝绸古道上的文化》一书中,对敦煌的地位,对敦煌与西域的关系,敦煌文化对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影响,做了深刻的表述:
丝绸之路东段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就是位于中国西部的对中国古代文化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敦煌,在那个年代,这是进入中国的大门。一些探险家们说:敦煌这个边疆哨所在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所发挥的作用,表现在今天依然可见的、围绕着敦煌地区起保护作用的岗楼网上。在其中的一个岗楼里,发现了粟特文的信件,信中把中原称之为内地。这里所谓的“岗楼网”指的是保护敦煌的中国西北长城,其中的一个“岗楼”则特指玉门关。
从汉代开始,中国长城的西段,围绕着几个城市,其中有肃州(今日酒泉)、甘州(今日张掖)和凉州(今日武威)。包括敦煌在内,号称“河西四郡”。“列四郡,据两关”在当时是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它不仅保证了中国对于西部的有效控制,而且对于丝绸之路的繁荣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几个城市位于大戈壁与祁连山脉之间的“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穿过这几个城市以及黄河之滨的兰州,抵达帝国首都长安和洛阳。直到吐蕃人于公元八至九世纪占据“河西走廊”为止,活跃的交通一直把敦煌与中国的各个文化中心联系在一起,甚至在西夏人统治时期(公元11-13世纪),敦煌与中原也存在着交通联系。然而从敦煌莫高窟洞窟中供养人题记所祈求的内容可知,有些时候这种联系曾经一度被迫中断,这个边疆哨所多次遭到骚扰。例如,公元947年曾有一个供养人,他呼唤保护神观音保佑敦煌地区平安,保佑通往中国和中亚的道路畅通无阻。
对于前往西域的使者来说,在他们横穿“流沙之海”以前,敦煌是被岗楼与烽火台围绕着的最后一个哨所。直到公元5世纪为止,他们可以选择丝绸南路前往和田与喀什噶尔,或者经由楼兰,或者直接由哈密前往吐鲁番,也即走丝绸之路的北线。
由于穿越塔里木盆地的丝绸之路的两条支线在敦煌汇合,所以在那个年代,敦煌是众多民族会聚的地方。除了中国人聚集之外,也曾有过粟特人,在早期肯定还有印度人,此外还有吐火罗人、吐蕃人,而自从公元8世纪开始,又有了突厥人。很长的一个时期,敦煌是由中国的地方王朝所统治。关于这个绿洲的历史,不仅许多重要史籍作了论述,敦煌当地的历史著作和县志也多有记载。
曾于公元400年左右到西域旅行的法显,把这个地方描写成“戍边地区”最重要的城市。这个绿洲东西宽约80里。千佛洞(莫高窟)早在公元366年就已开凿在距县城约25公里的大泉河河畔的陡壁上,但法显并没有提到这些洞窟。只是到了后来几个世纪,这些洞窟才成为西部最著名的佛教中心。在敦煌发现的公元9世纪的一本地质学著作《敦煌录》中这样写道:
“州南有莫高窟,去州二十五里……古寺僧舍绝多,也有洪钟。其谷南北两头有天王堂及神祠,壁画吐蕃赞普部从。其山西壁南北二里,并是镌凿高大沙窟,塑画佛像。每窟动计费税百万,前设楼阁数层,有大像堂殿,其像长一百六十尺。其小龛无数,悉有虚槛通连,巡礼游览之景。”
这一段出于吐蕃统治时代的描述,使人们看到,除了今天尚能看到的这些洞窟之外,在这个河谷中一定还曾经有过大量的地面建筑,它们被用作僧房或者礼佛场所,里面有绘有世俗内容的壁画。无论是在保存下来的文献中,还是在我们所看到的绘画中,除了宗教(主要是佛教)的题材之外,世俗题材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些世俗绘画对中国从公元4世纪至14世纪之间,也即一千多年的一段文化史,作了很有价值的介绍。
今天保存下来的这些文献和绘画,往往是古代中国有关历史的唯一实证。例如在中国历史上,现存的辉煌的唐代(618—907)绘画很少,而莫高窟的绘画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那个时代的艺术和建筑学,并且反映了日常生活,不仅画出了寺院中发生的一切,而且画出了宫殿和城市,使这个宗教中心也得到了表现,我们甚至还看到了在一个屠宰房里杀牲畜的画面。
