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上车坐定了,负责他们这个团的导游姑娘就开始给大家挨个儿发他们旅行社的徽章,让别在胸前,以便相认。亚妮觉得这比全体游客戴帽子好多了,每每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小旗子在前面,无数顶黄色(或红或白)
小帽子跟在后面,她就觉得有些滑稽。她还差点儿因为这个原因不参团呢。发完徽章导游发现少一个人,数了一遍人头,的确少一个,就拿出名单来念,念到最后,发现少一个叫秦祥贵的。女导游马上下车去跟那个断后的男导游说。男导游就跑进宾馆里去找。亚妮想,这么说还是有个单身游客了,而且还是个男的。不过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没戏,秦祥贵,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老土老土的男人。但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生的人,谁还会叫这样的名字?像亚妮这样生于七十年代的,就更不会了。不给你叫上四个字五个字,那就算传统的。
男导游很快从宾馆走出来,边走边摆手,看样子没找到。坐在亚妮前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嗨,这什么人啊,还没开始呢就玩儿失踪!他的同伴儿马上说,这才叫有个性!
亚妮一点儿不心急。出点儿意外挺好。她朝前打望,专打望那种男女搭配的。她看见有一对正打开随身的包在那儿胡乱翻着找什么,两个脑袋黏在—起,显然是夫妻;有一对年纪约摸六十多了,女的正给男的翻衣领,肯定也是夫妻,还是老夫妻;有一对很年轻,女的靠在男的肩上,男的用手在女的脸上抚摸,还用自己的脸去蹭,俩人拱来拱去的,毫无顾虑地在那儿发情,肯定是恋人;还有一对三十来岁扎一直在低声交谈,偶尔相视一笑,百分之百的情人;靠后这对就不好判断了,俩人都一言不发,端坐在那儿。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也许是夫妻,也许是情人。至于那仨女的,都四十来岁,从上车就一直嘻嘻哈哈的,一会儿小乐,一会儿大乐,反正很开心的样子。亚妮不相信她们真那么开心,也许是用这种方式在掩饰内心的寂寞呢。三个小伙儿很年轻,像大学生,甚至是高中生。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消尽,走路也有些晃,让亚妮想起自己高中班上的男生来。
打量一圈儿之后,亚妮的好奇心暂时得到满足,拿出开始听歌儿。他们这车人是昨天才集中在一起的,之后就坐红眼儿航班飞到了海口,一到宾馆就睡了,互相之间完全不熟悉。亚妮也不打算和他们熟悉。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了,秦祥贵同志还没影儿,车上的不满情绪盈动,导游也开始焦虑。男女导游不时地看表,不时地叽里咕噜,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位游客冲导游大声嚷嚷说,走啊!怎么还不走啊!女导游跳上车来赔笑脸说,麻烦大家再等等。那对老夫妻中的夫站起来说,不遵守时间的应该让他自己承担责任,不应该让我们大家受影响。口气像领导。另有人附和说,就是,就是。那年轻女孩儿也从恋人的肩膀上直起脖子说,怎么酱紫吗?人家最讨厌酱紫的人了。那位像领导的来劲儿了,说,我看这样,你们留一个人在这儿等,大家先按计划走。女导游很为难,说,今天第一天,我们再等等吧。那小女子说,酱紫的人就不该出来!
亚妮按捺不住了,本来她事不关己在听歌,可那小女子老是酱紫酱紫的,让她烦。她大声说,哎,出门在外,大家是不是互相宽容点儿啊?
众人都回头看她。
正在此时,一个人健步登上车来,嘴上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来晚了丨是个老头,约摸七十多岁的样子。
显然是秦祥贵同志。
亚妮觉得真是名副其实。
车上没人说话,但所有射向他的眼神都是不满的,只有亚妮朝他笑笑。老头又是一迭声地对不起对不起。女导游态度还是好的,轻声说,快找个座位坐下吧,就要发车了。
老头四下一望,就望到了亚妮的旁边。只有那儿还空着座位了。
老头走过来,朝亚妮点点头,亚妮也朝他笑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没准儿这老头会成为她旅途上的故事呢。
车总算开了,驶出宾馆,驶上大街。尽管晚了五十分钟,也还是迎着清晨的阳光。
导游小姐站在车厢前开始履行她的职责。她说话声音并不清脆,却颇为温嚳悦耳。她自我介绍姓林,名珊瑚。你们可以叫我小林,也可以按当地习惯叫我阿珊。亚妮马上认可了阿珊这个叫法。阿珊说,现在是早上,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做个早操吧。亚妮正奇怪呢,阿珊已经扬起了胳膊:
先抬起你的左胳膊,看看手表戴了没有?戒指戴了没有?不要忘在宾馆;再抬起你的右手摸摸脖子,项链忘了没有?摸摸耳朵,耳环忘了没有?摸摸鼻梁,墨镜忘了没有?最后再看看手机带了没有?
