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祖国的蓝天下[284]
她已经憔悴,已经枯萎……
终于凋谢了,也许正有一个
年轻的幽灵在我头上旋飞;
但我们却有个难以逾越的界限。
我徒然地激发起自己的情感:
从冷漠的唇边传出了她死的讯息,
我也冷漠地听了就完。
这就是我用火热的心爱过的人,
我爱得那么热烈,那么深沉,
那么温柔,又那么心头郁郁难平,
那么疯狂,又那么苦痛!
痛苦在哪儿,爱情在哪儿?在我的心里,
为那个可怜的轻信的灵魂,
为那些一去不返的岁月的甜蜜记忆,
我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受责备。
致维亚泽姆斯基[285]
难道是海洋,这古老的
凶犯,点燃了你的才气?
你以自己金色的竖琴
歌颂可怕的尼普顿[286]三叉戟。
别歌颂它。在我们这丑恶的世纪,
白发的海神已结盟于大地。
在一切的大自然的领域中,人——
只是暴君,囚徒或叛逆。
斯金卡·拉辛之歌
一
一只头儿尖尖的小舟,
在浩渺的伏尔加河上浮现,
船上是一些大胆的水手,——
一些年轻的哥萨克好汉。
船尾坐着他们的首领,
斯金卡·拉辛[287]显得很威严。
那被他们俘虏的波斯公主,
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前面,
他对这位公主看也不看,
可怕的斯金卡·拉辛,一心
只望着伏尔加母亲,并说:
“你好啊,伏尔加,亲爱的母亲!
从蒙昧无知,你把我哺育成人,
漫漫长夜,你轻轻地摇我入睡,
你忍受着狂暴的雨打风吹,
你担心我骁勇,总是日夜警惕,
你给了我的哥萨克不少好处,
我们却还没有给你什么赠礼。”
说着,可怕的斯金卡·拉辛
跳起来,立刻把波斯公主托起,
把美丽的姑娘扔进了波涛,
把她呈献给伏尔加母亲。
二
斯金卡·拉辛
到阿斯特拉罕
来贩卖商品。
将军看见他,
便来勒索礼品。
斯金卡·拉辛捧献
窸窣响的锦缎。
窸窣响的锦缎,——
金灿灿的锦缎。
然后这将军又来
向他要皮袄。
贵重的皮袄:
前襟么要新,
一件要海狸,
一件要黑貂。
斯金卡·拉辛
没有给他皮袄。
“斯金卡·拉辛,
快扒下你的皮袄!
给我,就谢谢你;
要不么,把你吊起,
吊在野地里,
吊上绿色的橡树,
吊上绿色的橡树,
再给你披上狗皮。”
斯金卡·拉辛
思量了一阵,
“好吧,官长,
把皮袄拿去,
把皮袄拿去,
不要再吵嚷。”
三
不是人在喧嚷,不是马蹄在奔腾,
也不是从原野响起的喇叭声,
那是暴风雨在呼啸,在吼叫。
呼啸着,吼叫着,一阵响似一阵。
它是在叫我,叫我斯金卡·拉辛,
到蓝色的大海上去散散心:
“勇敢的好汉,你剽悍的强盗,
剽悍的强盗,你狂饮的莽汉,
快坐上你那轻捷的飞船,
快张开你那亚麻的风帆,
快在蓝色的大海上奔跑,
我要给你划来三只大船:
第一只船上是上等的黄金,
第二只船上是纯净的白银,
第三只船上是如花的美眷。”
承认[288]
我爱你,——哪怕我要疯狂,
哪怕是白费力气,羞愧难当,
但如今站在你的脚边,
我得承认这不幸的荒唐!
我们并不般配,年龄也不相称……
是时候了,我该变得更聪明!
但我从各个方面的征兆,
看出我心里爱情的病症:
没有你,我心烦——我打哈欠,
有了你,我忧郁——忍在心间;
我想要说,可又没有勇气,
我的天使啊,我多么爱你!
当我听到客厅里你那轻轻的
脚步声,或你的衣裙的窸窣声,
或你那处女的纯朴的声息,
我立刻就丧失了全部理性。
你一露出微笑——我便高兴;
你刚一转过脸——我就惆怅;
为了一天的折磨,你苍白的
小手,就是对我的奖赏。
当你漫不经心地弯着身
坐在绣架旁殷勤地刺绣,
你披下了鬈发,低垂着眼睛,——
我沉默而动情,充满了温柔,
像孩子般欣赏着你的神情!……
当有的时候在阴霾天气
你打算到远处去走走,
我可要对你诉说我的不幸,
倾吐我的忌妒的哀愁?
还有你在孤独时的眼泪,
还有两人在角落里的谈心,
还有那到奥波奇卡[289]的旅行,
还有在黄昏时演奏的钢琴?……
阿琳娜!请可怜可怜我吧。
我不敢乞求你的爱情。
也许,为了我的那些罪过
你的爱情我不配受领!
但请假装一下吧!你这一瞥
能够微妙地吐露出一切!
唉,骗我一下并不难!……
我多么高兴受你的欺骗!
先知[290]
忍受着精神上的熬煎,
我缓缓地走在阴暗的荒原,——
这时在一个十字路口,
六翼天使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用轻得像梦似的手指
在我的眼珠上点了一点,
于是像受了惊的苍鹰,
我张开了先知的眼睛。
他又轻摸了一下我的耳朵,——
它立刻充满了声响和轰鸣:
我听到了天宇的颤抖,
天使们翩然在高空飞翔,
海底的蛟龙在水下潜行,
幽谷中的藤蔓在簌簌地生长。
他俯身贴近我的嘴巴,
一下拔掉我罪恶的舌头,
叫我再也不能空谈和欺诈,
然后他用血淋淋的右手,
伸进我屏息不动的口腔,
给我安上智慧之蛇的信子。
他又用利剑剖开我的胸膛,
挖出了我那颤抖的心脏,
然后把一块熊熊燃烧的赤炭
填入我已经打开的胸腔。
我像一具死尸躺在荒原,
上帝的声音向着我召唤:
“起来吧,先知,你听,你看,
按照我的意志去行事吧,
把海洋和大地统统走遍,
用我的语言把人心点燃。”
给奶娘[291]
我的严酷岁月里的伴侣,
我的老态龙钟的亲人!
你独自在偏僻的松林深处
久久、久久地等着我的来临。
你在自己堂屋的窗下,
像守卫的岗哨,暗自伤心,
在那满是皱褶的手里,
你不时地停下你的织针。
你朝那被遗忘的门口,
望着黑暗而遥远的旅程:
预感、惦念、无限的忧愁
时刻压迫着你的心胸。
你仿佛觉得……
“我从前这样,我现在还是这样……”
Tel j'étais autrefois et tel je suis encor.[292]
我从前这样,我现在还是这样:
无忧无虑,绸缪多情,你们知道,朋友们,
凝视着美色,我怎能不动感情,
又怎能没有怯懦的温柔、内心的激动。
爱情在我一生中对我的戏弄还不够?
在吉普里达撒下的虚妄的情网中,
我久久地挣扎着,像一只幼小的鹰,
曾一百次受辱都还不知悔改,
现在我又把自己的哀怨献给新宠……
给伊·伊·普欣[293]
我头一个知交,我珍贵的友人!
我的小院孤寂而又幽静,
它堆满了凄凉的冰雪,
当它响起你的马车的铃声,
我感谢命运给予我的喜悦。
我祈求神圣的上帝:
但愿我的声音能给予
你的心灵以同样的慰藉,
但愿它以母校的明丽光景
照亮你那幽暗的监狱!
