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把帽子给我!”蹲在栅栏后面阴暗处的一个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突然站起来,露出一副生就的卑贱相,用生硬和责备的口气对青年人喊道。
当你走进一家赌馆,法律就首先从剥夺你的帽子开始。这是神意和福音书的启示吗,或者毋宁说是通过某种方式来和你订下一个阴险的契约,向你要求某种抵押品?要不就是迫使你在将要赢去你的钱的那些人面前,保持一种恭敬的仪态?此外,是不是潜伏在社会上各阴暗角落里的警察存心要知道你的帽商的店号,或者你的姓名(要是你把姓名写在帽子里)?最后,也许是为了要量一量你的头骨,以便对赌徒的脑力得出有教益的数据?关于这点,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你必须晓得,当你向赌桌迈出第一步时,你的帽子已不见得再属于你,就像你可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是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成了赌注。当你出来的时候,赌神却用一种残酷的讽刺手段,让你明白它还给你留下了一点东西,那便是发还你的行头。万一你那顶帽子是新的,你就会悟出该在进赌馆之前,先花一笔钱给自己做一身漂亮的赌徒服装。
这陌生人的帽子恰好边缘已经有点脱毛,当他交出帽子,换得一张有号码的牌子时,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证明他的灵魂还相当天真;那个无疑从年轻时就沉沦在赌徒沸腾的快乐生活中的小老头,用无神和冷漠的眼光向他瞟了一眼,从这种眼光里,一位哲学家也许可以看出医院里的痛苦、破产者的落魄、被窒息而死者的惨状、终身苦役的苦楚、被流放到瓜沙科尔哥[3]的悲哀。这个人,他那张煞白的长脸,已是全靠达塞特发明的骨胶汤[4]来滋养了,他的模样,正是这种嗜好的惨白形象的人格化,在他脸上的皱纹中,还遗留着旧日的痛苦痕迹,他一定是在领到他那份菲薄的薪金后,当天就拿去赌光了的。他像一匹驽马,鞭子在它身上再也不起作用,任何东西都不能够使他有所触动,输得精光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轻轻叹息、无声的咒骂、变得迟钝的目光,对这一切他始终是无动于衷。他就是赌神的化身,要是那青年人肯端详一下这看守人的可怜相,也许会想:“这个人一心只想着赌博!”可惜这陌生的青年却没有注意这个能发人深省的活标本,把他摆在这里,无疑是出自上帝的意旨,就像他使所有妓院的门上都有个令人厌恶的标志。这时候那青年一咬牙走进了赌厅,在那儿,黄金的铿锵声,对心头充满贪欲的人正起着勾魂夺魄的诱惑作用。这位青年人所以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到了卢梭[5]所有雄辩的语句中最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在这里不妨引用一下。我理解这句话的沉痛思想是这样的:“是的,一个人可以去赌博,但我想那是要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银币,除了去碰一下运气便别无生路的时候。”
黄昏时分,各赌馆只是一首平凡的诗歌,但是,它的效果却像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有保证。这时各赌厅都充满了看热闹的人和赌客,一些穷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到赌馆里来徘徊。这里那里,处处可以见到紧张的脸孔、狂欢的场面,从饮酒开始,而准备以跳进塞纳河结束。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小天地里,登场人物实在太多,使你无法面对面地看清楚赌魔的真面目。入夜以后的赌馆才是一支真正的大合唱曲,在那里整个队伍都在唱,乐队的各种乐器也都有腔有调地吹奏起来。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有身份的人来找消遣,他们到这里来花钱,就像花钱看戏和吃馆子,或者像他们到一间顶楼房里寻欢,用廉价购来三个月的痛悔[6]。但是,你可知道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场的人心中会有多么大的疯狂和劲头?早上和晚上的赌徒之间的差别,恰像一个没精打采的丈夫和一个徘徊在爱人窗子下急得要命的情人之间的差别那样大。只有在早上,勾魂夺魄的嗜欲和真正骇人的需要才会到来。在那样的时刻,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一个没有吃过饭、没有睡过觉、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思想的赌徒,他那么全神贯注地急于要翻本,不断加大赌注,想一下子把输掉的钱捞回来。他真是心痒难熬,总希望能赌出一个三十和四十点来。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将会看见一些宁静得可怕的眼睛、一些可以使你着迷的脸孔、一些可以把纸牌翻过来并把它吞掉的眼光。因此可以说,赌馆最妙不可言的时刻,是它每天刚开场的时候。如果西班牙有斗牛,古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可以它的王宫市场为自豪,在这里,扣人心弦的轮盘,给人带来了欣赏血溅沙场的快乐,却不致使观众有滑倒在血泊中的危险。如果你想偷看一眼这个决斗场,那么,请进!……多么简陋呵!齐人高的糊壁纸上沾满油垢,墙上没有一幅使人看了头脑清醒的图画。在那儿,甚至连一个便于上吊的钉子都找不到。地板已经破旧,而且很脏,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大厅中央。一些普通的草垫椅子,密密地摆在桌子四周,桌上的绿毯已经给金币磨破了,奇怪的是,到这里来寻找财富和奢侈,终至倾家荡产的赌客,竟然对这样的简陋设备毫不在意。人类这种完全相反的现象,可以说,凡是人的精神对它自身起了强烈的反作用时,便随处可见。一个在恋爱中的男子,愿意把他的情妇置于绮罗丛中,让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却是在粗硬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最高峰,同时自己却不惜奴颜婢膝卑躬屈节。商人在一间又湿又脏的铺子里辛辛苦苦地赚钱,却在别处盖起高楼大厦,有朝一日,他的儿子,来得太早的继承人,将因为兄弟阋于墙而拍卖财产,从大厦里被赶出去。总之,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令人厌恶呢?多么奇怪的问题呵!人类总是爱和自己闹对立的,他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骗自己的希望,又用并不属于自己的前程,来欺骗目前的痛苦,人类的一切行为,无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软弱的烙印。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不幸更完整的了。
当这青年人走进赌场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秃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坐在铺着绿毯的桌子旁边;他们那石膏般苍白的脸孔,和外交官的脸孔一样不动声色,表明他们的精神已经萎靡,他们的心情早已不惯于激动,即使是把老婆的陪嫁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脸孔的意大利青年,默默地支着肘子,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那种老是在赌徒耳边叫唤的秘密预告:“是的!——不是。”这个南国青年心里渴望的是黄金和火热的生活。七八个看客站成一条长廊,在等着看命运给他们安排的各种场景,赌徒的脸色、银币和钱耙子的动作。这些游手好闲的人站在那里,寂然不动,聚精会神,就像老百姓站在格雷伏广场[7]上,等待着刽子手砍掉人头。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破衣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把已出过的红点或黑点做出记号。这是一个现代的坦塔罗斯[8],他是那类只能在他们时代的一切快乐生活的边缘过日子的人物,是一个没有钱财,却喜欢在想象里下赌注的吝啬鬼;是那种以虚构的空中楼阁来安慰自己的穷苦的半疯子,他喜欢与恶习和危险玩耍,就像年轻的神父在做白弥撒的时候,用圣餐戏耍那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狡猾的投机家,他们是赌场中善看风色的老手,像古代的苦役犯,再也不怕船上的漕刑,他们到这里来只想碰三下运气,赢了钱立刻就拿走,因为他们要靠这些钱来生活。赌场里的两个老伙计袖着手在大厅里懒洋洋地踱来踱去,不时从窗口向花园暸望,像是有意把他们扁平的脸孔做招牌,给过往的行人看。正当庄家和帮手以冷酷的眼光向赌客狠狠地扫了一眼,并用尖细的声音嚷道“下注吧!”的时候,恰好那青年人打开大厅的门走进来。场内的空气顿时显得更沉寂了,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看新来的赌客。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老人们发呆了,赌场的雇员都怔住了,所有看客,甚至那位狂热的意大利赌徒,在看见这陌生人的时候,心中都掀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绪。因为在这个赌场里,即使痛苦也应当不动声色,穷困也应装作快乐,绝望时也要彬彬有礼,在这种场合里,要得到别人的怜悯,难道不需要有极大的不幸?要引起别人的同情,难道不需要十分的软弱?或者要使这里的人灵魂受震动,难道不需要有异常凄惨的外表?事实上,当那个青年人走进赌厅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赌徒冰冷的心都打动了,因为引起这种新的感觉的种种条件,在这青年人身上恰恰都已具备。何况,即使是刽子手,面对被以革命的名义判决砍掉金黄头发的脑袋的处女,有时候不是也会为她们一洒同情之泪吗?
一眼看去,赌客们就从这位初次涉足赌场的青年的脸上看出了他心中埋藏着某种可怕的秘密;他青春的脸部轮廓,优雅中带有忧愁的阴影,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并未实现,他的无数希望都已落空!决心自杀的人那种充满忧郁的麻木神情,给他的前额蒙上一层病态的惨白色,痛苦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泛起了两道浅淡的皱纹,而他脸部流露出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更使人看了难受。在他眼睛深处闪烁的某种隐秘的天才的光芒,也许已被情欲的疲劳掩盖。是不是放荡生活已在这一副从前是那么光彩,如今却这样颓唐的高贵脸孔上打上了肮脏的烙印?医生们无疑会把眼睛周围的黄圈和面颊上的红晕归咎于心脏病和肺病,至于诗人们也许更愿意把这种征兆看作是刻苦钻研学问造成的损伤、熬夜勤学所留下的痕迹。但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情欲、比钻研创造更无情的疾病,却使这青春的脑袋受损,使这活泼的肌肉萎缩,使这颗仅仅被暴饮暴食、学习和疾病擦伤一点儿的心给绞碎了。正像一个著名的罪犯来到监狱,被其他囚犯怀着尊敬的心情欢迎那样,这一群人世的恶魔、受苦的行家,也在向一种空前的痛苦,向他们用眼睛探测到的一种深刻的创伤致敬,并且从他那种庄重中带讥讽的神情,从他那身寒酸而不掩其优雅的服装,认出了他们的王子。说实在的,这个青年人倒真是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但是,他的背心和领带之间的衔接,实在处理得太巧妙了,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那双手像女人的手那么纤丽,但是否算得上洁净还值得怀疑;事实上,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如果那位赌场帮手和赌场伙计看见他都禁不住发抖,那是因为这青年人苗条优美的身材和一头薄薄的天然的金色鬈发所焕发出的天真未凿的神采把他们迷住了。他的面容看来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他的沾染恶习似乎只是出于逢场作戏。他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正在和涉足不深的淫邪生活所造成的损害作斗争。光明与黑暗,空虚和存在,正在他身上进行搏斗,因此在他身上同时流露出优雅和可怕的特征。这青年人到这儿来就像一位失掉灵光的迷途天使,以至所有在场的恶习和秽行的老行家,就像掉了牙的老虔婆看见一个即将堕落的漂亮少女,动了怜悯之心,他们几乎要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嚷道:“你快出去吧!”可是,这青年人竟一直走向赌桌,站在桌边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一枚金币向桌上抛去,那金币正好滚在黑点上;然后他像意志坚定的人憎恶纠缠不清的诡辩似的,用好斗而又冷静的眼光向那位赌场的帮手瞟了一眼。
这青年人下的赌注关系如此之大,以致在场的老头子都停手不下注了;可是,那迷信赌运的意大利人,忽然心血来潮,把他的一堆金币全押在和那陌生青年的注相反的方向。赌场的庄家竟忘了说:“下注吧!注已下定!不得反悔!”(这几句话因为说得太多,早已变成一种沙嗄的含糊的叫嚷了。)赌场帮手在把纸牌排列好时,心中似乎在暗祝这最后到来的赌客能够走运,对于利用这种不良娱乐以牟利的赌场老板的输赢竟毫不关心。每个看客都希望看到一出好戏,并且想知道在这块金币的命运决定之下这条高贵生命的最后一幕场景;他们眼睛盯住那些预示命运的发光的纸牌;但是,尽管他们那么留心地轮流注视那青年人和纸牌,却无法从他冰冷和忍耐的脸部表情,窥见任何情绪波动的征兆。
“红点,偶数,收注。”赌场帮手正式宣布。
当那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一叠叠的钞票掷到他面前时,不禁大大地抽了一口气。至于那青年人,只是在他看见那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耙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输光了。象牙耙子碰到金币使它发出清脆的声音,它便像箭一般飞快地滚到庄家面前摆着的金子堆里。陌生人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发白了;但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睛,他的嘴唇也重新出现红珊瑚的颜色,他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的样子,离开赌场时没有像别的失败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走廊的观众,以乞求别人安慰,一秒钟之内,世上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变,而在骰子的一掷之下,又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故呵!
“你们看,这一定是他最后的一颗子弹了。”在片刻的沉寂中,一个赌场伙计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那枚金币给在场的赌客看了看,然后笑着说。
“这是个头脑发热的人,他准会去投水的。”一位赌场的常客瞧着他周围彼此相识的赌徒答道。
“哟!”一个赌场的伙计往鼻孔里抹了点鼻烟嚷道。
“如果我们能学那位先生就好啦!”一位老人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说。
大家都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徒,他正用发抖的双手在点数刚赢得的钞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嚷嚷:‘这个青年人的失望是不会给他带来赌运的。’”意大利人说。
“他根本不会赌,”庄家接着说,“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钱分成三注,这样赢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青年人走过衣帽间时,没有要回他的帽子,那看守衣帽间的老家伙,注意到他那帽子已经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了他。这赌徒也以机械的动作递还了号牌,随即走下楼梯,嘴里吹着《让心儿狂跳吧》[9]那支曲子的口哨,他吹得那么轻,几乎连他本人都听不见那美妙的曲调。
不久他便到了王宫市场下面的长廊上,径直踏上圣·奥诺雷街,朝杜依勒里公园走去,以犹豫的步伐穿过公园。他像是在沙漠里行走,根本看不见身旁擦肘而过的行人,在热闹的市声中,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总之,他完全陷入麻痹状态的默想里,像被小囚车从法院载往格雷伏广场上断头台的罪犯,那断头台从一七九三年以来就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本身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伟大和恐怖的因素。大多数人的垮台都没有危险,就像儿童从低处掉下来不会跌伤;但是,一个伟大人物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因为他已爬到天那么高,窥见过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难解难分的人生矛盾,以暴风般的力量,迫使他借助手枪以求得灵魂的安息。多少有才能的青年被幽禁在顶楼一间房里,逐渐衰萎,以至死亡,因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面对着无数疲于为金钱奔命和对人生厌倦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女人!一想到这种情形,自杀的念头便大大增长。在自愿死亡和无穷的希望把一个青年人召唤到巴黎去这两者之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被遗弃的诗篇,多少失望和窒息的叫喊,多少徒劳无益的尝试和多少未成功的杰作在彼此发生冲突。每次自杀都是一首绝妙的哀诗。请问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你能否找得到一本书在才华上足以和这条小新闻媲美: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艺术桥高处投身塞纳河自杀。”
面对这种巴黎式的简洁文体,所有的悲剧、小说都要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式题名的书:《光荣的卡埃那凡国王被儿女囚禁惨史》也不例外;这部佚书的最后篇章,是唯一使那位抛妻弃子的斯特恩本人读后落泪的作品。
这陌生人被千百种这类思想围攻,这些思想像一片片破布般掠过他的灵魂,仿佛是许多撕破了的旗帜在一场战斗中迎风飘扬。即使他暂时卸下他的智慧和回忆的重担,停下步来欣赏一下那些在万绿丛中,给微风吹得轻轻摆动头儿的鲜花,可是不一会,和自杀念头的重压不断作斗争所引起的神经紧张,又重新向他袭来。他仰望苍天,只见空中灰色的云块,满载悲哀的微风、沉重的气压,又在劝告他快去寻死。他向王家大桥走去,想着那些自杀的先辈在最后时刻到来前的奇怪行径。当他想到卡斯特列拉[10]爵士在割断咽喉之前,还先满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欧舍[11]院士却要先找到他的鼻烟壶,以便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把它摔碎时,他不禁微笑了。他分析这些奇怪行为,并反躬自问,为什么当他在桥上为了给一个搬运夫让路而紧靠桥栏杆时,那搬运夫把他的长上衣袖子稍微弄脏一点儿,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尘轻轻抖掉。他走到桥的最高处,用绝望的神情望着河水。
“这样坏的天气不好投水自杀啦,”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微笑着对他说,“塞纳河又冷又脏!……”
他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来回答,这种微笑表明他的勇敢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但是,当他从远处看见杜依勒里公园码头的小木屋上,竖着一块用斗大的字体写着“急救溺水者”的告示时,却突然起了一阵寒战。悲天悯人的达梭[12]先生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叫醒船夫,划动救生艇的双桨,这双桨往往会砸破溺水者头颅,如果他不幸浮出水面;他似乎又看见达梭先生招来了许多好奇的人,在寻找医生,在准备用熏蒸法急救溺水者;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在一场欢宴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就的诔词;他还仿佛听到市政当局付出赏金后,捞到他的尸首的船夫点数赏钱的声音。他死了倒值得五十法郎,倘若活着,却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护人的才子,没有朋友,没有栖身的地方,没有人替他吹嘘,是社会上真正等于零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绝不会关心他。他觉得白天死似乎太难看了,决心在夜里去死,以便把一具无从辨认的尸体留给这无视他的伟大生命的社会。他于是继续走他的路,向伏尔泰码头前进,装出想消磨时间的闲汉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当他在码头角上走下桥边人行道尽头的石级时,摆在河堤上的旧书摊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差点儿没有和人讲价买上几本旧书。一转念,他自己也微笑了,便冷静地把双手伸进裤袋,以无忧无虑、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他的路。忽然间,他惊奇地听到在他裤袋深处有几枚钱币相碰发出的真正奇妙的声音,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孔,微笑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他的双颊,到他的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沉的双颊闪着欢乐的光辉。这种幸福的火花就像在刚烧过的纸的灰烬上跳动的火星;而且,这副面孔也和变黑的纸灰具有同样的命运,当这陌生人迅速地把手从裤袋里抽出,看见只有三个大铜子时,他的脸色又重新变得阴郁了。
“啊!好心的先生,看在圣女卡德琳的面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请给一个小铜子,让我买块面包吃!”
