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鉴赏-家住龙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余秋雨。

    1988年12月15日。

    我家住在上海西南角龙华。这是一个古老的地名,一闭眼睛,就能引出不少远年遐想。但在今天上海市民心目中,龙华主要成了一个殡仪馆的代名词。记得两年前学院宿舍初搬来时,许多朋友深感地处僻远,不便之处甚多。一位最达观的教师笑着说:“毕竟有一点方便,到时候觉得自己不行了,用不着向殡仪馆叫车,自己慢慢走去就是。”蒋星煜先生立即安慰道:“它不至于只会就地取材。”

    我素来是乐天派,相信可以把这样的笑话轻松地说它几十年。最近竟然病了,而且不轻,说笑话稍稍有点勉强。请了病假,把学院的杂事推给几位朋友,又有点空闲读文学作品了。昨夜读的是霍达的《国殇》,才读两页,纸页就被泪水浸湿。他们也是中年,他们也是教授,全死了。

    返观自身,我有权利说一点他们的死因。单为一项工作奋斗,再累也累不死人。最痛楚的是生命的分裂。已经被书籍和学问铸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匀出去一大半来应付无穷的烦人事。每件事都是紧迫的,无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庄严的。于是,只好在敲门声和电话铃不会再响起的半夜,用凉水抹一把脸,开始翻开书籍、铺展文稿、拆阅来信。这又是一个世界,自己正与各国同行征战。从来没有在这种征战中认输的习惯,那就捂住呵欠,用杯杯浓茶来呐喊助威。天色微明,过几个小时又得去开会、谈话。累?当然,但想想在军垦农场拼命的当年,对自己身体忍耐力的自信又悄悄回来。闹钟响了,立即起床。全不理会病魔早已在屋角等待。

    我今天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个篮子去买菜。菜场很远,要走过古塔和古寺。身体不好,走得慢一点,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这地方实在是有年代了,连唐朝的皮日休过龙华时都有一种怀古感:

    今寺犹存古刹名,

    草桥霜滑有人行。

    尚嫌残月清光少,

    不见波心塔影横。

    想着这么漫长的历史,心气又立即浮动起来,真想动笔。这一年我一直在《收获》杂志上连载《文化苦旅》,想借山水古迹探寻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这项写作被一个坚拒日久的行政任命阻断了,但龙华真需要补一篇。那么苍老的目光逼视着一座近代都市的兴衰,其中很有一些可说的话。哪怕是最浮滑的近代上海文人,他们的精神幅度也不能不往来于古老的历史和现代的潮流之间。对这个课题研究得特别出色的是历史学家陈旭麓教授,应该把他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人格结构和海派特征的文章,再找出来读一读。

    买菜回来,赶快走进书房,陈旭麓教授的文章怎么也找不到。电话铃响了,接来一听,脸色大变。我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电话中分明说的是:“陈旭麓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今天下午2时在龙华殡仪馆举行!”

    打电话的朋友特别叮咛:“你家在龙华,很近,一定要去。”

    在我的抽屉里还有陈旭麓教授的来信:“近来偶有空闲,到长风公园走走,自诩长风居士。”

    但是,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悼词证明,陈先生根本没有这般悠闲,他刚刚到外地参加5个学术讨论会回来,去世前几小时还在给研究生讲课,就在他长眠之后的今天,他案头求他审阅的青年人的文稿和自己未完成的书稿,还堆积如山。

    我自认是他少有的忘年交,但在吊唁大厅里,六七百人都痛哭失声,连以前从未听到过他名字的汽车司机们也都在这个气氛下不能自恃。他是一个在19年前死了妻子,亲手把一大群孩子带大的辛劳父亲;同时,他又是100多位研究生的指导教师。他不断地从家庭生活费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济贫困学生,自己却承受着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都遇到过的磨难、折腾和倾轧。他对谁也不说这一切,包括对自己的子女和学生,只是咬着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万人瞩目的第一流水平。

    他走了,平平静静。他的大女儿向来宾致谢,并低声向父亲最后道别:“爸爸,今天你的行装又是我打点的。你走好,我不能搀扶你了……”

    仪式结束了。我默默看看大厅里的种种挽联,擦不完的眼泪,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厅的西门里侧,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献给陈旭麓先生的挽联,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着一个怪异的黑框!

    连忙拉人询问,一位陌生人告诉我:“这是我们上海历史学界的不幸,接连去世两位!王守稼在给陈旭麓先生送挽联后,接受手术,没有成功。”那人见我痴呆,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这里,举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实在忍不住了。站在王守稼书写的挽联前,为他痛哭。就在刚才,我还在厅堂里到处找他。他,今年46岁,也是一个少见的好人。早在复旦大学读书时,因家贫买不起车票,每星期从市里的家里出发,长途步行去学校,却又慷慨地一再把饭菜票支援更贫困的外地同学,我忘不了他坦诚、忧郁、想向一切人倾诉又不愿意倾诉的目光。人越来越瘦,学术论文越发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文章越写越漂亮。论明清时期的经济、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备至。他经常用宁波话讲着自己的写作计划:“还有一篇,还有一篇……”像是急着要在历史上找到身受苦难的病根。陈旭麓教授就曾对我说,王守稼是他最欣赏的中年历史学家之一。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极端繁忙,又极端贫困。他的遗嘱非常简单,恳求同学好友帮忙,一让他年幼的儿子今后能读上大学。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最典型的遗嘱。

    是的,家住殡仪馆很近,明天,再去与守稼告别。

    朋友们走了,我还在。不管怎么样,先得把陈旭麓先生的几篇文章找出来,好好读读,再把我关于龙华的那篇《文化苦旅》写完。今夜就不写了,病着,又流了那么多泪,早点睡。

    [鉴赏]

    余秋雨(1946~),浙江余姚人。当代学者、散文家。供职于上海戏剧学院,为教授,文化史家。著有随笔集《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山居笔记》、《秋雨散文》、《霜岭长河》及《中华散文珍藏本·余秋雨卷》等。

    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与不幸是这个世纪末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有的悲泣,有的哀叹,有的呼救,有的呐喊,而余先生的这篇文章却实实地写出自己一天内的情感历程,从“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中展示其不幸与无奈,使人读后益添悲怆,—股呼之不出的酸楚与忧愤哽在喉头,“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但是不语并非心态老化,而是在默默中蓄积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力量,正由于此,我们才能体会到余文所蕴含的震撼人心的悲剧美感。

    作者虽然自称文章为日记式随笔,然而因其匠心独运而又天然无饰,情感浓烈含而不露,这篇文章无愧为当代散文之精品。

    文章标题《家住龙华》,开篇却先点出一个日期,然后才写龙华,从形式上看,这是日记体,实质上这个日期是作者情感历程的标识。在这个日子里,作者终于因病“悠闲”了,在这个日子里却又经历了悲失良友的痛苦,于是这日子就成了文章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读完全文,才能体会到作者文章开端突兀标出日期的深刻用意,那份永志不忘的至情,那份忧患重重的真诚与厚重都标在了那个日期上。

    标出日期,作者却不直叙这个日期发生的事情,而是荡开笔,悠悠地讲起龙华来,由龙华殡仪馆引出同事们对死亡超然的说笑,由说笑引起自身的忧患,引出霍达的《国殇》,引出对知识分子的思索,直到想起陈旭麓的文章才引出陈先生的去世,再引出王守稼的去世,文章如实叙来,自自然然,却又不失章法变化,有开有合,结构严谨,极合我国古文传统。

    作者写两位好友的去世,并不怨天尤人,而从中袒露了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他们的不幸是他们为科学献身的必然。只是我们活着的人因为没有为他们创造适于他们生存的环境应该感到愧疚与不安。这也许是这篇文章收入《文化苦旅》的原因吧!作者没有空泛地议论知识分子的生命危机,而是以自己病情为由,自我放松,自我珍惜,那种苦情,那种无奈,真让人揪心裂肝。特别是文章最后一句:“今夜就不写了,病着,又流了那么多泪,早点睡。”令人读后不禁泪眼酸楚。参照文中说陈先生自诩长风居士而终不得悠闲,想余先生怎么能早睡?对知识分子来说,“早睡”是莫大的奢侈呵!文章这样结束,不尽之意皆在欲语未语之中。让人可思、可想、可感、可悟的,岂是一两个文化人的早逝?