斯坦司[294]
殷切期待着光荣和仁慈,
我总是无畏地注视着前方:
彼得的光荣岁月的开始
被叛乱和酷刑搅得暗淡无光[295]。
但是他以真理打动了人心,
他以学术醇化了风习,
在他看来,狂暴的射手,
则不同于多尔戈鲁基[296]。
他用独断专行的手
勇敢地散播着文明,
但他并不蔑视自己的祖国:
他深知它那注定的使命。
时而是院士,时而是英雄,
时而是航海家,时而是木工,
他以一颗包罗万象的心
永远充当皇位上的劳工。
请以宗室的近似而自豪吧,
请在各方面都像祖先那样:
像他那样勤奋而又坚定,
也像他,能给人以善良的印象。
冬天的道路
透过烟波翻滚的迷雾,
月亮露出了自己的面庞,
它忧郁地将自己的光华,
照在忧郁的林间空地上。
一辆轻捷的三套马车
在寂寥的冬天的道路上飞奔,
听起来实在令人厌倦,
那叮当响着的单调铃声。
从车夫的悠长的歌声里
能听出某种亲切的情绪:
一会儿像是豪放的欢乐,
一会儿像是焦心的忧虑……
不见灯火和黝黑的茅舍,
只有一片莽原和冰雪……
只有一个个带着花纹的
里程标,在前面把我迎接……
寂寞,忧郁……尼娜[297],明天,
我将回到心爱的人儿身边,
坐在壁炉前我将忘怀一切,
对着你,怎么看也不觉厌倦。
时针滴答响着完成了
自己节奏匀整的一圈,
午夜打发走那些讨厌的人,
可并不能把我们拆散。
愁人啊,尼娜;我的旅程太寂寞,
我的车夫瞌睡了,不再响动,
只有铃声在单调地响着,
月亮的脸被遮得一片朦胧。
——以上魏荒弩译
“在西伯利亚矿山的深处……”
在西伯利亚矿山的深处,[298]
保持住你们高傲的耐心,
你们的思想的崇高的意图
和痛苦的劳役不会消泯。
不幸的忠贞的姐妹——希望,
在昏暗潮湿的矿坑下面,
会唤醒你们的刚毅和欢颜,
一定会来到的,那渴盼的时光:
爱情和友谊一定会穿过
阴暗的闸门找到你们,
就像我的自由的声音
来到你们服苦役的黑窝。
沉重的枷锁定会被打断,
监牢会崩塌——在监狱入口,
自由会欢快地和你们握手,
弟兄们将交给你们刀剑。
夜莺和玫瑰
花园默默无言,春天了,面对夜的幔帐,
一只东方的夜莺站在玫瑰的上面歌唱。
但是可爱的玫瑰却没有感觉,不予理睬,
听着爱的颂歌却摆来摆去,一副倦态。
难道你就是这样歌唱那冰凉的美?
清醒吧,诗人啊,你在把什么东西寻觅?
人家并不听你诗人的,她无动于衷:
你看——她在开放;你呼唤——却没有回应。
“有一棵绝美的玫瑰:它……”
有一棵绝美的玫瑰:它
在惊喜万分的西色拉[299]面前,
开放着,胭脂红,华美潇洒,
维纳斯盛情地把它礼赞。
严寒的呼吸却徒劳无益,
它无法使西色拉与激情冰消——
一棵永远不会凋谢的玫瑰
在短命的众玫瑰中间闪耀……
给叶·尼·乌沙科娃[300]
古时候常常这样,一旦
出现一个精灵,或称鬼精,
这样一句普通的格言
就能把撒旦赶出家门:
“阿门,阿门,该死的!”而在我们时代
魔鬼和鬼精,恐怕已经很少很少,
它们究竟藏在哪儿,只有上帝知道,
但你呀,我狠心的或善良的鬼才[301],
当我如此亲近地看见
你的侧影、你的眼睛、你金色的鬈发,
当你的声音就响在我的耳边,
还有你又活泼又生动的谈话——
我简直入迷了,我全身似火,
我在你的面前不住地颤动,
对着一颗充满梦想的心灵:
“阿门,阿门,该死的!”——我说。
给吉·亚·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302]
在人们漫不经心的莫斯科,
在惠士特和波斯顿[303]的胡扯里,
面对舞会上流言蜚语的嚼舌,
你竟偏爱那阿波罗的游戏。
你呵,缪斯和美的女皇[304],
你以你的温情的手执掌
魔术一般的灵感的权杖,
而在若有所思的额头之上,
晃动着荣获的双重桂冠,
一个天才在盘旋,在炽燃。
不要把你的谦恭的贡品——
被你俘虏的歌手推向一旁,
请带着微笑听听我的声音,
就像卡塔拉尼那次来访,
那么关注游牧的茨冈女郎。[305]
给叶·尼·乌沙科娃[306]
虽然距离您很远很远,
我还是不能和您分离,
慵倦的嘴唇,慵倦的双眼,
还将是我的痛苦的回忆;
无论孤寂中怎样悲伤,
我也不希求别人的宽慰,——
如果我有一天被吊在刑场,
您呢,会不会为我叹一口气?
“在人世的、凄凉的、无边的草原……”
在人世的、凄凉的、无边的草原,[307]
隐秘地破土流出三股泉水:
青春的流泉,迅疾骚乱的流泉,
沸腾着,奔流着,闪着光,潺潺不息。
卡斯塔里清泉以其灵感的波澜
在人世的草原上为被流放者解渴。
最后的清泉——冰冷的、遗忘之泉
比什么都甜蜜地消解着心儿的燥热。
阿里翁[308]
我们很多人都在独木舟上;
有些人跑过去拉起风帆,
有些人友好地摇橹开船,
有力的橹将我们引进大洋。
聪明的舵手寂静中俯身把舵,
无言地操纵着沉重的独木舟;
而我——憧憬着未来毫无隐忧——
为航海家歌唱……突然旋风怒吼,
一个来袭,掀起滔天大波……
死去了,我们的航海家和舵手!——
只有我,我这个神秘的歌手,
被风暴和海浪推到了海岸,
我仍然唱着昔日的颂歌,
同时把我的湿透了的衣着
借着阳光放在岩石上晒干。
天使
温柔的天使在天堂门口
低低地垂下头,十分耀眼,
而阴暗的和反叛的恶魔
这时候正飞临地狱的深渊。
否定的精灵,怀疑的精灵,
抬头观望着纯洁的精灵,
它第一次模模糊糊弄懂
感动的无法抑止的热情。
“请原谅,他说,“我看见了你,
你并非徒然地向我辉耀:
我并非憎恨天上的一切,
并非世上一切我都不屑一瞧。”
给基普连斯基[309]
反复无常的时髦的宠儿,
你,虽不是英国人,法国人,
你却重新创造了,亲爱的魔法师,
创造了我这个真正缪斯的门人,——
我一向嘲笑坟墓,我永世
和致命的枷锁没有缘分。
我看自己和照镜子无异,
但这面镜子却会把我奉承。
它向我宣布,我不会贬低
庄重的阿俄尼得斯[310]的偏心。
因此,我的肖像将来定会
在罗马、德累斯顿、巴黎闻名。
给叶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卡拉姆津娜的颂歌[311]
船夫终于达到了大陆,
由于天意从风暴中逃生,
他为此谨向神圣的皇后
恭敬地献上自己的进贡。
我也想这样情满心头,
把我朴素、凋萎的花冠敬奉,
献给你,在透明的寂静的天国
高高地高高地辉耀着的明灯,
献给你,为了我们这一伙
虔诚的人而亲切照耀的星。
诗人[312]
当阿波罗还没有要求诗人
去从事一种崇高的牺牲,
他毫不经心地一头栽进
纷乱的人世的日常杂务中;
他的神圣的竖琴默默无言;
心灵体味着一种冰冷的梦,
在凡俗世界的孩子们中间
他也许比谁都不值得垂青。
但是只有上天的语声
和诗人敏感的听觉相碰,
他的心灵才会猛地一惊,
就像一只被惊醒的鹰。
他在人世的欢愉中受苦,
世间的各种流言和他无缘,
他不让自己骄傲的头颅
倒向人世的偶像的脚前;
他跑开了,粗野而威严,
充满叫喊和反叛的声音,
跑向无边的波浪的海岸,
跑进涛声滚动的槲树林……
“在黄金的威尼斯统治着的地方附近……”
在黄金的威尼斯统治着的地方附近,[313]
一位夜间的船夫正驾着小游艇
在金星的光照下,沿着岸边荡漾,
一边把里那德、高弗莱多、艾米尼亚[314]歌唱。
他爱自己的歌,他歌唱只为了游兴,
没有更多的想望,他既不希求光荣,
也不介意恐怖和希望,与沉静的缪斯为伍,
他能在波涛的深渊之上求得旅途幸福。
生命攸关的海上,风暴正滥施淫威,
在孤寂的黑暗里,将我的帆篷猛追,
在那儿我也像他一样,尽自快活地歌唱,
我喜欢把我的神秘莫测的诗意构想。
1827年10月19日[315]
愿老天帮助你们,我的朋友,
在生活的困扰里,公职的操劳中,
在朋友们筵席上的纵饮欢叫中,
或爱情上正神秘地情意绸缪!