敦煌有着活跃的贸易往来,而佛教寺院则是生机勃勃的文化生活与精神生活的中心。这种生活虽然主要带有佛教特色,但在记录这些内容的文献中,汉文文献明显地占了绝大多数,也发现了用梵文、和田文、吐火罗文、回鹘文、吐蕃文以及西夏文写成的文献,除了用这些语言写成的佛教文献之外,还发现了用回鹘文和汉文写成的景教与摩尼教的作品,而在这些文献中也有道教的与儒教的部分。
由于莫高窟的壁画与雕塑的艺术质量高、规模大,所以就能成为佛教艺术创作的最重要的实证。今天还保留着的那些洞窟,从南到北有1.6公里长,分布在鸣沙山东侧的陡壁上,这里的鸣沙山在南北走向的大泉河河岸上。在武则天当权时代(684—705),这里实际上的洞窟与佛龛数目已过千。
尽管有自然的腐蚀与人为的破坏,但今天仍然保留下来492个洞窟,其中壁画总面积45000平方米,并且还有2000多色彩绚丽、大小不等的雕塑,从几厘米到33米高。这些艺术作品,产生于各有独特风格的王朝,历经千年。
最早的洞窟是魏窟,其壁画的轮廓显得刚劲有力,但由于时间久远而变得暗淡了。这个时期的洞窟几乎全部在第三层洞窟中,这是所有洞窟的历史核心。魏窟已经受到严重破坏,而唐代洞窟的遗存情况却较好,里面有生动活泼、形式多样的壁画题材。与此相反,以黑、白、绿三色为主的宋代壁画,往往是前代壁画的修复品。从西夏初年以后,新开凿的洞窟只有18个,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地方了,另一方面则由于佛教内部发生了变化:人们越来越乐于建造地面上的寺院,而不愿开凿石窟寺了。
由于敦煌的艺术宝库丰富多样,所以它肯定就是今天丝绸之旅的观光热点之一。这些洞窟及其生动的壁画和绚丽多彩的装饰,向人们介绍了中亚及中国从公元4世纪到元代(1271—1368)之间的佛教历史。然而,这些洞窟的意义比这一点更为重大,因为除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保存下来如此大量的古代中国艺术作品。敦煌不仅反映了佛教的发展,而且也反映了直至相当于中世纪那个时代的中国文化史的发展。所创作的绘画,绝不仅仅是宗教场景,还有世俗画面,其中介绍了手工业、农业、商业、建筑业、音乐,特别是军事情况。当然,所有这些画面都穿插在佛教内容之中,因为这个世界性宗教,对于敦煌的艺术创作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过去的敦煌
在西北,自然的空阔和博大的景象让人唏嘘,而那些遗落于自然空间的历史的遗迹也是惊心动魄,就像日本东京大学杉山正明教授在其著作《丝绸之路与中国古代文明》中所说的那样:一个半世纪以来,世界和时代都在发生巨变。而中国,现在已成为当今世界屈指可数的泱泱大国。“探险家”们踏查过的亚洲内陆各地、帕米尔高原的东西南北,自沙皇俄国和清政府相互对峙的18世纪后半期以来,大约经过200年,业已物换星移,演变成“开放空间”。贯通欧亚大陆和所谓“丝绸之路”地域的通道,如今正开启大门——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人们格外关注敦煌。因为敦煌积累了这一广大地区的文化精髓,人们能够从这里体会和了解另一个时代,甚至很远很远的过去。
20世纪初,瑞典探险家贝格曼在新疆孔雀河一条支流发现小河墓地,并把这里出土的几具人骨带回欧洲。经德国人类学家鉴定,楼兰人属于原始欧洲人种。换言之,欧洲人种(高加索人种)向东方最远分布到楼兰,蒙古人种(黄色人种)与欧洲人种的分界,就在楼兰与敦煌之间。这说明,在遥远的年代,人类的迁徙和迁徙过程中形成的种族圈,已经渗透到了敦煌。后来随着丝绸之路经济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敦煌的位置,已是迁徙者、旅行者、传道者、贩运者的向往之地。
牛津大学教授贡布里希在描述这样的情景时说:论地理,欧洲人跟中国遥相暌隔,然而艺术史家和文明史家知道,这地域的悬隔未尝阻碍东西方之间所建立的必不可少的相互接触,跟今天的常情相比,古人大概比我们更坚毅,更大胆。商人、工匠、民间歌手或木偶戏班在某天决定动身启程,就会加入商旅队伍,漫游丝绸之路,穿过草原和沙漠,骑马甚或步行走上数月,甚至数年之久,寻求着工作和盈利的机会……我相信到处流动的工匠也把一些绘画方法带到亚洲,我们在敦煌和其他地方发现了他们的作品。他们从希腊和罗马绘画中学会了一些表示光线和大气的方法,并把那些技巧纳入了自己的技术范围。……早在汉代,就有一些装饰艺术母题从欧洲传入中国,特别是葡萄叶纹及葡萄饰,还有莲花纹。这些花卉旋涡纹已被中国工匠改造后用在了银器和陶器上。