车上的气氛顿时有几分轻松,大家都笑嘻嘻地听话地跟着阿珊做了一番检查。亚妮虽然一样首饰也没戴,但还是在阿珊的引导下发现了问题,手表忘戴了,当然不是忘在宾馆,而是忘在家里。她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是上午九点。
五月里太阳就有些烈了,毕竟是海南。亚妮早已有准备,墨镜、草帽,一应俱全。她先拿出墨镜戴上,眼前顿时阴凉不少。在墨镜的掩护下,她扭脸看了看身边的老头。老头并没看她,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晃而过的风景。刚才阿珊让大家做操时他也一动未动。亚妮想,一定是头回来,什么都新鲜。她开始猜测他的身份,猜测他为什么一个人出门旅游。从外表看,老头既不像退下来的老干部,也不像休息的老知识分子,倒像个质朴的劳动人民,比如老工人、老农民,或者修车师傅、补鞋师傅。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出来玩儿?也没带老伴儿。这让亚妮好奇。也许是他儿女的意思,儿女们合伙出了差旅费,说,爸,你老人家也出去玩儿玩儿吧。他就出来了。这前提是,他老伴儿去世了,要不他也该向那对没事儿就翻衣领的老夫妻一样,双进双出。说不定老伴儿是刚去世,儿女们让他散心来的。亚妮越想越觉得像。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呢?他总不会像自己一样,是为着一个隐秘踏上旅途的吧?
亚妮打算适当的时候开口问问,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老头肯定乐意说的。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他巴不得有人听他讲话呢。
在阿珊的一一介绍中,客车驶出了海口市。他们今天将抵达邻水。有个小伙子大声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博鳌?阿珊说,本来我们这条线路第一站就是博鳌,但很不巧,博鳌正在开亚洲论坛会呢,暂时停止参观了。一车人纷纷在那儿表示遗憾。亚妮倒觉得没什么,她这一趟,主要是奔着三亚去的。至于其他景点,可有可无。
车到邻水。下车进入景点之前,阿珊说,咱们这车的二十个人已经组成了一个临时集体,这五天中我们会尽全力为大家服务的,也希望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最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旅伴,这样到旅游景点玩儿的时候,可以互相关照,互相提醒,度过一个愉快的旅程。
亚妮想,难不成自己和这个老头得结成旅伴?那也太可笑了!她想赶紧和坐在她前面的三个男生打个招呼,入他们的伙儿,相信他们不会拒绝她的。可开口的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干吗不换个方式?干吗老把自己当小女生?于是到邻水下车时,她就主动地跟老头儿打了个招呼,说,走吧,老师傅,咱们下车。
亚妮已经想好了叫他老师傅。虽然他的年纪比自己爹还大,但叫老伯的话,有点儿主动当晚辈的感觉,叫老同志又太生硬。
老头听见她招呼,很茫然地问,下去干吗?
亚妮说,看这里的景点啊。
老头说,什么景点?好看吗?
亚妮说,谁知道。旅游嘛,就是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看景点。
老头就跟着她下车了。
亚妮对邻水的印象可是不太好,主要是被那个民俗村搞坏的。无论哪个寨,都被商业气氛搞得无比庸俗,卖旅游商品的小摊无处不有。这且不说,要命的是他们假借民族风俗强行挣游客的钱。尤其是那些男游客,几乎个个被逼“成亲”。他们这行人刚进“村“,就被那些女孩子强行套上红背心儿扣上红帽子,配成对儿了。一进屋,女游客们就被她们毫不客气地撵到了后排。连老头在内,九个男游客被安排到了前面。三个单身小伙子倒还笑眯眯地随她们折腾,但几个名花有主的却不太情愿,有的是真不情愿,有的是怕身边那位不高兴。可那些女孩子才不管你那么多,不由分说地每人拽住一个,挽着胳膊,生怕跑掉的样子。有个男的试图把那个代表成亲的帽子取下来,立即又被身边的女孩子重新按了上去。
亚妮看着心烦,想走出去,回头的一瞬间,却瞥见那老头儿很开心甚至有几分羞怯地坐在一个小姑娘旁边,脸都红了。亚妮马上站住,专心看起来。“婚礼“十分草率,简单几个仪式就完了。最后一项是新郎背新娘过什么独木桥。几个年轻男人敷衍了事地背了一下,赶紧走人。只有老头,非常认真地背着他的“新娘”一步步地走完全程。
