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应该快活-戏中有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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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见,知道我在京剧院工作,很诧异,说:“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点‘洋’的,怎么会写起京剧来呢?”我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是说:“这并不矛盾。”

    我们家乡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

    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的,是两处。

    一处是螺蛳坝。坝下有一片空场子。刨出一些深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铺了木板,上面盖一个席顶,这便是戏台。坝前有几家人家,织芦席的,开茶炉的……门外都有相当宽绰的瓦棚。这些瓦棚里的地面用木板垫高了,摆上长凳,这便是“座”——不就座的就都站在空地上仰着头看。有一年请来一个比较整齐的戏班子。戏台上点了好几盏雪亮的汽灯,灯光下只见那些簇新的行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除了《赵颜借寿》、《八百八年》等开锣吉祥戏,正戏都唱了些什么,我已经模糊了。印象较真切的,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滩》。我喜欢《小放牛》的村姑的一身装束,唱词我也大部分能听懂。像“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到现在我还认为写得很美。这是一幅画,提供了一个春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词要是能写得像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这出戏,我觉得别具一种诗意,有一种凄凉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的。可以说,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白水滩》,就写不出后来的十一子。这个戏班里唱青面虎的花脸很能摔。他能接连摔好多个“踝子”。每摔一个,台下叫好。他就跳起来摘一个“红封”揣进怀里——台上横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好些包着红纸的“封子”,内装铜钱或银角子。凡演员得一个“好”,就可以跳起来摘一封。另外还有一出,是《九更天》。演《九更天》那天,开戏前即将钉板竖在台口,还要由一个演员把一只活鸡拽钉在板上,以示铁钉的锋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对这出戏兴趣不大,一个老头儿,光着上身,抱了一只钉板在台上滚来滚去,实在说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窝”了!

    另一处是泰山庙。泰山庙供着东岳大帝。这东岳大帝不是别人,是《封神榜》里的黄霓。东岳大帝坐北朝南,大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砖坪,迎面是一个戏台。戏台很高,台下可以走人。每逢东岳大帝的生日——我记不清是几月了,泰山庙都要唱戏。约的班子大都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没有名角,行头也很旧。旦角的水袖上常染着洋红水的点子——这是演《杀子报》时的“彩”溅上去的。这些戏班,没有什么准纲准词,常常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瞎扯。许多戏里都无缘无故出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念几句数板,而且总是那几句: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

    他们的京白、韵白都带有很重的里下河口音,而且很多戏里都要跑鸡毛报:两个差人,背了公文卷宗,在台上没完没了地乱跑一气。里下河的草台班子受徽戏影响很大,他们常唱《扫松下书》。这是一出冷戏,一到张广才出来,台下观众就都到一边喝豆腐脑去了。他们又受了海派戏的影响,什么戏都可以来一段“五音联弹”——“催战马,来到沙场,尊声壮士把名扬……”他们每一“期”都要唱几场《杀子报》。唱《杀子报》的那天,看戏是要加钱的,因为戏里的闻(文?)太师要勾金脸。有人是专为看那张金脸才去的。演闻太师的花脸很高大,嗓音也响。他姓颜,观众就叫他颜大花脸。我有一天看见他在后台栏杆后面,勾着脸——那天他勾的是包公,向台下水锅的方向,大声喊叫:“××!打洗脸水!”从他的洪亮的嗓音里,我感觉到草台班子演员的辛酸和满腹不平之气。我一生也忘记不了。

    我的大伯父有一架保存得很好的留声机——我们那里叫作“洋戏”,还有一柜子同样保存得很好的唱片。他有时要拿出来听听——大都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我一听见留声机响了,就悄悄地走进他的屋里,聚精会神地坐着听。他的唱片里最使我感动的是程砚秋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几声小镲,“啊哈!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杨小楼的高亢脆亮的嗓子,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凉。

