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像被放置到一只小船上,平静地航行在一条弯弯的小河里。两岸是绿树,是红花,是一眼看不到边儿的好庄稼。那河面越来越宽,风浪也越来越大,颠簸得她有点发晕,再无心欣赏两岸的景色了。突然,前面遇到一道瀑布,那小船一下栽到深潭里,吓得她“哎呀”一声。但她并没有被淹没,那小船托载着她从深潭里浮了出来,飞速地驶向大海。那大海波涛滚滚,她时而被推向浪尖,时而被卷进浪谷,她整个心都悬了起来。她在心里求他,快上岸吧,我怕,我怕!可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呼叫,继续把那小船推向大海深处。一股大浪向她袭来,她一下沉没在大海里了……当她醒来时,好像置身在一片松软的沙滩上。那沙滩好温暖,她平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着那清风,那涛声,还有那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鸟儿的歌唱声。
这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激动和喜悦,她深深感谢他,让她经历一次人生惊险的航行。两颗原本陌生的心也似乎靠近了好多。所以,当她醒来之后,她对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便多一分感激,多一分敬慕。她将跟这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可她对这个男人还很模糊,还很生疏。在相亲时,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在举行婚礼时她也没敢抬头。她含着羞涩,也含着满足,走进了洞房,直到夜深了,闹新房的人陆续走了,她像一只训服听话的小猫,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一切全听从他的摆布。
窗棂上出现鱼肚白,这标志着天快明了,他还呼噜呼噜地扯着鼾声,那胸脯一起一伏。她要趁这机会把他仔细看一看。女人在男人眼里是一朵花,男人在女人眼里则是一棵参天大树。今后她将偎依在这棵大树旁,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一生也许平平淡淡,也许灿烂辉煌。无论灿烂也好,平淡也好,两个人一旦结合在一起,就难以分开了。
她两眼发涩,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几次想睁开眼,但两眼仍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没能成功。她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但在这朦胧中脑子又似乎很清醒。她觉得这一夜太难忘了。她感到奇怪,男人怎么有如此神奇的本领!她甚至还想看看推着她在大海里航行的那个他。他是那样生气勃勃,那样高大威武,那样气势磅礴,那样势不可挡!他像游弋在大海里的一条蛟龙,时而能翻江倒海,时而又波浪不惊。啊,男人!这就是男人吗?平时看来他还是一棵娇嫩的小桐树苗儿,怎么突然释放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是的,她想看看他,看看他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都想把他看个够!
窗外射进一缕晨光,照在她脸上。她粘结在一起的两眼终于睁开了。他侧卧在她身旁,依然甜蜜地扯着轻轻的鼾声。她先看看那脑袋,又看看那肩膀,最后她又探身看看那张陌生的脸庞——
此时,月华心头像打个雷,浑身猛地一震,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是谁?
月华猛地推醒身边的那个男人,急促地问:“你——,你是谁?”
那男人翻了个身,又睡了。
月华急忙穿上衣裳,声音颤抖地说:“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躺到我床上!”
那男人终于醒了过来,揉揉眼说:“你说我是谁?我是你男人——运昌!”
月华像躲避凶神恶刹似的急忙跳下床:“运昌?你不是运昌!运昌比你年轻,比你漂亮!”
运昌反问她:“运昌不是我,还能是谁?”
窗外闪过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正在打扫院子,那唰啦唰啦的声音显得亲切而有节奏。月华忙指着窗外那青年,说:“是他,是他,就是他!”
运昌得意地笑了笑:“那是我三弟运来,是你看花眼了吧?”
