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塞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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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谷三小和卫荞麦的那场葬礼,很快就以谷家围子为圆心向四面八方传开了,只要是有谷家围子人足迹的地方都传到了。人们在电话里叙述着谷家和卫家的富足和阔绰,送葬的队伍竟然从营子东拉到墓地,前面的车已经到墓地了,后面的车才从营子出发,而且清一色的豪华轿车。谷家围子镇几乎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参加了那场婚礼,连镇长都不例外。坡城的市长都参加了,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能不参加嘛。

    卫天宝下台后不久,竟然到省城做了高官,卫荞麦是卫富的姐姐,当然就是他的姑姑了,姑姑的葬礼他再忙也是要参加的,不然会被人们笑话。

    那场葬礼绝对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形容,事后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唏嘘不已地说:“太有钱了,光炮纸拉了满满一130汽车。”甚至有人说出葬前的那一晚燃放的烟花照亮了整个谷家围子镇的夜空。让那些即将步入地狱或者天堂的老人既羡慕又嫉妒地感慨说:“等咱死后能放这么多烟花就知足了。”

    那场葬礼让谷家围子的镇长都觉得有些没面子,半年前他母亲去世那场面够宏大了,可与卫果苹的奶奶和谷连文的爷爷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据说有一次镇长在一次酒席上被人问起了那场葬礼,镇长自嘲地说:“咱算个屁啊,巴掌大地方一个小镇长,怎么能和人家谷家卫家比。”

    卫果苹等着给她奶奶圆坟,所以她没有回坡城。

    谷连文第一次充满敬意地围着已经坍塌了的围子墙走了一圈又一圈。

    每走一圈卫果苹都唏嘘不已地问他一个问题,“谷连文,你说这围子墙没坍塌之前有多高?”谷子说:“至少四米。”

    记得他小的时候,在芨芨草滩里寻鸟窝,走着走着就会走到空空的围子。在他最初的记忆里,那里没有住过一户人家,却遗留着曾经居住过的痕迹,裸露着的墙根基方方正正地迷宫一般地错落有致。已经垮塌成泥的土坯坚硬如石,顺着墙的痕迹书写着那段历史。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卫果苹问他,“谷连文,这么大的围子,那围子墙的土从那里来啊?”谷连文指指围墙外长满了杂草的沟堑说:“就地取土。”葳蕤的杂草掩盖不了当年沟堑的纵深,几十年了塞北肆虐的风沙每年都会席卷着从沙漠带来的黄沙一年又一年地掩埋着那沟堑,可尽管那样在围子的北面和西面遭受风沙最猛烈侵袭的迎风面,风沙都没有掩盖住那沟堑的最后一抹弧度,它依然以草的高度告诉后人那是一道宽且长的沟堑,因为惟独那沟堑的地方长出了与芨芨草完全不同的皮碱草,显然那是经年累月风的结果,风不但携带了黄沙,随黄沙一同被携带来的还有植物的种子。在众多的种子里显然皮碱草的生命力最顽强,它渐渐的适应了那沟堑里春天风沙的掩埋,夏秋雨水的浸泡,冬天积雪覆盖的恶劣环境,然后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地在某个雨水丰沛的春天发芽了,然后一棵接着一棵冒出了沙土,最后连成了片,一年又一年地把根深深地扎到了沟堑的更深处,然后成了气候。

    谷连文由衷地佩服围子修筑时选择就地取土,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而且还无形中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就如护城河一样。

    黄沙并没有掩埋掉围子墙宏伟的气势,在那样一个只有人工没有机械的蛮荒年代,仅仅依靠铁匠炉子打出来的一把把铁锹,然后一锹一锹地挖下去夯起来,有了方圆近一百亩的围子。如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一样,在岁月的长河里围子墙渐渐的苍老了,不知不觉间成了残垣断壁。

    抚摸着那一段段依然坚硬挺拔的围子墙,卫果苹又问谷连文,“谷连文,这围子为什么叫谷家围子,而不叫卫家围子呢?”

    其实她的疑惑也是卫家的后人的疑惑,当年卫家是地主,谷家是长工,怎么砸起的围子会叫谷家围子呢。谷连文说:“因为围子是我爷爷砸的。”

    卫果苹也听营子人说过围子墙是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为了她奶奶砸的,让卫果苹感到纳闷的是,既然围子是为她奶奶砸的,那她奶奶卫荞麦怎么还被土匪六氓牛抢走了呢?

