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
先生:
我接到你那封极客气的信了,很感谢你。你说你是我作品唯一的读者,不错。你读得比别人精细,比别人不含糊,我承认。
但你我之间终有种距离,并不因你那点同情而缩短,你讨论散文形式同意义,虽出自你一人的感想,却代表了多数读者的意见。
我文章并不骂谁讽谁,我缺少这种对人苛刻的兴味。我文章并不在模仿谁,我读过每一本书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使用。
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
是的,这是一种体操,属于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种使情感“凝聚成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一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的体操。你厌烦体操是不是?我知道你觉得这两个字眼儿不雅相,不斯文。它使你联想到铁牛,水牛。那个人的体魄威胁了你。你想到青年会,柚木柜台里的办事人,一点乔装的谦和,还有点儿俗,有点儿谄媚。你想起“美人鱼”,从相片上看来人已胖多了。……可是,你不说你是一个“作家”吗?不是说“文字越来越沉,思想越来越涩”?
先生,一句话:这是你读书的过错。你的书本知识可以吓学生,骗学生,却不能帮助你写一个短短故事,达到精纯完美。你读的书虽多,那一大堆书可不消化,它不能营养你反而累坏了你。你害了精神上的伤食病。脑子消化不良,晒太阳,吃药,皆毫无益处。
你缺少的就正是那个情绪的体操!你似乎简直就不知道这样一个名词,以及它对于一个作家所包含的严重意义。打量换换门径来写诗?不成。痼疾还不治好以前,你一切设计皆等于白费。
你得离开书本独立来思索,冒险向深处走,向远处走。思索时你不能逃脱苦闷,可用不着过分担心,从不听说一个人会溺毙在自己思索里。你不妨学学情绪的散步,从从容容。五十米,两百米,一里,三里,慢慢的向无边际一方走去。只管向黑暗里走,那方面有的是炫目的光明。你得学控驭感情,才能够运用感情。
你必需静,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够冷方会热。
文章风格的独具,你觉得古怪,觉得迷人,这就证明你在过去十年中写作方法上精力的徒费。一个作家在他作品上制造一种风格,还不是极容易事情?你读了多少好书,书中什么不早先提到?假若这是符咒,你何尝不可以好好地学一学,自己来制作这些符咒?好在我还记起你那点“消化不良”,不然对于你这博学而无一能真会感到惊奇。你也许过分使用过了你的眼睛,却太吝啬了你那其余官能。谁能否认你有个魂灵,便那是发育不全的灵魂。你文章纵努力也是永久贫乏无味。你自己比别人许更明白那点糟处,直到你自己能够鼓足勇气,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请想想,这病已经到了什么样一种情形!
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因为文字能服从你自己的“意志”,只要你真有意志。至于女人呢?她乐于服从你的“权力”。也许……得了,不用提。
你的事恰恰同我朋友××一样:你爱上艺术他却倾心了一个女人,皆愿意把自己故事安排得十分合理,十分动人,皆想接近那个“神”,皆自觉行为十分庄严,其实处处却充满了呆气。我那朋友到后来终于很愚蠢的自杀了,用死证实了他自己的无能。你并不自杀,只因为你的失败同失恋在习惯上是两件事。你说你很苦闷,我知道你的苦闷。给你很多的同情可不合理,世界上像你这种人太多了。
你问我关于写作的意见,属于方法与技术上的意见,我可说的还是劝你学习学习一点“情绪的体操”,让它把你十年来所读的书消化消化,把你十年来所见的人事也消化消化。你不妨试试看。把日子稍稍拉长一点,把心放静一点。到你能随意调用字典上的文字,自由创作一切哀乐故事时,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热有光了。你不用害怕空虚,事实上使你充实结实还靠的是你个人能够不怕人事上“一切”。你不妨为任何生活现象所感动,却不许被那个现象激发你到失去理性。你不妨挥霍文字,浪费词藻,却不许自己为那些华丽壮美文字脸红心跳。你写不下去,是不是?照你那方法自然无可写的。你得习惯于应用一切官觉,就因为写文章原不单靠一只手。你是不是尽嗅觉尽了他应尽的义务,在当铺朝奉以及公寓伙计两种人身上,辨别得出他们那各不相同的味儿?你是不是睡过五十种床,且曾经温习过那些床铺的好坏?你是不是……?