月华惊愣了一下,终于发现自己是被欺骗了!她急忙冲出房门,不顾家人的阻挡,一口气跑到自己娘家,往娘怀里一趴,就哭了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娘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对女儿的到来并没感到惊愕,也没感到惊慌。月华在娘家住了三天,婶子大娘纷纷来劝说,她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大体轮廓。
原来她是跟吴家老大换的婚。吴家的女儿嫁给她杨家的儿子,她作为杨家的女儿自然要嫁给吴家的儿子了。吴家的女子嫁给杨家的儿子是自由恋爱的,这很合乎历史潮流。只是她作为杨家的女儿许给吴家老大,就有点委曲她月华了。作为吴家的老人吴老忠把话说得很绝:“我吴家就这一个女儿嫁给了你杨家。你杨家也有女儿,嫁给我吴家一个,还不行吗?就是不嫁也行,你给我准备足够的彩礼,让我吴家也能娶上一个媳妇。我这要求总不为过吧?”杨家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第一个方案。但是杨家老人也知道,若是让月华去跟吴家老大见面儿,那肯定会蹬蛋。于是在相亲那天,在男女双方约定的那片小树林子里便出现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吴家老大,一个是吴家小三。吴家小三圆脸蛋,高个头,像一棵追了化肥的泡桐苗,显得水嫩而茁壮。那吴家老大——不说了,不说了!所以,当月华问:“哪个是运昌?”那位陪她相亲的婶子便来个李代桃僵,指指吴家小三说:“就是那一个——”
眼下年轻人的婚事仍处于半自由半包办的状态,其自由的成分也仅仅是见一面。这也难怪,乡下人生活天地狭窄,社交范围有限,特别是实行包产到户之后,人们从家门走到地头,从地头又回到家门,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大大局限了他们的生活空间,就是本村人都难得见上一面。订婚时能让你见上一面,已是对你的很大照顾了。何况月华是换婚呢?那自由度大大打了折扣,见一面变成了远远地看那么一眼。虽然这一眼颇令月华满意,但她仍要突破这个限制,力争多看上一眼。她曾装作赶集上店的样子,打杏花村路过,对吴家的男子侦察了一番。可惜她第一眼就认错了人,那暗访只能让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她发现那棵小桐树苗不仅长得水灵,更讨人喜欢的是他还是个高中生,在班里学习成绩也是拔尖儿的。今后若是考上大学,跃出农门,在城里找个工作,我这农家女不是也能跟他一起到城里享福去吗?村里有个婶子当年嫁了个洋学生,受了半辈子苦,最后来个农转非,也住上高楼,成了人人羡慕的城里人了!农村姑娘有啥好前程?她们把自己的命运全捆绑在男人身上,期待男人日后有个好前程!所以,当父母再次征求她的意见时,她便羞答答地说:“俺没意见!”
爹娘怕夜长梦多,就来了个趁热打铁,急匆匆把婚事办了。这换亲图的是省钱省事,既没有互赠高额彩礼,也不摆酒席宴请亲友,甚至连结婚证也没领。他们只是草草拜个天地,就进入了婚姻的实质性阶段。月华沉醉在对未来生活的暇想中,她何曾想到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自己看中的那个男人呢?
婶子和大娘纷纷来劝她,这个说:“染缸里倒不出白布来。”那个说:“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月华在娘家直哭了三天,最后打动她的心的是大哥一番话。大哥说:“妹子,是大哥对不起你。你要是真不同意,那我就把你嫂子送回她娘家。大哥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妹子受委曲!”
大哥是她杨家唯一的一条根,要是大哥打了光棍,这杨家不就变成绝户头了吗?乡下人最看重的是传宗接代,是传承香火。如果没有这一条,全家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和动力。仅仅在这时,月华才对大哥说:“我不能让你打光棍,我不能让嫂子离开咱杨家!”
说罢,月华就独自回到杏花村,回到吴家去了。
月华不再跟吴家老大睡一张床,更不让运昌沾她的边儿。这让老大很恼火。他问:“你既然作了我的媳妇,为啥不跟我一块睡觉?”
月华不吭声儿,只把被子紧裹着,蜷缩成一团儿,躺在床旮旯。
吴家老大推推她:“你是嫌我长得丑?还是嫌我家里穷?”
月华只把被子卷得更紧,把脸儿掩得更深。
吴家老大却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三弟,而不是我。可咱已拜堂成亲,生米已做成熟饭,你就是后悔也晚了!”