    我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弄乐器。他年轻时曾花了一笔钱到苏州买了好些乐器,除了笙箫管笛、琵琶月琴,连唢呐海笛都有,还有一把拉梆子戏的胡琴。他后来别的乐器都不大玩了,只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是“留学生”——跟着留声机唱片拉。他拉,我就跟着学唱。我学会了《坐宫》、《起解·玉堂春》、《汾河湾》、《霸王别姬》……我是唱青衣的,年轻时嗓子很好。

    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一年级时,都唱。西南联大的同学里有一些“票友”,有几位唱得很不错的。我们有时在宿舍里拉胡琴唱戏,有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一听见我唱,就骂:“丢那妈!猫叫!”

    大学二年级以后,我的兴趣转向唱昆曲。在陶重华等先生的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参加的都是云大和联大中文系的同学。我们于是“拍”开了曲子。教唱的主要是陶先生,吹笛的是云大历史系的张中和先生。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闻铃》、《扫花》、《三醉》、《思凡》、《折柳·阳关》、《瑶台》、《花报》……大都是生旦戏。偶尔也学两出老生花脸戏,如《弹词》、《山门》、《夜奔》……在曲社的基础上,还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校内校外的老师、前辈。常与“同期”的,有陶光(重华)。他是唱“冠生”的,《哭像》、《闻铃》均极佳,《三醉》曾受红豆馆主亲传,唱来尤其慷慨淋漓;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他唱老生,实大声洪,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还爱唱《疯僧扫秦》;张中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极其细腻;生物系的教授崔芝兰(女),她似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画》,咬字讲究,有些过分;数学系教授许宝,我的《刺虎》就是他亲授的;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时也来唱两段;此外,还有当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阜西先生,他兴趣不在唱,而在研究乐律,常带了他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还有一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童心犹在、风趣非常的老人许茹香,每“期”必到。许家是昆曲世家,他能戏极多,而且“能打各省乡谈”,苏州话、扬州话、绍兴话都说得很好。他唱的都是别人不唱的戏,如《花判》、《下山》。他甚至能唱《绣襦记》的《教歌》。还有一位衣履整洁的先生,我忘记他的姓名了。他爱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唱起来随时跑调,但是张中和先生的笛子居然能随着他一起“跑”!

    参加了曲社,我除学了几出昆曲,还酷爱上了吹笛——我原来就会吹一点,我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抗战胜利后,联大分校北迁,大家各奔前程,曲社“同期”也就风流云散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了。

    我写京剧,纯属偶然。我在北京市文联当了几年编辑,心里可一直想写东西。那时写东西必须“反映现实”,实际上是“写政策”,必须“下去”,才有东西可写。我整天看稿、编稿,下不去,也就写不成,不免苦闷。那年正好是纪念世界名人吴敬梓,王亚平同志跟我说:“你下不去,就从《儒林外史》里找一个题材编一个戏吧!”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就改了一出《范进中举》。这个剧本在文化局戏剧科的抽屉里压了很长时间,后来是王昆仑同志发现,介绍给奚啸伯演出了。这个戏还在北京市戏曲会演中得了剧本一等奖。

    我当了右派,下放劳动,就是凭我写过一个京剧剧本,经朋友活动,而调到北京京剧院里来的。一晃,已经二十几年了。人的遭遇,常常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参加戏曲工作,是有想法的。在一次齐燕铭同志主持的座谈会上,我曾经说:“我搞京剧,是想来和京剧闹一阵别扭的。”简单地说,我想把京剧变成“新文学”。更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现代思想和某些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引进到京剧里来。我认为中国的戏曲本来就和西方的现代派有某些相通之处。主要是戏剧观。我认为中国戏曲的戏剧观和布莱希特以后的各流派的戏剧观比较接近。戏就是戏,不是生活。中国的古代戏曲有一些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比如《南天门》、《乾坤福寿镜》、《打棍出箱》、《一匹布》……),只是发挥得不够充分。我就是想让它得到更多的发挥。我的《范进中举》的最后一场就运用了一点心理分析。我刻画了范进发疯后的心理状态,从他小时读书、逃学、应考、不中、被奚落,直到中举,做了主考,考别人:“我这个主考最公道,订下章程有一条: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本道不取嘴上无毛!……”我想把传统和革新统一起来,或者照现在流行的话说:在传统与革新之间保持一种张力。