    读完这篇文章,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在这之前的蒋筑英、罗健夫们,也会想起文章之后不久前早逝的路遥、邹志安们……死去的且已去了,活着的难道只能“早点睡”么?我想,这篇文章所弘扬的知识分子忘我征战的精神应该更能激励有志之士走出这“历史的尴尬”,以一种放达、洒脱的步伐开始新的旅程。

    下雨天,真好。

    琦君。

    我问你,你喜欢下雨吗?你会回答说:“喜欢,下雨天富于诗意,叫人的心宁静。尤其是夏天,雨天里睡个长长的午觉该多舒服。”可是你也许会补充说:“但别下得太久,像那种黄梅天,到处湿漉漉的,闷得叫人转不过气来。”

    告诉你,我却不然。我从来没有抱怨过雨天。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屋子里挂满万国旗似的湿衣服,墙壁地板都冒着湿气,我也不抱怨。我爱雨不是为了可以撑把伞兜雨,听伞背滴答的雨声,就只是为了喜欢那下不完雨的雨天。为什么,我说不明白。好像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离这纷纷扰扰的世界很远很远。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会到了亲人和朋友,游遍了魂牵梦萦的好地方。优游、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时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链子把它串起来,绕在手腕上。

    今天一清早,掀开窗子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满了水珠,啊,真好,又是个下雨天。

    守着窗儿,让我慢慢儿回味吧,那时我才六岁呢,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里,天亮了,听到瓦背上哗哗的雨声,我就放心了。因为下雨天长工不下田,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可以在热被窝里多躺会儿。这一会儿工夫,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让母亲睡,吵着要她讲故事,母亲闭着眼睛,给我讲雨天的故事;有一个瞎子,雨天没有伞,一个过路人看他可怜,就打着伞一路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却说那把伞是他的。还请来邻居评理,说他的伞有两根伞骨是用麻线绑住的,伞柄有一个窟窿,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过了。伞主人笑了笑,就把伞让给他了。我说这瞎子好坏啊!母亲说,不是坏,是因为他太穷了,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才把伞给他的,伞主是个好心人。在曦微的晨光中,我望着母亲的脸,她的额角方方正正,眉毛是细细长长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线。教我认字的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母亲的长相大概也跟菩萨一个样子吧。

    雨下得愈大愈好,檐前马口铁落水沟叮叮当当地响,我就合着节拍唱起山歌来。母亲一起床,我也就跟着起来,顾不得吃早饭,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顶着雨在院子里玩。阴沟里水满了,白绣球花瓣飘落在烂泥地和水沟里。我把阿荣伯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里,中间坐着母亲给我缝的大红“布姑娘”。绣球花瓣绕着小木船打转,一起向前流。我跟着小木船在烂泥地里踩水,吱嗒吱嗒地响。直到老师来了才被捉进书房。可是下雨天老师就来得晚,他有脚气病,像大黄瓜似的肿腿,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个大筋斗掉在水田里,就不会来逼我认方块字了。

    天下雨,长工们就不下田,都蹲在大谷仓后面推牌九。我把小花猫抱在怀里,自己再坐在阿荣伯怀里,等着阿荣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到我嘴里。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嘴巴干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一双眼睛盯着牌九,黑黑的四方块上白点点,红点点。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东边,一会儿推到西边。谁赢谁输都一样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雨下大了他们没法下田,就一直这样推牌九推下去。老师喊我去练习大字,阿荣伯就会告诉他:“小春肚子痛,喝了午时茶睡觉了。”老师不会撑着伞来谷仓边找我的。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也不知我是否上学了,我就这么一整天逃学。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长工们个个疼我,家里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潮湿的下雨天,是打麻线的好天气,麻线软而不会断。母亲熟练的双手搓着细细的麻丝,套上机器,轮轴呼呼地转起来,雨也跟着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帮着剪线头。她是老花眼,母亲是近视眼,只有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为了帮忙,我又可以不写大小字。懒惰的四姑一点忙不帮,只伏在茶几上,唏呼唏呼抽着鼻子,给姑丈写情书。我瞄到了两句:“下雨天讨厌死了,我的伤风老不好。”其实她的鼻子一年到头伤风的,怨不了下雨天。

    五月黄梅天,到处粘榻榻的,母亲走进走出的抱怨,父亲却端着宜兴茶壶,坐在廊下赏雨。院子里各种花木,经雨一淋,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托着娇艳的花朵。冒着微雨,父亲用旱烟管点着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红,大理花与剑兰抢着开,木樨花散布着淡淡的幽香。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篮子送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洒了我满头满身。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后门摸索进来,坐在厨房的条凳上,咚咚咚敲起鼓子,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郑元和学丐。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听。泪水挂满了脸颊,拉起青布围裙擦一下,又连忙盛一大碗满满的白米饭,请瞎子先生吃,再给他一大包的米。如果雨一直不停,母亲就会留下瞎子先生,让他在阿荣伯床上打个中觉,晚上就在大庭里唱,请左邻右舍都来听。大家听说潘宅请听鼓儿词,老老少少全来了。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发出嘶嘶嘶的声音。煤气灯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大人们都坐在一排排的条凳与竹椅上,紫檀木镶大理石的太师椅里却挤满了小孩,一个个光脚板印全印在茶几上。雨哗哗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咚地也敲得愈起劲。唱孟丽君,唱杜十娘,母亲和五叔婆她们眼圈都哭得红红的,我就只顾吃炒米糕、花生糖。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作他的“唐诗”去了。

    八九月台风季节,雨水最多,可是晚谷收割后得靠太阳晒干。那时没有气象报告,预测天气好坏全靠有经验的长工和母亲抬头看天色。云脚长了毛,向西北飞奔,就知道有台风要来了。我真开心,因为可以套上阿荣伯的大钉鞋,到河边去看涨大水,母亲皱紧了眉头对着走廊下堆积如山的谷子发愁,几天不晒就要发霉的呀,谷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绿色的麯。母亲叫我和小帮工把麯一粒粒拣出来,不然就会愈来愈多的。这工作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来,麯会愈来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滚在谷子里拣麯,不用读书了。母亲端张茶几放在廊前,点上香念太阳经,保佑天快快放晴。太阳经我背得滚瓜烂熟,我也跟着念,可是从院子的矮墙头望出去,一片迷濛。一阵风,一阵雨,天和地连成一片,看不清楚,看样子且不会晴呢,我愈高兴,母亲却愈加发愁。母亲何苦这么操心呢。

    到了杭州念中学了,下雨天可以坐叮叮咚咚的包车上学。一直拉进校门,拉到慎思堂门口。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场上体育课,改在健身房玩球,也不必换操衣操裤。我最讨厌灯笼似的黑操裤了。从教室到健身房有一段长长的水泥路,两边碧绿的冬青,碧绿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健身房后面。同学们起劲地打球,我撑把伞悄悄地溜到这儿来,好隐蔽,好清静。我站在法国梧桐树下,叶子尖滴下的水珠,纷纷落在伞背上,我心里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因为我想念远在故乡的母亲。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为在幼年时,只有雨天里,我就有更多的时间缠着她,雨给我一份靠近母亲的感觉。

    星期天下雨真好,因为“下雨天是打牌天”,姨娘说的。一打上牌,父亲和她都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电影,邀同学到家里,爬上三层楼“造反”,进储藏室偷吃金丝蜜枣和巧克力粒,在厨房里守着胖子老刘炒香喷喷的菜,炒好了一定是我吃第一筷。晚上,我可以丢开功课,一心一意看《红楼梦》,父亲不会衔着旱烟管进来逼我背古文观止。唏哩哗啦的洗牌声,夹在洋洋洒洒的雨声里,给我一万分的安全感。

    如果我一直长不大,就可一直沉静在雨的欢乐中。然而谁能不长大呢?人事的变迁,尤使我于雨中俯仰低徊。那一年回到故乡,坐在父亲的书斋中,墙壁上“听雨楼”三个字是我用松树皮的碎片拼成的。书桌上紫铜香炉里,燃起了檀香。院子里风竹萧疏,雨丝纷纷洒落在琉璃瓦上,发出叮咚之音,玻璃窗也砰砰作响。我在书房中抽一本白香山诗,学着父亲的音调放声吟诵。父亲的音容,浮现在摇曳的豆油灯光里。记得我曾打着手电筒,穿过黑黑的长廊,给父亲温药。他提高声音吟诗,使我一路听着他吟诗的声音,不会感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沥的风雨中,他吟诗的声音愈来愈低,我终于听不见了。

    杭州的西子湖,风雨阴晴,风光不同,然而我总喜欢在雨中徘徊湖畔。从平湖秋月穿林荫道走向孤山,打着伞慢慢散步,心沉静得像进入神仙世界。宋朝的隐士林和靖,妻梅子鹤,终老是乡,范仲淹曾赞美他“片心高与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钩台。犹笑白云多自在,等闲因雨出山来。”想见这位大文豪和林处士徜徉林泉之间,留连忘返的情趣。我凝望着碧蓝如玉的湖面上,低斜低斜的梅花,却听得放鹤亭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弄笛的人向我慢慢走来,他低声对我说:“一生知已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说:“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游人稀少,静谧的湖山,都由爱雨的人管领了。衣衫渐湿,我们才同撑一把伞绕西冷印社由白堤归来。湖水湖风,寒意袭人,站在湖滨公园,彼此默然相对,“明亮阳光下的西湖,宜于高歌,而烟雨迷濛中的西湖,宜于吹笛。”我幽幽地说。于是笛声又起,与潇潇雨声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声低沉而遥远,然而我,仍能依稀听见,在雨中……

    [鉴赏]

