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科——在哪儿——你考取高中啦——”
“喂——你和你姐分数都够啦——听见没有——小子,钻哪去了!”
在仲秋的一个夜里,队长的唤声像雨样,滴滴答答跳荡在旱久的玉蜀黍叶子上。那时候,我正在浇地。焦干的黄土,饿孩娃吸奶似的吞着流水。水本来很小。已经两个来月滴雨不落了,田地都结成坚硬的板块,裂纹指头一般粗,曲曲弯弯,好像豫西的山岭和平原。玉蜀黍已长到大人的胳肢窝,赶巧埋着我的头顶。我站在地心,听到队长的叫声时,吓得怔住,呆呆的不动。载着草叶、柴棒的流水,在宽大的地畦里,摊成一面土色的褥子,从我光光的脚面缓缓地铺过去。我感到了令人颤抖的温暖。月光十分明亮,正是农历月中,月亮像冬天的太阳似的悬在东天顶上。玉蜀黍在月光中,像一片瘦弱的林地在呻吟,还有土地喝水的声音,还有玉蜀黍叶儿在风中的摩挲响动,好像天底下,除了这混杂柔顺的音响,什么声响也没了。我很想再听一声队长那撕开嗓子的哑叫。可是,队长不叫了,只站在田头骂:“小子,钻哪了!钻哪了?你小子!”
有一只蛐蛐,顺水漂到我的脚面上,抓住脚面的茸毛,一步一步往我的腿上爬。我站着不动,心里痒极了。这时候,我感到了有两滴泪,从脸上滑落水里。蛐蛐爬到膝盖上,像上了一个山冈,突然停下来,仰望着月亮“咯咯咯咯……”地叫起来。终于,我听见了队长沿路踢踏的脚步和呢喃的骂咧。
“娘的脚,钻哪了,水都漫畦啦!”
蛐蛐在我的膝上歇了嘴。
“三叔……我在这。”
队长站下来。
“咋的叫死也不应?”
“真的,考上啦?”
“娘的,来回跑十八里路去打听,还能哄你娃子呀?”
“我姐哩?”
“都过分数啦……改个畦儿浇着出来吧。”
这当儿,我的心才落实下来。不消说,是真真实实地考取了县第四高中。吃过夜饭的时候,社员们都扛着铁锨去护水渠了。久旱不雨,各庄稼地块都干得死死活活,每个村落和村落中的生产队,彼此之间,时常为了争水打仗。公社从陆浑水库引开了一条水渠,一米宽,半米深,供四个村庄浇地,途中不断被外村外队社员掘开渠帮儿把水偷去。因此,每每浇地,男劳力和年轻的女社员,就都被派去气势汹汹地护渠,剩下的娃儿、老人才被派往地里看畦儿,改水道。我是队长瞧得起的人。夜饭刚吃完,队长就寻到了门上。
“娃子,今儿黑给你挣点便宜工,跟叔浇地去吧。”
跟在队长身后,我像队长牵着的一只绵羊,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快到地里时,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猛地车转身子,盯着我极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阵,才冷不丁儿问:
“你今年能考上高中吧?”
“不知道……”
“不是说你在中学成绩蛮好嘛!”
“考代数时我怕……不知咋的,吓得,裤都尿湿了。题难做对一半……”
“娘的!这么说你考不取?”
“说不准。”
“我去问问。”
队长的内弟是县第四高中的物理教师,姓赵,他总是称赵老师是赵大舅子。他说:“娘的脚,你要考不上高中,我们瑶沟村就妈的完啦!”话毕,他把铁锨往我肩上一搁,交代我看好田地畦儿,浇地时不要费水,把庄稼浇得淹死;也不要急着改畦儿,让庄稼喝个半饱;说你娃子用着心,我找到赵大舅子一问就回来,今夜给你记半天大人工,四分。
队长走了,我并不以为然,认为队长去岳丈家有别的事情,不想队长来回跑了十八里路,是真的去问了分数。到田头改着畦儿,我的心里升起一片对队长的感激之情,就像因为队长去问了我才考取的,队长不去问,我就考取不了似的。改完了畦儿,我看着浑浊的流水,哗哗地朝另一畦地里细细地卷过去,忽然想对着天空叫几声。我抬起了头。月亮正对着我。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高高圆圆的月亮里来回晃动。于是,我盯着月亮不动了,感到月光抚摸着我的脸。水从脚脖上滑过时,又温热,又舒适,像鸡毛在我的脚脖上轻轻地扫来扫去。
“把你的铁锨扛着出来吧。”队长说。
我扛着铁锨,沿渠帮朝队长走过去。渠帮上的水草不断夹到我的脚缝里。还有蛤蟆,我一动就跳到水渠里,或者浇过的庄稼地里。到队长面前,我像到了父亲面前一样拘谨,把铁锨放下扶着,低头拿脚去铁锨边上刮着黄泥。
“分数够了就录取?”
“大舅子说,眼下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说考学全靠分数,还能不靠分数嘛。”
说着,队长把大手放在我的头上搓摩着,像摩葫芦似的把我的头推去拉来。最后,他狠狠地在我的后脑瓜上拍了三巴掌。
抬起头,我看见队长的脸在月光下溢满欢快,就像上个月他的大儿子终于娶了一个媳妇一样,眼角纹舒展了许多。
我叫了一声:“三叔……”
队长又在我后脑瓜上拍一下:“回家吧,给你爹娘说一声。”
我没有立刻走,又和队长在月光里陪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往前走了几步,队长又突然叫住我,说:“娃子,好好用功读书。今夜,三叔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给你记一天的工分吧:十分。”
我很重地向队长点了一下头。
我们家住的瑶沟村在镇子的西面,要浇的玉蜀黍地在镇子东面。回家必须穿过田湖镇。我回家的时候,心里一片激动。不知为啥儿,镇街上十分安静。那时候还早,街上已经没有人影。月光就像水样在地上流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宋体大标语,在供销社的砖墙上十分醒目。我走着,随意地去墙上撕着标语纸,一片一片地抛向空中。标语纸在我心头上像旗子一样猎猎作响,又像树叶似的旋落下来。有时候,我还踢起一块脚下的石头,那石头就球似的朝着前方滚去。我高兴极了。我可以到高中念书了!我不想先回家给爹娘说,到前边一拐就是雯淑家。考试时我们坐在一张桌上,约好一同去读高中的。我当然得先去告诉雯淑说,我已经考取高中了。
不消说,雯淑也会考取的,她在女生中学习最好……爸呢,又是公社的书记。去雯淑家里时,我忽然后悔,没有让队长也打听一下雯淑的分数,觉得对不住雯淑了,一下子心里阴郁起来,生怕雯淑说我自私。这样,路就走得沉重许多。
到雯淑家门口,我特意把卷着的裤腿放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才轻轻去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是雯淑的妈,公社的妇联主任。她打开门,却堵住门缝问:“找谁?”
我说:“找雯淑。”
“有啥事?”
“我问她考取高中没。”
“考取啦……雯淑不在家,你去街上找她耍吧。”
以后,雯淑告诉我,那一夜,县委书记在她家吃饭,她妈早早就把她打发出去了。离开雯淑家,我想到她妈说的“你去街上找她耍吧”心里就别扭。然而,无论如何雯淑也考取了,我们又可以继续同学啦!想到这点,别扭也就化解。我很盲目地在镇街上走了一遭,不见雯淑,就转身回家去。
田湖镇是公社所在地。乡公所就扎在镇中心。田湖大队统共有十八个生产队。我家就是第十八生产队。第十八生产队孤零零地被镇子甩离一里余地,坐落在耙耧山下的瑶沟口。至于瑶沟为何叫瑶沟,我不知道。老人们也不知道。从瑶沟吹出的夜风,在我的脖子上逗留一阵,朝着镇街吹去。这时候,月已飘向头顶,一天的燥热渐渐散去,从田野过来的庄稼的青气,一丝一丝沁入肺里。好极了。什么都好。舒适极了,五脏六腑都舒适。我把衬衣脱掉,搭在肩膀上,仰脸对着月亮唱: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那一夜,我忽然发现,我的嗓子竟是那样亮。我的歌声,夹裹着童音,伴和在仲秋的风里,朝着田野飘荡,一直荡漾到我家大门口。
回到家里,情况儿完全两样。
爹、娘,还有两个姐姐,四个人围坐在院子当中。大姐常年有病,病因查不出来,却腰疼得不能动弹,已经整整九年了。时轻时重,书也读得断断续续。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背上垫了一个薄褥子,苍白的脸色融在月光中。我一推开院落门,她就对爹说:弟弟回来了。这当儿,一家人都朝我望过来。
娘把一张凳子放在她身边。
看出来,都在等我。
“我考取高中啦,”我大声说,“还有二姐。”
没人理我。
我感到了异样。就不再说话,看不清各人的脸色,只看见二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恨二姐,她学习比我好,又是同级同班,因此爹就常常小瞧我。我从二姐身边走开了,站在爹的身旁。院子里很静,连蛐蛐的叫声也没有,树叶的摩挲声清晰地在头顶响着。
过一会儿,爹说:“坐下来,连科。”
我坐在娘的身边。
爹咳了一声,望着一家人围着的圈心。爹和娘的影子,在圈中一动不动。
“连科,你刚才说啥?”爹问我。
我说:“我和二姐都考取高中啦。”
“我们知道,”爹说,“雯淑吃过饭就来说了。”
雯淑来过。家里已先我知道了。我猜到一家人这么坐着,定是为了我和二姐上学的事。果然,爹就说,原没想到你们俩都能考上,才让你们都考了,想着谁考上谁去,都考不上,都在家做活,但不能说爹娘没有供你们念高中的意思。现在,事情明摆着,大姐身体不好,我和你娘又一年老一年,家里必须得留下一个帮着。留谁?留女娃吧可她学习不赖,又没一把力气,干不了重活;留男娃吧,虽能帮着出点力儿,总归是关系到了前程,老人们不能武断,这就把一家人叫来,都坐下把话说到明处:谁去读书,谁留家里干活,由你们姐弟商定。说到这,爹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二姐,接着道:“想想吧,想想再说。”
我心里好冷,刚才路上的兴致一下散尽了。不知什么时候,院里桐树的阴影转来盖住了我们一家人。知了尿哩哩啦啦细雨似的落在我脸上,抬起头,我忽然发现,星星并不是挂在天上,而是都镶嵌在桐树叶的缝隙里。我盯着叶缝、叶洞中的星星,不动不语。我拿定主意,决不吐出“我留家里,让姐姐读书去吧”的话。我想,她长我一岁,她是姐姐,她理应留在家里,让弟弟去读书。然二姐却和我一样,把头勾着,半天都不曾言语。
夜深了,大姐熬不下去,娘把她扶到了屋里床上。
有一只知了,叫着从桐树上飞走了,不知落到了哪?奇静的村子上空,像突然响起了清脆叮当的流水,似乎月光也被这叫声冲得抖动起来。凉意已经开始袭进院里,连嗡嗡叫着的蚊子也稀少许多。
爹等不及了。
“你们谁先说句话?”
我不语。
姐也不语。
爹说:“连科,你先说。”
我抬起头:“我念高中,让姐留下。”
“我不!”这当儿,二姐狠狠地接着道,口气极硬,像打死也要读书似的。
娘叹了一口气。
又静下来。
我冷眼盯着二姐。她也一样地盯着我。我们眼前的月光,显得如冰一样清冷。我对她恨极了,心里说:二姐,你压根儿不是姐!我想起来,多少年二姐都没有像姐一样关心过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哪天逃学,她都要讲给父母的。而且,还和我争吃争穿。有一年过正月十五,娘说面不多了,扁食不够吃,让我和二姐各吃半碗。两个半碗饺子,放在锅台上。我查了数,一个碗里十三个,一个碗里是十二个。我端起十三个的那半碗,她端起了十二个的那半碗。吃扁食时,我看她吃得很慢,一个扁食吃半晌,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碗,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后来,我碗里还有三个饺子时,听到邻居家放了小年鞭,就推下碗去拾臭哑炮,回来后发现我碗里仅还有两个饺子,而她却不知哪去了。我端起扁食碗,气呼呼地找到大门外,她正躲在房后碾盘上吃扁食。女娃儿,竟也一口一个,吃得快极了。我看见了她,不由分说,就把我的碗摔在她面前。碗碎了,余剩的两个扁食像割掉的两个耳朵似的,落在碾盘上。
我骂她:“你是贼!”
“扁食是我包的!”她不示弱,咬牙说着,还把碾盘上的两个扁食捡起来,放进嘴里吞吃掉……
从那时起,我就恨二姐。我从没叫过她二姐,一向懒得和她说话,有时万不得已,就唤她的名,或者唤她“哎”。还有,大姐的旧衣服,能穿的娘都洗洗缝缝给我穿,可她的衣服,有的我穿上大小颜色都正好,她却从来就没给过我一件,就是小了旧了,也要叠好压在自己的枕头下。她不像大姐那样对我好。我想,遇到了这种情况,大姐准会说:“那就让小弟念书吧……”可是二姐不。我看着她不松一眼,她也看着我不松一眼,我们就那么彼此凶狠地看下去。
这当儿,娘瞟了一眼爹。
“要么,就都让……他们去吧。”
我和二姐都赶忙儿把目光收回来,落在爹身上。
爹犹豫地说:“赶明儿开学,两高中生学费就是十二块。”
娘不再说啥。十二块是很大的数目。不说别的,仅仅这十二块钱,我就知道爹不会让我们都去读书。那时候,我已经铁定了主意,非去不可!不为别的,仅仅为我和雯淑从四年级开始,就同坐一张桌子,雯淑考取了,我们相约同去念高中,当然我不能不去。我喜欢雯淑,雯淑也喜欢我,我不去高中读书就对不起她。
一家人依然那么坐着。
过一会儿,门响了。队长走进来,说来给我送铁锨。这时我才想起我的铁锨忘到了玉蜀黍地。队长看我们一家还没睡,就搬凳坐过来。爹给他说了考上两个高中生只能去一个,队长就长叹一口气,趁着月光卷了一只喇叭烟,呼呼吸得很有劲。将吸完时,二姐起身去厕所,刚拐过房角,队长乘机说我爹:
“让连科去读高中吧,他高中毕业了,是咱们整个瑶沟村的高中生;女娃子高中毕业了,一嫁出门,咱十八队还是连个会计的材料也没有。”
我好高兴。
可二姐却突然从墙角转回身。
“三叔,我们的家事你别管。”
三叔生气,站起来。
“谁去谁不去,这是一个瑶沟村的事,我是一队之长,不能不管!”话毕,队长车转身子,大步朝外走去,一脚跨过门槛时,他又扭回头来,大声道:“队里的意见是让连科去!”
队长走了,二姐突然扭身跑到屋里哭起来。哭的声音很大。我和爹、娘在院里静静听着,感到像一道穿沟风尖厉地从我家院里刮出去。爹闷着头,说干脆都不要念书。娘说既然考上了,说明祖坟上有这股青烟,还是去一个好。说完,娘起身收拾散乱的凳子。爹说连科,去劝劝你姐,好好跟她商量商量。我说不,她是姐应该让着,就去厢房睡了。
这是我平生记得的第一个家庭会。
我住在厢房。自然,房子是草泥做的。墙壁上的泥片都已脱落,墙角的蛛网像梯子似的,一层一层,从地面直结到房顶。村子里通电,因电费太贵,每月都得一块八到二块之间,爹就把电线掐断了。扯起的电灯线,被土灰包成了一条粗大的绳,十瓦灯泡,也被油灯熏成了一个黑色的茄子。回到屋里,我没有点灯,就倒在床上。月光从窗里落进来,就像一方新编的苇席铺在地上。二姐的哭声似乎小了下来。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渐渐,就听不见了二姐的哭声。我想,大概她睡了。
村子外有孤独的鸟叫,是夜莺。时候已经很晚。苇席似的月光片儿越来越小,终于成了一根玻璃条儿躺在窗下。我翻了一个身。在我这一翻之间,那玻璃条儿就没了。屋里十分朦胧。我瞌睡了,没有起床就脱了衣服,慢慢合上了眼睛。
这时候,我感到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很轻。
我以为是梦。
“弟……”
是二姐的声音。我嗯了一声,想睁开眼睛,却死也睁不开,就又翻了一个身。
“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雯淑?”