愿老天帮助你们,我的朋友,
遇上风暴,或是尘世的悲伤,
在陌生的异域,荒凉的海洋,
或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地府![316]
护符[317]
那儿,大海永远喧嚣,
拍打着荒凉的悬崖绝壁,
那儿,月亮更温暖地辉耀,
在甜蜜的傍晚的夜色里,
那儿,在和妻妾的享乐中,
穆斯林把他们的日月欢度,
就在那儿,巫师曲意奉承,
交给了我一个护符。
他满脸堆笑,对着我讲:
“你要保存好我的护符:
它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这是爱情赐给你的礼物。
遇上暴风雨,或闪电雷鸣,
或者是病痛,或者是坟墓,
我的亲爱的,谁救你的命?
请不要去祈求我的护符。
它不能把东方无穷的财富
给你拿过来归你享有,
它不能让那些先知的使徒
一个个向着你帖耳俯首;
使你尽快投入朋友的怀抱,
使你尽快离开悲惨的异土,
从南到北把故乡找到,
没这个本领啊,我的护符……
但是一旦狡黠的眼睛
出你意外地在把你诱惑,
或者在夜的黑暗里有人
并非出于爱吻你取乐——
亲爱的朋友!使你不犯罪,
不受心灵的新的痛楚,
不致背叛,不致被遗弃,
它就会保护你,我的护符!”
——以上卢永译
给朋友们[318]
不,我不是一个佞人,虽然
我写诗对沙皇由衷地颂赞,
我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的诗是发自肺腑之言。
我对他的的确确是喜欢:
他统治我们忠心耿耿、精神饱满;
他用战争、希望和勤恳的工作
蓦地使俄罗斯生机盎然。
不是啊,虽然他血气方刚,
但是他统治者的心性并非凶残:
对被当众受到惩罚的人,
他却在暗地里给予恩典。
我的生命在放逐中流逝,
我忍受同亲人别离的熬煎,
但是他向我伸出了帝王的手——
于是我又出现在你们中间。
他尊重我心中的灵感,
他任凭我的思想翱翔,
我的心啊受到了感动,
我怎么能不把他赞扬?
我是佞人!不,弟兄们,佞人奸险:
他会给沙皇招惹来灾难,
他要从他的君主的权柄中
惟独排除掉一个恩典。
他会说:蔑视人民吧,
要把天性的温柔的声音掐断。
他会说:文明的果实
是一种反叛精神,是淫乱!
对于一个国家这是一种灾难——
如果只有奴才和奸佞围绕宝座转,
而上天挑选的诗人却站在一旁
沉默不语,两眼瞧着地面。
“有谁知道那地方——天空闪耀着……”
Kennst du das Land…
Wilh.Meist.[319]
去采酸果,去采酸果,
去采浆果,去采酸果……
有谁知道那地方——天空闪耀着
神秘莫测的蔚蓝色的光芒,
大海环绕着古城的遗址
拍打着那暖洋洋的波浪;
四季常青的月桂树和柏树
在自由中骄傲地生长;
庄严的托夸多[320]曾在那里歌唱;
就是现在,每到幽冥的夜里,
亚得里亚海的波涛依然反复地
吟咏着他那八行诗格的诗行;
拉斐尔曾经在那里作过画;
卡诺瓦[321]的雕刀在我们的时代
依然使温顺的大理石焕发容光,
还有拜伦,这严酷的殉难者,
曾经在那里爱恋、诅咒和忧伤?
……
……
神奇的地方啊,神奇的地方,
那崇高的灵感的故乡,
柳德米拉[322]望着你那先知的庇荫,
望着你的古老的天堂。
在那秀丽如画的海水的堤岸上,
在她的身旁,人们尽情地享受着
那狂欢的酒神节的美好时光;
狂欢极乐欢迎她的来访。
柳德米拉以她北方的俊美,
连同她那天真烂漫和懒洋洋,
使意大利的男子汉心神荡漾,
而且她在自己的身后吸引着
他们五彩缤纷的滚滚波浪。
在欢欣鼓舞的情感的洋溢下,
柳德米拉把她那明媚的目光
投向晌午的大自然的天堂,
投向那闪耀的天空,那清澈的水乡,
投向那无言的艺术的奇迹,
她满心惊奇,她喜气洋洋,
在自己的面前没有发现
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更漂亮。
是否要带着严肃的目光
站在佛罗伦萨基普里达[323]面前,
她们俩……她面前的大理石雕像
仿佛由于受到羞辱而忧伤。
心中满怀崇高的幻想,
她要不要默默地注望
弗尔纳利娜[324]或年轻的圣母
充满深情的温柔的形象,
她以她那深沉的俊美
比画像更使人心神激荡……
告诉我吧:有哪一个诗人
有哪一支画笔,哪一把热情的雕刀,
燃烧着深受感动的喜悦的火光,
能给惊喜的后代留下
她那天仙一般的貌相?
那永恒的美的女神的
无名的雕塑家,你在何方?
还有受美惠女神加冕的你,
你啊,充满灵感的拉斐尔?
忘记那年轻的犹太姑娘,
忘记那圣婴的摇篮,
去洞悉那天堂的美,
去洞悉那天堂的欢乐,
给我们画一个别样的马利亚,
手里抱着的婴儿也要别样。
……
TO DAWE,Esqr[325]
为什么你那神奇的铅笔
把我这黑人的侧影素描?
纵然你能使它万世流传,
靡非斯特也会对它讪笑。
请描绘奥列宁娜[326]的容貌。
一旦内心的灵感燃烧,
是天才就应该全身心地
只为那青春和美所倾倒。
这首诗是写给英国画家乔治·道(1781—1829)的。他曾在俄国侨居多年。他为普希金所作的素描,今已失传。
你和您
她[327]无意中把客套的您
脱口说成了亲热的你,
于是一切幸福的遐想
在恋人心中被她激起。
我满腹心事站在她的面前,
把视线移开,我着实无力;
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
心里却想:我多么爱你!
“枉然的馈赠,偶然的馈赠……”
1828年5月26日
枉然的馈赠,偶然的馈赠,[328]
为什么把你给了我——生命?
换一句话说,为什么你竟
被神秘的命运判处死刑?
