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在滨海街出现了一个新人:带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古罗夫在雅尔塔已经住了两个礼拜,而且住惯了,也开始对新来乍到的人感兴趣起来。他坐在维尔涅街旁的一个售货亭里,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滨海街,这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金发女郎,戴着贝雷帽;她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哈巴狗。
过后,他又在城市花园里,在小公园里遇见她,一天好几次。她独个儿散步,总是戴着那顶贝雷帽,牵着白色的哈巴狗;谁也不知她是谁,于是人们就干脆叫她:带狗的女人。
“如果在这儿她没有丈夫,没有熟人,”古罗夫心里想,“那么与她结识一下就不是多余的。”
他还不满四十岁,但他已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两个上中学的儿子。家里让他早早地结了婚,当时他还在念大学二年级,现在,他妻子看起来比他年长一倍半,像个六十上下的老娘了。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长着黑眉毛,性格率直傲慢,仪表庄重威严,并且,正如她自称的:善于独立思考。她读了很多书,书写时不写字母“ъ”。她叫丈夫不叫德米特里,而叫季米特里,而他呢,暗地里把她看做智力有限、目光短浅、缺少风韵的女人,他怕她,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早就开始背弃她,经常背弃她,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女人的评价总归不好,男人们谈论女人的时候,他若在场,就这样称她们:
“贱种!”
他感到他被痛苦的经验教训得够了,有资格随便称呼她们,但是没有“贱种”,他也许连两天日子都过不下去。在男人圈子里他感到寂寞无聊、很不自在,与他们在一起,他就沉默寡言、冷漠无情,但一到女人中间,他就感到自由自在,知道该同她们说些什么,知道该怎样表现自己;甚至与她们默默相对,他也感到心里轻松。他的外表,他的性格,他的整体气质,都有一种招人喜欢的捉摸不透的东西,使他能够博得女人的好感,把她们吸引到身边;他知道这一点,更何况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去亲近她们。
一次的经验,实际上是痛苦的经验,早就告诫过他:上流社会的人,尤其是莫斯科人———他们优柔寡断,迟疑不决,任何一次与人交好,起初都是那样令人愉快,那样使生活变得多彩多姿,使人觉得这是一次亲切而又轻松的奇遇,到头来就必定会凭空生出一系列问题,复杂得不得了,于是,最终的处境就变得苦不堪言。但是,每同一个招人喜欢的女人萍水相逢,这经验教训不知怎的就从记忆中溜走了,他就想到私通,于是一切都显得简单而开心了。
有一次时近黄昏,他在一个园子里用午餐,戴贝雷帽的女人款款走来,想占邻桌的位子。她的表情、步态、服饰、发式都告诉他:她来自上流社会,已经嫁人,来雅尔塔是第一次,而且独自一人,在这里寂寞得很……在有关伤风败俗的故事中,假话很多,他不理会这些,知道这样的故事,多半是那些只要有可能就乐于作孽的人自己编造出来的;但当这女人在离他三步的邻座坐下的时候,他却回想起关于轻松得胜啦、关于登山旅行啦的那些故事,于是一种有诱惑力的念头———何不逢场作戏,同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女人干一回风流韵事的念头,突然控制了他。他亲昵地把哈巴狗招呼到自己跟前来,当狗走近后,就用一根指头吓唬它。狗吠起来。古罗夫又吓唬它。
女人瞧了他一眼,马上又低下了眼睛。
“它不咬人,”她说着,脸红了。
“可以给它一根骨头吗?”当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以后,他就彬彬有礼地问道:“您早就光临雅尔塔了?”
