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被爱;心儿需要相信。
不会的,我的爱,她不会假惺惺;
一切都很真诚:那阴燃的恋情,
那娇羞,美惠女神的无价赠品,
不加修饰的随意穿戴和话语,
还有那些稚气得可爱的名字。
“我熟悉战斗,爱听刀剑相击……”
我熟悉战斗,爱听刀剑相击,[162]
从小我就把武功崇敬,
爱玩浴血厮杀的游戏,
死亡在我看来十分可亲。
忠诚的自由战士,年富力强,
但若不曾与死亡对阵,
他就不曾把极乐品尝,
也不配受用娇妻的爱吻。
“唉!她为何还要闪现……”
唉!她为何还要闪现[163]
片刻的娇嫩的红颜?
她在萎谢,这很明显,
虽然正值妙龄华年……
就要谢了!青春的时光
给她享用的已不久长;
她也不能够指望长期
给和美的家增添乐趣,
用旷达、可爱的机敏
来助长我们的谈兴,
以文静、开朗的心胸
抚慰受苦人的魂灵……
任阴郁的思潮激荡,
我隐蔽起我的沮丧,
尽量多听她的笑谈,
不住气地把她欣赏;
倾听她的一言一语,
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一瞬间的暂时分离
都使我的灵魂惊恐。
“我不惋惜我的青春良辰……”
我不惋惜我的青春良辰,
它们在爱情的梦中蹉跎;
我也不惋惜暗夜的幽情,
是淫荡的芦笛为之讴歌。
我不惋惜不忠实的伙伴,
盛宴的冠冕,传递的酒器;
我更不惋惜负心的姑娘,
我沉思地回避这种游戏。
不过哪里去了,那些时辰,
充满希望,心儿如痴如醉?
还有灵感的热焰和泪水?……
啊,回来吧,我的青春良辰!
“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
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164]
暮霭降临到了蓝色的海上。
响吧,响吧,顺风的船帆,
在我下面激荡吧,阴郁的海洋。
我望见那远方的海岸,
南国的疆土神奇的他乡;
怀着激动和苦闷的心前往,
痴迷地将昔日追想……
我自觉:泪水又涌进了眼眶,
血液冲上来又下降。
旧日的梦想在绕着我飞翔,
我忆起早年的恋情,多热狂,
还有我的所爱和我的创伤,
心愿和希望的恼人的欺罔……
响吧,响吧,顺风的船帆,
在我下面激荡吧,阴郁的海洋。
飞吧,船儿,带我去遥远的他乡,
听凭凶恶的大海喜怒无常,
只别走向忧郁的海岸,
我那烟雾弥漫的故乡;
在那边,情欲的火焰
第一次点燃我的情感,
温柔的缪斯暗中对我微笑,
我那逝去的青春华年
早早地就已毁于风暴,
行踪无定的欢乐将我背叛,
让痛苦把冷却的心儿霸占。
为了寻找新鲜的印象,
我逃离了亲爱的故乡;
我逃离娇生惯养的一帮,
须臾的青春的须臾的伙伴;
还有你们,声色国里的女郎,
虽无情爱,我却向你们献上
荣誉、自由、心灵和恬淡,
而今你们已被我遗忘,
似锦华年的密友——负心的姑娘
也被我遗忘……只是爱情的创伤
无法治愈,仍旧留在我的心上……
响吧,响吧,顺风的船帆,
在我下面激荡吧,阴郁的海洋……
海仙
在吻着塔夫利达[165]的碧波间,
借着曙光,我看见了海仙。
我隐在树丛中,连气也不敢喘:
她洁白的胸脯,像天鹅一样,
挺起在明净的海面上,
水沫顺着她的秀发直淌。
“渐渐稀薄了,飞跑的白云……”
渐渐稀薄了,飞跑的白云;
忧郁的星星,黄昏的星星,
你的银辉镀白了凋萎的平原,
昏睡的河湾,黑色的山巅;
我爱你在天穹中的一抹幽光,
它唤醒了我的沉睡着的思想。
我记得,熟识的星星,你怎样升起
在和平之乡,那里一切都中我意,
挺拔的杨树耸立在山谷中,
桃金娘多娇嫩,柏树多阴沉,
南方的海浪发出醉心的喧响,
我曾在那边山上,满怀诚挚的思想,
俯瞰着大海,懒懒地消磨时光,
当夜幕降临到农家茅屋上,
那少女在昏暗中把你寻觅,
呼唤你,就用她自己的名字。
——以上陈馥译
缪斯[166]
我在孩提时期就得到她的欢心,
她送我一支七管芦笛作为赠品。
倾听我的演奏,她笑意盈盈,
我轻按空心笛管响亮的笛孔,
一再娴熟地移动我纤弱的手指,
已能演奏神明启迪的庄严颂诗
和弗里吉亚[167]牧童的和谐曲调。
从早到晚聆听隐身仙女指教,
在橡树的浓荫里,我非常勤勉,
她偶尔褒奖我,为了让我喜欢,
把鬈发从秀美的额角向后一理,
并且亲自从我的手中接过芦笛。
一只芦管顿时发出了神的律动,
神圣的魔力充塞着我的心胸。
“我再也没有什么期望……”
我再也没有什么期望,[168]
再也不迷恋什么幻想;
惟独忧患还伴随着我,
这是心灵空虚的苦果。
命运坎坷,风雨无情,
绚丽的花冠已经凋零——
我活着,感到孤独,伤心,
我等待:末日是否来临?
这恰似枝头一片孤叶,
正值凄凉的暮秋时节,
听到冬天狂风的怒吼,
战战兢兢不停地颤抖。
战争[169]
战争!终于扯起了战旗,
光荣的旗帜猎猎迎风!
我将目睹鲜血,目睹复仇的节日;
致命的铅弹将在我的身旁呼啸飞行。
多少强烈的印象
将刻在我期待的心中!
义军风起云涌势加破竹,
军营报警,刀剑齐鸣,
在凶险残酷的战火中,
士兵和将领慷慨牺牲!
啊,崇高颂诗的题材
将把我沉睡的才华唤醒!——
我觉得一切全都新奇:简陋的帐篷,
敌营的灯火,敌兵陌生的你呼我应,
黄昏擂鼓,炮声如雷,炸弹轰隆,
以及死亡临头的惊恐。
你呀,赴死的渴望,英雄的狂热,
荣耀的盲目欲念,是否已在我心中诞生?