你嫌中国文字不够用,不合用,别那么说,许多人皆用这句话遮掩自己的无能。你把一部字典每一页皆翻过了吗?很显然的,同旁人一样,你并不作过这件事。你想造新字;描绘你那新的感觉,这只像是一个病人欺骗自己的话语。跛了脚,不能走动时,每每告人正在设计制造翅膀轻举高飞。这是不切事实的胡说,这是梦境。第一你并没有那个新感觉,第二你造不出什么新符咒。放老实点,切切实实治一治你那个肯读书却被书籍壅塞了脑子压断了神经的毛病!不拿笔时你能“想”,不能想时你得“看”,笔在手上时你可以放手“写”,如此一来,你的大作活泼起来了,放光了。到那个时节,你将明白中国文字并不如一般人说的那么无用。你不必用那个盾牌掩护自己了。你知道你所过目的每一本书上面的好处,记忆它,应用它,皆极从容方便,你也知道风格特出,故事调度皆太容易了。
你试来做两年看看。若有耐心还不妨日子更多一点。不要觉得这份日子太长远,这只是一个学习理发小子满师的年限。你做的事应当比学理发日子还短,是不是?我问你。
§§§第2节致一个读书人的公开信
(要活下去,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
先生: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很感谢你。你所说的困难我明白,我懂。
这是每个编者所熟知的事情。我曾经接收过从国内各处寄来性质相近的信若干封,皆说到如下的话语:
先生,文章若可用,请你放宽容点,救救我,把它很快登载出来;若不合用,请你说明一下,什么地方不对,指导我,退还给我。
一个编辑人当然乐于作这件事。凡是能帮忙处无不愿意尽力。
一个编辑应尽的责任,能尽的责任,编者从不躲避。
只是想不到一个报纸小副刊,会有那么多来稿,这小副刊的编辑,会被你们那么看得起。更想不到一个小副刊编辑,还有那么多责任和义务,这责任和义务纵有十个编者也实在担当不了。
照一般情形看来,一个编辑的责任和义务,不过是检稿、选稿、发稿而已。你们要他作的却常常是他作不到的。第一件事如“穷困”,家庭社会或政府皆都应负点儿责任。他们若不能负责,就只有慈善家可以注意能够注意!第二件事是修正文章,你们目前或过去不是大学生吗?你们学校教国文教习作的先生每天做些什么事?他们工作如果不称职,你们为什么还居然让他虚拥高位?
他们若偷懒,你们为什么就许他长此偷懒?
每个刊物篇幅原有个限制,经济原有个限制。编者读者和出版者三方面自然皆愿意刊物办得很好。要办好一个刊物,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就不能作慈善事业!朋友既然爱护这个刊物,愿意把文章送来听凭编者取舍,因此每天我们就得收到十件或二十件来稿。为了看这些稿件,在每一个篇章上改正一些错字,加上一点意见,退还时还得客客气气写一封信,试想想,每日得需要若干时间。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一个编者为了这些事,得费去多少精力!一件事倘若当真对于旁人有益,谁不乐意来尽力?但个人能力那么小,精力那么少,有心无力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文章不合用,不得不退还,文章可用的,因篇幅太小积稿太多安排不下了,照例也只好割爱奉还。在这类情形下,编者当然觉得很抱歉。但是不退还,留下来又怎么办?有时退还得稍慢了些,你们就来信质问或辱骂(这种信我们接得真不少!)。来信上常那么说,“喂,先生,你压迫无名作家,压迫天才,包办你的刊物……”
那么天真烂漫把你们在这个社会里所受的种种苛刻,一起皆派给一个编辑头上。只仿佛作编辑的把你们文章一登,就一切好办。
其中气焰最大、话说得最天真的,自然便是一些在大学校被称为才子,校刊上或文学会上露过面的先生们。另外就是迷信自己是天才的先生们。先生,看到这类来信,作编辑的应微笑还应皱眉?
我问你。
就编者所知道的说来,任何编辑实在皆极愿意得到无名作家好文章,皆希望从一般青年作者中发现天才。但任何编辑,若存心把刊物办得像个样子,也就决不能用刊物篇幅无限制的登载自以为天才或才子的无聊作品。
先生,你真万想不到,你们在学校里所受的作文训练,那个态度,那个方法,如何不适宜于从事创作!放公平一点说,你们在学校只是做“国文”。你们倘若真有天才,那点天才也就早被教员同教员指定要你们读的书本,以及那些名流演讲,杂志上的批评说谎,共力合作毁尽了。每个作编辑的或许皆不免有点偏见,有点私心,有点势利,然而目前国内刊物那么多,一个作者文章倘若真能达到某一个高点,这里碰头还有那里,今天碰头还有明天,出路实在并不困难。最为难的只是你们的文章,如何就能够同学校的习气离远!