    琦君(1917—),本名潘希真。女,浙江永嘉人。30年代末就读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1949年去台湾。主要散文集有《烟愁》、《红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等十余种。

    琦君享有“以真善美的视角写童年故家的圣手”之称,此文就是明证。

    撩人的淅淅沥沥雨珠,轻敲慢打拨动了作者的心弦,对故乡的魂牵梦绕化成了一组组童年故家生活的美好回忆:雨天“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里”听故事的惬意;冒雨放漂,顽皮戏嬉的稚气;听唱鼓儿词,犹如办喜事般的红火开心……伴着雨声我们与作者重温了童年欢乐的时光。伴着雨声“蓦然回首”,人事变迁,物我不再,那心灵的伊甸园已离我远去,令人怅然!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余光中语)雨声不断,回忆不绝。回忆的甜美更加重了思乡的苦涩。作者于平淡朴实,明朗率真的叙述中,融注了深情,使全文流溢出一种淡淡的诗韵。

    文章结尾处,作者随手援引了范仲淹的古诗,并适时插入风趣的话语,以此来化解那不能自禁的愁绪,充分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与文字功力。

    脚印。

    王鼎钧。

    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

    你该还记得那个传说,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都拣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铺上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密密的树林里,在黄叶底下,拾起自己的脚印,如同当年捡拾坚果。花市灯如昼,长街万头攒动,我们去分开密密的人腿捡起脚印,一如当年拾起挤掉的鞋子。想想那个湖!有一天,我们得砸破镜面,撕裂天光云影,到水底去收拾脚印,一如当年采集鹅卵石。在那个供人歌舞跳跃的广场上,你的脚印并不完整,大半只有脚尖或只有脚跟。在你家门外窗外后院的墙外,你的灯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阴影所及,我的脚印是一层铺上一层,春夏秋冬千层万层,一旦全部涌出,恐怕高过你家的房顶。

    有时候,我一想起这个传说就激动,有时候,我也一想起这个传说就怀疑。我固然不必担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负载多少脚印,一如无须追问一根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可是这个传说跟别的传说怎样调和呢,末日大限将到的时候,牛头马面不是拿着令牌和锁链在旁等候出窍的灵魂吗,以后是审判,是刑罚,他哪有时间去捡脚印;以后是喝孟婆汤,是投胎转世,他哪有能力去捡脚印。鬼魂怎能如此潇洒、如此淡泊、如此个人主义?好,古圣先贤创设神话,今圣后贤修正神话,我们只有拆开那个森严的故事结构,容纳新的传奇。

    我想,捡脚印的情节恐怕很复杂,超出众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连你的脚印一并收拾妥当。如果捡脚印只是一个人最末一次余兴,或有许多人自动放弃,如果事属必要,或将出现一种行业,一家代捡脚印的公司。至于我,我要捡回来的不止是脚印。那些歌,在我们唱歌的地方,四处有抛掷的音符,歌声冻在原处,等我去吹一口气,再响起来,那些泪,在我流过泪的地方,热泪化为铁浆,倒流入腔,凝成铁心钢肠,旧地重临,钢铁还原成浆还原成泪,老泪如陈年旧酿。人散落,泪散落,歌声散落,脚印散落,我一一仔细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细斟满葡萄美酒。

    也许,重要的事情应该在生前办理,死后太无凭,太渺茫难期。也许捡脚印的故事只是提醒游子在垂暮之年作一次回顾式的旅行,镜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这旅程的终站,当然就是故乡。

    人老了,能再年轻一次吗?似乎不能,所有的方式都试验过,失败了,但是我想有个秘方可以再试,就是这名为捡脚印的旅行。这种旅行和当年逆向,可以在程序上倒过来实施,所以年光也仿佛倒流。以我而论,我若站在江头江尾想当年名士过江如鲫,我觉得我二十岁。我若坐在水穷处,云起时看虹,看上帝在秦岭为中国人立的约,看虹怎样照着皇宮的颜色给山化妆,我十五岁。如果我赤足站在当初看蚂蚁打架看鸡上树的地方让泥地由脚心到头顶感动我,我只有六岁。

    当然,这只是感觉,并非事实。事实在海关关员的眼中,在护照上,事实是访旧半为鬼,笑问客从何处来。但是人有时追求感觉,忘记事实,感觉误我,衣带渐宽终不悔。我感觉我是一个字,被批判家删掉,被修辞学家又放回去。我觉得紧身马甲扯成碎片,舒服,也冷。我觉得香肠切到最后一刀,希望是一盘好菜。我有脚印留下吗,我怎么觉得少年十五二十时腾云驾雾,从未脚踏实地?古人说,读书要有被一棒打昏的感觉,我觉得“还乡”也是,四十年万籁无声,忽然满耳都是还乡,还乡,还乡—你还记得吗?乡间父老讲故事,说是两个旅行的人住在旅店里,认识了,闲谈中互相夸耀自己的家乡有高楼。一个说,我们家乡有座楼,楼顶上有个麻雀窝,窝里有几个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么,窝破了,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幼雀破壳而出,还没等落到地上,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飞了。所以那些麻雀一个也没摔死,都贴地飞行,然后一飞冲天。你想那座高楼有多高?愿你还记得这个故事。你已经遗忘了太多的东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许多人名地名。怎么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名地名,应该与我们的灵魂同在,与我们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样使用你的记忆呢。

    ……那旅客说:你想我家乡的楼有多高?另一个旅客笑一笑,不愠不火,我们家乡也有一座高楼,有一次,有个小女孩从楼顶上掉下来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长成一个老太太。我们这座楼比你们那一座,怎么样?

    当年悠悠,一心想奔过去看那样高的楼,千山万水不辞远。现在呢,我想高楼不在远方,它就是故乡,我一旦回到故乡,会恍然觉得当年从楼顶跳下来,落地变成了老翁。真快,真简单,真干净!种种成长的痛苦,萎缩的痛苦,种种期许种种幻灭,生命中那些长跑长考长歌长年煎熬长夜痛哭,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昨日今我一瞬间”,不容庸人自扰。这岂不是大解脱,大轻松,这是大割大舍大离大弃,也是大结束大开始。我想躺在地上打个滚儿恐怕也不能够,空气会把我浮起来。

    [鉴赏]

    王鼎钧(1927—),山东临沂县人,40年代后期去台湾,曾先后任台湾报刊主编、总编。主要散文集有《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及《情人眼》、《碎琉璃》、《海水·天涯·中国人》等。

    乡愁作为台湾文学创作的母题,已被不同作家,从不同层面加以吟诵。王鼎钧的《脚印》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解构一个与脚印有关的传说开始,运用大胆想象和虚实相生的变形手法来抒发自己的乡愁之情,使作品别开生面,耐人寻味。

    人死后,作为人生旅途的印迹,那一串串脚印在作者的笔下被描述得是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意:纵然是原来走过的桥已塌,坐过的船已沉,河岸已变成水坝……只要鬼魂重到,他生前的脚印便会一个个浮上来。春夏秋冬脚印层层叠叠,蔚为壮观;纵然肉体消亡,灵魂却不肯离去,还要忙着捡拾生前的脚印,对人生作一次总结性的“回顾展”。传说想象中的“捡脚印”又何尝不是一次悲壮的人生巡礼!因为人生的种种滋味尽在这些无言的脚印中!难怪作者会“我一想起这个传说就激动”。

    其次作者撷用乡间故事,将人的一生喻为从高楼跌下来的一瞬:犹如一个小女孩,从高楼顶掉下来,落地即变成老妪。生命真如这一瞬般的简单,干脆!“昨日今我一瞬间”,不容庸人自扰,充分显示了作者的一种放达的人生境界。

    选用传说、故事,并加以解构、拓展、点化,融进作者的感悟,使作品别开生面,顿生新意,这正是王鼎钧散文独特魅力所在。

    水问。

    简媜。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成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回于水陆的边缘,羞怯地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碎断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而千里迢迢岂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秩序又怎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地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地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便,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从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化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缚进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貌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惟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地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生要共飞过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水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飘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棘丛生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地久天长”;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的一条路,没听过这个方向……你想起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亡佚成断简残篇的失散的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看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体。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给春泥,把一身姿态托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

    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

    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蜃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

    且守护这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划。

    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

    且让相识相知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

    让长年分离的,偶然相遇。

    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

    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的女子,魂归来兮。

    [鉴赏]

    简媜(1961—),本名简敏女贞,女,台湾宜兰人。毕业于台大中文系。是《台湾文学经典》最年轻的入选者。著有散文集《水问》、《只缘生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书》、《下午茶》、《女儿红》、《红婴仔》等十余种。

    《水问》作为简女贞青春期的作品,诚如作者自己所说是“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是那样“倔强”,“渴望着美善的爱”(见《如水合水—序〈水问〉》)。