“五天。”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礼拜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时间过得真快,可是在这里多无聊啊!”她说着,眼睛并不瞧着他。
“在这里无聊,只是习惯上说说的,庸人住在别廖夫或者日兹德拉的自己家里,他就不感到无聊,可一到这里,就,哎呀,闷死啦!哎呀,灰尘大,人家还以为他是从格林纳达来的。”
她笑了。接着两人都不声不响地吃饭,就像两个陌生人似的;但午饭后,两人却并排走—于是开始了一场说说笑笑、轻松愉快的交谈,就像两个自由自在、心满意足的人,他们觉得无论去哪里,无论谈什么,反正都一样。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谈着:大海多么奇怪地闪着亮光;海水是雪青色的,多么柔和温暖,在月光下,泛着金色的波纹;炎日的晚上真够闷热。古罗夫告诉她,他是莫斯科人,论所受的教育是个语文学家,但在银行里任职;当年曾准备演唱歌剧片段,但放弃了,他在莫斯科有两幢房子……从她嘴里,他得知她长在彼得堡,但出嫁在C城,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她在雅尔塔还要待上个把月,她丈夫也想休息,可能会来找她。她丈夫在哪里工作—省政府还是省土地管理局,她怎么也讲不清楚,这使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古罗夫还得知她叫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过后,他在自己旅馆的房间里想她,认为明天她也许会碰上他。这很可能。躺下睡觉时,他回想起,不久前她还是个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就像他女儿现在在校就读一样,他回想起,在她的笑声里,在同陌生人交谈中,多少有点胆怯、别扭——恐怕是她平生头一次一个人出门,遇上别人跟着她走,朝她看,与她谈话, 心里只怀着一个秘密的动机,她对此不会不有所猜想。他回想起她的纤小的脖子,美丽的灰眼睛。
“她那样子,总归有点可怜巴巴的味儿。”他想着,就开始入睡了。
二
相识之后,一个礼拜过去了。这天是一个节日。房间里很闷热,而街上旋风卷起尘土,掀掉行人的帽子。整天都想喝水,于是古罗夫经常跑售货亭,一会儿问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要不要糖水,一会儿问要不要冷饮。真是没地方去了。
晚上风稍平息的时候,他们登上防波堤,想看看轮船怎样驶来。码头上有许多散步的人,还有些人聚在这里迎接来人,手里捧着花束。在这里,盛装的雅尔塔人群有两个特点惹人注目:中年以上的女人穿得像年轻人一样,再者,就是有许多将军。
由于海上波涛汹涌,轮船来迟了,这时太阳已经西沉,靠岸前,轮船长时间颠簸摇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借助单目眼镜观看轮船和乘客,仿佛在寻找熟人,当她转头面向古罗夫的时候,她两眼闪亮闪亮的。她话说得多了,同时断断续续发问,问过就马上忘了自己问了些什么;后来她把单目眼镜丢在人群中了。
盛装的人群散了,已经不见人影,风全停了,而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仍然站着,仿佛在等待还有什么人走下轮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已经不说话,她闻着鲜花,不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起来了,”他说,“我们现在到哪儿去呀?要不要往哪儿去兜兜风?”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这时他凝视她一会儿,就突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他闻到鲜花的香气,感到鲜花的湿润,接着马上怯怯地往四下里瞧了瞧:有没有人看见?
“到您那儿去吧……”他轻轻地说。
两人快步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又闷又热,散发着香水的气味,那是她在日本商店里买的。现在古罗夫一边瞧着她,一边在想:“生活中奇遇真多啊!”过去留在他记忆中的是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们为爱情而欣喜,为幸福而感谢他,尽管时间非常短暂;而对于那样的人—就比如他的妻子——印象中是她们爱得不诚挚,喋喋不休地尽说些废话,装腔作势,歇斯底里,流露出的表情不像爱情,不像情欲,而是更加意味深长的什么东西;记忆中有那么两三个非常俏丽但冷淡无情的女人,她们突然间脸露贪婪的神色,直言不讳地想从生活中索取比他所能给予的更多,这是过了青春年华的人,当古罗夫对她们变得冷淡的时候,她们的美丽就在他身上激起憎恨,这时候,连她们衣着上的花边他也感到像鳞片似的可恶了。
但眼前仍是那种阅历不深的年轻人的胆怯、别扭、尴尬的感觉;还给人一种张皇失措的印象,仿佛突然有人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个“带狗的女人”,对待眼前发生的事情有点儿特别,就像对待失节似的,非常严肃认真——就是这么个感觉,这既令人奇怪,也不恰当合适。她脸庞肌肉松垂,没精打采,长长的头发忧伤地披在脸的两边,她沉思着,做出灰心沮丧的姿态,活像古画上的罪人。“不行,”她说。“您现在是头一个对我不尊重的人。”房间桌子上有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开始不慌不忙地吃起来。至少在沉默中度过了半小时。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动人,从她身上,令人感到正派、天真、涉世不深的女人的纯洁;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朦朦胧胧地照着她的脸,但可以看出她心里不舒畅。