    我说了这一番话,可以回答我在本文一开头提到的那位阔别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的疑问。

    我写京剧,也写小说。或问:你写戏,对写小说有好处吗?我觉得至少有两点。

    一是想好了再写。写戏,得有个总体构思,要想好全剧,想好各场。各场人物的上下场,各场的唱念安排。我写唱词,即使一段长到二十句,我也是每一句都想得能够成诵,才下笔的。这样,这一段唱词才是“整”的,有层次,有起伏,有跌宕,浑然一体,我不习惯于想一句写一句。这样的习惯也影响到我写小说。我写小说也是全篇、各段都想好,腹稿已具,几乎能够背出,然后凝神定气,一气呵成。

    前几天,有几位从湖南来的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来访问我,他们指出一个问题:“您的小说有一种音乐感,您是否对音乐很有修养?”我说我对音乐的修养一般。如说我的小说有一点音乐感,那可能和我喜欢画两笔国画有关。他们看了我的几幅国画,说:“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计白当黑,这和‘音乐感’是有关系的。”他们走后,我想:我的小说有“音乐感”么?——我不知道。如果说有,除了我会抹几笔国画,大概和我会唱几句京剧、昆曲,并且写过几个京剧剧本有点关系。有一位评论家曾指出我的小说的语言受了民歌和戏曲的影响,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听遛鸟人谈戏

    近年我每天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这可以增长知识,了解生活。还有些人不聊天。钓鱼的、练气功的,都不说话。游泳的闹闹嚷嚷,听不见他们嚷什么。读外语的学生,读日语的、英语的、俄语的,都不说话,专心致志把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印进他们的大脑皮层里去。

    比较爱聊天的是那些遛鸟的。他们聊的多是关于鸟的事,但常常联系到戏。遛鸟与听戏,性质上本相接近。他们之中不少是既爱养鸟,也爱听戏,或曾经也爱听戏的。遛鸟的起得早,遛鸟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员喊嗓子的地方,故他们往往有当演员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园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两口。有一个遛鸟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实不姓包,因为他把鸟笼一挂,自己就唱开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这一句。唱完了,自己听着不好,摇摇头,接茬再唱:“包龙图打坐……”

    因为常听他们聊,我多少知道一点关于鸟的常识。知道画眉的眉子齐不齐,身材胖瘦,头大头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没有,能叫什么玩意儿:伏天、喜鹊——大喜鹊、山喜鹊、苇乍子、猫、家雀打架、鸡下蛋……知道画眉的行市,哪只鸟值多少“张”——“张”,是一张拾元的钞票。他们的行话不说几十块钱,而说多少张。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画眉,人称鸟王。有人问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钱,他说:“二百。”遛鸟的都说:“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

    “一只鸟值多少钱,是不是公认的?你们都瞧得出来?”

    几个人同时叫起来:“那是!老头的值二百,那只生鸟值七块。梅兰芳唱戏卖两块四,戏校的学生现在卖三毛。老包,倒找我两块钱!那能错了?”“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画眉?能统计出来么?”

    “横是不少!”

    “‘文化大革命’那阵没有了吧?”

    “那会儿谁还养鸟哇!不过,这玩意禁不了。就跟那京剧里的老戏似的,‘四人帮’压着不让唱,压得住吗?一开了禁,你瞧,呼啦,呼啦——全出来了。不管是谁,禁不了老戏,也就禁不了养鸟。我把话说在这儿:多会儿有画眉,多会儿他就得唱老戏!报上说京剧有什么危机,瞎掰的事!”