一个年轻的扫烟囱小工人,他那肿胀的面孔被煤灰涂得漆黑,皮肤也给染成棕黑色,身上穿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向这陌生男子伸出手来,想夺走他最后的那几个铜子。
离这个萨瓦省的小家伙两步远的地方,一个畏畏缩缩、满面病容的老穷汉,披着一块不成样子的破毛毯,用粗嗄的声音对他说:
“先生,随便给点小钱吧,我将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但是,当那青年人看了老汉一眼,他就不再作声,不再要求施舍了,也许他从青年人难看的面色,看出一种悲惨的表情,知道对方的困境比自己的还要严重。
“请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陌生人把他那几个铜子掷给小孩和老穷汉,便离开人行道,向路旁的房屋走去,他再也受不了塞纳河那种令人心酸的景象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你长命百岁。”那两个叫花子对他说。
当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差点儿死去的男子,迎面碰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十分畅快地欣赏这个可爱的女人,她头戴一顶时髦的缎帽,绸缎的光彩把白皙的脸蛋儿陪衬得分外迷人。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她那长袍的下摆让马车的踏脚微微掀起一点来,露出一段小腿,从裹得紧紧的白色袜子外面,他也能看出那小腿的优美轮廓。青年女子走进了商店,在那儿挑选一些画册和石印名画集;讲好价钱后,她花了好几个金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发出铿锵的声音。那青年人表面上是在门外鉴赏摆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向那漂亮的陌生女子热烈地递送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光。在这青年人这方,他向那女子看的一眼,等于向爱情、向女人的告别!但是,这最后的、有力的眼波并没有被理解,没有感动这个轻佻女子的心,并没有使她脸红或使她的眼睛低垂。这种调情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只不过是更多一次受人爱慕,又一次挑起别人的情欲,让她在晚上可以夸口说这么一句甜蜜的话:“我今天真不错。”那青年人赶快走到另一橱窗去,并且当那位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马儿拉着车子走了,这最后的豪华和高雅的形象消逝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这样消逝。他忧郁地沿着临街的铺面走过去,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但不太感兴趣。当他走过没有商店的街道时,他就眺望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尖塔和艺术桥。灰色的天空给这些大建筑物反衬出凄凉的轮廓,暗淡的光线给巴黎带来威胁的气氛,使它像美女那样处在各种无法解释的丑和美的偏见支配之下。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参与了阴谋,使这个垂死的人在极度痛苦之中苟延残喘。这种起腐化作用的恶势力在循环于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媒介物,正是在这种势力的支配下,他感到自己的机体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流质的奇异物体。临终的痛苦给他造成一种类似波浪运动的印象,使他所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像隔着一层雾霭似的,并且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荡。为了摆脱这种肉体上的反应在灵魂中产生的不安宁,他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或者在那儿利用对某些艺术品讨价还价来消磨时间,以等待黑夜来临。这等于设法去找点勇气和服一帖兴奋剂,就像罪犯们走向断头台时怀疑自己的胆量似的;但是想到自己不久即将死去,又使这青年人顿时充满信心,像一位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古董店,让人看见他嘴角上像醉汉那样挂着一丝呆滞的微笑。难道他不正是陶醉在生活中,或者是在死亡里!不久他又重新陷入迷惘状态,继续看到各种事物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或者显出轻微的运动,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肯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忽然沸腾起来便像瀑布般倾泻,一旦平静下来又像温水般乏味。他逛铺子只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合他心意的珍奇玩好。一个赭红头发,脸颊丰满、色泽鲜润,戴獭皮鸭舌帽的青年伙计把看守铺子的任务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这婆娘是一个女性的凯列班[13],她正在打扫一座火炉,这火炉的华丽装饰是伯尔纳·巴里西[14]的杰作;这青年伙计把事情交代好之后,便随便地对陌生来客说:
“你请看,先生,你看吧!我们楼下的东西都相当一般,但是,如果你不怕麻烦,愿意到楼上去,我可以给你看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镂刻的陶器、乌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都是新近运到的、十分精美的货色。”
处在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这种生意人的花言巧语、这些愚蠢的商业辞令,对他来说就像庸碌人用来杀害天才的恶作剧,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头了。他似乎听从他的向导,用手势或单音字来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觉中,他竟获得了保持安静的权利,并且毫无顾忌地进入他最后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诗人,他的灵魂无意中遇到了一片广阔的绿野:他该有机会提前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店里给他的印象是一幅杂乱无章的图画,在画面上人类和神的创作交错在一起。鳄鱼、猴子和大蟒的标本对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像是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像是在漆器后面奔跑,或在玻璃吊灯上爬行。一只有雅各多夫人[15]画的拿破仑像的赛佛瓷瓶,放在一只献给舍索斯特里王[16]的狮身人面兽雕像的旁边。世界初创时的和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以可笑的天真手法安排在一起。一架转动的烤肉机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一尊中世纪的大炮上。拉都尔[17]用彩粉画的杜巴里夫人[18]像,头上有一颗金星,赤裸的玉体在云端若隐若现,她像是用淫荡的眼光来欣赏一只印度烟袋,并在猜想似乎向她蜿蜒而来的那根螺旋形烟管的用途。许多种杀人凶器,匕首、奇异的手枪、秘密的武器,以及许多日用器皿,如瓷汤盆、萨克斯瓷碟,从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盛糖渍果子的罐子,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寂然不动的大乌龟背上飞驶。一只抽气机弄掉了威严庄重的奥古斯特大帝[19]的一只眼珠。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荷兰市长的肖像摆在那里,他们屹立在这一大摊杂乱的古物中间,像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的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一切。全世界的国家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骸、艺术样品拿到这里提供展览。这是一个哲学的垃圾堆,里面应有尽有,既有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后宫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刀,也有不少鞑靼人的偶像。这里有士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甚至有王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还因为受色调的混合和明暗对比而产生的变幻无常的光线的影响,愈显得光怪陆离。让你耳朵里以为听到了持续不断的叫嚷,精神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瞥见了未掩盖好的亮光。最后,那驱之不去的灰尘像一层薄纱般覆盖住了所有这一切,而这些东西的许多棱角和曲线则产生了最美妙的画面。
这陌生青年首先把这三间塞满了文化、宗教、神权、王权、放荡、理智和疯狂的遗迹的厅堂,比作一块包含有许多小平面的反射镜,其中每个小平面都反映出一个世界。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之后,他就想选择自己的享受对象,但是,因为他观看、思索和幻想消耗了不少体力,竟发起烧来,这也许是由于饥饿所致,因为此刻他的肚子正在发出吼声。
看了这许多使过去的民族或个人身后留名的遗物,这许多历史的见证,这青年人的感觉终于变得迟钝了;驱使他走进这间古董店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从真实的生活中游离出来,一级一级地上升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到达了令人神往的仙宫瑶圃,这里的世界在他看来像是由无数碎片和火花组成的,就像当初圣徒约翰在巴特摩斯岛[20]上看见人类的前途闪闪发光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许多痛苦的、优雅的、可怕的、晦暗的和光亮的、远古的和近代的人物,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都站了起来。僵硬而神秘的埃及屹立在沙漠之上,由一具用黑绷带捆扎的木乃伊来代表;随后便是牺牲无数人民为自己构筑陵墓的埃及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隐约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世界。一尊鲜明美妙的云石雕像,坐在一根闪着白光的螺纹圆柱上,在向他述说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充满肉感的神话。啊!看到在一个精致的爱特鲁斯克陶瓶的红色背景上,在天神普里阿波[21]面前跳舞,快乐地向天神敬礼的棕黑色头发的少女,谁能不像他一样微笑呢?对面是一位罗马皇后,以宠爱的心情在抚摩她的一匹怪兽!这儿充分表现了罗马帝国无奇不有的任性行为,也泄露了一个懒洋洋的沉在梦幻中的朱莉[22],她的寝床、浴室、妆台,她正在等待她的提布尔[23]。凭着阿拉伯符咒的威力,西塞罗[24]的头脑唤起了自由罗马的回忆,使迪特-利夫[25]的历史篇章重现在他的眼前。这青年人在默默地观看罗马共和国的文物:督政官、前驱军官、紫红绲边的长袍、议政厅的争论、愤怒的人民,这一切人物慢慢地在他面前经过,面目模糊,仿佛在梦里看见似的。最后基督徒的罗马出现,这些形象便退居次要地位。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在那儿看见圣母马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彩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太阳的光辉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复活的夏娃在倾听不幸的人们向她诉苦时以温柔的神情微笑着。在触摸到一幅用维苏威和埃特那火山熔岩的各种颜色的细块做成的镶嵌画时,他的灵魂早已飞向炎热的、野性的意大利了;他参加了博斯亚[26]家族的狂欢宴,驰骋在阿布鲁兹山区,欣赏意大利式的爱情,为洁白的脸蛋,细长的黑眼睛而神魂颠倒。当他看到一把中世纪的短剑,剑柄雕镂精巧,像花边般细致,剑上的锈痕就像血迹,因而联想到两个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利剑中断时,不禁毛骨悚然。印度和它的宗教在一尊中国佛像身上再现了,这佛像头戴一顶菱形的尖帽,反翘的菱角上挂着小金钟,身上穿着绣金的丝袍。在佛像的旁边,有条辫子,它像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一般美丽,香泽犹存,还散发着檀香的气味。一只眼睛反吊,嘴巴歪斜,四肢弯曲的中国怪物,那是这个民族为了使人脑筋清醒而发明的玩意儿,因为中国倦于老是看到单一的美,便从百丑中找到不可磨灭的快乐。一只出自宾旺努多·舍里尼[27]雕刻室的盐盅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欲横流,国王们以拷打犯人为乐,主教们酣睡在妓女怀里,却下令普通教士要严守清规。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28]的丰功伟绩,从一支火绳枪上看到了毕查尔[29]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纷乱、暴怒和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他看到一些欢笑的骑士形象,他们从一副米兰制造,镶嵌金银,擦得雪亮的甲胄中显出他们的英姿,在面甲下仿佛还看到一个英勇骑士闪亮的眼睛。
这无数家具、各种发明、时式服装、艺术品和古代遗迹的海洋,给他构成一首没完没了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全都在这里复活了;但是,对心灵并没有提供任何完整的东西。诗人的任务应该是去完成大画家的草稿,因为画家只是把无数人类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故事,轻蔑地涂抹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而已。这青年人在占有了世界,欣赏了许多国家、各个时期、各个朝代之后,又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上来。他重新恢复了现实感,只注意人们生活的细节,不再关心各民族的生涯,因为对个人来说,那似乎是太重的负担。
在那儿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这是从吕意斯赫[30]陈列室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唤起了他童年时代的乐趣。看到塔希提[31]岛上少女们的一幅富有魅力的处女的缠腰布,他狂热的想象力给他描绘了大自然的朴素生活和真正贞洁的、清白的裸体,美妙的闲适生活对人类是多么自然呵,整个人生都在一条梦一般的清溪之旁、在一株不用耕耘就可获得美味食品的香蕉树下安静地度过,那又是何等幸福。但是,突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海盗,并且把作者骇人的诗篇在拉勒[32]的角色中深刻地体现出来,他看到许多发出螺钿光彩的贝壳,便充满灵感,看到一些发出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飓风气味的石珊瑚就特别兴奋。他再走几步,欣赏到几张精美的小幅绘画和使几卷珍贵的弥撒经抄本显得富丽堂皇的天蓝色和金色的装饰图案之后,便忘记了海洋的喧豗。于是他让自己软绵绵地飘荡在安静的思想里,想要重新投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希望过隐修士的安稳生活,置身于尘世苦乐之外,睡在一间修持室的深处,从那拱形窗子眺望修道院的草场、树林和葡萄园。当他站在几张但尼埃[33]的画前时,他似乎穿起了士兵的大衣或是工人的破衣,他甚至想戴上一顶弗朗德勒人肮脏的、烟熏的软帽,喝啤酒喝个烂醉,和弗朗德勒人一块玩纸牌,向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乡下姑娘微笑。
当他看到米埃里[34]的飘雪图时,身上便冷得发抖,当他看到萨尔瓦多·洛沙[35]的战斗图时,心里又起了打仗的念头。当他抚摩一柄伊利诺伊的印第安人战斧时,他感觉到一个印第安红种人的解剖刀在剥去他的头皮。当他见到一把三弦古提琴时,便十分叹赏,似乎亲手把它递给了一位古城堡的女主人,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前欣赏她弹奏出的美妙动听的短曲,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慕,而昏暗中却无从看见她是否心许的眼色。他着意享受一切快乐,也不回避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生活方式他都要尝试一下,并且毫不吝啬地在这类造型美的和空荡荡的幻影上消耗他的生命和感情,以至他走路的声音在他心灵中的回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的响声,又像巴黎的市声传到了圣母院[36]的钟楼。
他走上通往二楼各房间的楼梯时,看到了一些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一些中古骑士用的全副甲胄,各种雕花的圣体盒子和一些木雕的头像,分别挂在墙上或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他被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被这些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追逐,使他觉得像在一个神奇的梦境里行走。最后,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也像这些稀奇古怪的物品,既没完全死去,也不完全活着。当他走进一些新的陈列室时,太阳的光线开始暗淡了;但是,在这些堆积如山,发出金银光辉的财宝面前,光线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些曾是百万富翁,后来穷死在阁楼里的挥霍者,他们生前为一时的爱好,肯花最大价钱购买的东西,现在都汇集在这间表现人类的疯狂性的大杂货店里。一个文具箱,从前花十万法郎买来,后来别人却以一百个铜子把它买到手了,放在它旁边的一把密码锁,从前价值连城,足以赎回一个国王的性命。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由穷奢极欲到贫困,由无上荣华变成极端下贱的形象。一张按照若望·古庸[37]的素描雕刻的紫檀桌子,艺术家真正崇拜的对象,当初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雕成,后来也许只要拿出买木柴的价钱就可以弄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出自仙女的巧手制成的家具,都被人轻蔑地堆在一起。
“你们这里可以值几百万啦!”那青年人走到一列大套房的最后一间时嚷着说。这些房间都是刷上金漆和镶有上世纪的艺术家雕刻的护壁板的。
“就说好几十亿也够得上,”双颊鼓鼓的胖伙计回答,“可是,这些还不算什么,请到四楼上看看,你就会明白!”