是谁凭仗不怀好意的权柄
从无生之中呼唤我降生,
使我的心灵充满了情感,
用疑惑使我的理智焦虑惶恐?……
我的眼前茫无目的:
心灵空虚,头脑空洞,
惟有生活的单调的喧嚣
用忧伤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她的眼睛[329]
她多么可爱——我在私下里说——
她是宫廷的骑士们的祸水,
她那双车尔凯斯人的眼睛
足可以同南方的星星,
更可以同诗歌相媲美,
她大胆地频频送秋波,
它燃烧得比火焰更妩媚;
但是,我应该承认,我那
奥列宁娜的眸子才算得美!
那里藏着多么深沉的精灵,
又有多少天真稚气的明媚,
又有多少懒洋洋的神情,
又有多少幻想、多少欣慰!……
她含着列丽[330]的微笑低垂着眸子——
那副美惠女神的洋洋得意;
抬起眸子来呢——拉斐尔的天使[331]
正是这样仰望着上帝的光辉。
“美人儿啊,不要在我面前唱起……”
美人儿啊,不要在我面前唱起[332]
那悲伤的格鲁吉亚的民歌:
那凄婉的歌声使我想起了
遥远的河岸和另一种生活。
唉!你那如泣如诉的旋律
使我想起那茫茫的草原,
那黑夜和那月光辉映下
远方可怜的少女的容颜。
当我看到了你,就忘却了
那可爱的、在劫难逃的幻影;
但是你一唱起来——我的眼前
就又重新浮现出她的音容。
美人儿啊,不要在我面前唱起
那悲伤的格鲁吉亚的民歌:
那凄婉的歌声使我想起了
遥远的河岸和另一种生活。
肖像[333]
她有一颗燃烧的心灵,
她有暴风雨般的激情,
北方的女性啊,有时候
她会出现在你们当中,
无视上流社会的礼俗,
使尽全副力气向前冲,
像规矩的天体圆周里
一颗不循轨道的卫星。
预感[334]
在我的头顶上空,滚滚的乌云
悄悄地,又在凝集肆虐;
那贪婪的命运又一次
降临灾难,给我以威胁……
我对命运依然投以轻蔑?
面对着它,我是否保持着
我骄傲的青春固有的那种
耐性和坚贞不屈的气节?
我为急骤的生活弄得十分衰朽,
我泰然自若地等待着风狂雨骤:
也许,我还能够得救,
会重新找到避风的港口……
但是,我预感到离别,
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即将临头,
我的天使[335]啊,最后一次了,
我匆匆忙忙握了握你的手。
娇柔的、娴静的天使啊,
轻轻地对我说一声:再见,
悲伤吧:任你抬起还是垂下
你那双脉脉含情的碧眼;
就让我对你的美好的回忆
在我的心灵里将去替换
我的青年时代的力量,
那时的骄傲、期望和勇敢。
“豪华的京城,可怜的京城……”
豪华的京城,可怜的京城,[336]
不自由的内心,端庄的外形,
湛青而又苍白的上天的穹隆,
大理石、百无聊赖和寒冷——
但我依旧对你要表点同情,
因为有时候,就在这座城中
有一双小脚儿在款步行走,[337]
一绺金黄色的鬈发随风飘动。
毒树[338]
在那草木枯萎的、吝啬的荒原,
在那被酷热燎烤的大地上,
一棵毒树孤立于寰宇间,
就像一名戒备森严的哨岗。
焦渴的原野的大自然
生育了它,适逢盛怒的一天,
于是拿来毒汁把它的根
和暗淡无光的枝叶浇灌。
毒汁从它的皮下一滴滴溢出,
由于炎热,晌午时化成稀汤,
到黄昏时分,它又凝成了树脂,
那质地让人看上去又稠又亮。
连鸟儿也不向它这里飞来,
老虎也不会问津:只有黑旋风
才会向这棵死亡之树袭来——
然而飞去时,却已腐烂透顶。
如果乌云翻来覆去地滚动着,
给它的茂盛的叶子洒些雨露,
那么雨水就会沾染上毒汁,
从它的枝头滴进炎热的沙土。
然而有人却把别人派到
毒树那里,——是那样地颐指气使,
于是那人恭顺地上路了,
次日天一亮就带回来了毒汁。
他献上了致命的树脂,
还有叶子已经凋萎的树枝,
汗水有如清凉的小溪,
从他苍白的前额流淌不止;
献完了——也就精疲力竭地
倒在窝棚拱顶下的树皮上,
这个可怜的奴隶就这样
死在了无敌的君主的脚旁。
而沙皇就是用这种毒汁
浸透了他那恭顺的羽箭,
然后同毒箭一起把死亡
向四面八方的邻邦发遣。
答卡捷宁[339]
热情的诗人啊,你枉然地
向我举起你的神妙的酒瓯,
要我为了健康一饮而尽:
我不想喝,我亲爱的酒友![340]
可爱而又狡黠的朋俦,
你的杯子里盛的不是美酒,
而是令人沉醉的鸩酒:
它随后就会引诱我再去
追求荣誉,跟在你的身后。
征募壮丁时,老练的骠骑兵
难道不正是这样向它拱手
献上巴克斯的快乐的礼物,
直到黩武的狂热把他
就地撂倒,才肯善罢甘休?
我自己就是军人——如今
我也该回家把清宁享受。
你留在帕耳那索斯山的队伍里吧;
工作之前尽可以斟杯美酒,
独自去摘取高乃依或者
塔索的月桂冠[341],一醉方休。
一朵小花儿
我发现忘在书中的小花儿——
它早已枯萎,失去了芳妍;
于是一连串奇异的遐想
顿时啊充溢了我的心田:
它开在何处?何时?哪年春天?
是否开了很久?又为谁刀剪?
是陌生人的手还是熟人的手?
又为什么夹在书页里边?
可是怀恋柔情缱绻的会面,
或是对命定的离别的眷念,
也许为了追忆孤独的漫步——
在静谧的田野,在林荫中间?
可那个他抑或她,尚在人寰?
如今,他们的栖身处又在谁边?
或是他们早已经凋谢,
如同这朵无名的小花儿一般?
诗人和群氓
Procul este,profani.[342]
诗人用手指漫不经心
拨弄着充满灵感的七弦琴。
他吟唱着——周围一群冷漠、
目空一切而又凡俗的人
一窍不通地听着他的歌吟。
于是迟钝的人群议论纷纷:
“他干吗吟唱得响遏行云?
枉费心机地使耳朵震惊,
他想把我们向何处指引?
他乱弹什么?教给我们什么?
干吗像随心所欲的魔法师
激动和折磨我们这颗心?
他的歌吟像风儿一样奔放,
然而也和风儿一样无迹可寻:
它能把什么好处给予我们?”
诗人
住嘴吧,一窍不通的人们,
卖苦力的奴隶,只知为温饱操心!
你们鲁莽的怨言我感到厌恶,
你们是人间的群氓,不是上天的子孙;
在你们看来,好处就是一切——
你们把阿波罗雕像拿去评两论斤。
它的种种好处你们却全然不见。
然而,要知道,这大理石可是神!……
那又怎样呢?陶罐对你们更珍贵:
你们可以拿它给自己烧煮食品。
群氓
不,如果你是上天的选民、
上帝的使者,你就该为我们
发挥你的天赋,谋求福利:
解救我们哥儿们的心。
我们卑贱,我们奸诈狡猾,
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残暴凶狠;
我们是一群心肠冷酷的人,
是诽谤者,是奴隶,是蠢货,
陋习在我们心里扎堆生根。
你爱你的亲人,但是也可以
给我们一些大胆的教训,
而我们都准会听命于您。
诗人
走开吧——性喜平和的诗人
同你们有什么关系!任你们荒淫,
放开胆子让心肠变得铁石般硬,
琴声不会使你们振作起精神!
心灵厌恶你们,犹如厌恶荒坟。
为了你们的恶毒和愚蠢,
你们依然拥有鞭子,拥有
牢房和斧头,直到如今;——
够了,你们这些疯狂的奴隶!
