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愠不燥,照得身上暖暖的,他迈开步子,开始向龙栖沟返还。瑞香狼毒还需经过炮制,纠正药性之中的过偏之处,方可与其他药剂相辅相成。
翻过山梁,便回到龙栖沟的地盘了,满山坡的坟墓赫然入目,洒进心里的阳光,顿时被挤出身体。他闭上眼睛,努力让内心平静下来。哪户人家不想让亲人入土为安?他不该责备世人,求道者该是不怨不嗔,遇事还要往好处想。有机会劝劝肖山林,舍些钱财,栽松植柏,把坟山变成墓园。
下山的路,走得轻快些,韩沫儒不觉得已过喜寿之年,不知不觉间,就钻过了高速公路的桥涵,到了肖文戈的家门口。上山时,药罐子留下了,回来了,就该捎走。罐子早被各种中药浸透,下一次熬什么药,不能与从前熬过的药相克,药罐子不能丢在别人家。
推开门,瘦骨嶙峋的肖文戈正蹲在炕沿下,捂着胃,吵嚷着要打杜冷丁。韩沫儒怔了下,清早喂过的药,防逆止呃,补中益气,固本正源,又兼顾止痛防痉挛,怎么会疼成这个样子?
他将肖文戈扶到炕上,躺下,抽出随身带的银针,扎向几个穴位。肖文戈的眉头不再紧蹙了,却还不断地打嗝儿,嘴里“唉唉”地叫着。虽说两人同龄,一个精神矍铄,一个却行将就木了。
又有几银针扎下,肖文戈的嗝声也止住了。韩沫儒说,那株瑞香狼毒我请来了,对症下药,你会好起来的。
肖文戈有了力气,吼道,孽障,我生了个孽障,好个屁!
韩沫儒说,不是挺好的么,也不打媳妇了。
肖文戈说,不打?没给打死了,刚打完,不知啥原因,又疯狗似的跑出去了。
听到韩沫儒的说话声,肖山林的媳妇一瘸一拐地追过来,一只手捂着满脸的血迹,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沓纸,歇斯底里地抖搂着,怨我吗?医生说,我的子宫能生几十个孩子,我拿着他的精子化验过,没一个活的。我偷了韩瑞香孩子的胎毛,做了DNA,和肖山林屁毛关系都没有,还以为他这辈子能当爹呢。这个畜牲,他毁了我一辈子!
韩沫儒没戴老花镜,看不清楚,可封面的那几个大字,却是历历在目:亲子鉴定书。他总算弄明白了,肖山林的媳妇背着丈夫,查明了他们不生孩子的原因。他想象得出,当肖山林的媳妇拿出证据时,肖山林会怎样的暴跳如雷,大打出手。
这个结果,韩沫儒不是没想到,是肖山林从不认可,拒绝诊断。他的脑袋突然间“嗡”的一下子,疼痛难忍,眼前一片漆黑,冥冥中,无数的小鬼在他脑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下个错误,丢下采来的药,绊倒了身旁的药罐子,拔腿往女儿家跑。他知道,凭着肖山林的秉性,决不会容忍闺女和别人生了孩子,却安在他的名下。
女儿在劫难逃啊!