陌生人跟着他的向导走到了四楼美术品陈列室,在这里不断出现在他的倦眼之前的是好几幅普森[38]的油画,一座米开朗琪罗[39]的绝妙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40]的引人入胜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道[41]的图画,看去像是读斯特恩的一页小说。还有一些伦勃朗[42]和缪里罗[43]的油画,几幅色彩浓烈的委拉斯开兹[44]的画,就像一首拜伦的诗;还有一些古代的浮雕、玛瑙杯、绝妙的缟玛瑙雕刻品!……总之,搜集在这儿的都是些使他的倦眼看后便厌恶创作、憎恨艺术和丧失灵感的稀世珍品。他来到一幅拉斐尔[45]的圣母像前,但是,他对拉斐尔已经厌倦。一幅高雷琪[46]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无价之宝的云斑石雕成的古瓶,周围刻有古罗马人崇拜的普里阿波神狂欢节的行乐图,图像十分滑稽、放荡,这是科林纳[47]之流所醉心的东西,却只勉强引起他的微笑。他在这已经逝去的五十个世纪的残骸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人类的思想都使他苦恼,奢华和艺术使他极端厌烦,他被这一切再生的形象迫害,这些东西像是被什么刁猾的妖怪在他的脚下制造出来的怪物,和他展开着无穷无尽的斗争。
像近代化学把瓦斯用来随意制造各种物品,难道心灵由于迅速集中了享乐、力量或思想,就不包含有可怕的毒素?许多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受到某种精神酸素在他的体内突然散发所引起的冲击而遭殃吗?
“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来到一个大房间里,这儿是人类的光荣创造、勤奋努力的结果,奇妙成就和财富的最后堆积处,他指着其中一只用银链挂在墙上的红木制方形大匣子问道。
“啊!先生有这匣子的钥匙,”那胖子伙计带点神秘的样子说,“如果你想看看这张画像,我愿斗胆去告诉先生。”
“你说斗胆!难道你的主人是位王爷?”青年人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伙计回答说。
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彼此都感到惊奇。那古董店的学徒看出陌生人的沉默是一种愿望的表示,便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你在阅读居维埃[48]的地质学著作的时候,是否曾投身于无限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被他的天才指引,你是否曾像被魔术师的一只手托信那样,飞越一个无边无际的过去的深渊?当人们在蒙马尔特的石矿或乌拉尔的片岩之下,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发掘出属于洪水前文化期的兽类骸骨的化石时,不禁为瞥见几十亿年的时间,数以百万计的民族被人类的微弱记忆和不可摧毁的神圣传统遗忘而感到惊骇,而这些民族的尸灰堆积在地球的表层,构成那几米给我们带来面包和鲜花的土壤。居维埃难道不是我们世纪里最伟大的诗人吗?拜伦诚然用文字描写了人类精神的激动状态;但是,我们不朽的自然科学家却用白骨重建了各个时代的世界,像卡谟[49]那样,他用牙齿重新建筑了城市,用煤块复原了隐蔽整个动物学的秘密的千万座森林,而且从巨大毛象的一只脚,重新找到了巨兽群生活的痕迹。这些形象都一一站立起来,逐渐变大,和谐地布满了与它们的身躯相适应的各个地域。居维埃是运用数字的诗人,他在把零放在七的旁边时简直是绝顶聪明。他唤醒虚无,而不装腔作势地口中念念有词,他检查一块石膏,在上面发现什么痕迹便向你叫嚷:“你瞧!”突然间云石变成了动物,死的东西复活了,世界也在向前发展;经历了无数年代,在巨兽类绝迹后,在鱼类和软体动物之后,终于出现了人类,它也许是从被造物主毁灭的某种巨型动物种类演变的退化生物。这些出生于往昔的瘦弱的人们,被他用回顾既往的眼光温暖,便能够超越混沌,领唱一首没有结尾的赞歌,恰像把《启示录》颠倒过来,把过去的世界又重新搬演一遍。面对这样一种仅由于一个人的声音而引起的骇人的复活,在这为一切领域所共有,被我们叫作时间的无以名之的无限里,我们被允许得到片刻的享受,这一分钟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实在可怜。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被压倒在这么多人世的废墟之下,我们的光荣、我们的仇恨、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如果为了在将来留下一小点看不见摸不着的痕迹,难道就值得接受目前生活的痛苦?脱离现在的环境,直到我们的仆人进来对我们说“伯爵夫人回话说,她正在等候先生”时,可以说我们都不是活人。
青年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已知的人类创造的奇迹,在心灵里所引起的情绪波动,正像哲学家用科学眼光去看一切未知的创造时所产生的颓丧心情;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希望死去,他颓然坐在一张古罗马大官坐的象牙椅上,任自己的眼睛像看幻灯片那样浏览过去的全景。各种图画发出光芒,各个圣母的头像向他微笑,各个雕像呈现出虚假的生命色彩。由于极度的苦恼把他的头脑搞得疲倦不堪,加上阴影的作用,使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在跳舞,这些艺术品都活动了,都在他面前旋转;每个大肚子瓷人都在向他做鬼脸,图画上人物的眼睛都合上了,像在闭目养神。所有这些形象都在战栗,都在雀跃,都依照它们的习惯、性格和构造,严肃地或轻佻地,温雅地或粗暴地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神秘的群巫晚会,那荒唐怪诞的场面,堪与浮士德博士当年在布洛根[50]所见到的情景媲美。但是,这些由于疲倦、目力的紧张或黄昏时分光线的变幻而产生的视觉怪现象,并未使这陌生人骇怕。各种人生的恐怖,对一个已习惯于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反而以开玩笑的同谋态度鼓励这种因精神受刺激产生的奇怪现象,这些奇事与他新近的思想正好吻合,也正是这种思想使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无边的沉寂笼罩在他周围,使他不久便沉入温柔的梦境,梦中印象随着光线色调的缓缓演变,一个接一个地逐渐变黑了,像受着魔法的驱使似的。一线从天空掉落的亮光,在大地上和黑夜作挣扎;映照出最后一缕红霞;他抬头看见一具骷髅,在微光中疑惑地把头从右边向左边一歪,似乎在说:“死者目前还不想要你哩!”当这青年人用手往额上一抹,想把睡魔驱走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不知从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那里掀起一阵凉风拂在他的面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玻璃窗上噗的发出一声钝重的音响,他想这阵拂面的凉风,倒真像墓地里蝙蝠飞翔扇起的神秘的阴风。当落日的余晖还没有完全消失前,还有点时间让他模糊地看见围绕着他的鬼怪;后来,所有这些静物便都一起沉没在一团漆黑之中。黑夜降临,该赴死的时间骤然到来了。从此刻起,有一段时间,他对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没有任何感觉,这也许由于他正沉浸在一个深沉的梦里,或者是由于疲倦和无数痛心的思想,使他陷入迷糊状态。突然间,他觉得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呼唤他,他不禁战栗起来,就像我们在一场噩梦中慌慌忙忙纵身跳进了无底深渊似的。一道强烈的光线把他两眼照得发眩:他看见在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光团,光团中站着一个老头,而且把灯光朝他照射过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既没有听到他走近,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和其他动作的声音。这种出现真像是有魔法似的。就算最大胆的人,这样在睡眠中被惊醒,看见这个像是从附近古墓里钻出来的人物,无疑也要发抖的。从这个鬼怪般的人物那双不动的眼睛里射出的奇异的青春的光芒,使这陌生人不可能设想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什么超自然的奇迹。尽管这样,在把他的梦游生活和他的真实生活分隔开的那一瞬间,他陷在像笛卡儿[51]所倡导的那种哲学的怀疑里,无可奈何地屈服在这些无法解释的幻觉的势力之下,其中的神秘是我们的骄傲所不能承认或者我们的科学徒然想要加以分析,却又无能为力的。
请你想想看,这么一个又干又瘪的小老头,穿一件黑天鹅绒的便袍,腰间束一条粗大的丝带子。他头上戴的圆便帽同样是黑天鹅绒的,两边鬓角各露出一长绺白发,额上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使帽子牢牢地罩住前额。他的袍子活像一块巨大的殓尸布裹在身上,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苍白的脸孔,而看不出人体的其他形状。如果不是老头子那只干瘦得像一块布挂在棒子上的手臂举着一盏灯,以便照亮这青年人,你会以为那张脸孔是悬在空中的哩。一把修剪成尖形的灰色胡子,遮住这个怪人的下巴,使他的外表很像画家们画摩西像时用作模特儿的那类犹太人的脸相。这个人的嘴唇极薄,毫无血色,得特别留神才能在他苍白的脸上猜出他嘴巴合着时那条横线在哪里。他宽阔的前额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他那双既无睫毛也无眼眉的绿色小眼睛,冷酷而凶狠,足以使这陌生青年以为热拉尔·道的《种金者》从图画上脱框而出。从面部曲折的皱纹和两边太阳穴周围的皱褶,透露出他具有审判官一般的精细,并且证明他对人生百事有着深刻的了解。要欺骗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他似乎天生具有那种能抓住别人埋藏在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思想的能力。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风尚和它们的智慧都集中在他冰冷的脸孔上,就像全世界的产品都堆积在他满是灰尘的店铺里那样。你可以在这副脸孔上看到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那种安详的明智,或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所有的自豪心情。一位画家可以用两种不同的表情,寥寥数笔便照这副脸孔勾画出一位仁慈上帝的美好形象,或者是那个爱嘲笑的靡菲斯特[52]的脸谱。因为在这老人的脸孔上并存着一个有无上权威的人的前额和一张发出不祥的冷笑的嘴巴。在他以无边的威力粉碎人类的一切痛苦的同时,这个人似乎也把人间所有的快乐都扼杀了。当这个即将去死的青年人推想到这个老妖怪独自住在一个人所不知的天地里,既没有欢乐,因为他已经没有幻想;也没有痛苦,因为他已不知道有快乐,想到这些,他不禁发抖了。这老人站着,屹然不动,像是处在一团光云中的一颗星星。他的绿色眼睛,充满无法形容的镇定和狡猾,像在照亮着精神的世界,犹如他的灯照亮这间神秘的收藏室。
这就是使刚才被各种死的念头和怪诞的形象催眠了的这位青年人在睁开眼睛时感到恐怖的一种奇怪的景象。如果他一时还陷于麻木状态,如果他暂时让自己像听保姆们讲故事的小孩那样信以为真,甚至完全被听到的故事迷住,那就应该把这种错误归因于他的沉思给他的生活和智能蒙上的那层薄纱,归因于他的受刺激的神经的激动和刚才强烈的戏剧性场景给他提供的有鸦片般刺激作用的残酷快乐。产生这种幻象的地方是在巴黎的伏尔泰堤岸边,时间是19世纪,从时间和地点来说,巫术发挥威力已是不可能。正确的地点应是盖·吕萨克[53]和阿拉高[54]的门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法兰西怀疑派的神明[55]断气的房子附近,这陌生的青年无疑只不过屈服在这些诗意的诱惑之下,就像我们常常借以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和用来考验上帝的威力那样。目前他正被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的预感刺激,因此在这盏灯光和这位老人面前发抖了;然而,这种情绪却有点像我们大家面对着拿破仑或者是面对着才华灿烂和享有荣名的伟大人物时所感觉到的那样。
“先生想要看拉斐尔画的耶稣基督像吗?”老人客客气气地问他,语音清脆短促,颇像金属的声音。
他说着便把灯放在一根破柱头上,灯光把那棕色木匣照得通亮。
听到耶稣基督和拉斐尔这两个富有宗教意义的名字,他不禁露出一种好奇的姿态,无疑这是商人所期待的。他正在拨动一根弹簧,突然那红木的雕板沿着槽子滑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幅画已呈现在惊叹的陌生人的眼前。看到这不朽的名作,他已忘掉了店子里的种种奇怪的收藏品,忘记了刚才莫名其妙的瞌睡,重新成为一个人,重新认出那老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活生生的,毫无妖幻之处,并且重新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上了。画里神圣的面容温柔慈爱、和蔼安详的表情立刻给他以影响。天外飘来的阵阵馨香驱散了焚烧着他的骨髓的无限痛苦。由于背景是黑色的,救世主的头像是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头顶上的光轮在他头发周围放出强烈的光芒,仿佛是从头发里射出来的;在额头和肌肉下面,每个线条都透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朱红的嘴唇像刚给人宣讲过人生真谛,听讲的人还在向空中追寻那神圣的回音。他向沉寂中询问救世主悦耳的隐喻,向未来去倾听它,却在过去的教训里找到它。救世主那双宁静淳朴的、可敬慈爱的眼睛,是受苦的灵魂的避难所,是《福音书》的翻版。总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可以从这个温柔的慷慨的微笑中体现出来,它似乎表达在这句简单的训诫里: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这幅画能引人祈祷,劝人宽恕,消灭自私,唤起一切沉睡的德行。拉斐尔的杰作还具有诱人的音乐魅力,它可以把你引到非常迷人的回忆里,这幅画的成功是全面的,它使你看了会忘掉画它的画家。这幅珍品在光线上也充分发挥了它的威力:有时候,救世主的头像似乎在遥远的云端里浮动。
“我买这张画所花的金币,摊开来可以盖过它。”商人冷冷地说。
“好吧!是该去死的时候了!”青年人嚷道,他正从一个梦幻里醒过来,梦中最后的思想使他想起了自己悲惨的命运,使他不知不觉地渐渐放弃他所恋恋不舍的最后希望。
“啊!啊!我对你保持戒心,到底做对了!”老头子答道,一面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青年人的两只手腕,就像夹在钳子里似的。
陌生人对这个误会报以悲伤的微笑,并柔声地说:“哎!先生,你完全用不着害怕,那是说我该去死,而不是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对你承认我没有恶意欺骗呢?”
他看了一眼那满腹疑团的老头子,接着又说:“我在等待黑夜到来好去跳水自杀,以免在大白天里出丑,因此我来看看你的宝库。看在一位科学家和诗人的面上,为了这最后的快乐,谁能不原谅他呢?”