双重的桂冠是否有幸归到我的名下?
还是吉凶未卜的厮杀注定我将悲惨丧命?
一切将随我同归于尽:青春岁月的希望,
心头的神圣的激情,崇高的追求的大勇,
对于兄弟的回忆,对于朋友的怀念,
以及创作构思的那种徒然的激动,
还有你,还有你呀,爱情!……莫非战争的喧嚣,
军旅的艰辛,盛名之下的怨尤,
全不能窒息我惯于思考的心灵?
我是剧毒的牺牲品,渐趋衰竭,
我难以控制自己,再也不能够平静,
沉重的慵倦之感主宰了我的心胸……
战斗的恐怖为什么姗姗来迟?
为什么还不见杀气腾腾的初次交锋?
致格涅吉奇函摘抄[170]
朱莉娅[171]亲自为他佩戴桂冠,
狡黠的奥古斯都[172]因而将他流放,
奥维德[173]苦熬暗淡岁月无限惆怅,
他拨动了如泣如诉的琴弦,
怯懦地奉献给充耳不闻的偶像,
在放逐的边远地区他冥思苦想;
这里距北国京都更加遥远,
忘记了都会里持久的尘封雾障,
我惊扰着摩尔达维亚人的安眠,
芦笛声声自由自在地喧响。
我行我素,我和过去仍然一样;
懒得低头弯腰同愚妄之辈交往,
很少饮酒,常跟奥尔洛夫[174]争辩,
我决不会——怀着渺茫的希望——
用阿谀的颂词把奥克达维歌唱。
我为友谊书写轻松的信简,
未经严格的推敲,审慎的思量。
你——得天独厚的诗人啊,
命运使你才华无羁,神思飞扬,
造化注定由你谱写庄严的诗章,
你在孤寂生涯中才会心舒意畅。
哦,阿喀琉斯[175]的威严的幽灵,
从你笔端复活,重新开始游荡,
你使我们目睹荷马的真实缪斯,
你使赞美荣誉的无畏歌手,
挣脱了铿锵的枷锁而获得解放[176];
你的声音传到了僻野穷乡,
我在这里落脚栖身,暂时躲避,
避开阴险的迫害、市侩的诽谤。
你的声音恰似甜美的灵感之歌,
使诗人心灵复苏得到新的力量。
星辰的使者,我格外珍视
你的亲切问候和你的赞誉褒奖;
诗人为缪斯、为友谊生存。
他对他的仇敌投以轻蔑的目光——
他决不会介入闹市的争斗,
众目睽睽之下贬低缪斯的形象;
他只是顺手抽打拙劣的评论家,
用藤条教训他:且勿张狂!
短剑[177]
林诺斯锻造之神[178]将你铸就,
不死的涅墨西斯[179]紧握在手,
志在惩罚的短剑啊,秘密守护自由,
你是最终的裁判,受理屈辱与冤仇。
哪里宙斯的雷沉默,法律的剑昏睡,
你就化诅咒为行动,变希望为现实,
你隐伏在王位的阴影下,
或潜藏在灿烂的礼服里。
恰似地狱的寒光,仿佛神灵的闪电,
霜刃无声,直逼恶贯满盈者的双眼,
虽然置身于亲朋的宴会,
他环顾左右,忐忑不安。
随时随地,你能够找到他猝然出击:
在陆地,在海洋,在殿堂或帐篷里,
在幽静隐秘的古堡后面,
在睡榻上,在他的宅邸。
神圣的卢比孔河[180]在恺撒[181]的脚下呜咽,
强大的罗马倒下了,法律垂下了头;
而布鲁图奋起,他爱自由,
你刺中了恺撒——临终时他才醒悟,
庞培[182]的大理石像傲然不朽。
暴乱的歹徒们掀起恶毒的喧嚣声,
凶手出现了,浑身血腥,
卑鄙,阴森,面目狰狞,
自由被杀了,血流尸横。
用手随意指点,他就是催命的差役[183],
他为疲倦的冥王献祭,
然而天庭裁决给这刽子手
派遣了少女欧墨尼得斯[184]和你。
啊,桑德[185],耿直的青年,不幸的使者,
你的生命虽熄灭在刑场,
但是你惨遭杀戮的尸骸,
保留着圣洁美德的遗响。
在你的日耳曼,你成了不朽的英灵,
你使罪恶势力畏惧灾祸,
在你悲壮威严的墓地上,
一柄无名短剑寒光闪烁。
给瓦·里·达维多夫[186]
此刻,当奥尔洛夫将军
刚做新郎[187],剃了胡须——
正燃烧着神圣的激情,
准备去迎接枪林弹雨;
当你,聪明的戏谑者,
谈笑喧哗,消磨永夜,
我的拉耶夫斯基父子[188]
开怀畅饮一瓶瓶“阿伊”[189],
当活泼、稚气的新春,
含笑把泥泞铺遍大地,
当我们痛苦的独臂公爵[190]
在多瑙河畔发动起义……
我爱回忆卡敏卡和你、
奥尔洛夫、拉耶夫斯基;
我想告诉你三言两语,
谈谈基希尼奥夫和我自己。
那位白发的馋嘴大主教[191],
这些日子,在教堂中,
午餐之前,总要祈祷,
祝福全俄罗斯万年昌盛,
跟鸟与马利亚的合生子[192]
互吻三次,向天堂飞升……
我口是心非学得乖巧,
吃斋、祷告、无比虔诚,
求上帝饶恕我的罪孽,
像皇上对拙作那样宽容。
英佐夫斋戒不再吃荤,
前两天我也丢开竖琴,
用帕耳那索斯的胡言乱语——
命运赐予的有害赠品,
换了干蘑菇和日课经文[193]。
没承想我高傲的理智
竟对我的忏悔大加诅咒,
不信教的胃却在恳求:
“行行好吧,你,老兄,
基督的血,什么时候
换一换,来杯‘拉菲特’[194],
或者是‘克娄德·勿柔’[195]……
现在倒好,想想都可笑,——
喝掺水的摩尔达维亚酒!”