韩沫儒跑得很慢,慢得每迈一步像经过了一个世纪,整个村落都静止了般。太阳很寂寞。
肖山林的媳妇骑着电动摩托追了上来,驮上了韩沫儒,时间突然又快了,快得飞逝而去。
一只公鸡突然飞在村落的房顶上,响亮的打鸣声变成了凄厉的惊叫,翅膀激烈地扑扇着,色彩缤纷的羽毛,四散飞扬。阳光托起了羽毛,飘到了韩沫儒的眼前。
那只一路向西惊惶失措飞翔的公鸡,就是闺女韩瑞香家的。韩沫儒忽然觉得,公鸡载着闺女的魂儿呢,他害怕公鸡飞远。
转过一个街巷,迎面遇到慌慌张张跑过来的肖山林。肖山林顿了下脚步,迟疑片刻,突然朝两个人的身上喷了口唾沫,转过身,径直穿过涵洞,奔向山里。韩沫儒的眼光窄窄的,忽视了肖山林的存在,只剩房顶上飞翔的鸡,还有女儿家的烟囱。
不出韩沫儒所料,肖山林果然向女儿韩瑞香下了黑手。女儿躺在炕上,脖子黑紫,眼睛突凸,气息与脉搏全无,瞳孔逐渐放大,已无生命体征。
仿佛上天给了韩沫儒勇气,平时发颤的手突然不抖了,走累的身体也不乏了。他灵巧地抽出剩下的银针,扎住女儿身上几个要害穴位。然后,双手压在女儿的胸前,一下一下,有力有节。捏开女儿的嘴,堵住女儿的鼻子,贴着女儿发凉的嘴唇,接连不断往嘴里吹气。
肖山林的媳妇摸着韩瑞香的颈动脉,哭着说,韩伯,别费力气了,瑞香妹子去了,您节哀吧。
韩沫儒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只剩下一个念头在他头脑中膨胀,丫头,你不是怨我没本事,让你生下来就没妈吗?我要让你看看,你爹我要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做过一阵心肺复苏,他突然发力,一拳砸向女儿的胸口窝。
一丝气息从女儿的喉咙漾出,他又一次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直至女儿的嗓子里发出了“咝咝”的声音,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脸上老泪纵横。
女儿起死回生了。
那一天,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天,长得像人类历史的长河。个体的生命没了,长河再长,跟她有何关系?
韩瑞香苏醒时,眼角含着豆粒大的泪珠,眨了几下,便泪如泉涌了。她还不能说话,吃力地抬了下手,指着被垛。
从被垛的缝隙里,韩沫儒找到了孩子。孩子没有意识到刚刚躲过一场劫难,脸色红扑扑的,还在香喷喷地睡。或许是母性天生直觉,或许是公鸡惶恐惊叫的提醒,大门被肖山林砸响时,韩瑞香下意识地将熟睡的孩子藏在了被垛里。直到父亲救醒她,把孩子送到她身旁,她才哭出了声。
喝过父亲喂过的汤药,女儿的头倚在父亲的肩上,泪流满面,悔不该不听父亲的劝告。她本以为在劫难逃,和母亲相会于黄泉,是父亲的妙手,让她重见阳光。这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把死人救活了,她不该用母亲的死,责备父亲。
惊悸过后是从容,韩沫儒轻声问女儿,孩子的父亲是谁?
女儿说,爹,能不能不问?
韩沫儒说,不能,谁人没有爹妈,等孩子大了,问你呢?
女儿说,只是一次偶遇,路过店里买东西,我就喜欢上了,也只有一夜情,是我一生最像女人的一次,我真的忘了问他是谁。
韩沫儒沉思片刻,缓缓道来,孩子的名字叫天赐吧,姓韩。
女儿的脸终于浮上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一辆卡车停在韩沫儒的家门口,装载着屋里全部的药材和器具,还有韩家的三口人,驶向遥远的地方。一只笼子绑在卡车的顶上,风一阵猛过一阵,不断地揪出公鸡所剩无几的羽毛,秃尾巴的公鸡缩成一团,忘记了打鸣,也忘记了惊叫。
后视镜里,家乡的模样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快八十年了,他的脚在这里长出了老树根,只等终老一生,入土为安,却不承想,一夜之间,连根拔掉,倏然离开。
一路上,韩沫儒眼泪飞扬,浇灌着这片土地。
家乡消失时,韩沫儒用毛巾捂住了脸,他不想让眼泪滴在异乡的土地上。走就走吧,龙栖沟,这个冠以龙字的村落,真的快成了安息之地。他唯一担心的是孙子赵飞,这个傻孩子会不会偷偷回来,站在他爹的坟头等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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