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切都办好时，已经是八月底了。

    离开前，陆景庭有好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旧相识什么的为他践行，倪清词就只得杜满儿和许晨光两个。

    满儿只身从成都赶回来，许晨光是正打算从家里出发去上海，三个人约在了南中门口一家高中时候最常去的小餐馆。几年过去，小餐馆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价格涨了不少。

    许晨光是最先到的，坐在他们曾经最爱坐的位子等着他们，满儿直接去了倪清词的家跟她汇合之后再来的小餐馆。

    席间，满儿突然伤感地说，“本来打算明年经济条件稍微好点就办婚礼，到时候找你当我的伴娘，谁知道你竟然要去美国了。你走了，谁来当我的伴娘？”

    已经很久不见的许晨光也难得敞开心扉感性了一把，“当初我要是早点开口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让他把你拐到美国去。以前你去成都，我可以跟着你去，你回来，我也可以跟着你回来，现在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跟我们远隔了一个太平洋，叫我怎么办？”

    倪清词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她伸手打他，“少来。”

    “我说真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高二那年，你叫我陪你逛操场那个晚上，没有向你表白。我每想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这么久我根本想都不敢想，将来你走了，我也不敢再想起你了。”

    倪清词再也没法强颜欢笑，放下筷子就哽咽了。她想起她曾经写在摘抄本上，拿给许晨光看的一句话：什么样的阳光会让孤独无处可藏，什么样的歌声会让山水黯然神伤，什么样的痛即使时间也无法遗忘，什么样的人让我们今生不敢去想。

    什么样的人，让我们今生不敢去想，但又从未忘记。

    “如果当初我说了，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你，他，通通都不一样了。所以，怪我，都怪我自己，只是世上又哪来的如果呢……”他冷笑一声，不再开口。

    在沉闷中吃完饭，满儿提议在学校外面转转，还没到开学的时候，学校里静悄悄的，周围的铺面也大都关着门。

    许晨光又吃撑了，一个人掉在后面，走得很慢很慢，满儿觉得热，想找个小商店买冷饮，倪清词走在中间，静静地打量这个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难过地想，以后再来这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正发呆，突然有人从学校里走出来喊她的名字，陆景庭那家伙大概也是犯了伤春悲秋的毛病，一个人跑到学校来缅怀过去来了。

    他刚走出来，正笑嘻嘻地跟许晨光打招呼，突然一辆黑色轿车轰鸣着冲过来，直奔陆景庭而去。

    倪清词只来得及下意识把他猛地推开，自己都做好了被猛烈撞击的准备，却听见嘭地一声，车子突然急转弯，挂倒一个人之后撞在电线杆上，然后又马上倒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许晨光。

    他离他们最远，但是离车来的方向最近，他也许搞不清楚车子到底是冲陆景庭还是冲倪清词而去的，他只是下意识冲了出去，逼得车子一个急转弯，但因为车速太快，还是将他带倒。

    他脑后涌出有一摊暗红的血，倪清词不知怎么地，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竟然回想起满儿结婚前一天对她说的话：这么多年来，我只觉得一个男生是不同的，就是许晨光。他是那种能为你付出所有的人。

    她只是不知道，他的所有，竟然包括了生命。

    救护车鸣着笛，划破了校园上空的宁静，医护人员将许晨光抬上车，又将因为一时忧急攻心而昏迷的倪清词弄醒，一行人去了医院。

    如果她不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们不见这一面，那么他就不会受伤躺在医院里。倪清词万念俱灰地想，这是惩罚吧？惩罚她明明不会跟许晨光在一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他，叫他不得平静。既然是惩罚，为什么不报在她身上？

    他有那么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他一定会遇见比她好一万倍的女孩子。

    只要他能挺过这一关。

    那一边，陆景庭忙着查到底是谁想加害于他，他看得很清楚，车子是冲他来的。父亲已经下台，虽然手里握有很重要的东西，但他不会轻易动用，暂时也没威胁到谁的利益，是谁要赶尽杀绝？

    他只能想到宋木棉的父亲，宋嵘。

    他还没查清楚，宋木棉却自己出现了。

    她本来已经在上海找好了工作，听说许晨光出了事，立马赶了回来。但她却在事发后第三天才来到医院。

    她捧着一盆盆栽栀子花推开许晨光的病房门，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上，倪清词跟她打招呼，她理都没理，却乖巧地跟许晨光的父母打了招呼，还好言好语安慰他们，又给两个根本吃不下东西的老人买了粥，劝着他们吃了一点，去稍微休息了一下。

    待这一切办完了，她才坐在许晨光床边，握着他毫无知觉的手，轻声说，“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怎么那么傻，为了她瘸了一条腿还不够，还要连命都搭进去？”

    倪清词听见这句话，心里一惊，“你说什么？什么叫瘸了一条腿？”

    她不理睬她，凄厉地笑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你看，到如今了，她连你为她瘸了腿都不知道，你的一片真心，都付给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你当初为了找她，为了救她，自己瘸了一条腿，她却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难舍难分，许晨光啊，你真的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她大声哭喊起来，但病床上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时间回到2008年5月12号，许晨光为了寻找走失的倪清词，冒着生命危险找了很久，最终在余震时，被飞石砸伤了腿。倪清词同陆景庭回到学校给他打电话时，他刚接受了简单的包扎，之后，走起路来右腿便有轻微的问题，但不仔细看是不太看得出来的，只要走得慢，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他后来极少出现在倪清词面前，所以他再也不能踢球，所以他总是走得很慢很慢，还要装作是因为吃得太多，走不动了。所以他才说，如果当初他表白了，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这个假设成真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在那一天出现在山上，甚至根本不会到成都那座城市去吧。