    阅读这篇散文,首先应注意的是它的题记,作者交待了写作此文的缘由及主旨—“纪念那名女子并追悼自己”。

    文章开篇作者为醉月湖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之多,之粗,并成为某些人茶余饭后传阅的资料而深感不平,她大胆发出疑问:“天空这么温柔”,“大地这么宽厚”,“为何你要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作者的回答是“信念”,是“誓约”是命运。已死的魂灵经过千年的流离才能重来人间红尘,尽管人间的鹊桥、气候、箪食瓢饮都不如天庭那般绚丽清明,但是“深挚的痴爱”却是“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可惜的是“坚信的誓约”,犹如四月残飘的柳絮,轻飘无根;企盼的“天长地久”,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人间的情爱离了又聚,聚了又散。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在杜鹃鸟(杜宇)“不如归去”的声声呼唤中,你决绝地将所有的人间恩爱双手归还而去。但离去的魂灵依然柔情不死,仍在“字字叮咛”活在人间的情侣们,要他们知晓并牢牢记取:

    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

    爱字不易写!(要认真勾勒这一笔一划)作者将一个凄婉的传说故事,给予至情至美的诠释,并融注了自己的体悟。

    作品文词典丽繁复,句法流动而鲜活,排比句,设问句大量使用,造成一种文势,读后让人怦然心动。

    垂柳与白杨。

    唐弢。

    在春天里我爱繁枝密叶的垂柳。

    试设想溪边湖畔,当黄昏推出新月,水面浮上薄雾的时候,有三两柔条,在银光里飘拂,且不说栖莺系马,曾绾住离人多少相思,只看她泪人儿似的低头悄立,恰像有一腔冤抑,待向人细诉。

    你曾为她的沉默而动心吗?

    在秋天里我爱萧萧的白杨。他是个出色的歌者。风前月下,拖着瘦长的身影,似流浪的诗人,向荒原踯躅,独个儿与地下人为邻。兴来时引亢高歌,更无须竖琴洞箫,有墙下的促织与田间的络纬相和。你不听见那曲子吗?郁勃苍凉,如猿鸣狐啼,聆余音哀转,小楼一角,正有人潸然泪下哩。

    你的眼角湿了,是为他的孤独吗?

    [鉴赏]

    唐弢(1913~1992),原名端毅,浙江宁波人,作家、文学史家。主编有《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有散文集《春涛集》、《回忆·书简·散记》、《晦庵书话》、《生命册上》等。

    《垂柳与白杨》是一篇情辞并荗的散文诗。作者别出心裁地把风格迵异的两个物种相提并论,并描绘得栩栩如生。给读者的印象是:垂柳柔情如水;白杨刚毅如山。这样鲜明的对比,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春天的垂柳—沉默的她。作者巧妙地将垂柳人格化,赋以人的生命、性格、情感,给我们展开了一幅动人的画卷。春天推开冰雪的被褥,万物复苏,鹅黄浅绿,鸟语花香。虽一派美好景象,却每每牵动无数愁肠。随风轻飏、婀娜多姿的垂柳,在古人那折柳送行的习俗中早就成了离情别意的象征物。“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李白《忆秦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周邦彦《六丑》),是为显例。读唐弢笔下的垂柳,我们多少可以感觉到与那些古代名句中难舍旧梦、情意绵绵相仿佛的意境。一个多情、哀怨、沉默的她,一个被相思煎熬满腹柔情却无人对说的泪人儿,一个春愁无限、怅惘无边的古代思妇依稀向我们走来。

    秋天的白杨—孤独的他。秋气肃杀,万物凋零。而挺拔倔强的白杨迎风挺立,它(他)伟岸、孤独、高傲、刚强而又凄苦忧伤。踽踽独行的身影何时能变得矫健轻松?何日能有欢乐降临抹平那紧锁的眉间,抹去脸上写满的忧伤?……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含无垠”(王夫之《姜斋诗话》)。情与景的有机交融使作者的情感抒发有了无限的深度和广度。作者借助丰富的情感意象,塑造了两个包蕴丰厚、动人心魄的艺术形象,给读者以强烈的情绪感染。它像一首声情并茂的怨歌久久回响耳际,令我们心绪难平、情不能已。

    作者运用拟人手法,以物写人,化景物为情思,着意营造了一个情景交融、使人心旌摇曳的情绪氛围,从而,引起读者的遐思。所以说其拟人手法的纯熟运用是文章发人深省的重要因子。

    文章短小精悍,语言精炼,寓意深刻,耐人寻味。

    塔。

    余光中。

    一放暑假,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发妙鬘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于是这座黝青色的四层铁塔,完全属他一人所有。永远,它矗立在此,等待他每天一度的临幸,等待他攀登绝顶,阅览这不能算小的王国。日落时分,他立在塔顶,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一时暮色匍匐,万籟在下,塔无语,王亦无语,惟钢铁的纪律贯透虚空。太阳的火球,向马利兰的地平下降。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频震于乌鸦的不谐和音。鸦声在西,在琥珀的火堆里裂开。西望是艳红的熔岩,自太阳炉中喷出,正淹没当日南军断肠之处,今日艾森豪的农庄。东望不背光,小圆丘上,北军森严的炮位,历历可数,华盛顿在南,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同一条公路,北驶三里,便是盖提斯堡的市区了。这一切,这一圈连环不解的王国,完全属他一人所有。

    盖提斯堡啊,盖提斯堡。他的目光抚玩着小城的轮廓。来这里半年,他已经熟悉每一条街,每一座有历史的建筑。哪哪,刺入晚空的白塔尖,是路德教堂。风雨打黑的是文学院的钟楼,雉堞上栖着咕咕的野鸽。再过去,是黑阶白柱的“老宿舍”,内战时,是北军骑兵秣马的营地。再过去,再过去该是他的七瓴古屋的绿顶了,虽然他的眼力已经不逮。就在那绿顶下,他度过寥落又忙碌的半年,读书、写诗、写长长的航空信,翻译公元前的古典文学,为了那些金鬘的,褐鬘的女弟子,那些洋水仙。那些洋水仙。纳伯克夫称美国的小女孩做nymphet。他班上的女孩应该是nymph,他想。就在那绿得不可能的绿顶下,那些洋水仙,那些牛奶灌溉的洋水仙,像一部聪译小说的女角那样,走进去,听他朗吟缠绵的“湘夫人”,壮烈的“国殇”,笑他太咸的鱼,太淡的黑莓子酒。他为她们都取了中国名字。金发是文葩。栗发是倪娃。金中带栗的是贾翠霞。她们一来,就翻出他的牙筷,每样东西都夹一下。最富侵略性的,是文葩,搜他的冰箱,戴他的雨帽,翻他的中文字典,皱起眉毛,寻找她仅识的半打象形文字。他戏呼她们为疯水仙,为希腊太妹,为bacchanals,他始终不能把她们看清楚,因为她们去得太快,晃得太厉害。因为碧睛转时,金发便跟着飘飏。她们来时,说话如吟咏,子音爽脆,母音柔婉。她们走时,公寓里犹晃动水仙的影子。他总想教她们停下来,让他仔细阅读那些瞳中的碧色,究竟碧到什么程度。

    但塔下只有碧草萋萋。晚风起处,脚下的新枫翻动绿阴。这是深邃的暑假,水仙们都已散了,有的随多毛的牧神,有的,当真回欧洲去了。翠霞要嫁南方的羊蹄人。文葩去德国读日尔曼文学。终于都散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了,正如当初,莫名其妙地聚拢来一样。偌大的一片校园,只留下几声知更,只留下,走不掉而又没人坐的靠背长椅,怔怔对着花后的木兰。牧神和水仙践过的芳草,青青如故。一觉醒来,怎么小城骤然老了三十岁?第一次,他发现,这里的居民多么龙钟,满街是警察、店员、保险商、收税吏、战场向导、面目模糊的游客。闷得发慌的下午,暑气炎炎,蟠一条火龙在林肯方场的顶空。车祸频起,救护车的警笛凄厉地宰割一条大街。

