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庭勋(1932—),江苏淮安人。曾任新华社随军记者,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副秘书长、原总政治部副秘书长、群工部长、解放军报社社长。著有《生命线之歌》《李德生在动乱岁月》等。少将军衔。
解放干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大批干部被“打倒”,这里面,有林彪、江青一伙排除异己,“打倒一切”的一面。但是,毛泽东对于干部的态度,也是造成“打倒一切”的重要原因。正如邓小平所分析的那样:“虽然谁不听他的话,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还是有考虑的。至于后来愈整愈厉害,不能说他没有责任,不过也不能由他一个人负责。有些是林彪、‘四人帮’已经造成既成事实,有些是背着他干的。不管怎样,一大批干部被打倒不能不说是毛泽东同志晚年的一个最大的悲剧。”“毛主席后期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就是说,有家长制这些封建主义性质的东西。”正是由于“民主集中制被破坏了,集体领导被破坏”,“中央的领导已由个人独断取代了集体领导”,以致领导人的缺点和错误,当他本人没有认识之前,很难得到纠正。这是深刻的历史教训。
解放干部,在当时必须得到毛泽东的认可。“九一三”后,批判林彪的罪行,揭发了林彪大量迫害老干部的事实。毛泽东的认识有了变化。他在1971年10月4日接见军委办公会议成员时说,林彪、陈伯达搞阴谋活动,是蓄谋已久的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夺权。“文化大革命,整几位老帅,是林彪搞的。”11月14日,毛泽东接见成都地区来京负责人时第二次讲到“二月逆流”的问题。他指着叶剑英对成都地区的几位领导人说,你们再不要讲他“二月逆流”了。“二月逆流”是什么性质?是他们对付林彪、陈伯达、王(力)关(锋)戚(本禹)。老帅们就有气嘛,发点牢骚。他们是在党的会议上,公开的,大闹怀仁堂嘛!缺点是有的,吵一下也是可以的。同我来讲就好了。那时候我们也搞不清楚。王、关、戚还没有暴露出来,有些问题要好多年才搞清楚。在后来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李德生还常听到毛泽东讲,林彪是要打倒老干部的。并且说到贺龙等老同志被打倒,他听了林彪一面之词。对待犯错误的同志,以教育为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显然,这是对“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否定。
许多老干部直接写信给毛泽东,其中许多军队干部的信,毛泽东转给了李德生,有的还批上“处理可能有错”“请李德生同志酌处”。周恩来、叶剑英、朱德也把一些老同志的信件转给李德生。这都使李德生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李德生认为,毛泽东的多次讲话,尤其对陈毅元帅的评价,为解放干部带来了有利条件。
1972年1月6日,陈毅元帅逝世。10日,举行追悼会。军委办公会议研究决定,追悼会以军委的名义,由李德生主持,叶剑英致悼词,请周恩来出席。追悼会即将开始,中央办公厅传来消息,毛泽东要亲自参加追悼会。周恩来已经到场,他决定立即通知,请宋庆龄副主席、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出席,并且尽可能地通知老同志出席。此时正是数九严寒季节,八宝山公墓休息室温度不高,周恩来要求尽快加高室温;同时他考虑到毛泽东的腿疾,特意让人找一个高一点的沙发。叶剑英得知毛泽东来参加追悼会,立即将悼词稿拱手送到周恩来手中,请周恩来宣读,以提高规格。
毛泽东只穿了一件棉大衣来到八宝山。到了休息室,他看到神情悲戚的陈毅夫人张茜,也凄然泪下。他说:“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个好同志。”“他是个好人。”“陈毅同志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是做出贡献,立了大功劳的,这已经作了结论了。”他转而向在座的周恩来、叶剑英说:“要是林彪阴谋搞成了,是要把我们这些老人都搞掉的。”还说:“邓小平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周恩来示意张茜,将毛泽东的话,转达给邓小平。毛泽东的讲话在老同志中间传播,使他们倍受鼓舞。