我一面祈祷,一面叹气……
画着十字不受撒旦引诱……
达维多夫啊,我却总是
不由自主想你的葡萄酒……
那是一种别样的圣餐,
当你,和你亲密的伙伴,
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面,
一齐穿上民主的长衫,
用没有泡沫的凛冽清流,
把那盏救世的酒杯注满,
为了他们和她的健康,[196]
点滴不剩,一饮而干!……
而他们在那不勒斯蒙难,
她也未必有复活的机缘……
人民不触动肩上的重轭,
长久来只盼望宁静平安。
难道希望之光已经消失?
不!我们终将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饮神圣的血酒——
我要说:基督已经复活。
给卡捷宁[197]
是谁给我寄来她的肖像?
容光神秀天仙似的风韵;
作为天才的热情崇拜者,
我从前是赞美她的诗人。
当美人儿享受香烟供奉,
以声名炫耀,孤标不群,
我用嘘声压倒一片赞颂,
大概是出自偏颇的气愤。
偶尔的短暂愤懑平息了,
再不会弹出嘈杂的琴音,
面对色里曼娜和莫伊娜[198],
好朋友,有罪的是竖琴。
神明啊,凡人心浮气躁,
因一时糊涂冒犯了你们;
但不久,瑟瑟发抖的手,
会向你们奉献新的贡品。
给恰阿达耶夫
在这里我忘了往年的惊恐焦虑,
奥维德的骨灰是我孤寂的邻居,
名望对我来说不过是无聊之物,
但我厌倦的心因思念你而痛苦。
早就仇视令人拘束的繁文缛礼,
我不难摆脱那宴饮聚会的积习——
心灵昏昏欲睡,浮华炫耀席间,
外表的冷淡包裹着真情的火焰。
离开那群吵闹而轻狂的年轻人,
我虽孤身流放,却不留恋他们;
慨叹声中将其他谬误统统抛弃,
我把诅咒和遗忘掷向我的仇敌,
撕碎束缚过我逼我挣扎的罗网,
心灵获得新奇的宁静意味深长。
孤独中我不羁的才华自由翱翔,
体验冷静的创作,沉思的渴望。
时间任我支配,心与秩序订交,
我学会了专心致志长久地思考;
在自由的怀抱中我要找出办法,
以弥补年轻时荒唐虚度的年华,
追随文明开化,跟上时代步伐。
缪斯又来见我,赞赏我的闲暇,
面带笑容,这几位和蔼的女神,
被抛弃的芦笛又贴近我的双唇,
往昔的声音使我喜悦而又激动,
我重新歌唱幻想、大自然和爱情,
歌唱忠诚的友谊、美好的人物,
我在少年时代曾对之迷恋思慕,
在那些日子里我尚且默默无闻,
对人生目的以及政体概不关心,
我的歌萦绕在欢乐懒散的住处,
也在皇村绿树荫凉中荡漾飘浮。
但朋友不能把我陪伴,我悲凄,
望着异乡的碧空,南国的土地;
无论缪斯、创作或闲适的欢欣——
什么也代替不了我惟一的友人。
我的良医啊,永远忠实的朋友,
治我的创伤,把我的心灵挽救,
我甘愿把短暂的一生向你奉献,
我的履历已承受过命运的考验!
你了解我的心,当我青春年少,
你洞悉那以后我怎样暗自苦恼;
你的朋友热情冲动,痛苦不堪,
一度曾濒于不可测的毁灭深渊,
扶持我的是你伸出的警觉的手,
你把希望和平静给予你的朋友[199];
你严峻的目光能看透内心深处,
你用劝解或者责备使心灵复苏;
你的激励又点燃了高尚的憧憬,
坚忍的毅力重新在我心中诞生;
诽谤的声音不再使我感到屈辱,
我已学会了蔑视,学会了憎恶。
我何苦要白费唇舌去郑重评判
高贵的奴才、头顶福星的蠢汉?
何苦抨击那位哲学家?正是他
从前堕落腐化,臭名传遍天涯,
然而经过一番打扮,存心遮丑,
他戒了酒,成了牌桌上的小偷[200]。
演说家鲁日尼科夫[201],无名之辈,
我不屑理睬,随他去枉然狂吠。
有了你的友谊我足以感到自豪,
何必计较小丑议论、笨伯造谣、
贵夫人和拙劣批评家窃窃私语?
何必剖析诽谤者流玩弄的心机?
谢天谢地:我走过了黑暗的路;
我的胸膛里充塞着早年的痛苦;
惯于忧伤,我还清了命运的债,
我将以坚毅的心灵把生活承载。
惟一的愿望:请你和我在一起!
我再也没有别的祈求烦扰上帝。
难道不久就要分离,我的朋友?
什么时候能手握着手情谊交流?
什么时候能听到你亲切的询问?
我将怎样拥抱你啊,我的友人!
你在书斋长期思索,偶尔幻想,
对浮浪的人群投以冷峻的目光。
我要来,一定要来,我的隐士,
和你共同回忆促膝畅叙的往事,
青年人的晚会,预言未来的争辩,
业已谢世的熟人们的生动言谈;
我们阅读、评判、笑骂、论争,
让那自由的希望之星重上天空[202],
我感到欣慰;不过,上帝保佑,
请你务必把谢平[203]从家门口轰走。
“谁见过那个地方?天然的丰饶……”
谁见过那个地方?天然的丰饶[204]
使柞木林繁茂,使草地肥壮,
那里的波浪爱抚着和平的海岸,
激扬起水花儿,欢乐地喧响,
那里的月桂树笼罩着丘陵山冈,
郁郁不乐的雪花儿不敢光降。
试问:什么人见过那美好边疆,
我这无名囚徒爱过那个地方?
金色的境界,埃尔温娜[205]的家乡,
我的幻想展开双翅向你飞翔!
我记得你靠近海岸的悬崖峭壁,
我记得江河澄澈欢腾地流淌,
记得树荫,喧声,峡谷风光旖旎,
纯朴的鞑靼人家宁静而安详,
一家老少辛勤操劳,互助互爱,
接待远方来客又热情又豪爽。
那里万物葱茏,满目喜人景象,
鞑靼人的花园、城市和村庄;
细碎的波纹上倒映着崇山峻岭,
条条帆船消失在大海的远方;
葡萄藤上悬挂着成串儿的琥珀,
如茵草地鸣叫着游牧的牛羊……
航海者能够远眺密特里达特墓,
辉映着沉沉西下的一线残阳。
塌陷的坟冢上面喧闹着桃金娘,
我能否透过密林再一次观赏,
观赏山的穹隆,海的碧波闪光?