这让我想起了莫高窟。莫高窟一直以它灿烂夺目的光芒映照着敦煌。古代的商旅、使者,在到达敦煌的那一刻,内心激动不已,就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故乡的情景,在这里有着一一对应的参照物。比如,那些整齐而生机勃发的庄稼,比如,那些晶莹剔透如水晶玛瑙般的树木,还有那些经年流淌的河水、泉水,至于那些琳琅满目的水果,更是让他们醉心、醉神。敦煌作为一个地名,它早已是神赐的地方了。
在那个大规模的开凿时代,敦煌东南部的鸣沙山与三危山之间的狭小的谷壑间,斧凿声声,仔细听,那里面充满了虔诚的感恩和自信。九死一生的人,流血流汗的人,冥冥之中相信,在敦煌的某个地方绝对存在一种超乎自然之力的神,把他们平安地送到了敦煌。而另外一些职业宗教家,到处奔走,在敦煌,也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之地。
按照佛教的方式,敦煌莫高窟逐渐汇集了众多的神像和壁画,他们共同阐释了人类的生死悲苦乐,轮回的观念,把人们从绝望的境地引向希望的境界。
近年来,敦煌研究院的专家对莫高窟的研究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与人们所熟悉的莫高窟南区洞窟相对应的北区石窟,通过发掘,有了重大的发现。现在这些洞窟业已向游人开放。研究者认为,这些洞窟是当年僧侣们坐禅修行、生活起居的场所。仔细观察这些毫无修饰、四壁皆空、矮小黑暗的北区石窟,你会感觉得到当年僧侣们的生活与南区华丽洞窟中的佛事活动有着截然不同的景象,清静、寂寞成为石窟主人基调。据说,当年敦煌的百姓出家为僧者人数众多。他们离开距离的生活并不遥远的亲人,舍弃人间烟火,遁入空门,坐进小小的石窟,修行一世,苦度一生,或许只为在莫高窟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
在莫高窟北区发现了相当数量的古代僧人的遗骸。与此同时,在北区石窟中还出土了大量不同民族不同文字的佛经及社会文书残片。当年在丝绸之路上流通的货币——波斯银币以及胡人形象的男俑,也出现在北区石窟中。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众多的文书残片中有一份叙利亚文圣经经文。这说明,在丝绸之路时代,敦煌莫高窟不仅是一个佛教中心,同时也是一个世界文化相互交融的场所。目前,在世界范围内再没有第二个佛教石窟寺遗址,在时间跨度上和信息承载量上能与莫高窟相比拟。
据说,创造了莫高窟壁画的古代画师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僧官,顾名思义是管理僧人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为数不多。再就是画僧,他们是僧侣,也会作画,人数较前者略多。最后便是纯粹的画工了,他们游走四方,居无定所;在洞窟里作画,也在洞窟里起居。
看来,在莫高窟这个庞大的文物体系中,我们不仅可以梳理文化的脉络,还能够触及到那些平凡的僧人的生活,这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敦煌,一个活生生的过去的敦煌。
绿洲的基座
徜徉于西部的广大地区,考察其文化的渊源,总少不了要提起丝绸之路。虽然那些地区有着不同的民族、气候、物种上的差异,地形地貌也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就是这样一条商贸之路、经济文化交流之路,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使诸多的文化背景汇入中华文明的河流。每每体会到这一点,就感觉到丝绸之路的伟大。
沿丝绸之路一带的环境,其特点是绿洲与沙漠或者大草原之间的差异。这里并非处处都是纯沙漠、乱石戈壁或者荒芜山区。这里的生活常常——但并不总是——是在一个完全无人居住的干燥地区内鲜明地展现出来。看似无边无际的荒芜地区,却分布着许多绿洲,并且过渡到广阔的草原地区。这主要是矗立于这些地区的高大山系所致,复杂的山势,总是在冬季储存了大量的雪,形成四季不化的雪线,雪线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冰川,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冰雪融化,山谷里就涌出涓涓溪流,溪流的汇集,又形成河流。戈壁和沙漠,在这些河流的滋润下,或是绿洲,或是草原,在这些草原上,生活着游牧民族,有一部分建立了强大的国家。在距离绿洲不远的地方,往往也有高大的雪山山脉,群山里有草地和森林地带,同样生活着游牧民族。
