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两年,我姥爷的病情明显加重,最基本的吃饭穿衣上厕所都需要有人帮助。通常我姥姥都是把饭菜搅合在一起,用料理机打成糊糊,把我姥爷安置在轮椅上坐下,接着把围嘴围在我姥爷脖子上,然后把饭菜一勺一勺喂给我姥爷吃。我姥爷完全丧失了辨认能力,连我姥姥都不认识了。有时候能配合我姥姥,大多时候根本就拒绝吃饭,甚至会烦躁地把饭碗拨拉到地上。我姥姥望着我姥爷叹口气,捡起饭碗,颠着一双小脚,去屋内重新做。晚上睡觉我姥爷不知道洗脸洗脚,更不会脱衣服。我姥姥打来水,哄孩子似的哄着给我姥爷洗脸洗脚,再帮我姥爷把衣服脱了,安顿躺下。一边拿着蒲扇给我姥爷扇着风,一边嘴里哼着摇篮曲。最麻烦的是大小便问题。和吃饭一样,我姥爷同样也失去了排泄意识,动不动就拉在了裤子里。每当这时候我要去帮忙,我姥姥就会把我和儿子推出屋去,她一个人在里面忙活。我知道,我姥姥是怕我嫌脏。我姥姥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给我姥爷扇着风,扇着扇着就闭着眼睛打起了盹儿。
我看在眼里,心里为我姥姥打抱不平。我气冲冲地说,我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她现在是我姥爷合法妻子,别猫在城里躲清闲!
我姥姥说,她要是有心思自个就过来了,没心思你把她叫来也是白搭。
最后几个月,我姥爷卧床了。我姥姥每天定时给我姥爷翻身,擦洗,按摩,直到临终前,我姥爷身上也没有一块褥疮。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姥爷突然冲我姥姥叫了一声“兰花”。我姥姥猛地一惊,颤着音儿答应了一声,哎。
我姥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帮我把你姥爷抱到轮椅上,我推他出去溜达溜达。
我答应一声,和我姥姥一起把我姥爷抱到轮椅上。我姥姥给我姥爷披上一条毯子,然后推起轮椅向院外走去。
晌午的时候,我姥姥推着我姥爷进了院子。我儿子见状跑了过去,嘴里叫着“太脑脑”。我姥姥却没理我儿子。我抬头望去,我姥姥的脸色差不多和她满头的白发一个颜色。
我姥姥声音低沉地说,你姥爷老了……
我一下子像被定身法定住了。
我慌手慌脚拿出手机,给我妈和我三舅打了电话,把我姥爷过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我三舅和我妈表现得却很镇静,说那么大的年纪,算得上喜丧了。
我姥姥打来了一盆温水,给我姥爷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她一针一线做的寿衣,边穿边念叨着,我带你把咱方庄的山山水水都转了个遍,你也没啥牵挂的了,就放心地走吧。
众乡亲帮忙把我姥爷停在外屋的灵床上,灵前长明灯的火苗突突地跳跃着,我妈和我三舅才进屋。
掌灯时分,我小姥才姗姗来到,进了院子便用丝巾捂住了脸,嘴里唱戏似的悲悲切切地哭起丧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小姥在唱戏呢。
丧事按照方庄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墓地安葬一事上,我姥姥征求我小姥的意见,是葬在方庄还是葬在城里公墓。
我小姥看似很无奈,悲悲戚戚地说,一切全听大姐安排。安顿在这儿也好,也算叶落归根,了了老陈的心愿。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我小姥之所以同意把我姥爷安葬在方庄另有她的目的,如今城里墓地的价格比房价还高。
我小姥说完,又唱戏似的哭了起来。那真是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哭到最后,我小姥唱了一句“我那再也见不着面的二哥哥呀”,抽抽噎噎中竟然晕了过去。
当晚,到方庄不到两个小时的我小姥,又返回了城里。
按照方庄的葬法,儿子的墓穴,要在父亲墓穴的“脚底下”,叫作“顶脚”。所以我姥爷的墓穴安葬在了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坟上面。
从那以后,我姥姥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屋后那盔坟上。按照方庄的习俗,新下葬的坟墓三年之内不能填土。我姥姥却违背了习俗,不断增加着那盔坟墓的体积。在我姥姥的不断修填下,我姥爷的坟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圆。
我姥爷离开七七四十九天,我姥姥也走了。
当时,我姥姥正靠在屋后的三盔坟前。她眯着眼睛,暮春的阳光和煦地洒在她佝偻的身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擦洗完我姥姥的身子,接下来是为她洗脚。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我姥姥的一双小脚。脚掌已严重变形,除大脚趾外,其余四个脚趾连同脚掌均已折断弯向脚心,围绕在以大脚趾为轴心的脚心下面,脚趾的正面变成了脚板心,完全扭曲地压在了脚板底下,上面布满了老茧。
我仔细地用毛巾擦干,动作极其轻柔,唯恐惊醒了我姥姥的梦……
我把绣满莲花的寿鞋给我姥姥穿上。
小巧精致的寿鞋穿在我姥姥的一双小脚上,像两朵亭亭的莲花,好像从未离开那双小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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