满腹疑团的商人,以敏锐的眼光审视这位面容忧郁的假主顾,同时留心地听他说话。听到他说话的语调含有痛苦的声音,也可能是从那刚才使赌徒们见了发抖的苍白的脸庞,猜想到他那可悲的命运,老头儿放心了,松开他的双手;可是,他仍然有几分猜疑,凭着他至少有上百年的经验,便懒洋洋地把胳膊伸向一只柜子,似乎要把肘子靠在柜上,却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剑,并且说:
“你是不是在国库里当了三年见习员,却没领到赏金?”
陌生人听了他的问话,不禁微笑起来,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
“你父亲是不是很生你的气,认为不该生下你,要不然就是你丧失了名誉?”
“要是我愿意丧失名誉,我就会活下去了。”
“你是不是在富南比勒舞台上给人家喝了倒彩?要不然就是为了支付你情妇的殡仪费,不得不给人家编写流行歌谣的叠句?说不定你患的是穷病哩?你是想摆脱烦恼吗?到底是什么过错迫使你自寻短见?”
“你用不着在迫使一般人自杀的平凡道理里寻找我自杀的原因。为了省掉向你袒露我的前所未闻的痛苦,何况这种痛苦又很难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我只能对你说,我是陷在最深刻、最卑贱,一切苦难中最刺心的苦难里,而且,”他接着用无礼的骄傲声调说,“我既不愿乞求援助,也不愿乞求安慰。”这一下子等于完全否认了他刚才说的话。
“哎!哎!”
老头子开头用这两个单音字作为全部的答复,那声音像是哗楞棒摇动时的响声。然后接着说:
“我用不着强迫你恳求我,用不着使你脸红,而且,我不必给你一个法国的生丁,一个近东国家的巴拉,一个西西里的达伦,一个德国的赫勒,一个俄国的戈比,一个苏格兰的法锭,任何一个古罗马的小银币,或者古希腊钱币,更不用给你一个近代的银元,不用给你任何金币、银币、铜币、纸币,我却愿意让你比一个君主立宪国的国王更富贵,更有权力,更受人尊敬。”
青年人认为这老头简直是老糊涂了,于是呆呆地望着他不敢回答。
“请你回过头来,”商人说,一面突然拿起那盏灯来照亮画像对面的墙壁,他接着说:“请你看看这张驴皮。”
青年人突然站起来,看到在他所坐的椅子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块驴皮,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这块皮不过一张狐皮大小,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一个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那便是在这间漆黑的店子里,这张皮却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辉,你会以为是颗小彗星。这不信神的青年走近这个可以拯救他的不幸的所谓灵符,同时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但他怀着一种合理的好奇心,俯身反复地从各方面察看这张皮,不久就发现发出这种奇异光辉的自然原因。皮面上的黑粒磨得如此平滑,如此光亮,皮面不整齐的纹路如此洁净,如此清晰,就像石榴石的小平面那样,这张东方皮革上的粗纹路构成无数的小焦点,正是这些焦点反射出强烈的光辉。他精细地指出产生这种奇怪现象的原因,但对方只对他狡猾地微笑了一下,作为全部的回答。这种莫测高深的微笑,使这青年学者以为自己此刻正上了什么江湖骗术的当。他不愿多带一个哑谜进坟墓去,便迅速地把那张驴皮反过来看,就像小孩急于知道他的新玩具的秘密似的。
“啊!啊!”他嚷道,“这就是东方人叫作所罗门御印的印迹。”
“那么,你是知道它的来历的啦?”商人问道,同时用鼻子哼了两三下,这比最有力量的语言还能表达更多的意思。
“难道世上竟有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居然相信这种怪诞事情吗?”青年人听到这阵辛辣的无声的嘲笑后,有点生气,嚷着说。“你难道不晓得东方的迷信都具有神秘的形式和荒诞的性质,是一种荒唐无稽的力量的象征吗?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我来谈论这桩事情,像谈论斯芬克斯[56]或格里芬[57]那种仅存在于神话里的东西,那岂不更显得幼稚可笑?”他接着又说。
“既然你是位东方学的专家,”老头子接着说,“也许你能读懂这个格言吧?”
他把灯端近来,青年人正反拿着那张灵符,老头子指给他看嵌在这张奇妙的皮革的皮组织里的文字,这些文字就像是从那只用来制成这张皮革的畜生的皮上生长出来似的。
“我承认,”陌生的青年嚷着说,“我猜不出人们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如此深刻地把文字印在一张野驴皮上。”
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朝向那些堆满珍奇玩好的桌子,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想要什么?”老头子问道。
“找一个工具,把皮革切开来看看,就可以搞清楚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老头子把他的短剑递给陌生人,他便用它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着手剥刮,当他轻轻刮去一层皮的时候,文字仍在原来的地方显现出来,而且十分清楚,和原来印在表面上的文字毫厘不差,以至有一会儿,他竟以为自己一点也没有把皮刮掉。
“近东的工艺的确有它的特殊秘密。”他一面说,一面以不安的心情瞧着皮上这段东方格言。
“你说得对,”老头子答道,“还是归功于人,比把责任推给上帝为妙!”
神秘的文字译成我们的文字,意思就是这样:
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吗?要就拿去。
神会允许你。但愿如此!
“啊!你精通梵文[58]呢,”老头子说,“也许你到过波斯,要不然就是到过孟加拉?”
“不,先生。”青年人答道,一面好奇地摸弄着这张象征性的皮革,因为它缺少柔韧性,倒颇像一张金属薄片。
老商人把灯又放回原来的柱头上,瞟了青年人一眼,那眼神充满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说:“他已不想去死了。”
“这是真的奥秘吗,还是在开玩笑?”陌生青年问道。
老头子摇摇头严肃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我把这个灵符所给予的可怕的威力奉献给一些看来比你更为果断的人;但是,在他们全都以嘲笑态度来对待这种不大可信的会影响他们未来命运的威力的同时,谁也不愿冒险去签订这样一个叫我也莫名其妙,不知是哪一种神怪力量提出的致命的契约。结果我的想法也和他们一样,我也怀疑,我终于弃权了,而且……”
“你甚至没有尝试一下?”青年人打断他的话头说。
“尝试!”老头子回答道,“如果你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圆柱[59]的顶端,你想不想试试从上面纵身往下跳?难道我们能阻止生命的进程吗?你几曾见过人类能和死截然分开?在走进这间陈列室之前,你是决心要自杀的,但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引起了你的注意,就分散了你要寻死的念头。孩子!我想你每天碰到的生活之谜都不会比你今天碰到的这个谜更有趣味吧?你听我说。我曾亲眼见过摄政王朝淫秽的宫廷;我也像你一样,当时很穷,曾经讨过饭;尽管这样,我却活到了一百零二岁,而且,现在我已是百万富翁。不幸倒给了我财富,无知倒教育了我。我打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给你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类因为他的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致死原因所采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在人类行为的这两个界限之间,聪明的人采取另外一种方式,而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从它那里得来的。欲焚烧我们,能毁灭我们,但是,知却使我们软弱的机体处于永远的宁静境界。这样,欲望或愿望,便都在我身上被思想扼杀;动作或能力都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简言之,我既不是把我的生命寄托在容易破碎的心里,也不是寄托在容易衰萎的感官上,而是把它寄托在不会用坏、比其他一切器官寿命都长的头脑里。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被任何过度的刺激斫伤。可是,我却游览了整个世界。我的双脚曾登上亚洲和美洲最高的山峰,我学会了人类所有的语言,并且在一切社会制度下生活过。我借钱给一个中国人,仅用他父亲的身体做抵押;我睡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仅凭他口头的诺言。我在所有欧洲国家的首都签订合同,我毫无顾虑地把我的金子寄放在野蛮人的茅屋里。总之,我得到了一切,因为我懂得蔑视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想观察,观察不就是认识吗?啊!认识,青年人呵,这不就是一种直觉的享受吗,不就是发现事物的本质,从而基本上把它占有吗?一个物质的占有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人能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铭刻在他的思想里,把一切幸福的源泉都输送到他的灵魂里,排除一切尘世的污垢,从而提炼出无数理想的快乐,那时候,他的生活该是多么美满呵。思想是打开一切宝库的钥匙,它给吝啬人提供快乐,而不会给他带去麻烦。我就是这样在世界上逍遥,我的快乐始终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纵便是欣赏海洋、各民族、森林和高山!我什么都看过了,可这是安安静静地看,不让自己疲劳;我从来没渴望过任何东西,我在等待一切。我在世界上漫步,就像在自家的花园里那样。人们的所谓忧愁、爱情、野心、失败、悲哀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被我转化成梦幻的一些观念;我不是在感觉它们,而是在表达它们,演绎它们;我不让它们吞噬我的生命,却把它们戏剧化,把它们提高;我用它们来娱乐,就像我运用内心的视觉来阅读小说。我从来不让我的器官疲劳,因此,我仍然享有强壮的身体。我的灵魂继承了我没浪费过的全部精力,因此,我这颗脑袋里储藏的东西,比我铺子里收藏的还要多。在这里,”他用手拍着前额说,“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百万家财。我曾经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因为我用智慧的眼光去回顾既往;我能把许多国家整个的召来,并召来许多优美风景、海景、历史上的美人!我有一个想象中的后宫,在那里,我占有了我所没有的一切女人。我常常再见到你们的战争、你们的革命,并且把这些事件加以评论。呵!为什么会有人宁愿狂热地、轻佻地去欣赏稍有几分姿色的容貌,多少有点曲线美的体态;为什么会有人宁愿接受由你们谬误的主意所造成的一切灾祸,而不去运用最高的智能,来使整个世界出现在自己的心中,取得既不受时间的束缚,也不受空间制约,而运动自如,能拥抱一切,观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边沿,去询问其他的星球,去倾听上帝的纶音的无边乐趣呢?这件东西便是欲和能的结合,”他用响亮的声音指着那张驴皮说,“这里面包含着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分的欲望、你们的放纵行为、你们置人于死地的欢乐、你们使生活丰富的痛苦;因为痛苦也许只是一种强烈的快乐。有谁能够确定肉欲变成痛苦和痛苦仍是肉欲的界限?观念世界里最强烈的光线,不是反会爱抚视觉,而物理世界里最柔和的阴影,不是倒常常会刺伤视觉吗?智这个字难道不是从知这个字变来的吗?疯狂如果不是过度的欲或过度的能,那又是什么呢?”
“就算是这样吧!是的,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陌生人说,把驴皮攫在手里。
“青年人,你可要当心呵!”老头子用难以置信的激动神情嚷着说。
“我曾经因为研究和思考消耗了我的生命,可是这种努力甚至还养活不了我,”陌生人回答,“我既不愿受斯威登堡[60]式预言的欺骗,也不愿受你的东方符箓所愚弄,先生,就连你为了想把我再留在这个我再也不可能活下去的世界所进行的一切善意的努力,我也不愿接受……好啦!”他用一只痉挛的手紧握着那张灵符,望着老头子补充说,“我想来一次比得上王宫里的盛筵那样的豪华夜宴,我要有一次热热闹闹的配得上这个世纪的堪称尽善尽美的盛大宴会!我所有的宾客都是年轻人,都是有才智而无偏见的人,快乐得快要发疯!饮用的美酒要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酒力之强烈,要足以让我们酣醉三日!这一天晚上,席间要有许多热情的女人来点缀!我要那狂热的、吼叫着的放荡之神把我们载在它那四匹马拉的飞车上,奔到世界的尽头,把我们扔在人迹未到的海滩上!让灵魂升上天堂或是投入泥潭,我不知道到那时候,它们到底上升还是下沉,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想命令这个不祥的力量把一切的欢乐融合成一个大快乐。是的,我需要在最后的一次拥抱中把天上人间的一切快乐都享受一番,然后死去。因此,我希望在酒后有放荡的古代颂歌,有能唤醒死者的歌曲,有无数的接吻,没完没了的接吻,让接吻的声音像一场火灾发出的噼啪声那样传遍巴黎,把所有的夫妻都惊醒,唤起他们强烈的热情,使他们全都恢复青春,即使是年已七旬的老夫妻!”
从老头子的嘴里发出的一阵狂笑,传到青年疯子的耳朵里,就像是从地狱里迸出的声音,如此专横地制止了他,使他不再作声了。
“你以为我的地板会突然裂开,变成一条过道,让摆满山珍海错的筵席和另一世界的客人一齐进来吗?”古董商人说,“不,不,傻小子,你已经签订过契约,这就万事俱备。现在你的意愿将会确确实实地得到满足,但须用你的生命来作代价。这张驴皮就象征你寿命的限度,它将按照你希望的强度和数目的大小而收缩,从最轻微的到最强烈的希望,都毫厘不爽。当初给我这张驴皮的婆罗门教徒曾经向我解释,说在这张驴皮持有人的命运与希望之间将会自动地起一种神秘的协调作用。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平凡的,我倒可以把它实现,但是,我愿把它留给你的新生活去处理。话说回来,你是想寻死的!那么!你的自杀只不过是推迟一步罢了。”
陌生人有点愕然,几乎生气了,他觉得这个奇怪的老人在和他开玩笑,虽然在这最后一次玩笑中,他那种半是出于仁慈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他嚷着说:
“先生,如果我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的话,在我走过这个堤岸的一段时间内,我就会明白。可是,如果你不是在拿一个不幸的人取笑,那么,为了回敬你给我的这个致命的帮助,我希望你爱上一个舞女!那时候你就会懂得放荡生活的快乐,也许你会变成一个挥金如土的浪子,把你以哲学家的风度积攒的全部财产通通花光。”
他匆匆走出去,连老人发出的一声长叹都没听到,他穿过厅房,走下楼梯,那粗腮帮子的胖伙计在后面紧跟着想给他照亮都没来得及;他溜得那么快,就像当场被人发现的小偷似的。一阵热狂使他变得迷迷糊糊,甚至没有察觉到那张驴皮的难以置信的韧性,它变得像一只手套那样柔软了。他用狂热得发抖的手指把它卷起来,塞进上衣口袋,他几乎是机械地完成这个动作的。
在他从店铺的门口奔向大街的时候,撞见三个手挽着手的青年人。
“畜生!”
“傻瓜!”
这便是他们见面时交换的温雅称呼。
“哎!原来是拉法埃尔!”
“好极啦,我们正在找你。”
“怎么啦!是你们?”
这三句友好的对话,是在一盏被风吹得直摇晃的街灯的光线正好照在这群惊讶的青年脸上时,紧接着先前的谩骂说出来的。
“亲爱的朋友,你跟我们来吧。”几乎被拉法埃尔撞倒的那个青年人对他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只管走吧,我可以一边走,一边把事情告诉你。”
出于自愿或被强迫,不管怎样,拉法埃尔是被他的朋友们包围着,被拉着胳膊加入这快乐的一帮,向艺术桥走去了。
“亲爱的,”演说家在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到处找你,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在你住的可敬的圣冈丹旅馆,附带说一句,它那始终不变的招牌,总是一个黑字接着一个红字交错着写的,就像卢梭时代的招牌那样,你的莱奥纳德[61]对我们说你下乡去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富人、执达吏、债权人或商事法警那种神气呵。没关系!拉斯蒂涅有天晚上还在滑稽剧院瞥见你,于是我们重新鼓起了勇气,拿自尊心来打赌,一定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栖息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的树上,是不是花两个铜子到救济院去睡觉,和那些靠在吊绳上睡觉的叫花子为伍;或者如果更为幸运些,你的临时宿营,是不是驻扎在什么女人的化妆室里。可是,我们到处找不着你,甚至圣柏拉司监狱和福士监狱的囚犯名册上,都找不到你的名字!我们还到政府各部门去打听,又到国立歌剧院、各修道院、咖啡馆、图书馆去,也查看了警察局的名册,还到各报馆编辑部、各饭馆、各剧院的休息室,总之,所有巴黎的好地方、坏地方我们都细心地找过,我们不禁为失掉这么一个既可以进皇宫,也可以入监狱的相当有天才的人物而叹息。我们正在议论要把你列入七月革命[62]英雄的名册上去!而且凭良心说,我们都在为失掉你而惋惜!”