    所以水仙们就这么散了,警笛代替了牧歌。羊蹄踹过的草地上,只留下一些烟蒂。临行前夕,神与犬,纷纷来叩门。“我们会惦记你的,”柯多丽说。“愿你能回来,再教我们。”倪娃拿走他的底片。一下午,羊蹄不断踢他的公寓。虬髯如盗的霍豪华,金发童颜的贝伯纳,邀他去十里外,方丈城的一家德国餐馆,叫Hofbrauhaus的,去大嚼德国熏肉和香肠,豪饮荷兰啤酒。熏肉和香肠他并不特别喜欢,但饮起啤酒来,他不醉不止。笨重而有柄的史泰因大陶杯,满得欲溢的醇醪,浮面酵起一层滃滃的白沫,一口芳冽,顿时有一股豪气,自胃中冲起,饮者欲哭欲笑,欲拔剑击案而歌。唱机上回旋着德意志的梦,舒伯特的梦,舒曼的梦,绞人肚肠的一段小提琴,令他想起以前同听的那人,那人慵嫩的鼻音。他非常想家。他尖锐地感到,离家已经很久,很远了。公寓里的那张双人床,那未经女性的柔软和浑圆祝福过的,荒凉如不毛的沙漠。那夜他是醉了。黄昏的新月下,他开车回去,险险撞在一株老榆树上。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坐在参天的老橡阴下,任南风拂动鬓发,宿酲中,听了一下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鸣禽,也从来未像那天那么想家。他说不出是知更还是画眉。鸣者自鸣。聆者欢喜赞叹地聆听。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他相信自己的发上淌得下沁凉的绿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耸着。黄河流着。而国已破碎,破碎,如一件落地的瓷器。东方已有太多的伤心,又何必黯然,为几个希腊太妹?他想起,好久,好久没接触东方的温婉了。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他幻想,自己在抚弄一只手,白得可以采莲的一只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向一只娇小的耳朵,乌发下的耳朵。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第三天,停车场上空落落的,全部走光了。园是废园。城是死城。他缓缓走下无人的林荫道,感到空前的疲倦。只有他不能离开,七月间,他将走得更远,他将北上纽约,循传说中惧内猎人的足迹,越过凯茨基山,向空阔的加拿大。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像一个白发的老兵,独守一片古战场。小城四郊的墓碑,多于铜像,铜像多于行人。至少墓碑的那一面很热闹,自虐而自嘲地,他想道。至少夜间比昼间热闹。夜间,猫眼的月为鬼魂唱一整个通宵,连窗上的雏菊也失眠了,电影院门口的广告画,虚张声势,探手欲攫迟归的行人。只有逃不掉的邮筒,患得患失地伫立在街角。子夜后的班车,警铃叮叮,大惊小怪地踹过市中心,小城的梦魇陷得更深。为何一切都透明得可怕?这里没有任何疆界。现在覆叠着将来。他走过神学院走过蜡像馆走过郁金香泣血的方场,但大半的时间,他走在梦里走在国内走在记忆的街上。这种完整而纯粹的寂寞,是享受,还是忍受,他无法分辨。冰箱充实的时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讲一句话。信箱空洞的时候,他似乎被整个世界所遗忘,且怀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顶,立在钢铁架构的空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人亦冷漠而疏远。何以西方茫茫,东方茫茫?寂寞是国,我是王,自嘲兼自慰,他想。她来后,她来后便是后,和我同御这水晶的江山。她来后,一定带她来塔顶,接受寂寞国臣民的欢呼,铜像和石碑的欢呼,接受两军铁炮冥冥的致敬,鼓角齐奏,鬼雄悲壮的军歌。她来后,一定要带她去那张公园椅上,告诉她,他如何坐在那椅上,读她的信。也要她去抚摸街角的那个信箱,那是他所有航空信的起站。她来后,一定要带她去那家德国餐馆,要她也尝尝,那种冰人肺腑的芳冽,他想。

    她来后。她来后。她来后。他的生命似乎是一场永远的期待,期待一个奇迹,期待一个蜃楼变成一座俨然的大殿堂。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灵魂,不可能的印第安雷鸟,不可能柔驯地伏在此时时刻的掌中,它的翅膀更喜欢过去的风,将来的云。他钦羡英雄和探险家,羡他们能高度集中地孤注一掷地生活在此时此地,在血的速度呼吸的节奏,不必,像他那样,经常病态地生活在回忆和期待。生死决斗的武士,八肢互绞的情人,与山争高的探险家,他钦羡的是这些。他更钦羡阿拉伯的劳伦斯,同一只手,能陷城,也能写诗,能测量沙漠,也能探索灵魂,征服自己,且征服敌人。

    但此刻,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一人。鸦已栖定。落日已灭亡。剩下他,孤悬于回忆和期待之间,像伽利略的钟摆,向虚无的两端逃遁,而又永远不能逸去,剩下他,血液闲着,精液闲着,泪腺汗腺闲着,愤怒的呐喊闲着。剩下他,在恐惧之后回顾恐惧,危险之前预期危险。对于他,这是过渡时期,渡船在两个岸间漂摆。这是大征伐中,一段枕剑的小小假寐。因为他的战场,他的床,他的沙漠在中国,在中国,在日落的方向,他的敌人和情人和同伴同伴。自从他选择了笔,自从他选择了自己的武器,选择了蓝色的不是红色的血液,他很久没有享受过深邃安详如一座寺院的暑假,如他现在所享受的一样,暑假是时间的奢侈品,属于看云做梦的少年。他用单筒的记忆,回顾小时候的那些暑假,当夏季懒洋洋的长着,肥硕而迟钝如一只南瓜,而他,悠闲如一只蝉。那些椰阴下的,槐阴下的,黄桷树阴下的暑假。读童话,读神话,读天方夜谭的暑假,那时,母亲可靠如一株树,他是树上惟一的果子。那时,他有许多“重要”的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那些暑假呢?那些母亲呢?那些重要的伙伴呢?

    至少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好客的伯母死了,在另一座塔下,那里,时间毫无意义地流着,空间寄托在宗教的租界。是处梵呗如呓,香火在神龛里伸着懒腰。他来自塔的国度。古老的上国已经陆沉,只留下那些塔,兀自顽强地自尊地零零落落地立着,像一个英雄部落的遗族。第二次大战后,他和母亲乘汽船,顺长江东下。舣泊安庆。母与子同登佛寺的高塔,俯瞰江面的密樯和城中的万户灰甍。塔高风烈。迷朦的空间晕眩的空间在脚下,令他感觉塔尖晃动如巨栀,而他是一只鹰,一展翅一切云都得让路。十九岁的男孩,厌倦古国的破落与苍老。外国地理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暑假的下午,半亩的黄桷树阴下,他会对着诱人的地图出神。怔怔望不厌意大利在地中海濯足,多龙的北欧欲噬丹麦,望不厌象牙海岸,尼罗河口,江湖满地的加拿大,岛屿满海的澳洲。从一本日历上,他看到一张风景照片,一列火车,盘旋而上庞伟的落矶山,袅袅的黑烟曳在空中。他幻想自己坐在这车上,向芝加哥,向纽约,一路阅览雪峰和连嶂。去异国。去异国。去遥远的异国,永远离开平凡的中国。

    安庆到盖提斯堡,两座塔隔了二十年。立在这座钢筋的了望塔上,立在二十年的这一边,他抚摸二十年前的自己,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幼稚,带着同情与责备。世界上最可爱最神秘最伟大的土地,是中国。踏不到的泥土是最香的泥土,远望岂能当归,岂能当归?就如此刻,山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青山是青山。俄亥俄之外是印第安纳之外是爱奥华是内布拉斯卡是内瓦达,乌鸦之西仍是乌鸦是归巢的乌鸦。惟他的归途是无涯是无涯是无涯。半世纪来,多少异乡人曾如此眺望?胡适之曾如此眺望。闻一多如此眺望。梁实秋如此眺望。五四以来,多少留学生曾如此眺望?珊瑚色渐渐吸入加稠的怅青,西南仍有一派依恋的余光,盖提斯堡的方向,灯火零零落落地亮起。值得怀念的小城啊。他想,百年前的战场,百年后的公园,盖提氏之堡,林肯的自由的殿堂。一列火车正迤迤逦逦驶过市中心。当日林肯便乘这种火车,来这里向阵亡将士致敬,且发表那篇演说。他预感得到,将来有人会怀念这里,在中国,怀念这一段水仙的日子,寂寞又自由的日子,在另一个战场,另一种战争之中。这次回去,他将是再度加入他的同伴,他将投身历史滔滔的浊流,泳向旋涡啊大旋涡的中心。因为那也是一种内战。文化的内战,精神的内战,我与自己的决斗,为了攻打中国人偏见的巴士底狱,解放孔子后裔的想象力和创造的生命。也许他成功。也许他失败。但未来的历史将因之改向。

    但在回去之前,他必须独自保持清醒的燃烧。就如那边的北极星,冷静地亮着,不失自己的方向,且为其他的光,守住一个定点,夜色部署得很快,顷刻间,恫吓已呈多面,从鼠灰到黝青到墨黑。但黑暗只有加强星的光芒。星的阵图部署得更快,在夜之上,在万籁之上之上,各种姓名的光,从殉道的红到先知的皎白透青,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他仰面向北,发现大熊和小熊开阔而灿明,如一面光之大纛,永不下半旗,那角度,比国内所见的高出许多。抓住冻手的栏杵,他感到金属上升的意志和不可动摇的力量。他感到,钢铁的生命,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如忠于温度的水银,逆流而且上升,达于他的四肢,他的心脏。在一个疯狂的豁然的顷刻,他幻觉自己与塔合为一体,立足在坚实的地面,探首于未知的空间,似欲窃听星的谜语,宇宙大脑微妙的运行。一剎间,他欲引吭长啸。但塔的沉默震慑住他。挺直的脊椎,纵横的筋骨,回旋梯的螺形肠,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音乐。寂寞啊寂寞是一座透明的堡,冷冷地高,可以俯览一切,但离一切都那么遥远,鸟与风,太阳与霓虹,都从他架空的胸肋间飞逝,留下他,留下塔,留下塔和他,在超人的高纬气候里,留下一座骄傲的水晶牢,一座形而上的玻璃建筑,任他自囚,自毀,自拯,或自卫。

