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又想起我的儿子、孙子,又想起父子重逢、祖孙厮认的一幕。我得承认,半生漂泊在外,暮年归于故里,已算得上人生极乐。回想起来,初初回来那几天,我的确是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谁料那竟是短命的焰花,只有瞬间灿烂。在台湾,至爱亲朋间露骨的势利之交,司空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决于金钱。
作为过身之人,我也生了几十年旁观的感叹,谁想到如今会轮到自己?小成死了,媳妇也死了,果真是菩萨示罚吗?何以还要殃及无辜孙辈,还要再陷我这垂垂老者于寂寞的大不幸中?菩萨慧眼,何以如此粗枝大叶?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常有人来看我,从区政府领导到左右邻居,络绎不断,但我仍然能时时体味到那种针刺般的孤单感,似乎痛彻了我的整个身心。人们来看我,异口同声地祝愿着我能早日康复出院,可谁也没有说,我出了院上哪儿去!
那天二再来了。
因为太阳好,同室的病友都到花园里散步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床前的矮凳上,两条长腿很委屈地弓着,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兴致勃勃地同我说话。他说到他的鸽子,又要去参加大队远征了,词色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还说到他们派出所在全局户籍管理“四知道”评比中得了头奖,还在分局的乒乓球比赛中拖了银杯,等等,等等。他说可惜公安局没有足球队,否则他一定会是名出色的“局脚”。说到足球,他又显得有点沮丧,因为昨晚上中国队输给伊朗队的一场球赛,气得他差点没把电视机给砸了,“中国队窝里横,一出去全都废物了。”他的口气中带着近乎偏激的愤怒。
我望着他手上的苹果那苹果削得干整齐我望着他那认真的神态,我不知怎么搞的,眼泪忽地就滚下来了,不顾一切拉住他的手!
“孩子,孩子!你让我和你一起过吧,你知道我是个没家的老人吧!”
那一刻我仿佛才看清我自己,已经再也不是个刚强男子了,我真的再也耐不住无边的寂寞,人老了就无耐性,也最怕孤单!
二勇呆了,拿着削好的苹果,不知所措。护士闻声进来,大惊小怪地以为出了什么事。二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既尴尬又臭名其妙,因为护士很严厉地训斥了他,她断定二勇一定说了什么伤我心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我把二勇当做小成了,当做我六岁的小成了。我看到他心里就不能平静,也知道全是胡想。
从那天起我真的常常陷在某种难权官制的幼稚境地,分不清哪个是二勇,哪个是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我理想中的儿子,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又是一个。
我这是疯了吧?
有一天我搞不清是真疯了还是有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因为我突然生了一个妄想,又仿佛是一个深思熟虑已久的念头——为什么我就不能索性认他做个儿子,或者做个孙子!
我急不可耐地叫护士帮我买了纸笔,写了一封信,不是给二勇,而是给老程。
我本想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把几十年的那点可怜不足道的拳拳之心都一泻无余地倾倒出来,但我没有,只是非常简短也非常郑重地,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或许也是在不知觉中酝酿了的念头告诉她。
信寄出去了,我彻夜不眠,囚犯似的等着宣判。
星期一,是医院探视的时间,可老程没来。
星期三,又是探视时间,她还是没来。
星期五,……没来。
星期天。她来了。
病房里人多,她和我寒喧,闲扯,却闭口不提那封信。到了晚上快六点了,来看我的人一拨一拨都走了,她才坐下来。
“您那封信,呕……,我同二勇说了。”
“哦,”我点一下头,想尽量做得轻松。
“您喜欢他,想认个干亲,是好事。可要和他一起生活,他一时可就做不了主了_这不是一声干爹干爷爷就能算完的事,将来您的生老病死,他得负责任。这么大的事,也得征求他父母同意啊,二勇是个孝顺孩子。”
这话,当然是没错的,甚至也没流露出一点可否的倾向来,可我却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知道这事是不行了。我的盼望,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老程自然要往宽处开导:“其实咱们区里养老院的条件很不错,国家对孤寡老人是很关心的,您完全可以……”
“不,我不去养老院。”
我没有老。我还有事情于,我是青年餐厅的顾问。我明白国一家对我不错,就更得尽一番绵薄之力,以为报效。我不去养老院!
老程走了,一连几天我心里又委屈又烦躁,我的生老病死,我管巴会负高不打算拖累任何人,如果仅仅需要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服侍晚年的话,那不如请个保姆好了。我独身生活了几十年,温饱自理,没什么难处,我只是想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死。
有时候,你真会觉得活着比死更费劲儿。可假使我去死,那必定会给那些对我好的人带来麻烦,那么还是活着吧。也为那青年餐厅活着吧。
老程又来看过我两次,谈我的病,谈青年餐厅,谈北京的天气,以及风花雪月之类,不知有意无意,我们象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二勇。
敏芳。对你的上帝、你也许至今仍能献上最虔诚的灵魂可我不知道,一个终生为造化所忌的人,是否还愿意永远抱着那全无应验的信条不放。如果真是“心诚则灵”,那早该灵了。可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菩萨啊,一辈子就没给我好脸色!
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没有错,不后悔,可谁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场无妄之灾?要恨,只能恨我的命吧,这个倒霉的命!
所以难怪,在福星降临的前一分钟,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就仿佛是吮地一声,我的生活,我的余年,就在一个猛然的转折中决定下来了。大前天傍晚,老程又来了,带着一脸不同寻常的兴奋,她几乎是一进门就对我笑道:“老先生好点吗?您的孙子叫我来看看您。”
这竟是真的,二勇的父母回信了,同意他认我这个爷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养育二勇的父母啊,我这孤苦零丁的老头子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以后怎么过呢?叫他到您家来,还是您搬到他那儿去?”老程问。
“都行,孩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程作主,“依我看,不如您搬过去。”
“行”
我又想起那个测字先生的话了:迁,主遇难呈祥。
“老先生,我还有句话,先搁出来,当不当您自己斟酌:您的东西,钱,还是您一个人的,别往二勇那儿拿。”
“怎么?”
“我也要替二勇先想一步。不用瞒您,现在咱们这个社会上,好人难当,总短不了那么几个长舌头,备不住满世界传风播雨,说二勇为财认亲,是想图便宜,孩子脸皮薄,别委屈了他。”
“行。”这事我当然胸有成竹,“你们放心,我自会处置。”
“那行了。”老程笑笑:“你们爷俩的家务事,我清官不断,回头您出院,我叫您孙子来接您。”停一下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得祝贺您,贺您有眼力,跟这孩子过,保险没错!”
我要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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