这时候拉法埃尔和他的朋友们走过艺术桥,他并没有听他们的话,只顾望着塞纳河,滚滚的流水在怒吼声中倒映出巴黎的灯光。不久以前,他还想从这儿纵身投水自杀,现在老人的预言已实现,他的死期势必要推迟了。
“我们的确在为失掉你而惋惜!”他那朋友一直在继续发表他的议论,接着又说,“那是事关一桩密谋的问题,我们想让你也来参加,因为你有超凡的才干,你是懂得驾驭一切的人。亲爱的朋友,今天,在王室的诈骗之下,利用宪法作幌子来为非作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了。被人民的英雄行动推翻了的万恶的君主专制政权,是一个下贱的娼妇,人们可以随便和她开玩笑,喝酒取乐;但祖国却是一位爱唠叨的有德行的妻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得接受她的刻板的爱抚。因此,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权力已从杜依勒里宫转移到了报馆,就像金库已转移地方,从圣日耳曼区[63]转到了昂丹大街[64]。”
“但是,也许你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实!政府,也就是银行家和律师们的新贵族的政权机构,今天他们利用祖国,就像过去教士们利用君主专制政权,他们觉得有必要利用新字眼和旧思想来迷惑善良的法国民众,就像各派哲学家和各个时代的当权人物所做的那样。问题就在于要给我们造成一种声势浩大、全国一致的舆论,从而给我们证明:给由某某先生所代表的祖国缴纳十二亿法郎三十三生丁的税,要比给只说我而不说我们的国王缴纳十一亿法郎九生丁的税更为幸福得多。总之一句话,一家拥有二三十万结结实实的法郎的报馆,新近创办成功了,报馆的目的是要做出一种反对派的姿态,使不满现状的人感到满意,同时又不致妨碍公民国王[65]的国民政府。由于我们既嘲笑自由,也嘲笑专制,嘲笑宗教同时也嘲笑异端;因此,对我们来说,祖国就是这样一个首都,在这里让我们彼此交换意见,并且按多少钱一千字出卖自己,在这里每天都有丰富的晚餐可吃,有精彩的演出可看;在这里到处都有淫荡的妓女,在这里夜宴继续到清晨,在这里爱情以钟点计算,就像出租的马车那样;但愿巴黎永远是所有国家中最可爱的首都!是快乐的祖国、自由的祖国、智慧的祖国、美女的祖国、坏蛋的祖国、美酒的祖国,而且,在这里我们不大感觉得到权势的压力,既然我们大家都和掌权的人物接近;……我们这些靡菲斯特魔神的真正信徒,我们承办一切;我们制造舆论,我们给粉墨登场者换新装,给政府这家旧铺子钉上新招牌,给空谈派一些药吃,给老共和党重新回炉,给波拿巴派重露头角的机会,给中间派提供给养,只要它允许我们私下嘲笑一下国王和民众,允许我们晚上改变早上的意见,让我们像巴汝奇[66]或照东方人的习惯躺在柔软的褥垫上过快乐的生活。我们一致请求你统治这个离奇的滑稽诗的帝国,因此,我们现在立即领你去赴这家报馆创办人、一位退休银行家的宴会,他有钱不知该怎么花,便一心想把他的金子变成智慧。在他那里,你将受到兄弟般的接待,我们将把你尊为天不怕地不怕,专爱鸣不平的人们的国王,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足以在奥地利、英国或俄国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就预见到他们的意图!是的,我们打算把你奉为这个智慧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曾经给世界提供过像米拉波[67]、塔列朗[68]、庇特[69]、梅特涅[70]那类政治人物,总之,所有这些机灵的克里斯平[71]们,在他们之间,把一个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就像普通人在玩骨牌时,把他们的樱桃酒作为赌注。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勇敢的伙伴,而且你从未真正和‘放荡’接触过。‘放荡’,这可爱的怪物,是所有意志坚强的人,都想和它较量一番的。我们甚至敢说它还没有把你征服过。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我们对你的赞许。我们的东道主泰伊番准备给我们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其规模将远远超过我们现代的小卢古鲁斯[72]的吝啬的狂欢宴。他相当富有,能够在小事情上做得大方,在恶习中表现优雅和韵致……你同意吗,拉法埃尔?”演说家打断自己的话头问道。
“是的。”青年人回答道,他对于他的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使他惊愕的倒是这一连串事情,竟发生得如此自然。
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由于魔法的影响,但是,他却欣赏人类命运的离奇。
“可是,你对我们说‘是的’时,那神情就像你忽然想起了你祖父的死那样。”一个在他身旁的人说。
“啊!”拉法埃尔接着说,他天真的音调,引起这群体现法国年青一代的希望的作家们发笑,“朋友们,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在两次喝酒之间,我们曾经衡量过生命,在我们消化食物的时候,我们曾经品评过人物。我们未曾做出任何事业,空谈却十分大胆;可是,现在我们给打上政治的烙印,就要进入这座大监狱了,并且要在那儿失掉我们的幻想。当人们只相信魔鬼的时候,才会惋惜青春时期的天堂,在那天真未凿的时代,我们虔诚地向一位好心的神父伸出舌头去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饼。啊!我的好朋友们呀!如果我们过去以那么大的乐趣去犯我们最初的罪过,那是因为我们可以用痛悔来使它美化,给它以刺激和趣味;至于现在……”
“呵!现在,”那先前说话的人说,“我们却只剩下……”
“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罪恶……”
“看,这个词的意义,它的高度比得上绞刑架,深度比得上塞纳河。”拉法埃尔答道。
“呵,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要说的是政治罪恶。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只想过这么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奇想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乏味的文明生活,就像铁路的轨道般单调,真使我恶心透顶!现在我的心充满激情,正在为莫斯科败绩[73]的不幸、《红色海盗》[74]的惊心动魄,以及走私者的生活所吸引。既然在法国再没有沙特勒玆修道院[75],我希望最少要有一个波丹尼湾[76],一种特别为小拜伦们而设的诊疗所,这些家伙把生活弄得像晚餐后的餐巾般一团糟,他们除了纵火焚烧自己的祖国,自杀,替共和国密谋,或者要求战争……就再没别的事情好干。”
“爱弥尔,”拉法埃尔旁边的人气冲冲地对刚才讲话的人说,“我敢发誓,要是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到偏僻的乡下当神父,过野人的生活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要念祈祷文吗?”
“是的。”
“你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每天都读报纸呵!”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还不坏!但是,你快别说了,我们正走在一大群订户的中间。新闻业,你可知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为什么?”
“因为头面人物不必去相信它,民众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闲谈着,活像那些多年来把《古代名人传》读得烂熟的正人君子,不觉到了朱贝路的一座私邸前面。
爱弥尔是这么一个新闻记者,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却能比其他在职业上有成就的记者获得更大的光荣。他是一位大胆的批评家,既热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既爽直又开朗,当着面,他可以尽情地嘲弄一个朋友,但在背后却能够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一文不名,像一切有才干的人那样,他懒惰得简直莫名其妙,他能够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书里写上一个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书中的道理,用一个警句说出来。他对别人随便许愿,却从未兑现,他躺在自己的幸运和光荣上睡大觉,甘愿冒一觉醒来已经老死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说,他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像孩子,他工作只是为了兴趣或需要。
“照阿尔戈弗里巴士[77]大师的说法,我们去赴的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宴会[78]。”他指着吐放馨香,使楼梯变成绿荫的盆花,对拉法埃尔说。
“我喜欢铺有豪华地毯的温暖的大走廊,”拉法埃尔答道,“华丽的陈设从走廊开始,在法国毕竟是罕见。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复活了。”
“还有上面的哩,我们还要到上面去喝酒谈笑一番,我的可怜的拉法埃尔。——啊!这一回!我希望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将要踩着所有这些人的脑袋前进。”他接着说。
随后,他用嘲弄别人的手势,指着到会的宾客,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他们立即便受到巴黎最出色的青年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崭露头角的青年,正以他的第一幅成名作品去和帝政时代绘画的光荣成就争一日之短长。另一个前一天晚上侥幸出了本尖酸刻薄的新作,这是文学上的轻蔑的标志,它给现代派创作发现了新的路子。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位满脸粗线条,显出某种强有力的天才的雕刻师,正和一位无情的开玩笑专家聊天,这种人,最会随机应变,有时不愿在任何地方见到有比他高明的人,有时又会到处甘拜下风。这里是我们最机智的讽刺画家,他们眼睛狡猾,嘴巴恶毒,正在窥伺可以做讽刺素材的对象,以便用铅笔描绘下来。那里是一个年轻胆大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炼政治思想的精华,或者以嘲弄的手法压缩一个多产作家创作的精神,他在和一个诗人闲聊,这诗人,如果他的才能有他的仇恨那么大,写出的东西准能压倒现时的一切作品。这两人都在用甜言蜜语彼此恭维,尽力不让自己说出真话,但也不撒谎。一位著名音乐家,用第七音符低半音的调子和嘲讽的声音安慰一个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损伤的青年政客。一些没有风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没有思想的青年作家们旁边,充满诗意的散文家和毫无诗意的诗人们挤在一起。一个相当天真地轻信圣西门[79]学说的可怜的圣西门派,看到这些各有缺陷的人物,便仁慈地把他们拉在一起,他无疑是想把他们变成他所信奉的学说的信徒。
随后,在那儿还可以找到两三个这样的学者:他们是专门为了在谈话中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而来的,还有好几个杂剧作家,随时准备在那里投射一些像钻石的闪光那样转瞬即逝的光芒,这种光既不热也不亮。这里还有几个荒谬绝伦的人物,他们暗笑那些对世人和世事公开表示赞赏或蔑视的人,至于他们自己则早已采取两面三刀的手法,用来阴谋反对一切制度,却不拥护任何一种制度。一位蹩脚的批评家,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可以在布封剧院正当大家倾听一支小调的时候,忽然大声擤鼻子,抢在众人之前率先大声叫好,并且反驳任何先说出他的意见的人,这时他正在那儿找机会把聪明人的话当作自己的警句。在这群宾客中,五个人是有前途的,十来个人可以获得某种光荣的终身年金;至于别的一些人,他们可以像所有的庸人那样,用路易十八[80]的那两句著名的谎言“团结一致,忘却前嫌”来聊以自慰。宴会的主人有那种花费两千埃居[81]的人那种带忧愁的快乐。他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眼睛不时地朝着客厅的大门找寻他所期待的客人,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大家都以阿谀的欢呼迎接他,这便是当天早上完成了创办这家报纸的法律手续的公证人。
一个穿黑制服的仆人走来打开一间大餐厅的门,于是宾客们便毫无拘束地走进餐厅,在一张大餐桌的周围寻找各自的座位。拉法埃尔在离开客厅进入餐厅之前,还对客厅里的陈设投了最后的一瞥。他的希望无疑是整个地实现了。所有房间铺陈的无非是丝绸和黄金,华丽的烛台上燃着无数的蜡烛,使得金色柱头的最细微的地方,铜器上精致的雕镂和木器的富丽堂皇的颜色更加光彩夺目。优美的竹制花架上摆着名贵的盆花,散发出阵阵的馨香。这里的一切,甚至帷幔之类,都有一种毫不夸张的典雅气氛。总之,在这一切上面,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温雅情调,它的魅力必然会在穷汉的脑子里产生幻想。
“十万法郎的年息,确乎是《教理问答》的美好注释,它会巧妙地帮助我们把道德见诸行动!”他感慨地说,“噢!是的,我绝不能让我的品德光着脚板走路。对我来说,人生的缺陷就是住阁楼,穿破衣服,冬天戴灰帽子和欠门房的钱……啊!如今我要在这种豪华环境里活上一年半载,不管怎样!然后,就死掉。这样,至少让我认识了,经历了,尽情享受了各种丰富多彩的生活!”
