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琳达拽着我的衬衫袖子，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忽然就安静了，烟酒、歌声、尖叫声、荷尔蒙全部倏忽退散，只留下清冷月光和什刹海黝黑的水。我说，应该会有神秘女嘉宾上台接受歌手赠歌一曲的恶俗桥段吧，你怎么能跑了？
她摇摇头：“那样会影响他的音乐会的，艺人不是都不能曝光自己的女朋友吗？”
我真的是非常认真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她：“你是认真的吗？”
“我知道他有野心有梦想，这大概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吧。你不是问过我，那首歌是什么吗？就是他在巴厘岛唱给我的歌，听他唱完那支歌，就好了。”她的表情我在很多女孩的脸上也见到过，至少，在我对前女友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时她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所以你来中国，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自己。”
我们慢慢地往回走，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胡同，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谈论自己。
三个月前，琳达父母的旅行社接待了一个中国团，琳达作为地陪跟了团。她的好性格和热心肠让她很快和团员们打成一片。很快她就发现团里基本都是来度假的小情侣，除了小海，穿着白白的T恤，戴着红棕色墨镜，在大巴走山路时，总是默默看着窗外。
他看起来不太开心，有心事，并且在巴厘岛这种情侣度假胜地形单影只，显得有点可怜。所以琳达总会格外照顾小海一些，尤其是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她总会走得离小海近一些，他有任何问题她都会及时解答。
第一次有点尴尬是在逛乌布市场的时候，她好心跟他说这里有很多好看又便宜的椰子壳制品，还有头巾，可以给妈妈和女朋友带一些。他的表情突然就有点忧郁，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默默低下头，挑中了一枚椰子壳做的戒指，也没有砍价就直接买下来，转过身拉起琳达的手，有点粗暴地戴在了她的手上，他说：“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女朋友。”
琳达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天晚上，安排了在库塔海滩的海鲜烧烤。回程的车上，琳达为了活跃气氛，就鼓励大家来唱歌。一路上都在沉默看着夜色的小海，忽然自告奋勇要过了话筒。
恐怕在他开口唱第一句歌词的时候，车上所有的男性都要后悔让他接过话筒了。他唱的是琳达并不熟悉的中文情歌，清唱，却不清淡，团里所有女生都听得出了神，入了迷，包括呆呆坐在车头的琳达。
不过款款深情很快就被烧烤的浓郁香味还有土著表演的热闹冲走，冲得比太平洋的海浪还要遥远，最终也只剩下琳达坐在小海的身边，一边掰着烤焦的螃蟹腿，一边听小海说起在遥远国度的生活。
他有一个当兵的父亲，严厉耿直，因为长期分居，所以母亲最终离开了父亲。父亲唯一不严肃的爱好就是弹吉他，所以他从小就爱上这乐器，那也是能够感受到父爱的唯一途径。虽然并没有学声乐，但一直在唱歌，大学组了乐队，把高中写的歌一首首做了出来，串遍北京大大小小的酒吧，只为了能多唱一首歌。
“最困难的时候，四个人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地下室，睡上下铺，每个昼夜交替的时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买一盒泡面吃的钱。又清醒又颓废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颓废是什么意思？”
有一些中文词琳达没有接触过，都会挑出来问他，他再给她解释，解释得山高水远。
在有古老海风和洋流的夜晚，海浪汹涌着深黑的咆哮，让汉语里那些梦想、坚持、贫瘠之类的词语全都像碎在海浪里的星星，闪闪发光，像另一种宗教，蛊惑了琳达的心。
“要知道，在巴厘岛，努力维持生计的都是女人，她们头顶巨大的砖块走在不断需要修缮的寺庙里，还要把全家人扛在肩膀上让日子坚持下去，而男人们则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却没有人有梦想。他们宁愿坐在家门口的神龛前，吹一下午的口哨，或者去海边调戏游客，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变老，然后连灵魂一起离开这个岛屿。所以，你知道我听着小海和我说的一切，心里的那种快乐和难过吗？啊，原来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
琳达在叙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一样的星光。
星光之下，一天的行程结束，琳达跟车送团回酒店，交代好次日的行程，正准备离开，却被小海拦住，问她能不能找个地方小小喝一杯，一路孤独，想有人说说话。他的眼里也有星光，而男人的孤独，就像大海一样致命。琳达就那么让司机把小海和自己送回库塔区，找了一家意大利酒吧，坐在了小花园里，面前放着填满薄荷叶的mojito。
