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就吃到了变革的梨子,尝到了它甘甜、清爽的滋味。那梨是老知青曹文廷培育的,他的“圣泽林庄园”就在北京南六环外的大兴区安定镇汤营村。
北京秋末冬初的阳光,格外明媚。郊区公路两旁的树木,一片斑斓,红的炽烈、黄的灿烂、紫的华贵和绿的浓郁,编织着京城人最迷恋的图景。在老曹的园子里,我看到了更迷人的景色。高耸的钻天杨环抱着200多亩的大院,绿树掩映的白墙红顶的办公房上爬满紫红色的藤萝,拉运梨果的汽车在灰色的库房前排队等候。最壮观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里,落尽树叶的果树如穿着褐色运动服的健儿,它们身体直立,双手平举,纵看成列,横看成行,个头儿竟像礼仪兵一样高。走近一看,那脱落了叶子的枝条的芽眼里已绽出新的花蕾。正和工人们在路边清理杂草的曹文廷跑过来和我握手,然后陪着我,沿着笔直的林阴道检阅他的5000多棵“梨园将士”。他穿着劳动布的夹克衫,脚上还沾着泥土,脸膛黑红,一点儿也不像这京郊闻名的果业公司的大老板,倒像一个整天忙在园子的老果农。
看我对他的园子赞叹有加,老曹告诉我,六年前这里是一片被遗弃了七年的老果园,50多座无主的古坟伴着残枝败叶半死不活的老树,还有一口老井被遗忘在荒草中。我不禁问道,你当时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他说,说来话长。在他那墙上挂满锦旗和奖状的宽敞的洽谈室,吃着工作人员从库里取来的新梨,说起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那滋味就不仅是一个甜字所能概括的了。
老曹是佳木斯市一中1966届高中毕业生,已报考地质学院,想当一名勘探队员。那时,有一首《勘探队员之歌》鼓动起许多有志青年要投身那个艰苦又浪漫的事业。可惜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毁灭了曹文廷和所有中学生的美梦。
1968年6月,他和同学们来到黑龙江畔的兵团独立一团(嘉荫农场),投身到了屯垦戍边的战斗。因为他是学校游泳队的,水性很好,被安排到了打鱼队工作。在风浪中摇船撒网,常受对岸苏军舰艇的骚扰,他勇敢应对,没有一点儿的退却。后来,他又到农工排当过排长,到团报道组当过报道员,又到基层连队当过指导员。无论干什么,他都表现出高度的责任心和很强的工作能力。1974年8月,曹文廷被任命为独立一团的副团长,成为几千名知青中第一个进入领导班子的年轻干部。他曾分管过农业、畜牧业、农机工作。这个农场当年是由援助越南归来的农业专家组建的,在和这些具有丰富经验和专业知识的老领导和技术人员一起工作中,曹文廷学到了知识,更增加了对农业生产的极大兴趣。
曹文廷立志要把自己的青春献给这片黑土地,他和自己的战友尼桂云在农场结婚安家,那时他们和农场职工一样住在没有自来水、没有取暖设施的房子里。他们的大儿子就在农场出生,按照计划他们又生了第二胎,结果是个“龙凤胎”——一儿一女。靠微薄的工资抚养三个孩子,全家生活非常困难。老曹每天奔波在地里,忙着自己分管的工作,还常到外地开会,家里生活的重担全压在桂云的肩上。她毫无怨言,默默地承受着,为了让自己的三个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她不知吃了多少苦。
1979年,随着大返城的战友,尼桂云领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佳木斯,在一家大集体企业当会计。老曹还留在农场当副场长,全家的生活更加窘迫。两年以后,组织上为了解决他们两地生活之苦,把老曹调到了邻近佳木斯的佳南农场当场长。回到了家门口,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个贫困农场的改造和建设上。在工作中,他深感自己知识的不足,他又考取了八一农垦大学的农业经济管理专业。1986年,大学毕业的曹文廷被分配到了农场总局的计划处工作,两年后作为优秀青年干部,他又被派到总局的佳木斯肉联厂当副厂长,两年后又当上厂长。
正当曹文廷在新的事业起点上奋飞时,患难与共的妻子却因肺癌去世了。望着大的十四岁、小的只有十岁的痛哭的孩子,老曹也是满脸泪水。他深深地自责为妻子分担的困难太少、对她关心不够。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桦川水泥厂女工王亚秋走进了他的家门,和他一起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
