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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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信呢,你就真的不想出国?”你总是想当然地笑笑,你并没把虚伪看得多么丑恶。可我憎恨虚伪,因此我应该承认:我想出国。

    就是那年,学院政治部找我谈了话,也填了表,也做了体格检查,去美国进修的一切手续似乎都办齐了,连那位刚刚调到我们研究所才三天的“罗营长”也一本正经地祝贺过我了。可最后上飞机的不是我,却是他。据说他父亲是个将军,虽已离休,但在战争年代和学院的党委书记有过患难之谊。他调到我们这儿以前是部队上的营级干部,再以前当过几年“工农兵大学生”,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他“罗营长”,绝不是恭维,当然也不全是讽刺,或者仅仅是自嘲吧,“咱们这儿都快成连队了。”

    “他到美国可别露怯,别把福克纳当成哪一届美国总统……”背地里都拿他取笑,那些最乐意当我面说的,或许还是为了给我出气。

    不知是为了安慰还是为了补偿,两年后学院党委在讨论我们研究所领导班子的人选时,有人提了我的名。据学院人事部一个打字员的透露,提我为副所长的报告已经报到院党委去了。不久,研究所的第一把手也非正式地向我“吹了风”,可最后结果呢?如同两年前出国那件事的一个螺旋式的循环:所里新班子一公布,高榜提名的,恰恰是那位刚刚从美国回来还来不及喘口气的“罗营长”。

    提拔的根据是相当理直气壮的:留美学生,中年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能提?

    可究竟学到了什么?不甚了了,回来后召集全所做了次“学术报告”,言不及义,讲的都是在外国如何利用课余去餐馆洗盘子节省国家的学费;和美国人如何团结、如何斗争、又如何皆大欢喜的“花絮”之类。他的一副相声演员的腔调引得那些年轻的资料员和年老的科室干部们捧腹大笑。搞研究的人谁肯浪费这份功夫,一个个夹着书本溜了出去。

    他就这样搬进了副所长的办公室,甚至没有经过任何“个人奋斗”。多少人为我不平,但当着同事们的面,我不露声色,像没那么回事似的。回了家,才大哭一场,不是委屈,是气,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这倒好,等七月份工资一改革,你起码比他少拿三十块。”

    “继平,你一张嘴,就把主题扯歪了。”我几乎冲你喊起来:“你知不知道铜臭是什么味!”

    你撇撇嘴:“狐狸够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我后悔跟你扯这些事。

    继平讪讪地走了。等我也渐渐平静下来,父亲才慢吞吞地开口问。

    “一个副所长的交椅,有那么大魅力?”

    “不。”我摇摇头,其实我并不愿意干,我只是心里窝气,这些人还讲不讲原则,讲不讲道理呢?

    “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也这么哭一场?”

    一针见血,我默然。

    “你有义愤,但这只是一方面,关键是,你首先觉得自己被侵犯了、被剥夺了,才会这么气不打一处来。你也想当官,也想出国,至少心里有这种潜在的欲望和需要。你要真能超脱,就不会这样了。

    对的。

    我毕竟是个俗人。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俗人的?

    “孩子,难怪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不大看得起你们了。青年人本来应当满腔热血,勇于牺牲;视千金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应该赤诚、忘我,以天下为己任!

    不不,这绝不是什么抽象的老生常谈,这些东西本来就代表了人的青春。我并不是从概念上说的,而是从感情上说的。我有时候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军事共产主义生书引想起身边死去的那些信奉到他主义的伙做一想起我们那种自找苦吃的、牛蛇式的、悲剧式的、浪漫主义加禁欲主义的热情,还会激动不已,并且感百u充实和安慰。将来等你老了,也要回首当年,如果你的青春是壮丽的,那么你会觉得一辈子的灵魂都是干净的!”

    我真的忍不住奔涌的泪水了,我想起了我的二十岁,想起了小祥,我也有过短暂的,却是真正的青春!

    就在场部留宿的那天夜里,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也把我们这一群人,猛然推上了生与死的关口!

    地震把全场的总播线摊破坏殆尽。工人来以后。只是在首场和机械厂之间现拉了一根线,接上两部直呼电话,以沟通南边四个分场和总场的应急联系。那天电话打来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值班员叫起睡眼惺松的孔局长,孔局长接过话筒,先是漫不经心地哈哈两声,嗓门陡然提高了:“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大声点!”

    他的喊叫把大家都吵醒了,有人似乎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地钻出帐篷,面面相觑。孔局长放下电话,脸色紧张地冲大家说了句:“都起床!”便跑进自己的帐篷里穿衣服去了。大家飞快起了床,全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值班员,值班员这才慌慌张张地说道:“八分场,八分场的犯人暴动了!”

    我当真吓了一跳,“什么,你是说八分场?”