“是的。”我迷迷糊糊说,“雯淑考上高中了。”
“你真憨……”二姐说着,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掰开我的手,往里塞了一支钢笔,“这是姐放假前攒钱买的,新笔,原想读高中的时候用……你拿去用吧,连姐的那份书你也读上,学成两个人的东西……”
“二姐……”
我醒了,大声叫着,猛地从床上下来,光脚光身,一下扑进了二姐的怀里。
二姐抱着我的肩膀。她的手好凉,也抖得厉害。我想安慰二姐一句啥儿话,可未及想起安慰的话,她却突然在我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就急步儿转身跑出了屋。
我呆了。不消说,姐恨我。
摸着又热又疼的肩头,感到肩上有两排米窝似的牙痕。等我清醒过来,踩着二姐的脚印,追到院里,二姐已经进了上房。
“二姐!”我大声说,“你去读高中,我不去啦……你去呀!”
二姐双手扶着上房门,把脸挤在门缝说:“好好读书兄弟,要和雯淑好,只能凭学习……别的,咱不能和人家比。”
说完,二姐把门关死了。我没有听见她走动的脚步声。
这时候,月亮彻底落了。星星也稀了不少。院子里静得出奇,我就像一颗庄稼似的孤零零立在院子里,好冷……
那一段日子,我好开心。二姐不去读书了,她忽然就时常找雯淑,还不断把雯淑找到我家里。雯淑家是市民,吃的都是国家供给的细粮,到我家就想吃红薯粉、玉蜀黍啥儿的。这样,我就去外生产队的地里偷玉蜀黍。
在耙耧山坡下,有一块早熟的玉蜀黍地,不知是哪个队里的,多说不足二亩。只要雯淑一来我就到那块地里掰穗儿。提个竹篮,把玉蜀黍穗放在篮底,上边盖几把猪草,这就回来了。有时候还会捎几把野果啥儿的。
不过,每次二姐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是不是咱队的?”
我说:“是。”
“给队长说了吧?”
我就不耐烦:“敢不和队长说?”
这时候,姐姐就拿着穗儿去烧了,我和雯淑就坐在院落里,两人静默一会儿,不自在起来,就千方百计找话来讲。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掰玉蜀黍了。”
我说:“没事,给队长说好分蜀黍时就扣我家的。”
她说:“你姐真好……我只有哥,没姐。”
我说:“你叫她姐她会答应的。”
她脸红了,一脸都是笑。
这当儿,二姐已经烧熟了一穗玉蜀黍,双手捧着,烫得她“哎哟哎哟”,把玉蜀黍穗在空中抛来抛去,就像她和女娃们做“抓石子”游戏一样。一出灶房门,就把玉蜀黍穗扔在雯淑面前。雯淑笑着去捡时,没挨着就先叫了一声“妈呀”,然后,一瞬间,我们仨都盯着烧焦的穗儿,谁也不动。玉蜀黍黄爽爽的,皮儿烧成灰,裸出的籽儿,像牙齿一样一颗挤着一颗,每一颗的周围,都像日光一样黄亮;每一颗的顶盖上,都有一个半黑半红的小泡儿,有的破了,显出一个小坑,有的没破,则像半个反扣的稻谷壳。玉蜀黍浓重的香味,像小磨油作坊一样,在院里挥发着。我看见每每这时,雯淑的小鼻尖上都会急出一层米粒小汗。这时,我就很英雄地抓去玉蜀黍穗儿,把膝盖拿出来,双手握着穗儿的两端,眼疾手快,往膝盖一砸,“咔嚓”,穗儿断了,膝盖上留一层红血血的籽儿痕,疼极了,却装出一点不疼的气概,把又粗又大半截的玉蜀黍递给雯淑。雯淑说太多了,二姐说还有,立马就烧熟。接着,我又把这小半截一分为二,中间一段还可以,穗尾一段就不剩几粒籽儿。我把中间一段递给二姐。二姐伸手把穗尾一段接过去。我们仨人就围坐起来,剥着籽儿吃,“喳喳”的声响,很像是牛马吃料。等都快吃完了,二姐就会突然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雯淑,以为她要笑,我们嘴唇上焦黑的,可她却盯着半晌不语,末了才舔舔嘴唇,冷丁儿道:
“雯淑妹,你说连科好吧?”
雯淑一怔,脱口道:“好。”
二姐说:“我们不敢贪图别的,只求他高中毕业了,你给你爸说一声,能给他找个工作干……啥工作都成。他做事认真,有工作他会出息的。”
我不吃了,脖子一哽一哽,眼圈忽然热了。
雯淑把玉蜀黍从嘴上拿下来,一脸认真:“我常对爸妈说连科学习用功,成绩好。爸妈对他印象不赖,说像他一样懂事的人不多……到时候,爸妈会帮着找个工作的。有我的工作,就有他的工作。”
我感到羞愧。
可姐姐听了,两眼就含满了泪,一把抓住雯淑的手……这时候,我们都闻到了煳玉蜀黍苦味,同时惊叫一声,二姐就笑着跑进灶房,又笑着用铁锨头儿端出几穗着火的玉蜀黍……
那一段日子真好。太阳格外地温暖明亮,月亮也格外地清静圆柔。可是,到了8月间,离开学还有半个月,镇上考取高中的通知都发了,唯我和二姐没有接到通知。二姐不去读书是队长给学校说过的。可我准定录取也是学校说过的……
高中开学是9月1日。通知是8月15日下发完毕的。我在家等到8月18日,还是没人通知我。大队给村口装了一个大喇叭,大小事情都是通过喇叭通知的。那几天,只要喇叭一响,我们一家就搁下手中的饭碗,或者正做的活儿,支起耳朵静静听着,喇叭里,除了通知开会,再没别的内容。
队长很忙,因为和外队争地界,正打着一场官司。官司输了,队里就要少一亩半地,因此几天间到大队又吵又闹,急得他嘴上燎泡一个接着一个出。雯淑呢,去了洛阳她姨家,一天一天地不回。这样的事情,我又如何敢和雯淑的爸妈讲,就只好在家愁得和爹娘一道火烧火燎。到了19号,无奈了,倒是大姐拖着疼痛的腰身,去找了队长。
很快,队长就端着饭碗到了我家,问明情况,把饭碗一推,让我送回他家,就煞了煞腰间裤带,大步去找他内弟了。
我们一家人都在等着队长回来。末尾,到了日头偏西,队长也没露脸儿。我急了,就去站在村头望。西去的土路,在山坡下像一条灰布带子,除了收工的人群,和懒懒回圈的羊群,硬是没有队长的影儿。
一会儿,爹来了。
“没回?”
“没回。”
爹就陪我坐着。我忽然发现,几天间爹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又深又稠,一道挨着一道。每一道里,都堆着忧愁和尘土。因为怕花钱,他把烟断了。拿惯烟袋的双手,这时候就拿一根柴棒翻来弄去。他的头上,发茬花白,顶着几根干草,像刚从草堆钻出来一样。和我同样盯着西路的双眼,茫茫的,像是没光。这时候,娘来了。二姐来了。大姐扶着墙壁,也一晃一晃地走来。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扶腰歇歇。等二姐看见,去把她扶来,她的额门上已经有了一层密密的细汗,脸黄得如蜡纸一般。
爹看了一眼大姐,把头勾下了。
娘问大姐:“疼得很?”
大姐说:“没事……不疼。”这样说时,大姐的眼角有了泪。
就这么,我们一家五口,在村头的一棵树下,眼巴巴地瞅着西边。那条光秃秃的黄土道,从我们眼前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日落处。西山的那条深沟,又一次把日头吞尽了,只留下红雾在天边的山顶笼罩着。西道的途上,摇着一头黄牛,每走几步,就要对着天空,“哞——”地叫上一声,那声音粗哑而又沉重,像是对上天求救的呼声。我把目光从黄牛身上收回来,见爹依然面西,把头勾着,手里翻弄着烟杆似的柴棒。娘是平视着正西,脸又瘦又小,专注得似乎要把西道吞进她昏花的眼里。大姐呢,大约腰骨疼痛发作得厉害,脸上的汗瓢泼一般,水淋淋的;二姐脸上木木的,只顾扶着大姐,偶尔才扭头西望一下。看着一家人为我这样可怜地缩在暮黑的村头,我忽然想对着田野哭一场。
村里的炊烟,一股股地落下去。饭早的,已经端到门口吃饭啦。
爹急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把柴棒摔在地上:“娘的,咱不读高中了!瑶沟村42户人家没有一个高中生,不是也过了几辈子……”
爹走了。一家人望着爹的背影,忽然就都觉得没有意思起来。读了高中又如何?不也一样是回村种地嘛。爹说得对,第十八生产队,祖祖辈辈不识字,不也过了一辈又一辈。二姐说,娘,回家烧饭吧,不读高中日子还要过。娘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西路收回来,正要走时,爹却又从村里走回来。
“队长还没回?”爹问。
娘说:“没影儿。”
不知为啥,爹又坐在了原处,又捡起了那根柴棒在手里翻弄,又把目光搁到了苍黑的西路。
终于,一家人没有等到队长回来。
这时候,村中央却忽然响起了“当当——当当——当当——”的钟声。这钟声的节奏,只有队长才能敲出来。于是,一家人都怔了一会儿,就起身披着夜黑回村了。
敲钟的果然是队长。
要开会了。
因开会记工分,所以钟声已过,村人就陆续到了一片。会场是在挂钟的老榆树下。在榆树的一杈偏枝上,挂了一盏马灯。马灯下有一块捶衣青石,队长就蹲在青石上。他脸色铁青,双眼青果子似的凸爆着眼珠,把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一手握着拳头,一手捏着“炮筒子”吸,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头上不断烧起划燃火柴似的亮火。都知道,队长开会要发火时,总是这副架势。遇到了这种架势,开会的人就远远躲着队长,谁也不和他言语,找块石头、找个角落坐下听他咒骂。
除了大姐,我们一家都来开会了。
想问个究竟,我和爹都坐在马灯下,总觉得是我家哪儿得罪了队长,于是,爹很小心地上前说:“他叔,你刚回?我让连科他娘回家给你烧饭了。”
队长把炮筒烟从嘴里拔出来,冷冷地说:“我刚从公社回来,连科的高中不能读了,被干部的娃子挤掉啦!”
爹呆着。
我也呆着,像正走窄路时,迎面撞到了墙壁上。
这时候,人们大都到了会场,一堆一堆,散成了几片,约有近百号人马,男男女女的劳力,还有到处窜动的娃儿,把老榆树下折腾得十分热闹。跑动的孩娃,马队般在人缝中跳着,踢起的灰尘和男人们吐出的旱烟,在会场上空绕来绕去。人群里,不断有拍蚊子的巴掌声。要来开会的,差不多都来了。队长吸完了筒子烟,把烟头狠狠往鞋底上一拧,呼地从捶衣石上站起来,旋着脖子看了看村人们,就大声骂了一句——
“我操他八辈子!”
人们都屏着气息,大人们把各自跑动的娃儿揽进怀里。会场上十分安静。
会议开始了。
“两件事,说完散会。”队长站在石头上,扯着嗓门道,“这两天谁长眼谁就能看见,我为那一亩半田跑破了鞋底——奶奶,官司打到大队,又打到公社。给大家说:我们瑶沟村输了!那地断给了一队!”到这,队长顿了一下,转了半边身子,“输了……我说输了活该!谁让我们十八队出不了人物哩?不要说县长、公社书记,连他妈一个大队党支部委员也没有。奶奶的×,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连个党员也没出。怪谁?怪瑶沟村的社员没能耐。人家一队呢?大队里有大队干部,公社里有公社干部,县上有县干部,连洛阳地区也有一队的人。你们说:我们的官司能赢吗?我说赢了才出他妈的鬼……真操他八辈子,那地我们不要了,让他们一队种着吃死吧!可我们不要那一亩半地了,却不能不要一个高中生——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都听着:我们瑶沟村解放二十六年,今年出了一个高中生——连科考上县第四高中,学校也录取啦,可他奶奶的,有个公社干部的娃子,比连科少考47分,却把连科挤掉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地可以,可不能不要一个识文撰字的人。没有识文撰字的人,再过一百年我们瑶沟也不会冒出一个人物头!大家说是不是……我说是。眼下我们瑶沟是太受欺负啦……明儿天,连科,还有他爹和我一起去乡公所讲理去,凭啥不答应我们瑶沟去个娃子到四中念书……”
散会了。
村人们离开会场时,破例没有拍屁股打灰的声音,也没有交头的嘁喳,一个一个相跟着,默默地离开了会场,好像都十分心沉。
我们一家走在最后。队长也走在最后。我忽然感到,特别地对不住队长,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不该做的事。
爹和队长并着肩,走得很慢。我迟疑了一下,朝前赶了几步。
“三叔……真不能念高中,就算啦……”
队长猛地车转身,把一样东西摔在我脸上。
“说你娘的屁话!回家去吧,不关你的事。”
我低着头,看见从我脸上落下的是一根炮筒子烟。
我一夜未睡。
一家人都一夜没睡。
第二早,日头刚刚升起,村落里一片光亮。队长扫了我和爹一眼,没言声,率先大步走了。于是,身后呼啦啦又跟上几个人朝乡公所开发。路上碰到熟人的问话,也都不作回答,仿佛怕泄了秘密。那时刻,我心里很慌张,已经感到读高中不读高中,不再是我的事情,也不再是我们家的事情,而是全村二百多口人的事情……
距公社本来也才两箭路,入镇拐个弯,眨眼就到了。乡公所的宅院,分为三截,前一截,是民政、通信员、打字员等的办公室;后一截是公社干部的宿舍;中一截才是大会议室和书记、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我们这些人一进前院,就被通信员挡住了,说公社正开会,传达中央文件,有事就在前院等着。通信员是镇上的一个漂亮娃儿。队长压根不理这个茬儿,用胳膊把通信员往边上一推,就领着大家进了中院。
中院有半亩的青砖铺地。一入院,说话声、嘀咕声响成一片。乡公所的房子全是青砖青瓦,又高又大,瓮声如县城的礼堂一样。这样,不等大伙儿脚跟站稳,正面大会议室就立马冲出一个中年干部,一脸怒气。
“你们干啥?公社正开会学文件。”
队长向前跨了一步:“我们不找你。你让管学校的干部出来!”
中年干部一扭脸:“老郭,找你哩!”
老郭从会议室磨磨蹭蹭出来了。老郭一出来,中年干部就回了会议室,把老郭关在了会议室的门外。那当儿,我站在干部们身后,从人缝中看见老郭其实很年轻,也不过三十来岁,只是头上谢了顶。谢顶的老郭站在台阶上,看看队长,满脸的不耐烦。
“怎么又是你!”
队长见了公社干部丝毫不怯胆。
“我咋啦?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这公社的衙门我们就不能进?”
老郭把两手一摊:“能进能进,有话你说。”
队长把脖子一梗:“还是我们瑶沟那个高中生!”
