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李清照的词与情-纵是伤情却也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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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宋史》记载高宗赵构其实是个颇有才华的皇帝,他“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他能文能武,还精于书法,笔走龙蛇间“颇得晋人神韵”。

    可惜,徒有韵味却少钢骨的御笔朱毫挡不住金人的刀戈。女真人一路北下,一刀就把大宋王朝斩为两截,马蹄碾碎无数人的悲欢。高宗一边遣人议和,一边仓皇奔逃,不能坐轿了就乘车,陆路不通便下海,舟车交替,向南,再向南。

    跟随赵构的,除了追兵,还有拖家带口、踉踉跄跄的宋室子民。

    大厦将倾,人们迫切需要一个靠山,哪怕只是心理上的。高宗的骨头实在算不得硬,但人们早已习惯把帝王当成主心骨,明知这想法有时痴傻得紧,却又执著地一厢情愿,甚至肝脑涂地。皇帝去的地方,总该是最安全的吧。他们这样念着想着,然后就上路了。

    这种心态又好比历来起兵的人总要寻一个刘家皇叔、朱三太子之类的名头才敢扯起“顺应天道”的大旗。正统摆在哪里,人就会涌向哪里,甚至顾不上辨别那是真佛还是一尊泥菩萨。

    于是,一群人追随泥菩萨赵构一路南逃,南宋王朝就由这乌泱泱的难民潮拉开了序幕。

    这支队伍大而杂,有工农商贾,有官宦吏属,有满腹经纶的学士鸿儒,也有大字不识一斗的平民白丁。在生死这人生第一严肃的大事面前,身份地位学问都是浮云,皇帝和乞丐一样谨慎。

    逃亡的人群里,有一个疲惫的妇人。她不久前才丧了丈夫,还没从悲痛中挣扎出来,不得不打起精神,携着书帖古玩开始逃亡。不管多难,她都没想过抛下这些文物,那些硬邦邦的玉石上刻着她的前半生——每一件都是她与亡夫呕尽心血搜集来的,那是一段泡在蜜罐里生长的日子;皱巴巴的宣纸上还涂抹着她的后半世——要靠这些值钱的物什生活,还要完成丈夫留下的半部《金石录》,这段生活浸了海水,难免有点咸涩。

    寻着天子的脚印,她经奉化、过宁海、走黄岩,风餐露宿,狼狈不堪,皇帝走过陆路改行水路,她也只好雇船入海,温州、台州、明州、越州数月漂泊后,终于抵达杭州,偷得一时安稳。

    这段陆海大逃亡的经历充满惊险,让人既无奈又屈辱。敏感如她,便有无数心思需要表达,太多情绪想要宣泄,没人倾听,只好诉诸笔墨,就有了这篇《渔家傲》。

    这是漱玉词里的异类。

    乍一看,好像瞥见了梦访天姥、夜游仙境的李太白,光怪陆离的景象亦真亦幻,浪漫而热烈的气魄扑面而来;再细品,似乎又能听到几声杜子美的叹息,他的忧思、他的悲怆就藏在大气洒脱的文字之后。但是,李白的恣肆放浪和杜甫的沉郁顿挫都不是这首词最终的风骨。它是李清照暂时摘下婉约面纱后的一次纵声呐喊,或许还是她对人生的另一种期待。

    李清照多把豪气挥洒进诗文,而将柔情、温情、怨情调和入词。《渔家傲》是个意外,有别其他词作的清丽婉转,她收不住心,也收不住笔,一挥而就便成恢宏大气,连半个字都不能更改。

    海上逃亡的经历一定让她印象深刻,就连做梦都在汹涌澎湃的波涛里颠簸。她梦游天河,海天相接处云海波涛俱在翻涌,“转”、“舞”两字甚至让人有了眩晕的感觉。在现实中她可能尝到过这种眩晕,那时候她孤身一人,凭着一股不得不为之的韧性,还有对皇帝、朝廷的殷殷期待硬撑下来。她应该对高宗有过期待,理想状态大概如梦里遇到的天帝:仁慈宽和,热爱子民。期待从高处坠下来,大抵会摔得很痛,现实中的君王,徒剩狼狈而已。

    遭遇狼狈和尴尬的还有词人自己——道路漫长,又逢生命里的“日暮”,空有期许却遭遇不幸,纵然有才又常被礼教道学所束,胸中的愤懑无处倾诉。词人承受着命运的挤压,仍努力在狭小的缝隙里伸展自己的枝桠,这何其困难,又何其顽强。

    清人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评价这首词“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梁启超也称“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词》中语”。

    这首词常被人解读为是李清照表达理想的浪漫主义词作,但被覆在这理想之下的,却是更为深婉的现实内容——她的失落和希望,她的牢骚和振作。作为那个时代下女人里的“意外”,李清照必然要承受某些悲剧。

    那个时代,是最美好的,也是最糟糕的。

    理想化地忽略孱弱的国家,臃肿的朝廷,嗜血的兵刃,便能看见它姣好的侧脸:那是个浪漫而倔强的朝代,文治天下、重文轻武,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人们兴致勃勃地咬文嚼字,挥毫泼墨。但文化氛围再好又怎样?女子的手不该用来执笔,一枚绣花针才衬得出纤纤柔荑的美好。女人不该做学问,有文化就会有想法,有想法就易生事端,男人们尚且摆不平自己惹来的荒唐——荒唐的家事、情事、国事,自然不愿再跟女人做经史子集的计较,更想和她们吟风弄月,把酒言欢。

    当暮年的李清照想将生平所学传给一位好友的孩子时,那小女竟一本正经地拒绝:“才藻非女子事也。”

    十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李清照不懂。她恰是那种既有才华又有想法的女人。年轻时,她就把本朝的大词人批了个遍,从柳永、苏轼到黄庭坚、秦观,“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这份自信和傲气,寻常男子罕有。她以女子之身跻身文坛,与柳永、苏轼等大家比肩而毫不逊色,这是她在文学上的胜利;到了暮年,她再婚旋即离婚,无视道学家专为女子竖起的“牌坊要大,金莲要小”的藩篱,执着于自由,这是她对自身价值的坚持。

    凡此种种,后人都是要竖起拇指称赞一二的,但于当时的她而言,未必如现在说来这般容易。只一黄口小儿,七个字就能否定她一生为之自负的才华;她挑战了最讲秩序的传统,生前身后所受的流言蜚语、谩骂讥诮便在所难免。

    人生有爱有痛才算完整。这首词与爱情无染,与闺怨无关,读来洒脱却仍能读出孤独。爱情的寂寞是两个人的,想一个人会孤单,凑做一对就圆满;关于生命和价值的忐忑却无人可以救赎,就连在梦里她都无路可走,只能颠簸海上。好在李清照虽然伤情却不哀怨,她以爽快稀释愁苦,就连牢骚都发得比旁人大气。

    后人爱用浪漫、理想这些乌托邦式的词汇注释这词,实则是别人的痛总是不痛,酒再苦也只能由她本人去饮。后人只能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说什么“所有艰难都是造化对她的打磨,磕磕碰碰,直至琢玉成器”,聊以自勉。

    生活用锋利棱角切割出的美玉很多,却不是个个令人神往。李易安不同,不知多少人,爱煞了她骨子里的从容。

    参考:

    《尘烟如梦花事了》P88

    《宋词鉴赏辞典》P880

    《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P21

    《李清照词新释辑评》P178

    《怡情书吧-李清照》P55

    《莫道不消魂》P131

    http://zjsmwq.blog.163.com/blog/static/8866318620086144101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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