    [鉴赏]

    余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生于南京。主要散文集有《右手的缪斯》、《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凭一张地图》、《隔水呼渡》、《逍遥游》、《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鬼雨》、《余光中散文集》、《青青边愁》等。

    这篇散文,作者通过写孤高的“他”黄昏登塔眺望之所见所思,反映出四十年代后期留学海外的中国学者的孤独寂寞的处境和心境。文章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多字,字里行间饱含着海外学者的拳拳爱国之心。

    文章虽然以较多的笔墨写他为洋弟子们散去而黯然伤情,但那仅是一个善感的老师送走他的一批批学生常有的情感经历,短暂地,如一阵云彩掠过心野。文章着重表现的是他心灵深处的故国之思以及对情人的渴恋。他伫立大西洋岸边引颈西望,目断魂销是耸立着的泰山,流淌着的黄河,那世界上最可爱最神秘最伟大的黄土地,还有那“东方的温婉”。他血管里沸腾着炎黄子孙的血,他胸膛里燃烧着一颗中国心。本文的情感闪耀着龙的光,而这深沉的家国之思是那些金发碧眼活泼好动的洋弟子们所未理解的,疏远和淡漠加稠了他的孤寂感。

    同当年许许多多留学生一样,他离开中国,是为了探求救国救民的方略,以求得祖国的富强。留美二十年,学有所成,年富力强。他选择了蓝色的血液—笔杆为武器,期待着投入报效国家的精神文化的战场。但是,请君细细思量:六十年代的祖国已全然不是你去国时记忆中的模样。他,站起来了,犹如巨人,阔步行进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你要攻打中国人偏见的巴士底狱,解放孔子后裔的思想,用什么思想武器?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中国人民早已实现了对旧中国的武器的批判,又运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科学的批判的武器,卓有成效地扬弃着旧文化旧思想。“林肯的自由的殿堂”尽可耸立在太平洋彼岸,但不适合建筑在中国的土地上。隔洋眺望,毕竟烟波渺茫,不若回来望望,再作主张。

    这篇文章艺术构思的巧妙主要在于:把驰骋二十年,纵横三万里的极其丰富的思想活动界定在从黄昏到夜晚的短暂的登临之际中,于有限中表现无限。

    这篇文章所写之景,全是“有我之境”,移情入景,一颗寂天寞地的心和一座寂天寞地的小城构成本文寂寞的意境。营造出思绪驰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氛围,为感情的流露开掘出自然的渠道,从而升华了文章的主题。

    船。

    亮轩。

    依稀记得有人说过,人类最早都是住在水边的,那么,喜欢船,大概也是远古相传的根性之一了。

    船越小越迷人。记得最清楚的船,竟是遥远的童年中的一叶扁舟。多半的时间,都泊在门前的一颗柳荫下,那条小河,不知道是哪一条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宽仅丈余。河的对岸是不见边际的水田,河水太静了,浮萍生得一层又一层,用柳条子都拨不开来,跨下三两级青石板砌成的渡头,就可以迈上这一条拢在凝碧中的小舟。夏天,太阳再大,也晒不到它,只余得金光点点。船拴在树干上,划出去的本领当时却没有,只能抓牢一把垂柳,轻轻的来回荡几荡,看那些挨着船缘的萍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有时什么也不做,悄悄的躺在船里,聆听隐身在柳枝里的蝉鸣,结果就那么沉沉的睡着了。在小船上很容易睡着,即便是这么一道极小的支流,也接连着大海潮汐的脉搏,总有点轻微的起伏,仿佛母亲的胸脯。

    小河很曲折,通到什么地方,从来没有乘这条小船出去过,不得而知。每次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的划着桨摇出去,周折回转中渐渐的小了,笑声也渐渐的远了,总禁不住对连接着小河的遥远世界充满向往之情。

    差不多的小船,曾经跟随在长辈身边坐过,好像很窄,窄得两只手可以分别搭在船缘两侧。船身虽小,吃水却很深,趴在船边,鼻尖几乎都可以触到水面。船上有桨,也有竹篙,因为河道在水田间转折,所以用篙撑一撑田垄也就行了,用桨的机会很少,水真是清得可以,船首掠过,经常惊动了原来潜藏在岸边水草丛里的游鱼,大大小小黑灰色偶尔闪动着鳞光的影子,箭一般的四下里迸射开去。一个孩子就可以那么一直趴在船头,看水草依依的舒缓着手臂衣带,看游鱼你争我夺,一直趴到自己的口水都滴到河里。

    两岸的稻田别有景致,因为河道低,田坪高,于是重重青碧碧的禾苗便直接以青空白云为衬底了,说也奇怪,就是那么一程又一程的碧绿,怎么也看不腻。偶尔有一两只白鹭滑翔而降,怎么停下却看不到了。若是到了快收成的时候,燕子特别多,燕子能飞又能叫,也许是因为在空中的关系,叫声听起来非常遥远,一层一层浪涛般的传入耳鼓,那一片天空,全都是属于燕子的。“桃红柳绿”的事情真有,硬是参差夹岸,凑巧了小舟真从树梢底下穿过,见过这般风景的人,不能不相信“桃花源记”。

    回程时多半已是薄暮时分,船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物事。恐怕是心理因素,总觉得船也累了,走得也慢了。习习凉风徐徐拂来,那一股轻柔的水声却不容易用文字写出,岸边摇摇的芦花,在夕阳余晖中金光闪闪。最近看到一幅摄影作品,三两支芦苇迎风招展,背景是一片蓝得几乎可以撕下一块来的天空,不觉眼眶子湿湿润润的。

    告诉你,我乘过扬子江上的江轮。别的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一天清晨,我起得比谁都早,一个人兴冲冲的上了甲板。江面上雾很浓,默沉沉的江水灰蒙蒙的,泊在江上的轮船随着暗涌的浪头起起伏伏,冷然间船上的汽笛梆的鸣了一下,声音就那么样,仿佛贴着水面飘散开去,不一会又听到另一声远处传来的汽笛。那是另一只江轮的呼应,但听不出来到底在什么方向,接着汽笛声越来越多,此起彼落,居然把雾也给冲散了,远远近近的轮船,并不太多,却一艘一艘的现出身子,船都不大,而且很老,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处得最融洽,一看就知道。斑斑剥剥的漆痕都是骄傲的表记。到船身映染上晨曦时,岸边的江村也就清晰可辨了,早起的妇女已经在水边一级一级的石板渡口上洗衣服,捣衣的杵声与鸡鸣彼此遥遥呼应。然后江轮轰隆轰隆的烧起锅炉,马上又要开始一天的航程。

    台湾的河川多石多沙,深浅无常,不适合于舟行,况且有的是火车汽车,更不必要坐船。内河的轮船根本不必有,便是小舟,也是论时计酬。从那里划出去,便一定要回到那里来。登舟之前,付押金,看表计时,船家一阵子吆喝,情调尽失。比较令人怀念的小舟情趣,算算也在二十年前了。那时新店碧潭远不如今天热闹,偏偏潭水比诸现在既清且宽,夏天租船来划是凑热闹,不是我要说的这回事。我是说冬天,奇怪的亚热带地区的人,怎么会以为船只宜在夏天划?不过这样也好。

    冬天船家都歇了业,好在要租还是可以租到,而且还便宜些,运气好的话,潭面上只有自己的一条船,也要清早去,那时台北新店间还有小火车,就乘小火车去划船。五块钱新台币,可以划一早上,而且绝不会与别的船相撞。

    冬天潭水格外的清,寒流来了的时候最好,那一阵冷,可以把人冷回童年去。还有水的气味,清香清香的,在夏天可闻不到,夏天有的是一种奇怪的腥气。潭面上冬天落叶比较多,其间或有枯枝浮沉。此时可以无所为而为的荡舟,有时仅仅为了细读一片红叶,竟曲曲折折了好半天,兴致高的话,可以沿着陡峭的岩石边划,从吊桥划到湍急的上游,也得消遣掉一两个钟点。划划停停停停划划更好,收了桨伸直了身子躺在船里,只见到天上的浮云,只听到耳际拍打着船身的水声,想像“碧波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是无上的享受。冬天也不会有人来兜售卤菜还是卖汽水。有时飘着飘着,头顶出现了一片树影,于是不必起身也知置身何处,这是说你常常去划,熟识潭边的一树一石。在刻着“美和”二字的石壁边有一个洞,恰巧能容一舟,相传这是一个“情人洞”,我却是独自进去,大概由于空气回流之故,仔细点可以听出特别的声音,好像在一个大蚌壳里。耳边不停的有这种声音,又格外的阴冷,洞外的浮光掠影便好似隔了一层,别绕风致。洞壁水光掩映,真会令人疑惑是否全然置身水中。冬日碧潭荡舟的唯一遗憾,是不可在舟中睡着,下游有坝,万一飘流到坝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固然是唯一的遗憾,这个遗憾也非常遗憾。