观赏天空,像笑容一样明朗?
能否平息生活风暴般的动荡?
能不能重温往年的美妙景象?
我能不能再次走进清爽的树荫,
心在和谐的困倦中沉入梦乡?
“我即将沉默!……但在忧伤的日子……”
我即将沉默!……但在忧伤的日子,
如果琴弦能用乐曲回报我以相思;
如果那些默默倾听我的少男少女,
对我因爱情长久痛苦而感到新奇;
如果你自己,也深深地受到激动,
在静寂中反复吟诵我感伤的诗句,
喜爱我的发自内心的热情的言语……
如果我被爱……亲爱的朋友,请允许
因为美丽的钟情少女圣洁的名字,
使我临终的琴声充满激情和朝气!
当死亡的梦永远笼罩着我的时候,
请你在我的墓地低诉绵绵的情意:
他是我的心上人,他应该感谢我
给了他最后的灵感,让他把爱情讴歌。
“我的朋友,我忘了过往岁月的足迹……”
我的朋友,我忘了过往岁月的足迹,
忘了我激流跳荡的青春时期,
请不要问我什么已经不在人世,
在忧伤与欢乐里我曾得到过什么,
我爱谁,以及谁把我抛弃。
且让我独自咀嚼破碎的喜悦;
但你,天真的姑娘,是为幸福而生!
要坚信幸福,捕捉疾飞的时刻:
你的心充满生机,为友谊,为爱情,
为亲吻的甜美和激动;
你的心单纯,决不会理解沮丧;
你稚气的良知像晴空一样明朗,
你何苦要听枯燥乏味的故事,
其中只有亢奋与癫狂?
它必定会使你平静的心海起波澜;
你会因此而流泪,你的心会颤动,
无忧无虑会飞离你的轻信的心田,
你对我的爱情……可能感到惊恐。
也许,永远……不,我的爱,
我惟恐失去这最后的欢乐,
不要强求我作出危险的表白:
今天我在爱,今天我快活。
拿破仑[206]
奇异的命运已告终结,
伟大的人物明星殒灭,
拿破仑的严酷时代,
已经无可奈何地沉落。
逝去了,胜利的骄子,
遭受审判的执政者,
他受到天下人的放逐,
已是后代崛起的时刻。
你用血泊染成的记忆,
将久久地遍布于世界,
赫赫英名庇护着你,
安息在浩渺的烟波……
这陵墓何等宏伟壮阔!
安置你遗骸的灵柩上,
人民的憎恨已熄灭,
而不朽之光却在闪烁。
在屈辱的土地上空,
你的鹰鹫飞翔了多久?
多少王国相继沦陷,
任霹雳残暴摧枯拉朽!
听凭宿命力量的驱遣,
战旗呼啸,灾祸横流,
你把强权专制的重轭,
压在大地子孙的肩头。
当世界从奴役中觉醒,
被希望的霞光照亮,
高卢人用愤怒的巨手,
推翻了腐朽的偶像;
当国王的肮脏尸体[207],
横陈在暴动的广场,
不可避免的伟大节日——
自由的节日大放光芒——
激怒的人民掀起风暴,
你却预见到绝妙机会,
不顾人民的崇高希望,
你竟然蔑视整个人类。
只相信毁灭性的幸福,
你无畏的心如狂如醉,
受了专制制度的诱惑,
你迷恋玄虚幻灭的美。
你安抚变革中的人民,
平息他们幼稚的激狂,
新生的自由变得哑然,
突然丧失了它的力量;
奴隶簇拥你踌躇满志,
实现了你权力的欲望,
你用桂叶缠绕起锁链,
把民军们驱上了战场。
法兰西虽然获得荣耀,
却忘了她远大的抱负,
只能用不自主的目光,
望着她那辉煌的耻辱。
你把剑带进盛大宴会,
一切都向你拜倒欢呼,
欧罗巴毁了,阴惨的梦
在她的头顶上空飘浮。
巨人扬起可耻的尊容,
踏上了欧罗巴的前胸。
蒂尔西特[208]!(罗斯人
听到它已经不再惊恐)
蒂尔西特使傲岸英雄
最后一次域外扬名;
和平乏味,安宁冷清,
幸运儿的心又在激动。
是谁蛊惑了你?狂人!
谁竟使奇才目光短浅?
你怎不理解罗斯人的心?
徒然有胆略见识高远!
未能预料熊熊的烈焰,
你幻想我们罗斯人民
又把天赐的和平企盼;
待猜透我们为时已晚……
俄罗斯,惯战的女王,
你把古老的权利记牢!
熄灭,奥斯特利兹太阳[209]!
伟大的莫斯科,燃烧!
另一个时代已经到来,
短暂的耻辱一笔勾销!
决死战是我们的协定!
俄罗斯,为莫斯科祈祷!
他伸出了冻僵的双手,
抓住自己铁的冠冕,
他完了,他终于完了,
目睹眼前无底的深渊。
雪地上到处都是血迹,
欧洲的民军匆匆逃窜,
融雪宣告他们的覆灭,
敌人的踪迹随即消散。
天下沸腾,狂飙漫卷,
欧罗巴挣脱了锁链,
万民的诅咒飞向暴君,
讨伐的吼声雷鸣一般。
巨人看见了复仇女神,
看见人民在挥舞铁拳:
暴君啊,重重的屈辱,
都要如数地找你清算!
他往日的贪得无厌,
以及出奇制胜的凶残,
换来流放的心情苦闷
和异国天空下的孤单。
寻访囚徒的炎热小岛,
将有来自北方的帆船,
游人会在一处岩壁
刻下宽容和解的语言。
在这里极目远望海浪,
囚徒曾想起刀剑齐鸣,
想起北国冰冻的恐慌[210],
想起他的法兰西天空;
他在荒岛上有时忘了
王位、后世以及战争,
独自,独自想着爱子,
心里感到凄楚、沉痛。
如今什么人心胸褊狭,
甘愿承受可耻的骂名,
才会发出轻率的谴责,
去惊扰他废黜的亡灵!
