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群堪与苏丹后宫的宫女媲美,能迷惑一切人的眼睛和满足各种奇特的情欲的美女,一个姿态非常迷人的舞女,在轻柔的开司米披肩波状褶纹遮盖下,仿佛一丝不挂。这里那里,只见她们或是一片透明的轻纱裹体,或是一块闪光的丝绢遮身,使玉体最美妙神秘的地方若隐若现。她们娇小的双脚像在谈情说爱,她们鲜艳朱红的嘴唇反而一声不响。这群窈窕端庄的少女,这些冒牌的处女,她们美丽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宗教的圣洁气味,她们整个形象让人看来像是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美艳的幽灵。这之外,便是一些眼神骄傲的贵族美女,但是,她们神态冷漠,体质纤弱瘦削,优雅地侧着头儿,那种神气好像还有王室的保护,使人买她们的账。有一位英国女郎,肌肤雪白,品貌贞洁,像莪相[116]诗歌中描绘的天上下凡的少女,她像一位忧郁的天使,又像是躲避罪恶的悔恨者。而巴黎女人全部的美却寄托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她的装束和禀性都是轻浮的,她的全能的武器就是娇柔,她软硬兼备,她是没有心肝、没有热情的妖艳女人,但她却懂得人为地制造种种激情的财宝,伪装出发自真心的声调,在这个危险的聚会上这类女人是少不了的,在这里大放光彩的还有表面安详,骨子里却对自己的幸福很认真的意大利姑娘,以及体态健美的诺曼底富家女子和黑头发、大眼睛的南方姑娘。你会以为这群姑娘是勒贝尔[117]设法替主子弄进凡尔赛宫的美女哩,她们一早就布置好了她们的情网,来到这里就像一群被奴隶贩子的声音叫醒,以便在黎明时向市场出发的东方女奴隶。她们默不作声,羞答答的样子,在桌子周围忙作一团,就像一群在蜂巢里嗡嗡作响的蜜蜂。她们这种怯生生的拘谨、抱怨和撒娇混在一起的神情,你可以说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迷魂阵,也可以说是自然流露的羞耻之心。也许这是女人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感情在命令她用道德的外衣做掩护,以便给荒淫带来更多的情趣和更大的刺激。因此,老泰伊番精心策划的阴谋,似乎非失败不可了。这群失去控制的男人,果然一下子就被女人所赋有的伟大力量征服了。一阵悄悄的赞赏声在回响,像一种最柔和美妙的音乐。爱情和醉酒是不能并驾齐驱的;这些宾客们本以为狂欢的肉欲享受就在眼前,忽然觉得自己周身无力,只好放弃了无上快乐的肉欲陶醉。艺术家们受到永远统治他们的诗神的召唤,正在愉快地捉摸使这群上选的美女各具异彩的种种微妙色调。
也许是由于香槟酒散发出的碳酸气的刺激,一位哲学家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这群由于各种不幸遭遇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她们以前也许配得上人们最纯真的敬意。她们每人无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剧向人倾诉。她们每人几乎都有摆在面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拖在背后的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男子,以及用悲惨的代价换来的欢乐。宾客们有礼貌地走近她们,于是随着各种不同的性格,各种不同的谈话也开始了。各个会话的小集团也形成了。你也许会以为这是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少女和少妇们在餐后献给宾客们咖啡、甜酒和糖果,帮助嘴馋的宾客克服消化的困难。但是,不久就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窃窃的私语增加了,声音也逐渐提高。这场狂欢的夜宴被控制了一会儿,经过一阵间歇,又有再度爆发的危险。这种寂静和喧哗的交替,仿佛是一曲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演奏。
两位朋友坐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他们首先发现一个身段很匀称的高个子姑娘来到他们的身边,她的仪态很漂亮,面型相当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于有强烈的对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们的灵魂。她那头浓黑的头发,一簇簇的发鬈还带有淫荡的意味,好像曾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搏斗,发鬈蓬松地飘落在她宽阔的肩膀上,从她的双肩使人联想到更引人入胜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长发鬈半遮着她端庄的脖子,不时透过发鬈射进来的光线,使人看得见脖子上细致的、最美丽的轮廓。她那算不上白皙的皮肤,反而衬托出了她容颜的鲜艳和色调的生动。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胆的光焰和爱情的火花!她那张鲜红湿润的嘴,双唇半开半合,唤起人们接吻的欲望。这姑娘有一副强壮的身材,但却富有性感的健美;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发达,和加拉许[118]画的美女的形象差不多;尽管如此,整个看来,她却显得轻盈和柔软,而她的生气勃勃,又会令人联想到雌豹的轻捷,正如她的健美的体格会给人提供致命的肉欲的快乐。