李德生主持了追悼会。他听到毛泽东的谈话,目睹毛泽东向覆盖着鲜红党旗的陈毅的骨灰盒深深地三鞠躬。他体会到,毛泽东不仅在理论上否定了林彪的干部路线,而且对具体人的评价,也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流行说法。这就昭示人们,广大老干部包括对“文化大革命”有严重抵触情绪的干部是好的,应当适时给予解放和平反。在毛泽东提到的人里面,邓小平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所谓“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陈毅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所谓“右的代表”。重新评价他们,就为解放干部树立了榜样!这就为落实党的干部政策,解放干部,提供了极好时机和依据。
李德生按照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有关解放干部的谈话精神,以及批转给他的对受林彪迫害的高级干部来信或口头指示,抓紧落实干部政策的工作,他认为这是纠正林彪错误路线的最实际的工作。
这里讲两个事例:一个是解放苏振华,一个是“提审”吴克华。从中可以一定程度上看到解放干部工作的困难和曲折。
苏振华上将,1928年参加湖南平江农民暴动,红军时期,在彭德怀领导的第一方面军第三军团担任连政治委员、团总支书记,著名的模范红十二团政治委员。抗日战争时期任旅政治委员、鲁西军区政治委员、冀鲁豫军区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纵队,即有名的杨(杨得志,后为杨勇)苏(振华)纵队政治委员和五兵团政治委员。李德生在晋冀鲁豫野战军三纵、六纵任团长、旅长时,常和第一纵队并肩作战。野战军召开旅以上干部会议,李德生多次见到过苏振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苏振华先后任贵州省军区政治委员、贵州省委书记、海军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海军政治委员。1959年担任我国核潜艇研制领导小组的第一任组长。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林彪的指使下,1967年1月,当时担任海军副司令员的李作鹏,给苏振华扣上“三反分子”“彭德怀分子”的罪名把他“打倒”,自己当上了副总参谋长兼海军政治委员。
1972年1月,李德生接到叶剑英转来的苏振华的申诉信。信是从湖南冷水滩一个军队农场寄出的,经过海军司令员萧劲光转给叶剑英。几乎同时,李德生也收到苏振华妻子陆迪伦的申诉信,讲到在农场,多次受到看管人员的无理对待,甚至被用脚踢倒。
“文化大革命”期间,负责专案的,中央有三个专案办公室。管理军队“专案对象”的是第二办公室,归黄永胜直接领导,李德生无权过问。“九一三”后,由总参谋部代管。李德生通过张才千副总参谋长从“二办”借来“专案材料”,才知道所谓“彭德怀分子”,就是因为苏振华在红军时期是三军团的,是军团长彭德怀的部下。所谓“三反分子”,是将他一些讲话断章取义,加以摘编,无限上纲。李德生写信给周恩来并报毛泽东,说明情况,认为这个案子应当翻过来,建议先接回苏振华回北京治病,以后适当分配工作。
1972年3月5日,毛泽东批示:“此人似可解放了。如果海军不能用他,似可改回陆军(或在地方)让他做一些工作。可否,请中央酌定。”看到这一批示,周恩来、叶剑英、李德生都很高兴。苏振华有“三反分子”“彭德怀分子”两顶帽子,这样的同志可以解放,就为解放部队高级干部树立了“标杆”。
海军接到李德生的通知,接苏振华回到北京,住进医院,检查身体。李德生请干部部派人到医院看望苏振华。
苏振华出院后,李德生专门把他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李德生的办公室在总政治部机关大楼的七楼上,在这里有一间和秘书在一起的办公室,一间会客室,一间会议室。所有党中央、国务院、总政治部、北京军区、安徽省的文件,都送到这里办理。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批办的专送件也由中央办公厅秘书处直接送过来。除了参加中央政治局、军委办公会议、北京军区的活动以外,李德生都在这里办公,阅读、处理文件,找人谈话,召开总政治部的会议和各类座谈会。
一天晚上,李德生在总政治部办公楼会见苏振华。李德生热情同他握手,问候这位老领导、老政治委员。苏振华却觉得这位昔日的军长,如今成了中央负责同志、总政治部主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知道,“文化大革命”上来的人,几乎都是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傲气得很哪。他特意带着他的夫人,来做记录。