    他几乎来不及回答,几秒钟之内就有一大堆问题争先恐后地包围了他,“多少人暴动?”“怎么引起的?”没去过八分场的人老是弄不清八分场到底在什么方向,离总场有多远……当然,更多的人最关心的还是——现在局面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值班员招架不住了,“是八分场派人跑到机械厂打来的电话,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

    我知谢\分场离机械场有十几里出,算算时周。心里不禁养点发凉。到现在为止,暴动显然已经发生将近一个小时了。几百个年轻力壮的亡命徒一哄而起,谁都明白那将是多么可怕和难以收拾的局面,说不定暴徒已经控制了监区,甚至占领了整个儿分场。他们手里的劳动工具,锹、镐、扁担,都是足以杀人见血的凶器。自然还有更坏的可能——他们已经血洗了八分场冲出来了,正向各处露宿的老弱妇孺杀去……不用说,这时候人人都在想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办?警卫部队来源的纠纷还在京直两地的军事机关里扯皮,这会儿你就是骂出滚来也不赶趟王洪场长来了,和孔局长急急商量着对策,声音虽低,但谁都能听得见。

    “关键是我没有武器,人又不整齐。”孔局长一脸焦灼,“我看应该迅速召集总场党委紧急会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洪场长打断了:“不行,得马上行动,什么会都来不及开了。”洪场长的词色几乎是无可商量的,“叫那帮人冲出来不得了,各分场的老人孩子都睡在外面,这些人敢闹就是不想活了,要是冲出农场往天津北京方向去就更麻烦了。”

    孔局长机械地不停点头,却说:“不过冲出去倒好,与其逼成困兽之斗,不如网开一面,叫部队在沿途消灭他们,打运动战是我们的传统嘛。”

    洪场长仍然唱反调,“不行,按责任这个压力应该是我们担的;比他们冲出去我们就是失职了。得马上派人通知各为占免把’所有路口部封锁起来,应该把他们堵在清河!干部家属都得动员起来,他们到哪儿就在哪儿跟他们干!我已经叫人通知场部的干部都到这儿集合了,八分场的同志说不定还顶在那儿拼呢,得赶快增援他们。”

    孔局长似乎没有固定的主意,只是一劲儿点头:“对对,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我们要号召大家发扬这个军队一往无前的精神,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要动员每个党员、团员,每个革命干部、职工,用行动保卫毛主席、党中央,保卫抗震救灾,保卫批邓……”

    “对对,”洪场长抓住他换气的片刻插进话来,“当前首先要把司机动员起来,这儿有几辆车?”他转身问左右,“四辆?好,马上发动起来,大家上车!”

    大家呼隆呼隆地朝汽车那边走,及时中断了孔局长的长篇大论。

    正好那天从北京来了一辆准备接运伤员的大轿子车,便成了这一军事行动的临时指挥部。小样急匆匆地赶来了,在开车的一刹那跳上车来。他气喘吁吁,却没有忘记从堆在路边的救灾物资中绰来两把漆黑的大铁勺,大家这才想起赤手空拳,真应该拿点什么家伙才好。

    最狼狈的是肖科长,他因为那天傍晚把衬衣背心全都一水洗了,所以只好赤膊上阵,挺着雪白虚胖的肚子,很是尴尬。他一上车就悄悄问小洋:“体里边穿背心了吗?”

    “没有啊。”小祥摇了一下头,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了。

    “那,你怎么办?”肖科长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事,我们这儿夜里特凉,您不习惯准冻着。”

    肖科长这才感激地点点头,穿上衣服,苦笑着说:“哎呀,我今天不该把它们都洗了。”

    我们这辆轿子车一马当先,从总场及沿途各分场开出的其它卡车和拖拉机遥遥随后,一路灯火成龙,浩荡东来。出发前的短短瞬间;全军航实际标9似乎已从孔恳长转移到议农村已穿上,后.者的果断和强硬,有效地驾驭了整个儿局面。开车以后,孔局长有些自卑地一声不响,洪场长则趁这个机会做了个简短的动员,他的声音沉重。庄严,带着不容无视的权威。

    “大家都是公安干部,我不多废话,呆会儿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了。农场的同志情况熟,要组织个敢死队,冲在前面。孔局长是总指挥,我是敢死队长!今天,咱们都得清楚,在这个农场里,在那些亡命徒面前,咱们这些人就是代表国家、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首都的安全,天津和唐山的安全,咱们自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的安全,就靠大家了;咱们今天就得把一腔子血都洒在这儿!公安人员不要孬种,清河的父老兄弟姐妹也不要孬种!现在我来组织敢死队,有不怕死的没有?”

    ””有!””小群头一个年起胳膊。

    “还有我!”