“呵!你把股票经纪人的一辆马车当作幸福,”爱弥尔听他说完后对他说道,“算了吧,你不久就会讨厌财富的,当你发现它夺去使你成为高尚人物的机会的时候。艺术家难道在富裕的贫困和贫困的富裕之间曾经动摇过吗?对我们来说,难道我们不是经常需要有斗争吗?因此,准备好你的胃口吧,你看!”他边说边做了个豪迈的手势,指给他看一看享福的资本家的餐厅中所呈现的那派威严、神圣和安详的景象。“这个人,”他接着说,“他拼命赚钱难道不就是为了我们吗?他难道不是被自然科学家忘记列进珊瑚虫类里的一种海绵吗?要紧的是,把他交给他的继承人之前,先巧妙地榨出他的油水。难道你没注意到装饰墙壁的浮雕那种气派吗?还有许多大吊式烛台和油画,不用说,这是多么豪华啊!如果听信那些妒忌的人和自认为知道生活奥秘的人的话,这个人[82]在大革命时期曾经杀过一个德国人和别的几个人,有人说其中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和这个朋友的母亲。你能给这位头发斑白,令人肃然起敬的泰伊番加以杀人犯的罪名吗?他外貌多么像一个老好人啊。你看他的银器多么光彩夺目,你会相信银器闪耀的每一道光芒都是他挥动匕首的一次闪光吗?……算了吧,与其相信这些,倒不如去相信穆罕默德[83]。如果公众意见是对的话,请看,这儿有三十来位有良心有才能的人,正在准备饱餐和痛饮一个家庭的脏腑和鲜血;而我们两人都是满脑子天真和狂热的青年人,我们将要成为罪大恶极的同谋者。我真想问问我们的资本家,看他是不是一位清白的人……”
“不,现在不要去问!”拉法埃尔嚷着说,“等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再问。那时候,我们早吃过酒席了。”
两位朋友笑嘻嘻地坐下来了。每个客人首先用比说话还迅速的眼光向长方形的餐桌瞟了一眼,对着豪华的筵席不禁表示惊叹,桌布像新降的白雪那么洁白,桌上整齐对称地排列着餐具,每份餐具旁边堆着金黄色的小面包。水晶杯不断反射出彩虹般的星光,银烛高烧,烛光交相辉映。盛在银盘里,用圆盖罩住的各色佳肴,既刺激食欲,又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座上宾客很少交谈。邻座食客彼此凝视。侍者按顺序给客人斟上马达尔[84]的名酒。接着第一道菜在它应得的一切荣耀中出现了。它准会给已故的甘巴色列斯[85]增光,而布里雅·萨瓦兰[86]也会予以赞赏。波尔多的白葡萄酒、蒲高涅[87]的红葡萄酒,大量倾注,完全是王宫里的气派。这宴会的第一部分,就任何方面说,都可以和舞台上演出的一出古典悲剧的场面相媲美。第二幕戏就变得有点谈笑风生了。
参加宴会的每个宾客都随着自己的兴趣有分寸地轮流饮用各著名产地的葡萄美酒,等到人们把这第一道豪华佳肴的残余撤走的时候,暴风雨般的争论就开始了;有些人苍白的前额变红了,某些人的鼻子尖也开始发赤,人人容光焕发,眼睛闪亮,在这个微醺的阶段,大家的谈论还没有越出礼仪的界限;但是,谐谑和警句逐渐从各人的嘴里脱口而出;随后诽谤就轻轻地抬起了它那毒蛇的小脑袋,用笛子般委婉的声音开始说话了。这里,那里,几个阴险的人在留神倾听,希望能够保持他们的理性。第二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宾客们的精神都是十分兴奋,大家都边吃边谈话,边谈话边吃,每人都满杯的大饮大喝,毫不在意酒浆的流溢,尤其是酒那么清洌,那么香醇,一个人带头喝,别人就更受传染。泰伊番自夸能使他的宾客们活跃起来,于是叫人拿来罗纳省的烈酒、匈牙利的黄酒和醉人的鲁西雍省陈酿。喝过这些酒之后,大家又不耐烦地等待香槟上席,酒到之后,就喝得更多了。受到香槟酒劲的鞭策,他们的思想就像驾驿车的驿马断了辔头似的奔向漫无边际的空谈里,但谁也不爱听,他们所讲述的故事没有听众,重复无数遍的询问更无人回答,各人都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唯有纵酒狂饮在发出巨大的吼声,这声音由无数混乱的叫嚣构成,就像罗西尼[88]的渐强乐曲,越奏越响。随后便是用诡计诱骗别人干杯,大吹牛皮,向别人挑战。大家都放弃用智慧彼此炫耀,而争着以酒量来称雄。每人似乎都有两种声音。有时候,宾客们抢着同时说话,侍者们便都在会心地微笑。但是,这场舌战是由各种光怪陆离的谬论、貌似滑稽的真理,在大叫大嚷中交锋的,至于各种中间判决,权威的判断和愚蠢的言谈,就像一场战斗里,炮弹、枪弹和榴霰弹在呼啸声中横飞,这场热闹,无疑会使某些哲学家因为发现其中有些思想奇特而感到有趣,或者使得某个政治家觉得有些主张古怪而大为吃惊。这一切既是一本书,也是一幅画。各派哲学、各种宗教、各种道德,从这个范畴到另一个范畴,千差万别,还有各种政体,总之,人类智慧的一切伟大行为,终将倒在像时间老人手中那把大镰刀那么长的镰刀之下,你也许会觉得难于判断挥舞这把镰刀的,到底是醺醉的智慧,还是变得明智了的醺醉。
这些才子像被某种风暴吹卷起来的波涛,愤怒地冲击着海里的岩石,他们想要动摇作为各种文明的基础的一切法则,这样就无意中满足了上帝的愿望,原来上帝给大自然布置了善和恶,而给自己保留使善恶之间永远斗争的秘密。这场辩论既狂热又滑稽,在某种意义上像是一次才子们的安息日会[89]。这些革命的儿子们,在一家报馆创立之初所说的一些悲伤的笑话和快活的酒徒们在卡冈都亚[90]诞生的时刻所发表的议论之间,隔着整整一条把十九世纪和十六世纪分隔开来的鸿沟。十六世纪在嬉笑中搞了一场大破坏,我们的十九世纪却站在废墟上面开玩笑。
“那边的那位青年人,你管他叫什么名字?”公证人指着拉法埃尔说,“我似乎听见人家叫他瓦仑丹。”
“你乱嚷些什么,只说个没头没尾的瓦仑丹?”爱弥尔笑着说,“拉法埃尔·德·瓦仑丹[91],请你这样称呼他!我们的家徽是黑色底子,上面一只金鹰,顶戴银冠,鹰嘴和鹰爪深红色,配上一句拉丁文的好格言:‘精神不死’!我们不是路上捡到的弃儿,我们是瓦仑斯族人的始祖,西班牙和法兰西的瓦仑斯城的创建人——瓦仑斯皇帝,东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人的后裔。如果我们让穆罕默德[92]在君士坦丁堡登上宝座,那纯粹是出自我们的好意和因为我们无钱或者没有士兵。”
爱弥尔用他的叉子在拉法埃尔的头顶上描绘了一个皇冠。公证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立即又喝起酒来,无意中做了个表示真诚的姿势,按这个姿势,他似乎承认自己要把瓦仑斯、君士坦丁堡等城市,穆罕慕德、瓦仑斯皇帝和瓦仑斯家族同他的主顾联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像巴比伦、提尔、迦太基或威尼斯这样的蚂蚁窠,常给过路的巨人一脚踩坏,这难道不是爱嘲弄人的造化给人类的警告吗?”格劳特·维浓说道。维浓这家伙是被收买来写只值十个铜子一行的博须埃[93]式文章的奴隶。
“摩西、西拿、路易十一、黎塞留、罗伯斯庇尔[94]和拿破仑,也许是在各个不同文化期;重新出现的同一人物,就像彗星出现在天上一样。”一个巴朗什[95]分子回答说。
“为什么要去推测上帝的意旨呢?”歌谣体诗歌作者卡那利斯说。
“算了吧,看你竟扯到上帝去了!”批评家嚷着说,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富灵活性。”
“可是,先生,路易十四为了开凿曼特农水渠所牺牲的人命比国民公会为了公平征税,统一法令,使法国国家化,以及平均分配遗产所牺牲的人命还要多。”一个因为没有贵族头衔而成为共和党人的青年马索尔说。
“先生,你这把人血当酒喝的人,这回你可愿意刀下留人吗?”奥阿斯省的殷实地主莫罗回答他说。
“那又何必呢,先生!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原则,难道不值得来点牺牲吗?”
“见鬼!吓!那共和党什么的,他主张把这个地主的脑袋拿来当牺牲!”一个青年人对他的邻座说。
“人物和事件都算不了什么,”共和党人一面打嗝,一面继续发表他的理论,“在政治和哲学上,原则和概念高于一切。”
“这理论多么可怕呵!你只因为朋友们说了一声假如就毫不悲伤地杀掉他们吗?……”
“嘿!先生,一个人有内疚,才真正是个坏蛋,因为他心里还有道德观念;而彼得大帝[96]、阿尔培公爵[97],只知有制度,海盗蒙巴[98]心中只有一个组织。”
“可是,社会就不能摈弃你们的制度和你们的组织吗?”卡那利斯说。
“噢!这我同意。”共和党人嚷道。
“嘿!你们的愚蠢的共和国可真使我恶心!我们竟不能够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切一只阉鸡而不致触到它的土地法。”
“你的原则都很杰出,我的小布鲁图斯[99],你满肚珍馐,你可真像我的听差;那可笑的家伙,真是爱洁成癖,要是我让他顺着他的癖好来刷我的衣服,我可真要光着身子走路了。”
“你们真是一帮粗野的家伙!你们想要用牙签来清洗一个国家,照你们的说法,司法倒比强盗更危险了。”共和政体的拥护者答辩说。
“哎!哎!”诉讼代理人特洛希嚷道。
“他们也和他们的政治一样讨厌!”公证人加陶说,“快别再谈啦。没有什么学问或品德抵得上一滴血。如果我们要清算真理,也许我们会发现它业已破产。”
“啊!让我们在罪恶中逗乐,一定要比在善良里争吵来得省心。因此,我愿意把我四十年来在讲坛上的讲话换取一条白鲈鱼,一篇贝洛[100]的童话,一幅查勒[101]的素描。”
“你说得很对!……请把芦笋递给我……因为,说到底还是自由产生混乱,混乱引来了专制,然后从专制再带回自由。牺牲千百万人的性命都没能让这些制度中的任何一种取得胜利。人类的精神世界难道不是永远在循环法里打转吗?当人类自以为已经改善了什么,其实只不过是把事物掉了一个位置而已。”
“噢!噢!”杂剧作家居斯嚷道,“先生们,这么说来,我愿为自由之父查理十世[102]干杯!”
“为什么不可以?”爱弥尔说,“当专制合法的时候,自由就躲在习俗里;反转来,当自由合法的时候,专制也是如此。”
“那么,让我们来为授予我们大权去统治愚人的那种权力的愚蠢性而干杯吧。”一位银行家说。
“嘿!我亲爱的朋友,拿破仑至少给我们留下了光荣!”一位从未离开过布勒斯特军港的海军军官嚷道。
“啊!光荣,这是种可悲的商品,代价高,又保不住。难道能说它不是大人物的利己主义,就像幸福是傻瓜的利己主义那样吗?”
“先生,你真是幸运……”
“第一个发明堑壕的人,一定是个弱者,因为社会只对孱弱的人有好处。处在精神世界的两个极端的野蛮人和思想家,对于私有权同样感到厌恶。”
“说得漂亮!”加陶嚷道,“要是没有私有权,我们怎样来签订契约?”
“这些豌豆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
“于是,第二天早上,神父被发现死在床上……”
“谁在谈论死?……别开玩笑!我有一位叔叔哩。”
“你无疑会听任他死掉。”
“这不成问题。”
“诸位先生,请听我说!……搞死他叔叔的方法。嘘!别作声,(听着!听着!)首先要有一位又胖又肥的叔叔,至少要有七十来岁,这种叔叔最好。(大家都兴奋起来。)无论用什么借口,务必设法让他饱餐一顿鹅肝酱。”
“哎!我的叔叔却是又高又瘦,既吝啬又能节制。”
“啊!这类叔叔都是些老而不死的怪物。”
“那么,当他正在消化食物的时候,”那位谈论叔叔的人继续说,“告诉他,他存款的银行已经倒闭。”
“要是他经受得住呢?”
“给他一位漂亮姑娘!”
“如果他是……?”另外一个人说,同时做出一个表示无能为力的手势。
“那么,这就不是一个叔叔……叔叔总是风流的。”
“玛利布兰[103]的歌声中唱漏了两个音符。”
“不,先生。”
“是的,先生。”
“噢!噢!是和不是,这难道不就是所有宗教、政治和文学论著的历史吗?人类是一个在悬崖上跳舞的丑角。”
“照你的意思,我倒是个傻瓜了?”
“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教育,简直是可笑的儿戏!海因费特马哈先生曾经估计我们出版的书超过十亿册,可是,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看十五万册。那么,请你解释解释教育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有些人来说,教育意味着认识亚历山大大帝的马的名字、贝列西罗[104]的狗的名字和‘阿戈特的贵人’[105]是谁的笔名,而不必懂得替我们发明木筏或瓷器的人的名字。对另一些人来说,受教育就是懂得焚毁遗嘱,做一个体面的人,为人所爱,受人敬重,而不是去做一个屡犯的偷表贼,受到法律对五种情状的加重处罚,解赴格雷伏刑场处死,受人憎恨和名誉扫地。”
“拿当将会留名后世吗?”
“啊!先生,他的同事都是些非常聪明的人物!”
“那么,卡那利斯[106]呢?”
“他是一位大人物,我们别再谈这些啦。”
“你们都喝醉了!”
“宪法的直接后果就是对智慧的糟蹋。艺术、科学和古代遗迹,这一切都被可怕的自私心吞噬了,自私是我们当前最大的弊病。你们的三百名坐在议会席上的资产阶级代表,一心只想种植白杨树。
专制违法地做了许多大事,自由却连合法的小事也懒得去做。”
“你们的互助教育培养出来的都是些满身铜臭的人,”一个专制政体的拥护者打断他的话说,“在用普及教育使得人人平等的民族里,将会丧失个性。”
“可是,社会的目标难道不是为每个人造福吗?”一个圣西门派问道。
“要是你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益,你就不大会想到民众了。你要是对人类怀有崇高的热情的话,请你到马达加斯加去: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善良的小民族,由于淳朴很容易接受圣西门的学说,你可以把它分类,把它装进试验瓶里;但是,在这儿,每个人都很自然地钻进自己的小窝;就像销钉插进孔洞里。门房总还是门房,笨蛋就是蠢东西,并不需要教会学校来提拔。哈!哈!”
“你是卡尔里派[107]!”
“为什么不是?我喜欢专制政体,它对人类显示某种轻蔑。我并不憎恨国王。他们是多么有趣呀!他们在一间房子里登上宝座,距离太阳有三千万里,这难道不算一回事吗?”
“可是,让我们来对文明这个问题,从较大范围作一番概括的论述吧,”一位学者说,他是为了教导一位心不在焉的雕刻家而进行这番讨论的,他谈到社会的起源和原始民族,“在国家起源的时候,权力可说纯粹是物质的、统一的、粗犷的;后来随着社会基础的逐渐扩大,各政府就开始采取比较巧妙的方法来分解原始的政权。因此,在上古时期,权力是握在僧侣手里,神父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提香炉。后来就有两个司铎:大司祭和国王。今天,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了文明的新阶段,它便根据社会力量组合的情况来分配权力,而且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由工业、思想、金钱和言论构成力量的时期。这时候政权已不再统一,正不停地走上社会解体的道路,除了利益之外已不再有别的屏障。因此,我们既不能依靠宗教,也不能依靠物质力量,就只好依靠智慧了。书本抵得上宝剑吗?议论抵得上行动吗?这便是问题所在。”
“智慧毁灭一切!”卡尔里派嚷道,“去你的,绝对自由把各国引上自杀的道路,它们在胜利中感到烦恼,像个英国的百万富翁。”
“你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讲吗?你今天嘲笑过所有的政权,这跟否认上帝一样庸俗!你已不再有信仰。因此,在你看来,本世纪活像给放荡生活毁了的老苏丹!总而言之,你们的拜伦勋爵在最后绝望的诗篇里,就只好歌颂罪恶的激情。”
“你知道吗?”醉得一塌糊涂的皮安训说,“你知道不知道,多一个剂量或少一个剂量的磷,就可以使人成为天才或恶棍,成为聪明人或白痴,有德行的人或罪犯?”
“你哪能这样来看待德行!”居斯嚷道,“德行是一切戏剧的主题,所有悲剧的结局,一切法庭的基础……”
“喂!闭上你的嘴,畜生!你的德行,那是没有脚踝的阿喀琉斯[108]!”皮克西沃说。
“来酒呀!”
“我能一口气喝完一瓶香槟,你敢和我打赌吗?”
“你倒真有点急智!”皮克西沃嚷着说。
“他们都像车夫似的喝得烂醉了。”一个一本正经地把酒倒给他的背心喝的青年说。
“是的,先生,现政府的高妙手法就是使舆论居于统治地位。”
“舆论吗?那是最淫荡的妓女!你们这些道德家、政治家,要是听信你们的话,我们就只好不断地违背天性而偏爱你们的法律,违背良心而偏爱舆论。去你的,一切都是又真又假!要是社会给了我们绒毛软枕,它就一定会用风痛病来抵消它所给的恩惠,就像它用诉讼程序来缓冲法律的严峻,用伤风来作为开司米披肩流行的后果。”
“你真是个怪物!”爱弥尔打断了愤世者的话头,“你怎么能对着这样的佳肴美酒,在把肚子填满到咽喉之后,来对文明进行诽谤?你要么就啃这只金黄蹄子金黄角的狍子吧,可别咬你母亲……”
“如果天主教发生把一百万个上帝放在一个面粉袋里,如果共和国最后总要出现拿破仑这类人物,如果王权存在于亨利四世的被杀和路易十六的被判死刑之间,如果自由主义终于变成了拉法夷特[109],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在‘七月革命’的日子里你吻过他没有?”
“没有。”
“那么,你,怀疑派,请闭嘴。”
“怀疑派是最有良心的人。”
“他们没有良心。”
“你这是什么话!他们至少有两个良心。”
“向天国要贴现,好啦,先生,你的生意经倒真不错。古代的宗教不过是很好地发展了肉体的快乐;可是,我们呢,我们却发展了心灵和希望;这就是有了进步。”
“唉!我的好朋友们,在这样一个政治气氛浓厚的世纪里,你们指望能够得到什么呢?”拿当说道,“《波希米亚国王和他的七个行宫的故事》是部有最动人的构思的著作,它所遭受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这个吗?”那位“批评家”从桌子的这一头嚷到另一头,“这是偶然从一顶帽子里捡到的语句,真正是为疯人院写的作品。”
“你是蠢材!”