三人坐下以后,李德生首先询问:“苏政委,身体检查结果怎样啊?”苏振华答道:“还好,还好,下去有5年了,身体居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李德生高兴地说:“没有病就好,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苏振华年长李德生4岁,是位老政治工作者,看到李德生的态度诚恳,讲话也没有摆“文化大革命”的臭架子,心情这才舒展开来。
李德生说:“你给毛主席的信,主席有批示,我们都为你将要重新出来工作高兴。中央让我征求一下你对以后工作的意见。”
苏振华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工作了,很多情况不了解,马上工作也许会有不少困难。如果让我自己考虑,我认为还是回海军工作,要熟悉一点。”
李德生说:“我会向中央如实地反映你的意见,有了批示,就及时通知你,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给我或我的办公室打电话。”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后,李德生请苏振华一起吃夜餐。苏振华说:“我在农场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已经多年没有这个习惯了。”李德生不再勉强。只是说:“以后工作了,又会拣起这个习惯的。”
说起李德生的夜餐,如果在中央政治局开会,那就在人民大会堂吃夜餐;如果在总政治部工作到深夜,则由机关食堂王师傅做夜餐,标准一样是五角钱。可是在机关吃夜餐,只是一人份,五角钱的标准不能超过,王师傅只能熬一点稀粥,一次蒸几个馒头,分几顿吃,或者从大食堂买一个馒头,烤几片馒头干,炒一盘素菜,加一碟酱菜。有时煎一条小鱼,就很难得了。其他工作人员一年四季都在大食堂吃夜餐,同所有值夜班的干部战士一样,每餐标准是一角四分钱,只能做一碗挂面或者把晚餐的剩饭用菜汤烩一下。
李德生同苏振华谈话以后,按照毛泽东的交代,首先请海军提出安排苏振华工作的意见。此时,海军重大问题都要先征求张春桥的同意。不料海军的报告送到他那里后,竟然被他压了一个月,才告诉海军,由海军党委给军委写报告,建议苏振华到基层蹲点。
叶剑英接到海军党委向军委的报告,感到明显不符合毛泽东的意图,知道是张春桥作梗,在手里放了9天。4月11日,他转给李德生:“德生同志:这一件,我难办。请考虑并与春桥同志商量一下,呈总理批示。此件我犹豫了几天,还是请你考虑。”
李德生知道老帅很不愿意亲自出面与张春桥交锋。因为按照组织手续,是应当由总政治部请示军委办公会议后,直接报告中央的。既然中央政治局有分工,事先还是要和分工的政治局成员打个招呼。而在这个问题上,同张春桥是很难取得一致意见的。李德生认为,这件事情由老帅出马,确实没有必要,还是自己找张春桥,可以争上一争。在一次中央政治局开会的时候,李德生找张春桥,以商量的口气说:“春桥同志,按照主席的意思,苏振华同志还是要用哩,要在海军安排他的工作。最近海军给军委写了一个报告,建议他到基层蹲点,他已经在农场蹲了四五年了,我看再去蹲点不一定妥当吧。”李德生向来对坚持正确的主张是毫无顾忌的。他直截了当地讲了自己的意见后,张春桥却阴阳怪气。开始,他佯作看会议文件,不接李德生的话。李德生在办事的时候,从不计较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决不因为这些小事耽误正事。他又接着说:“请你和海军说说,让他们再研究一下吧。”
张春桥这才回答说:“苏振华同志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了,不了解‘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下到基层蹲点,补补‘文化大革命’的课,对于以后工作有好处。”张春桥的答复,果然证实叶剑英的判断。
李德生很清楚,中央政治局成员对于驻京军事大单位分工负责,是指导性质的,重大问题还是应当由中央政治局集体决定。一位军种主要领导干部的任职,是一件大事,我们已经征求了分工负责的张春桥的意见,还是应当按照正规手续,由总政治部写报告给党中央。
总政治部的报告提出,建议按照毛主席的批示和对苏振华问题的初步审查,分配苏振华在海军工作。政治局开会讨论时,江青、张春桥坚持要低一级分配,说是要“考验他对群众的态度”。经过中央政治局多数同志力争,才任命苏振华为海军第一副司令员。又过了一段时间,经毛泽东直接过问,于1973年3月,才任命苏振华为海军第一政治委员。
吴克华的“提审”是怎么回事呢?