老头背完了还在那儿兴奋呢,还余兴未尽呢,姑娘们已经开始要钱了。几个年轻男人随手掏出点儿零钱打发她们。老头却认真地拿出了皮夹,先拿出一张十元的,犹豫了一下,又换成一张二十元的。亚妮几乎要走上去劝阻了,他身边的“新娘“却一把扯过去,激动得不得了,连说谢谢,因为其他男人给的都没有超过五块的。“新娘”的同伴儿立刻取笑说,看来还是找年纪大的好呢,年纪大疼人呢。
老头儿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断地回头看他的“新娘”,脸还红着,嘴巴还张着,汗水也冒了出来。“新娘”却早就跑开,到门外等下一批客人去了,找新“丈夫”去了。老头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亚妮小瞧,她想,真看不出啊,还挺色嘛。
因了这一折戏,亚妮对老头便有些疏远,当然是心理上的。他们本来也不熟。她甚至后悔主动招呼他,她这一主动,别人肯定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哪儿跟哪儿啊,土包子一个,还是个老土包子。
等再上车,老头主动和亚妮说起话来。他说,我不知道旅游里还有这个事呢,我以为就是看看山水风光。亚妮没好气地说,我宁可看山水风光,这有什么可看的?老头说,开心嘛。亚妮说,有什么好开心的,假的耶!骗你钱的耶!老头说,假的才开心嘛,出门就是花钱买开心的。亚妮被他的理论逗笑了,想想也是,她有什么可气的?人家愿打愿挨,妨碍你什么了?亚妮说,你倒是蛮想得开。老头说,想得开才长寿。
导游给大家发矿泉水,老头帮亚妮接过来递给她,并且说,谢谢你啊。亚妮说,谢什么?老头说,谢谢你早上帮我说话啊。亚妮说,你怎么知道?老头说,我听见了。亚妮摆了一下手,说,没什么,我主要是烦那个丫头老说“酱紫”。老头说,酱紫是什么?亚妮说,“酱紫”就是这、个、样、子。老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话故意说不清楚呢?亚妮不想再解释了,就问,老师傅,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儿啊?老头喝了两口水,盖上瓶盖,笑眯眯地说,你不是也一个人吗?亚妮一想,对啊,在人家眼里,自己不是也挺奇怪吗?亚妮没想好怎么回答,就换了话题:听你口音不大像我们江苏人。老头说,那你说我像哪儿的?亚妮说,我觉得你有东北口音。老头不置可否地说,你耳朵还挺尖。
很快又到一个景点了,是热带植物园。这个亚妮喜欢。她拿出数码相机,对着奇花异草稀罕树乱拍一气。回头时,发现老头正仰着脖子看一棵高大无比的树。亚妮想,东北人见着南方植物肯定稀奇得很,就上去跟他说,这是椰子树,海南最多了。老头放下脖子说,这不是椰子树,这是大王棕。亚妮一看树下的牌子,真是大王棕。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老头没有回答,指着另一棵也有些相像的树说,这是炮弹棕。我喜欢这个,好看吧?其实它更像导弹!亚妮说,我没见过导弹。你当过兵啊?老头点点头。亚妮说,什么时候当的?老头说,一九四九年。亚妮惊讶不已,一九四九年?连她爹妈都没出生呢!亚妮说,看不出你还是个老革命呢。我一直以为你是工人师傅。老头说,我也当过工人师傅。亚妮觉得这老头有点儿意思。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哎,你今天早上干吗去了?老头迟疑了一下,说,我去一个地方办事,―大早就去了,谁知道没开门。我紧赶慢赶赶回来,还是晚了。亚妮说,你还兼顾了其他公务?老头说,不不,是私事。亚妮不好再问了,心里却好奇得厉害。
有人拍拍她,亚妮回头,是他们车上那对关系暧昧的男女,请她帮他们拍张照片。亚妮很乐意帮忙,也好趁机从镜头里打量他们一番。男的比较木然,女的却含情脉脉,还主动挽住男人的胳膊。其实从长相上说,那男的怎么也配不上那女的,女的有几分清秀,气质穿着都有点儿层次,那男的却干巴巴一个,一脸受苦受难的表情。一定是女的迷失情路,在犯傻,或曰犯贱。这种事多去了。亚妮按下快门的同时,不免在心底叹气一口。
当天他们就住在了邻水。
宾馆临海,推开窗户就能闻到海腥气,让亚妮很开心。她被安排和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住一个房间,那女人进屋就钻进卫生间不出来了。亚妮一身臭汗没法处理,干脆换上游泳衣去海边游泳。刚走出门,就碰上导游阿珊。阿珊说,去游泳吗?亚妮说,是啊。到了海边不游泳,多傻。阿珊说,你最好约个人一起去。亚妮一抬眼,看见老头正站在海边,就说,那不是有人吗?阿珊回头看看,好奇地问,你和那个老师傅是一起的吗?亚妮笑道,算是吧。