你们城市的喧嚣的街上
在清扫垃圾——这活儿有益身心!——
然而,你们的祭司是否能够
忘记自己的祭祀、祭坛和祭礼
而拿起扫帚来拂拭灰尘?
不是为了生活中的费神劳累,
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贪心,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灵感,
为了祈祷和美妙的琴音。
——以上苏杭译
给伊·尼·乌沙科娃[343]
您是造化的一个宠儿,
它让您一人得天独厚;
我们无尽无休地夸赞,
反使您觉得厌烦难受。
您自己早已十分清楚:
理所当然要令人倾倒;
您有阿尔米达[344]的秋波,
您有西尔菲达[345]的柳腰,
您那两片鲜红的芳唇,
像和谐的玫瑰般妖娆。
我们的诗,我们的散文,
对您只是纷扰和徒劳。
可是那对美人的回忆
一经勾起了我的心魂,
我就要把一挥而就的诗,
往您的纪念册里留存。
也许您将会不禁想起,
有个人曾经将您歌唱,
当普列斯尼亚广场[346]四周,
还没有围起一道板墙。
“当驱车驶近伊若雷站……”
当驱车驶近伊若雷[347]站,
我抬眼望了一下高天,
立刻回想起您[348]的秋波,
您那蓝光荧荧的双眼。
虽然我如今满怀惆怅,
为您贞洁的美色销魂,
虽然我在特维尔[349]省里,
一向有万皮尔[350]的雅名,
但我还没有一点胆量
在您的石榴裙下屈尊,
我不愿用钟情的哀求,
去扰乱您的那颗芳心。
也许我带着嫌恶之情,
陶醉于上流社会的浮华,
因此我将暂时地忘却
您那容貌的闭月羞花,
那轻盈的腰身,匀称的动作,
您那小心翼翼的谈话,
还有您那谦恭的沉静、
狡狯的微笑和机灵的眼神。
如果不……我将在一年之后,
再一次踏着旧的脚印,
寻访您那可爱的地方,
直到十月末尽情爱您。
征兆[351]
我去看您,仿佛有一连串
活灵活现的梦在把我缠搅。
月亮从我头顶的右上方,
伴着我勤快的脚步飞跑。
我离开您,于是另一些梦……
忧伤充满了钟情的心,
月亮从我头顶的左上方,
伴我的脚步踽踽而行。
我们诗人也和这一样,
永远孤独地沉湎于幻想;
一些迷信的征兆也如此
与心中的感情一齐消长。
“夜幕笼罩着格鲁吉亚山冈……”
夜幕笼罩着格鲁吉亚山冈,[352]
阿拉瓜河在我面前喧响。
我忧伤而又舒畅,哀思明净;
你的倩影充满我的愁肠,
你,只有你一人……无论是什么
都无法惊扰折磨我的心,
心儿又再次燃烧,又要去爱,
因为,不爱你它不能。
“冬天。我们在乡下该做什么?……”
冬天。我们在乡下该做什么?[353]
我询问给我端来早茶的仆人:
天气暖和吗?暴风雪是否已停?
地上可有积雪?能不能起身,
骑马转一转,或者还是翻一翻
向邻居借的旧杂志直到吃午饭?
新雪遍地。我们起了床上坐骑,
在田野信马闲行,沐浴着晨曦;
鞭子握在手,身后追赶着猎狗;
我们朝苍白的雪地定睛细看,
转转、跑跑,天色已经不早,
纵狗追不着双兔,便往家转。
多快活啊!黄昏了,风雪咆哮;
烛光幽微,愁绪紧压心头,
点点滴滴,啜饮寂寞的苦酒,
想念书,两眼枉然扫过字母,
神思悠远……我便合上了书,
我拿起笔,坐下来;我想强迫
睡意矇眬的诗神胡诌上几句,
但声韵不合辙……我已失去
对诗韵这奇怪女侍的一切权利:
诗句苍白、拖沓,冰冷而朦胧。
我心灰意懒,不想再跟竖琴争论,
我走进客厅,听到人们谈着
当前的选举和制糖工厂的事情;
女主人和天气一样紧锁眉尖,
灵巧地拨动着编织用的钢针,
或用纸牌红心的王给人算命。
苦闷啊!这样寂寞地苦度光阴!
但如黄昏时我们在屋角下跳棋,
忽然从远方驾着车朝荒凉的村寨
来了一家人:老太太和两个少女
(姊妹俩都是浅黄鬈发和苗条身材),
这偏僻的角落顿时会热闹起来!
我的上帝,生活变得多丰满!
开头是些凝神而斜视的目光,
继而说几句,接着就是交谈,
然后是会心的微笑,晚会的歌声,
飞旋的华尔兹,桌旁的细语绵绵,
慵倦的目光,还有轻佻的语言,
窄窄的楼梯上的幽会迟迟不肯散;
于是少女趁昏暗走出了门阶;
袒露粉颈和酥胸,任风雪扑面!
但北方的风暴无伤俄国的玫瑰,
严寒天的一吻该是炽热的火焰!
飘雪时的俄国少女有多么鲜艳!
冬天的早晨
严寒和阳光;多么的晴朗!
我俏丽的朋友,你还在梦乡;
美人儿,该起身了,醒醒吧!
放开你被愉悦遮蔽的目光,
你变成北国的一颗晨星吧,
出现在曙光女神的身旁。
曾记否,昨夜风骤雪乱,
在昏暗的天空到处逞狂;
月亮宛如苍白的斑点,
从云端透射黄色的冷光,
你也满怀忧伤地坐着,
可现在……快向窗外探望:
在那蓝莹莹的天穹之下,
白雪上闪着艳红的阳光,
犹如一条条华美的地毯;
只有透明的树林黝黑如常,
枞树透过白霜泛出翠绿,
河水在冰层下闪闪流淌。
满屋都辉映着琥珀的光彩。
在一只生火的炉子近旁,
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欢歌。
多么惬意啊,在暖炕上遐想。
不过你可知道,现在该吩咐
驾栗色牝马拉雪橇去奔忙?
滑过清晨的茫茫雪原,
好朋友,让我们纵马前往,
驱赶着不慌不忙的马,
去把空闲的田野拜访,
拜访不久前还茂密的森林,
和河滨这块亲切的地方。
“我爱过您:也许,我心中……”
我爱过您:也许,我心中,[354]
爱情还没有完全消退;
但让它不再扰乱您吧,
我丝毫不想使您伤悲。
我爱过您,默默而无望,
我的心受尽羞怯、忌妒的折磨;
我爱得那样真诚,那样温柔,
愿别人爱您也能像我。
“我们走吧,无论上哪儿我都愿意……”
我们走吧,无论上哪儿我都愿意,[355]
朋友们,随便你们想要去什么地方,
为了远离骄傲的人儿,我都愿意奉陪:
不管是到遥远中国的长城边上,
也不管是去人声鼎沸的巴黎市街,
到塔索不再歌唱夜间船夫[356]的地方,
那里在古城[357]的灰烬下力量还在昏睡,
只有柏树林子还在散发着馨香,
哪里我都愿去。走吧……但朋友们,
请问我的热情在漂泊中可会消亡?
我将要忘却骄傲而折磨人的姑娘[358],
还是仍要到她跟前忍受她的怒气,
把我的爱情作为通常的献礼捧上?
……
“不论我漫步在喧闹的大街……”
不论我漫步在喧闹的大街,
还是走进人很多的教堂,
或者坐在狂放的少年当中,
我总是沉湎于我的幻想。
我自言自语:岁月如飞,
这里无论我们有多少人,
都将要走进永恒的圆拱——
有些人的寿限已经逼近。
每当我望见孤零零的橡树,
我总想:这林中长老的年轮,
将活过我湮没无闻的一生,
如同他活过了多少代先人。
每当我抚爱我可爱的婴儿,
我早就想向他说声:别了!