老郭眨了一下眼:“昨儿天不是给你说了嘛。”
队长指了一下我:“你给他解释解释。”
老郭说:“有啥好解释。今年高中录取是分数加推荐,重在政治表现。你们村那个阎连科经研究不予录取。”
队长说:“为啥?你说清楚!”
老郭说:“不为啥,就这。”
队长说:“连科反过毛主席吗?反过党中央吗?反过文化大革命吗?”
老郭说:“没有。可别人也没有。”
队长说:“连科家是地主吗?”
老郭说:“不是。可别人家里也不是。”
队长说:“连科在学校是三好学生你知道不知道!”
老郭说:“今年录取的高中生全是三好学生。”
队长火了。
“我说老郭,你们他妈的是刻薄庄稼人!”
老郭无可奈何。
“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我老郭能定吗?我老郭他妈的也不过是从学校抽出来几天公差,一个月挣三十二块的工资,我算个狗屁呀!”
到这里,一个小伙子就在后边嚷嚷起来,说你们公社干部真是没良心,吃我们农民的,穿我们农民的,还欺负我们庄稼人;说公社办了一个砖厂,占的是我们瑶沟的地,用的是我们瑶沟的土,却他妈不在我们瑶沟招一个工;说河滩那一亩半水浇地,明明是我们瑶沟的,粮食都收了三季,可你们七折腾八折腾,最后又断给了一队,弄得我们瑶沟人过年连碗米汤都喝不到嘴!老郭在乱中,说去找找书记或主任,就不知钻到了哪里。会议室的门依然紧紧关着,听不见里边读文件的声音。有个小伙子说,冲到会议室里去。队长就瞪了他一眼,说学习文件的会议冲不得,一冲就输理,那上学的指望一星也没了。这样儿,我们就都坐下了,静默悄息地凝视着同一个方向,等待着比老郭大的人物能出来……
散会啦。
公社干部一人夹个牛皮纸袋子,鱼贯着朝外出。
骤然间,院里奇静。
队长几步跨到了会议室门口。他要把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全都拦下来。他认识他们。他像在车站接人那样,让一个个不当家的公社干部全都从他眼前放过去……可是,人走完了,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却一个也没有。
队长把最后一个管民政的老头拦下了。
“书记呢?”
“领导都在县上开会哩,家里都是吃粮不打仗的人。”
“老郭去了哪?”
“老郭出来就没再进会议室。”
队长的脸色很难看,变得又白又黑,耷拉着的双手微微有些抖。大家眼看着管民政的老头锁了会议室,从面前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下,二截院里彻底静下来,连一个公社干部也没有了。
这时候,突然我的叔伯哥跑了过来,说看见管学校的老郭和一个副书记去食堂啦。
“走,到食堂去。”
随着话声,转眼就拥到了食堂门口。不想食堂门紧紧反闩了。谁突然叫了句:“我看见老郭还在食堂里!”
“老郭,你出来!要吃死到里边吗?”
“操!滚出来,哄骗了我们大半天。”
“听说你儿子门门不及格,也被高中录取了,凭他妈的啥!”
……
就这当儿,万也不能料到,我二姐、雯淑和雯淑她爸却突然从墙角拐过来,站在了食堂的窗子下。这时我才想起,一天不见我的二姐了。
雯淑她爸毕竟是书记,队长和我爹一见就站着不动了。
队长一见雯淑她爸,一下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书记,那一亩半地我们不要啦,可你说清楚,为啥儿我们瑶沟的娃子就他娘的不能念高中!”
雯淑她爸看了他一眼,把嗓门拉开来,说:“你们这样在公社机关折腾算啥儿事情?录取工作有问题,你们折腾就对了?都回去回去回去吧,到啥时候,也不能以错对错。我只给你们说一句话——有我女儿雯淑念的高中,就有你们连科念的高中。”
我们都怔着。忽然觉得闹了一天的事,书记一句话解决了。
队长有点不相信:“你说话可当真?”
雯淑她爸笑了笑:“不要总觉得别人都不正经嘛,说到底不就是多收一个高中生?可你这个当队长的咋兴这样,这叫干啥?今天先不说,让大家都回去吃饭,我再找你谈。”
终于,我读上高中了。
去上学的前几天,娘说没有雯淑,我就不能读书;说人在世上,不能没有良心。为了感谢雯淑,爹娘决定要请雯淑吃顿饭。
请雯淑吃饭是在开学的头天后晌。爹把破猪圈棚上的一根椽子扭下来,到镇上卖了1块1毛钱,割了一斤半肥瘦相搭的猪肉。娘去七婶家借了满满一碗白面,擀了一大片面条。娘把面条擀得又薄又筋,就像一片白云落在擀面桌上。还擀了两块红薯面片儿,很厚,如同两块用了几年的蒸馍布。
雯淑是吃过午饭就到我家的,二姐那几天忽然忙着绣个东西,我就和雯淑在院里石桌上打了一晌旧纸牌。我们打“交公粮”,打“大压小”,大王、小王总是在我手里,输的总是她。输急了,她就一脸愁绪地看着我。
“你运气真好……”
我向她笑笑。
“下次你肯定起到大小王。”
果然,她就起到了大小王,她就赢了。后来一盘一盘她总赢。赢得烦了,她就把牌扔在石桌上:“你能叫我不赢吗?”
我说:“能。”果真她就再也赢不了。后来,她发现我洗牌时总是在牌中做手脚,气得把一把牌摔在了我脸上。这时候,爹回来了;大姐也从屋里扶墙出来坐到了日头地,二姐也去帮着娘炒菜下面条。不一会儿工夫,二姐就在灶房叫:
“连科,给雯淑端饭吃。”
我进了灶房,二姐捧着一碗面条递给我。
那面条好白,好细,紫色的肉块和青绿的小菜像一棵盛开白花的梨树上的几片青叶和果子,清清爽爽,照人眼目。那肉的香味,一股劲儿往我的鼻子钻。我看了看桌上,那儿还有半碗白面条。娘立马瞪我一眼,说:“是你大姐的。”
我把那一碗面条端给了雯淑。
“吃吧,好多肉……”
雯淑接过面条,忧愁一阵,递给我爹。爹连连摆着手说:“先吃先吃,一会儿就又捞上了。”
我坐在雯淑的对面,慢慢整着石桌上的纸牌,看见她吃得并不滋润,像病人吃药一样,半晌才吃了几嘴。我问她咸吗?她说不咸。我说不好吃?她就忽然把碗从嘴边拉回来。“我想吃红薯面条……”
爹说:“白面好吃,白面好吃,专门给你捞的。”
雯淑说:“我不爱吃白面……我有好几年都没有吃过红薯面条了……”
我觉得很尴尬。
我们一家人都觉得心里不是好味儿。二姐从灶房出来,说雯淑妹妹爱吃啥就让她吃啥吧,让她吃个新鲜,就给雯淑换了一碗蒜拌的红薯面条。
雯淑退下的那碗白面条,二姐端给了爹,爹到灶房,一分四份,我、娘、二姐,都各吃了一份。好香啊!我一口气就给吃下了,就如喝冷水那么快。接下去,就都开始和雯淑一道吃红薯面条,满院都是“吸溜”的声响。没想到,雯淑吃了一碗,说不够,竟又吃了一碗。她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那天,我吃的格外多。最后快吃完时,大姐在上房门口叫:“小弟,过来。”
我端碗过去了。
大姐的面条碗里有七八块特意拣出来的肉,她一下倒进了我碗里。
我说:“姐……我不吃。”
大姐说:“吃吧,姐腻油。”
我就吃了。我吃时,姐看着我的嘴……
吃罢晚饭,日头还没落,娘把那一斤半肉上的一半白肉炸了油,趁油锅炒了两碗黄嫩的玉蜀黍,摆到石桌上,到外边找鸡了。大姐怕日落后天凉腰疼,早早进屋上了床。爹不知去了哪。院里又是仅余我、二姐和雯淑。我们仨围石桌坐着,吃着炒蜀黍,比上次烧蜀黍吃得还要香。其间,二姐和雯淑说了很多话。
二姐说:“以后你和连科又是同学了。”
雯淑说:“我们同学同班同桌已经六年啦。”
二姐说:“连科不聪明……”
雯淑说:“比我聪明,还比我用功。”
二姐说:“学校离镇上远,你们要相互帮着。”
雯淑说:“其实论大小,我该称他叫哥的。”
二姐说:“哪天连科不好了,你来给我说。”
雯淑说:“他不会不好的……”
她们一句一句,我很没趣地坐在一边,听得脸上又臊又热。到末了,雯淑忽然说吃得太饱了,就用胳膊肘儿顶着肚子,搓着手上的油。二姐让我去舀了一盆水,又打发我去灶房替娘收拾炒玉蜀黍的锅。
我去了。
雯淑在外洗着手,二姐从口袋取出一个手绢放在石桌角,到灶房又指派我干了几样别的事。完了,要出门时,我看见雯淑洗完手,抖开二姐的手绢擦手时,呆呆地看着手绢不动了。
我也愣在门口不动。
那手绢是天蓝色,两半相连成方,左一半用红丝金线绣了一个日头,右一半用淡青粉白丝线绣了一个月亮。
看不见雯淑的神情。她背对着我,只见她那细小白嫩的脖子,忽然间慢慢红起来,终于红得如一段竖在白光下的红萝卜。她久久看着,不动。姐在我身后,也不动。到末了,雯淑就把两半手绢间的红丝线扯断,将绣有月亮的那半面手绢慌慌张张塞进兜里,把绣有太阳的半面手绢叠成原样,放在了石桌角上。
二姐从我身后挤出来。
雯淑起身说:“二姐……我该回家了。”
这是雯淑第一次称我二姐为二姐,二姐没敢答应。她只是上前拉着雯淑的手说:“妹妹,委屈你了……不求真的,只求你能念着他,能在高中毕业了,帮他谋个前途……”
雯淑咬着嘴唇,朝姐点了一下头,眼圈红了。她走时,二姐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余剩的炒玉蜀黍装进去,让她带回去给爸妈吃新鲜。
送走雯淑,二姐回来把那半面绣着太阳的手绢塞到我手里,说:“弟,不要想得远,不成的……你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让人瞧起,就要功课好……”
我看着二姐,哭了。我真想给二姐跪下磕个头,说放心吧姐,弟会努力读书的……
县第四高中负责三个公社的高中教育,所以坐落在距田湖镇十余里外的一个河岸上,不靠村,不沾店,孤零零地几排红房子,一道土围墙,就成了三个公社的教育中心。
开学那天,学校十分忙乱。我和雯淑,还有同镇的几个学生,是雯淑她爸,派了一台“40—型”拖拉机头把我们送去的。我们几个人钻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听着柴油机“嘣嘣嘣嘣”的震耳声响,心里是那样的欢快。到学校,拖拉机头停在学校的篮球场,我们一个一个跳下来时,好多学生都围过来看我们。这当儿,我们感到,我们是那样骄傲——
我们,是从镇上来的;别的人,都是从四乡来的。
拖拉机要走了,驾驶员探出头来。
“几点来接?”
我们不知道高中几点放学,就说你早些来嘛!驾驶员点点头,调头回去了。从柴油机烟筒里喷出的黑烟伴随着“嘣嘣”的声响,飞向空中,由小变大,由浓转浅,淡化开来,像一行大雁的影子在半空飘动。这时候,当我们回过身来,看到球场两侧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墙壁标语时,看到“新生报到处”的指示牌子时,看到满身灰尘、从乡下背着被子报到的新生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是新的一届高中学生了!
这样,我的学生生活又重新活灵活现地开始了。
开学的第一天,惯常都是十分零乱。报到、交学费、登记、签字,干完了这一切,就是分座位。新指定的班长吹了一声哨子,我们都从四处跑来。班主任吆喝着,要我们按高低个儿站一行。我和雯淑在教室检查了一遍桌子,发现第二行中间一张桌子又新又长,黄漆光润发亮,雯淑扳着指头算了算,说我们站在第十七、十八的位置上,就拉着我的手跑出教室去。
同学们都已站好队形,正面对着我们,看到雯淑无所顾忌地拉着我的手,所有的目光都有些异样。那目光里,一半是猜疑,另一半是嫉妒。从这猜疑、嫉妒各半的目光里,我看见了雯淑的出众:她身材灵巧,穿着入时,面肤白净,是书记家的女儿……一句话,她比别的女同学漂亮;她是农村的城市姑娘。
我从她手里抽了一下手,没抽掉,她反而抓得更紧了。仿佛,她是有意这样给人看。站在队列前边,她就那么抓着,查点了人数,拉着我挤到了十六号后的位置上。
班主任过来看看我:“你个高。”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到了二十几号的位置上。我觉得我没有那么高的个,左右看看,又觉得站在那儿很合适。于是,终于明白:我不能和雯淑坐一张课桌了,我长高了,我成了一个大孩子。
不过还好,我分在第三排,雯淑正好在我的前边。我们都很高兴。
她说:“看不出来,你原来比我高。”
我说:“新长的个。”
她很快乐:“你就应该比我高。”
这是开学第一晌做的事情。分完座位,同学们为分到好的桌椅快乐一阵,为分到差的桌椅苦恼一阵。就餐时,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就去买饭票了;自己起灶的山里同学去垒锅台拾柴了;附近的走读同学回家吃饭了。因为镇上的历届高中生都是走读,自然我们也是走读。上午十点四十分,我们走出校门,到公路上去等“40—型”拖拉机头。拖拉机要到中午时才来,我们就坐在公路边的几块红石头上,轮流唱歌。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东方红》,唱《心中的太阳永不落》,唱《大红枣儿甜又香》,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唱……所有我们会唱的歌。那时刻,我们心明如镜,生命又明又亮。日头高悬在头顶,就像献给我们的一团金子。面前坐落在田野上的红房校舍,如同老师在我们作业本上画的一条红线一般,清爽醒目。校舍后的河流,在日光下反射着光流,仿佛是一条弯曲的玻璃带儿,把我们学校缠起来;背后的耙耧山脉,满目秋色,一阵一阵飘来秋天浓郁的香味……实在是,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纯净。有的同学,已经吃过午饭出来闲转了,他们友好地问我们为啥不回家,我们装着没听见,由雯淑领了个头儿,唤声“一二”,就齐声高唱《长大当个好社员》。
太阳出来红艳艳、红艳艳,
公社社员到田间、到田间;
我也扛起小锄头,
跟着爸爸学种田,
跟着爸爸学种田。
叔叔阿姨笑开颜,
夸我人小意志坚;
问我长大做什么?
我说当个好社员,
我说长大当个好社员。
唱完了歌,已是十二点半。我们高兴地挨着饿,眼瞅着公路东线。长途客车、货车、“东方红”拖拉机、“小四轮”,一辆一辆从我们面前开过去,硬是不见镇上的“40—型”。
到午后一点钟,“40—型”总算开过来了。我们都十分生气,盼望着雯淑能训司机几句。不想司机一停车,跳下来,就连连道歉。
“让你们等久了……饿了吧?下次我一定早来。今儿……没想到,我弟弟……服毒了。他和你们一样,考上高中啦,也接了通知。可前天公社忽然又说,不让他读高中了。今天看到别人到校报到,就喝了老鼠药……”
我心里一沉。
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
路上,司机把拖拉机开得很快。
我问:“你弟弟,咋样?”
他说:“在医院,还有救。”
我和雯淑商议说,我们一定要抽空去医院看看他弟弟。
不消说,读高中的生活是一段苦涩难忘的岁月。“40—型”拖拉机接送没有几天,雯淑她爸就给她买了轻便“永久”牌自行车。这样,我们就没车接送了。
那天早上,我们按惯例在镇街上等车,到了往日登车的时候,拖拉机没来,雯淑却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她一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说:拖拉机出长途拉煤了。一句话使大伙慌了手脚。明摆着,步行到校非迟到不可,如此,大伙有的回家借了自行车,有的到公路边拦截汽车,有的干脆就吊在拖拉机后边车厢上,一吊十几里。余下我,本来也想搭个便车或步行到校,不想雯淑把自行车往我手里一塞:“你带着我。”
我说:“你先骑车去吧!”