    这位对画眉和京剧的前途都非常乐观。

    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银行职员说:“养画眉的历史大概和京剧的历史差不多长,有四大徽班那会儿就有画眉。”

    他这个考证可不大对。画眉的历史可要比京剧长得多,宋徽宗就画过画眉。

    “养鸟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嗐,遛人!”七十八岁的老厨师说,“没有个鸟,有时早上一醒,觉得还困,就懒得起了;有个鸟,多困也得起!”

    “这是个乐儿!”一个还不到五十岁的扁平脸、双眼皮很深、络腮胡子的工人——他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说。

    “是个乐儿!钓鱼的、游泳的,都是个乐儿!”说话的是退休银行职员。

    “一个画眉,不就是叫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一个戴白边眼镜的穿着没有领子的酱色衬衫的中等个子老头儿,他老给他的四只画眉洗澡——把鸟笼放在浅水里让画眉抖擞毛羽,说:

    “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

    像谁?

    “像马连良!”

    像马连良?!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

    不过我立刻不免替京剧演员感到一点悲哀,原来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对一个演员的品鉴,就跟对一只画眉一样。

    “一只画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师傅说:“十来年没问题!”

    老包说:“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剧一样:李万春现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当年了。”

    他说起有一年听《四郎探母》,甭说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冲!他慨叹说:“那样的好角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京剧没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没有那么多好角儿了嘛!你再有杨小楼,再有梅兰芳,再有金少山,试试!照样满!两块四?四块八也有人看!——我就看!卖了画眉也看!”

    他说出了京剧不景气的原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这与一部分戏曲理论家的意见不谋而合。

    戴白边眼镜的中等老头儿不以为然:

    “不行!王师傅的鸟值二百(哦,原来老人姓王),可是你叫个外行来听听:听不出好来!就是梅兰芳、杨小楼再活回来,你叫那边那几个念洋话的学生来听听,他也听不出好来。不懂!现而今这年轻人不懂的事太多。他们不懂京剧,那戏园子的座儿就能好了哇?”

    好几个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老舍所写的赵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这些懂京剧的遛鸟的人,京剧就得救了。这跟一些戏剧理论家的意见也很相似。

    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苏三、宋世杰和穆桂英

    洪洞县的出名,是因为有了京剧《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凡有井水处都有人会唱,至少听过。我到山西,曾特为到洪洞县去弯了一趟,去看苏三遗迹。

    一位本地研究苏三传说的专家陪着我们参观。进了县政府的大堂,这位专家告诉我们:苏三就是在这里受审的。他还指了一块方砖,说:她就跪在这块砖上回话的。他说苏三的案卷原来还保存在县里,后来叫一个国民党军官拿走了。

    我们参观了苏三监狱。这是一座很小的监狱。监门只有普通人家的独扇门那样大。门头上画着一个老虎脑袋,这就是所谓“狴犴”了。进门,外边是男监。往里走,过一个窄胡同,是女监。女监是一个小院子,除了开门的一边,三间都有监号。专家指指靠北朝南的一个号子,说苏三就是关在这里的。院子当中有一口井,不大,青石井栏。据说苏三就是从这口井里汲水洗头洗脸洗衣裳的。井栏的内圈已经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沟槽。没有几百年的工夫,是磨不出这样的沟的。这座监狱据说明朝就有,这是全国保存下来少数明代监狱里的一个,这是有记载可查的。如果有一个苏三,苏三曾蹲过洪洞县的监狱,那么便只能是在这里。苏三从这口井里汲水,这想象很美,同时不能不引起人的同情。

    我们还去参观赵监生买砒霜的药铺。当年盛砒霜的药罐还在,白地青花,陈放在柜台的一头,下面垫了一块红布——那当然是为了引人注目。这家药铺是明代就有的。砒霜是剧毒,盛砒霜的罐子是不能随便倒换的。如果有一个赵监生,他来买过砒霜,那么便只有取之于这个药罐。据我的一点关于瓷器的知识,这倒真是明青花。

    据说洪洞县过去是禁演《玉堂春》的,因为戏里有一句“洪洞县内无好人”。洪洞县的人真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有人曾著文考证,力辟苏三监狱之无稽,苏三根本不是历史人物,《玉堂春落难逢夫》纯属小说家言,关于苏三的遗迹都是附会。这些有考据癖的先生也很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洪洞县的人愿意那样相信,你就让他相信去得了嘛!

