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帅美文-三过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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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永悌

    李永悌(1916-2007),四川宣汉人。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三部原副部长、顾问。1961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第一次过草地,雨夜唱起《国际歌》

    8月中旬传来了消息,很快就要过草地继续北上。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当然是高兴的。自从与一方面军会师后,就说要通过草地继续北上去创立新的根据地,但总是没有行动。这么多部队滞留在这么狭小的地区,没有粮食吃,没有衣服穿,人员和武器都得不到补充,谁个心里不在着急不在等待呢?现在终于等来了这个日子,便立即开始紧张的准备工作。

    所谓准备,主要就是每个人要带够吃的干粮,再有就是清理自己带的物品,把一时不用的东西全部扔掉,以便轻装通过草地。我自己没有什么要清理的,就去帮助台长蔡威,看到他把平时保存得很好的东西,从两个皮箱子里统统倒在了地上,有衣服、书籍,也有文件纸张。他一边清理,一边说着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我捡起一张纸,见是登记表,上面写着蔡威的名字,在年龄一栏里写着二十七岁。

    “台长,这也扔掉吗?”我问。

    蔡威同志抬头看看,又点点头:“把它烧了。”

    我一边帮他清理、一边想着草地到底会怎样艰难。这时的我,当然还不能想到,草地的艰难比我所能想象的厉害十倍、百倍、千倍!

    我们是八月二十一日离开毛尔盖,经马塘踏进草地的。

    辽阔的大草原,茫茫无边,像浩渺无际的绿色海洋,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各种无名野花,摇曳点缀其间,犹如朵朵五彩鲜艳的浪花,交绘编织成一幅巨大的图画,煞是好看。我们的红军战士行进其中,又为这画面增添了一笔跃动的颜色,威武而又壮观。放眼看去,地形开阔,蓝天绿草之间有连绵的山丘起伏隐现,弯弯曲曲的小河似盘绕的银带,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不要说湖北江西来的同志,就是我这个四川人,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色,感到十分新奇。

    然而,这只是一开始的表面现象。没过多久,草地便显示出了它的真正面目。花草丛中,积满千百年从高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和天上落下的雨水,一年一枯萎的野花野草腐烂在一起,把泥土泡得又松又软,如同海绵一般。一片片黑色的沼泽,一墩墩绿色的草甸,隐藏在花草丛里,人和牲口一不小心就被陷进去了,你越往上拔就陷得越深,最后把人畜全都引向死亡的深渊。没走两天,就有不少同志这样永远和我们分别了。

    我同刘忠生同志两人合用一匹牲口。这是一匹四川小马,个头不大,却很健壮有力。有时我们换着骑骑,有时我们两人都舍不得骑它,只把一些简单的行李和干粮放到它的背上驮着,我们跟着它步行在水草泥泞之中。

    八月的草地,正值雨季,天气也是孩儿脸,一会儿乌云卷来,眨眼间下起瓢泼大雨,我们全被淋成了落汤鸡;一会儿又是烈日当空,内蒸外烤,很快又把湿透的衣服烤干了,晒得人没处躲没处藏。

    天黑之后,就在一片有小树丛的地方宿营。

    大家利用小树枝将一块油布搭在小树丛上,在下面草地上铺开单子睡起来。虽然油布很小,草地潮湿,夜风寒冷,又饿着肚子,可是我实在太累了,躺下就睡着了。半夜时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雨水很快淹没了我们的“床”,逼得我们赶忙起身,卷起被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蹲在那小树丛跟前,头顶着一块油布,把干粮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这干粮袋已经够可怜的了,青稞面已快吃光,牛肉干也没有几块,要不是不知道啥时候能走出草地,也早就没有了。

    夜色漆黑,雨连绵不断地下着,雨水打在油布上,哗哗地响着。草地上到处是水,身上的衣服挡不住草地夜的寒冷。我蹲着,极力把身子缩成一团,牙齿咬得紧紧的。可无孔不入的寒风还是透过单薄的衣服直往身子里钻,冻得浑身发抖。