她说:“你不知道我不会骑车子?这两年高中要靠你来带我了。”
我说:“我来教你骑。”
她一摆头说:“我不学,就要让你带着我。”
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往后每天的上学、放学,都是我骑车带她,到镇街十字路口,她再把自行车推回家去。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主课好些,而那些生理卫生、植物常识、音乐、体育,学校本身也似乎并不看重。只是我二姐总是说我:既学了,都要学好。
夜间在家,父亲让我去干活,二姐也总是说:“他有作业,我去。”
有时没作业,我就老实说:“我去吧二姐,没作业。”
这时二姐准瞪我一眼:“没作业就复习功课嘛。”
二姐督促着,我的功课就一日好似一日。期中的一次测验,除音乐和体育,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雯淑平均在八十分以上。不过,她的音乐是一百分。音乐考试是随便唱支歌。她唱的《杜鹃山》选段,唱到“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黄连苦胆味难分……怎忍心旧伤痛上再添新伤痕”时,好多同学哭了。老师也红了眼,就给了她一百分。
回来路上,我说你把同学们唱流了泪。
她说同学们不是因为我唱得好才流泪的。
我说是的,大家的书,都读得难。
这样说着,她忽然就从自行车架上跳下来:“连科哥,你对我不好。”
我一怔:“咋了?”
她说:“初中时你辅导我功课,到高中你就不再管我了。”
我说:“你考得不错呀!”
她说:“女生中有三个都比我的分数高。”
这样,我们就约定,每周我辅导她两夜功课。她家用电灯,她的屋里还有小台灯,自然,这两次都应到她家,可她硬要夹着书本,走二里路,到我家里来。到了辅导功课的时候,娘总把灯芯最粗的油灯让给我,给灯里添足煤油;二姐总要给我们弄点吃的,或炒玉蜀黍,或烧红薯,再或是煮山果。到了该睡时,我就出门送她,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分手时,她总说:“我不想回家。”
我说:“回吧,夜深了。”
她默一会儿说:“我爸妈不像你爹娘那样对人好,他们每天只想怎样才能调到县里去……我也没有姐……”
到这儿,我就像哥哥一样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冰手暖得热温温的。
第一学期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临近期终考试的一天,我病了,却发现了雯淑的一点秘密。病因很简单,昨儿夜送雯淑回家晚,着了凉,发烧,二姐代我到镇街十字路口等雯淑,说我不能带她上学了,请她自己设法去学校。从镇上回来,二姐给我买了退烧药,就和爹娘下地了。吃了药,我坐在大门口一边晒暖,一边演算数学题,在地上用棍子画了一片。期间,无意地抬了一下头,看见远处有个姑娘,骑着车子朝我家飞过来。那车子骑得快极了,很像一只燕子射在半空里。
待那骑车的姑娘到我近前一看,我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是雯淑!
她把车子骑到我面前才下来。
我说:“你不是说你不会骑车嘛?”
她说:“你发烧你还蹲在大门口?”
“轻了……”我说,“会骑车你骗我干啥呀?”
“想让你带我……”她答,“后天考数学,我把复习范围给你拿来了。”
从她手里接过抄的复习范围题,我很冷地看她一眼:“你是可怜我们家买不起自行车……”
她睁着惊恐的眼:“连科哥……”
“以后,你自己骑车上学,我步行……全校人都知道你不会骑车子,可你是可怜我……”
“我骑车回来路上没人见。快考试了,你别这样连科哥……算我对不起你,你以后还带我……你看镇上有哪个同学步行去高中?你要步行我也步行……”
说着,她竟想哭。
我心里一热,也想哭,觉得自己不该哭,就真的没有哭。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放了寒假又开学,她果真没自己骑过一次自行车。全校学生、全镇的大部百姓都以为她压根儿不会骑车子。
期终考试完,就放了寒假。在那寒假里,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家境是不允许我把高中继续读下去的。仅仅因我读了那没用的高中,就使家里凭空又增添了几分贫寒,几分辛酸。
过年了。
因给大姐治病,家里的小麦全都粜了出去。到了年前,娘把缸、罐扫了一遍,没有一把面,也没有一粒小麦。在春日暖暖的院落里,我们一家人都静静坐着,为到底去不去舅家借十斤小麦而犹豫不决。
娘说:“去吧,我再去丢一次脸,不能让娃儿们过年吃不上个白面扁食。”
爹不吭。他又开始吸烟了。烟布袋和烟锅里装满了芝麻叶子,只要他用力一吸,烟锅里就会升起一股火焰,所以他吸得总是很慢、很轻。
几个月的光景,二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坐在爹的对面说:“娘,不去借。一来舅家也不宽绰,二来开春也没啥还……过年我们用红薯面包饺子。穷日子穷过,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咱。”
二姐话音刚落,大姐忽然在上房门口,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拿自己的双手,一耳光一耳光打着自己的脸,大声在咒着自己:“我咋的不死呀!我咋的不死呀!我牵累了一家人,我咋的不早些死了呀……让我快些死了吧……”
这时候,我一下扑上去,抓住大姐的双手,跪在她面前:“姐,大姐……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我们谁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大姐不理我,她一下接一下地拿头往身后的墙上撞。二姐过去抱着大姐的头,哭着哀求道:“大姐,你别这样……别这样。你的病不是轻了嘛……过年了,你越这样家里就越没心思过年啦。姐呀,你别这样……别这样大姐……”
听了二姐的话,大姐愣一下,就猛地从我手里把她的右手抽回去,放在自己嘴上狠狠咬一口。
我们一家都怔了。
血从大姐的手背上往地下扑嗒嗒地滴。大姐望着手背上的伤口,才慢慢静下来,木呆呆地望着远处。
爹很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娘坐在原处压着嗓子哭。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
大年三十那一天,我们一家人都没走出大门,也没烧饭,直到村里各户放响了熬年的夜鞭,二姐才去蒸了一锅红薯,捣了半碗蒜汁。吃完,就都准备早早上床了。睡的时候,爹把我和二姐叫到他床前,让我们坐下,静静地看了我们姐弟好一阵,突然问:“爹没本事,过年不能让你们吃上扁食,你们不恨爹吧?”
我和二姐,都咬着嘴唇,向爹摇摇头。
爹说:“不恨就去睡吧……天冷。”
又默默坐一会儿,二姐就拉着我离开了爹。
在上房里,爹、娘住南间屋,大姐、二姐住北间屋。我住的厢房,一间是灶伙,一间我睡,连同放家什。屋里很乱,七七八八的东西,横的竖的搁放着。期终考试后,雯淑没来做过功课,我就连那张旧抽屉桌也不曾收拾了。点上油灯,披着棉袄,钻在被窝里,我望着屋里的一切,心里乱极了。墙角的蜘蛛网在年三十的夜风里一掀一掀;饿疯了的老鼠,叽叽叫着,在我的屋里跑来跑去寻着吃食,有时就沿着床腿,爬到被上盯着我。我看着脚头那瘦弱的老鼠,心想它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搬窝儿换家?难道我家也有它留恋的地方吗?
院里有了脚步声。
二姐在敲我的门。
“小弟……”
我应了声,老鼠跑走了。
“我想好歹总是过年,”二姐进来说,“我们该去陪爹娘熬熬年,不然他们会觉得孤单的,会觉得我们姐弟不懂事……大姐已经去了。”
我起了床。推开屋门时,发现眨眼间院里落了一层白雪,且还在飘絮一样下着。稀了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镇子的方向噼噼啪啪地传过来。门口的两棵老榆树,在风中抽着响亮的鞭子。我们瑶沟村,就像枯井一样陷落在耙耧山下,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声息。各家房上都没有积雪。我望了一眼小小的家屋,望了一眼茫茫的天,身上打了个寒战,去上房了。
大姐在爹娘的床前,生了一盆剥去粒儿的玉蜀黍穗儿火。我们姐弟三个围着火盆,陪伴着爹娘。爹娘都在被窝里躺着,面向我们。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把他们的脸映得十分光亮。我们都看见,爹娘脸上的皱纹里,流动着对儿女孝心心满意足的神情。那一夜,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的话,爹娘一般都静静听着,很少插言。说到鸡叫时,有了瞌睡,大姐的腰不能久坐,就去睡了;我在小靠椅上打盹儿,二姐就让我去挖来两碗红薯面,端来白菜馅儿,开始包红薯面扁食。
红薯面是不能包扁食的,可二姐却用温开水,把红薯面和得如白面一样柔韧。我搬来一张小桌。二姐把和好的红薯面团放在火盆边,这就开始了。她擀叶儿,我包。她擀的叶儿就像杨树叶子一样大小,圆圆的,每片叶上都散着热气。爹娘看着我们,一言不发,也不睡。我包的扁食,是双手对撮成形的,每包一个,都放在高粱秆儿大盘上,整整齐齐,像一队队搬家的老鼠。包一会儿,实在困了,就到院里挖一把白雪在脸上搓搓。当我第三次去院里挖雪时,爹娘也都睡着了。二姐说,瞌睡你也睡吧!我说不瞌睡。二姐就说,听我讲个故事吧,听了你才会不瞌睡。
我说讲吧姐。
二姐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公主,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这位公主到了十八岁,该招驸马了,就向全国贴了告示。告示上写道:谁如果把父亲、母亲的两颗心挖出来献给她,她就嫁给谁。就这样,普天下想娶公主的小伙子,谁也狠不下心去挖亲生父母的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忽一日,有个卖柴汉,到镇上卖柴时,看了告示。就回去和老伴商量说:我们的心让儿子挖去吧!老伴说:只要儿子能娶到媳妇,那就挖去吧!儿子回来时,父母说:儿子,你把爹娘的心挖去献给公主吧!儿子就跪下来,说儿子不敢呀!这时,父母就每人拿了一把快刀,忍着泪,忍着疼,挖出了两颗心。儿子接过那两颗热气腾腾的心,说爹呀娘呀,儿子赶快把这两颗热心献给公主,等儿子做了驸马,回来好好葬埋二老。父母就摆摆手说:快去吧儿子,别管爹娘,心凉了也许公主就不要啦。儿子向父母点了头,就告别父母,左手托着父亲的心,右手托着母亲的心,飞快地朝皇宫跑过去。他跑啊跑啊,累得直喘。在夜里翻越一架大山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两颗心滚出很远,如何也找不到了。正急时,右手里那颗娘的心在一蓬草里说:儿子,娘在这里,你慢点跑,摔伤没有?于是,他找到了娘的心。接着,在一蓬干树叶下,左手托的那颗爹的心说:儿子,爹在这里,你慢点跑……到前面向左拐,有一条近路,直通皇宫。于是,他又找到了爹的心,捧着,按爹指的道路,在天亮日出时,终于到了皇宫。向公主献心时,爹娘的两颗心都还散发着热气……公主接了小伙子献的两颗心,高兴极了,就嫁给了这小伙……小伙成了驸马,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从此就忘了爹和娘。爹和娘在家等着儿子回去给自己安葬后事,可等呀等呀,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爹娘的尸体就长长叹了一口气,被野狗和老鸹吃掉了……
姐姐讲这个故事时,不看我,自顾自地讲着,手下的叶片儿擀得很快。她擀一个,就往小桌角上扔一个,故事讲完了,那叶片儿就堆成了一个小铁塔。
可我,却一个扁食也没包。我忽然觉得,比我大一岁的二姐,其实比我大了许多许多。看着我那黑了瘦了、再也没有学生样的二姐,我默默咬了好一会儿下嘴唇。
末了,我问:“二姐,我会成那没良心的儿子吗?”
放下擀杖,二姐坐下和我一道包着扁食,看了我一眼,很淡地说:“我和大姐早晚都要出嫁的。爹娘老了,是要靠你养活的。”
我说:“二姐,我会好好照顾爹娘的。”
二姐说:“就怕你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爹娘。”
这时候,床响了。原来爹和娘都没真的睡着,他们正睁眼看着我们姐弟俩。接下,谁家放响了第一挂新年鞭,炸开了年三十的静夜。跟着,同村的,镇上的,耙耧山那边的,村村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我感到胸里被震得哐当哐当响,就像几辆老破的牛车,在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叮当着一块走动。姐依然在包着最后几片叶儿。我呆呆地盯着窗上被震得哆嗦的窗户纸。面前的高粱秆子盘儿上,小桌上,摆满了土灰色的红薯面扁食。稍远一些看,不再像老鼠,而像大小一样的土坷垃或者颜色一样的鹅卵石。姐包完最后几个扁食,说小弟去吧,去把外间抽屉里的一挂鞭放掉,也除除穷气。我说等人家都不放了再去放,也引来一个村人邻居的注意。姐说叫你去你就去,要人家注意干啥儿。我去,拉开抽屉一看,就明白了姐的意思。那鞭是100响,躺在抽屉里十分可怜,二指宽,半尺长、半指厚的一挂。我们都说那是老鼠尾巴鞭。照风俗说,家里再穷,就是卖房卖地,也要买挂大响鞭,在初一早日燃放燃放,除除邪气,炸炸穷气。可我没想到,我们家连白面扁食都吃不上了,还能去买挂大响鞭。其实,爹可以把猪圈棚的椽子再扭下一根,卖上块儿八角的,就可以买挂五百响的鞭……
去拿那鞭时,我的手抖了。可我拿得很快,放得也很快。我生怕左邻右舍听到我家的鞭炮声。幸亏,两边邻居在我放鞭时,他们的大鞭都响了好一阵,在我放完时,又响了好一阵,没谁注意到我家的鞭炮声……
依照惯例,放完鞭炮,就是煮扁食,晚辈娃儿到老人的床前磕头拜年。拜年是要给钱的,五毛、一块不等。没钱了两毛也行,但绝然不能不给。正因为这样,爹娘就不让我们打开大门,生怕有人拜年进来。
村街上老早就有了娃儿捡臭炮、拜大年的脚步声。那年我十五周岁,我忽然觉得比那些娃儿大了许多许多,或许比起来,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再也没资格和他们一道去捡臭炮、拜大年了。可去年初一,我初中二年级,一大早还和他们一块儿去干那些事情的。我真可怜我自己,和别人一样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我却就成了一个大人,而人家却还是孩娃……
东天透了微亮的时候,二姐把扁食煮熟了,在灶房唤我去端。第一碗是供奉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的神灵牌位在正间屋的条桌上。我把那大半碗红薯面扁食放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说:
“爷,奶,扁食不是白面,你们将就着吃几个吧……等你们的孙子长大了,以后每年都让你们吃白面、肉馅的扁食……”
回头,该给爹、娘、大姐端扁食了。他们都还睡在床上。往年,端扁食前,我和姐都要先在爹、娘面前磕头拜年,说:“爹、娘,新年好,身体健康!”爹娘就很高兴地笑着,从枕头下摸几张崭新的两毛或一毛的新票儿,给姐们一张,给我两张。姐因为是姐,她们总是不要。看姐不要,我也就连说“不要不要”。虽然说不要不要,我却总是伸手接了。今年,去给爹娘端扁食前,我问了姐:
“给爹娘拜年吗?”
姐说:“不拜啦。”
我说:“不拜……好吗?”