亚妮到海边后,还是选了个离老头有段距离的地方下水。她扔掉浴巾,慢慢滑进水里。哇噻,感觉真是太好了!大海温暖而又安详地拥她入怀。她舒展开手臂,轻轻划开海水,朝着无边无际的海里游去。正陶醉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不可以往远处游的!快回来!她回头,是老头。亚妮嬉笑着说,没事的,老革命!老头说,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亚妮又往前划了两下。老头吼起来了:傍晚了,说涨潮就会涨潮!亚妮被他吼得没趣了,只好往回'游。果然有浪头打来。她呛了口水,夸张地叫道,哇,好咸啊!老头笑了,说,不咸才怪。亚妮爬上岸,说,老革命,你会游泳吗?老头说,别叫我老革命。亚妮说,怎么啦?你就是老革命嘛,你想我爹妈都还没出生你已经参军了。你不是老革命谁是啊?老头皱了一下眉,说,你还是叫我老师傅好了。
第二天再见到老头,亚妮觉得她跟他已经像熟人了。她主动招呼说,老师傅,昨晚休息好了吗?老头说,还好。亚妮坐下,拿出防晒霜脸上胳膊上到处抹。老头有几分好奇地看着。亚妮不想让他关注自己,说,我猜,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海南了。老头说,是,来过几次。来过几次?!亚妮想,乖乖,自己真是看走眼了。亚妮说,来干吗?老头说,解放海南岛。亚妮顿时侧目而视,虽然她对历史知道不多,但起码知道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老头却很漠然,好像自己不过是讲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一类的话。亚妮按捺不住了,问,那时候你多大?老头说,十六岁不到。亚妮看着他,期待他接着讲,他却不讲了。亚妮只好再问,那你打过仗了?老头说,我是通讯员,跟着连长。亚妮说,通讯员有没有枪?老头说,当然有枪。当兵的怎么会没有枪嘛,我那支枪还是汉阳造呢。
老头讲了这话之后,好像被自己的话噎着了,突然沉默下来。
这时阿珊站在车前说,今天咱们就到三亚了,三亚是这次旅游的重点,游玩儿的项目比较多,所以咱们在三亚要待两天。今天下午先到亚龙湾、鹿回头,明天再去天涯海角和南山寺,都是比较有名的景点……
亚妮心里有些骚动,一时减退了和老头谈话的欲望。
真要到天涯海角了?直到这个时候,亚妮仍难以判定自己此行的正确与否。其实亚妮完全能预测到结局,但为什么还要来?难道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后面,她还藏着百分之一的希冀?或者说,即使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希冀她也会来?
亚龙湾的景象让亚妮大失所望。闷热的阳光下,密集的人群营造出一个嘈杂混乱烦躁的世界,大海被屏蔽了,天空被屏蔽了,沙滩更不知所踪。亚龙湾不堪这许多人的爱,已累得变形了。亚妮没有再走近,转身回到了车上。她想,与其皱着眉头看它,不如回避,给亚龙湾一个面子。
老头也很快回到了车上,一边擦汗一边感叹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啊?真闹心!我们当年登岛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啊!亚妮被他说乐了,打趣说:你们是从亚龙湾登岛的吗?老头喝着水使劲儿摇头,然后说,我们先遣的第一批是在儋州白马井登陆的。亚妮说,夜里偷偷游过来的吗?老头大笑,差点儿被矿泉水呛着。他指着窗外说,姑娘,这是海,不是水塘。
亚妮也觉得自己可笑。老头却不笑了,很严肃地说,那是很不容易的。我们没有机船,都是木帆船,有风靠风,没风靠摇櫓。我们一个加强营八百人坐了十三艘木帆船,五号晚上七点整从雷州半岛的灯楼角出发,第二天下午三点才到达目的地白马井。亚妮说,才八百人啊?老头说,那不会,我们是先遣部队,后面很快又跟着上了。第一批是我们四十军一一八师三五二团的;五天后四十三军一二八师三八三团的加强营一千官兵坐了二十一艘木帆船从谌江硇州岛出发,在文昌东北的赤水港和鹿马岭登陆了;再几天后,我们师的加强团又在临高角的红牌港至玉包港、林诗港宽达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上分散登陆了;最后四十三军一二七师的加强团也在海口以东的新溪角和北湾港之间登陆了,全部加起来有一万多人呢,很快就解放了海南岛。
老头说的津津有味儿,如果面前能有幅大地图让他指点一下,就像个将军了。
亚妮说,你怎么会那么清楚?你那时候不才十六岁吗?
