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牧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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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几经历险,终于在几间破房子前停下了。它比六嫂家的更狭小破旧,像大海中搁浅的孤舟。在这儿,你才能体会到什么叫绝世孤独。六嫂家尚有相对丰茂的草场,这儿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在这浩瀚沙海里,偶尔经过的人,如彗星撞地球。如果这里只有一个人,那寂寞便是亘古的伴侣,他只能跟自己的牛羊说话,跟路过的鸟儿说话,甚至跟沙子说话,否则,他就只能做个哑巴。

    一个红脸膛的汉子跑出来迎接,他长得圆圆的,笑起来时脸也是圆圆的,比圆规画的都圆。

    他叫恩和,是巴音和布和的朋友。恩和见了我这个陌生的汉族女子,显得很紧张,他搓着两只黑红的大手,傻傻地笑着,也许他平时是很盼望来人的,可是等人真来了,却往往不知所措。他把我们让至屋内,倒上还冒着热气的奶茶,看着我一大杯喝下去,表情才慢慢变得释然。

    恩和说他有一个正在苏木上中学的女儿,老婆这天刚好看女儿去了。他家那种泡在羊汤里的荞麦饼是在别处没吃到过的,非常鲜美。我忍不住又吃了一碗,恩和的脸笑得更圆了。

    恩和家的窗户很小,房间内有些黑。最明亮的部分,就是那幅成吉思汗的白色挂毯,它占据了这个狭小空间最显赫的部分。成吉思汗是蒙古人颠扑不灭的荣光。游牧民族的辉煌和荣耀,在他那个时代达到巅峰,成为世世代代的追忆。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会有自己的灵魂人物,但随着岁月流失,有些被湮灭了、遗忘了,有些却一直屹立着巍然不动,无论岁月怎样变迁也动摇不了他的位置。

    被记住和被遗忘,其实都由不得自己选择,那是历史落下的鼓槌。越名声鼎沸的人物,其实越身不由己。

    看了一圈儿,才发现北边靠墙的床上坐上了一位老奶奶,她豁着掉光了牙齿的嘴,正慈眉善目地微笑着,如一幅陈年的油画。恩和见我冷不丁地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说,这是他额吉(妈妈),八十六岁了,我们来时她正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所以没发现。

    赶紧上前请安,老人家虽然牙齿不好,身体却比胡杨树还强壮,说话底气十足。家里有这么个老人,这个家便显得温暖而有历史。憨憨的恩和是幸福的。他有很多亲人,不用和沙子说话。这沙漠中小小的土屋里,住着一家三代,人间的天伦之乐应有尽有,再恶劣的环境又能如何?

    在沙漠中居住,如此贫瘠却又如此富足,缺少别人拥有的,却拥有别人缺少的。我发自内心地羡慕恩和,祝福恩和!

    恩和家的牧场,草相比于布和家更少,四周几乎全是沙丘,不知他家的牛羊吃什么,难道吃沙子吗?他空旷的羊圈里,羊儿散落地趴着,静静望着来客,宠辱不惊。

    站在恩和家的房屋前,看着前面起伏波动的沙丘浮想联翩,这是真正的沙漠,几乎寸草不生的沙漠。想起在撒哈拉沙漠中光芒万丈的三毛,她如花盛开的身影仿佛近在眼前,却又是如此不可复制。我们,只是沙漠短暂的过客,她却是沙漠永恒的情人。

    梦中的沙漠近在咫尺,让人忍不住有了亲近它的渴望。于是,不管其他人如何阻拦,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朝那片沙丘走去。我想去亲近沙漠,仅属于我一个人的沙漠。

    我知道我对沙漠的爱,也许仅限于皮毛。如果让我身体力行地生活在这里,就必须有期限,不能遥遥无期,而且身边必须有朋友陪伴,否则光这变幻莫测的天气和如影相随的孤独,就足以让我崩溃。

    看来,这世上多数的爱,都是叶公好龙,经不起现实的轻轻一击。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三毛那样,在极致中活得如此精彩。虽然我相信,她的那份精彩后面,也是漫长的寂寞和无望。