与草原相比,绿洲内的生活特征始终是孤立地发展。财富在积累,文化在积淀,一片绿洲或者成片的绿洲,往往就是一个由强大的家族势力和利益集团共同构筑的王国。因而,当游牧者在狭小的生活圈子中,遇到强烈的生存危机之后,首先掠夺的目标,就是绿洲地区的财富。历史上,无论是游牧者与中原汉族统治阶级之间发生的大规模战争,还是游牧者与个别绿洲统治者之间的局部争斗,都客观上反映了绿洲生活与游牧生活的不平衡。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民族联盟和部落联盟中,有一种基本秩序,这是维护这个联盟的基础。与这种基本秩序相适应的,还有精神与宗教秩序。比如夏季牧场与冬季牧场之间有计划的迁徙,在这种迁徙中,总有个别部落由于比别人强大,在牧场的使用上,占有优势。这种状态,再加上不断的民族倾轧、征服和迁徙,就在绿洲居民和游牧民族的关系上,造成一种不安定的、变化莫测的因素。游牧民族的马队,追逐着水草,同时也追逐着富裕安宁的生活,而绿洲地区为了保护自己富裕安宁的生活,常常围绕着自己的领地,修筑高大的城墙,在各种要塞布下重兵,严防死守。
对于丝绸之路来说,绿洲是经济基础,是园艺、农业、畜牧业、手工业,特别是对外贸易的重要场所。所有的商旅在看见绿洲之后,内心里就有了希望,而这种希望是无与伦比的。可以想象,商队在茫茫的戈壁和沙漠上行进,自然环境的严酷与人生命运的莫测,总给人以一种无望的感觉。绿洲在这时候就扮演了天堂的角色。
一只商队来了,商队的人欣喜若狂,而绿洲上的人也视为节日,因为商队给他们带了丰富的商品,使他们的剩余的产品得到了有效的交换。
这是丝绸之路的根基。在大多数寂寞的时光里,人们不会看到这些。
从一片绿洲到另一片绿洲,我始终以一个行走者的身份抚摩它的心跳。有时候,刚刚掬起一捧泉水,绿洲的芬芳就扑面而来,一天的疲劳随之风去。戈壁、沙漠、草原、山川,迎来而又送往,但只要你随意走进哪一座黄泥小屋或者哪一顶帐篷,热情的笑脸就比春天更先抵达了,一碗自制的苞谷酒、马奶酒,四溢的香气,像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绿洲的风景也更加明媚。
绿洲上的长城,是整个绿洲中是最显眼的建筑,从西汉开始的边塞征战,中原文明就随着纷飞的战火,一点一滴地在绿洲上扎下了根基。这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文化的渗透是个体的人类完成的,他们或是戍卒,或是徙民,在广阔的荒野上开垦荒地,就像把中原大地原模原样地缝补在绿洲上一样。他们营造了一个他们从前的生活环境。
骑马的人、住帐篷的人看见了,先是惊讶,然后在止不住的好奇中,一次次在那高墙下徘徊、踯躅。长城像一条血脉,把自己的毛细血管延伸到了最偏远的绿洲,城堡、道路、乡村,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以长城为轴心,不断辐射灿烂的光华。
我一直生活在长城脚下,总感觉到长城对于绿洲的侵入是不伦不类的,仔细观察之后,又有了新的认识,是长城把绿洲拱卫了起来,就像一颗珍珠,有了一个合二为一的底座。长城上的守卫者,目之所及,挥洒更多的是思恋的温情,它们比战争更有力量,更深入茫茫的戈壁黄沙,渐渐生发出葱翠的绿色。人的意志与蜿蜒的长城相互映照,组成了绿洲的精神光源。
绿洲本身就是与大漠、戈壁和重重的山峦相对应的概念,组成它自身的水系统、土壤系统都是独一无二的,分析起来,它如此脆弱,但似乎大自然对于弱者总是赐予了太多的恩惠。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亦是在这种复杂、简陋的环境中日益亲热。我曾听过绿洲上的一则谚语:泉水是大地的肚脐,花来了,草来了,绿洲是麝香。
看来,绿洲是一块香喷喷的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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