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后背上的蝴蝶-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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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13年第01期

    栏目:压卷之作

    二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进医院的,她一直在昏迷中,浑身血污,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上了奈何桥,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夜半时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120接到这个隐蔽小巷里传出的微弱呼救,但是救护车出了医院,就陷进了泥水里。

    1998年的春天,嫩江湾东岸的这座小城不停地下雨,坑洼不平的路面早被积水填满。那时嫩江市只有三条窄窄的公路,一条是连接长春和白城的长白路,一条是连接南湖黑鱼泡和老坎子嫩江湾的嫩江路,再有就是市政府门前的人民街,其他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救护车的四个轮子深深地陷入泥泞里,两个护士两个医生在后面扛着车厢,司机下死力地一脚油门儿,车子才嚎叫一声,冲出坑洼地。

    被抬上救护车的还有躺在二姐身边浑身血污的一个男人。

    二姐卧在手术台上,血是她身下流出的,一个不足月的胎儿流产。她后背还有大面积的烫伤。

    医院病房的玻璃窗开得很低,二姐卧在床上,眼睛能看到窗外的景物。黄昏时分,苍茫的晚霞一半落入对岸疯长的芦苇里,一半落入浑浊的江水中,远处大片大片白晃晃的盐碱地上,零星地生长着翠绿色的矮矮的碱蓬草。盐碱地号称不毛之地,白杨榆树都不生长,只长这种低矮的杂草,在料峭的风里,显得孤单悲怆而又执著。

    二姐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那小小的植物,这样的姿势会保持一上午,一下午。身边的BP机不时地响起,她将它塞到枕头下。

    护士来换药,要把腐肉剔除才能上药。护士说:“要疼就喊出来,能好受点。”二姐无声地卧在床上,有什么能比肚子里那座空荡荡的城池让她更疼?

    病房里还住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光头儿子二十出头,乜斜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凑近二姐说:“我能整到杜冷丁,止疼,贼好使。”

    “用不着!”二姐眼皮都没撩。

    老太太是在一个雨夜送来的,嫩江市整个春天都在下雨,往年昂贵的鲫鱼那年却出奇的便宜。老太太出屋想买点鱼,滑倒摔断了腿。老太太的儿子,光着一颗锃亮的脑袋,出来进去撩了二姐好多眼。

    二姐的伤穿不了衣服,一直裸露着后背。她托护士买了蚊帐。强劲的江风吹进来,将轻薄的蚊帐吹得旌旗乱动,像航行的船上被吹乱的白帆。二姐则卧在船似的床上,像蝴蝶一样收敛了翅膀一动不动。

    光头打水时,把二姐的暖壶也拿出去,一会儿晃着一颗光头,提着两壶热水进来。

    护士给二姐上完药,离开病房,光头在走廊里站着,后背靠在墙上,手指上套着一串钥匙,笑眯眯地问护士:“你的钥匙吧?”护士惊诧地接了钥匙谢了他。光头又问:“我妈对床那女的咋烫伤的?”护士摇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太太一直躺在病床上,光头的姐姐来过几次,光头的姐夫出了车祸,在别的医院住院,他姐姐要照料那边,在医院陪床的还是光头。二姐的烫伤也住了很多天医院。光头中等个儿,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很结实,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看人时,眼神有点亮,有点坏,一副吊儿郎当不太着调的样子。

    入夜,病房的门虚掩着,光头轻轻推开门,却忽然被窗口的一幕惊呆了。

    北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是二姐。光头进来时开门,北窗和南门形成对流,夜里的江风乍然而起,江风将坐在窗台上的二姐的长发倏然吹动,无数根青丝像一只只飞鸟的翅膀纷纷向窗外涌去。而江面上萤火虫似的渔火忽起忽落,仿佛有许多野鸟也在瞬间振翅而起。远近的场面突然交缠在一起,让光头毛骨悚然。他像颗子弹似的冲了过去,一把将二姐抱了下来。

    “命咋这么贱?你死了,你爹妈咋整?”光头愤愤地说。

    “我看看风景你管得着吗?”二姐低沉的声音。

    光头低头去看时,二姐脸上出奇的平静,眸子里两道黑洞洞的光泽,有点瘆人。光头急忙松开了手。他的手有点麻,好像刚才摸的是电流。

    二姐回到床上,光头才缓过神儿来,他用手指撩开一侧的蚊帐,端详着二姐说:“我操,你不是自杀?”却听二姐冷冷地说:“拿开你的六指,滚!”

    六指,在东北方言里,还是小偷的意思。

    “妈呀,你咋知道我叫六指呢?神了!”光头惊讶地说,忍不住又凑过来问,“谁把你伤的?我替你收拾他。”

    二姐的心一阵阵地抽紧,薄雾渐浓的夜色里,那个男人的笑若隐若现。她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往事。

    往事就像她后背的伤,不能碰,一碰,就流血,就会撕心裂肺地疼。

    光头隔着薄纱似的蚊帐,看着二姐后背上模糊的伤痕,说:“肯定留疤,要不你在后背纹身,纹个花啊朵的——”他话没说完,就觉得后脖颈子飕飕冒凉风。

    二姐那双黑洞洞的目光冰冰凉地看着光头,说:“有完没完?赶紧滚!”

    光头叫周行,外号周六指,刚从看守所释放,偷东西被劳教一年。他姐夫有钱,很快托人把他从里面弄了出来。不过,剃光的头发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天气又渐渐地热了,他索性一直顶着颗光头进进出出。

    暮色中的细雨笼罩着青砖瓦房的四合院。周六指的姐夫在花墙下疏通排水沟,一件白衬衫,一条灰色西裤,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周六指却觉得姐夫车祸的伤像刀伤。他对姐夫一向敬重,闲话自然少说。周六指的姐姐周丽在灶下炖鱼,香味在细雨的胡同里飘出老远。

    姐夫对周六指说:“回来不少日子了,明天跟姐夫走趟货。”姐夫的船北上经过哈尔滨佳木斯,直达俄罗斯的开放港口,贩卖日用化工品,再从俄罗斯进口木材。

    “我跟人承包了鱼塘。”周六指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他打定主意不跟姐夫干,不想被束缚。

    “也好,只是——”姐夫沉吟了一下,说,“跟肖瘸子别走得太近。”

    周六指点点头,对周丽说:“晚上我约了人谈事儿,姐你晚上去陪妈吧。”周六指不再去医院的原因不仅是他约了人,更重要的是,二姐已经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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