    这个遗憾在另外一个地方就没有了,但不能常去,有的时候几年捞不着机会去,就是日月潭。日月潭现在也很热闹了,不论冬夏,不过有心的话,还是可以找出玩法,我的办法依然是打清晨的主意,稍稍费事了点,不过还是值得。

    是这样的,早一天先跟船家打好交道,告诉他你明天清早就要划船,约定好时间,第二天天色微明中就起床登舟。日月潭很大,好像是八百公顷,尽够划的,潭面宽广,风浪当然不再是碧潭的那种等级,不识水性就不必尝试了。

    斯时斯景中,天地扁舟之感,最是透澈敏锐。日月潭山色奇佳,朦胧中,李义山的,“永忆江湖悲白发’,便是黑发人也摸索得出一二分神髓。潭面薄雾轻拢,随着船头无声息的分开,时而一重水烟急掠而过,又轻轻卷起,散化得无踪无影,一如平镜的潭水,沉睡了一夜,却被我的一对轻桨悄悄划破,天地造化,此时真觉享受得太过份。四面翠峦围绕,所以阳光也来得特别迟些,不过看得到,在山头,先是薄薄的镶一层金边,渐次扩大,终于满山金黄,不过还是不见得就会照射到小舟上来,远处山巅的慈恩塔最耐看,“远山近水迷向背,只凭孤塔认西东”,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现代的观光客也真勤快,早上八点半就开始行动,他们集体乘大船,马达轰隆轰隆的转动起来,速度很快,一会儿上光华岛,一会上德化村,好像是为了上岸才乘船来的。汽船激起很大的波浪,把小舟高高擎起低低放下,那就不如回旅馆去吃早点了。

    月夜荡舟的滋味倒从来没有机会品尝,应该是很动人的,否则哪里来的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一番快意,值得含着泪去体验,也许拿性命交换也不惜。苏东坡的“临江仙”里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当时一定有过这么样的冲动,好在那一夜他仅仅是立在岸边听听江声,有此感触罢了,要不然我们就损失了大半个苏东坡了,这还了得。

    画家画船,石涛的一幅予人印象深刻,图中有一叶扁舟,船头上坐着一个人,一双赤足就任情浸在江流里,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啊!不消说船桨自是闲在一边,画上有题句,好像是“春水才深二三尺,野航恰渡两三人。”其实春水一点也不浊,这大概就是石涛的妙处。中国传统诗文绘画中船的故事是说不穷的,其中最耐人回味的,当属李清照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那是“春尚好”的“尚”字,配上欲荡舟而未荡舟的慵懒,岂止迷死赵明诚一人呢!

    船的种种,看来是说不完的了。唉!

    [鉴赏]

    亮轩(1942~),生于四川北培,祖籍辽全县。现于台湾从事文学创作,著有散文集《石头人语》、《说亮话》等。

    在作者清谈如诗的叙述中,“船”满载诗情画意向我们走来,它情趣盎然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给读者带来恬静悠远的心境。

    文章开篇就写到:“人类最早都是住在水边的,那么,喜欢船,大概也是远古相传的根性之一了。”这样开宗明义,使读者的心上了作者“船”,去领略作者独特的审美趣味。

    这篇文章描写景物的一大特色是不重语言上的刻意雕琢,而重在抒写一种情趣,一种感受,追求一种脱俗的情韵。写到“船”,作者认为“船越小越迷人”,于是那遥远的童年生活中“拢在凝碧中的小舟”便使他难以忘怀。扁舟一叶,轻载着一颗小小童心,荡漾在水草游鱼之间,那是一幅多么和谐的舟行图啊!即使是乘座江轮,作者认为也是“船身不大,而且很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处得最融洽”。作者主张冬天划船,为了突出冬天划船的情趣、情韵,以夏天作反衬:“冬天潭水格外的清”,水的气味是“清香清香的”,而“夏天有的是一种奇怪的腥气”,“潭面上冬天落叶比较多,其间或有枯枝浮沉。”作者写道,月夜荡舟的滋味从未品尝过,但那“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快意,“值得含着泪去体验,也许拿性命交换也不惜”。作者还写了那“春水才深二三尺,野航恰渡两三人”的妙趣,李清照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娇慵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经过作者对景物细致观察、精微体验以后,从心灵深处发出的诗意感受,表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回归自然,并与自然达到和谐统一的审美情趣。

    画坛有“胸中脱出尘俗,自然邱壑内营,自我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董其昌《画旨》)的经验之谈。作画如此,写散文亦然。本文作者笔下的山水草木,鸟兽虫鱼都有真情真意,极富情趣,这与作者“胸中脱出尘俗”有关,因而文章具有一种脱俗的情韵,令人回味。

    《船》是一篇写景极为出色的散文。作者在文中写的是自己与船结缘的始末,乘船观景的体验,抒发的却是自己爱山、爱水、爱大自然的高雅情趣。我们读了不由得被作者笔下那美丽的景色所吸引,被作者那一以贯之的一颗活泼的童心所陶醉。

    我的四季。

    张洁。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任。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这样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到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那希望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更为谦卑。

    每天,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子的那片土地,想象着它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嬰儿。我知道:人要是能够期待,就能够奋力以赴。

    夏日,我曾因干旱,站在地头上,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那是怎样地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阵风强了一点,把那片载着雨滴的云朵吹了过去,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过,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

    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于是,我不再妄想,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没有充分的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发现没有带上盛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惨痛的过失—真的,那并非不能,让人真正痛心的是在这里:并非不能。我顿足,我懊恼,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不应该怨天尤人,会有一个时辰,留给我检点自己!

    我眼睁睁地看过,在无情的冰雹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在细弱的稻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养它,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永远没有尝受过成熟是怎么一种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愿将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冰雹……善良过分,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为它挡过这次灾难,它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却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心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欢乐。但我并不因我的谷粒比别人的干瘪便灰心或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我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落的雪花、落漠的田野,或是数点那光秃的树枝上的寒鸦?不,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但愿只是别人欠我),那最后的日子,便会心安得多!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

    未来的四季将属于另一个新的生命。

    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演绎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过的一切。

    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

    [鉴赏]

    张洁(1937~),生于北京,祖籍辽宁。当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含羞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及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等。

    人生犹如四季,蕴含着生命的劳作、艰辛、期待、收获四个部分。在人生的旅途上,失败的痛苦与成功的欢乐往往相伴而行,只有不断地反思,才能有目的地前行。

    人生,有播种的春,有耕耘期待的夏,有收获的秋,也有在严寒里回顾四季和展望四季的冬。四季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但每个人的四季却又是迥异的。

    张洁的四季,充实、丰满、勤劳、坎坷。她用“细瘦的胳膊”,“汗流浃背,四肢颤抖”,咬紧牙关,拚却全身力气在不毛之地上开垦、播种,像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世的婴儿那样,期待着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在夏日干旱的土地上,她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带来雨滴的云朵,但是期望落空了,风,“吹到另一片土地上”。她再历尽艰辛找到了水源,但又因疏忽未带容器而无法盛水。她又眼看正在灌浆的谷穗因无情的冰雹夭折。秋天,她虽然收获的是干瘪的谷粒,但她却“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她不灰心,不丧气,因为这里有“又酸又苦的欢乐”,“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邻人不会懂得,与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在冬天,她冷静地检点自己,为的是“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

    马克思说:“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是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人类的生命活动之所以是自由的,就在于人的生命活动具有目的。人能在一生中,用自己的双手进行劳动,用劳动创造新的生活,新的世界。同时,人的生命活动又是自觉的,因为人不仅有目的,而且还能进行反思,对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进行再思考。有目的,人生就有前行的方向,有达到目的而历尽艰辛、百折不挠的意志精神,生活不单调而丰富,不贫乏而充实。能反思,他就能不断总结经验,不断诞生新的自我。在收获谷物的同时,还收获人生。在生命的黄昏里,永远不会“哀叹和寂寞”。

    “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我们要珍惜和把握生命的每一天,莫让它白白地流逝。但愿我们每个人的四季,都在目的和反思中度过,每个人的四季都充满了艰辛和欢乐。即使在生命的黄昏里,我们回首往事,也不至于哀叹和后悔。

    心灵速写。

    斯妤。

    1。

    常常对着扔得满屋都是的衣服、刊物、废纸团,还有儿子的玩具、画作等等发呆,不知从何下手,不知如何收拾。家中的零乱不整令人心烦。思绪也如这零乱的家一样,突然踉踉跄跄,纷乱如飘满鸦翅的天空了。

    于是发狠心不看书不工作,腾一个上午好好整顿这个家。

    衣服挂起来。刊物码到书桌上。废纸团一个一个塞进垃圾桶。儿子的玩具叫人头疼,东一件西一件。沙发下,被窝里,一会儿冒出一只断了臂的狗熊,一会儿钻出一辆卸掉前轮的汽车来。

    好容易收拾停当。

    倒在沙发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间屋子的零乱用去一小时。擦窗户抹桌子用去一小时。洗衣服倒垃圾用去一小时。剩下的半小时该是看报纸翻刊物的享受了。

    然而一低头,却发现地上仍旧污垢斑斑。

    于是恨恨地咀嚼人生:生存是无尽期的整理,无尽期的零乱,无尽期的期待与厌倦。

    最后是终于克制不住拧开水龙头的冲动。哗哗的水龙头拧开时,喷薄而出的自来水狠狠冲洗起这遍地污垢遍地厌倦来。

    2。

    平和安静的时候似乎更多。

    送走坐机关的、上幼稚园的,叠好被窝,喝完早茶,便坐到每日必坐的书桌前来。一本好书,或者一管铅笔,一叠摊开的稿纸,便可进入一个远离丑陋现实的世界。

    那世界也有丑陋。但那里的丑陋是诗意的丑陋,美丽的丑陋。那里的丑陋深刻并且冷峻。

    于是害怕有人敲门。害怕电话铃响。害怕午饭时间霎眼又到。一如许久以来怕极了喧嚣社交。

    冥想世界大放异彩,现实便变得遥远,陌生,无足轻重。

    扫兴的是背后常常有人大喝一声:当心走火入魔!