吴克华中将是炮兵司令员,他与政治委员都曾经在四野担任过军和兵团的领导职务。但是在林彪突出政治时,二人的积极性不那么一样,对林彪的态度也不那么一样,这种“差异”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文化大革命”中,驻京军事机关开展“四大”,在林彪的授意下,吴克华被戴上了“一贯反对林副主席”“陷害三军革命领导干部”的帽子,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经过多次批斗,他被“群众专政”,秘密地关押起来了。
“九一三”后,吴克华听到一点风声,偷偷地写信给朱德、叶剑英,他们两位都把信转给李德生。叶剑英在1972年5月29日批道:“吴克华的案件似乎可以结束了。(据)说是林彪、某某某搞的鬼。请考虑批示。”
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周恩来也曾经多次询问:“吴克华哪里去了?”李德生要总政治部派人到炮兵去查找。事情有点奇怪,炮兵机关的许多人,竟然不知道他们的老司令员哪里去了。总政治部的同志通过炮兵机关干部,从侧面了解到,吴克华司令员被造反派秘密关在某处的密室里。这种现象在“文化大革命”中并非个别事例,造反派随意抓人,“无法无天”的现象很多。
总政治部的同志汇报后,为了防止吴克华被转移别处,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李德生派人到炮兵去,以“提审”为由,叫他们立即交出吴克华。这一手真灵,那些搞“专案”的人,听说李德生主任要“提审”吴克华,当即带着总政治部的人找到吴克华。
当时李德生正在京西宾馆参加中央批林整风汇报会,会议结束后,1972年6月27日,总政治部的同志带着吴克华到了京西宾馆,随同吴克华来的“专案组”人员居然还要求打个收条。李德生的工作人员说:“李主任找他,还要什么收条,你快走吧!”
总政治部的同志为寻找吴克华,忙了一天,此时已是夜晚。吴克华被专案组人员“押”到京西宾馆,以为真是“提审”。
李德生说:“吴司令,已经半夜了,先吃夜餐吧。”服务员端来夜餐,李德生转达了周恩来的指示,吴克华这才明白过来,二人相视而笑,夜餐吃得特香。
第二天,李德生写报告给军委办公会议,介绍吴克华说的炮兵关押他的理由有三条,一是说他一贯反对林副主席;二是说他陷害“三军革命领导干部”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三是说他打击政治委员。这些都是不成立的。建议解除吴克华同志的监护,恢复自由,对他的问题重新审查。叶剑英同意了这一报告。
两个例子,说明一个问题,当时解放干部,在中央政治局,有江青、张春桥捣乱;在基层,有受极“左”思潮严重影响的某些干部的干扰,增加了工作的难度。
类似这样解放干部的例子还有很多。
比如,原高等军事学院政治委员李志民上将,“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经过总政治部调查,所有罪名都不存在,李德生正准备给党中央写报告,建议解放和使用。不料中央办公厅信访部门转来一封写给毛泽东的匿名信,指控李志民有重大历史问题。按照规定,凡是给毛泽东的信件,处理结果是要报告毛泽东的。此时已是1972年三四月,李德生叫总政治部立即去人到李志民的家乡再作调查,终于弄清所谓历史问题纯属子虚乌有,并取得证明材料回来。当时群众中有个顺口溜:“花上八分钱(指的是一封平信要贴八分钱的邮票),够你查半年”,讲的就是乱告状的。调查的同志回来,已经到了4月底,李德生立即给党中央写了报告,第二天,终于安排李志民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活动,上了新华社“五一”新闻稿的见报名单之中。当时,“五一”“八一”“十一”这几个重大节日活动,名单见报不见报,往往被看成是一个人政治命运如何的晴雨表。
又如,1972年6月17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谈到空军问题,问李德生,空军副司令员刘震、成钧,是怎么被林彪、吴法宪迫害的?李德生汇报了他们的情况后,毛泽东说,你派人去访问他们,了解林彪对空军破坏的历史情况。
李德生派人到刘震上将家访问。刘震在空军建设中曾有重大贡献,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指挥空战,运用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多次取得胜利。这时,他刚刚被安排回到北京治病,听到毛泽东的意见,非常激动,详细揭发了林彪、吴法宪对空军建设的破坏,也谈到他被立案停职审查,下放农场劳动5年的经过。李德生将谈话要点报告周恩来、叶剑英说:“主席6月17日曾谈到着人访问刘震、成钧的问题。即由总政去人往访。刘是1967年9月由空军立案,停职审查,去农场劳动的。今年6月回京治病。7月,空军对刘案复查,初步发现有虚假,有逼供信。现正继续核查。”刘在谈话中“要求恢复军籍”,拟答复他“同意其穿军装,戴领章、帽徽。”叶剑英阅后呈送周恩来。8月20日,周恩来批:“拟同意,呈主席批示。”21日,毛泽东圈阅后批上“退李德生照办”,在“退”字下面还特意画了一个圈。在当时,被允许重新穿上军装,戴领章、帽徽,同样是恢复政治名誉的标志。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将批件退到李德生手中,刚好中央政治局要开会,李德生立即将批件带到会场,请周恩来、叶剑英、汪东兴一阅。
再如,1972年7月,毛泽东问李德生,你这位北京军区司令员,知道杨勇、廖汉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毛泽东接着说,我看廖汉生和杨勇一样,是无罪的,都是没有经过中央讨论,而被林彪指使个别人整下去的。毛泽东要求先把他们接回北京。李德生打听到他们被“监护”的地点,派人接回,安排在京西宾馆休息,并且建议安排他们参加“八一”建军节的活动。
随着老干部的解放,1972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的活动,新华社的新闻稿都发了大名单,越来越多的老干部名单见诸报端,引起了全党、全国、全军的注意。
解放干部,一个一个解决,实在太慢。怎样才能加快进度呢?