“你是傻瓜!”
“噢!噢!”
“啊!啊!”
“他们要打起来的。”
“不会。”
“明天见高低,先生。”
“马上见分晓。”拿当答道。
“算了吧!算了吧!你们两位都是好汉。”
“你是另一位好汉!”挑衅者说。
“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啦。”
“啊!我站得也许不挺!”好斗的拿当站起来答道,样子像风筝般摇摇晃晃。
他用迟钝的眼光向桌子上瞟了一下;随后,就像给这种努力弄得疲倦不堪,仍旧倒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
“我竟然为了一本从未见过,更未读过的书决斗,”批评家对他的邻座说,“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爱弥尔,当心你的衣服,你旁边那个人的脸已发青啦。”皮克西沃说。
“康德吗,先生?又是一只气球放出来让傻瓜们开心!唯物论和唯心论是两只漂亮的球拍,穿长袍的走方郎中可以用来打同一个羽毛球。照斯宾诺莎的说法,上帝无处不在,或者照圣保罗的说法,一切都是上帝创造……蠢东西!关上或打开一道门的动作难道不一样吗?到底是鸡生蛋呢,还是蛋生鸡?……请把鸭肉递给我!……这便是整个的科学。”
“呆蛋,”学者对他嚷道,“你所提出的问题已被一个事实解决了。”
“是哪桩事实?”
“教授们的讲座不是特为哲学而设的,倒是先有了讲座才有哲学课!请戴上眼镜,看看预算表吧。”
“强盗!”
“傻瓜!”
“骗子!”
“笨蛋!”
“除了在巴黎,你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得到这样激烈、这样迅速的思想交锋吗?”皮克西沃用一种次低音的声调嚷道。
“喂!皮克西沃,你来,给我们扮演一出古典笑剧!先别忙,还是一出滑稽戏吧!”
“给你们来一出十九世纪的,行吗?”
“听着!”
“安静点!”
“轻声点,别乱吠啦!”
“浑蛋,你还不住嘴!”
“把酒给他,让他住嘴,这孩子!”
“要看你的了,皮克西沃!”
艺术家把他黑上衣的纽扣直扣到脖子上,戴起他的黄手套,扮着鬼脸,斜着眼睛,摹仿《两世界评论》[110]的模样;可是,喧闹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他的笑话别人连一个字也听不到。但是,如果他没能表达本世纪的精神,至少他演出了该杂志的形象,因为对这个世纪,连他本人都没有理解。
餐后果点像变戏法般上席,转眼之间便琳琅满目。餐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雕花镀金青铜盘,这是多米尔工艺作坊[111]的出品。还有许多高级美女雕像,是一位著名艺术家的精心杰作,它们的姿态之美达到了理想的程度,是欧洲社会所公认的。这些美女托着或捧着堆成金字塔形的草莓、菠萝、鲜椰枣、黄葡萄、金色蜜桃,从塞杜巴尔[112]运来的橙子、石榴,以及从中国运来的果品,总之,一切令人惊叹的珍品,各色精美绝伦的细点心,最可口的美味甜食,最诱人的各色蜜饯。这些烹调术的奇迹,由各种珍馐美馔构成的色彩缤纷的图画,被瓷器的光彩、镀金器皿放射的光芒和刻花玻璃杯盘的闪光衬托得分外绚烂。碧绿轻盈,像大西洋的海藻般优美的苔藓,把赛佛瓷器上复制的普森的风景画衬托得更加锦上添花。一位德国王子的领地收入也许还不够支付这种穷奢极侈的排场。白银、螺钿、黄金和水晶制的各种器皿,又用新的形式重新显示主人挥金如土的气魄。但是,这些宾客由于喝醉了酒,眼光迟钝,满嘴胡言,面对这一堪与东方故事里的仙境媲美的豪华场面,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用饭后果点时喝的甜酒,又香又烈,像沁人心脾的春药,迷人的雾霭,使它们产生一种精神的幻景,在这种幻景的吸引下,他们的脚像上了锁链,他们的手也沉重不堪。砌成金字塔的水果被乱抢一通,他们的嗓音变得粗嗄,喧闹声更大了。这时候,席间再没有一句听得清楚的话语,玻璃杯满天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狂笑声像火箭般从醉客的嘴里喷出。居斯抓起一支小号,用它来吹奏一段军乐。这一来像是魔鬼发出的信号。这个疯狂的集会在吼叫,狂啸,歌唱,呐喊,怒号,责骂。看到这些本来快乐的人,忽然变得像克雷比庸[113]的悲剧结局一样悲惨,或者像水手那样坐在车子上变成了做梦的人,你也许会觉得好笑。有些聪明的人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了一些好奇的人,他们却毫不理会。一些忧郁的人微笑起来,像芭蕾舞舞女跳完她们的单足脚尖旋似的。格劳特·维浓像关在兽槛里的大熊,摇来摆去。知己的朋友竟然殴打起来。曾经由生理学家很有趣地指出的铭刻在人类脸上和兽类相似的种种特征,此刻又重新在人的姿态和人体的某些习惯上模糊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就像一本专为比夏[114]写的书,如果他也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又冷又饿。宴会主人觉得自己也喝醉了,不敢站起来,但是,他以一副固定不变的怪表情对宾客的胡闹表示赞许,竭力保持有礼貌的好客姿态,他那副宽阔的脸庞变得又红又蓝,几乎成了紫色,难看得吓人,配合着全身的运动,前后俯仰,左右摇摆,活像一只在风浪中行驶的双桅帆船。
“你把他们杀掉了?”爱弥尔向他问道。
“听说为了纪念七月革命,政府打算废除死刑。”泰伊番答道,他把双眉一皱,那神态既机智又愚蠢。
“难道你有时在梦里也不曾梦见他们吗?”拉法埃尔追问道。
“这里面有个时效问题!”这腰缠万贯的凶手说。
“那么,在他的墓碑上,”爱弥尔以冷笑的腔调嚷道,“坟场的承造人将刻上这么一句墓铭:‘过路人,为他身后的声名一洒同情之泪吧!’……哦!”他接着说,“我很愿意给他一百个铜子,要是有一个数学家用代数的方程式替我证明地狱的存在。”
他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嘴里嚷道:
“如有上帝,正面落地!”
“你别看!”拉法埃尔边说边伸手把硬币接住,“谁能知道?偶然造成的机会是怪可笑的。”
“哎呀!”爱弥尔做出一副忧愁的滑稽相接着说,“我真不知道在不信教者的几何学和教皇的我们的天父之间,我该站在哪里。管它呢!我们喝酒吧!我相信喝就是‘神瓶大殿’的神谕,也就是《巨人传》得出的结论。”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建筑,也许还有我们的科学,这些都是我们的天父的恩赐,”拉法埃尔答道,“而且还有更大的恩惠!那便是我们的现代政体,在政府下面有一个庞大而富裕的社会,有五百名才智卓绝的人物非常巧妙地代表它,其中各种敌对的势力彼此中和起来,结果是把全部权力赋予了文明,这是位伟大的皇后,她取代了国王,这个古老的可怕的形象,是人类在上天和他之间创造的虚假的主宰。面对着这许多业已完成的业绩,无神论不过是一具不能生育的骸骨罢了。对这一切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在想为了天主教而流过的滔滔血浪,”爱弥尔冷然地说,“它打开我们的血管和心脏,用以造成一场模拟的洪水。但是,这也没关系!一切有思想的人都该在基督的旗帜之下前进。他是唯一能用精神来战胜物质的人,他是唯一有诗意地给我们揭开把上帝和我们分开来的中间世界的人物。”
“你相信吗?”拉法埃尔接着说,同时投给他一个无从捉摸的醉态的微笑,“好吧!为了不让我们牵绊在这种纠纷里,我们最好来给那句著名的祝酒词:无名的神明[115]干一杯!”
于是他们便举起杯来喝光了他们那混合着科学、碳酸气、香料、诗歌和异端邪说的醇酒。
“如果诸位先生愿意到客厅里去,那里的咖啡已经准备好了。”管事的仆人说。
这时候,几乎所有的宾客都沉湎在一种甜蜜的混沌境界,这儿理智的光辉熄灭了,肉体从自己的暴君手中解放出来,委身于自由的疯狂享乐。有些人已醉到了极点,神情沮丧,还勉强设法抓住一个思想,借以证明他们本身的存在。有些人肚子饱得不能再饱,由于过重的消化负担,陷在极度的疲劳里,连动都不想动了。几个勇敢的演说家,还在放空炮,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时听到的几声重唱句,好比没有生命的机械转动时,无可奈何地发出的若断若续的响声。沉寂和喧嚣奇怪地配合在一起。虽然如此,当仆人代替主人以响亮的声音向宾客宣告新的享乐节目即将开始时,他们都站了起来,彼此拉扯,相互扶持,大家你挤我拥的。整个队伍有一瞬间像着了迷似的,在门槛上愣住了。
宴会穷奢极侈的排场,此刻在东道主奉献给他们的感官的最肉感的景象面前,不禁黯然失色了。在一座烛光四射的镀金的大吊灯的照耀下,在一张朱红金漆桌子的周围,有一群女子突然出现在这些发呆的宾客面前,她们的眼睛像钻石般发出光芒。她们身上的珠宝富丽堂皇,但是,更富丽的是她们本人的美貌,在这群明艳照人的美女面前,这座豪华大厦里的一切奇珍异宝都显得毫无价值了。这群美女热情的眼睛,像仙女的眼睛一般迷人,它们的光彩比之在无数的光涛照耀下反映出的帷幔的绿光、云石的白光、青铜器皿柔和的闪光还更鲜艳。看了她们各式各样动人的发式和姿态,全都各有魅力和特点,人们就会禁不住心中的欲火。这是一堵花墙,混杂着红宝石、蓝宝石和珊瑚的装饰品,黑色的缎带像项链般围在雪白的脖子上,轻飘飘的披肩,像灯塔上飘荡的火炬,头上的纱巾显出骄傲的神态,紧身的长袍在含蓄地挑逗情欲。
这是一群堪与苏丹后宫的宫女媲美,能迷惑一切人的眼睛和满足各种奇特的情欲的美女,一个姿态非常迷人的舞女,在轻柔的开司米披肩波状褶纹遮盖下,仿佛一丝不挂。这里那里,只见她们或是一片透明的轻纱裹体,或是一块闪光的丝绢遮身,使玉体最美妙神秘的地方若隐若现。她们娇小的双脚像在谈情说爱,她们鲜艳朱红的嘴唇反而一声不响。这群窈窕端庄的少女,这些冒牌的处女,她们美丽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宗教的圣洁气味,她们整个形象让人看来像是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美艳的幽灵。这之外,便是一些眼神骄傲的贵族美女,但是,她们神态冷漠,体质纤弱瘦削,优雅地侧着头儿,那种神气好像还有王室的保护,使人买她们的账。有一位英国女郎,肌肤雪白,品貌贞洁,像莪相[116]诗歌中描绘的天上下凡的少女,她像一位忧郁的天使,又像是躲避罪恶的悔恨者。而巴黎女人全部的美却寄托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她的装束和禀性都是轻浮的,她的全能的武器就是娇柔,她软硬兼备,她是没有心肝、没有热情的妖艳女人,但她却懂得人为地制造种种激情的财宝,伪装出发自真心的声调,在这个危险的聚会上这类女人是少不了的,在这里大放光彩的还有表面安详,骨子里却对自己的幸福很认真的意大利姑娘,以及体态健美的诺曼底富家女子和黑头发、大眼睛的南方姑娘。你会以为这群姑娘是勒贝尔[117]设法替主子弄进凡尔赛宫的美女哩,她们一早就布置好了她们的情网,来到这里就像一群被奴隶贩子的声音叫醒,以便在黎明时向市场出发的东方女奴隶。她们默不作声,羞答答的样子,在桌子周围忙作一团,就像一群在蜂巢里嗡嗡作响的蜜蜂。她们这种怯生生的拘谨、抱怨和撒娇混在一起的神情,你可以说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迷魂阵,也可以说是自然流露的羞耻之心。也许这是女人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感情在命令她用道德的外衣做掩护,以便给荒淫带来更多的情趣和更大的刺激。因此,老泰伊番精心策划的阴谋,似乎非失败不可了。这群失去控制的男人,果然一下子就被女人所赋有的伟大力量征服了。一阵悄悄的赞赏声在回响,像一种最柔和美妙的音乐。爱情和醉酒是不能并驾齐驱的;这些宾客们本以为狂欢的肉欲享受就在眼前,忽然觉得自己周身无力,只好放弃了无上快乐的肉欲陶醉。艺术家们受到永远统治他们的诗神的召唤,正在愉快地捉摸使这群上选的美女各具异彩的种种微妙色调。
也许是由于香槟酒散发出的碳酸气的刺激,一位哲学家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这群由于各种不幸遭遇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她们以前也许配得上人们最纯真的敬意。她们每人无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剧向人倾诉。她们每人几乎都有摆在面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拖在背后的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男子,以及用悲惨的代价换来的欢乐。宾客们有礼貌地走近她们,于是随着各种不同的性格,各种不同的谈话也开始了。各个会话的小集团也形成了。你也许会以为这是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少女和少妇们在餐后献给宾客们咖啡、甜酒和糖果,帮助嘴馋的宾客克服消化的困难。但是,不久就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窃窃的私语增加了,声音也逐渐提高。这场狂欢的夜宴被控制了一会儿,经过一阵间歇,又有再度爆发的危险。这种寂静和喧哗的交替,仿佛是一曲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演奏。
两位朋友坐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他们首先发现一个身段很匀称的高个子姑娘来到他们的身边,她的仪态很漂亮,面型相当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于有强烈的对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们的灵魂。她那头浓黑的头发,一簇簇的发鬈还带有淫荡的意味,好像曾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搏斗,发鬈蓬松地飘落在她宽阔的肩膀上,从她的双肩使人联想到更引人入胜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长发鬈半遮着她端庄的脖子,不时透过发鬈射进来的光线,使人看得见脖子上细致的、最美丽的轮廓。她那算不上白皙的皮肤,反而衬托出了她容颜的鲜艳和色调的生动。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胆的光焰和爱情的火花!她那张鲜红湿润的嘴,双唇半开半合,唤起人们接吻的欲望。这姑娘有一副强壮的身材,但却富有性感的健美;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发达,和加拉许[118]画的美女的形象差不多;尽管如此,整个看来,她却显得轻盈和柔软,而她的生气勃勃,又会令人联想到雌豹的轻捷,正如她的健美的体格会给人提供致命的肉欲的快乐。尽管这姑娘似乎应该懂得逗笑和玩乐,她的眼睛和微笑却使人害怕。就像有恶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与其说她使人喜欢,毋宁说她使人惊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像闪电般从她灵活的脸部掠过。也许她曾经使厌倦的人发生兴趣,但是一个青年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她就像从一座古希腊神殿的高处掉下来的一尊大型雕像,远看似乎是绝妙的精品,近看却粗糙不堪。尽管如此,她那惊人的美貌一定能够使阳痿的人勃起,她迷人的声音能够使聋子复聪,她诱人的眼神能够使枯骨复生。因此,爱弥尔随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比作某种阿拉伯风格的绝妙图案画,画上表现快乐在怒吼,爱情显得不知道有多么野蛮,暴怒的血淋淋的骚乱继之以优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还把她比作既会咬人,也会爱抚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样狂笑,像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骤然的拥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浑身解数,除了处女忧郁的叹息和羞怯的欢乐;然后,在突然狂怒的瞬间,撕破自己的两胁,粉碎她的情欲和她的情人;最后毁灭她自己,就像暴乱的人民所干的那样。她身上穿一件红丝绒的长袍,毫不在乎地践踏从女伴头上掉下的几朵鲜花,并且把手里拿的银托盘傲慢地伸向两位朋友面前。她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许是为自己的淫荡而骄傲,她露出一只在红丝绒衬托下分外洁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就像欢乐的女王,像人类快乐的象征,为这种快乐,人们可以挥霍掉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人们可以站在死尸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变成老头子,更常见的是把老汉变成青年;而这种快乐只属于那种经过思想的检验,对权力已感到厌倦的巨人,或者那种对他们来说,战争已成为一种游戏的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拉法埃尔问道。