尽管这姑娘似乎应该懂得逗笑和玩乐,她的眼睛和微笑却使人害怕。就像有恶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与其说她使人喜欢,毋宁说她使人惊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像闪电般从她灵活的脸部掠过。也许她曾经使厌倦的人发生兴趣,但是一个青年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她就像从一座古希腊神殿的高处掉下来的一尊大型雕像,远看似乎是绝妙的精品,近看却粗糙不堪。尽管如此,她那惊人的美貌一定能够使阳痿的人勃起,她迷人的声音能够使聋子复聪,她诱人的眼神能够使枯骨复生。因此,爱弥尔随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比作某种阿拉伯风格的绝妙图案画,画上表现快乐在怒吼,爱情显得不知道有多么野蛮,暴怒的血淋淋的骚乱继之以优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还把她比作既会咬人,也会爱抚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样狂笑,像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骤然的拥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浑身解数,除了处女忧郁的叹息和羞怯的欢乐;然后,在突然狂怒的瞬间,撕破自己的两胁,粉碎她的情欲和她的情人;最后毁灭她自己,就像暴乱的人民所干的那样。她身上穿一件红丝绒的长袍,毫不在乎地践踏从女伴头上掉下的几朵鲜花,并且把手里拿的银托盘傲慢地伸向两位朋友面前。她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许是为自己的淫荡而骄傲,她露出一只在红丝绒衬托下分外洁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就像欢乐的女王,像人类快乐的象征,为这种快乐,人们可以挥霍掉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人们可以站在死尸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变成老头子,更常见的是把老汉变成青年;而这种快乐只属于那种经过思想的检验,对权力已感到厌倦的巨人,或者那种对他们来说,战争已成为一种游戏的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拉法埃尔问道。
“阿姬莲娜。”
“哦!哦!你是从《得救的威尼斯》[119]来的!”爱弥尔嚷道。
“对,”她答道,“像教皇登极时,照例取一个新名,表示他高于别人,我也另用了一个名字,以表示我高出于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像你的女主人那样,有一位尊贵和可怕的阴谋家做情人,他爱你,而且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该为你而死?”爱弥尔激动地说,为这种表面的诗意弄得清醒过来了。
“我曾经有过,”她答道,“但是,断头台变成了我的情敌。因此,我一直在我的装饰上要有些红布片,意思是叫我决不要乐而忘返。”
“哦!如果你们让她谈起罗塞尔的四个小青年的故事[120],那就会没完没了。我说,阿姬莲娜,你快别说啦!难道女人不是全都有个情人来让自己为他痛哭吗?但是,她们并不全都像你那样有运气,让自己的情人丧生在断头台上。啊!我本人将更喜欢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马坟场的墓穴里,而不愿知道他躺在我情敌的床上。”
这些话是一个最纯洁、最美丽、最可爱的娇小姑娘用又温柔又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像这样的人儿,只能说是传说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从一只魔蛋里跳出来的。她悄悄地走来,露出一张细致的面孔,蓝色的眼睛娇柔可爱,鬓角明净,身材窈窕。一个从清泉中逃出来的纯洁的水仙女也没有比这少女更羞怯、更洁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岁,还不知道罪恶,不懂得爱情,未经历过人生的风波,她来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过天使,请求准许提前把她召回天国。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这类女人,她们外表天真无邪,她们的前额像雏菊般温柔、娇艳,却隐藏着最深刻的堕落,最精细的淫逸。这位少女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种高贵姿质,一开始就使爱弥尔和拉法埃尔上了当,他们接受了她斟在杯子里的由阿姬莲娜用银托盘端过来的咖啡,并开始向她问这问那。后来她以一种可怕的比拟,那就是以一种自甘堕落的,淫荡而残忍的,鲁莽得足以犯罪,又坚强得足以讥笑罪行的姿态,去和她壮健的同伴那种粗鲁而热情的表情作对比。她是一个没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无情去惩罚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总有办法装模作样来出卖爱情和有本领在她的牺牲者的出殡行列中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在夜里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读她的牺牲者留下的遗嘱。我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生活的哪个侧面,这一来,她的形象便在两位诗人的眼中发生了变化。一位诗人也许会欣赏漂亮的阿姬莲娜,而全世界都该躲避迷人的欧法拉斯:因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后者是没有灵魂的淫妇。