你对于读了十年书写了五年文章,以为所读的书同所写的文章还无出路,不受社会注意,觉得十分不平。先生,这件事应当埋怨谁?难道这是编辑的过错?谁告给过你,读十年书就可以把文章写好?谁预约允许你这个希望?学校要你读书,做做国文,你纵能背诵《项羽本纪》,默写《秋声赋》,摹仿鲁迅茅盾写过几篇小说,学徐志摩闻一多写了五十首新诗,从先生口里知道一点文坛动向文人佳话,且同时在本校周刊上写过了不少关于男女同学的小文章,以及讽刺学校当局一类小论文,这就算从事文学吗?你学的根本就要不得,你写的就可能永远不对劲。把你放在社会里去同人竞争,这失败岂不是平常得很。“从事文学”如果真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先生,每个文科大学生,谁不读书一大堆,谁不同你一样,他们该早已成为大作家了。
先生,提到这件事,想起你们的命运,我很难受。就因为你们在学校,天真烂漫过日子,什么也不明白。学校即很少为你们设想,好好的来培养你们有创作兴味的学生。你们又各自胡胡涂涂,只在学校小小集团里混下去,到把时间全部浪费后,末了要饭吃时,你们发急了,就胡乱写写文章,附上个信,来逼迫编辑,埋怨编辑。
先生,倘若你当真还以为写小说在生活上纵无出路,在感情上至少还有条出路,那么,相信文字能使人心与心相通,能把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信托编辑,原谅编辑,实在是从事文学十分需要的德性。文章呢,你得勇气悍然的写下去。只管写,只管各处寄去,只管尽它失败。在工作上不儿戏,不马虎,而且永远不气馁搁笔,自信非笔直走到所要到的地方不止,你走得到!一切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事业,就是这样产生的!
至于你还想寻找一下那个使你白读十年书的负责者,要好好的算算账呢?莫徒然埋怨编辑,你应当同多数人一样,看看社会,看看代表社会的人物,以及形成社会的一切制度同习气。你有知识有本领,就思索如何去应用你的知识与本领,同那个多数肚子瘪瘪的在一块儿去争回吃饭的权利。你觉得历史有了错误,去努力修改历史,创造历史。谨慎,勇敢,伶精,结实,不幸你仍然还在半路上饿死了或在别一情形下死掉了,好,赶快霉烂,(多数人不早就那么死了吗?)不碍事,让更年轻更结实的继续来占据你那个地方,向人类光明努力。……倘若你所谓知识和本领,仅仅只是明白《文心雕龙》的内容,说得出《文选》的编者同体例,以及零零碎碎知道一点什么国学常识,书既不能教,小差事又爱脸面不肯屈尊,作人又事事马虎模棱两可,又怕事,又小气,先生,我同意你去“自杀”!自杀本是一种罪过,为神经衰弱的懦夫最容易发生的罪过。但因为你那么无用,不懂事,爱空架子,软巴巴的如同一条害病的青虫,怕努力,怕冒险,怕出丑,怕失败,生活永远不能自拔,眼睛永远不敢正视社会,你死了,世界上不过少一个吃白饭的人,对人类真无多大损失。
你说你想作个人,想知道一些成功的人如何成功。好的。作人有什么希奇,一切人其所以能成功,据我想来也不过是他们先前不怕失败,咬紧牙关苦干一场罢了。一个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支配自己,却让社会习气造成的机会左右安排,这就是个不配活下去也配在事业上成功的人。你要活,从大学毕业出来,纵作过一次中学校长,作过教员,再去作一个听差,一个小书记,有什么为难?你若真有计划,有目的,更要紧的还是你有魄力,这时作的即便是洒水夫,也不会长久委屈你。你要活得比别人更热闹,更丰富,冒险去各种生活里找经验,想作个巨无霸,除了你的懦弱拘迂观念阻拦你向前,谁也不会妨碍你。
先生,改造你自己!忘了你受的那个大学教育,忘了你那些身份,来作个人,分担这个时代多数中国人的命运吧。再不要充斯文等待机会了。你应当自己来调度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有个光明的明日可以希望,其余全是空话,全是不现实的梦。
编者某甲廿四年元月一日
§§§第3节青年运动
(一种求民族和个人的健康的运动。)
一般人对于自然界的能力和变动,容易发生“迷信”,对于历史上的哲人英雄言行,容易发生“信仰”。迷信或信仰,在人类文化史上都大有用处。如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如因宗教而产生的人生观,以及种种伟大艺术品,就全得迷信和信仰。然而迷信与信仰同时也极妨碍人类进步和社会的改良,它们固然产生某种文化与文明,却常常妨碍另外一个更新的文化与文明出现。从科学研究看,从社会组织看,差不多全是这个样子。
思想解放的问题,就是个人对于旧迷信旧信仰的束缚,想法解除,对过去当前未来一切,能重新思索,重新估价,否认或承认的问题。对一切加以惑疑,思维追究,不受任何拘束,惟以理性批判是非,选择取舍。换言之,就是思想自由。
这种思想解放运动的要求,青年人和老年人照例观点不同,即在青年人中,多数人和少数人照例也不相同。譬如晚清时代,多数老年人作八股文,写白摺大卷,考秀才,廪生,拔贡,举人……。
多数青年人也只倾心于成名士,偶佳人,理想中的模范人物是白脸长身弱不禁风《西厢记》中的张君瑞,《今古奇观》中的唐伯虎。少数人却以为那不成,青年人想自救必先自觉,因此有“新学”,也就有“革命”伴着种种改革与一切牺牲,产生了一个民国。
过了将近十年,军阀与军阀混战,官僚与政客胡闹,多数老年人全视为命运注定,消极的只知念佛吃斋,积极的就参加胡闹。多数青年人呢,无书可读,无事可作,便只是唉声叹气过日子,少数人却又以为那不成,还得想办法,因此有“新青年”运动,接着来了“五四”,那个文学革命运动,思想解放运动,相继而起,且推动了中国革命,终于北伐成功,重造一个崭新的中国。