让我来给你腾个位置吧:
我该腐朽,你风华正茂。
对于每一天,对于每一年,
我惯于让思索给它们送行,
我努力从岁月中猜度出,
何年何日将是我的忌辰。
命运将在哪里给我派来死神?
在战场,客中,还是浪尖?
或者是将由附近的峡谷,
来把我这具寒尸收敛?
纵然对无知觉的尸体来说,
在哪里腐烂反正都一样,
但我仍愿意我的长眠处,
尽量靠近我可爱的地方。
但愿在我的寒墓入口,
将会有年轻生命的欢乐,
但愿淡漠无情的大自然,
将展示它永不衰的美色。
高加索
高加索在我身下。我兀立山巅,
在悬崖边缘的积雪之上出现,
一只苍鹰从远方的峰顶腾起,
几乎不动地翱翔在我的眼前。
从这里我见到了急流的源头,
和那可怕的雪崩的初次塌陷。
这里,乌云在我脚下温顺地飘移,
透过云层传来了瀑布倾注的喧响;
云幕底下矗立着光裸的巨崖险壁;
往下已有枯索的苔藓和灌木生长;
再往下面便是丛林和绿色的阴翳,
野鹿匆匆奔跑,小鸟则啾啾鸣唱。
在那里,一些人家居住在山坳,
只只白羊沿着青绿的陡壁攀高,
一个牧人朝着欢乐的谷地下山,
阿拉瓜河在狭窄的两岸间迅跑。
一个贫穷的骑手掩藏在山谷中,
捷列克河正充满狂喜,急浪滔滔。
它像一头从铁栏外见到食物的
初生的兽犊那样在咆哮、戏玩,
怀着枉费心机的敌意向河岸冲激,
用如饥似渴的波浪舐吮着山岩……
但却枉然!没有食物,没有欢愉:
沉默的峭壁可怕地把它夹在中间。
雪崩
巨浪拍打阴郁的巉岩,
喧响不息,飞沫四溅,
苍鹰在我头顶上鸣叫,
松林在哀怨,
在雾海浮沉的崇山峻岭
正亮着银冠。
有一次突然从峰顶塌落
一大堆冰雪,它隆隆作响,
在峭壁间的深谷夹道中
筑起了屏障,
于是挡住了捷列克河
滔滔的巨浪。
捷列克河啊,你筋疲力尽后
安静了,突然停止了咆哮;
但又百折不回,怒捣冰雪,
凿出了通道……
你野性大发,淹没了两岸,
一片水滔滔。
崩裂的冰层一直躺在谷中,
这庞然大物仍未见消融,
愤怒的捷列克从底下冲过,
它掀起水尘
和喧嚣不息的飞沫,润湿着
冰冷的苍穹。
头顶上有一条宽阔的通路:
沿着它,骏马奔驰,老牛移步,
草原的商人一步步前行,
牵着匹骆驼,
如今只有风神这空中居民
从这里驰过。
卡兹别克山上的寺院
卡兹别克,你雄伟的天幕,
高高俯瞰着层峦叠嶂,
闪耀着这永恒的光辉。
有如天上的方舟翱翔,
你的寺院耸立在云端[359],
依稀飞翔在群山之上。
我所渴望的迢迢的彼岸!
我真想对峡谷说声“再见”,
然后攀上那自由的峰顶!
我真愿意和上帝为邻,
到那云外的禅室隐身!……
“当鼓噪一时的流言蜚语……”
当鼓噪一时的流言蜚语,[360]
玷污你那青春的年华,
你便会丧失对荣誉的权利,
处在上流社会的判决下。
在这薄情的世人之中,
惟独我一人与你分忧,
为你向着漠然的神像,
发出毫不灵验的祈求。
但上流社会……决不会改变
它那残酷无情的惩罚:
它不会鞭挞自己的谬误,
反却替它们隐恶作假。
上流社会的爱慕虚荣,
它对伪善的孜孜追逐,
应受我们同等的蔑视:
让心儿披上忘怀之幕;
切莫啜饮这痛苦的毒酒;
快从闷人的花花世界出走;
抛下这些疯狂的欢娱吧,
惟独我一人是你的朋友。
题征服者的半身雕像[361]
在这里你枉然发现败笔:
艺术的妙手把一丝微笑
挂到这大理石铸的嘴边,
怒气抹在冰凉光亮的额角。
其貌不诚实并不是无因。
这位统治者也就是这样:
习惯于互相矛盾的感情,
相貌和生活与丑角相仿。
寄赠人面狮身青铜像附诗[362]
谁在雪原培植忒奥克里托斯[363]咏赞的玫瑰?
谁在这铁的世纪预言过黄金的世纪?
那希腊心、德国生的斯拉夫青年是谁?
这就是我的谜。狡猾的俄狄甫斯[364],你猜!
——以上顾蕴璞译
“我的名字对于你有什么意义?……”
我的名字对于你有什么意义?[365]
它像拍击遥远海岸的沉闷涛声,
它像密林深处的夜半的幽响,
不会再在这个世界上留存。
在一篇纪念性的文章中,
它会留下无声的痕迹,
就像用难以辨认的文字
刻在墓碑上的潦草字体。
能有什么意义呢?在奔波
和烦扰中你早已把它忘记,
它也不会给你的心带来
什么清晰的温柔的回忆。
但是,当你悲苦时,在静夜里,
你会满怀柔情地叨念起我的名字,
你将会说,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
还有一颗心为我跳动不已……
“当我紧紧拥抱着……”
当我紧紧拥抱着[366]
你的苗条的身躯,
兴奋地向你倾诉
温柔的爱的话语,
你却默然,从我的怀里
挣脱出柔软的身躯。
亲爱的人儿,你对我
报以不信任的微笑;
负心的可悲的流言,
你却总是忘不掉,
你漠然地听我说话,
既不动心,也不在意……
我诅咒青年时代
那些讨厌的恶作剧:
在夜阑人静的花园里
多少次的约人相聚。
我诅咒那调情的细语,
那弦外之音的诗句,
那轻信的姑娘们的眷恋,
她们的泪水,迟来的幽怨。
给诗人
诗人!切莫看重时人的癖好。
狂热捧场的片刻喧闹即将平静;
你会听到蠢货的指责、群氓的嘲笑,
但是,你要镇静,你要沉着、坚定。
你就是主宰:你要掌握自己的方向,
走上自由的智慧指引的自由大道,
要把你自己设计的作品细刻精雕,
这种高尚的业绩并不要求奖赏。
作品是你的创造。你是自己最高的裁判;
你会比任何人更严刻地对它进行评断。
你是否感到作品完美,严格的艺术家?
感到完美?那就任他们去胡说,
任他们在燃烧你的心火的祭坛前作恶,
任他们顽童一般摇晃你那三脚架。
圣母[367]
我从来不愿意用古典大师们
许多作品装点我的居室,
使得来访的人盲目地吃惊,
听取鉴赏家们自我吹嘘的解释。
在工作间歇时我百看不厌的画
只有挂在素洁屋角的那一幅:
画面上仿佛从彩云中走下
圣母和我们的神圣的救世主——
她的神态庄严,他的眼中智慧无量——
他们慈爱地望着我,全身闪耀着荣光,
没有天使陪伴,头上是锡安[368]的芭蕉树。
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造物主
派你从天国降临到我家,我的圣母,
你这天下最美中之最美的翘楚。
鬼怪
乌云在奔驰,在翻卷,
人不知鬼不觉,月光
偷映出雪花的飞旋;
天阴沉着脸,夜色茫茫。
我乘车在旷野里赶路,
铃声丁零零——丁零零……
走在这神秘莫测的原野上,
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喂,车夫,快点走!……”“不行啊:
老爷,马儿走不动;
暴风雪打得我睁不开眼睛,
道路全被大雪掩封,
即使打死我,路也看不清;
我们迷路了。怎么办?显然,
旷野上的鬼怪在戏弄我们,
使我们在原地打转。
你瞧,它就在那儿玩儿呢,
又吹风,又把唾沫向我吐;
看哪,我那野性勃发的马儿
正在被它推下山谷;
它一忽儿变得出奇地高大,
令人厌烦地站在我的面前,
一忽儿又化作小小的火花,
一闪一闪地没入黑暗。”
乌云在奔驰,在翻卷,
人不知鬼不觉,月亮
偷映出雪花的飞旋;
天阴沉着脸,夜色茫茫。
我们已无力再打旋,
马儿停蹄,铃儿也不作响……
“你瞧,那里是什么?”