“我怎么能不尊重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让上帝饶恕我吧!”她说着,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这太可怕了。”
“你完全是在自我辩护。”
“我干吗要自我辩护呢?我是个傻气的下贱女人,我瞧不起自己,也不想自我辩护。我欺骗的不是丈夫,而是自己。也不光是现在,而是早就已经在欺骗了。我的丈夫,可能是个诚实的好人,但要知道他是个奴才呀!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工作,怎样工作,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时是二十岁,好奇心使我陶醉,我希望生活总会好一些,可事实呢,我对自己说,却是另一种生活。我要过快乐的生活!要快乐地生活,快乐地生活……好奇心使我心焦如焚……您这是不理解的,但是我对上帝发誓,我已经不能控制住自己了,我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谁也拦阻不了我,我对丈夫说,我病了,于是就到这里来了……在这里,我总是走来荡去,像是发狂了,像个疯子……就这样,我变成了下流的、坏透了的女人,谁都可以瞧不起了。”
古罗夫已经听腻了,她天真幼稚的腔调,她那未曾料到而且不是场合的忏悔使他生气:如果不是她两眼泪汪汪的,他或许会以为她在开玩笑或者演戏。“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身子偎依着他。
“请相信,请相信我,我求您了……”她说,“我热爱诚实、纯洁的生活,憎恨罪恶,我自己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常人说,鬼迷心窍,我现在可以对自己说,是魔鬼把我迷住了。”
“够了,够了……”他嘟哝着说。他望着她呆板的、惊慌的双眼,吻她,轻轻地、温柔地同她说话,于是她稍微平静下来,欢悦又回复到她身上。两人都笑了。
过后,他们走出旅馆,滨海街上空无一人,城市连同城里的柏树全都一片死寂,但大海还在喧嚣,浪涛拍岸;一艘大舢板在波涛中摇晃,一盏提灯在它上面矇眬欲睡地闪烁发光。
他们找到了一辆马车,就动身去奥列安达。“我刚才在一楼的前厅里发现了你的姓,牌上写着‘冯·季杰里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吗?”“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国人,可他自己是信东正教的俄国人。”
在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长凳上,俯视着大海,不言不语。透过晨雾,隐约可见雅尔塔,白云纹丝不动地悬在山顶上。树叶不颤抖,知了在鸣叫,大海单调、低沉的喧响从下面传来,诉说着宁静,诉说着等待我们的长眠。当这里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大海就这样在底下喧响,现在这样喧响,将来还是这样淡漠而低沉地喧响,直到我们不在人世的时候,而在这种恒常不变中,在我们每个人的生生死死都完全淡漠处之的境界中,也许隐藏着我们将永远得救,地球上的生活不断变化、不断完善的保障。与一个在黎明中显得如此妩媚的年轻女人并排坐在一起,心地泰然,陶醉在这童话般的环境里,———大海、山峦、云彩、广阔的天空浑然一体,古罗夫在想:说实在的,如果细想一下,这世界上的一切是多么美好,一切,除了我们自己的所思所为,当我们忘掉生活的最高目的,忘掉自己的人类尊严的时候。
来了一个人——
—该是看守人吧,看了看他们就走了。连这细节也显得神秘而且美妙。看到了从费奥多西亚驶来的轮船,沐浴着朝霞,已经熄了灯火。
“草上有露水呢。”沉默过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开口说。
“是呀,该回去了。”
他们回到了城里。
从此以后,他们每天晌午都在沿岸街上会面,一起用早餐,吃中饭,散步,欣赏海景。她抱怨睡得很差,心跳得很慌,她时而因醋意而激动,时而因恐慌而焦躁,老是提出一些同样的问题,说是他对她没有足够尊重。在小公园或花园里,当附近没人的时候他经常猛地把她拉过来,狂热地吻她。完全空闲,这种得时时张望、生怕有人窥见的大白天亲吻,炎热,大海的气味,还有一些闲暇无事、浓妆艳抹、吃饱喝足的人频频在眼前一闪而过,简直使他获得了新生。
他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你多么漂亮,多么迷人!”他激情难捺,与她寸步不离,她却经常沉思,并且老是要他承认他不尊重她,一点不爱她,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一个下贱女人罢了。差不多每天晚上稍迟一些,他们都到城外某地去,不是去奥列安达,就是去看瀑布;这样,游玩就很遂心意,感受总是次次美好、庄严。