他说了很多他的乐队，说曾经不屑的为了乐队都会去做，终于明白为了梦想去死不如苟且地活着去实现它。一年又一年，状况慢慢好起来，虽然不是什么明星，但是完全能够养活自己，加之独立音乐的市场也变得更开放，那些辛苦的日子终于过去，并成了青春期里最美好的记忆。
“音乐是多么美好的艺术，可是我却这么多年没有走出去看过这个世界，想重新让美好灌满自己，所以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他说完拿起杯子，轻轻碰了碰琳达的杯子。
这个男人说的一切都是陌生又迷人的，就在她还沉迷在他低沉嗓音的娓娓道来时，他起身去了花园中心的小舞台，拿起吉他，唱起了琳达再也没有忘记过的“风从海上来……”她不知道怎么就掉下眼泪来，她只记得他低下头来吻掉她的眼泪，一直吻到了她柔软的唇。
在漆黑的旅行社里，在只有硬邦邦的桌子的办公室里，她在他被汗水浸透的温柔里，仰起头，看见窗外的星光。
第二天的大巴上，琳达一直不敢直视小海的眼睛，而小海总能趁乱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吻。行程的后两天是自由行，琳达很热心地帮团员们规划了不同的线路，联系了包车，最后又是剩下了小海。
那两天，琳达开着自己的车带小海几乎转遍了巴厘岛可以去的地方，包括几乎没有旅行团会去的古老墓地，在高耸的神像下，小海长久地拥抱了她。很多很多的美景，很多很多的亲吻，还有不停地做爱，生怕来不及给彼此承诺，他说他从未想过会这样热烈又草率地爱上一个姑娘，她又热泪盈眶。
“很多女孩子一生的愿望也许就是一次传奇的跨越万水千山的爱情，我不知道她们最终有没有等到这份爱情，可是我想，既然属于我的已经来了，我不能放弃，我要把传奇故事写完。”
“写完了又能给谁看？每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眼里当主角，结果自己还看不见自己。”在琳达说得动情的时候，我忍不住插嘴，其实我真不是那么嘴欠的人。
因为分别像迫近的终点线，悲伤发酵更浓烈的爱意，不确定催生更迫切的渴望，疯狂的两天两夜过去后，他们又回到最初的位置，一个在车头，一个在车尾，中间隔着只要不想就永远不会分离的情侣们。
临上飞机前，他们用手机拍了合照，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地址，琳达为了小海专门装了微信。这封闭的小岛上，她从未有过什么离愁别绪，可是这一次，看着旅行团办理登机，过安检，看着人群中一直在挥手的小海，觉得根本无法想象竟然还有明天。
之后就是不断地微信、语音、视频，分享彼此的生活，每晚入睡前送上晚安吻，像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也说了无数的“去找你，去看你，去陪你”。
“所以最终是你来了这里，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是，他不知道我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说过，喜欢独立有主意的女孩子，并不喜欢傻乎乎的小鸟依人。所以我来这里，找工作，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才去找他的。他真的很忙，一直排练、演出，之前我只有晚上能去酒吧看看他唱歌，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昨天他来找我，我挺意外的……”
所以我果然是个大俗人，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的爱情。我只能努力去理解一下此刻的状况，那就是，琳达满足且快乐，我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第二天琳达因为跟同事串班，就没有去公司，一大早小海就等在门口，牵了她出去约会。小东他们又是免不了一顿八卦，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做事情。看来今天也不需要特意为她存一桶永远第一时间卖光的香辣牛肉面。
一直到换班我都没有看到她，或许她今天又要夜不归宿了吧。
不过她给我留了礼物在前台，是从三里屯的Line展览买来的小熊玩具。她倒是说过觉得那只熊长得很像我，虽然我并不同意这个观点。话说回来，那好像是琳达来北京以后，第一次买了纪念品回来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几乎隔三岔五就能看见这个男人，不是来接琳达，就是来送琳达。虽然我心里有太多的不明白、不理解，甚至莫名其妙地看他不爽，但是别人的爱情别人高兴不就行了，关我什么事？但是又总是忽然琢磨一下，他们这就算是确定关系了吧，那么琳达是不是也快搬走了？毕竟按照他们的热恋速度，同居是迟早的事情。
那天我看到他们在旅舍门口吻了很久，我看到他的手轻轻托起她瘦瘦的颈，有点儿碍眼，很想拿手里的扫帚出去挥舞一通嚷嚷两句没有公德心什么的。我转过脸不去看，手心里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来。是的，我一定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怪异，一定是。
“喂，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