    河南信阳州宋士杰开的店原来还在,店门的门槛是铁的。铁门槛,这很有意思!这当然也是附会。

    如果都认真考据,那就没完了。山海关外有多少穆桂英的点将台?几乎凡有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都是穆桂英的点将台!

    老百姓相信许多虚构的戏曲人物是真有的,他们附会出许多戏曲人物的古迹,并且相信。这反映了市民和农民的爱憎。这是民族心理结构的一个层次,我们应该重视、研究。不只是“姑妄听之”而已。这一点,倒是可以认一点真。

    建文帝的下落

    我对建文帝有一点感情,是因为学唱过《惨睹》。《惨睹》是传奇《千忠戮》的一折。《千忠戮》作者无考,大约是明末清初人。这部传奇写的是燕王朱棣攻破南京后,建文帝与大臣陈济化装为僧道,流亡湖广、云南,备受迫害的故事。《惨睹》的唱词写得很特别,一折中用了八个“阳”字,唱昆曲的人故又别称之为“八阳”。“八阳”的曲子十分慷慨悲壮。头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破空而来,如果是有好嗓子的冠生,唱起来真是声如裂帛。这是昆曲里的名曲,一度十分流行。“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可想见其盛况——“不提防”是《长生殿·弹词》的开头:“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我随中国作协作家赴云南访问团到云南,离昆明后第一站是武定狮子山。听说狮子山的正续禅寺,建文帝曾在那里住过,我于是很有兴趣。

    狮子山郁郁葱葱,多奇树珍禽、流泉曲径,但山势并不很雄伟险峻。有人称它是“西南第一山”,未免夸大。

    正续禅寺也算不得是一座大寺庙。如果把中国的寺庙划分等级,至多只能列入三等。但是附近几县来烧香的人很多,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一位皇帝。寺不在大,有帝则名。来烧香的善男信女当中,有人未必知道这位皇帝是建文帝,更不知道建文帝是怎样的一个皇帝,反正只要是皇帝就好。中国的农民始终对皇帝保持着崇敬。何况这位皇帝又当了和尚,或者这位和尚曾经是皇帝,这就在他们的崇敬心理上更增加了一个层次。

    建文帝的下落是一个谜。《明史》只说“城破,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不知所终”,留下一个疑案。他当时没有死,流亡出去,是有可能的。但是是不是经湖广,到云南,并无确证。至于是不是往来滇西一带,又常常在正续禅寺歇足,就更难说了。但是清代有些在云南做过地方官的文人是愿意把这件事坐实了的。正续禅寺的大雄宝殿楹柱上有一副对联:

    叔误景隆军,一片婆心原是佛;祖兴皇觉寺,再传天子复为僧。

    这说得还比较含混。寺后有惠帝祠。阁前有一副对联,就更加言之凿凿了:

    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正觉依然皇觉旧;

    叔负侄,侄不负叔,八千里芒鞋徒步,狮山更比燕山高。

    大雄宝殿后面还有一座殿,据说布局不似佛殿,而像皇家的朝廷,有丹陛、品级台。莫非建文帝当了和尚还要坐朝?后殿和惠帝祠都正在修缮,我们没有能进去看。看了惠帝塑像的照片,仍做皇帝的打扮,龙袍,戴着没有翅子的纱帽,端坐着,眼睛细长,胖乎乎的,腮帮子有点下坠。

    大雄宝殿东侧有一小院,院中有亭,亭外有联。上联是写景的,没有记住,下联是“小亭曾是帝王居”。据说建文帝生前就住在这亭子里。我们坐在帝王居里的矮凳上喝了一杯茶。亭前花木甚多,木香花花大如小儿拳。