他们等着她丈夫来。她丈夫来了封信,告诉她他眼睛痛得厉害,要妻子赶快回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忙乎起来。“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就是命运。”她乘着马车走了,他送她,走了整整一天。当她坐进特别快车的车厢,响起第二次铃声的时候,她说:“让我再看您一下……再看一次。就这样。”她没有哭,但很悲伤,仿佛病了似的,她的脸在颤抖。
“我会想您……记住您,”她说,“上帝赐福您,请留步吧。我有不对的地方,请原谅。我们永远分别了,这是应该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再相会。嗯,上帝赐福给您。”
火车开走了,它的灯光迅速消失,而过了一分钟,连隆隆的声响也听不到了,宛若故意约定了似的,好尽快了结这段甜蜜的忘情,这疯狂。古罗夫独个儿站在月台上,眼望黑暗的远方,听到螽斯的鸣叫,听到电报线嗡嗡作响,这时候,他怀着如梦初醒的情感。于是他想着,在他的生活中还曾经有过一次艳遇或奇遇,而这也结束了,如今只留下了回忆……他激动、忧伤,稍稍有点懊悔;须知这位他再也见不上面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起并不幸福;他对她礼貌而真诚,但毕竟在同她交往时,在他的语气与温存里,流露出稍带嘲弄的影子,以及一个幸福男人带点粗野的高傲,更何况这男人几乎年长她一倍。她口口声声称他是善良的、非凡的、高尚的;显而易见,他留给她的印象是不真实的,就是说他无意地欺骗了她……这里车站上已经秋意绵绵,风凉丝丝的。“我该回北方了,”古罗夫想道,一边走下月台。“该走了。”
三
在莫斯科,家里一切都在做过冬的准备,生起了炉子,每天早上孩子们准备上学和喝茶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保姆不一会儿就点起灯。严寒已经开始。当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头一天乘雪橇,看见白茫茫的大地,看见白色的屋顶,令人感到愉快,呼吸也感到从容而舒畅,这时候,就回想起青春的岁月。染上白霜的老椴树和老桦树,显出温厚的神态,它们比柏树和棕榈更贴近人心,因此,在它们旁边就不会去想群山和海洋了。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在天气晴好而寒冷的一天他回到了莫斯科。当他穿上毛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通过彼得罗夫卡街的时候,当礼拜六晚上听到钟声的时候,不久前的出游以及他游过的地方,对他都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渐渐地,他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三份当天的报纸,并说,莫斯科的报纸是原则上不看的。他乐于上餐馆,去俱乐部,去赴宴,参加纪念日。他引以为荣的是:他的常客中有名律师、名演员,在博士俱乐部里与教授玩牌。他已经能吃下一整份装在煎锅里的酸白菜炖肉了。
他心想,再过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会模模糊糊地隐藏在他的记忆里,只会偶尔梦见她脸上挂着动人微笑,仿佛以前梦见别人似的。可是过了一个多月,当严冬到来的时候,却像昨天刚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分手一样,在他的记忆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思念也愈加强烈起来。晚上安静时正在做功课的孩子们的讲话声传进他的书房也好,在餐馆里听到浪漫曲或者奏管风琴也好,暴风雪在壁炉里悲惨的呼啸也好,一切都宛如在他的记忆里复活;防波堤上发生的事、山峦上雾色茫茫的清晨、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亲吻,全部记忆犹新。他久久地在房间里踱步,一边回忆,一边微笑,过后回忆就变成了幻想,于是,往事就在想象中与未来纠缠在一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已不是与他梦里相见,而是像影子似的处处跟着他,盯着他。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她,而且她显得比原来更漂亮、更年轻、更温柔了;他的自我感觉也比当时在雅尔塔要好。到了晚上,她从书柜里、从壁炉里、从角落里瞧着他,他听得到她的呼吸,衣服柔和的簌簌声。在街头,他目送女人,寻找有没有一个像她的……很想同人交谈交谈自己的往事,这已经使他苦恼多时。但在家里是不能诉说自己的爱情的,家外又没人可讲,既没有住户可讲,在银行里也没有同事可讲。究竟讲什么呢?难道他当时爱上了?难道他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关系中有一种美丽的、富有诗意的,或者是有益的,或者干脆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有机会,他就含含糊糊地谈谈爱情,谈谈女人,这就让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有他的妻子扬了扬眉毛说:
“你呀,季米特里,花花公子的角色对你根本不相称。”有一天晚上,他同一个搭档打牌的官员从博士俱乐部出来,忍不住说道:“但愿您知道,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啊!”这官员坐上雪橇走了,但又忽然扭回头来喊道:“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什么?”