1973年3月9日,周恩来抱病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周恩来传达了毛泽东的意见,议定了几项事情。其中关于落实干部政策和干部处理问题,指定由纪登奎、李德生、汪东兴等将党、政、军受“审查”的干部,提出先易后难的解决方案,提交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后报毛泽东。这样,“先易后难”就成为当时解放干部的一个重要方法。
周恩来说,解放干部要从上到下、先易后难。他解释说,落实干部政策,上头的解放了,政策就明确了,标杆也有了,下边就会跟着落实了。难度大的,先从容易的入手。容易的解决了,难的也就会变得容易了。他还建议,落实干部政策的分工,地方省委常委以上干部的落实政策,由中央组织部负责;国务院各部副部长以上干部的落实政策,由国务院业务组政工组负责;军队正军级以上干部的落实政策,由总政治部负责。所有解放干部的审查报告,都必须送中央政治局最后讨论决定。各部门要把待解放干部的情况,包括姓名、历任职务、“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情况、甄别情况、复查结论、分配工作的意见等,造成表册,使人看了一目了然,便于讨论。表册先送给政治局成员,大家有个准备。这次政治局会议,还请来上述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列席。
李德生感到这样做很好。一个一个解决,是“手工业”的办法,太慢了;成批解决,是“工业化”的办法,这就可以大大加快解放干部的进度。他立即将会议精神,向总政治部党委作了传达,并且在叶剑英的直接领导下,由总政治部领导抓好这一工作。
总政治部落实政策办公室,负责具体工作。这个办公室是“九一三”后成立的。在当时情况下,他们的工作屡屡遇到困难,听到这个决定,都很高兴,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立即将已经掌握的全军被“打倒”的正军职以上干部的情况,按由易到难的原则,将每个人的经历,被“打倒”的情况,甄别情况,总政治部的复查结论,有的还附上必要的证明材料,列出详细表册。然而,在极“左”思潮还没有彻底批判的当时,重新复查并推翻这些被“打倒”的军队高级干部的定性结论,恢复他们原来的领导工作,仍然遇到重重困难。首先,总政治部要审查鉴别原先的结论,做过细的调查研究和分析,弄清哪些是无中生有的,哪些是无限上纲的。在写出复查结论前,要与原单位商讨,统一认识,为此往往经过几次反复,才能取得大体一致的意见。总政治部落实政策办公室夜以继日地工作,终于完成任务,表册经总政治部党委研究,军委办公会议审议后,报送到中央办公厅。
这个时候,中央已经为召开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做准备,解放干部,实际上是召开十大的组织准备的一个重要方面。
中央办公厅将党、政、军各部门报送的表册,分头送给政治局成员。周恩来在组织政治局会议讨论时,特意通知政治局委员朱德、董必武两位老人参加。这样,一是保证到会的政治局成员达到法定人数;二是这两位老革命家熟悉老干部的历史,一贯公道正派,在防止江青等人的干扰中,将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平常并不参加政治局的日常活动,为了照顾他们的身体健康,每次讨论到午夜时,周恩来就请他们回去休息。
政治局讨论解放干部的三本名册,其中军队的一大本共有175名。他们都是曾经授予少将以上军衔的军队高级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戴上各种政治帽子,有的被关押,有的被下放劳动。总政治部总的意见是,建议解放,恢复原待遇,重新分配工作。