啊,他为俄罗斯人民
指出了崇高的使命,
给世界以永恒的自由,
是他放逐生涯的遗赠。
“忠贞的希腊女子!不要哭,——他已经英勇牺牲……”
忠贞的希腊女子!不要哭,——他已经英勇牺牲,[211]
是敌人的铅弹射穿了他的心胸。
不要哭——在初次战斗的前夕难道不是你自己
为他指出了这血染的光荣途程?
那时候,预感到生离死别的沉痛,
丈夫向你伸出手臂,神色庄重,
含着热泪为自己的幼子祝福安宁,
但一面黑旗喧响着把自由呼唤,
和阿里斯托吉顿[212]一样,用桃金娘绿叶缠绕利剑,
他投入战斗,奋勇冲锋——是的,他已经牺牲,
但伟大而神圣的事业已经完成。
致奥维德
奥维德,我住在平静的海岸附近,
当年,你把祖邦受到驱逐的众神
带到这里,你把骨灰留在这里;
你凄凉的悲泣为此地赢得声誉。
你那七弦琴温柔的声音至今不衰,
你的故事家喻户晓流传在这一带。
你生动的文笔刻入了我的想象,
诗人身遭囚禁,荒野阴沉凄凉,
风雪司空见惯,天空云遮雾障,
给草地温暖的只有短暂的阳光。
凄婉琴弦的旋律使我心醉神迷,
奥维德,我的心时时追随着你!
我看见你的船出没于巨浪惊涛,
在荒僻的海岸附近抛下了铁锚,
等待爱情歌手[213]的是残酷的酬报,
原野没有绿荫,丘陵没有葡萄;
斯基福[214]天气寒冷,男儿生性剽悍,
他们在雪地降生,惯于残酷征战。
他们埋伏在伊斯特河[215]边劫掠行人,
每时每刻用袭扰威胁着集镇乡村。
他们不可阻拦:浪里游如履平川,
任脚下的薄冰轧轧作响腿也不软。
叹息吧,奥维德,叹息命运无常!
少年时代就蔑视军旅生涯的动荡,
你热衷为你的头发编织玫瑰花冠,
你惯于悠闲,无忧无虑消磨时间;
而今你不得不依傍怯懦的竖琴,
戴沉重的头盔,握凶残的兵刃。
无论女儿、妻子及成群的好友,
无论缪斯,这昔日的轻佻女友,
都不能为放逐的歌手分忧解愁。
美人儿们白为你的诗作献上花环,
年轻人把它们倒背如流也是枉然,
无论是名望、衰老、哀怨、伤悲、
歌声委婉,都不能打动奥克达维;
你暮年的岁月将沉入遗忘的深潭。
金色意大利的公民也曾豪华非凡,
在野蛮的异邦却孤零零默默无闻,
你的四周总也听不见祖国的声音。
你投书给远方的朋友满怀沉痛:
“啊,归还我父兄居住的圣城,
归还我世袭花园里宁静的绿荫!
代我恳求奥古斯都,我的友人,
用泪水求他高抬贵手从轻惩处,
但假如愤怒之神至今不肯饶恕,
伟大的罗马啊,今生我再难见你,
愿最后的祈祷缓和可怕的遭际,
让我的灵柩接近美丽的意大利!”
你把无望的悲吟留给晚辈后裔,
什么人能心肠冷酷,无视优美,
敢于责备你的沮丧和你的眼泪?
什么人能傲慢粗鲁,不通人情,
读诀别人世的哀歌竟无动于衷?
我是严肃的斯拉夫人,泪不轻弹,
我对世界、人生和自己统统不满,
但我理解你的歌,不禁心潮起伏,
寻觅你的行踪,我是任性的囚徒,
在这里苦度余生,你的境遇凄凉,
在这里你使我生发出种种幻想,
奥维德呀,我默默地重复你的歌,
并且一一印证诗中的感伤景色;
然而视线不甘忍受幻影的欺骗,
你的放逐暗中吸引着我的双眼,
我看惯了北方阴沉惨淡的雪景,
这里的蓝天却持久地放射光明;
这里冬天的风暴不能长久逞凶。
一个新移民来到了斯基福海岸,
南方之子紫红的葡萄光彩鲜艳。
俄罗斯的草原十二月已经阴暗,
蓬松的积雪覆盖旷野恰似地毯;
那里严冬呼号——这里春风送暖,
一轮艳阳照耀着我头顶上的蓝天;
枯黄的草场露出了斑驳的新绿,
早耕的犁铧翻开了自由的土地;
微风习习,临近黄昏有料峭春寒;
湖面的冰几乎不透明,色泽暗淡,
像一层璞玉覆盖着静止的流水,
这一天,苏醒的诗灵展翅翻飞,
我想起了你那忐忑不安的体验,
你第一次试图踏上冰封的波澜,
你迈开了脚步,心中感到迷茫……
恍惚间,我看见那新结的冰上,
你身影一闪,远处传来了悲吟,
像离别时凄楚的长叹哀婉动人。
欣慰吧;奥维德的桂冠没有凋零!