姐说:“好。”
我知道,姐怕爹娘从枕头下摸不出那几毛钱会伤心。这样,我们破例没给爹娘拜年,就把红薯面扁食端上了。
爹、娘很高兴我们没拜年。
第一次吃红薯面扁食,十分新鲜。面皮儿甜津津的,白菜馅儿却又咸又香,这就把扁食显衬得十分清爽可口。我们一家人,各人都是吃了两碗。快吃完的时候,朦胧的亮光,从窗里浸了进来。昨夜落的一阵白雪,仅仅是给地上铺层白色的单子,所以亮光浸入屋里时,好像天已大白。其实,还是很有几分朦胧。就这个时候,有人敲了大门,一下一下,极有礼节,好像怕惊动啥儿。
我问道:“开不开?”
爹说:“敲一阵人就走了。”
然那敲门的节奏没变,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我就推下扁食碗,去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雯淑。
我把门打开,就见她穿一件灰色的的卡小大衣,棕红色的麻毛领子竖起来,围着她那冻得通红的圆脸。那时候,过富裕日子的人才能穿件蓝布斜纹的小大衣。不消说,的卡大衣也只有雯淑才能穿到身上。门开了,她问我咋不开门,我说都在上房吃扁食,没听见。她就把大衣领子翻下来,径直走进上房,走向我爹、娘的床前。
一看是雯淑,一家人都呆住了。
雯淑笑吟吟地站着,面对我爹、娘,正要开口说话时,看见了我娘搁在床边的碗,那碗里漂着几个红薯面扁食。她又朝爹的碗里瞟一眼,立马,脸上的笑意没有了,怔着,呆一会儿,转过半边身子,对着我爹说:“大伯,我给你拜个年……祝你新年好!”
说完,雯淑向爹鞠了三个躬。
爹满脸通红,说着“好、好……”放下扁食碗,两只大手就伸开,捏着;捏着,伸开,不知该让那大手做着什么事。
跟着,雯淑转过身,朝围着被子坐在另一头床上的娘又鞠了三个躬,说:“大娘也新年好……”
娘张了张嘴,啥话也没能说出来,把手伸到枕头下摸摸,又空手抽出来,望着爹。爹向娘摇了一下头。这当儿,二姐看看爹娘,尴尬一阵,就从后边走出来,从口袋取出一张又脏又烂的两毛钱,上前拉起雯淑的手。
“雯淑妹……你不嫌少吧?”
雯淑推着二姐的手:“姐,我不要。真的不要,我不是来挣钱的……”
姐说:“接着,好歹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
娘和爹都在床上说着让雯淑接钱的话。扯拉得久了,雯淑硬是不接,我就在一边冷丁儿道:“不要就算啦,有啥让!”
家里人都莫名地看着我。
雯淑瞟我一眼,从姐的手里接去了那两毛钱。这样,雯淑就坐了下来。二姐又生了一盆火烤着。雯淑和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不疼不痒的话,到天大亮时,说要走了,还要到公社去拜年。说她爸是让她去公社的几个值班干部家里拜年的,她一出门,就跑二里多路来了我们家。
雯淑走时,我没去送她。二姐让去,我没去。不知为啥,我好难受。我不想见她。
寒假将尽,我们家就面临着一个新困难——开学,我就要交六块钱学费。
我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向爹讨这六块钱。过完初一,就寻找着向爹要钱的机会,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再有两天就开学报到,还是没给爹说。到了十六,实在憋不下去了,我就跟在爹的屁股后转悠。那天日头很好,前晌时,尤其温暖。天空上挂着透亮的薄云。正月是农闲时节。村里的女人们,都聚在村头,纳着鞋底,抱怨着娃子们脚上有嘴,穿鞋像吃鞋;男人们则纯粹一点活儿也不干,到村南的一个阳坡窝里,往地上一滚,晒舒适暖儿。
爹去了。我也跟着去了。那里真是暖和,阳窝地里,一蓬一蓬的干狗尾巴草倒在地上,就像铺了褥子。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草窝里坐着,扎成几个堆儿,老年人的堆儿在谈古说今;年轻人的堆儿在围着一盘象棋拼杀;还有的堆儿,在品烟比烟;再有的堆儿,不说话,也不下棋,都把上衣脱了,裸露着黑膀儿,认认真真地在捉虱子。爹到那里,哪个堆儿也没参加,就捡个地方坐下了。好多人都给爹打招呼。问爹吸的是芝麻叶,爹说是,蛮好吸的。那些叔们伯们就把烟布袋撂给他,说吸吧,还拌了香油。爹就把大烟锅捅进去,狠狠装上一锅,再往自己手窝里倒出半把紧捏着,才把烟布袋还回去。
我让爹吸烟,直到他兴致勃勃快吸过瘾了,才去坐到他面前,犹豫了一阵说:“爹,快开学了……”
爹说:“开学就去嘛。”
我说:“得交学费。”
爹把烟锅从嘴里拔下来:“我就知道你跟在屁股后面没有好事干……家里猪圈棚上还有一根椽子,就是留给你去交学费的。”
我想起了家里猪圈棚上连过年也没去卖的一根弯椽子,说:“那椽子最多卖一块钱,学费得交六块哩。”
爹盯着我:“六块……你把你爹杀掉去交学费吧!”
我不吭,低着头。
村里的人都朝着我们父子看。
爹紧紧盯着我不放,好像我要从他身上偷去什么。到末了,他仿佛拿定了一个主意,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六块学费咱就不上啦,一开学你去学校把书本拿回来,以后跟着你舅打小工,挣几个钱也能给你大姐好好治治病!”
不上学当然不行。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当儿,后村六伯过来,站在爹面前:“我说兄弟,你忘了连科是咋样上学的不是?你忘了咱瑶沟村连个打官司、写状子的人都没有不是?连科上学不上学可不单是你们阎家的事,你不要一动就拔娃儿们读书的气门针。学费嘛,不就是六块……我这有一块二烟叶钱,先拿去!”
六伯说着,果然就掏出一块二毛钱拍到了我手上。
接着,几堆儿人都朝我围过来,四叔、三伯、五伯、邻居哥……大家都说着和六伯一样的话,翻开口袋,掏出一些毛票、硬币放到我面前。
“这是五毛,拿去交学费吧,算伯的一点意思。”
“连科,这两毛是你婶给的盐钱,别嫌少。”
“娘的,你娃子读高中,是咱全村的指望,打死你叔也只有这三毛钱……拿去吧!”
如此的,眨眼间我手里就有了一把零碎纸钱,还有几个钢镚儿。没数,想必也会有三块五块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这些钱,就木木地望着爹。
爹叹了一口气:“叔伯们给你你就收下吧,记住数目,有一日能还就还,各家的日子都紧巴。”
我把那一把钱塞进了兜。
有一个远房四伯走过来:“连科,要打算还了你就趁早把那五毛还给我,家里娃儿发烧我都没舍得去抓药……伯把钱给你是指望你能念好书,有一日也能出息出息,不是临时借给你让你买桥过河的!”
我用手握着那兜口,想说我明白了伯,可没能说出来。不消说,我心里格外沉。读书的学费竟是这样凑齐的,这在全校大约仅我一人,我想我的高中实在读得太费精神了。
开学后,我再也没骑过雯淑的自行车。自打她看见了我家的红薯面扁食,我就忽然不想见她了。见了她我感到难受,低人几等。
“连科哥,我哪儿得罪了你?”
“哪儿也没得罪我。”
“那你为啥不骑车带我啦?”
“啥也不为……就觉得不该再带你。”
从此,雯淑就自己骑车上学了。而我呢,走路也不沿公路,而是翻耙耧山,从一条土道上来来去去。早上,吃早饭往校赶;晚上,赶回家里吃夜饭。中午呢,如果前晌最后一节课或后晌第一节课无关紧要,就赶回家里吃中饭,如果数、理、化,就带干粮在校敷衍一顿。后来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就几乎全都在校吃中饭。学校的食堂,中午全卖白黑花卷馍,所以我也只能吃干粮。干粮是红薯面馍。有时娘过意不去,也会烙一块玉蜀黍馍。碍着面子,这些馍我不能拿出来当着同学们吃,就背着一个提兜书包,到耙耧山下的一眼泉水旁,吃着干粮,喝着泉水,然后在树下躺一觉,去上后晌的课。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回家吃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感到瘦了许多。每每后晌一进教室,肚子就咕咕乱叫,有时会心慌意乱。期间和雯淑也很少说话。想到红薯面扁食和凑起的六块钱学费,我就感到莫名的渺茫,感到和雯淑的不可比,就有意地要躲着她,和她少说话。
可到了一个星期四的后晌,刚上第一节课,我弯腰去桌屉拿书,忽然发现我的课桌斗里放了一个东西,圆圆的,一张白纸包着。我打开那白纸,一下呆了。
白纸里包的是一个白馍!
那一刻,我盯着白馍,就像寒冬腊月盯着一个红暖暖的日头。心里突突地跳,又乱又兴奋,仿佛一条饿疯的黄狼,猛地看见一个笨拙的刺猬,恨不得一口吃了,又怕嘴上受不了,反遭了不幸。我猜到,那馍是雯淑放的,仔细在斗里一找,果真就在包馍的白纸里找到了写在作业纸上的一封信:
连科哥: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天天躲着我?你说过你没有妹妹,要我做你小妹的,说话不算话了吗?连科哥,我是真心想做你的妹妹啊!可你不光躲着我,连我问你作业题也爱理不理了。我的化学作业已经连续三次有错题啦,你真的就不管我了?是吗连科哥?你真的忍心让我的学习跌下去吗?说呀你说呀连科哥……
妹妹,雯淑。
看了雯淑的信,我忽然想给雯淑说些话,想叫她一句雯淑妹。老师在讲台上讲植物,说苹果树的嫁接是苹果好坏最关键的一环。同学们大都听得很认真,因为绝大部分来自山村,都知道学嫁接是回家有用的。我看了雯淑一眼,见她眼盯着老师的脸,一动不动,不知是听得专注,还是在专注地想着心事。我把下巴搁在课桌上,想撕一张纸条,写上:“雯淑妹:你真的不会低看我吗?”从课桌下递给她,可又怕被老师和同学们发现,于是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扎了小辫,能看清后脑勺又深又圆,那一节课我就盯着她深圆的脑窝儿没有动,心里一会儿想想她,一会儿想想桌斗里的白馍。我把双手伸进桌斗里,把白馍握在手里翻来翻去。那馍是个半圆,就像一个西瓜一切两半似的,冷了,也硬了,许是一早蒸的,许是昨天蒸的。白馍那冷津津的感觉,一下子吊起了我的胃口。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面蒸馍。我们家里谁也没吃过。我听见我肚子里叫了一声,就像一堆食物从肚子里滑走了,只留下“呼噜噜”的声响在肠子里转来转去。我感到肚子空了,空得如一道冬天的大山谷,又荒凉,又宽广,又野荡;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山泉,有的只是在山谷吹着的风。那风的声响,听了叫人倍感凄凉。这空谷里实在该有点东西了……我想,再没有东西,那空谷也许就会死去的,即便春天来了,空谷里也不会有一棵草,一株树,不会有一点绿色……好饿呀!我把手拿出来按了一下肚子,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先前,我没有发现,我的肚子竟是那么软,软得就如熟柿子,仿佛一按,就能把肚子按破,就能把肚里的水挤出来。口里,是真的流了口水,而且流得很急,一会儿嘴就盛不下了。我不得不伸长脖子把口水咽下去。我听见了我咽口水的“咕咚”声,如同水桶掉进了老深的井里……
终于,我把那馍拧下一块,用手握着嘴吃了。已经好多天,我没有体味过馍是什么滋味了。当那一块馍走进嘴里,碰到我的牙齿时,我身上微微抖了一下。馍像海绵一样吸着口液,我仿佛听见了它吸水时那“滋滋”的声响,像撕作业本纸一样又大又脆。赶忙,我把嘴闭得更严些,唯恐那声响走出嘴来。我的嘴是半张半合的,一直半张半合着,没有嚼馍,只用上下牙齿把馍钳起来。白馍的那种半甜半香的味儿把我弄呆了。老师在说:苹果是果品中最富有维生素的一种盛产于北方的果树。我去苹果园偷过苹果,但那苹果都不熟。我从来没有吃过熟苹果。我用舌头去馍上刮了一下,被口液泡软的馍花被舌头卷走了。我冷丁儿感到,馍里有一种苹果味。是一种苹果味,清甜清香混合在一块的气息。我越发不敢去咬那块枣儿大小的白馍了。我的牙齿轻轻地抬了起来。后悔在那块馍上留下了牙印儿。不消说,那馍上留有很深的牙印……可是,已经晚了,我的牙齿抬起时,馍已经成了糊糊儿,像熟透的柿子汁从我的牙上往下流,慢慢的,就在我的舌头上摊开来,白浓浓糊了一层。我惊呆了,把嘴张得更大,也捂得更严。白馍那甘纯的味儿在我的嘴里滚来滚去,又浓又烈。我屏住呼吸,像钻进水里屏住呼吸一样,唯恐动一下鼻孔,那味儿就会走失一般……天呀,真是的,我感到早几年吃过的白馍无论如何也没有这味儿!在那一瞬间,我就像一个三几岁的饿孩娃,时时刻刻渴望吃到一颗核桃枣子啥儿的,但当核桃枣子啥儿的到了手,就又捧在手里,观赏着,玩耍着,决不舍得吃到肚里去……可是,我到底不是孩娃儿,我没有孩娃们对食欲的抑制力,我终于像鸭子一般伸了一下脖子。舌头上的馍糊滑进了我的肚里。闭上嘴,又咽一下口水,其实是把嘴里白馍的余味咽进去。这下,我感到嘴里空了。心里也空了。后悔起不该伸那一下脖子。我知道,我再拧下一块馍放进嘴里去是不会有原来那种味道了。于是,我就用舌尖在牙缝间寻找着馍花,寻找着清甜清香的余味,每找到一粒,就慌不迭儿咽进肚里去,一直到实在找不到馍花了,最后用舌头在嘴里洗一遍,又狠狠拧下大于刚才二倍的馍块塞进嘴。老师说:发展果木是发展林业的一种重要形式。我把脖子拉得比刚才更长,那块馍没嚼就吞进了肚里去……
下课了。
我依然捂着嘴。
教室里仅剩下我和雯淑两个人。
“雯淑妹……”我叫。
不等我把另一个妹字叫出口,她就风一般旋了过来。
“连科哥……”她已经等我的叫声整整等了一节课,转过身子就痴痴地盯着我,眼里含了泪。
我抓住了她放在我书本上的手。我们的手在一块哆嗦着。我害怕这哆嗦,忙又把她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就像逃离似的,我一松,就缩回去,放在了她并着的两膝之间。我盯着她。她把头勾下去,一脸粉淡的浅红,一脸快活的笑意,不断地拿舌头舔着她的嘴唇。
“馍……见了吧?”
“都快吃完啦。”
雯淑抬头笑笑。
“这些日子……我好恨你。”
我瞟一眼教室门口。
“雯淑妹,你真的不小瞧我家?”