按照原来的设想,这个做法把所有被“打倒”的干部全部列出来,而且同类型的干部放在一起,可以加快审查进度。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周恩来请大家先把材料看一看再讨论。可是江青、张春桥不断发难,时而说“这个材料不真实”,时而说“材料里没有了罪行部分”,时而说“定性定低了”或“定错了”,时而说“这样的结论,否定了造反派的功劳”,甚至说“你们(指总政治部——作者注)包庇了坏人”,企图挑起争论。
每遇到这种情况,周恩来都会及时出来说话。他概括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反问道:“这个事能扣这样的帽子吗?”有的被解放干部确有缺点、失误,江青、张春桥就会无限上纲,周恩来依然耐心地解释:“这不算个什么错误嘛,这是工作中的问题,谁都会有这样的问题。”这样,每次讨论几乎都得三四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几乎又是一个一个审议,一次仍然只能讨论通过几个人。
我们这里举几个例子。
一个是颜金生少将,是作为“易”的对象,放在前面讨论的。
颜金生,1930年12岁时参加革命,14岁参加红军。红军时期,曾任红二方面军青年部副部长;抗日战争时期,任一二〇师七一六团政治委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师政治委员。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北军区炮兵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一军政治委员、武汉军区政治部主任。1965年春,国家文化部被批评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而被“改组”,他和南京军区政治委员萧望东和两位省委书记一起调到文化部,萧望东任副部长兼党组书记(部长由陆定一兼任),颜金生担任副部长兼政治部主任。“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负责文化部集训班的工作,保护了一批文化界的名人。1966年10月,江青召开首都文艺界大会,公开指责萧望东领导的文化部是“旧文化部”。1967年1月,造反派夺了文化部领导的权,所有司局长都靠边站,副部长被集中看管。在一次大会上,江青点名说:“颜金生也不是好东西。”江青一句话,颜金生倒了霉,马上被关押起来。此时,萧望东先是同国务院几十位部长被周恩来接到中南海“避难”,后来被送到卫戍区“监护”,造反派抓不着他。颜金生就没有这个“待遇”了,他被造反派关进“牛棚”,经常被拉出去批斗。为了保护文化部的老同志,每次批斗,他都把文化部党组决定的,或周恩来等领导同志批准的事,自己承担下来,这样更引来狂批猛斗。关押期间,他不仅挨批斗,每天还要打扫厕所,冬天就去烧锅炉。整整关了两年,才获准晚上可以回家休息。颜金生历史清楚,“文化大革命”开始就靠边站了,谈不上有什么错误。而且在职务安排上,总政治部建议任命他为陕西省军区政治委员,这已经是低一职分配了。这样可以减少争议吧,所以放在第一个讨论。
然而情况并不如人愿。总政治部副主任田维新在汇报到颜金生“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时,介绍说:“颜金生同志是从军队转业到文化部的,时间不长,刚刚熟悉情况,“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没有什么原则错误。”
江青马上接话说:“颜金生有错误!他在文化部推行了资产阶级文艺路线!”