“阿姬莲娜。”
“哦!哦!你是从《得救的威尼斯》[119]来的!”爱弥尔嚷道。
“对,”她答道,“像教皇登极时,照例取一个新名,表示他高于别人,我也另用了一个名字,以表示我高出于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像你的女主人那样,有一位尊贵和可怕的阴谋家做情人,他爱你,而且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该为你而死?”爱弥尔激动地说,为这种表面的诗意弄得清醒过来了。
“我曾经有过,”她答道,“但是,断头台变成了我的情敌。因此,我一直在我的装饰上要有些红布片,意思是叫我决不要乐而忘返。”
“哦!如果你们让她谈起罗塞尔的四个小青年的故事[120],那就会没完没了。我说,阿姬莲娜,你快别说啦!难道女人不是全都有个情人来让自己为他痛哭吗?但是,她们并不全都像你那样有运气,让自己的情人丧生在断头台上。啊!我本人将更喜欢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马坟场的墓穴里,而不愿知道他躺在我情敌的床上。”
这些话是一个最纯洁、最美丽、最可爱的娇小姑娘用又温柔又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像这样的人儿,只能说是传说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从一只魔蛋里跳出来的。她悄悄地走来,露出一张细致的面孔,蓝色的眼睛娇柔可爱,鬓角明净,身材窈窕。一个从清泉中逃出来的纯洁的水仙女也没有比这少女更羞怯、更洁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岁,还不知道罪恶,不懂得爱情,未经历过人生的风波,她来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过天使,请求准许提前把她召回天国。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这类女人,她们外表天真无邪,她们的前额像雏菊般温柔、娇艳,却隐藏着最深刻的堕落,最精细的淫逸。这位少女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种高贵姿质,一开始就使爱弥尔和拉法埃尔上了当,他们接受了她斟在杯子里的由阿姬莲娜用银托盘端过来的咖啡,并开始向她问这问那。后来她以一种可怕的比拟,那就是以一种自甘堕落的,淫荡而残忍的,鲁莽得足以犯罪,又坚强得足以讥笑罪行的姿态,去和她壮健的同伴那种粗鲁而热情的表情作对比。她是一个没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无情去惩罚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总有办法装模作样来出卖爱情和有本领在她的牺牲者的出殡行列中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在夜里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读她的牺牲者留下的遗嘱。我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生活的哪个侧面,这一来,她的形象便在两位诗人的眼中发生了变化。一位诗人也许会欣赏漂亮的阿姬莲娜,而全世界都该躲避迷人的欧法拉斯:因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后者是没有灵魂的淫妇。
“我很想知道你有时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爱弥尔问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吗?”她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叫前途?我为什么要为还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从来就不瞻前顾后,先照顾目前不是已经够我忙坏了吗?再说,前途嘛,我们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济院。”
“你怎么现在就想到进救济院,而不设法避免将来进那种地方?”拉法埃尔嚷着说。
“难道救济院真的那么可怕?”阿姬莲娜板着面孔问道,“我们既不是母亲又不是妻子,当衰老让我们脚上穿上黑色的袜子,额上长满皱纹,使我们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征都已萎缩,使朋友们见到我们时,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了欢乐的神情,试问我们还能有什么需要?那时候,你们就会从我们身上的装饰中只看到我们原来的卑贱相,寒伧、干瘪、不成格局,两条瘦腿走起路来,发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最美丽的布帛穿在我们身上都会变成褴褛,从前使梳妆室里馨香扑鼻的龙涎香,现在却发出死人的臭味,让人闻到骸骨的气息;再说,在这种卑贱的处境中,万一还有一颗良心,你们就会一起来侮辱它。你们甚至不让我们留下一个纪念品。因此,当我们到达了人生的这个阶段,无论是住在豪华的府邸里养狗,还是在救济院里挑选破布片,我们的生活难道不都是一样吗?用红蓝方格子粗布头巾或用挑花细纱头巾遮盖我们的白发,用扫帚打扫街道或用绸缎拖布揩拭杜依勒里宫的石阶,坐在镀金的壁炉前烤火或坐在红土火盆前取暖,去格雷伏刑场看杀人和到歌剧院观剧,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我的阿姬莲娜,你在种种失望之中,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有道理的话,”欧法拉斯接着说,“是的,细绒料子、小牛皮货、香料、黄金、奢侈品、一切发光的东西、所有逗人喜爱的什物,都只适宜于青春时代享用。只有时间能够克服我们的疯狂行为,但是,幸福却饶了我们——你们嘲笑我说的话,”她对两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着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宁愿为享乐而丧生,却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种种做法,我既无永生的奢望,也没对人类有多大的敬意!请给我几百万法郎,我将把它们花得精光,连一个铜子也不想留给明年。活着是为了享受和支配。这是我的心每次跳动时向我宣告的决定。社会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断地提供我挥霍的费用吗?为什么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该花的钱如数给了我?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设立救济院?既然上帝不把我们放在善和恶之间,让我们选择使我们感到不快或烦恼的东西,而我不去寻欢作乐,就未免太傻了。”
“那么,别人呢?”爱弥尔说。
“别人吗?好!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我宁愿嘲笑别人的痛苦,不愿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绝不让男人给我招致丝毫痛苦。”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你有什么痛苦吗?”拉法埃尔问道。
“我吗?人家为了一笔遗产便把我遗弃了!”她边说边做了一个充分显示她的魅力的姿态。“可是,我曾经夜以继日地工作来养活我那情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受任何微笑、任何许诺的欺骗了,我要使我的生活变成一场长久的欢乐。”
“可是,幸福难道不是来自灵魂的吗?”拉法埃尔嚷道。
“吓!”阿姬莲娜接着说,“眼看自己受人奉承,用我们的美貌,用我们的财富去压倒别人,胜过所有女人,即使是最有德行的女人,难道这都不算一回事吗?何况,我们一天的生活比中产阶级妇女十年的生活还要丰富,而这一切早已有定评。”
“一个没德行的女人难道不可憎吗?”爱弥尔对拉法埃尔说。
欧法拉斯用毒蛇般的眼色向他们瞟了一眼,并且以一种无法摹拟的讥刺口吻回答道:
“德行吗!我们把它留给丑女人和驼背女人。这些可怜的女人,如果她们连这点都没有,还成个什么样子?”
“好啦,你别说了!”爱弥尔嚷道,“你不懂的东西最好别说。”
“啊!我不懂得什么叫德行!”欧法拉斯辩解道,“一辈子委身给一个可憎的人,学会生儿育女,养大了让他们抛弃你,当他们在你心窝上戳一刀的时候对他们说:‘谢谢!’这便是你们强迫女人遵守的道德;还有,你们为了报答她的献身精神,便千方百计诱惑她,给她带来痛苦;要是她拒绝你们的引诱,你们就损害她。多美妙的生活呀!倒不如给自己留下自由,让我们喜欢谁就爱谁,并且趁在年轻时候死去。”
“你不怕有一天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吗?”
“说真话!”她答道,“与其让我的欢乐掺杂着悲伤,我宁愿把生命切成两段:那便是靠得住的快乐的青春的一段和前途未卜的老年受苦的一段。”
“她从未恋爱过,”阿姬莲娜用深沉的语调说,“她从来没有为了痛痛快快地去接受或拒绝一个多情的眼波而奔波过;她既没有冒过什么生命的危险,也没有为了拯救她的国王、她的君主、她的神道而打算去刺杀几个男人……对她来说,爱情就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哎!哎!驻在罗塞尔地方的,”欧法拉斯答道,“爱情就像一阵风,我们不知道它从哪儿刮来。要是你曾经被一个蠢材热爱过,你就会厌恶聪明人。”
“法律禁止我们去爱畜类[121]。”大个子阿姬莲娜用嘲笑的声调回答说。
“我原以为你会对军人更为宽大些!”欧法拉斯笑着嚷道。
“像她们这样能够放弃她们的理性也许是幸福的!”拉法埃尔大声嚷道。
“幸福吗?”阿姬莲娜带着怜悯的、激动的心情冷笑着向两位朋友狠狠地瞪了一眼,“啊!你们怎能了解一个心里怀念死者,却被迫去寻欢作乐的女人的心境。”
这时候来仔细观察各个客厅的情景,就等于提前见到了弥尔顿的群魔殿[122]。五味酒的蓝色火焰给还能喝酒的人脸上染上了阴森森的颜色。被一股野性的力量激发的疯狂的舞蹈,引起一阵阵像焰火的爆炸声般的狂笑和叫嚷。化妆室和小客厅里,出现一派战场上的景色:摆满了死人和垂死的人。美酒、欢乐和谈笑构成热烘烘的气氛。酒醉,爱情,热狂,忘掉世界,这一切都堆在心里,露在脸上,写在地毯上,表现在混乱中,给一切目光蒙上了一层薄纱,使人们看见空气中只有令人沉醉的雾霭。这种景象是动人的,像太阳射进来造成的光带,使发光的尘埃在光带里飞舞,透过尘埃,可以看到种种最奇怪的形态、最滑稽的搏斗。这里那里,一群群男女相互拥抱,与装饰厅堂的名贵大理石雕像简直真假难分。尽管两位朋友在思想和器官上还保持着某种不大可靠的清醒,这是人们最后的战栗,是生命的不完善的模拟,它已不可能使他们辨认出在这些离奇怪诞的幻象中,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东西,以及在他们的倦眼前不断呈现的超自然景象里,到底有什么客观存在的可能。空中飘荡着我们的种种幻梦,映进我们眼里的是人们面孔上流露的热烈畅快的神态,尤其是搂抱得紧紧的身体的那种说不出的灵活,总之,梦寐中的种种最出人意料的奇怪形象都如此猛烈地向他们袭来,竟使他们把这场荒唐夜宴中的种种纵欲游戏,当作一场动作无声音、叫喊听不见的噩梦中的古怪情景。这时候,一个心腹仆人费了很大劲,才把主人引到前厅,凑近耳朵说:
“先生,所有邻居都站到窗口来抱怨我们的喧闹。”
“他们怕别人吵闹,干吗不叫人用稻草把自家的门口堵起来?”泰伊番大声嚷道。
拉法埃尔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来得如此突兀,他的朋友便问他哪里来的这种狂乐。
“这个你可不大容易理解,”他答道,“首先,我该向你承认,你们在伏尔泰堤岸上拦住我的时候,正是我打算跳进塞纳河自杀的当儿,而你当然想要知道我寻死的原因。可是,如果我对你说,当时由于几乎是神话般的偶然机会,物质世界最富诗意的遗迹,得以通过一种象征人类智慧的表达方式概括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目前,被我们在餐桌前胡乱剽窃的所有精神财富的残骸,最后归结到这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是人类疯狂行为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形象,而我们对世人世事的漠不关心,都正好成为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色彩强烈的生活方式的媒介,这么一说,你是否明白一点了呢?要是你没有喝醉,也许你会从这里面看到一篇哲学论著。”
“如果你没有把双脚搁在这位迷人的阿姬莲娜身上,她此刻鼾声大作,活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怒吼,那你就会为你的醉酒和你的胡扯害羞。”爱弥尔回答说。他本人也正在不太有意识地做着一种天真的游戏:把欧法拉斯的头发卷起了又散开来。“你的两种方式论,可以归纳成一句话,总结为一个思想:简单机械地生活,因劳动而窒息智力,把人导向某种荒诞的智慧;而在抽象的空虚里或在精神世界的深渊中度过的生活,却能使人产生某种疯狂的智慧。总而言之,为了长寿而扼杀感情,或甘愿做情欲的牺牲品而夭折,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再说,这个判决和那位苛刻的嘲弄者、万物的创造主所赋予我们的气质,也不是没有斗争的。”
“大呆瓜!”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打断了他朋友的话,“像你这样唠叨下去,你真会写出几部书来哩!要是我存心把这两个思想概括成一个公式,我也许可以告诉你,人类由于运用理智而腐化了,无知无识,倒可以归真返璞。这恰好是对社会的控诉!但是,我们同智者生活在一起,或和愚人同归于尽,就其结果而言,迟早还不是一样?因此,那位伟大的第五元素的提炼者[123],当初把这两种生活方式用两句话表达:叽哩咕噜,咕噜叽哩[124]。”
“你使我对上帝的威力发生了怀疑,因为他的威力还比不上你的愚蠢,”爱弥尔答道,“我们亲爱的拉伯雷最后把这个哲理问题解决了,他用的是比叽哩咕噜、咕噜叽哩更简单的两个字:‘也许’,而蒙田[125]的‘我知道什么?’就是从他那里脱胎来的。再说,伦理学上的这些最新的词儿,也不过是庇隆[126]处在善恶之间时所发出的感叹,就像布里登的驴子[127]站在两份燕麦饲料中间,不知要吃哪一份好。可是,让我们把这个永远有争议、今天已经归结为是或否的问题暂且搁下吧。你打算跳进塞纳河究竟想要取得什么经验?你是不是妒忌圣母桥的那架水力机?”
“啊!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
“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平庸,”爱弥尔嚷道,“你这句话早已成了老套。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全都在自夸比别人受到更大的痛苦?”
“啊!”拉法埃尔又在叹气……
“你这样唉声叹气真是滑稽可笑!让我们来看看:你到底害的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病,竟迫使你每天早上运用你肌肉的力量,像达米因[128]过去所做那样,傍晚时分把给你四马分尸的马匹拉回来?你有没有住在阁楼上,穷得一文不名,只好喝西北风充饥?你的孩子们有没有在你面前喊过‘我饿啦’?你有没有为了赌博把你情妇的头发剪掉去卖钱?你是否曾到过一个假地址去兑取一张假托你叔父的名义的假支票,而且唯恐去得太迟了?如果有过这类事情,我就听你的!要是你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张被拒绝支付的期票,或者由于厌世而投水,我就不认你是朋友。你坦白吧,不许撒谎;我不要你作历史回忆录。尤其是在你醉酒的情况下,要尽量说得简短;我就像一个读者那样苛求,何况我正困得像个做晚祷的女人,快要睡着了。”
“可怜的蠢材!”拉法埃尔说,“从什么时候起痛苦就不再值得同情?当我们到达这么一种科学阶段,让我们能写出一部心灵的自然史,把它们立起名目,把它们分门别类,分科分属,例如甲壳类、化石类、爬虫类、微生物类……还有什么类?我也说不上。到那时候,我的好朋友,心灵将可以像物质那样被证实,让人知道世上确有花儿般娇嫩、花儿般脆弱的心灵,也像花儿般轻轻一揉就碎;而有些心灵却像铁石,任你怎样摩擦也毫无感觉……”
“噢!你饶了我吧,你的这番开场白,请给我省掉吧。”爱弥尔握着拉法埃尔的手,半嬉笑半怜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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