“谁能知道?是树桩还是狼?”
暴风雪在怒号,暴风雪在哭泣;
敏感的马儿在打响鼻儿;
瞧那鬼怪又在向前跑,
暗夜里,闪着两只眼睛;
马儿接着往前走,
铃声丁零零,丁零零……
在闪着白光的原野上,
我看见聚集着一群幽灵。
鬼怪丑陋不堪,大得无边,
这些鬼怪乘着月暗,
正在跳跳蹦蹦转圈圈,
像十一月落叶随风飞旋……
鬼怪有多少!要被赶到何处?
为什么歌声都那么凄苦?
是埋葬了老妖大放悲声,
还是妖女出嫁难以割舍父母?
乌云在奔驰,在翻卷,
人不知鬼不觉,月光
偷映出雪花的飞旋;
天阴沉着脸,夜色茫茫。
鬼怪一群一群地急驰,
正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用它们幽怨的叫声和哀号
撕扯着我的心胸……
哀歌
想起过去荒唐岁月的那种作乐,
我就心情沉重,像醉酒般受折磨。
对时日飞逝的伤怀也像酒一样:
时间过得越久,心头越觉得苦涩。
我的道路坎坷难行。未来啊,
滔滔大海只会带给我悲哀和劳作。
但是,我的朋友啊,我不想离开人世;
我愿意活着,思考和经受苦难;
我相信,生活不仅是操劳、灾难和烦扰,
总会有赏心悦目的事和我相伴:
有时我会再次在和谐声中陶醉,
有时会因为捏造、中伤而泪洒胸前,
也许,在我悲苦一生的晚年,
爱情会对我一展离别的笑颜。
工作[369]
我渴望的时刻来到了:多年的创作终于完成。
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感伤悄悄烦扰着我?
是由于功业告成,我便如多余的短工般呆立着,
领取报酬后,却不愿去从事另一项工作?
还是不愿告别老行当,这长夜相随的无言的伴侣,
金色的奥罗拉[370]的朋友,神圣家神[371]的友人?
途中怨
有时徒步,有时骑马,
有时乘四轮马车,带篷马车、
轿式马车、运货大车,
我还要过多久这样的生活?
看来,上帝注定了我的结局:
不是在祖传的洞穴里倒毙,
不是埋葬在父辈的墓地,
而是要在大道上死去。
死在马儿踏过的石板上,
死在车轮碾过的山坡上,
或是被大水冲到山沟里,
或是死在被拆毁的桥旁。
或者感染上了黑死病,
或者被严寒冻得僵硬,
或者被拦路打劫的伤兵
用木棒结果了我的性命。
或者正好走在树林里
被凶恶的土匪一刀扎死,
或是在某地的检疫所里
由于寂寞难耐而告别人世。
我为这饥肠辘辘所苦,
这非本愿的吃素还要多久?
总让人怀念雅尔[372]的蘑菇,
就像怀念冷盘小牛肉?
若是待在原地不动,
在米雅斯尼茨基大街[373]上兜风,
闲来无事,思量着购买田地,
想着未婚妻,那才叫其乐融融!
能喝上一杯罗木酒多好,
晚上睡个好觉,早上喝杯茶;
弟兄们,真是在家千日好!
嘿,快马加鞭呀,哈,哈!……
永诀
我亲爱的人儿,在默想中,
我大胆地最后一次拥抱你。
往日的欢乐在心头浮起,
我满怀忧伤和温柔的回忆
饱享你对我的爱的赐予。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流逝,
改变着一切,改变着我们。
对于你所爱的诗人来说,
你已经蒙上一层坟墓的暗影。
对于你来说,你的朋友已经消失。
远方的爱人啊,我向你致意,
你要像一个孀居的妇人那样,
你要像一个好的朋友那样
(默默地拥抱即将服刑的朋友),
请接受我深情的寄语。
“我的红光满面的批评家,大肚皮讽刺家……”
我的红光满面的批评家,大肚皮讽刺家,
你总是想嘲笑我们的倦怠的缪斯,
到这儿来吧,请坐在我的身边,
让我们来排遣这可诅咒的忧郁。
请看这里的景象:一排残破的村屋,
屋后是黑土平原,一块漫坡地,
屋顶上飘着一片灰暗的阴云。
哪里是金色的田野?哪里是绿茵茵的树林?
哪里是小溪?矮篱笆围起的院落里,
触目的仅是两株可怜的小树。
而且只有两株。其中的一株
已被秋雨淋打得完全光秃,
另一株上水淋淋的树叶颜色枯黄,
只待北风起的时候落入泥途。
这就是一切。院内甚至没有一条活狗,
不过,倒是有个农夫,两个老婆跟在身后。
他没有戴帽子,腋下夹着孩子的棺木,
远远地他就向牧师懒惰的孩子高呼,
快去把爸爸叫来,把教堂的大门打开,
快些!不能再等待!早就该把他掩埋。
“你为什么皱眉头?别总是那么不高兴!
可否唱只快乐的歌儿给我们听?”
“到哪儿去?”“到莫斯科去。伯爵命名日
我可不能在这里闲逛。”
“且慢,检疫所!
要知道我们这里流行一种印度传染病[374]。
就像呆在阴郁的高加索大门口,请坐,
你的忠顺的仆人就曾经这样坐着;[375]
怎么样,老弟?不开玩笑?哈哈,你也这么难过!”
英雄
什么是真理?[376]
友人
是的,荣誉有一个怪癖,
它像一条火舌到处游荡,
在它选定的人的头上飞旋,
今天离开了这个人的身上,
明天在那个人的身上升起。
人们习惯于不假思索地
一味顺从地追踪着新奇。
被这条火舌燎过额头的人
我们都认为神圣之极。
在王宫中,或是在战场上,
或者在其他公民当中,
你看这样多的候选人,
谁最能征服你的心?
诗人
就是他,是他,那个好战的异邦人[377],
一个个国君向他弯下腰身,
就是这位自行加冕的军人,
他已经消失了,如霞光一瞬。
友人
他那奇迹般的星辰何时
征服了你,使你着迷?
是他立马阿尔卑斯山顶,
遥望神圣的意大利谷底;
是他威武地掌握着大旗,
掌握着专制者的权杖;
是他将战争的猛烈的火焰
带到远远近近的家邦;
是一个连接一个的捷报
从这里、从那里向他飞递;
是这位英雄的军队
浪涛般的拍击着金字塔的基石,
也许莫斯科一片荒凉,
迎接了他,却沉默不语?
诗人
不,我看到他不是在战斗中,
不是在幸福的温床上,
不是在他成为恺撒的快婿[378],
不是当他坐在岩石上[379]
忍受着寂寞的严酷的刑罚,
人们用英雄的诨名将他嘲弄,
他身上依旧披着战袍,
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引领。
我看见的不是这般情景!