1993年,王亚秋又陪着曹文廷到海南去创业,那里正有一个当年的北大荒战友在呼唤他。尽管这时肉联厂已呈现出蓄势待发之势,但是他被南国的那片热土吸引,他要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在资源十分丰富的海南岛创造一个现代化的农业企业。作为一个大的股份公司的执行副总裁,他希望通过自己和战友的共同努力,在蔚蓝色的大海边营造一个绿色的梦。
可惜,六年的艰辛却只换来许多泡沫。不甘失败的曹文廷又把目光转回了内地,2001年,他们的团队在科技部的重点项目——“环首都圈治沙示范工程”中一举中标。曹文廷和王亚秋从浓郁的椰林中来到了风沙弥漫的永定河古道。在老曹投身到这一工程的设计和规划时,无事可做的王亚秋看中了那片废弃的果园,便注册了一个果业公司。老曹起了个名叫“圣泽林庄园”,后来又以此注册了商标。一年后,老曹干脆停薪留职,毅然下海(应该说是“入林”),和妻子一起干起来。
2002年春天,贫穷的汤营村的村民们失去了平静,听说一个大老板要承包那个谁家也不要的果园了!这些世代靠这片荒沙地上种果为生的农民,已越来越不愿意种果树了,品种单一,技术落后,产量很低,他们甚至想砍掉果树种别的经济作物。他们跑来看热闹,只见八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正在清地,这是老曹两口及三家亲戚,小孩就是王亚秋的女儿小雨。村民们看着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城里人的样子都笑了。
当时,老曹面对这片残败的果园时也笑了,在北大荒他管理的农场都是十几万亩的土地,这区区的200亩,简直就像自家的园地,他自信能把它建设成硕果累累的花园。老曹领着他的员工,先引电、修路、打井,再引进新品种。他们砍掉老枝,从山东平度买回进口的新芽,并按着科学规范一个个接在新枝上,那是日本和韩国先进的梨品种。老曹又学习外国的经验,在果林上拉上一层钢丝网,把梨树枝都固定在与人同高的网上,以便于管理和采摘。布网需要大量的资金,启动资金是他们四家凑的,还从朋友那里借来一些,最困难时账面上只有几百元钱。老曹自己开着车和员工到河北各地的旧物市场上买最便宜的废钢丝,回来后自己动手干。村民们没想到,当过大老板的人还这么能吃苦。
要建设和经营好一个果园,只靠吃苦耐劳是不行的。老曹拜当地的老果农为师,又从大学和研究所请来专家当他的顾问。中国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汪景颜教授、北京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留美博士魏钦平、北京农大的刘奇志博士都成了他们常年的技术顾问。日本的果树专家小野隆司和韩国的果树专家金相石也被请到园里搞技术讲座。一时间,这个昔日无人问津的果园,竟成了学者专家的技术课堂,连当地的果农也跟着借光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老曹的“圣泽林庄园”,果然旧貌换新颜了,到了九月份,已是满树梨果,一片金黄。谁承想,一夜狂风,把所有果实都刮掉了。落地的梨被摔成“脑震荡”,很快就要烂掉。老曹全家总动员都去市场上卖梨,连在外地读书和工作的孩子都赶回来帮忙。老曹开着皇冠轿车进了黄村的大兴果菜市场,到了晚上,老曹的小儿子在靠厕所的地方搭了一个棚子,坐在里面看梨堆。王亚秋和孩子们在附近的路口摆摊卖梨,有时还沿街叫卖。尽管全家人费了很大的劲儿,吃了不少苦,那一年还是损失了三四万公斤的梨。
“酒好也怕巷子深”。老曹清醒地认识到,果园要想生存下去,当务之急是打开销路,有规模地进入市场。老曹听说,每年春节北京市都在人民大会堂举办有各国驻华大使和夫人参加的“国际友好文化节新春团拜会”,老曹就找到主办单位北京市外办,表示可以向参加活动的每个外宾赠送梨作为礼品。
接待他的一位处长不以为然:“春节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你送梨(离)合适吗?”
老曹振振有词:“梨为汉字,上为利,下为木。木为树木,爱护树木,保护生态为当今时尚。利为利益,既包括钱财,也包括幸福,送梨乃送利,正是过节讨个吉利!”