    卫荞麦被土匪六氓牛抢走的真实情况成了一个谜,卫家人不知道,谷家人也不知道,真正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六氓牛,一个是卫荞麦,六氓牛早就死了,卫荞麦刚死,所以永远成了谜。

    其实谜不谜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谷三小砸了围子,为了卫荞麦,而如今围子也坍塌了。谷三小和卫荞麦一死,谷家围子只剩下谷连文一个人了,人们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离开谷家围子,要么跟他爹谷宽和三个哥哥去额城,要么跟卫果苹去坡城。等谷连文一离开谷家围子,营子里的人谁还关心围子是谁砸的,为谁砸的呢,最多当个故事讲给后辈儿孙听听。

    卫荞麦和谷三小打发的那几天,谷家围子的宾馆都住满了谷家和卫家的人。谷家人和卫家人像是约定好了,谷家人住东面的宾馆,卫家人住西面的宾馆。吃饭的时候,谷家人包一家酒店,卫家人包一家酒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在灵棚前烧纸磕头的时候也很少交流,有甚事都是卫果苹找谷连文商量,或者谷连文找卫果苹商量。

    两位老人埋葬的那天,最后的散伙饭都没在一起吃,依然谷家吃谷家的,卫家吃卫家的。吃完饭,谷家走谷家的,卫家走卫家的,彼此连个招呼都没有打。营子里的外来人都不了解谷家和卫家的恩怨,所以都不理解谷家和卫家的做法,既然两位老人都合葬到一起了,咋打发的人吃饭睡觉都不在一起,就像陌生人一样呢?

    在谷家围子卫家和谷家都是大户,只是这些年谷家人都去了额城,卫家人都进了坡城。如果不是卫荞麦和谷三小去世,谷家和卫家两家人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打发完两位老人后,谷家卫家两家人都回到了各自生活的城市,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城市人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谷家围子打发两位老人已经不易,所以谷连文和卫果苹不能要求他们留下来,给他们的爷爷奶奶圆了坟再走。俗话说的好,人死如灯灭,死的死了,入土为安了,活的还得活,为了前途奔波。

    宾馆退掉了,酒店退掉了,整个谷家围子镇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卫果苹从围子回到营子后,没有直接回她奶奶住的那间房子,而是跟着谷连文回了他和他爷爷住的房子。

    营子里所有的老房子都拆掉盖了楼,只有谷家和卫家的老房子依然在,卫家人不准备回来了,谷家人也不准备回来了,所以拆不拆都没有甚意义了。如今俩老人一下世,老房子不过是个念想了,倘若一直没人照看,很快就塌掉,成了一堆土,慢慢的怕连土也没了。

    那晚,谷家围子人都知道卫果苹和谷连文躺在了一条炕上。

    俩人躺在炕上,前半夜说话,后半夜也说话。虽然都是说话,可话和话不一样。后半夜俩人都累了,谷连文问卫果苹,“还疼么?”卫果苹“嗯”了一声,那是她第一次和谷连文撒娇。

    第二夜,卫果苹又和谷连文躺在了一条炕上,俩人依然前半夜说话,后半夜说话。后半夜俩人又累了,卫果苹说:“你先跟你爹他们去额城吧。”谷连文摸着卫果苹的身体说:“疼不了。”“还有点疼,你一用劲就疼。”

    圆完坟,卫果苹开车直接回了坡城,谷连文夜里答应了她,先去额城。

    卫果苹在回坡城的路上就给赵发打了电话,“赵发,你快跑吧。”

    其实卫果苹不打电话,赵发都知道他该跑了,他之所以没跑是不知道往那里跑。他知道待在坡城随时充满了危险,可一旦离开了坡城更危险。多年摸爬滚打混社会,他懂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虽然弟兄们都叫他发哥,但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既不是周润发,更不是周润发扮演的那个上海滩的大哥,出了坡城他比孙子还孙子。

    坡城是赵发的坡城,就如老虎一样,一旦离开了山林狗都敢欺负它。赵发不傻,他不会离开坡城,不管怎么说坡城有他的弟兄,坡城的每一条街道他闭着眼都是轻车熟路的,所以他不会离开坡城半步,无论谷家三虎的势力有多大,他也算地头蛇,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他懂。

    赵发不动,他在等,以静制动。倘若谷家三虎敢来坡城,他和他们拼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谁都不信任,任何人都会出卖他,为了利益也可能为了别的,包括卫果苹。多年了他知道她对他一直怀恨在心,恨不得他死。

    多年的打拼,赵发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住在那里,所谓狡兔三窟。

    卫果苹回到坡城后,再给赵发打电话却关机了。连卫果苹也不知道赵发在坡城还是离开了。她猜想谷连文的哥哥们是不会放过赵发的,所以她打电话给他,既是吓唬他,也是提醒他。

    谷家三虎个个都不是善茬,修理赵发和他的弟兄就如龙王收拾虾兵蟹将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赵发第一次真正的感到了害怕,感到了生命的可贵。乔装之后,他用一张假身份证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宾馆开了房,吃喝拉撒睡统统在宾馆里解决。人的神经如果长时间绷的过紧,就会出现幻觉,就会草木皆兵。

    走廊上有一点动静,他都觉得是谷家三虎找来了,都会屏息静气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半天。