老头说,我这辈子就做了这件有意思的事,当然要搞搞清楚。
亚妮说,后来呢?后来你就一直保卫海岛建设海岛了?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老头,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亚妮正诧异,琢磨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车上的其他游客就陆续回来了,亚妮没再追问。
接下来去鹿回头,阿珊先给大家讲了鹿回头的故事。阿珊已不知多少遍地讲过这个故事了,完全是机械的复述。亚妮想,像鹿回头这样的神话故事,实在太落伍了。对现代人来说,远不如他们手机上的段子来得有趣。但既然来了,亚妮还是下车了,傻子一样跟着众人上去又下来。老头也一声不响地跟着,估计他的感受跟她差不多,味同嚼蜡。但亚妮注意到,那几个成对儿的男女,还是很有兴趣地在那儿逐一观看并合影,连那对老夫妻也在象征爱情的雕塑下摆了个姿势。亚妮想,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啊?怎么对美好的爱情故事这么麻木啊?
晚上被安排住在椰林滩大酒店,很漂亮。小楼前就有游泳池,池水碧蓝;四周全是葱郁的树木,还有一株香气浓郁的白兰花悄然开放。这一切让亚妮心情舒畅啊。
亚妮仍被安排与那个四十岁的女人同屋。也只能如此啦。亚妮就主动和那个女人聊天,说,你们三个是同事吗?女人说,是好朋友。亚妮打趣说,干吗不找个帅哥一起出来玩儿?女人说,男人麻烦。亚妮一听这话,觉得这女人还有点儿意思。女人又说,我们三个都离婚了,就约着一起出来,声讨起男人来比较方便。
亚妮哈哈大笑,没想到她这么有趣。早知道早和她聊了。亚妮说,现在离婚的好像特别多呢。女人说,对。到处都是单身女人,成堆成堆的。亚妮说,离婚是男女一起离啊,为什么单身女人特别多?女人说,男人离了很快就能再婚,他们如果在同辈人里找不到合适的,还可以到下一代去找,范围大得很;我们却只能往上一代找,老头有什么可挑的!再说男人再婚主要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女人却老想要感情,这就难上加难了。
亚妮感叹说,我说你们三个人老是嘻嘻哈哈的,原来说话这么有趣!女人说,没有男人的管束,我们就比较放肆。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这种女人就跟朽木一样乏味?亚妮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说,我四十一了。不过我还算个五星级的寡妇。亚妮好奇地问,怎么讲?女人说,喏,有钱,有房,没孩子。亚妮打趣说,哈,那你可以好好挑一个再嫁了。女人说,上哪儿去挑啊?总不能上人家家去挑吧?亚妮说,那就打算“五星级”一辈子了?女人说,不会,若遇上个让我动心的,我一样昏头,他只要挥挥手我就跟他去天涯海角啦!
女人嘴里忽然说到“天涯海角”,让亚妮心里怦怦两下。
门外有人叫了。女人朝亚妮挥手说,晚上我们再聊。一下蹿出门去,留下一个发怔的亚妮在门里面。
亚妮打开窗户,海风吹拂,海浪翻卷,四周寂无人声,夜色梦境一般包围着亚妮,让亚妮有些犯傻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她想她什么也不说,就让他听听大海的声音。如果他很急切地问她在哪儿,她就告诉他;如果他很淡漠,那她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但电话拨通后,’两种情况都不是,是第三种,无人接听。铃声长时间地响着,响着,响着,一直响到断为止。亚妮关了电话,觉得自己很无趣。
好在还有明天。亚妮安慰自己。
天涯海角。这就是天涯海角吗?
大海,沙滩,礁石,游人。与别处没什么两样。
亚妮站在那里,看着刻有“天涯”和“海角”的两块大石头,有些失望。在她的想象里,天涯海角应该在天尽头,至少应该有荒芜苍凉的感觉。可眼前的热闹景象,却像个公园。人间烟火太浓了。当然,毕竟有海,海在那儿,让她感觉好一些。
众人跟在阿珊后面,三三两两地往前走。老头回身叫她跟上,她没有应。她就是想脱离大队人马。看着他们的人群走远,亚妮脱掉鞋,踩着沙子往海里走。走到与游人比较远的地方,她拿出了手机,刚翻开盖子,电话铃竟响了!而且一看号码,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一瞬间,亚妮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她轻轻喂了一声。
耳边立即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上来就解释说,对不起啊,昨晚你打电话的时候我睡着了,晚饭的时候跟客户谈事情,多喝了一点儿。你找我?亚妮忽然有些尴尬,说,我也没什么事。我在海边,想让你听听大海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说,嗨,大海的声音啊,我听过。你怎么跑海边去了?什么海?这么长时间没你消息,我以为你出国了呢。
亚妮说,我在天涯海角。
熟悉的声音说,天涯海角?海南岛?怎么想起跑那儿去了?开会?出差?你可真会享福!我是忙死了,忙得都长白头发了,真想赶紧退休。
亚妮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看来他全忘了,一丝一毫也不记得了。或许不能叫忘,他从来就没记住过,从来就没0算记住过。更可能的是,当初那个约定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在他那里不过是一句闲扯。但有一点亚妮不明白,在那次约定之后,他还给她打过电话的,说一年太长了,要求改成半年。是亚妮坚持一年的,还说一年后他四十岁^四十不惑,来决定这样的大事比较合适。
亚妮的沉默让对方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大声说,噢,我想起来了,我是不是答应过你要一起去天涯海角啊?要死了,我全忘了。这一年实在是太忙了,一下上了几个大项目。我老婆也在骂我,我连她今年的生日都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啊!