    回头恨恨地惨淡一笑,背书般答对:黄花鱼一斤两毛七。

    于是一齐哈哈大笑。—他笑什么你知道,你笑什么他其实永远不会知晓。

    3。

    当然记得在火车上为人垂泪的情景。

    那是一个陌生的、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她身着丧服。只是她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她的同样身着丧服的姐妹、兄弟们大嚼大咽,谈笑风生的时候,她视而不见,灵魂似乎愈行愈远,黯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沉浸在对逝者的哀婉怀念中。

    一再地看着那强烈的对比,(一片黑色丧服与阵阵放肆笑声),一再地看着那张如临无人之境、溢满哀伤的脸,心突然潮湿起来,感动起来,眼泪无来由地涌上眼眶……

    深切感受到的是她的痛苦与哀伤。感受到那种对死亡的迷惘,对刚刚逝去的亲人的阵阵巨恸。

    眼泪抑止不住地往下掉。

    直到她突然结束了她的哀伤。她出人意料地扭头朝她的弟兄们粲然一笑,并且伸手抓一条鸡腿撕咬起来。

    美丽破损了,深情成了过眼烟云。

    而心里,永远留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一个苦涩的自嘲。

    4。

    柔情似乎渐渐地被孤独与冷寂榨干。冷面冷心冷血冷泪。别人这样看,自己也这样看。只有儿子慧眼独具。火热的小妈妈!复杂的小妈妈!可爱的小妈妈!这些偏正结构天天挂在他嘴边。

    儿子动不动就爬到高处,待你走过时,猛地扑到身上来,嘴里喊:“妈妈,我要和你结婚!”

    于是哑然失笑。笑过之后于是暗皱眉头。皱完眉头便坐下来细细反省。

    全部的爱,全部的柔情都倾注到儿子身上时,儿子便以情人自居?

    除了儿子,难道不是吝啬每一份情感,每一丝温柔,每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更相信在这个遍地石头的世界里,有一颗石化的心至关重要。

    或者根本就是不自信,或者正是对自己太了解。或者究其实只是一份恐惧—激情燃烧起来的时候,深知将无可挽回地化作灰烬。

    甚至知道事实比料想还要糟。

    5。

    最害怕灰朦朦阴惨惨的天。灰朦朦阴惨惨天重复出现时,便重复着蜷缩在灰色的沙发上。

    偏偏常是停了暖气的料峭早春。满屋的阴冷与孤寂不由你不低头。裹着大衣蜷缩在沙发上可以连绵一天。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打盹不接电话(电话早巳预谋似地拔掉了),甚至不遐想不思索。就是那么静静地似梦非梦地蜷缩着。

    大脑只是空白只是一片混沌。不知所思,不知所欲。亿万个熙熙攘攘凄凄惶惶的爬行者只是风景一瞥。种种悲哀,惊恐,欢乐,惆怅全成笑谈。甚至所爱的一切。甚至厌倦极了的一切。然而偏偏,惊喜于木然的同时又惊心于这份木然。

    不知它是超越还是坠落。不知它有理还是无理。

    只是极想从此独行,一个破包袱,两件旧衣裳,随风而去,四处漂泊。

    没有人在耳边絮聒,也没有人在耳边叹息。

    没有目标,更没有手段。

    有的只是风声、雨声、雷声、电声。太阳燃烧的哔剥声也不再侈想。

    甚至大江东去。甚至小桥流水……

    可恨的是突然房门洞开,电灯雪亮。兴致勃勃地走进家门的他们分明是一份嘲讽。

    好在很清楚遐想并未结束。下一个灰朦朦阴惨惨的天出现时,沙发上仍旧会有一个小狗般蜷缩着的孤寂灵魂。

    6。

    电灯突然全灭的夜晚是街区停电的夜晚。毫无准备的家里顿时漆黑一团,摸索良久,方才找出半截蜡烛。摇曳的烛光亮起来时,心突然也飘忽起来摇曳起来。

    于是盼望有朋友来访。盼望三两挚友,秉烛夜谈。盼望朗朗笑声驱散摇曳如梦的情绪,安定一颗飘忽的心。

    奈何好友多在天涯。

    同居古城的友人里,不见得今夜全都停电,全都停电的人家,则不见得个个渴望秉烛夜谈。

    于是盼望电话铃响。电话响时,或许是一声关切一声问候,或许是璀璨的闪电,善解人意地来照耀满屋的凄惶。

    奈何电话总也不响。

    有心致电的朋友,案头或许没有电话。案头陈放电话的朋友,早已忘却致电的使命。

    于是自己拨动电话。

    然而最想问候的朋友,远在重洋那边。能够拨通的咫尺人家,拨通后却已无话可说。

    于是不再努力。

    最后是勉强凑在烛光下,翻一页一页的书。一页一页的书翻过去之后,突然感慨万千:

    唯书籍是人类挚友,生命烛光。假如人生没有书籍陪伴,假如有一天连好书也再不可觅,生命就真该结束了。

    结束的却是飘忽的烛光。燃烧的烛芯竟然不顾满屋的惊慌失措,竟然渐渐无可奈何地瘫软下去,萎靡下去……

    终于,烛光灭了。

    屋内一片漆黑。

    黑暗中你看见一双泪光晶莹的眼睛。

    于是你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鉴赏]

    作者斯妤(1954~)女,福建厦门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女儿梦》、《流放者》、《爱情神话》、《两种生活》、《爱情是风》、《斯妤散文精选》等。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选取了生活中几个小片段为原料,未经艺术性的加工处理,和盘托出,保持了原汁原味,从中读者可品味出生活的酸甜苦辣,也可咀嚼出作者的人生况味。

    《心灵速写》是作者对自我的默默审视。作者审视自己零乱的思绪,审视自己苦涩的叹息,审视那渐渐被冷寂榨干的柔情,以及那蜷缩着的孤寂灵魂……终于,发出了“神经质”的大笑。

    其间的荒谬显而易见:一个热爱生活,醉心于工作与创造的人,不得不厌倦存在厌倦的人生;常常为深情所感动,充满柔情与爱的心灵不得不吝啬每一份情感,坚守一颗石化的心;渴望自由,渴望随风而去,四处漂泊的人却充其量只能蜷缩在沙发上冥想自由,渴望超越……随着无所不在的荒谬现实的一一揭示,作者冷峻而深刻的思考渐渐浮现出来。

    斯妤是第一个把荒诞意识引入散文领域的作家。多少年来,散文渐渐成了花前月下的低徊,茶余饭后的絮语。灵魂的苦痛,心灵的痉挛,人生的悲哀,现实的荒谬,似乎全不在散文家的视线之内,散文成了名副其实的“软性文件”,成了小康人家饭后的甜点心。《心灵速写》却以其率直、坦诚和成功的荒谬手法,重新恢复了散文直面人生,负载灵魂悲痛的独到功能。

    如果说荒诞意识使斯妤获得了对自我、对人生的深刻审视,那么荒诞手法则使《心灵速写》在艺术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最典型的是文章结尾那两句话。

    “黑暗中你看见一双泪光晶莹的眼睛。

    于是你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这是一幅荒诞不经的画面。黑暗中作者看见了自己那双泪光晶莹的眼睛(这本身就相当荒诞),而抒情主人公在万般无奈之后不是痛哭失声而是转而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更荒诞)。这时,读者感受到的难道不是十倍的痛楚,十倍的哀怨吗?神经质的笑声,黑色的笑声所蕴含的实在太丰富,太有意味了,它把作者对一己心灵的审视推向了高潮,也使读者在它的余音下思索再三。这无疑是神来之笔。

    全文分为六节,从不同侧面揭示出文章的主旨,丰富了文章的内涵。语言朴实,叙述简洁,具有生活的真实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