    雨还在下,风还在吹,黑夜是那么漫长。我咬紧牙关坚持着,不由得在心里唱起《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不是神仙也不是皇帝,

    更不是那些英雄豪杰,

    全靠自己救自己……

    我揉搓一会麻木的双腿,挺起腰,凝视着茫茫的草地,茫茫的雨夜,心想:这么冷,反正也不能睡,干脆走吧。我抖抖油布上的水,双手将它往头上一撑,大声唱着《国际歌》,迈开双腿,在看不清地面的情况下高一脚低一脚,向前走去。

    第二次过草地,蔡威台长把马让给我骑

    中央和一方面军的同志单独北上后,四方面军部队和我们电台还停留在巴西。人们心情沉重,相见也很少说话,更没有笑声。随后又听说,中央来电要我们北上,张国焘来电要我们南下。到底是北上?还是南下?我们焦急地等待着。随后命令传来,要我们做好准备南下,再一次过草地,与左路军会合。

    还要过草地?对于刚刚从草地走出来、深知草地艰险的我们,心里都很吃惊。这倒不是我们有什么明确的认识,而只是想到过草地实在太困难,走过一次的人,谁也不愿再走第二次。可是,对于革命军人来说,必须服从命令。于是大家还是积极地做着准备。因为已经有了切身的体会,这次就重视多了,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尽管很重视,还是什么都没有,连我们那块遮雨的小布也早已坏了,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现在用什么再过草地呢?我很着急,除值班外,想的就是这个问题,注意的也是这件事情。

    人们都在紧张地准备。有的找粮食,有的弄来牛、羊杀了,以备路上食用。一天下午,我看到有人杀了两只不大的羊,把肉拿走,将皮扔掉不要了。我拿起那两张还带着血和泥水的羊皮,左看右看,想着怎样派上用场。

    手拿着羊皮,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草地上寒冷的夜晚,许多人挨冻的情景,以及那些抵挡不住寒冷侵袭而倒下去的同志们,心想:用这张羊皮做个背心不是很好吗?当然把羊皮熟出来最好,可当时不但没有这样的条件,而且连针线都没有。我考虑半天,才想出了一个主意:把两张羊皮的头尾部份去掉,分别贴在身前身后,两只前腿从两肩上系起来,两只后腿在腰的两边系起来不也就成了背心吗。一个羊皮背心就这样做成了,既简单又省事,又能够遮雨挡寒,穿在身上也很好。

    九月下旬,我们从班佑回返,第二次进入草地。我看到了第一次过草地时留下的遍地脚印,一堆堆的篝火灰烬,那些长眠在沿途的战友的尸体随地可见。一堆堆、一排排,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的穿着一点衣服,有的完全光着身子,有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不知有多少同志就这样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啊!我们活着的人,既不能哭泣,也不能久久徘徊在他们身旁,而是要勇敢地前进,把他们没有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

    在趟一条齐大腿深刺骨的河水时,我的右脚趾头被划破了,顿时流出血来,染红一片泥水。我没在乎,撕一条破布包扎了一下,就迅速追赶部队。

    我们的队伍一直朝南走。没想到我划破的右脚趾感染肿胀化脓了,走路越来越艰难。爬打鼓山时,我开始咬着牙还能走,后来就走不了,每走一步,疼得像针扎一样钻心,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和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咬紧牙,忍着痛,慢慢地往前爬着,很快就看不见前面的同志了。总指挥部的警卫营已经过去,走在最后面的收容队也快过去了。空旷的荒山坡上寂静无声,我心想:这下子可能完了,在这样的地方掉了队,不被反动藏民杀死也得饿死。想着,爬着,心里难过极了,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滚。这是我参加红军以来第一次流泪。

    此时此刻,我确实想得很多,想到蔡威台长和同志们,他们可能正焦急地寻找我;想到了父母亲、哥哥和姐姐,他们可能正在盼望着我回家;看来这些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想到这些,我心中反而坦然了。一边忍着痛,一边慢慢地艰难而努力地向山上爬。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呼叫我的声音:“李永悌!小李!”