亚妮看着眼前的大海,镇静地说,哪儿有那么多气可生啊!我早料到你不会来的,我也是几个朋友非拉我来。
对方说,噢,那我也要补过的。这样,我还你一次欧洲游怎么样?双人游,你随便请谁去都行,我埋单。你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了吧?你这么年轻漂亮,追求者少不了。
亚妮突然以玩笑的口吻大声说,你怎么可以酱紫嘛?怎么可以把说好的事情忘了嘛?人家最讨厌酱紫了!
对方笑了,如释重负说,你还那么调皮。年轻就是好。那就这样啊,先说好了。我马上还得开会,你回来给我打个电话。
亚妮关了手机。
关了手机的亚妮很想哇哇哭一场,难道不该吗?可眼里干干的,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回到车上,老头看了亚妮一眼,没问什么。亚妮也没说话,她不想费劲儿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拿出防晒霜,慢慢往脸上涂抹。了了,这事总算了了,她背了整整一年。其实早可以放下的,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放下。就像那个小和尚,见师傅背女人过河,心里嘀咕不已。女人走后忍不住问,师傅,你怎么可以背女人呢?老和尚说,怎么,我都把她放下了,你还没放下?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这样的,放不下的只是心境。
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都三三两两地去了海边。亚妮主动找到老头说,嗨,老师傅,咱俩也到海边去走走吧?老头没说话,点点头,走在头里。亚妮就跟在他身后。
酒店离海滩很近,过条马路就到了。到底是晚上,白天人声鼎沸的景象已消失殆尽,海风和海浪重新复出。海滩上只有少少的几个人,且蚂蚁一样小。世界变得空旷,满耳只是海浪声。海浪趁着夜色一次次涌上来,又一次次退下去,一次次退下去,又一次次涌上来,它在追求沙滩吗?沙滩拒绝了它吗?
亚妮脱了鞋,卷起裤脚,一直走进海里。海水漫上脚背,漫过脚踩。据说人类的起源有多种可能,最传统的说法是猴子,还有一种是鱼。亚妮比较认同鱼,她希望自己的前世是鱼,而且是海里的鱼,终日与海水相亲相爱。不行走,不思考,也不哭泣。
眼泪说出来就出来了,趁着夜色。她蹲下身,捧起海水在脸上糊弄了两把。满嘴咸涩的滋味儿,不知是眼泪还是海水。亚妮回头,见老头在海滩上坐着,她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白天那个电话还是把她给闷住了。
一老一少都沉默着。
还是亚妮先开口,说,我这次来海南,其实是为了一个约定。
老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亚妮说,一年前我爱上一个男人,非常爱。可我们中间有很多障碍,很难真正地走到一起。因为,他是个有妇之夫。
亚妮看老头一眼,老头很平常,没有大惊小怪的样子。
亚妮转向大海开始讲述:我离不开他,又得不到他,非常痛苦。有一天我过生日,他没有来,我一个人喝了酒以后大哭,打电话给他,要他立刻做出决定,要么我,要么对方。他说他没法抉择。后来我说,那这样,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也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如果我们彼此都觉得离不开对方,我们就一起去天涯海角。
老头又看她一眼。
亚妮说,这一年,我一直忍着不和他联系,想把他忘了。好多次电话都拨通了,我又放下;好多次走到他们公司楼下了,我又离开。我知道时间是可怕的,会改变一切的,可心里总还存着一线希望。我想我们是那么相爱啊丨难道一种深入骨髓刻入生命的爱,也会说没就没吗?它就不能和生命一起共存亡吗?一年后的今天,就是今天,我终于到了天涯海角。我站在海边给他打电话,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这都罢了,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说他要弥补我,让我和别的男人去什么欧洲游!太可笑了!太滑稽了!我靠,他把我当什么了?