现在去“新学”运动已有了三十多年,去“新青年”运动已有了十六年,国家的情形如此如此,多数人也如此如此,少数有知识的青年人,觉得不能如此如此,且以为将来自然会有个不同当前的如此如此。于是青年运动,又抬了头。
欧洲人常说中华民族是个富于“迷信”的民族,真个如此,倒值得吾人乐观,因为旧的迷信若能使一个民族堕落,新的迷信也就可以使一个民族振兴。中国太需要“迷信”了,太需要一种新的迷信了。当前的青年运动,我们不妨把它看作一种“新的迷信”建设运动,一种求民族和个人的健康的运动。它目前也许没有什么好处,甚至于在某时某地反可以增加一点纠纷,引起一点麻烦。
但我们应当明白它本身却实在无什么“罪过”。若把它当成罪过,一味加以摧残,这是另外一种因袭迷信作祟。若不把它当成罪过,好好的运用它,便成为一种国家新生的原动力。
§§§第4节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
(中国青年是能够重造中国的。)
子厚先生:
得见来信,十分感谢。沅州是我十年前住过的地方,街道和房屋,桥和塔,树和水,给我印象都很好。尤其是几个前辈先生,一分温厚的友谊,值得回忆。我有很多日子,携带小篾篮,篮中放个长方形的木戳记,大清早就各处走去,我那时的职务是查验城里城外屠户当天宰杀的猪羊数目。我很满意这份职务。因为它使我注意社会一部门生活,认识得相当透彻,(现在若轮派到我时,一定还依然很高兴的去服务。)每到黄昏左右,我按时到监狱署狱中去收封,查点寄押在牢的无辜乡下人。土匪来围城时,便随同团总龙胖老爷半夜里到各处去查街。大饥荒年程,还亲眼见过万千逃难来城的穷人,随处倒毙在大街小巷间!……这就是我所受的教育。很好的一种教育!若照你所说,目前我是有了成就的,这点点成就,与我在沅州的生活,实在不可分开。我很希望你有机会再来沅州看看。
本文曾以“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给沅州一个失学青年”为题,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抗战日报》,署名沈从文。选入本书时,题目为编者所取。
因战事延长,扩大,沅州地方近来似乎热闹重要起来了。地方上有心人一面感于国难严重,一面感到地方蔽塞,自然都想从好处作点事。对于推行兵役,增加抗敌力量问题,皆抱有同一感想,认为后方民气,还待发扬,兵役制度无疵,办法则有待改良。对有些事情,常不满意,想多作点事,又感觉棘手。其中比较认识深刻的,自以为这是教育不良的结果,比较看法操切的,自以为这是社会组织不健全的结果。其用意求好相同,看法或不尽相同。
看法不同,内容或因之产生意见和党派,一地方如此,全国何尝不是如此?政治有如此现象,文学运动何尝不有如此现象?虽不能影响到统一,至少在抗敌上就不能将全民力量全都发出。这事从坏处看,很容易令人悲观,从好处看,却值得乐观。国家的将来,是要交给青年人来支持的,青年人只要肯作事,作事时又能吃苦,耐劳,负责,永不灰心,国家和个人,都有个好前途可望。人事上有坏处,只要我们明白,想要他好,总可以设计弄好。我试举个小小例子。我最近和一个朋友到沅陵县参观过一所女乡师附设的幼稚园,听办事人说,每月经费只二十七元几角,还常常有欠薪。以这么一笔费子,他们却能把学校办得很有条理,招收百来个小朋友读书。学校因为太穷,开学时无法用工人粉刷墙壁,一个图画教员,就亲自动手去作壁上装饰画。有学兵想借他们一部分校舍住,他们就搬出桌子在天井中上课。参观过后实在令人感动。这现象就证明中国大有希望,纵战败也不会屈服,纵再穷苦也还能进行拟定的种种计划,纵社会十分黑暗,也会慢慢转入光明。这光明种子,若说驻防沅陵的一二八师抗敌负伤归来的将士,伤未痊愈即再赴前线的情形说来,益发增加吾人信仰。
所以我觉得目前的我们,按原则说不宜悲观,照事实看还必需乐观。我们应当相信,中国青年是能够重造中国的。我们若诚心想把国家弄好,敌人任何猛烈炮火,都压制不住这点民族前进的意志。若我们单看坏处,一味悲观,且以为国家业已如此如此,毫无办法,自己就那么拖拖混混的活下去。作事时则虚张声势,有利益则拼命争夺,每人都挂上十来个名义,究其实一事不干,那就像锅中煮粥,同归糜烂罢了。青年失学的多,这我知道,如今正值政府将教育与战事,学与军,合而为一的时节,失学的若不能再像先前那么读书,我以为应当考入各种军事学校去准备杀敌。如体力性能不适宜入军校,且应当自己教育自己,不拘在什么团体服务,都得要一股热忱,把自己训练得强悍、结实、沉着,而勇于求知服务,更紧要的是忍受打击,不失望,不因之转而堕落。
社会要进步,一切进步都包含在这种努力条件中!
专此复颂大安。
二月十五日
§§§第5节给一个大学生
(征服自己一切弱点,正是一个人伟大的起始。)
××同学:
从乡下回城,见你来信,信中提及同命运奋斗挣扎情形,我很明白。因为我认识许多这种想用赤手空拳来同这个社会作战的朋友。廿年来许多人在沉默中倒下了,腐了,烂了,可是新的理想将依然在年青的心中发酵。我相信你是能够成就所要成就的那个事业的。你由学生变成公务员,转入警校,军校,到现在又转入联大文学院,你的勇敢的盼望,就证明你能从艰难奋斗中创造你自己。我是个过来人,总觉得生存是每个人的权利,好好生存又近于人的义务,因此有许多日子寄身于各个小小机关中,半军半匪队伍中,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做人向上的气概照例不失去。
有一时吃的住的毫无办法,每到他人吃饭时,就闯去凑数,晚上睡到烧火处或军械处成捆军服上面,还常被人逐骂。可是虽然如此,我白天还依然精神很好,兴致很好,做一切事都充满生气。