“方才您是对的:鲟鱼肉有点腐臭味啊!”
这句话平平常常,但不知怎的,却突然使古罗夫恼火,他觉得这是句侮蔑人的脏话。多么粗野的脾气,这还算什么人!多么没意思的夜晚,多么乏味、多么平庸的白天啊!疯狂玩牌、贪吃暴食、狂饮滥喝,常日闲扯着一个老话头。不必要的事务和闲扯一个老话头占去了最好的光阴、最好的精力,到头来就剩下一种残缺不全的、缺乏创造性的生活,以及一些琐碎小事,而且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就像是待在疯人院里,或者待在苦役连里一样!
古罗夫整夜没睡,愤慨万端,然后整天头疼。过后几天,他也睡得很差,老是坐在床上想心事,或者在房间里从这个角落踱到那个角落。孩子使他厌烦了,银行使他厌烦了,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什么话都不想说。
在十二月的节日里,他准备出门,对妻子说,要去彼得堡为一个年轻人张罗点事———但他去了C城。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如果可能,就谈谈心,安排幽会。
他早上到了C城,在旅馆里订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地板上全铺着灰色的军用呢毯,桌上有只墨水瓶,蒙着灰尘,颜色灰白,这瓶装饰着一个骑士像,他一手高举,拿着一顶帽子,但脑袋却被砍掉了。看门人提供给他需要的信息:冯·季杰里茨住在老冈恰尔街的私家房子里—离旅馆不远,他生活得甚好,阔绰,有自己的马,在城里大家都认识他。看门人管他叫德雷迪里茨。
古罗夫不慌不忙地去老冈恰尔街,找到了那幢房子。房子正对面延伸着一排灰色篱笆,长长的,钉满了钉子。
“可以从这样的篱笆里逃走,”古罗夫一会儿看看窗子,一会儿看看篱笆,想着。
他推想着,今天白天不办公,她丈夫可能在家里。但无论如何得莽莽撞撞进屋去打搅一下。要是递张条子,一落到她丈夫手里,那就一切都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机会。于是他老是沿着篱笆在街上走来走去等待这个机会。他看到一个乞丐进了大门,几只狗向他扑过去,然后,过了一个钟头,听到了钢琴声,声音微弱而模糊。该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弹的。正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老太婆,一只熟悉的白色哈巴狗跟着她跑出来。古罗夫想呼叫那只狗,但突然心跳起来,激动得记不起哈巴狗的名字叫什么了。
他踱来踱去,愈来愈仇恨那排灰色的篱笆,而且心怀愤恨地想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把他忘了,也很可能她已经同别人消遣解忧去了。一个年轻女子,从早到晚被迫看见这排可恶的篱笆,身处其境,这是自然而然的。他回到旅馆的房间,久久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干什么好,然后他吃了中饭,饭后睡了一大觉。
“这真是愚蠢,真是六神不安,”他睡醒后想道,而一看黑暗的窗口:已是晚上了。“这下子倒不知怎的睡够了。可我这夜里干什么呢?”