    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我真不敢相信这声音确确实实是在喊我,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声回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喊声来到跟前,是蔡威台长的马夫,牵着那匹我非常熟悉的黄马。我一时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啊!你让我好找!”马夫说。“台长怕你掉队,让我牵着牲口在这里接你。”

    我眼里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从腮上滚落在胸前,滚落在荒坡地上。

    “快骑上走吧!”马夫说着把我扶上马背,牵着马向前走去。我的泪水还是禁不住往下流,心里在说:台长啊!如果不是你及时派人来找我,说不定我真的就完了!

    我骑着蔡威台长的马,经马塘、梭磨一直走到卓克基。

    第三次过草地,自织一副毛线绑腿

    我们到炉霍不久,就传来消息,说红二方面军即将前来与我们会合,要求我们开展迎接二方面军的准备工作。

    接着,供给部就发下羊毛,要求每人都拧毛线打一件毛衣,或一双毛袜或一双毛手套,作为欢迎和慰问二方面军同志的礼物。于是,我们除了值班以外的时间,就是拧毛线,织毛衣和毛袜。那些日子,到处都能见到同志们在干这种活,好紧张啊!与此同时,每个同志根据上级的指示,也在积极做第三次过草地的准备。

    我想到前两次过草地时,许多战士没有绑腿,在污水泥泞中行进,在冰凉的河水中趟来趟去,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后小腿肚上裂开很多很大很长的口子,钻心地疼,不能走路,坐在小河边双手抱着腿号啕大哭。我的绑腿在前两次过草地时烂了,所以再过草地必须准备一副绑腿。我自己拧好毛线自己织。

    关于如何织,我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想到用仿效老家织布的方法,就先找来一块四五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先将拧好的毛线一根挨一根地在板上前后绕了几十圈作为经钱,然后用两根一尺多长的小棍分别隔一根挑起一根,用毛线掉着拴在小棍上,可以提起,也可以放下。我将经线一次次提起来,提一次穿一次纬线,再用一块小木板打实一次……这样虽然很费事,但我还是细致耐心地去做。经过一段时间,当别的同志捻出的毛线织出了毛衣、毛袜时,我捻的毛线则织出了一副长长的羊毛线绑腿,一直跟着我到了延安。

    大概也是接受了上两次过草地的经验教训,这次在做过草地的准备时,上级要求每个干部战士都要学会打敌骑兵的方法。我们单位也组织了学习,教员是二科科长罗舜初。当我拿起枪,卧在地上瞄准目标、抠动扳机时,心里感到怪有意思的。两年多以前,我离家出来当红军时,就说要扛枪。可在这两年时间里,我先当宣传队员,后到无线电训练班学习,接着就是投入工作,直到现在,才算真正拿起了枪。尽管是暂时的,可我还是十分认真,卧下起来,起来又卧下。其他同志也是这样,趴在地上,持枪瞄准,抠动扳机,不停地响起叭叭的声音。

    休息的时候,就学唱新编的打骑兵歌。那歌声既鼓舞信心,又讲述了如何打敌人骑兵的要领,人们也学得很快。因此,在那些日子里,到处可听到这样的歌声:

    敌人的骑兵不须怕,

    沉着冷静去打他,

    目标又大又好打,

    排子枪快放易射杀,

    我们打垮它,

    我们消灭它……

    七月初,开始第三次过草地。我们二局跟随总司令部离开甘孜东进,经东谷进入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这次物质、精神都准备得很充分。天气晴朗,雨季尚未到来,一路上风吹草低,可见黄羊向远方奔跑,群群天鹅、大雁站在不远处的野草丛中,不跑也不飞,将脖子仰得高高的,两眼警惕地注视着我们。

    八月二日,我们又来到了班佑。班佑是在草地边上的一个藏族小村寨。当地藏民用树枝捆扎的屋架,牛粪糊的墙,用来圈牛羊用的,我们称它为牛屎房子,地上也不知有多厚的牛屎,我们电台就架在这样一座牛屎房子里。就是这样的地方,还是对我们电台的特殊照顾,部队和一些机关连这样的房子也没有。当时我正在值班,刚住下来,朱总司令不顾一天的疲劳,还特意来看望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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