“我很想知道你有时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爱弥尔问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吗?”她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叫前途?我为什么要为还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从来就不瞻前顾后,先照顾目前不是已经够我忙坏了吗?再说,前途嘛,我们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济院。”
“你怎么现在就想到进救济院,而不设法避免将来进那种地方?”拉法埃尔嚷着说。
“难道救济院真的那么可怕?”阿姬莲娜板着面孔问道,“我们既不是母亲又不是妻子,当衰老让我们脚上穿上黑色的袜子,额上长满皱纹,使我们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征都已萎缩,使朋友们见到我们时,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了欢乐的神情,试问我们还能有什么需要?那时候,你们就会从我们身上的装饰中只看到我们原来的卑贱相,寒伧、干瘪、不成格局,两条瘦腿走起路来,发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最美丽的布帛穿在我们身上都会变成褴褛,从前使梳妆室里馨香扑鼻的龙涎香,现在却发出死人的臭味,让人闻到骸骨的气息;再说,在这种卑贱的处境中,万一还有一颗良心,你们就会一起来侮辱它。你们甚至不让我们留下一个纪念品。因此,当我们到达了人生的这个阶段,无论是住在豪华的府邸里养狗,还是在救济院里挑选破布片,我们的生活难道不都是一样吗?用红蓝方格子粗布头巾或用挑花细纱头巾遮盖我们的白发,用扫帚打扫街道或用绸缎拖布揩拭杜依勒里宫的石阶,坐在镀金的壁炉前烤火或坐在红土火盆前取暖,去格雷伏刑场看杀人和到歌剧院观剧,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我的阿姬莲娜,你在种种失望之中,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有道理的话,”欧法拉斯接着说,“是的,细绒料子、小牛皮货、香料、黄金、奢侈品、一切发光的东西、所有逗人喜爱的什物,都只适宜于青春时代享用。只有时间能够克服我们的疯狂行为,但是,幸福却饶了我们——你们嘲笑我说的话,”她对两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着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宁愿为享乐而丧生,却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种种做法,我既无永生的奢望,也没对人类有多大的敬意!请给我几百万法郎,我将把它们花得精光,连一个铜子也不想留给明年。活着是为了享受和支配。这是我的心每次跳动时向我宣告的决定。社会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断地提供我挥霍的费用吗?为什么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该花的钱如数给了我?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设立救济院?既然上帝不把我们放在善和恶之间,让我们选择使我们感到不快或烦恼的东西,而我不去寻欢作乐,就未免太傻了。”
“那么,别人呢?”爱弥尔说。
“别人吗?好!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我宁愿嘲笑别人的痛苦,不愿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绝不让男人给我招致丝毫痛苦。”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你有什么痛苦吗?”拉法埃尔问道。
“我吗?人家为了一笔遗产便把我遗弃了!”她边说边做了一个充分显示她的魅力的姿态。“可是,我曾经夜以继日地工作来养活我那情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受任何微笑、任何许诺的欺骗了,我要使我的生活变成一场长久的欢乐。”
“可是,幸福难道不是来自灵魂的吗?”拉法埃尔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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