    行走在沙漠中,我突然有一种宿命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连命运在此都不是一个确切的概念。在这里,人何其渺小卑微,和一粒哭不出泪水的沙粒毫无区别。

    那些沙丘,远看矮而平和,近前看却高而陡峭,它的弧线,优美轻盈得似乎一阵风就能飘起来。这缠绵的形状和波涛起伏的线条,本就是风的杰作。风,是最无情的过客,却也是最高明的雕刻师,它无形无踪,却处处留下了足迹。没有谁见过风的模样,但它却又无处不在。我想沙漠中的每一粒沙都曾盼望过风,因为只有风来时,它们才有机会飞起来,跟着风去旅行。风,是很多事物的腿,如果风不刮,沙粒们或许生生世世也没有机会走出沙漠去。

    越过沙丘下一簇簇的红柳往上走,无孔不入的沙子将旅游鞋灌满了,只得脱了拎在手中。沙子又软又烫,如果双脚不挪动,估计会像鸡蛋那样被烫熟了,成了烤猪蹄。

    人行走在沙漠里,就如同瓢虫浮游在大海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无依与无助。

    终于走到了一座沙丘顶上,举目四望,除了沙丘还是沙丘,除了苍茫还是苍茫,重复得令人绝望。

    沙漠是女性的、妩媚的,而它喜怒无常的脾气,却是说变就变的暴烈。它亘古不变,却又瞬息万变。你面对着它,却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它,你可以拥抱它柔软的每一粒沙,甚至变成一粒沙与它融为一体,与它一起迎送日出日落,但你无法与它一起呼风唤雨。它用如此广博的胸怀包容你,但它又永远特立独行,有自己的内部规则,既不同于陆地,更不同于海洋,它和日月星辰呼应,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变幻形式,或静谧,或狂放,或深沉,或沧桑,或优雅,或粗犷……

    行走在万丈黄沙中,也有小小的惊喜:一只小小的蜥蜴,在溜溜地行走,这儿停停,那儿停停,来到我的脚下,招呼也不打,又溜到别处去了。中午的沙那么灼热,不知它的小肚皮如何受得了?沙漠中,一定还有更多坚韧顽强的生命存在,只不过我们没有看到。

    还有一种多肉的沙漠植物,几片叶子就组成一朵花的样子,它的叶子厚厚的,每一片都好像吮吸尽了周围一百里的水分。它们在沙漠中突兀出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冷不丁地就冒出来这么一朵,极其惊艳。在沙漠中,一朵花的出现比一个人的出现更令人惊喜。

    从见到这朵沙漠之花的那一刻起,我就忘记了自己。

    这将是沙漠中的最后一站了,我知道,离开恩和的家,布和将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送出沙漠。这,将是我跟浑善达克最后的亲近。我在沙海中躺了下来,让它灼热的沙最后抚慰我每一寸肌肤。我不在意它们沾到我衣服上、头发里,如果它们愿意,我愿意带它们去旅行:去生养我的北方,去曾润泽我的南方,去我如今打拼的都市……

    一阵风吹来,迷了我的眼,我只好赔上了两滴清泪。它们滴在那朵沙漠之花上,第二天早上,它也将有两滴奢侈的露珠了。

    如果再有一阵风吹来,我甚至不介意风沙就此埋葬我。我深信,在我倒下的地方,也将开出那样一朵硕大鲜艳的花朵……

    大漠的花朵开满长路,

    是什么照亮了亘古的孤独?

    梦里的故乡的渐渐远去,

    我的泪水汇成恩格尔湖……

    在莫日根的马头琴声中,我一路哼唱着这首从心里流出的歌。巴音也跟着哼唱,他说,明年夏天有游客来草原旅游时,他要唱给他们听,还要讲大漠中三个孤儿的故事。

    一天后,我们走出沙漠进入了草原;两天后,我们走出草原来到了城市;三天后,我告别莫日根和巴音独自回到了北京。

    步入家门前,我脱掉鞋子,看着沙子像流水那样从里面淌出来,瞬间淌成了一个沙漠……

    我将那些沙子装进一个小玻璃瓶里,高搁在书橱上,上面写着:沙漠之沙,比其玛德海日泰(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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