    寺里的负责人请大家写字,在所难免。用隶书写了一副对联:

    皇权僧钵千年梦大地山河一担装

    还请写一个横披,用行书写了四个大字:

    是耶非耶

    武定出壮鸡。我原来以为壮鸡就是一肥壮的鸡。不是的。所谓“壮鸡”,是把母鸡骟了,长大了,样子就有点像公鸡,味道特别鲜嫩。只有武定人会动这种手术。我只知道公鸡可骟,不知母鸡亦可骟也!

    读剧小札

    玉堂春

    起解前大段反二簧前面苏三和崇公道有几句对白,苏三说:“如此老伯前去打点行李,待我辞别狱神,也好赶路”,有些演员把“辞别狱神”改成了“待我辞别辞别”,实在没有必要。原来的念白,让我们知道监狱里有一尊狱神,犯人起解前要拜别狱神,这是规矩。这可以使后来的观众了解一点监狱的情况,这个细节是很真实的。而且苏三的唱词是向狱神的祷告,这样苏三此时的思想情绪,她的忧虑和希望,也才有个倾诉的对象。改成“辞别辞别”,跟谁辞别?跟同监的难友?但唱词不像和难友的交流。

    去掉狱神,想必因为这是迷信。怎么会是迷信呢?狱神是客观存在。这出戏并未渲染神的灵验,不是宣传迷信。五十年代改戏,往往有这种简单化的做法,一提到神、鬼,就一刀切掉,结果是损伤了生活的真实。

    起解唱词好像有点前后矛盾。“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已经离了洪洞县了,怎么又来在大街前呢?前面唱过“离了洪洞县”了,后面怎么又唱“低头出了洪洞县境”?只能这样解释:“离了洪洞县”是离了洪洞县衙,“低头出了洪洞县境”是出了洪洞县城。大街是十字街,这样苏三才能跪在当街,求人带信给王金龙。出了城,来往的人少了,崇公道才能给苏三把刑枷去掉。这是合理的。洪洞县在太原南面,苏三、崇公道出的是洪洞县北门。我曾到洪洞县看过(假定苏三故事是出在洪洞县的),地理方向大致不错。

    流水板唱词有两句:“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很多人不解所谓。这里不是洛阳,也没有花。这是罗隐的诗。苏三唱此,只是说不凑巧而已。罗隐诗很通俗,苏三读过或唱过,即景生情,移用成句,是有可能的。

    西皮慢板第三四句的唱词原来是“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改成了“艰苦受尽”。“缠头似锦”和“罪衣罪裙”是今昔对此。“艰苦受尽”和“罪衣罪裙”在意思上是一顺边。改戏的人大概以为凡是妓女,都是很“艰苦”的,但是玉堂春是身价很高的名妓呀!或者以为苏三不应该留恋过去的生活,她应该控诉旧社会!

    “玉堂春”(“三堂会审”)是一场非常别致的戏。京剧编剧有两大忌讳:一是把演过的情节再唱一遍,行话叫作“倒粪”;一是没有动作,光是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唱。“玉堂春”敢冒不韪,知难而进。苏三把过去的事情从头至尾历数了一遍。唱词层次非常清楚。唱腔和唱词情绪非常吻合。这场戏运用了西皮的全部板式,起伏跌宕,有疾有徐,极为动听。“玉堂春”和“四郎探母”的唱腔是京剧唱腔的两大杰作。苏三的外部动作不多,但是内心活动很丰富。整场戏就是一个人跪在下面唱,三个问官坐在上面听,但是四个人都随时在交流,一丝不懈。这样的处理,在全世界的戏剧中实为仅见。戏曲十分重视演员和观众的交流。这场戏有一个聪明的调度——“脸朝外跪”。本来朝上回话,哪有背向问官的道理呢?这是为了使观众听得真凿,看得清楚。这跟“四郎探母”的“打坐向前”是一个道理。无缘无故的,叫丫鬟打坐向前干什么?