唉,世世代代将不知道我的姓名,
孤立不群的歌手,黑暗的牺牲品,
我浅陋平庸的才华而今行将耗尽,
与平生忧伤、短暂的浮名一齐消逝……
然而后代子孙倘若了解我的身世,
来到这遥远荒僻的地方察访寻觅,
在名人的尸骨附近探寻我的遗迹,——
挣脱遗忘之岸淡漠冷清的罗网,
我的幽灵怀着感激将向他飞翔,
我珍视这后代子孙的缅怀思念。
但愿我心中的遗言能传之久远:
和你一样,受到无情命运的捉弄,
我们名望有高下,而遭遇却相同。
在这里我让北国的琴声传遍荒原,
我四处漂泊,像当年在多瑙河岸
心灵高尚的希腊人那样呼唤自由,
但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听我弹奏;
然而,温和的缪斯、沉睡的树林、
异域的田原和山冈终归是我的知音。
征兆
你要用心观察各种先兆与特征:
牧羊人和庄稼汉即便年纪轻轻,
望望天空,看看西边的云烟,
就能够言是刮风还是晴天,
预言五月的雨滋润田野的禾苗,
预言寒流提前来临将危及葡萄。
比如,傍晚时刻你走近湖边,
天鹅展翅戏水冲你连声呼唤,
或者,明亮的太阳被愁云遮蔽,
记住,明天必定出现狂风暴雨,
风雨将把少女们从梦中惊醒,
也可能会有冰雹来敲打窗棂,
农夫早起本想去山谷收割庄稼,
听到风雨又倒头便睡,暂且作罢。
——以上谷羽译
给巴拉登斯基[216]
自比萨拉比亚
这个荒无人迹的国度
对诗人的心灵神圣无比:
杰尔查文曾歌颂过它,
它充满了俄罗斯的荣誉。
奥维德的幽灵至今还在
寻觅多瑙河的河岸;
飞向缪斯的弟子们和阿波罗,
应着他们那甜蜜的召唤。
我常常同它一起徘徊,
沿着陡岸,伴着明月;
但是,拥抱你,活着的奥维德,
朋友,我感到更亲切。
英明的奥列格之歌
英明的奥列格[217]集合起自己的大军,
欲去报复无理的哈扎尔人[218],
为了惩治他们的猖狂的入侵,
要把他们的村庄和田地火焚;
身着帝城铠甲,骑着忠实的骏马,
公爵率领亲兵在田野上进发。
迎着他,从一片晦暗的森林
走来了一个聪颖的占卜师,
这个老人只敬重一个彼隆[219],
对未来的事情他能报知,
他在祈祷和占卜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奥列格走近这个聪明的老翁。
“请告诉我,巫师,众神宠爱的老人,
我的命运将会怎样?
是否会让邻邦的敌人高兴,
不久一抔黄土将把我埋葬?
把真实的一切告诉我吧,不要害怕:
作为酬谢,任你挑选一匹好马。”
“占卜术士不会害怕强大的统领,
他们无需公爵的赠礼;
他们那预见的话语流畅而率真,
表达的是上天的旨意。
未来的岁月本融化在晦冥中,
但在你闪亮的额际我看到你的运命。”
“记住此刻我说的话吧:
统领的快乐在于荣光;
你将由于得胜而名扬天下;
你的盾将挂在帝城的大门上;
海洋和大陆都将听命于你;
敌人也将嫉妒你命运的神奇。
“不论是在不祥的恶劣天气”
蓝色大海掀起的滔天浪峰,
不论是阴险的短剑,弓箭,或石器,
都不忍损伤胜利者的性命……
有凛凛铠甲在身,你不会受伤;
一个无形的护卫者伴随在勇士身旁。
“你的骏马不怕危险的拼劈;
它能领会主人的意愿,
时而在敌人的箭雨下驯顺而立,
时而在沙场上勇往直前。
它不怕厮杀,也不怕寒冷……
但你终将由于你的战马而丧命。”
奥列格微微一笑,不过由于沉思
他的前额和眼神变得阴郁。
他默然不语,手扶着鞍子
跳下了马,满面愁绪;
他告别自己忠实的朋友,
拱起的马颈在他的抚摸下颤抖。
“别了,我的伙伴,我忠实的仆人,
我们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你就休息吧!我的足不会再伸进
你那金黄色的脚蹬。
别了,别难过,也别把我忘记。
你们,童仆朋友,请把马牵去,
“给它披上茸茸的毛毯的马被;”
拉着缰绳牵往我的草场;
常给它洗澡;给它饮清泉的水;
用上等谷物将它喂养。”
童仆们立刻将骏马牵了去,
并给公爵牵来别的马一匹。
英明的奥列格同自己的部下,
开怀畅饮,杯声丁当。
他们的鬈发宛如清晨的雪花
闪烁在光荣的墓丘顶上……
他们把过去的时日回忆,
也回忆起共同厮杀的那些战役……
“我的伙伴在哪儿呢?”奥列格低声说,
“请告诉我,我的烈马在哪里?
它可好吗?可还是那么性烈,那么活泼?
它的步子可还是那么轻疾?”
于是他听到回答:在那陡峭的山冈上
它很久以前就已经进入长眠的梦乡。
英明的奥列格低下了头,
不禁想道:“占卜有什么应验?
骗人的占卜者,疯老头,该受诅咒!
我悔不该听信你的预言!
否则我的马至今还会为我服务。”
接着,他想看一看马的尸骨。
英明的奥列格上了马,离开庭院,
伊戈尔王子和老年宾客们随同前往,
他们在第聂伯河边果然看见
高贵的马的尸骨横在山冈上;
雨水把它们冲洗,灰尘把它们覆盖,
丛生的野草在微风吹拂下摇曳。
公爵轻轻地踩着马的骷髅,
说道:“安睡吧,孤独的友伴!
你的老主人总算活得比你长久:
虽然离追荐他的酒宴也已不远,
斧下丧命、染红野草的将不是你,
不需你的热血把我的骨灰浸湿[220]!
难道这枯骨威胁着我的生命!
难道这里藏匿着我的死亡!”
正在这时,从死马的头壳中
钻出一条毒蛇,咝咝作响;
像条黑色的带子,把奥列格两腿缠绕,
公爵突然被咬得痛苦地惊叫。
在追荐可怜的奥列格的酒宴上,
圆形的酒罐泛起泡沫,咝咝有声:
伊戈尔[221]王子和奥尔加[222]坐在山冈;
公爵的部下在河边交相把盅;
战士们把过去的时日回忆,
也回忆起共同厮杀的那些战役。
给一个希腊女郎[223]
你来到人世就是为了
把诗人们的想象点燃,
你以那活泼亲切的问候,
你以那奇异的东方语言,
你以那放荡不羁的玉足
和那晶莹闪亮的眼睛
使他心乱神迷和折服,
你为了缠绵的愉悦而生,
为了激情的陶醉而降。
请问——当莱拉的赞美者[224]
把自己永不改变的理想
描绘成神圣的天国,
那折磨人的可爱的诗人
莫不是在把你的形象描画?
也许,在那遥远的国度,
在神圣的希腊的天空下,
那充满灵感的受苦人
认出或看见了你,犹在梦中,
于是在他心灵的深处
便珍藏了你那难忘的倩影?