    连同我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举了胳膊,当然,有真正热血沸腾舵;一也有犹豫鹏战给;.举了手,却生倒u到A己u“不能都去嘛。”孔局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的指挥部也要留些人嘛。”

    洪场长高声点卯,叫着那些个他熟悉的人名字,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女同志一律留在车上!”

    可这时,我的整个儿身心已被沸腾的鲜血烧热,我急切地叫道:“我不怕死!”

    那一刻我真的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洪场长顾不上再理我,只回了这么一句便又忙于挑选他的勇士们去了。

    我挤上来,在杂乱的人声中拼命抬高自己的声音:“洪场长,洪场长,洪场长……”而他只顾向别人布置任务、安排兵力,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大家别吵,都住口!”他使劲挥着手,“听着,我们就按刚才编好的组行动,四个人一组,不打死不散。天黑看不清,咱们的”口令是:——”

    我抓住地换气的机龛.繁忙景简其“洪场长。…”

    “大家注意,等后面的车上来,也是按四个人一组分。到了那儿,要是犯人们已经冲出去分散逃跑了,就以组为单位搜索,组与组之间要拉紧距离,互相得呼应得上。”

    我又插进去:“洪场长,我也要参加到他们组里去!”

    “要是八分场的同志正在和犯人干呢,咱们就一齐冲进去,但是打起来四个人一组还是尽量不散,在任何一个小的局部都要形成优势,才能减少伤亡。”

    “洪场长……”

    “嘿,你就算我们组的。”小祥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了句,接着把全车仅有的武器——两只大铁勺,慷慨地分了一只给我,“拿着!”

    这句话洪场长却听得那么清楚,劈手夺过那把铁勺,“瞠”地一声在小祥赤裸的肩膀上敲了一记,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厉声吼道:“这儿是我指挥!”

    在车内黄暗的灯光中,我看不清小祥的表情,他准是被洪场长的盛怒吓坏了,一声不敢吭。我呢,被委屈和气愤煎迫着,全身发抖。

    车厢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看见了那堵着人的路口,那些人手执长短不齐的锹镐棍棒,面对着我们步步逼来。天地间那一刻忽地失去任何声响,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八分场完了!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嗅到了血的腥味儿,随之而生的,却是一种身临绝境的英雄感。啊,这不正是我梦求已久的幻想吗?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无数次想象过能有一无英吉地去办我意识到了死,同时又想到我的父母、老师、同学、我的家,脑海里是一片温柔多彩的重叠印象,我第一次发现世界和未来原来是这么美好诱人,胸中不由充满了纯洁而伟大的对于生的渴望。然而我已决心去死,我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么真诚,那是对温暖人生的壮别!那种强烈而又深沉的激动,使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给你!”

    是小祥光裸的胳膊,递过来的,是他手上最后一把铁勺。

    如果说,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惧、苦闷、忿恨和失望的年代,那么同时,又确是一个闪灼着幻想、激动、悲壮和狂热的年代。

    可那个年代毕竟太愚昧了,以至于连许多本来是神圣的东西也被弄得荒唐、滑稽起来,令人不堪回首。而今俱往矣,谁还再有心总去翻找那些被玷污得失去了本色的情怀呢?今天的人有今天的课题,和过去早已远隔了一个时代。今天十九、二十的少男少女们,未经“红尘”而勘破“红尘”,那么早熟地沉涵和追逐在物质生活的升沉中,似乎完全毋须再到精神世界里去寻找寄托、安慰、感叹和振奋了。大家更多地关心着工资、升级、房子和出国,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小到沙发的样式、红烧鱼的作法这类事情,也能成为一种重要的兴趣。即便仅仅是从我自己的本行——文学研究的角度,我也不敢说这是否表现了某种“时代心理”。我只能说,在一己的感觉上,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常常被对生活地位的追求所代替,似乎确是一种令人迷惆的社会氛围。

    还有勾心斗角!

    罗营长挤了谁的位置,心照不宣。他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却又急不自然,仿佛藏了多少戒备。

    “哟,下班啦?”

    在楼梯上碰见,总是他先打招呼,然后淡淡地侧身而过。

    他每天总是最先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去年评上全院的劳动模范,这是材料里最过硬的一条事迹。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就是这条,使我心生反感,理智上也知道不该这么做。

    “嘿,你知道吗,罗副所长和小唐住一个大院。”

    “哪个小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起“罗营长”是住在他爸爸那个部队大院里的,高高的墙,森严的岗,放个车绝不怕让人砸了玻璃。司机又和他是邻居,上下班同来同往,利益均沾,岂不两得其便?啊,怪不得他每天趁大家没来就来,等大家走了才走,原来有这么一段猫儿溺!

    对了,我又想起有个星期天去看一个“内部片”,一进电影资料馆的大门,就看见研究所的那辆小“丰田”正端端地停在院里,第二天中午就听见他在饭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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