亚妮情绪激动,脏话都出来了。老头仍一言不发。
亚妮说,你说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不把感情当回事?他是轻蔑我还是轻蔑他自己?我真怀疑一年前我爱的那个人是他!你说呢?老师傅,我想听听你说I你说男人是不是动物啊?怎么会这么冷酷啊?你说,老师傅,你说。
亚妮就像在逼老头表态似的。
老头惶惶的,咕噜了一句,那是他不对。
亚妮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老头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又加了句,他不该忘的。
亚妮由衷地说,老师傅,你真好I老头孩子似的不安,说,我好什么,我不好。
亚妮望着黑漆漆的大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把这么隐秘的情感,讲给这么陌生的一个老头听了。不过讲过之后她觉得,老头是最合适的倾听者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老师傅,你也给我讲讲你的事儿吧。
老头没说话。
亚妮说,讲嘛,就算对我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嘛。老头说,你真要听?亚妮说,当然了。老头闷了一会儿,说,其实我这几天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你讲。亚妮说,讲吧讲吧,有什么啊,我不会烦的。老头说,这些事我跟谁都没讲过,我也没人可讲。我……不敢讲……以前我来海南,除了烈士陵园哪儿都不去,没有钱,也没有心情。一上岛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我还是从头给你讲吧。
亚妮轻轻嗯了一声,抱住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老头说,一九五〇年春天我们登岛以后,很快就完成了战斗任务,没多久整个海南岛都解放了。我们部队就驻扎在海口。那时我十六岁,是连里最小的兵。
有点儿枯燥。但亚妮为了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说,十六岁,好小啊,比我还小八岁呢。
老头说,当了兵,也不觉得自己小了。但我们班长还是特别关照我,他总像个老大哥似的,没事儿还喜欢撸撸我的脑袋……有一天我们班擦枪,就亚妮情绪激动,脏话都出来了。老头仍一言不发。
亚妮说,你说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不把感情当回事?他是轻蔑我还是轻蔑他自己?我真怀疑一年前我爱的那个人是他!你说呢?老师傅,我想听听你说!你说男人是不是动物啊?怎么会这么冷酷啊?你说,老师傅,你说!
亚妮就像在逼老头表态似的。
老头惶惶的,咕噜了一句,那是他不对。
亚妮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老头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又加了句,他不该忘的。
亚妮由衷地说,老师傅,你真好!
老头孩子似的不安,说,我好什么,我不好。
亚妮望着黑漆漆的大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把这么隐秘的情感,讲给这么陌生的一个老头听了。不过讲过之后她觉得^老头是最合适的倾听者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老师傅,你也给我讲讲你的事儿吧。
老头没说话。
亚妮说,讲嘛,就算对我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嘛。老头说,你真要听?亚妮说,当然了。老头闷了一会儿,说,其实我这几天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你讲。亚妮说,讲吧讲吧,有什么啊,我不会烦的。老头说,这些事我跟谁都没讲过,我也没人可讲。我……不敢讲……以前我来海南,除了烈士陵园哪儿都不去,没有钱,也没有心情。一上岛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我还是从头给你讲吧。
亚妮轻轻嗯了一声,抱住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老头说,一九五〇年春天我们登岛以后,很快就完成了战斗任务,没多久整个海南岛都解放了。我们部队就驻扎在海口。那时我十六岁,是连里最小的兵。
有点儿枯燥。但亚妮为了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说,十六岁,好小啊,比我还小八岁呢。
老头说,当了兵,也不觉得自己小了。但我们班长还是特别关照我,他总像个老大哥似的,没事儿还喜欢撸撸我的脑袋……有一天我们班擦枪,就是这个时候,五月,我们在树阴下面。我擦了我那支汉阳造之后,又去擦连长的手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枪里有颗子弹,突然就走火了,砰的一声,刚好击中班长……
亚妮想乐,老头竟然编这样的故事哄她。她的嘴巴都咧开了,但一瞬间,她意识到这是真的丨老头不可能编这样的故事给她听!她呆住了。
老头继续讲,语气照旧:枪响之后,我一看班长从小凳子上歪下身去,就傻了。像做梦一样看着大家围上去,喊班长。后来大家把班长放上担架送医院。我跟着担架跑,一边跑一边哭。我说班长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就是这么喊的。但班长还是死了,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死之前他看着我说,不要为难小秦,他还是个孩儿。又说,我本来答应这个春节回去陪老娘守岁的……我哭着跟他说,班长,我去!我去陪老娘!班长听见我的话了,他脸上有一点儿笑的表情……我想他是同意了。