那魔法师也完全可能
以美妙的琴声诱惑了你;
你那一颗自尊的心
便不知不觉不住地颤栗,
于是你偎依在他的肩头……
不,不,我的朋友,我不愿
由于幻想而怀有嫉妒的情焰;
幸福早已与我无缘,
而当我再次把幸福得到,
又不由地暗暗为忧思所苦恼,
我担心:凡可爱的都不可靠。
致雅·尼·托尔斯泰函摘抄[225]
你还燃烧吗,我们的明灯[226],
宴会和彻夜不眠的伴侣?
你还沸腾吗,金灿灿的酒盅,
在愉快的爱说俏皮话者手里?
欢乐之友,维纳斯和诗的友人,
你们是不是还一如当年?
醉酒的时刻,爱情的良辰,
是否一如既往,应着闲散、
慵懒和自由的召唤飞临?
在寂寞的流放中,我的心
无时不燃烧着贪婪的热望,
在回忆中飞往你们的身旁,
我想象着,我看到了你们:
瞧,就是它,那好客的地方,
爱情和自由的缪斯栖留之乡,
在那里,我们曾以彼此的誓盟
同这一切结下了永久的联系,
在那里,我们体会到友谊的幸福,
在那里,头戴椭圆帽,平坐平起,
我们围着圆桌,亲切和睦;
在那里,我们可为所欲为
喝不同的酒、说想说的话,
交换趣闻,唱顽童的歌;
美酒、戏谑、一个火花
就燃着了我们的辩论之火。
忠贞的诗人啊,我的耳边
你们那迷人的话又在回荡……
请你们给我斟杯彗星酒[227],
卡尔梅克[228],你来祝我健康!
“令人心醉的往日的亲人……”
令人心醉的往日的亲人,
编造戏谑和悲惨故事的友伴,
我在自己人生的初春结识了你,
那时候充满了最初的欢乐和梦幻。
我等着你;在幽静的傍晚
你,快活的老妇[229],来到面前,
穿着短袄,戴着大眼镜,
拿着好玩的响铃铛,坐在我旁边。
你一面摇着摇篮,一面为迷住
我幼年的听觉而低声唱歌,
并在襁褓中留下了芦笛,
这芦笛也受到了你的迷惑。
幼年逝去了,宛如缥缈的梦。
你爱过这无忧无虑的少年,
在庄重的缪斯中,他只把你思念,
而你也悄悄地去探望他的容颜;
难道这就是你的形象,你的穿戴?
你多么可亲,你又变得多快!
你的微笑里燃烧着怎样的火焰!
亲切的目光闪出何等炽热的光彩!
外衣就像是不驯的波澜,
微微遮盖着你轻盈的身躯;
你满头鬈发,戴着花冠,
芳香四溢,多么富有魅力;
在黄珍珠项链下,你白皙的胸脯
泛着红润,在微微颤栗……
给阿捷里[230]
玩儿吧,阿捷里,
管它什么忧郁;
卡里忒斯和列丽[231]
把花冠赐给你,
而且还轻摇过
你的摇篮;
静谧而明媚啊——
你的春天;
你来到人世
就是为了享乐;
这欢欣的时刻
切莫,切莫放过!
把少年的岁月
都献给爱情,
爱吧,阿捷里,
在世界的嘈杂声中
爱我的芦笛。
囚徒[232]
我坐在铁栅里阴湿的牢房中,
窗前,一只不自由的年幼的鹰——
我的忧伤的伙伴,一边展翅,
一边把血淋淋的东西啄食。
它啄啄停停,又望望窗外,
仿佛它跟我想到了一块。
它用目光和叫声呼唤着我,
“我们飞走吧!”它想对我说。
“我们是自由的鸟儿;是时候了,弟兄!
飞往乌云后泛白的山峰,
飞往泛着蓝色的宽阔的海洋,
飞往只有风……和我漫游的地方!”
给弗·费·拉耶夫斯基[233]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我不该
对宽厚的自然的赐予厌恶。
我知道闲散和无忧的缪斯的命运,
也知道什么是慵懒的享乐,
轻浮的女人的美,珍贵的筵席,
还有那疯狂地作乐的喊声,
文静的缪斯的瞬间的赠礼
和传诵的轰动一时的光荣。
我知道什么是友谊——我献给了它
青春时代的轻浮的年华,
在享有自由的良辰和欢乐的时刻,
在酒宴上,我信任过它。
我知道什么是爱情,它不是
忧郁的愁思,不是无望的迷误,
我知道,爱情就是美好的理想,
是陶醉,是心满意足。
离别了年轻人聚谈的闪光和喧响,
我知道了什么是工作和灵感,
我是多么地喜欢热烈的思想
那远离人世的激动的波澜。
都过去了!——心头的血已经变冷。
世界、生活、友谊和爱情,
如今我看到了它们的真面目,
对伤感的阅历也万般憎恨。
活泼的性格失去了自己的迹印,
心灵的麻木愈益显明;
它已没有知觉。如林中的一片轻叶
在高加索的泉水里渐渐变硬。
脱下偶像那迷人的袈裟,
我看见了一个丑陋的幽灵。
然而如今是什么把这冰冷、麻木、
无聊的心灵世界搅得不宁?
难道它先前对于我真的是
那么美好和那么威严,
难道在它那可耻的深处
我的光明的心得到过温暖!
年轻的狂人在它那里看到了什么,
探寻过什么,有何渴求,
他对谁,对谁曾以崇高的心灵
顶礼膜拜而不觉得害羞!
在冷漠的人群面前,我说着
一种自由的真理的语言,
但是对凡庸愚昧的人群来说,
高贵的心的声音却可笑到极点。
到处是重轭、刀斧或者桂冠,
到处是恶棍或者沮丧的人,
暴君 伪君子,
或者带偏见的奴隶,俯首听命。
——以上王守仁译
小鸟[234]
身处异乡,我十分忠实
把祖国往昔的风俗遵守,
在和煦的春天的节日,
让一只小鸟重获自由。
我心里已感到几分满足,
何苦对上帝抱怨命运,
我能把自由作为礼物,
赠给一个活着的生灵!
“波涛呵,是谁阻止你的奔泻?……”
波涛呵,是谁阻止你的奔泻?[235]
是谁锁住你的滔滔巨澜?
把你汹涌翻腾的浪花千叠,
化作无声无息的死水一潭?