一个人真要好好活下去,总是有办法的,一个人出路并不困难,(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3年),为“续废邮存底”总题下的第一篇。
可怕的倒是生活压力一去,有了小小出路以后的堕落。你如今既考上了大学,希望为了作人的气概,也能好好地忍受这四年的生活压迫和人事训练。我极羡慕尊敬以个人能力用大学来教育自己的年青朋友。因为各人长处不一致,大学课系多由学有专长的人主持,年青人在学校求进步容易有进步。且知识发展平均,对少数特殊天才言,也许近于损失,为国家进步言,实在很有意义。
盼你能明白国家的需要,和生命的庄严,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气馁,不灰心。“建国”和“做人”两个名词,原本就包含一种长时期的挣扎与苦战,承认这个事实的朋友多,各在不同情形中努力,到某一时,且会联合起来,用一个更勇敢更庄严方式去接近社会,处理事实,解决问题的。……多看点好书,莫把有限的精力耗费到对人疑忌或小小争持方面去。莫以为生活穷是最可怕事情,莫以为一切成就都靠“天才”,苦干并无意义。这世界一切形成多决定于人的“意志”,并非“偶然”,亦无“侥幸”可言,对自己尽管苛刻,征服自己一切弱点,正是一个人伟大的起始。
二十九,二月三日昆明
§§§第6节美与爱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
宇宙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蜉蝣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精子游离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似相异,实相同,同源于“爱”。
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点光与色,形与线,即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然而典雅词令和华美仪表,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一样情形。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能低首表示虔敬。
正若因此一来,虽不会接近上帝,至少已经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于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亦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
或即造物,最直接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于天空刹那而逝,从此烛示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毛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并印象温习中,都无不可见出造物者之手艺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去捕捉住此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永生不灭。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篇章,保留得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古今如一,即被美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蚀,已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逐渐都变成庸俗呆笨,了无趣味。这些人对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为,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毫无反应。于宗教虽若具有虔信,亦无助于宗教的发展;于金钱虽若具有热情,实不知金钱真正意义。
这种人既填满地面各处,必然即堕落了宗教的神圣性庄严性,凝滞了金钱的活动变化性。这种人大都富于常识,会打小算盘,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事。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从不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义。因此若有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美特具敏感,即自然将被这个多数人目为“痴汉”。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疯狂,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不可加诸其身。对此消极的称为“沾染不得”,积极的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多数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却常常惟这种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则显而易见。