    而这一切，倪清词竟然从未发觉。

    她怎么值得他付出生命去保护她？

    宋木棉恨她，实在是应该的。

    “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了，我会祝福你们了，因为只要他觉得开心，我也开心，我从来没要求过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但是你，倪清词，你这个恶毒的贱女人，你一次又一次地伤他的心，让他难过，给他希望又叫他失望，让他为你变瘸，最可笑的是你竟然不知道！可你还嫌不够！还要他为你去死！你这个自私的女人！”她几乎疯狂地抓着她的肩膀，甚至想掐死她，最后关头，却松开手来。

    她是那样深地爱着许晨光，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为他的难过而难过，她知道他有多爱倪清词，所以无论她有多恨她，也不愿伤害她，因为伤害她，许晨光会难过。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她不断怂恿父亲扳倒陆景庭的父亲，她故意让倪清词丢了工作好让陆景庭去求父亲出面想办法，她要倪清词难过，因为不能直接伤害她，便选择了伤害她最爱的人，让她痛不欲生。

    可他们竟然欢欢喜喜地要一起出国了，她恨倪清词竟然能得到幸福，竟然能得到这样好的结局，于是最后关头，找了人要制造一起车祸，要把陆景庭毁掉。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么巧倪清词和许晨光也在那里，她更没想到，许晨光为了保护陆景庭，能够付出自己的生命。

    任何人在那个关头都会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吧，他却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她曾经以为只要一直在他身边，陪他经历生命中的风风雨雨，悲悲喜喜，总有一天他会放下过去，发现她的珍贵。

    但他最终用生命证明了他对倪清词坚不可摧的，永恒的爱。

    她无法撼动丝毫。

    医生说许晨光可能会一直昏迷下去，苏醒的可能性很小。

    倪清词紧紧握着他的手，决定留下来，等他醒过来。

    无论来了多少说客，她都不为所动，为表决心，她甚至找了份工作，决心赡养自己的妈妈，和许晨光的父母。

    陆景庭不言不语地陪在她身边，耐心地等她想通，等她跟他一起出国。

    等了半年，他终于等不起了。

    离开之前，他来到医院问她，“小词，你真的不肯跟我走？”

    “你走吧。保重。”她甚至不肯回头看他。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他们爱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多余的话已经不需要说，她要说的，他都知道，他要说的，她也都懂。

    他们曾那样热烈地爱着对方，曾那么坚定地要陪对方一起老，要一起活到八十岁。

    有过那样的曾经，真好。

    走到这样的如今，也是由不得他们去选择的。虽然，她曾经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陆景庭能留下来。

    但，他毕竟是陆景庭。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谁了解陆景庭，只能是他自己。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不愿说出口的心事，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也于事无补。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知道自己其实是姑妈亲生的，当年因为家里反对，姑妈被迫跟自己的恋人分了手，一个人去了外地之后生了他，又被爷爷奶奶强行过继给了现在的父母——他们结婚几年，一直未能生育。

    所有人都瞒着他，他便也装作不知道，努力地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天真的好侄子。

    所以他才那么抗拒过早将跟倪清词的恋情告知家里，因为太害怕历史重演。

    他何尝不想留下来，陪在她身边，无论未来会遇见什么艰难险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便没什么可怕的。

    但他是陆景庭，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他要对姑妈，对父母负责，要扛起他们余生的希望。尤其是在父亲出事之后，他更是他唯一的希望。

    原谅他只能选择做一个薄情的人，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大约是没有资格为爱付出太多的。

    陆景庭只身出国那一天，倪清词又一次回到了南中。

    是星期天，学校里有提前来学校的年轻学生们打打闹闹，她走在操场上，想起多年前那个冬日，她撞翻了陆景庭的易拉罐，他凶巴巴地骂她。

    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十几岁的时光是那么简单，那么美丽。那时候她怎会想到，将来会跟这个人深爱一场，并最终黯然收场？

    她又想起许晨光为她倒的那一杯白开水。

    她第一次见许晨光，是通过顾晓果手上的一张照片，那一年，她十五岁，照片上的许晨光穿着墨蓝色领子的校服，留傻气的中分，露出一口大白牙，对着镜头笑得很天真。

    她第一次跟许晨光发生交集，是在九中的球场上，因为许晨光绊倒了林致远，她便推了他。那一年，他也只得十五岁，跑起来，像初夏明媚的风。

    如果没有遇见她，现在的他一定还是像阳光，像微风，像这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一样生机勃勃地存在着。

    他曾经说过，会用一生来实践一个关于永远的诺言，他会等到她先离开人世，因为，他舍不得她孤单独活。

    她见过太多世间男女的爱恨和悲喜，见过太多背叛和欺瞒，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对这个世界失望，对人性失望，以为在这样的尘世中，那种纯粹的，执著的，真正的爱情，早已不存在。

    但他却付出人生中最好的七年光阴，用尽所有，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向她证明，这样的爱情，就如同海上的绿光，虽然罕见，却是真正存在的。

    她相信了，真的相信了，所以她愿意一直等下去，因为他说过，不会比她先离开人世，只要他对她承诺了，就一定办得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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