是谁手中的魔杖轻挥,
扫去我的希望和悲欢,
用松懈、怠惰和懒散
使我激动的心昏昏欲睡?
风啊,呼啸吧,掀动满池波涛,
把毫无生机的碉堡摧毁!
你在哪儿,雷霆——自由的征兆?
快隆隆滚过这潭禁锢的死水!
夜
我的对你亲切而又懒散的声音
搅乱了沉沉长夜的无言的寂静。
悲伤的蜡烛燃烧在我的床头,
我的诗句像条条爱河向一处汇流,
流水潺潺,到处映现着你的倩影,
夜色里,你在我的面前目光炯炯,
我凝视你的笑容,倾听你的絮语:
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我爱你,我的情侣!
“真羡慕你呵,勇敢的大海的养子……”
真羡慕你呵,勇敢的大海的养子,[236]
涛声帆影里花白了双鬓。
你是否早已找到平静的港湾——
品尝短暂的欢乐和安宁——
迷人的波涛又声声把你呼唤,
来吧,我们胸中充满同样的激情。
抛下这衰朽的欧罗巴的海岸,
奔向海角天涯,奔向迢迢远方;
我要另觅新境,这儿我已厌倦,
向你致敬呵,自由的海洋!
“孩子一般怀着美好的愿望……”
孩子一般怀着美好的愿望,
我一度相信灵魂不会腐朽,
它将把记忆、爱情和永恒的思想
一股脑儿带进万丈深谷——
我发誓!我已经无所留恋:
早该砸碎生活和畸形的偶像,
飞往自由和欢乐的国土,
那儿没有死亡,没有偏见,[237]
只有思想在明净的天宇翱翔……
然而,我枉自信赖虚妄的梦想,
理智仍在坚持,对希望不屑一顾,——
坟茔那边等待我的是一片虚无。……
怎么,只有虚无!没有初恋,没有思想!
多可怕……我再度苦苦地凝视人生,
但愿我健在,让光彩熠熠的芳容
在我忧郁的心中永远浮动、珍藏!
恶魔
那时候,所有现实的印象
对我来说都很新奇——
少女的秋波,丛林的喧响,
夜阑时分夜莺的鸣啼,——
那时候,崇高的情愫,
自由、荣誉和爱情,
以及激动人心的艺术,
强烈地使人热血沸腾,——
希望和欢乐的时光,
被突然而来的烦恼罩上阴影,
那时,有一个凶恶的幽灵
就开始悄悄地把我拜访。
我们的相逢令人感伤:
他的笑容,他怪异的眼神,
他的刻薄尖酸的话语,
把冷酷的毒汁注入人心。
他用滔滔不绝的流言蜚语
使未来的岁月变得黯淡;
他把美德称为虚无,
他轻蔑地对待灵感,
他不相信自由和爱情,
他对生活冷嘲热讽——
自然界的万事万物,
都休想得到他的祝福。
“你肯宽恕么,我嫉妒的幻梦……”
你肯宽恕么,我嫉妒的幻梦,[238]
我的爱情的失去理智的激动?
你对我是忠实的,可为什么
又常使我的感情饱受惊恐?
置身于大群爱慕者的包围圈里,
你为什么对一切人都那么亲昵,
让所有的追求者希望空萌,
时而目光奇特,时而温柔,时而忧郁?
你驾驭了我,使我失去理性,
你对我不幸的爱情深信不疑。
你没看见,在那群狂热者中间,
我落落寡合,茕茕孑立,默默无语,
忍受着孤独和苦闷的熬煎,
你不置一词,不屑一顾,无情无意!
我有意回避,你照样爱理不理,
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疑虑。
如果另有一位美貌少女
和我亲昵地娓娓交谈,
你依然是那样无动于衷,
愉快的指责使我心灰意懒。
请问:当我那位终身的情敌
和我们俩面对面地相遇,
为什么他狡狯地向你致意?
他是你什么人?你说,他凭什么
脸色苍白、满怀猜忌?
从夜晚到黎明这段敏感的时辰,
母亲不在,你独自一人,衣衫半披,
又为什么要把他迎进家门?
我知道你爱我,和我在一起,
你那样情意绵绵,你的甜吻
火一样热!你的动情的话语
那么真诚地发自你的内心!
你觉得我的苦恼滑稽有趣,
但是你爱我,我对你理解,
我的爱侣,求你别再使我伤心:
你不知道,我爱得多么强烈,
你不知道,我痛苦得多么深沉。
“一个撒种的出去撒种。……”
一个撒种的出去撒种。[239]
我是荒野上自由的播种人,[240]
出发在晨星未露的时候;
撒下生机旺盛的良种,
用我纯洁无辜的双手,
撒在饱受蹂躏的田垄。——
而我失去的却是岁月悠悠,
却是可贵的思考和劳动……
吃草为生吧,和睦的人们!
你们不会听见正义的召唤。
干吗要把自由赠给畜生?
它们本应听凭宰割或摧残。
挂着响铃的重轭和长鞭,
才是它们世代因袭的遗产。
给大公夫人马·阿·戈里琴娜[241]
对她的缠绵不断的眷念
早已在我的心底深藏。
她那瞬息即去的顾盼
使我久久地欣喜若狂。
我反复吟咏动人的诗句。
我的诗句清新而忧伤。
她亲切地再三吟诵,
一字字把她的心弦拨动。
而今,她这样地一往情深,
又在听泪水与幽怨的竖琴,
把自己哀婉动人的心曲
一声声向它倾诉不已……
好了!怀着几分骄矜,
我感激地这样沉思:
我的荣誉甚至灵韵
都应该归功于她的恩赐。
生命的驿车
尽管有时满载着重荷,
生命的驿车仍急如星火;
鲁莽的车夫——白发的时间
驾车飞驰,永不离座。
清晨,我们坐进车里;
快马加鞭,兴高采烈,
我们蔑视懒惰和安逸,
一路高喊:“快些!……”
中午时分,那股锐气大减;
颠簸的驿车叫人提心吊胆,
翻过陡坡,穿越沟涧,
不住地叫喊:“当心,笨蛋!”
驿车照旧奔驰不息,
傍晚,我们才稍稍适应:
睡意蒙眬来到过夜地:
时间老人继续策马前行。
——以上杜承南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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