他坐在铺着廉价的、像医院里那种灰色被褥的床上,懊丧地嘲弄自己:“这就是带狗的女人将你害的……这就是奇遇将你害的……你就在这儿坐着吧。”还在早上,火车站上有一张字体很大的海报引人注目:日本艺伎首次公演。他想起这,就直奔剧院。“很有可能她经常去看首场演出,”他想。
剧院座无虚席。正如所有省剧院一样,这里枝形吊灯架上也是烟雾腾腾的,顶层楼座的观众大声喧哗;开演前,第一排站着几个当地的公子哥儿,两手抄在背后;而那里,在省长包厢里,头一个位子上坐着省长女儿,围着条毛皮围脖,省长本人却谦恭地躲在门帘的后面,只能看到他的手;幕晃动着,乐队调音调了很久。观众入场、就座的时候,古罗夫一直急切地用眼睛寻找。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进来了。她在第三排坐下来,当古罗夫瞧见她的时候,他的心抽紧了,他心里明白,对于他,现在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亲近、更可爱、更重要的人;她,手里拿着粗俗的单目眼镜,消失在小地方的人群里,这个小巧的女人,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如今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是他的痛苦,他的欢悦,是他如今为自己期盼的唯一幸福。乐队很蹩脚,一帮庸才演奏的小提琴难听得很,在如此糟糕的乐声中,古罗夫想:她是多么漂亮啊,一边想,一边向往。
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起进来且并排就座的一个年轻人,长着不浓的连鬓胡子,个子很高,背有点驼;他一步一摇头,给人一种频频点头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当时在雅尔塔她痛苦情感迸发时称做奴才的丈夫吧。也确实的,他的高高的个子,他的连鬓胡子,他的一小片秃顶,都显示出奴才般的谦恭,他笑得甜蜜,而在他的领章上,有块什么学者证章闪闪发亮,活像奴才的标记。
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丈夫走开抽烟,她留在软椅上,也坐在池座里的古罗夫走到她跟前,强作笑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您好!”她瞧了他一眼,顿时脸色发白,接着又惊慌地瞧了他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把扇子连同单目眼镜握得很紧很紧,显然,她是在克制自己,以免晕倒。两人都不做声,她坐着,他站着,被她的窘态吓呆了,拿不定主意是否在她身旁坐下来。调好的小提琴和长笛奏起来了,他们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看他们。这当儿,她站起来,快步向出口走去;他———跟着她,两人糊里糊涂地走着,穿走廊,登楼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溜人———穿法官制服的、穿教员制服的、穿爵位制服的,个个都佩戴着徽章,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太太们挂在衣架上的毛皮大衣也在眼前一闪而过。吹过一阵穿堂风,让人闻到烟蒂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想道:“上帝啊!干吗要有这些人,这个乐队呀……”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记起:那天晚上在火车站上送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过,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已经永远见不上面了。但是,离结局还远着呢!
在一条狭窄、昏暗的楼梯上,写着“阶梯座位入口处”,她停住了脚步。
“您把我吓死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仍是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哎呀,您把我吓死了!我差点儿死了。您为什么跑这儿来?为什么?”
“请您理解我,安娜,请理解我……”他急切地低声说,“求求您,请理解我……”她看着他,目光中有恐惧、有哀求、有爱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更深刻地把他的相貌保留在记忆里。
“我很痛苦啊!”她继续说道,不听他往下说,“我一直都在想念您,心里想的只有您,我是在对您的朝夕思念中过日子的。我心想忘掉您,忘掉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跑来呢?”
稍高处,在楼梯平台上有两个中学生在抽烟,并且往下看他们,但古罗夫并不在乎,他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搂在怀里,开始吻她的脸、两颊和双手。
“您在干什么呀,您在干什么呀!”她一边推开他,一边惊恐地说道,“我和您都疯了。您今天就离开,马上离开……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恳求您,央求您……有人来了!”
有个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来。
“您一定得离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轻声说道,“听见没有,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我会到莫斯科去找您。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我现在不幸福,就永远、永远不会幸福了,永远!别弄得我更加痛苦啦!我发誓,我一定到莫斯科去。可现在我们分手吧!我的可爱的、善良的,我的亲爱的,分手吧!”