田维新解释说:“颜金生是工农干部,参加红军时只读过三年书。”
朱德戴上花镜,念着表册上颜金生的简历说:“颜金生,1918年生,1932年参加红军,才14岁嘛。他能读多少书,他就不识几个大字嘛,不好说他推行资产阶级文艺路线。”
但江青仍不放过,转而指责说:“让颜金生到陕西军区工作,是给二方面军垒山头。他不应当分配到西北,应当分配到东南去。”
会上谁也不与她争论“山头”问题,那样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争论之中而转移了主题。田维新解释,陕西军区司令员黄经耀,原来是黑龙江军区副司令员,是一方面军的。李德生也就事论事说,现在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二方面军的同志在陕西的已经不多了。
江青依然纠缠不放,说:“颜金生犯那么大的错误,当正职不合适。”
颜金生由大军区主任改任省军区政治委员,已经低一职了,怎么还是不行呢?田维新再次说明:“陕西省军区现在已经有一位政治委员,颜金生去当政治委员,主要是管军工企业,现在战备任务重,陕西军工企业多,需要加强领导。”总政治部的报告,事先报告过叶剑英,是经过军委办公会议审议过的。叶剑英接过来说:“现在忙于备战,炮弹、子弹储备不足,很需要抓一抓。”
周恩来最后说:“我看颜金生同志调出文化部,到陕西军区当政治委员,分管军工生产,是合适的。”这样,一个小时已经过去。
有几位老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结论上纲很高。不过说穿了,就是把他们和已经被错误打倒的彭德怀、贺龙元帅连在一起。
副总参谋长李达上将就是一位。李达,1931年参加宁都起义。红军时期,任红二方面军参谋长;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九师参谋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中原军区、第二野战军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南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中国人民志愿军参谋长、中国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部副部长、国防部副部长。他有着丰富的参谋实践和理论,是我军难得的高级参谋人才。
林彪嫉恨这位有很高军事水平的老将军。在李达的审查报告中,他的“罪名”是,参与指挥“二月兵变”。“证据”是他亲自调动部队,把大炮架到了什刹海。这个罪名太大了,而且同贺龙元帅的罪名“二月兵变”联系在一起。李德生早已料到这个问题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专门派人详细调查所谓“二月兵变”和李达“调动部队,架炮什刹海”的真实情况。调查的结果是:1966年2月,中央军委为了加强地方武装,决定在北京卫戍区组建一个团。卫戍区曾经向有关单位借一所营房,以便集中训练。“文化大革命”开始,有人把这件事说成是调动部队搞“兵变”,并且写了揭发材料。这就是林彪诬陷贺龙的“证据”。所谓“调动部队”,是中央军委的决定,根本不是李达的个人行为。至于“把大炮摆在什刹海”,李德生派人去看了,在什刹海沿岸,确实有一尊大炮,建国初期,就已经摆在那里了,那只是一尊不能使用的古代大炮。田维新汇报调查经过后,周恩来表示:“事实清楚了,应当以事实为准。”李达的问题才获得通过。
还有几位,也是和彭德怀、贺龙元帅连在一起的,江青纠缠了好久。北京军区司令员杨勇,“文化大革命”中较早被“打倒”,“错误”一栏中的问题,经过复查,证实是几个参谋、科长的一般问题,算在杨勇头上了。江青、张春桥不好挑刺,硬说他和彭德怀有关系,是彭德怀的人。其他政治局同志都明确表示不赞成这个意见,杨勇的解放这才得到通过。
原昆明军区司令员秦基伟中将、政治委员李成芳中将,是红四方面军的团长、团政治委员,抗日战争时期都在晋冀鲁豫军区担任过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是刘邓大军的纵队司令员、政治委员、军长。新中国成立后,贺龙元帅担任西南军区司令员,与这两位军长是上下级关系。“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被诬陷为“贺龙分子”关押起来,总政治部连个关押地点都不知道。几经周折,才弄清他们被关押在湖南境内广州军区一个军队农场。李德生按照周恩来的指示,先后将秦基伟、李成芳和昆明军区副司令员胡荣贵少将、副政治委员张子明少将,南京军区原参谋长王蕴瑞少将等接回北京,休息治疗,等待安排工作,并将情况向周恩来做了汇报。当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江青提出他们同贺龙的关系时,周恩来有理有据地指出,总不能把工作关系、上下级关系都说成是不正当关系吧!
175名军队高级领导干部,本来应当成批解决的问题,依然是一个一个讨论,几乎对每一个人,江青、张春桥都要抓住一点小事,挑挑“毛病”。这样拖延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讨论完毕,终于全部获得通过。当然,由于“文化大革命”在总体上没有被否定,江青一伙还在干扰,这些领导同志的解放,许多人都留下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的尾巴,分配的职务大都低了一级。但是,正是由于这些领导同志得到解放和重新工作,在后来同“四人帮”的斗争中,他们起到了中流砥柱的重大作用。
叶剑英元帅身临其事,深尝个中滋味。在江青等人胡搅蛮缠的时候,他端坐在那里,极其愤慨地写下了一首五言诗,形容当时的艰难和周恩来的良苦用心:“一匹复一匹,过桥真费力,多谢牵骡人,驱骡赴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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