月华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就是喜欢三弟,喜欢运来!当初相亲时我看中的就是他,是你们合伙欺骗我,我要去乡政府控告你们哩!”
听了这话,吴家老大一下害了怕。因为他们没领结婚证,这婚姻是不合法的。若月华真的闹到乡政府,那可就麻烦事了。吴家老大只得耐心劝说月华说:“你想嫁三弟,这可能吗?你仔细想一想,三弟马上高中毕业,要是考上大学,他会爱上你这个农家女吗?要是考不上大学,回家种地,不是跟我一个样儿吗?”
这话倒叫月华犯了思索。我爱运来,运来会爱我吗?月华忽然想到娘家婶子,当年她也是个农家女,嫁给了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去上大学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是那农家女把自家的衣服改了改,让那大学生穿上去了省城。农家女挑起生活的重担,让那大学生读完了大学,参加了工作。那大学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对那个农家女一直感情深厚。现在农家女也成了城里人,开了一家小商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当初他所以看中运来,就是想走娘家婶子的路。但是,经过这场婚事,他……他——,月华一下茫然了,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家老大见月华不吭声,进一步劝说她:“你想嫁给三弟,不就是想离开农村,到城里去享福吗?其实,你嫁给我也一样,我也能叫你进城,让你像城里人一样享福。”
月华瞪了他一眼,高声大嗓地说:“看你吹的!一个大老爷们守在家里打坷拉,有啥前途?!”
吴家老大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我也知道这穷窝窝里刨不出金娃娃。明天我就外出打工,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不再见你!”
月华也把胸脯儿挺了挺:“好,男子汉说话要算话,不能用自己的巴掌打自己的耳光!”
吴家老大“喷儿”一声笑了:“不是等着跟你办喜事,我早到南方打工走了。”
月华问:“真的?”
吴家老大一下把月华抱了起来说:“你叫我再那个一下,明天我就走!”
月华猛地用脚一蹬,把吴家老大蹬到床底下:“不行!你吃了这碗甜米饭,就舍不得离开家了!”
吴家老大好气恼!第二天一大早,他扛起一个小包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一对新婚夫妻竟这样简单这样草率地分了手,连吴三运来都感到嫂子对大哥有点儿太残忍了。他送哥哥到村前,还一再交待:“大哥,你到啥地方打工,一定来个信,免得家里人牵挂!”
不知是大哥没听见,还是不便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吴家老大竟对三弟的关怀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就跨过村前那座老黄河大堤,消失在那片绿树丛里了。
望着大哥走远的身影,吴三禁不住流下一串眼泪,显然这对亲兄弟还是挺有感情的。仅仅在这时,月华才正面看看吴三。啊,多么英俊的青年!当初就是他误导了自己,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月华狠狠瞪了他一眼说:“看你长得人五人六的,心眼咋这么坏?”
吴三自然理解嫂子的谴责是什么意思,他坦然一笑,忙为自己辩解说:“我好冤枉啊!那天大哥去相亲,我也想看看新嫂子是什么模样儿,就跟哥哥一块到那片小树林子里去了。”
月华撇撇嘴儿:“哼,你净瞎说!那小树林子里我就看见你一个人呀?”
吴三那对大眼睛一忽闪,似乎在作惊异状:“不可能吧?大哥就站在我身边,俺俩离得没有两米远!”
“两米远?”月华眉宇间凝聚出一个问号,是陪自己相亲的婶子故意指错了人?还是自己被吴三的俊模样儿打动了心?不,不!这一切全是两家老人精心安排的!这个吴三肯定充当了李代桃僵的角色。唉,这会儿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我还能说什么呢?
吴三倒会讨好嫂子。他说:“这是生活的巧合,也是命运的安排。要不然,我哪会得到你这么漂亮的嫂子啊!”
“你的嘴好甜!”嫂子最终还是被吴三逗笑了。这是她到吴家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笑声,那笑容虽然有点勉强,但在吴三看来却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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