她很认真、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喜爱我家,爸妈就想调县里……从来没问过我学习好坏。上次期终考试,我说爸,我考了第三名。他说,啊,知道了,大人说话时你别接话……我不耐烦我们家。”
“我的六块钱学费……是村里人凑的。”
“二姐给我说了……可你学习好……”
自这天起,我上学放学,又开始骑着雯淑的车子带她了。来日晌午,我依往日惯例,在镇街十字路口等她。当我骑上车子,她跳上后架时,乘没人注意,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问啥?她说馍。到校,她推着车子进了校门,我躲进校外的一片林地,把那馍吃了。在那一片林地里,我看清了那馍是“70号”精粉蒸的,又白又细,像一个雪球。
第三天,仍然是在镇上十字路口,我骑上车子,她跳上后架,乘人不注意,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没再问她。她也没说啥。不必说,她塞给我的是馍。也不必说,我又是到那片小林里把那馍吃了……以后的日子,天天如此。我甚至渴望,有一天她跳上自行车时,我等呀等呀,她终于没有往我口袋塞啥儿。等不及了,我就下来车子问她,咋回事?她苦戚着脸说:我们家没有白面了,以后要过和你们家一样的日子……可是,她们家的白面总也吃不完,总也吃不完。我不敢告诉她我盼着她家有一天一贫如洗。她给我馍时,我总在心里想:雯淑,你们家为什么不像我们家一样儿穷呀?要一样穷了该多好!我盼着,有一天,她给我的不再是白馍,而是红薯馍,或是豆渣馍,再或是别的啥儿了……
我像阴雨天等日出一样等着这一天。
终于,有一天她给我的不是白馍。
这已经是第一学年的最后一个学期。仲春季节,树木都十分葱绿。田地里的麦子,如筷子样直挺挺硬立着。走在公路上,举目到处都是绿色。耙耧山像被涂了绿蓝黄棕的颜色,看去爽目极了。公路两边的桐树、柳树、大杨树,在路面上铺了一层厚阴。那天镇上逢集,人挤拥不动。我们推着车子,直到上了公路才骑。公路上的人,全不相识,所以她跳上后架,就大胆地往我口袋里塞了东西。我感到那东西又大又圆,比馍重得多。我猜她塞的肯定不是馍。
问:“啥?”
说:“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时,我把车子骑得格外快。到校门口,把车子往她手里一塞,就钻进林子里。
雯淑塞到我兜里的是一个大苹果。
仲春是苹果树放花的季节。不消说,那苹果是去年的果实。望着那黄爽爽的金苹果,我想起了老师讲苹果树嫁接时说:“苹果是维生素最多的果品之一,尤其是苹果皮。”我举起苹果对着日头望了望,啥儿也没看见,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闻到了苹果酸、甜、香的混合味儿。我想起了我大姐有次住院,望着同房一个病人床头的一兜苹果,半晌眼睛都没动一下。我说大姐,你想吃苹果?大姐摇了一下头,说她不想吃。我说想吃了我去买,前几天我卖旧鞋碎铁丝还卖了两毛钱。大姐说苹果不是咱们家能吃的,钱留着你买作业本儿吧……
咬掉的一口苹果还卡在我嘴里。
看看手里苹果上被咬掉的那个坑,我把嘴里那块苹果吐出来,对回到那个坑上,擦擦苹果的伤口,包起来装进兜里,去上课了。
后晌放学回家,我把苹果拿出来。说是雯淑给的,就用菜刀切成五份。爹吃了。娘吃了。大姐吃了。我也吃了。二姐没吃她那份,她说她早就吃过苹果了,不就是酸酸甜甜的。二姐把她那份分给了爹娘,爹娘不吃,就给了我和大姐。大姐接过去,又递给了我。我一人吃了两份,整整小半个。
以后就是上学、放学、读书,平平淡淡。
平平淡淡的岁月,在我读高中期间,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可惜,平平淡淡的日子不长,那段温和平静的岁月河流就被阻塞了。
第三学期中,大姐的病越发重了,重得不能动弹,时常在床上哭唤。
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候。
一天夜里,我刚把饭碗推下,爹就把我叫到了他跟前。他跟前已经闷头坐了二姐和娘。看得出,他们都已经坐了很久,各人勺上的饭都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未动一下,且已冷了。我坐在石桌的另一端,爹没立马开口说话。大姐腰骨疼痛的哭声,从上房北窗挤出来,像场上的石磙一样,沉沉地从我们一家头上碾过去,传到左邻右舍里。隔壁三奶奶趴在院墙的豁口上,朝着我家张望道:“又疼了?”娘点了点头。“这样好端端的日子不能好端端地过……”三奶奶叹口气,唠叨着离开了那豁口。我通过那豁口,突然看见三奶奶家门外那棵小槐树,叶子竟开始飘落,枝条上已经稀得不剩几片。这是夏季,正是树叶茂盛的季节,可是小槐却开始落叶了。那早黄的槐叶,打着旋儿从我眼前落下时,我心里就隐隐发抖,升起一片凄寒之情,就忙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候,上房大姐的哭声,也跟着小了些许。
爹终于从那哭声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说:“连科,和你娘、和你二姐已经商量了几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大姐的病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拍了三张片子,都没找到病根,怀疑是病在骨髓里,必须到洛阳去治。你二姐今儿已经去洛阳问了,要住院观察。洛阳是大医院,一开口就要二百五十块住院费。你大姐的病不能不治。住院费咱家是一分没有。借嘛,今儿一天,爹都在外面跑,也才借了七十块钱。末了到你舅家,你舅给村里在洛阳的包工队队长送了一条烟,人家才答应预借二百,条件是你从下月开始,到包工队当三月小工……这样,我想你就……退学吧……高中读完了,也一样回来种地……”
爹说完了,舒了一口气,好像话一出口,就轻松许多。我知道读完高中仍是种地,可我还想读书。我才刚刚十六岁!爹在吸烟。我想请二姐给爹说句话,就看了二姐一眼,二姐却说:“小弟……爹没有别的法儿……”
有了二姐这话,我就知道事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可我能就这样退学吗?再有一个多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且我是高二学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呀……我扭过头去。我又看见院落外那棵小槐树,在落日的余晖里,像八十老人般弯着腰身,本来不大的树冠上,每根枝条都无力地耷拉着。树顶最高处的那片小叶,在我转头的瞬间,缓缓地落下了,好像是因我转了头,它才落下的。那小叶旋着,在余晖中一闪一闪,发着金黄的光亮。我盯着那片早谢的小叶,直到院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爹耐不住性子了。
“连科,退学吧……是给你姐治病要紧,还是你上学要紧,你要好好权衡权衡。”
说完,爹端住那放冷的饭碗出去了。
娘又坐一会儿,说句“熬死人的日子呀”!就也端碗走去了。院里静下来。大姐用牙咬忍了的疼痛的呻吟,均匀地响在屋里和院落里。我说二姐,你吃饭吧,我想想再给爹回话。二姐说:“本来爹是要去打三个月小工的,可人家嫌爹年纪大,干不动,爹只好让你去了……爹还想借机会让你学门手艺。”这样解释着,姐端碗走了,然她刚起身,就又回头说:“小弟,你不妨去找一下队长,他器重你,也许有些法儿。”
我怔了一下。
姐一走,我就找了队长。
队长家住在后胡同,饭晚,一家人正在吃饭。我去说了情况,队长把没吃完的饭,三口两口倒进肚里,将碗往地上一撂,就站起来。
“你爹他是老糊涂了,不懂得人心看近,日子看远的道理啦——我去找他!”
队长去了。
我坐在队长父亲的身边,给老人盛了一碗饭。按辈分,我称老人叫四爷。听四爷说了几句古话,队长就从我家转了回来,前后也仅是吃一碗饭的工夫。我望着队长,看他脸上十分阴沉,知道事情没有眉目,就从地上拾起队长的碗,去灶房给队长盛饭了。队长家的锅好大,满锅都是黑色:红薯面条、红薯面汤、红薯叶菜,没别的吃食,看上去像一锅雨天的稀泥糊。我给队长盛了一满碗,双手捧着端过去。
“三叔……先吃饭。”
队长接过饭碗,搁下,抽了一袋烟。他等他老父亲吃空了碗,忽然把老父亲叫到了一间屋里。不知道队长和父亲说了啥儿。过一阵,队长从那屋里出来了,老人却没走出来。
“连科,学还要上,”队长出来说,“你姐的病也还要治。钱嘛……你明儿天一早来,把你四爷的棺材拉到明皋街卖了,先让你姐住上医院再说。”
我呆了。
“三叔……我不上学就是啦!”
队长端起饭碗。
“别说浑话,娃子!就这样定啦,明天一早拉个架子车来。”
我站着不动。队长吃饭的声音如流水一样哗哗作响。过一阵,队长见我依然站着,就厉声道:“回去吧,站着干啥?明儿装车让你爹也来,我先走一步有事,到明皋街上等着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队长家。
赶巧,明儿天是星期日。我们田湖镇不是集,明皋街逢集。
来日天刚发亮色,我就和爹一道去把四爷的棺材装上了架子车。四爷的棺材是泡桐木做的,又厚又大。脚档用的是柏木,头档用的是水杨木。水杨木上刻了好大一个“奠”字,涂了金色,和配着棺材的黑色,显得十分醒目。装棺材时,队长已经先走了,我爹抬着棺材的头部,我抬脚部,从屋里往院外走时,我浑身发抖,心里生出了寒气。
棺材是顺着车子装上的,上绳时捆得很小心。装完车天已大亮,村落里流动着薄薄的雾气。队长家的狗,绕着棺材转来转去,不时用惊恐的眼睛望望棺材,望望我和爹。这时候,四爷穿好衣服出来了,布衫上的扣儿扣得十分齐整。他今年八十二岁,走路都已哆嗦,到棺材前,木然地盯着棺材望望,又用手抚摸着棺材,从大头抚摸到小头,又从小头抚摸到大头;末了,打开棺材看了看,闻闻棺木的气味,盖上走到我身边,把沾满棺木漆的手放在我头上,不动了。
“孙娃,”四爷问,“念高几?”
我说:“高二。”
“你三叔说你学习好?”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
四爷把手从我头上拿下去。
“拉走吧……愿咱瑶沟也出一个状元娃……”
“这年月……”爹过去扶着四爷,无望地说着,就扶四爷回家去了。
大姐明儿天就要去洛阳住院。爹要在今天把东西准备就绪。因此,往明皋街去是我一个人。明皋这个集镇,离田湖镇三十里路,那里的木材市场买卖人多,比田湖镇的木材价格贵。我拉着棺材走时,因是卖棺材,怕在田湖镇上遇到熟人,就绕到镇外。其时,东边日头已经露脸,薄雾无影无踪。黄土道上闪着亮色。架子车“叽吱吱、叽吱吱”的响声,又匀称、又悠长。落在棺材上的日光,像金水一样浅浅一层,把棺材照得统体透亮。东天的山顶,一片血染的颜色;山上的树,都如挂了红绸片儿一般。山顶托起的天,像一面红水湖。日头溶化在红水湖里,就像一个红皮球漂在一个染红布的沸水锅里,一点在水中,大部分在水面外。我直愣愣盯着那浮在红水中的红皮球。黄土道像黄布条一样朝我身后抽回去。这时候,我听到那皮球的下面有了一声尖脆、清丽、悠长的叫声:
“连科哥——”
我看见前边公路桥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穿了件红布衫,就像在日头水中捞出的布衫一样,又红润、又醒目。她把两只手握成喇叭,放在嘴上,对着我:
“连科哥——我等你了老半天——快些——”
我眨了一下眼。
站在桥头的是雯淑!
我感到了没趣儿。这当儿我最怕见雯淑。我想拉着棺材折回去,可雯淑已朝我走过来。日头一下跳出红水,成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金团儿,红水不知流向了哪。日头周围,除了金光,连一星红色也没有。我恨雯淑。我怕见到她。可她笑着越走越近。我感到她是朝我逼过来,我把脸阴沉得似黑沉沉的云。
“你来干啥?”
“去明皋,”她说,“我去和你做个伴儿。”
“我不要伴儿,你走吧!”厉声说着,我拉上棺材从她身边擦过去,就拐上了桥。她木呆呆地站着,在我身后大声唤:“连科哥……连科哥……”
她的唤声像手一样把我拉住了。我站下,她小跑赶上来,从口袋取出两个白馍递给我。我不知道该接不该接。那馍在日光里闪着亮。
她把馍塞到了我手里。
我说:“你回去吧,雯淑,我不想要你做伴儿。”
她说:“让我去吧连科哥,路上也好有人给你说说话……”
我不再说啥,犹豫一阵,就递给她一根边绳让她拉着走。我们默默走了几里路,实在觉得冷淡过不去,就问她是如何知道我去卖棺材。她说昨儿夜你们队长找我爸要救济粮,他说让我今早在这等着你。有了这问话,她就把话线拉开了,望着我的脸,一句接一句地讲,说她早想去一次明皋了。她说她去过洛阳,去过郑州,却没去过明皋街。她说她告诉妈说,要去县城的姑家耍一天,她就来桥上等我了。就这样,我们并肩走在沥青公路上,一步接一步地走,脚不停,嘴也不停。她对我说,你们队长真大胆,拿一张大队的介绍信,就去找她爸要返销粮。队长说村里人穷得连病都看不起,书都读不起,还说“文化大革命”好,好个屁!说她爸训了他几句,他还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让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穷嘛,不信可以和“文化大革命”前比一比。说她爸怕队长在他家胡说下去,就拿起笔给队长批了五百斤返销粮。队长接过条子一笑,弯腰拱手给她爸作了一个揖。说队长走了,她爸说农村就需要这样的人当队长……
我们一道儿拉着棺材往前走,沥青公路像又宽又长的黑布带儿从我们脚下朝着我们身后抽。日头再也不是红水,再也不是金球,而是一个火团儿在我们头上绕。三十里路,在我和雯淑的脚下终于被一步一步走尽了。入明皋街时,我说雯淑你累吗?她说不累连科哥,你一说话我就不累了,你不说话我就两个腿窝酸。明皋街是南北向,木材市场在街头的河滩地。我们半晌到了木材市,四处不见队长三叔,就把车子扎在市场边。棺材是招人耳目的丧物儿,好多人就有意离我们大老远。过有上半节课的工夫,雯淑说:“你看,那不是你们队长嘛!”
我抬起头,果然就见队长从我们来时的相反方向、扛着碗粗的一根檩条走来了。他很远就看见棺材,从木材市中穿过来,径直到我们面前,把肩上的檩条往地上一扔,一句话不说,就坐在檩条上喘粗气。等气儿喘匀了,又脱下白衬衣擦汗。这时候,我看见队长的腰里别着一把短刀锯。刀锯贴在他的脊梁上,锯齿已经嵌到了肉里去。他弯腰擦汗时,背上露出了一排将要流血的红坑儿;肩膀上,则又青又紫,似乎两个肩膀都被檩条压成了死肉坨儿。
我说:“三叔,你咋不让我们用车拉?”
“傻蛋娃儿,去哪拉?”三叔说着,咧嘴鬼神地一笑,取出腰间的短锯递给我。
这当儿,我看清了三叔扛的是一棵新锯倒的树。
我说:“哪来的树?”
队长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把话甩过来:“我们家坟头上的!”
他看着我和雯淑问:“清早都没吃饭吧?”
我说都没吃。
“没吃就饿着,晌午一道儿吃。”
说完,队长也不交代啥话,就独自去了木材市的热闹处。过一阵,他就领过来一个红脸中年人。那中年人用脚蹬了蹬那檩条,从这端丈量着走到那端,又用手拃了粗细,就撩起衣襟,和队长三叔在衣襟下摸捏了一会儿手,给三叔数了一卷钱,扛着那檩条走掉了。
队长捏着钱,转过身时,已经满脸红光,很有精神,“哎,你们俩,回去可不要乱讲啊!”
我朝三叔点了一下头。
雯淑有些惊恐,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言不动。
这当儿,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过去问雯淑,说你口袋装钱没?雯淑摇摇头,说忘了。队长就从那一卷钱中抽出两张一毛票,犹豫一下,又抽出一张一毛票,递给我,说带着雯淑去耍吧,在这坐着棺材也卖不了大价格。
我领着雯淑进了明皋街,三毛钱买了三个烧饼,各吃了一个半,就沿着大街走。从家禽市到青菜市,又到猪羊牛马市,再到盆罐市,末了到商店逛了一圈,到处都寥寥无人无货。雯淑说真没意思呀!还不如我们田湖镇上逢集热闹哩。
我们回到木材市,已经是晌午饭时。棺材被队长拉到了一棵杨树下。那儿正围着一堆人,不消说,正在和队长讨价还价,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块钱,少了一分也不卖。”
“二百五十块钱,多了一分也不买。”
“不买你走!”