    “玉堂春”有两句白和唱:“头一个开怀是哪一个?”——“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公子。”有人把“开怀”改成了“结交”。这是干什么?“开怀”是妓院里的行话,也并不“牙碜”。下面还有两句唱“顾不得腌臜怀中抱,在神案底下叙一叙旧情”。一个演员唱这出戏,把这两句删掉了,想是因为这是黄色。一个妓女这样表达感情,是很自然的。只要演唱得不过于绘形绘色,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

    “玉堂春”是谁改的?可能是朱熹。

    四进士

    两个差人受田伦之命到信阳州道台衙门顾读处下书行贿,住在宋士杰店中。宋士杰偷拆了书信,套写在衣襟之上。第二天早晨,差人起来,跟宋士杰说:“跟您借一样东西。”宋士杰接口就说:“敢莫是坛子?”旧时行贿,不能大明大白把银子送去,多是把银子放在酒坛里,装着送的是酒,好遮人耳目。这一套,宋士杰门儿清,所以立即就问:“敢莫是坛子?”这一细节,表现出宋士杰对官场积弊了如指掌,是个成了精的老吏。两个差人回了一句:“你倒是老在行!”这里,差人应该有点表演,先表现出惊愕,再表现心照不宣。宋士杰微微一笑。这样这个细节才突出。通常演出,差人无表情,只是平平说过。这样这个细节就“兀突”了。演差人的两个丑角大概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剧作者表现宋士杰的性格的这一小小闲笔也就被观众忽略了,可惜!

    顾读的师爷上场念了一副对子:“清早起来冷嗖嗖,吃了泡饭热呵呵。”许多演师爷的丑角演员只是随师傅照葫芦画瓢地念,不知念的是什么。师爷是绍兴人,念的是绍兴话。早上起来吃泡饭,这也很有绍兴特点。师爷拿走田伦贿赂顾读的银子,唱了两句:“三百两银子到我手,管他丢官不丢官!”曲调是绍兴高调。从前上海有个专演师爷的丑,唱这两句绍兴味很足。这位演员在下场前还有几句念白:“我拿了银子回家去买霉干菜去哉!”霉干菜是绍兴特产,上海人多知道,所以听了都大笑。北京观众无此反应。

    从前唱丑的都要会说几种方言。比如“荡湖船”是要念苏白的。后来唱丑的大都不会了。只有“打砂锅”还念山西话,“野猪林”里的解差说山东话。丑应该会说几个省的方言,否则叫什么丑呢。

    中国戏曲和小说的血缘关系

    自从布莱希特以后,世界戏剧分作了两大类:一类是戏剧的戏剧,一类是叙事诗式的戏剧。布莱希特带来了戏剧观念的革命。布莱希特的戏剧观可能受了中国戏曲的影响。元杂剧是个很怪的东西。除了全剧一个人唱到底,还把任何生活一概切成四段(四出)。或许,元杂剧的作者认为生活本身就是天然地按照四分法的逻辑进行的,这也许有道理。四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元杂剧的分“出”,和十九世纪西方戏剧的分“幕”不尽相同,但有暗合之处(古典西方戏剧大都是四幕)。但是自从传奇兴起,中国的剧作者的戏剧观点、思想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带来结构方式的变化。传奇的作者意识到生活的连续性、流动性,不能人为地切做四块,于是由大段落改为小段落,由“出”改为“折”。西方古典戏剧的结构像山,中国戏曲的结构像水。这种滔滔不绝的结构自明代至近代一直没有改变。这样的结构更近乎是叙事诗式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小说式的。中国的演义小说改编为戏曲极其方便,因为结构方法相近。

    中国戏曲的时空处理极其自由,尤其是空间,空间是随着人走的,一场戏里可以同时表现不同的空间(中国剧作家不知道所谓三一律,因此不存在打破三一律的问题)。《打渔杀家》里萧恩去出首告状,被县官吕子秋打了四十大板,轰出了县衙。他的女儿桂英在家里等他。上场唱了四句:

    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倒叫我桂英儿挂在心头。将身儿坐至在草堂等候,等候了爹爹回细问根由。

    在每一句之后听到后台的声音:“一十,二十,三十,四十,赶了出去!”这声音表现的是萧恩在公堂上挨打。一个在江那边,一个在江这边,一个在公堂上,一个在家里,这“一十,二十”怎么能听得到?谁听见的?《一匹布》是一出极其特别的、带荒诞性的“玩笑剧”。李天龙的未婚妻死了,丈人有言,等李天龙续娶时,把女儿的四季衣裳和陪嫁银子二百两给他。李天龙家贫,无力娶妻,张古董愿意把妻子沈赛花借给他,好去领取钱物,声明不能过夜。不想李天龙、沈赛花被老丈人的儿子强留住下了。张古董一看天晚了,赶往城里,到了瓮城里,两边的城门都关了,憋在瓮城里过了一夜。舞台上一边是老丈人家,李天龙、沈赛花各怀心事;一边是瓮城,张古董一个人心急火燎,咕咕哝哝。奇怪的是两边的事不但同时发生,而且两处人物的心理还能互相感应,又加上一个毫不相干,和张古董同时被关在瓮城里的一个名叫“四合老店”的南方口音的老头儿跟着一块瞎打岔,这场戏遂饶奇趣。这种表现同时发生在不同空间的事件的方法,可以说是对生活的全方位观察。

    中国戏曲,不很重视冲突。有一个时期,有一种说法,戏剧就是冲突,没有冲突不成其为戏剧。中国戏曲,从整出看,当然是有冲突的,但是各场并不都有冲突。《牡丹亭·游园》只是写了杜丽娘的一脉春情,什么冲突也没有。《长生殿·闻铃·哭象》也只是唐明皇一个人在抒发感情。《琵琶记·吃糠》只是赵五娘因为糠和米的分离联想到她和蔡伯喈的遭际,痛哭了一场。《描容》是一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诗,赵五娘并没有和什么人冲突。这些著名的折子,在西方的古典戏剧家看来,是很难构成一场戏的。这种不假冲突,直接地抒写人物的心理、感情、情绪的构思,是小说的,非戏剧的。

    戏剧是强化的艺术,小说是入微的艺术。戏剧一般是靠大动作刻画人物的,不太注重细节的描写。中国的戏曲强化得尤其厉害。锣鼓是强化的有力的辅助手段。但是中国戏曲又往往能容纳极精微的细节。《打渔杀家》萧恩决定过江杀人,桂英要跟随前去,临出门时,有这样几句对白:“开门哪!”“爹爹呀请转!这门还未曾上锁呢。”“这门喏!——关也罢,不关也罢!”“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不要了?喂噫……”“不省事的冤家呀……”

    从戏剧情节角度看,这几句话可有可无。但是剧作者(也算是演员)却抓住了这一细节,表现出桂英的不懂事和失落英雄准备弃家出走的悲怆心情,增加了这出戏的悲剧性。

    《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述说了往事,王宝钏确信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门相见:

    王宝钏(唱)

    开开窑门重相见,

    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

    寒窑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

    水盆里面——

    王宝钏(接唱)

    水盆里面照容颜。

    (夹白)老了!

    (接唱)

    老了老了真老了。

    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水盆照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王宝钏穷得置不起一面镜子,她茹苦含辛,也无心对镜照影。今日在水盆里一照: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千古一哭!

    这种“闲中著色”,涉笔成情,手法不是戏剧的,是小说的。

    有些艺术品类,如电影、话剧,宣布要与文学离婚,是有道理的。这些艺术形式绝对不能成为文学的附庸,对话的奴仆。但是戏曲,问题不同。因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中国戏曲的问题,是表演对于文学太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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