老曹这一番话把那位处长说乐了,“好,你就送吧!”这样一来,参加2003年春节国际团拜会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圣泽林庄园”的礼物——4个金黄圆润的大梨,每个都有半公斤重,让他们大喜过望。那梨的甜美滋味更让他们甜在了心里。
几天后,一个曾在日本工作的战友把一位叫麦仓弘的日本人领到了庄园。那日本人问老曹:“你们的梨是不是从日本引进的丰水梨和从韩国引进的黄金梨?”老曹说:“正是。”对方感叹道:“没想到在北京能吃到这么好的梨。”他又详细了解了他们的栽培方式。
这位日本人当场拍板,收购他们公司每年的所有梨果!原来,这位在人民大会堂吃到他们的梨又慕名而来的先生,是日本在北京的连锁店华堂商场的老板。他的一锤定音,打开了圣泽林梨果的销路,在华堂商场北京的七家连锁超市里同时销售他们生产的梨。
只是圣泽林一家的产量满足不了市场的需要,于是,老曹又把周边更多的种梨户组织起来,参加他们的销售和生产联盟。他们公司负责技术指导和产品销售,农户负责种植,客户与公司建立稳定的销售关系,这种“公司+农户+客户”的生产销售模式,吸引了更多的农户向圣泽林靠拢,他们的生产规模也越来越大。
在我和老曹谈话的这个洽谈室的墙上,挂着一面面农户赠送的锦旗,那上面写着“情系果农”、“果农的贴心人”、“我们果农的希望”、“梨业的龙头”。现在,已经有大兴区5个镇、18个自然村的300多家的农户加入了圣泽林果业公司,他们的年销量150万公斤,经销额600多万元,成为大兴区梨业第一大户。在发展过程中,圣泽林也培养出了自己的人才队伍,老曹成了大兴区及全市知名的果树专家,王亚秋和小雨都是业内的销售能手,王亚秋还被中国妇联评为“双学双比能手”。在华堂商场每家联销店,都有圣泽林派去的专业销售员。
老曹又领着我去转他的果园。下午的冬阳也很温暖。园子没有萧瑟,满是生机。老曹指着果园边上正在凋谢的花告诉我,那棵是孔雀草,那棵是万寿菊、七里香、薄荷。他说这都是驱虫植物,日本华堂商场对梨产品的要求是很苛刻的,绝对不能施用有毒防虫农药。这些年,为了保证质量,我们不断引进生物防病、物理杀虫新技术。他又指着立在地头的灯盏说,那是诱虫灯,专杀扑火的飞蛾的。
老曹告诉我,他们公司已经通过了国际质量认证和农业部的无公害农产品认证,还被评为北京市农业标准化示范基地。每年到这个基地参观学习的果农有2000多人。
站在果园的网架下,老曹扶着向他伸手的果枝告诉我,他们在种好从日本、韩国引进的沙梨系列的同时,还引进了西洋梨系列,这个是英国的威廉姆斯梨,那个是美国的早红考密斯梨,还有意大利的阿巴特梨……他如数家珍似的逐一介绍,还高兴地说,在今年举行的奥运果品评选中,这种“早红考密斯梨”和“丰水梨”都获得了一等奖,“黄金梨”获二等奖,“爱甘水梨”获三等奖!明年的奥运会上,运动员肯定能吃上我们的水果了。
在老曹扩建的果园里,我还看到了正在长大的樱桃、桃、枣、李子等多个树种。曹文廷还有更大的计划,他正在组建“北京圣泽林梨专业合作社”,公司+农户,组成股份制的合作社,实行统一销售、统一生产资料采购、统一技术服务、统一包装和商标的经营方式。每年两次分配,一次根据各户的交易量,一次根据股金。老曹说,这种专业农业合作社在世界上已经有200年的发展历史了,台湾就是靠这种合作组织实现农业腾飞的。全国人大已经通过了《农民专业合作社法》,今年7月1日开始实施了。我们的这个合作社是北京的试点单位。
在我和老曹谈话的时候,他的小女儿曹雨背着笔记本电脑开着车去到区里落实组建合作社的事了。老曹正着力把她培养成这个美丽丰饶的果园的接班人。老曹的另外几个孩子也都已大学毕业,都有自己喜欢的事业。
身在自然中,人也变得单纯了。老曹说,我就是个农民,对土地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说,每当梨花盛开的季节,身在园中,看雪海,闻花香,听鸟鸣,心之愉悦,无以言表。
我说,还有苏轼的那首《东栏梨花》更与你心意相和,那诗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饱经沧桑的曹文廷始所未料的是,本来退隐山林的他,却成了一方农民致富的带头人和深化农业改革建设新农村的先锋人物。也许因为他是老知青,对中国的“三农”问题了如指掌,他知道怎么做,农民和国家都高兴。有了条件,他又不能不做。
在他看来,梨子还有另外一种滋味在心头。
◎附录:
弃儿·幸运儿·弄潮儿
曹文廷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是我奔赴黑龙江建设兵团的日子。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转眼间,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
有人说,知识青年,这是一代历史的弃儿,是“文化大革命”的殉葬品,因为他们正值青春少年,豆蔻年华,毛主席挥手,他们奔赴了遥远的边疆,偏僻的山村,离开了都市生活,到一个未知的去处“接受再教育”;有人说,这是一代历史的幸运儿,艰苦的生活磨砺,历练了生命的不懈追求,而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大潮,他们中许多人又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社会的中坚;但是不管历史和人们怎么评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都是一个颇有影响,规模宏大的历史事件,它跨越地域之广,范围之大,影响之深,都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社会主题之一,并形成了一道特殊的历史风景,沉淀了自己的文化,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社会。
感谢贾宏图先生,一位同时代,有过同样经历和命运,由知识青年中成长起来的中国著名报告文学家,他一直关注、追踪着“知青”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人群”,用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寻找着那些随着岁月流逝,湮没于茫茫人海中而逐渐远去的且依然顽强地开辟和创造新的生活的“老知青们”,他要为他们撰写新的历史篇章。
他感动着我,我讲述着,他记叙着我平凡而真实的经历,激起对以往岁月的无尽追想。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草顽强的生命力来源于大地母亲的喂养。我想:无论身在何方,人生旅途到哪里,我的脉管里永远流淌着那片土地所赋予我的生命力量;深深地眷恋着曾与我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和工作的人们;耳边总回想着那首悠长而让人难以忘怀的歌: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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