世界上缝衣匠,理发匠,作高跟皮鞋的,制造胭脂水粉的,共同把女人的灵魂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亦恰恰如宗教,金钱,到近代再加上个“政治倾向”,将多数男子灵魂压扁扭曲所形成的变态一样。两者且有一共同点,即由于本性日渐消失,“护短”情感因之亦与日俱增。和尚,道士,会员,社员,……人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得十分庄严,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却从不曾仔细思索过这些名词的本来意义。许多“场面上”人物,只不过如花园中盆景,被所谓思想观念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不表现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抽象和人的愚心。然而近代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大多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予说明与界限。这也就正是一般名为“思想家”的人物,日渐变成政治八股交际公文注疏家的原因!
更无怪乎许多“事实”,“纲要”,“设计”,“报告”,都找不出一点依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立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美术,背后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换言之,即“神的解体”!
神既经解体,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
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结束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本来是懒惰麻木,却号称“老成持重”,本来是怯懦小气,却被赞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目前的地位虽高,却用过去的卑屈佞谀奠基而成。这也就是社会中还有圆光、算命、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存在的理由。因为这些人若无从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即必然要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的。
然而人是能够重新知道“神”的,且能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的。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五月又来了,一堆纪念日子中,使我们想起用“美育代宗教”学说的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对于国家重造的贡献。蔡老先生虽在战争中寂寞死去了数年,主张的健康性,却至今犹未消失。这种主张如何来发扬光大,应当是我们的事情!
§§§第7节找出路
(有了“生活”出路以后,一部分也许能学会反省,或生活暇裕时得到机会反省。到那时,他自会打量到生命的出路。)
战事初起一二年后,许多人为了个人出路都感到惶恐,倒也近于人类求生存的本能,相当庄严,并非儿戏。这种恐怖最近于神经过敏的例子,无过于我相熟的一个年青朋友事情。这人经我介绍到上海一个最有名的机关供职,服务还不上半个月,战事一发生,别的问题不担心,却忧虑他个人住在五百万人口的上海,无米可买,吃饭发生困难。因此抛下工作,早早的就跑到一个出米省份去了。(吃了将近六年的大米饭,照理说,他应当胖多了。)至于最普遍常见的例子,自应数神经衰弱的读书人跑银行。一般人所知道的,只是大学生为出路计争入经济系,准备站柜台,使得国家内办大学教育的人,不免有点丧气。即主持法商学院的,在学生注册选课时,虽相当兴奋,也许依然会对他们皱皱眉,想要问问:“你们是来做那样的?”真的询问时,有些人将冲口而答:
“我们是来找出路的!”正因为大学习惯,虽侧重在为社会培养应用人材,不尽是每个人都可望成为研究家。可是让学校成为下本文曾以“找出路——新烛虚二”为题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七月七日《民族文学》级职员训练班,负责人心中也不无痛苦。其实这个现象是不能怪学生的,学生的老师,敏感而长于求生存知去就的即大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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