“不卖你走!”
“走就走,反正我家没有老人等着用棺材。”
“我家也不是人死了在等棺下葬哩。”
“别吵啦兄弟,咱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重拉着棺材回去就是了。”队长三叔这样说着,把衫衣往棺材上一搭,果真就拉着棺材离开了大杨树。
我和雯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怔一会儿就紧追几步,跟在队长的身子后。明儿天大姐就要去洛阳住院,等的就是这笔钱,队长却又拉着棺材回去了。回去了,不消说我就不能再读高中了。心里一急,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架子车的车杆儿。
“三叔……”
“不要吭。”队长斜我一眼,厉声说一句,步子迈得更大了。
我们懵懵地跟着队长走。
可不等我们彻底走出木材市,那买棺材的汉子却又从身后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拉着队长肩上的背带绳。车停了。
“说句死话,你到底多高价?”汉子问。
队长说:“死话就是二百八十。”
“二百六十?”
“不行。”
“二百七十?”
“不行!”
“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砸死价格的。豁上去,给你二百七十五。说吧,卖不卖就是一句话。”
队长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咬了牙。
“奶奶!二百七十五卖给你,那五块钱权当被人偷去了。”
就这样,成交了。二百七十五块钱,那汉子数了两遍才交到队长手。队长数了两遍才塞进腰兜里。
汉子把棺材换了一个车,撅着屁股拉走后,队长瞅着那走远的汉子骂:“操你娘的,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要多,还想斗过我?”骂完了,咧嘴笑笑,带着我们去国营食堂,给我和雯淑一人买了一海碗羊肠汤泡白馍。他自己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茶,我们就上路回家了。
时候已经是日向西偏。我们来时拉着棺材,背着“奠”字,迎着日头走。回时是队长拉着我和雯淑,一身轻快,仍然对着日头走。我们走得很快,日头走得很慢,我感觉到我们肯定能走到日头里边去。在车上,我和雯淑各坐一边车栏杆,都累了,不言不语。队长步子很大。我们等着走到日头心里去。
忽然,雯淑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看,日头!”
我抬起头,一轮红艳艳的日头像一圆血饼正挂在西天。水蓝的天空连一个云花也没有,干净得如用白布抹过一般。那轮日头,看去不是贴在天空上,而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在天空上,日头不是薄薄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而是……是……我不知那厚厚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是什么,就对着那发光的厚厚一层红团愣着神。这当儿,雯淑忽然在我面前抖开了二姐绣的那半拉手帕——水蓝的什布上针绣了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她把那半边红日手帕举在我眼前,大声惊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像极了!”倏忽间,我惊醒过来那发光的厚厚的一层红团儿像什么,差一点吼出一声“啊”来,就对着那水蓝的什布上绣着的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呆住了!
我感到我终于走进那遥远的日头心里去……
连科儿:
你今年已经整整十六了,所以,爹娘托人把信写给你,而不写给你二姐。洛阳的医院到底是大医院,你大姐来了九天,病就查清了:是腰脊骨增生。医生说,要把腰脊骨锯开,把多长的骨头用刀刮掉。手术是大手术,还要转院到省会郑州去。爹和娘商量了一天一夜,决定家里日子不过、卖房卖地也要治你大姐的病。你见信后,就去四中把书拿回来,不要再念书了。你没有念书的命。让你二姐领着你去找舅,再找那包工队长借五百块钱后,就跟着包工队长来洛阳拉架子车,到火车站装火车、卸火车,当搬运小工吧!听说搬运工很累,可能挣大钱……
连科儿,见信速办,五天内把钱给爹送来,越快越好。
爹娘于初六吉日。
卖棺材后的十天,是我一生学业的最后十天。第十天是星期六,一放学姐就给了我这封信,说是爹从洛阳托人捎回的。说爹还讲,我过了十六就往十七上走,又是男娃儿,该替家里背些负担啦。
照说,我不该感到这信来得很突然。因为姐的病一拖再拖,过去了九年,自然小病也拖成大病,二百五十块钱如何能治了姐的病?可我看了信,却半晌没说话,还是感到信来得太突然。仿佛二姐给我的不是信,而是一张绝命书。其实,也真是我的绝命书——五百块钱,卖棺材也得两口。我不退学去哪弄这五百块?不消说,这次是真的不能读书了。我感到心里很茫然,很零乱。我说二姐,没别的办法了?二姐看着我说,小弟,有一丝法儿爹娘也不忍让你退学呀!至此,二姐的话使我最终明白:我的学生时代到底结束了,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学生娃儿了。我清楚,等我的不是平坦的路途。我将以我刚过十六周岁的身材,去拉一辆笨重的架子车……捏着那信,我坐院里石桌上。姐说吃饭吧弟。我说不饿。姐坐在我身边,说想开些弟,这就是命。庄稼人就是这个命,好命哪能落到咱们头上呢?我不说话,开始感到了胸里有一团一团闷气。姐说不吃饭你去睡吧弟,睡一觉你就想开了……
那一夜,我独自在床上咬着枕头哭,泪像房檐雨一样流。哭的时候,我啥儿也没想。没想大姐的病,也没想我读书,也没想雯淑……我就想着哭,哭。我哭得好痛快!流泪时,我觉得浑身又轻松、又舒适,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走。走呀走,累极了,到实在走不动时就突然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浑身的各条筋骨关节都瘫软了……
不知我是啥儿时间不哭的,也不知是啥儿时间睡着的。来日醒后,我推开屋门,白光哗一下就扑在我脸上。揉揉眼,看见二姐正在给我洗衣裳,她那瘦小的肩膀起起伏伏,又快捷,又利索,就像一个做了人妻的中年媳妇那样儿。我心里震了一下:姐才十七周岁!想到姐才十七周岁,我就忽然觉得心里隐隐地怕。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挑担子的男子汉,只是一个能读好书的男娃儿。我盯着二姐大半晌,末了终于张嘴道:
“二姐,我还是想读书……”
二姐迟缓地抬起头:“小弟,认命吧……你要多想想大姐这辈子……挣够了钱你还能接着读,可误了姐,就误了她一辈子。”
我不再说啥。我认了……
粗粗糙糙吃了饭,就和姐一道找了舅,又去找了包工队长。包工队长捏着我的肩膀晃晃我,问我能拉动车子吗?我说能,包工队长就答应几天后到洛阳预支给我家五百块钱。
从舅家回来,已是天黑。邻居三奶说雯淑一天来找我五趟,老见不到面,就呆呆在门口站站走掉了。二姐问我有啥儿事,我说不知道。姐就让我去雯淑家看一下,结果雯淑她爸说雯淑和她妈一道进城了。来天一早,在镇十字路口,也没见到雯淑,我就独自步行去了学校。
我去学校辞学取书。
同学和老师们都出来送我,一大群人。可那人群中没有雯淑。老师们和我告别时说:“去干半年回来接着读,学校还要你。”我向老师们默默点点头。同学们都说:“不读就不读吧!书本里也没啥东西好学,再说迟早咱们农民都是出力种地……”我也向同学们默默地点点头。
夹着书本回家,我没有走公路,而是翻耙耧山踏着土道回去的。将入正夏,山坡下的小麦长势还算不错,碧青碧青,一浪推着一浪。坡上的黄土,在日头下发光,挥发着湿热的土腥气。日头在天上照得很烈。身后的远处,从一条小道上,传来了一声粗犷的牛叫:“哞——”声如三四月突然从远天滚来的旱天雷,把整个天地都震得微微发颤。我回头望去,一条黄牛,正在土道途上被一杆鞭子赶着走来。黄牛每走几步,就要仰头对天“哞哞”叫一声。我站在路边,眼看着黄牛从我身边摇晃过去,踢起的黄土扬在我的脸上,“哞——”叫声响在我的耳里。我站着不动,一直看着黄牛走了很远很远,鞭子化在天空里,黄牛化在黄土里。我一直在那站着不动,夹着我的高中课本和作业,背倚着耙耧山的黄土坡,眼盯着碧绿的庄稼地……
回到家,已经午时。几里路,我走了一晌。
队长在我家坐着。我一进门,他就风火地站起来:“娃子,三叔来给你说一声,你是瑶沟村的社员,上学不上学,你爹当不了家。只要你三叔当队长,你这个高中就非要念到头!”说着,队长掏出一叠儿钱摔在院里石桌上。“先拿着这一百块钱。有二十是上次卖树剩的,有二十是大队照顾的,还有六十是公社照顾的……雯淑她爹真不错,临调走还批给你家一张六十块照顾条。”
队长说完,不等我和二姐觉醒过来,就甩着胳膊走掉了。
一会儿,队里的牛车轮子钟响了。
不消说,又要开会。
吃过午饭一会儿工夫,老榆树下就坐满了社员群众。和去年那个群众会一样,近百号人马,散成几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掺杂不齐。孩娃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有的男人,来开会时端着饭碗,吃完了饭,碗就放在身边石头上。午时的日头,正巧在榆树顶上悬着。榆树条儿都面条似的倒挂起来,青白的榆叶,稍微地晒卷了。牛皮虫包儿从树叶、树枝上系下来,在空中荡着秋千。榆树下的阴凉花花叉叉,日光团儿钢钱似的一个挨着一个。队长三叔是咬着一个红薯面馍走进会场的。他站在牛车轮子钟下的石头上,没看来了多少人,也没挨门挨户查人头,把少半个馍塞进嘴里,伸长脖子咽下去,到一个端着饭碗的社员面前,要过碗喝了几口,就又回到钟下的石头上。
“我家的那个大舅子来了,正在家里吃饭。”队长先小声、后大声地说:“大舅子是高中老师,妈的比我吃得还多……笑啥?有他娘啥好笑!大舅子正在家吃饭。他来说咱们瑶沟村的连科在四中学习是前几名。可眼下,都知道连科夹着书本回来了。为啥?穷。她姐有病。供不起他念书。大舅子说连科退学可惜透了。可惜不可惜,大家伙都知道……我昨天又去看了咱们村的那一亩半地,小麦长得喜欢人,黑油油的,一棵靠着一棵,少说一亩地能打八百斤小麦。一亩半就是一千二百斤。一千二百斤呀……就他妈的让一队讹去了。因为啥?因为咱们队里没人物!想想这一层,就不能让连科辞学回来。开会就是这意思——大家说吧,谁家有钱先垫一肩,让他家洛阳那边治着病,家里这边还能读着书……要是说起来咱们一个村供不起一个高中生,走出村谁他娘的脸上也没光彩!”
队长说完,就下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会场上很静,就像没有开会一样。吸烟的男人们多起来,大榆树下像冬早一样雾雾腾腾。烟雾飘到一缕一缕的日光下,像一丝一丝彩线般闪着光。有女人在纳鞋底儿,这会儿也停住手中的活儿,看看自家男人的脸,再去看别家男人的脸。虫包儿在树下荡来荡去,把烟雾割成一段一段。能听见虫包儿荡动和割断烟雾的声响。
我和姐坐在会场的西面一条土棱上。没想到开会仍是为了我念书。我心里自然又燃起一片火光。姐也很激动,望着所有会场上的人,眼里含着乞求别人的光,就像讨饭到了人家门口上,眼巴巴等着人家给那么一口饭。
过一会儿,会场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又过一会儿,会场仍是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队长急了,把将吸完的烟撂在地上。
“都他妈的说话呀,好坏总得放个响屁儿!”骂着,他又卷了一支烟。
有人问:“一共多少钱?”
队长说:“五百,最少五百。”
一说五百,会场上有了女人的嗡嗡声,像一群蚊子开始在会场上飞动一样。“天呀,五百!”“五十还差不多。”“五百块钱……耍儿的?是要人的命。”“庄稼人,别说五百,五块钱从哪来?”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传到西边,二姐听了,脸上先是一阵黄白,好像忍了身上哪个部位的剧痛一样;接着就黄白都没了,只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粒。到末了,她慢慢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我感到姐的手又热又软,抖得厉害,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我说姐,你咋了?姐不理我。她木呆呆地扫了一眼开会的群众,就拉着我朝会场中间走过去。我们走得很慢,好像怕抬脚,也怕落脚。到会场正中,姐松开我的手,对着正东的一大群社员看了看,就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认认真真,一下是一下地磕了三个头,忍着泪,沙哑着哭嗓大声地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这里我和弟弟连科求求大家了……求大家看在家家都是过着穷日子的份儿上,有钱了请先帮一把:一边关系着大姐的命,一边关系着弟弟的学业。那边大姐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只要让弟弟读书他会有出息的……他不是不懂事的娃儿,再苦再累,他没有忘记过读书用功……他出息了,他会记住他是咱瑶沟村的人,他会记住是伯们娘们、叔们婶们供他念的书……钱,请伯们、娘们放心,今年……今年年前,我家里一定设法还清……家家都是穷日子,一定还清……”
姐哭出了声,说不下去啦。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站在姐的身边,身上软瘫软瘫,瞟一下疾愣愣的姐,就轻轻叫了一声“二姐……”慢慢地、慢慢地和姐并肩跪了下来,也对着乡亲们缓缓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我想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求求了……我一定好好读书……我到死都记住是谁供我读的书……”可我说不出来,忽然就跪着转过身子,扶着二姐的胳膊“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哭着大声在唤:“二姐……你起来,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去打零工……我要去打零工,二姐……读不起书我就不读书……我不读书啦二姐!你起来……”
二姐没有起来,没有说话,猛一下抱住我的头,把我的嘴捂在了她怀里。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二姐的胸脯像风箱样一掀一掀……
“我操他祖宗八辈!”这时候,我听见了队长三叔骂了一句,狠狠跺了几下脚。
会场上很静。有人来拉我和二姐……
我们姐弟下跪,一村人措手不及。队长的一声骂,使村人们都惊醒过来,男人们就“呼啦”一下树林样站起来,骂起来。
“操他娘的不要听女人们的话!我们穷,不能穷到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的份儿上。”
“是的,打死饿死也要供连科娃子去读书!”
“队长,队长!我们家的房子不盖了,明儿天把那两挂大梁拉到明皋去卖掉。”
“我们家,我们家有一百二十块现金,原是给老大留的定亲钱——拿去吧,大不了娃子多打一年光棍。”
“我们家有二斗陈小麦,一斗绿豆,下集去卖掉!”
“我们家也有二斗陈小麦。”
“我们家有玉蜀黍……”
村人们围着我、围着二姐、围着队长,吵声叫声响成一片,大榆树下一片喧腾,如同群骂群打一般。我心里怦怦直跳。二姐一脸黄色一脸泪。队长脸上满是汗水,他从人群中挤着站到钟下的石头上,把胳膊在人群头上扫一下,撕着嗓子吼:
“为着一个娃子念书,折腾得一个村人卖房卖粮食,我这队长算他妈的白当啦!奶奶……这日子、这日子……这日子各家各户都还要过下去。谁家的东西也不能卖,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就这么两句话: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连科他大姐要治病,连科还要去念书。——都回去吧,后晌去地给小麦浇灌浆水。从今儿夜里开始,挨门挨户到会计那里去交钱,有五块交五块,有十块交十块,一律要现金,没钱就不交。我想一个村几百块钱总还凑得起……钱到年底还。不还你们找我队长要——散会!”