我看到有一长列病床[380],
每张床上躺着一具活尸,
致命的黑死病(病中之王)
正吞噬着每一个病人……
面对这种非战斗的死亡,
他心情沉重地进行慰问,
冷静地握住病人的手,
于是,这些濒死的人
顿时又焕发了新的劲头……
我对天起誓:谁面对死神
挺身而出对付恶病,
使垂死的人恢复活力,
我发誓:他就是天庭的友人,
不管混浊的尘世做出
怎样的判决……
友人
这是诗人的幻想,
严刻的历史学家不会承认它们!
啊!他的声音[381]一旦传开——
人世的魅力又向哪里去寻!
诗人
如果世人都庸庸碌碌、
贪得无厌、惯于献殷勤,
以此讨得别人的欢心,
世上的真理就该受到诅咒!
不!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话
比卑劣的真理我更珍重……
给英雄留下一颗心吧!没有它
他将是怎样的人?一个暴君……
友人
你就宽慰自己吧……
1830年9月29日
莫斯科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382]
许多孩子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
像一家人,天真活泼,年龄参差不齐。
一个衣着非常简朴、很善于自律,
而看上去却庄重大方的女人,
严格地管理着学校,井然有序。
有时,我们一大群将她围在当中,
她便用和蔼可亲的、甜蜜的语言
和我们这些孩子们聊上一阵。
我记得她的额头平润有如床单,
两只眼睛有如晴天一样的明朗。
但是,我却很少注意她的教言。
她的额头、平静的双唇、她的目光——
庄重的美,加上她的圣洁的话语,
都搅扰着我的心,使我难免惆怅。
我一面回避着她的责备、她的劝谕,
一面对她真诚的谈话的明白含义
不作正确的解释,反而加以歪曲。
我常常悄悄地在庄严迷人的夜里
跑出了学校,溜进别人家的花园,
在绯红色岩石砌成的拱顶下隐蔽。
在那里,我通体感到凉爽和舒坦,
我任我少年头脑里的种种幻想驰骋,
悠远无拘的想象给了我多少慰安。
我喜爱清澈的流水、树叶的喧声,
我喜爱树荫下那些白色的石雕,
和它们那沉思默想的感伤的面容。
所有这些圆规和竖琴的大理石雕,
握在大理石手里的刀剑和文卷,
头上的桂冠和肩上帝王的大红袍——
所有这一切使我产生某种甘甜,
某种敬畏;每当我看到了它们,
灵感的泪水便充满我的双眼。
还有两个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383]
它们以其魔幻般的美吸引着我:
这俨然是两个魔鬼的逼真造型。
一个(阿波罗的偶像)年轻的,让人着魔——
他的脸上是愤怒,是可怕的傲慢,
一种非人间的力量使它生机勃勃。
另一个造型是妇女,充满无边欲念,
一个怀疑一切的和伪善的理想——
神奇的恶魔——伪善,但却美艳。
面对它们我连自己都忘得净光;
一颗年轻的心在胸中跳动,冷流
跑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十分恐慌。
由于过早地希求还属未知的享受
使我大吃苦头——灰心加上慵懒
捆住我的手脚——我的青春年华虚度。
在少年们中间我终日里默默无言,
皱着眉头流荡——所有花园里的偶像
都把它们的影子抛向我的心坎。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向祖国遥远的海岸驶去;
在那永世难忘的悲伤时刻,
我在你面前抑制不住地哭泣。
我的一双冰冷的手,
竭力想要把你挽留;
我恳求你不要松开拥抱,
在这断肠的别离的时候。
但是,你却把唇儿移开,
扯断了这痛苦的一吻;
你要我摆脱流放的生活,
黑暗的生活,到异地去安身。
你说:“我等待相会的日子,
头上是永远蔚蓝的天空,
在橄榄树下,我的朋友,
我们将重温爱的热吻。”
唉,就在那个地方,天穹
蔚蓝蔚蓝的一片光明,
水中倒映着橄榄树影,
你却长眠,一梦不醒。
你的美貌,你的苦痛,
全都消失在墓穴之中,
连同那再会时的抱吻……
可是我等着它;你曾应允……
我的家世[384]
俄罗斯一群耍笔杆儿的人
对同行进行恶毒的嘲笑,
他们硬说我是一个显贵[385],
请看,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既无军职,又非文官,
没有凭十字纹章登贵族之门[386],
我既不是鸿儒,也不是教授,
我只不过是一个俄罗斯平民。
我理解时代的变化无常,
的确,我不想对这进行反驳:
我们有了新兴的门第,
而它越新就越是显赫。
我是式微门第的残余
(不幸的是,不只我一个人),
我是古代贵族的后裔,
诸位仁兄,一个卑微的平民。
我爷爷没卖过油煎薄饼[387],
没有给沙皇擦过皮鞋[388],
没有和王宫执事同唱颂歌[389],
没有一步登天变为公爵[390]。
在敷着发粉的奥地利军中,
他从来没有当过逃兵[391],
我怎么能算是一个显贵?
感谢上苍,我只是一个平民。
我的先祖拉恰凭着力气
侍奉过神圣的涅夫斯基;
他的后代愤怒之王伊凡四世
对我的先祖也很怜恤。
普希金家族从此和皇室结交;
成为尼日哥罗德的市民[392]。
在同波兰人大动干戈时,
他们当中不少人立过功勋。
战争的怒火已经熄灭,
阴谋和叛变都已被摧毁,
人民于是做出了决议,
让罗曼诺夫家族登上王位。
我们也在决议上签了字,
那个苦行人之子[393]也赏识我们。
过去,我们受过王室垂青,
过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公民。
矢志尽忠给我们带来不幸:
远祖[394]耿直是他的脾性,
由于和彼得皇帝意见相左,
他竟然被处以绞刑。
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
当权者不喜欢有人和他争论。
雅可夫·多尔果鲁基公爵很幸运,
他善于做俯首听命的人。
彼得果夫宫廷政变之时[395],
和米尼赫一样,我的祖父
也同样矢忠于彼得三世,
直到彼得三世被颠覆。
奥尔洛夫兄弟获得荣耀,
可是,我的祖父却被幽禁。
我们家族的刚直遭到挫折,
于是,我生来就是平民。
我还保存着成捆的诏书,
上面盖有家族标识的印记[396]。
我没有同新贵交好,
我抑制着自己的傲气。
我只读书,我只写诗,
我是普希金,不是穆辛[397],
我既非富翁,也不是王宫中人,
我自己就够伟大了:我是平民。
附记
菲格里亚林坐在家里断言,
我的外曾祖黑人汉尼拔[398]
身价只值一瓶甜酒,
卖到了一位船长名下。
这位船长很有名望,
他旋转着我们的乾坤,
祖国之舟由他来掌舵,
乘风破浪,飞速前进。
我的外曾祖感到他和蔼可亲,
他这个被廉价购来的黑人
也就对他无限赤诚、坚贞,
但他不是沙皇的奴隶,而是亲信。
他的儿子名将汉尼拔[399],
在切斯马湾海战中威风凛凛,
击败了土耳其强大的舰队,
又一举攻占纳瓦林。
菲格里亚林颇富灵感:
他硬说我是贵族中的平民。
他在那个可敬的家中又算什么?
他……他是小市民街[400]上的贵人。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我常常便拿起我的竖琴,
抒发我的慵倦、激情和狂热,
让它发出柔婉的声音。
每当你那庄严的歌声
使我的心儿猛地抖颤,
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不再弹拨那俏皮的琴弦。
突然,我的泪水有如涌泉,
你的那些芳香的语言
像纯洁的圣油滴在我的伤口,
使我的良心感到慰安。
如今,从精神的高峰
你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创伤,
你的温柔,你的情爱
平息了我心中的渴望。
心中燃烧着你的火焰,
摒弃了对人间纷纷扰扰的厌烦,
于是,诗人便敬畏地倾听
六翼天使琴弦的震颤。
——以上丘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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