亚妮依然傻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没有不绝于耳的海浪声,她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尽管她看不清老头的面部表情,她还是死死地盯着他,盯着那个发出可怕声音的头颅。夜很暗,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充斥世界的只有声音:老头的讲述声和海浪的翻卷声。它们都是巨大的,轰轰烈烈的,互相淹没。
老头说,部队上尊重班长的意思,没有处分我,但年底就让我退伍了。退伍的时候我当兵刚一年,差两个月才满十七岁。我没有回江苏,先去了班长的老家。我的班长是黑龙江黑河人,我们部队大部分都是东北兵,只有我这样刚入伍的是南方兵。我想我得替班长陪他老母亲过年,我答应了班长的。走了好些天,我才走到班长的老家。到他家我就病了,冻的。从小到大我没被这么冻过,冻得我直淌眼泪,到屯里就发高烧。班长的母亲心疼得不行,每天在热炕上守着我,一会儿熬姜汤,一会儿给炕里添柴火。那时她已经知道他儿子死了,但她不知道和我有关系。部队上通知说她的儿子牺牲了,是烈士。我还见到了班长的媳妇,还有他们三岁的儿子。看着他们祖孙三代,一个没了儿,一个没了夫,一个没了爹,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我想我把班长—家都毁了。我怎么做都无法弥补了。亚妮说,可你不是有意的,班长都说了不怪你。
老头说,从那以后,我每年春节都去班长家,每次去差不多都要病一场。他们一家已经把我当家人了,母亲叫我老儿子,班长媳妇叫我他弟,班长儿子叫我叔。他们还动员我把户口迁过去跟他们过。我说我怕冷,受不了。其实我是怕他们有一天知道真相……就这么过了差不多二十年,全屯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在江苏有个亲戚,还经常让我捎点儿丝绸被面什么的。后来班长的母亲去世了,是一九七〇年。我参加完老人的葬礼又来了趟海南,坐的火车,火车还是搁在船上运过海的呢。我到班长的墓前告诉他,娘走了,去他那边了,他们可以团聚了。七十三岁,也算高寿。我还告诉班长,娘去世前的每一个年三十,我都是和她一起守岁的,没有让她老人家孤单,叫他放心。我还说,他儿子也结婚了,他有儿媳妇了,还有孙子!多好,他都当爷爷了!说真的,我打心眼里为班长高兴。我在墓地喝了点儿酒,喝高了,就在墓地里睡了一晚上^亚妮觉得鼻子发酸。过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你也三十多了吧?
老头说,可不是,我三十七啦。年轻时我也娶过一次媳妇,后来跑了,她嫌我总不和她一起过年。我叫她跟我去东北她又不去。跑就跑吧。她咋能整明白我的心思呢,跟我在一起也是两条心。老人走后,我就没再去他们家过年了。别说,还挺不习惯的。他们也惦记我,老给我寄包裹,黑木耳啊,香蔽啊。真成亲戚了。
老头说,前些日子我收到信,是班长儿子写的^他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一他说他老娘病得快不行了,想再见我一面,我就去了。我见到老嫂子时,她讲话都费劲儿了。但她还是把孩子们支开,说要单独和我拉拉话。老头停止了讲述。
亚妮没有追问,等着。大海的叹息声响彻天地。老头又讲了:老嫂子跟我说,她有件事一直想告诉我,可一直没说,现在非说不可了,她不想带进棺材里。她说其实她和她婆婆早就知道班长是怎么死的了,早就知道我为什么总上他们家去过年了。她们不怨恨我,班长说了,你还是个孩儿。但她们一直不愿把这事情说穿,是怕我知道后不再去了。我一听就哭了,我拉着老嫂子的手说,其实你们说了我也会去的啊,我答应了班长的啊……老嫂子说,他叔,你是个好人。你听听,老嫂子说我是个好人……
老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哇哇哇的,仰脸对着夜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罪人啊,老嫂子她说我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哪……
亚妮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老头如此哭泣。父亲的眼泪她是见过的,但只是盈在眼眶里,无声无息。她抬起手,想拍拍老头的肩,终于没拍下去,自己的眼泪却跟着下来了。她拿出纸巾来,老头没接,任脸上泪水汹涌澎湃。亚妮忽然想,一定有许多许多的老人这样哭泣过,不然老泪纵横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她起身,拉起老头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亚妮拖着箱子走出宾馆,天气晴朗,犹如她的心境。她主动跟同行的好几个人打了招呼。最后一天啦!新鲜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天地,也照耀着她。她高声而又清脆地叫了声阿珊:
阿珊,我们今天回海口吗?
阿珊说,是,今天回海口。
上车后,亚妮依然走到最后的位置坐下,依然从窗口看大家陆续走出来,放行李,上车,跟第一天的情形那么相似。她已经想好了,见到老头后,她要告诉他,她也觉得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她还要告诉他,她以后会去看他的,也把他当个亲戚。
可是,全部人都坐好了,亚妮身边还空着。
好像影碟倒带了,又回到了开头。
不过这回不用念名单,阿珊就知道少了谁,所有人都知道少了谁。
好在没有人不耐烦,大家都沉默着,连那个“酱紫”小丫头也一声不响。也许他们不是在等人,是在延长自己的旅程?
阿珊下车去了,一会儿,又上车来,身后没有跟人。
秦祥贵同志上哪儿去了?亚妮想,难道他不辞而别了吗?要永远留在这个岛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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