万也没有想到,全村三十户人家的现金凑起来,才一百八十七块七。这是全村的积蓄。
村里开会以后,我心里一直十分慌乱。因为我把村里各户都闹得不能安宁,使我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村人们。我猛然开始怀疑,我值不值得去念书。念了书能有啥儿出息呢?我想,没有出息我如何向村人们交代呢?瑶沟村解放几十年没出过高中生,可有了高中生又能如何?外村高中毕业的学生不是都在家里种地吗?从后晌开始,对今后岁月的担忧包围着我,像一团迷雾一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想对二姐说:二姐,我不读书了。可我望着二姐没能说出来。我知道我为啥没能说出来。
因为雯淑。
雯淑去县城还没回来,她在念书,使我就一心也想去念书。
从会场上回来,我看二姐转眼像变了一个人。她脸上一脸刚毅,目光又明又亮,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姐姐,倒像一个极有主见的大嫂啥儿的。
后晌,不知为啥儿,她去邻居三奶奶家坐了很久。回来时,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地给我烧了夜饭,舀上端到我面前道:“小弟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出去办点事就回。”
姐没吃饭就走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很黑。院子里又闷又热,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吃了一碗饭,孤零零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摇着去年买的芭蕉扇。大门开着,门外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二姐总也没回来。倚着石桌后的树身,望着天空仅有的几颗星星,我感到好孤单。云彩在天空一动不动,却又浓又厚,星星在云缝间,如被黑纱包起来的珠子,时明时灭。有时候,院里没一丝光亮,我像坐在墨池里。有时候,有一星亮色,我又像浸泡在一池浑浊的污水里。身上都是汗。老鼠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叽叫着的声音,格外地令人害怕。我虚岁十七了,我想,我不应该害怕。可我忍不住要怕。往门外走走,听到耙耧山上有古怪的鸟叫,更叫人毛骨悚然。越发怕得不行。我去问三奶奶二姐去哪了?可三奶奶不在家,就只好回去重新坐到原处。姐是该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她还没吃夜饭,饭还盖在锅里。村子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姐没有回来。
村里静极了。我忍不住打盹,心想躺在床上等姐姐。可我往床上一倒,就像猪一样睡着了。
二姐啥儿时间到家的,我一星点儿不知道。只记得睡得正香时,二姐把我晃醒了。那当儿,我正做梦。梦见院外的那棵枯黄小槐树,忽然间长大了,大梁那么粗,那么高,树冠儿大得要命,叶子又浓又密,鸟窝一个挨着一个,远远看去,像桃树上结的桃子。就这时候,二姐摇着我说:
“小弟、小弟,你醒醒呀!钱借到了。五百,缝到你的衣兜啦。明儿一早你起床坐头班车把钱给爹送去……记住,起早坐头班车……别忘了到洛阳下车给大姐买5斤苹果……记住没?姐去睡了。记住起早。”
我睁开眼睛,见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问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姐吹灭了灯,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给爹送钱你还像猪样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儿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见二姐手里提个小包袱,浑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问:“姐,从哪借的钱?”
姐说:“舅去借的。”
我说:“舅到底是舅!”
姐说:“别说那么多闲话……快走吧弟。”
说着,她把包袱塞进我手里,说是爹、娘和大姐的换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车下车千万注意钱,不要和生人多说话,到洛阳问路时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已经感到了衫衣的胸口边上鼓鼓囊囊像塞着一样东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缝进去的五百块钱,用手按了按。二姐说别磨蹭了,再晚连二班车也赶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阳给爹送钱。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几句到车上不要和生人讲话,多注意胸口,最后站着向我摆摆手道:“天黑赶回来,明儿去学校上课。”
日头已经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镇街上走时,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个瑶沟村还为这五百块钱犯愁开会,现在我就拿着这五百块钱往洛阳去了,心里格外畅快。这时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学的时候,我想赶巧我能在镇十字街碰上推车出来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没回来,回来她会去家找我的。可我仍然盼着我能在十字街口碰到她。也许我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详详细细把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前前后后,枝杈末节,从爹来了一封信,到我去学校辞学取书;再从队里开会凑钱,到眼下我去洛阳。一字不漏地告诉她。她会像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像听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听完了,她会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终于又可以一道读书了!她万也想不到离家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差一点使我真的不能念书。她会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等我讲完了,她会说:“我和你一道去洛阳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别好。我没去过洛阳。我害怕下了汽车,我找不到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在哪里。她经常去洛阳。她有个亲戚是地区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阳,那真是好极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刚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来。这是我们往日一道上学的时候。日光十分明净,又金又艳。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着我。远远没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过去。
在那里我没有看见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远处雯淑家的门口,停了两辆大汽车。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儿女人。动手帮着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汉子小伙。他们来来去去,装车特别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学的十字街角,心里凉凉的,感到有啥儿事情要发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书还要大。雯淑家门口的吵声很大,多半是车下的人说车上的装车慢一点,别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过去问个明白,可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怕人家说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这时候,和我同级去四中念书的一个同学走过来。
“连科。”
“那边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
“你不知道?雯淑没给你说?雯淑她爸当县委副书记啦,一家人都要搬到县城住洋楼。”
我呆着,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
同学又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如一片寸草不长的荒野。刚才心里的那种轻松喜悦荡然无存。望着那搬家的人群,凭空生出一种恨意。恨意像风一般从荒野吹过,留下的仍然是茫茫的荒野。骤然间,我感到自个儿很可怜,像孤零零走在秃岭上的一只绵羊。我想哭。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动。动了我就会真的哭出来。我看到了秃岭上的那只绵羊,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岭脊上。它找不到羊群,也找不到一个伴儿。天又高又远。乌鸦从它身边飞过几只,又飞过几只。岭上没有青草,只有板结的黄土。绵羊缓缓地朝前挪了几步,到一个高处,抬头望着远处不动了。给雯淑家搬家的人还在忙着。我听见了东面汽车站发车的汽车声。我心里荒凉极了。我记起来爹在洛阳等我送钱去,然我站着没有动。我忽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洛阳送钱,也不想再念书。
我依然站在往日等雯淑的街角不动。我想起半月前雯淑和我一道去卖棺材,回来时我们迎着绚红的落日,她忽然抖开那半面绣着日头的手帕给我看。我那半面绣有月亮的手帕始终压在枕头下的书本里。书是《艳阳天》。
这时候,邻居的三奶奶忽然领着一个人一晃一晃从装车的地方走过来。到我跟前时,三奶奶站住了脚。
“连科,你去洛阳还没走?”
我说:“没哩。”
“快去吧。”三奶奶说着,扭身对她领的那人道:“这是她兄弟,书念得好,全村人都供不起这一个学生娃。”
那人看着我,跟着三奶奶走了。
我也看了看那人,衣裳穿得不错,新的,手腕上还有一块表。是中年人,少说有三十七八岁,也许有四十岁,好像有病,走路少气无力,和三奶奶一样晃晃的。我不知为啥一直看着那个人。我发现那人走得很远了,还回头来看我。三奶奶也回头,还用手跟我摆了摆,好像意思是快让我去洛阳。
我该去洛阳了。爹在洛阳等着我。我摸了摸二姐缝在我衣裳里边的五百块钱,心里立马动一下。我想起昨儿夜里二姐半夜才回来,三奶奶不在家;我想起来二姐今早衣裳穿得很齐整,发现我没离家去洛阳,急得啥儿似的,没给我烧饭就把我打发上路了;我想起上次去舅家,舅明明说过借不到钱……三奶奶领的那人已经走了很远。雯淑家门口还在装车。汽车站不断响起喇叭声。猛然,我像感觉到了啥儿,犹豫一阵,车转身子就往家走了。
我比三奶奶们走得快得多。快赶上他们时,我就慢下来。
跟着他们走。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清。
镇上收工的人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不断有人回头去望三奶奶领的那个人。
快到村时,我步子越发慢下来。
到三奶奶家门口,三奶奶没有领着那人往家拐,而是径直朝着我家大门走过去。
我终于明白了。
果真是这样:原来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定亲礼五百!那男的就是三奶奶领的这个有病的中年人!
果然是这样,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
由不得分说,我几步追向前去,一下横在我家大门口,两手分抓着两边门框,把三奶奶和三奶奶领的人堵在门外。
三奶奶和那人都怔了。
“连科……你这娃儿,让开路!”
我瞪圆了眼睛,恨不得把三奶奶卷进我眼里,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吼。
“三奶奶,你把人领走!”
三奶奶跺了一下半大的脚。
“可是你姐找的人家呀!”
不等我接话,那中年男人,满脸铁青,朝我冲了一步。
“你姐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家五百块的订婚礼,还答应再给五百就成亲……钱哩?钱哩?”
我挺了一下胸,扯开扣儿,一把撕下姐缝在衣内的红布兜儿,抓住那五百块钱朝那男人身上摔过去。那五百块的大票儿像秋叶一样在我们中间落下。
三奶奶双脚跳起来。
“你这屁事不懂的娃儿疯啦疯啦不是?”
这一刻,二姐从上房跑出来,平生第一次唤着我的名字骂:
“连科,你这死孩娃,二姐的事情不让你来管——你闪开!你闪开让人家快进来……”
我车转身子对着扑来的姐。
“二姐——我十七了,我要管!”
那中年男人站着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二姐看,看得眼珠就要流出来。三奶奶在捡钱,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二姐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往院子里拉,似乎生怕那男人突然转身走去。门外开始有左邻右舍围着看。我钉在地上。二姐拉我不动,急了,她就撒手要往院外走。我知道二姐要出去捡我扔的钱,就猛地一把扯着二姐,朝院里推过去。
二姐摔倒了。
我反身闩了院子门。
二姐没有立马站起来,她跌坐在地,左手摁在一个碗片上,血顺着碗片流在地面上。
“二姐……”转过身子我叫着,一下扑过去,跪在二姐面前哭起来。我说:“二姐……我不叫你订婚!我不叫你嫁!我不上学了二姐……我十七了,我要跟人去打零工……雯淑她家搬走了。我不上学了二姐……雯淑她家搬走了……”
二姐没有说话,也没哭,也没扶我站起来,就像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她抬起双手去我脸上抚摸着擦泪时,血和着我的泪从我的嘴角流下去,滴到我的白衬衣上。
……
“真的不上学了?”
“真的不上学了。”
“你再想想……”
“我想了一整夜。”
“不上就算啦……昨儿夜里我也想,你就是学习再好,娘的这年月,毕业不是一样得回来跟你三叔种地吗?三叔也想开啦:这年月不是咱出息人的年月。还是去打零工吧!先把日子过去再说……”
这是后晌,队长三叔说完就走了。我把三叔送到门外,径直到乡下去找舅,要托舅给包工队长说我明儿一早就去洛阳火车站拉架子车,去当火车装卸工。
我是在舅家吃了晚饭回来的。到家二姐对我说,雯淑回来了,来过我们家,让我今晚到桥头和她见一面,有话单独和我讲。说雯淑一家人明儿就要走。
桥头,就是卖棺材那天雯淑等我那地场。
我去了。
月亮很好,又大又圆,像画在天上似的。地上到处都水溶溶的一片。桥头上很凉快,风清清爽爽吹着。老远我就看见雯淑站在月光里。我走上大沙堤,到一团树影下,我冷丁儿站着不动了。我突然想到,眼下雯淑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不知见了县委书记家的女儿该说啥?树影在我身上晃来晃去,就像黑纱在我身上飘来飘去一样。我远远地看着雯淑。她站着不动,一直朝着这边望。她看不见我。我能看见她。大沙堤下是河滩,细水流动的声音,汩汩地响在我的耳边。我扭过头去,看见宽阔的河滩上颤动的那股河水,就像一根发亮的小蛇在月光下弯弯曲曲地爬。我身上凉阴阴的,仿佛小蛇也爬到了我身上。雯淑还在朝着这边望。我实在想不起来见了她该说句什么话。想起来我一定会朝她走过去。她明儿就走了,搬离田湖镇,去住小洋楼。她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明儿也走,去洛阳车站当火车装卸工。有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去。月亮又大又圆。今儿是农历十六。大姐十九就要转院到郑州。十九是个好日子,大姐的病会好的。我要记住去给爹送那预支的五百块钱时,给大姐买五斤苹果带去。树影从我身上移走了,我撵着树影走了两步……
雯淑等不到我,最后拉着脖子朝前望望,转身走了。她要回家啦。也许是要朝我家去。我看见她从桥栏杆下推出一辆自行车。不消说,就是我俩骑了一年多的那辆轻便“永久”自行车,还很新,在月色里发着青光。我走出了树影,想唤一声雯淑,却始终没有唤。她没有骑上车,而是推着。默默地走得很慢,像要等我追上去。我跟在她后边。我不知我为啥要跟在她后边。我跟着她,可我不想追上她。我默默地走得也很慢。公路上没别的人,只有月光和我们俩。我清晰地听见她的脚步声。她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不想追上她。我们默默地往前走,月光被我们踩开像踩一层水样脚一抬就又弥合上。我们走着,离得不远也不近,能看见她仍然是穿着那件的确良的粉红开领布衫儿。
到公路拐弯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冷丁儿旋过了身。
“连科哥……我知道是你跟着我,我看见你很早就站在大堤的树影里。”
我只好朝她走过去。我们站在路边的月光里,自行车隔在我们中间。我们默默地站了很大一会儿。
她问:“你不想看见我?”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转学到一中了……明儿走。”
我说:“听说了。”
她说:“我想把自行车留给你……”
我说:“用不着了……”
她说:“你真的不想读书啦?”
我说:“真的。”
她说:“我跟我爸说了,爸说想法儿还让你读。”
我说:“我不想读了……读了没用。”
她说:“毕业后让我爸给你找个正式工。”
我说:“不用啦……装卸工钱多。”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
她问:“以后你到县城会去看我吗?”
我说:“不会。”
她问:“为啥?”
我说:“不为啥。”
她问:“放假我能去洛阳找你吗?”
我说:“随便你……”
她问:“你怎么了连科哥?”
我说:“好好的。”
是的,一切都好好的。我们一道儿回家去,到镇街上那十字路口时,她站着哭了。我想掏出那绣有月亮的半面手绢让她擦泪,可我忘带了。来时我曾经想过带上它,可还是忘记了。我没为忘了后悔。真的不后悔。她压着嗓子哭。我没哭,也没掉泪。我说你回家吧。她站着不动,说没想到今夜单独把我叫出来,我会对她这样冷。我说你回家吧。她说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送我。我说送你们家的人多,我不去了。她说你真的不来?我说真的不去。她就哭得声音大起来。我说别哭啦,我该走了,还要回家收拾行李。她还哭。我就转身走了。真走了,步子很快。
“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我……”
我回身说:“不送啦……我明儿去洛阳。”
我真的没去送她。来日天亮时,二姐给我烧了饭,捆好了被子。吃过饭我就扛着行李上了路。二姐说,就苦一点吧小弟,来回车费得四块,一百多里路,走快些你天黑能赶到洛阳的。队长来送我。村人们大都来送我。在村口队长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脑壳上轻轻拍两下。我就上路了。走了几步,二姐说再给村人们告个别,我回身向站在村口的伯们叔们、娘们婶们深深鞠了一个躬。行李从我的肩上滑到胸前来。我哭了……
二姐把我送到镇街头儿上。我说回吧二姐,到洛阳我会写信回来的。二姐站着,交代我去看大姐时别忘了买五斤苹果带给姐。我向二姐点了一下头,说你守好家,就转过身子大步走了。我走得快,没有再回头看二姐,不知二姐回身走没有。到镇街十字口,我朝雯淑家门口望了望,那儿停了两辆县上的小车。我没有忘记雯淑昨儿夜里说的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我。我没有去送她,径直走过了十字街。
我步行着向东走。日头对着我。我想起来我曾经想走到日头的心里去……
我到洛阳做工去,一去就是一年,直到被一封电报急急召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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