    赵发是从宾馆五楼的窗户上跳下去摔死的,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他已经脑浆迸裂断了气。法医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跳楼时脑袋先着了地。

    根据警察调查,赵发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宾馆两个喝醉了酒的客人上楼的时间。据俩人回忆说,由于他们喝醉了酒,开错了房门,开了半天都开不开。当时俩人还有过两句简短的对话,一个说:“是这间吗?”一个说:“就是!”可能当时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太高,让住在隔壁的赵发误以为是谷家三虎找来了,吓傻了的他纵身就从宾馆五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卫果苹赶到现场的时候,赵发已经被抬上了殡仪馆的灵车。

    赵发的葬礼是在坡城殡仪馆举行的,他的弟兄们都到齐了,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皮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几个弟兄轮流安慰着卫果苹,“嫂子节哀,发哥走了,还有我们呢。”

    赵发火化的那天,卫果苹给谷连文打了电话,却被告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卫果苹以为拨错号了,在手机里存着,先前一直都打的,怎么就会错了呢,仔细看了一遍没错,再打依然被告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她打电话只想和他说一句话:赵发死了。

    既然谷连文的手机是空号,她又给谷莲莲打,谷莲莲的手机很快就通了,她却告诉卫果苹说谷连文没去额城。

    谷连文失踪了,从谷家围子消失了。

    营子人都说谷连文在额城,不然他能去哪儿?卫果苹觉得谷连文还在谷家围子,那天夜里他说的好好的,先跟他爹去额城,既然他没去额城,那一定还在谷家围子。卫果苹差把谷家围子掘地三尺了,也没找见谷连文的踪影。

    谷家人觉得谷连文可能是一时无法从他爷爷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去外地散心了,过段时间他就回来了。

    谷连文失踪半年后,围子里的枸杞被一家地产商的铲车齐根铲掉了。地基还没挖,就在路旁竖起了巨副的宣传广告:爱琴海——爱之港湾,您一生的追求!

    又三个月之后,卫果苹在坡城人们医院产下龙凤胎,男婴取名谷卫,女婴取名卫谷。谷连文依然没有半点音信,谷家在半年前已经报了警。卫家在卫果苹生下龙凤胎后也报了警,无论如何孩子是不能没有父亲的。

    就在卫家报警后的第二个月,谷连文的爹谷宽突发脑溢血,在北京的大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回到坡城后,吃喝基本靠喂,行动基本靠轮椅。人们都说谷莲莲就那命,好不容易卫天宝把炕上那孩子抱走了,谷宽又瘫在床上了。人们还说谷宽的命也够好的,都那样了,谷莲莲还不离不弃的伺候他。

    谷莲莲和口里汉儿离婚的那天是她爷爷谷三小三周年的忌日,从坡城开车到谷家围子给她奶奶上坟的卫果苹发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愣怔了半天的卫果苹再也按捺不住了,冲着对面的庄稼地破口大骂道:“谷连文,你个缩头乌龟,你给老娘滚出来。你再不出来老娘把庄稼一把火点了烧死你……”

    那年冬天塞北又下了厚厚的一场雪,道班的养路工人清理积雪的时候,在摞摞石看见了一个男人,后面还跟了一只说不上颜色的狐狸。人和狐狸一前一后上了摞摞石,然后就消失了。

    开始谷家围子人都说,那个男人肯定是谷连文,他被摞摞石那只美丽的狐狸精勾引走了。渐渐的谷家围子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狐狸精再美丽,还能美丽过卫果苹?所以人们都觉得要么是养路工人看花眼了,要么就是他们胡编滥造的。

    三年时间里,卫果苹去过很多城市,只要那里的警察提供线索说发现了一个和她提供的照片上的男人长的错不多的流浪汉或者无名尸体,她都前往。

    谷家围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板领着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私奔了,谷家围子人猜测谷连文也是老板,也有不少钱,会不会也领着一个女大学生私奔了,可很快就否定了,因为谷家围子不少男人曾经睡不着觉的时候扪心自问过,如果是他们会不会丢下卫果苹那么有味道的女人,而跟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私奔,他们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但不会,而且坚决不会,除非脑子被门挤了。谷连文的脑袋虽然伤过,但不是被门挤伤的,所以他也不会。

    谷卫和卫谷四岁那年,卫果苹带着他们去了一趟额城,谷宽见到俩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叫出了声儿,“谷连文!”是啊,谷卫和卫谷长的太像他们的爹谷连文小时候了。

    回坡城的路上,谷卫问卫果苹,“妈妈,谷连文是谁?”

    卫果苹回答道:“是你爸爸。”

    卫谷又问:“我爸爸是谁?”卫果苹说:“你爸爸是谷连文。”

    谷卫说:“怎么卫谷的爸爸也是谷连文?”

    卫果苹笑道:“因为你俩是一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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