她握了握他的手,就快步走下楼梯,一边频频向他回眸,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真的不幸福。……古罗夫稍站了会儿,听了她的话,然后等到全场安静下来,找到了自己的大衣,就出了剧院。
四
于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往莫斯科去找他。她两三个月从C城去一趟,对丈夫说是去找教授咨询医治妇女病,———她丈夫既信又不信。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夫商场的旅馆里歇宿,立即派红帽子听差送信给古罗夫,古罗夫就到她这儿来,在莫斯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有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是这样上她那儿去的(听差到他那里是头天晚上,因此没碰上)。他要送女儿上中学,女儿与他一起走,他们是同路的。大片大片的湿雪纷纷降落。
“现在是零上三度,但还是下雪,”古罗夫对女儿说,“可是得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在大气上层,温度就大不一样了。”“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他就对这点作了解释。他一边同女儿说话,一边想心事。现在他是去幽会,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这件事,也许永远没人知道。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谁愿意,都能看见,都能知道,充满了有条件的真实和有条件的欺骗,和他的熟人与朋友的生活一模一样;另一种—是秘密度过的。不管是出于各种情况的离奇巧合,甚至可能是纯属偶然,一切他认为重要、感到有意义、觉得不可或缺的东西,一切他对之忠诚且不自欺的东西,一切构成了他的生命内核,秘密发生而有别于他人的东西,均是他的虚伪,是他为了掩盖真相而借以躲避的外壳。就比如他在银行里供职、在俱乐部里高谈阔论、他的“贱种”论调、他与妻子一起去赴庆祝会,———这些都是公开的。而且他凭一己之见判别他人,不相信亲眼之所见,总是猜度每个人都隐藏着秘密,就像白天隐藏着黑夜一样,过着他的真实的、最有意义的生活。个人生活都维系于秘密,也许,这就是有文化的人为个人隐私受到尊重而如此神经质地操心不已的部分理由吧。
把女儿送到中学以后,古罗夫就到斯拉夫商场的旅馆去。他在楼下脱了毛皮大衣,上了楼,轻轻地敲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穿着那身他喜爱的灰色连衣裙,从头天晚上开始等候,旅途与等待使她显得疲倦不堪;她脸色苍白,瞧见他,不露笑脸,他一进门,就立即伏在他的胸口上。仿佛他们已有两年光景没见过面似的,彼此吻了很久很久。
“喂,在那边过得怎样?”他问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等一等,我就说……我……我说不下去了。”
她哭了,不能往下说。她扭过脸去,用手帕捂住眼睛。“唔,就让她哭一哭,我坐会儿吧。”他想着,就在圈椅上坐下了。
然后他按铃,叫人给他送茶来,接着,他喝茶,而她转过身去,面对窗口,一直站着……她哭着,既因为激动,也因为感到悲伤:他们的生活落得这样令人伤心;他们只能秘密相会,要像贼一样躲开人!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破碎的吗?
“喂,别哭啦!”他说。
他心里明白,这次情爱还不会很快了结,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愈来愈对他恋恋不舍,炽热地爱他。要是对她说这事总得在适当时候有个了结,那是匪夷所思的事儿,再者她也不一定会相信。
他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肩膀,想给她一点爱抚,说两句逗乐的话,这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他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这几年他老得这样快,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这使他感到了惊讶。他双手搭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肩上,肩膀暖烘烘的,并且在颤抖。他怜悯这个还是这么温暖而美丽的生命,但是也许它已经开始步步走近憔悴和衰老,就如他的生命。为了什么她如此地爱他?他出现在女人面前从来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她们爱上的他也不是他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塑造出来的一个人,她们在自己生活中倾心寻求的人;过后,她们发现自己错了,还是照样地爱他。因此,没有一个女人跟他一起是幸福的。岁月流逝,他一个个地与她们相识、聚会、分手,可没有一次爱过;想要的,都有了,但却不是爱情。
只有现在,他头发斑白的时候,他才好好地爱,真心实意地爱———平生头一次。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与他互相爱恋,像亲密无间的人,像夫妻,像温情的朋友;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们要成双结对,但不明白他为什么结了婚,而她嫁了人;这就像一对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抓住,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生活。他们彼此原谅了自己感到惭愧的往事,真正宽恕了一切,并且感到:他们的这种爱情改变了他们两人。
以前,每当郁郁不爽的时候,他都以种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只要想得出的都行,现在他已不假思索,感到深深的同情,想做一个真诚的、温情的人……“别哭啦,亲爱的,”他说,“哭过了——就会……现在我们来谈一谈,想想办法吧。”
过后他们商谈了好久,说总得使自己摆脱不得不躲躲藏藏、欺骗、住在两个城里、相见短暂的处境。怎样从这种令人难耐的羁绊中解救出来呢?
“怎样?怎样?”他抱着自己的头反复问道,“怎样?”
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时候就开始新的、美好的生活;而且两人心中都明白:路途还很遥远、遥远,最复杂、最困难的还刚刚开始。
正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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